老虎与不夜城(一本跨越文体的短篇小说集,在打开这本书之前,很难预想到这是怎样的作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2 04:3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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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志炜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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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与不夜城(一本跨越文体的短篇小说集,在打开这本书之前,很难预想到这是怎样的作品!)

老虎与不夜城(一本跨越文体的短篇小说集,在打开这本书之前,很难预想到这是怎样的作品!)试读:

编选说明

本书收录作者2009年到2017年创作的81篇作品,以极短篇小说为主。多数写于2010年到2014年。2016年起,极短篇的创作比重减少。收录作品以创作及构思顺序综合排列。

另有《造飞机的工厂》《我们为什么是烟?》《火锅二》等构思于2012年前后,未成稿,有待作者日后补写。

蒸馏水少年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事情了。这句话的意思是,现在我已经长大,变成一个让自己很是满意的成年人。当时我大约四年级,也有可能是五年级,在炼油厂子弟小学混着日子。每天,我都和班里最坏的朋友们一起逃掉几节课,去教学楼后面的水泥乒乓球台边拍纸牌。我很胆小,真的。但我更害怕被人看出我的胆小。我要沉静下来,沉到呼吸停止,静得像一个铁块。要告诉自己,恶劣是我天生的品质。我很坏,我非常坏,坏得暂时失去了声音。要在最讨厌的老师的课上憋很久的屁。把眼神投射出去,让它的脖颈伸长,让它的下巴搁在窗外几株热烈茁壮的植物上,听眼神在树叶中窸窸窣窣地摩擦。有什么声音是独自来往的,空空荡荡。那是海潮的虚影。等大量气体在我大肠里来回冲撞并发出声响的时候,坏的极致到来了。作为一个刺痛的尖端,那些无处诉说的气体从我身下滚滚而出,腾起一阵无所谓的轻烟。我顿时如释重负,扬起微笑。嘴里却像是含了什么。我又与坏朋友们有了一次不算太妙的、绝妙的同行。当时我挺瘦,真不知是如何制造出这样饱具肥胖感的气体的。可能我有一个浮肿的灵魂。总之,难闻的气味一波挨着一波,迅速在教室里扩散开来。老师的脸色变得难看,甚至她的轮廓也开始波动,还有轮廓外的空气。身影在讲台前变得恍惚,直到怅然若失。粉笔在黑板上停住,说话逐渐变慢。不知是忍受不了这味道,还是在为此生气,似乎又不好发作。我们是文明学校,我们的学生们都很文明,老师当然更是以身作则。同学们捂着鼻子在课桌底下窃窃私语。我于是像另一个我似的,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剧烈的笑快把脸颊震到脱落。

学校离我家很近,就在不到十分钟步程的地方。我每天上午步行去学校,中午步行回来;吃完午饭步行去学校,下午再步行回来。这条往返的路,由居民小区的樟树、漆了绿漆的小区栅栏、踏着自行车去上班的职工们组成。它们已挂在我的眼帘上。满目惯常的景致,相仿的喑哑无声,每天没有哪怕一点点的不同。挂钩都已生锈。画面又宽又阔,如同马路,平稳地垂铺下来,让人气馁。在这样的熟悉之中,一切缓慢,一切闪烁。我从容地穿过自行车流,穿过一场热汗,我知道他们每一辆车的行进轨迹,他们在我眼中凝滞如静止。每天往返的这半个多小时,是我一天里最安静的时间。

由此,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充满了疯狂,也充满了失望。我把自己抛得很高很远,最后仍是落地。同时,我怀疑被抛到更高处的意义所在。胆怯的力量只够把我推到一个固定的高度。也许吧。或者其他。上课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要是我突然站起来,对老师大声表白,在被老师怒斥以后,满不在乎,又连着给她写几个月的情书;或者骂一句脏话,骂成一串口齿不清的电话,一边骂一边走出教室,走到操场另一头,找个地方若无其事地坐下来……那会是什么结果。我敢这样做吗?若只是出于畸形的胆小,我当然敢这样做。但这些事情我是肯定不会去做的。有别的力量在起作用。我不清楚这些事情与上课放屁的本质区别,但我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我害怕的甚至不是结果,是比结果更严重的事物。想到这里,我开始对地心引力充满感激。我害怕身处一个真正失重的空间。有很多事情是我可以做的,也有很多事情是我不能做的。不能做的事情与可以做的事情摆在一起,构成了我的个人世界,也构成了完整的人类世界。当然,这都是我后来想到的。当时我只是有那么一点模糊的感觉,觉得自己隐约触到了自己不该触碰的界限。摸到一层透明的屏障。在有限的范围内,我可以假装自由,可一旦超出界限,也许就是彻彻底底的毁灭。

说了这么多,地心引力再次起了作用。落回地面,此处我真正的意思是,我渴望拥有一辆自行车,而且这个愿望越来越强烈。

在炼油厂的有限之中,我想要一辆自己的自行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每次站在路上,看见炼油厂的职工们踏着自行车,看他们仿佛无中生有,源源不断地骑向厂区,内心总会在一瞬间映现一幅速写。这幅速写清晰通透,像包含了整个炼油厂的结构,包含了炼油厂所有的人、所有事物。是凭空横置的海。我在这瞬间中呼吸,自行车沿着画面涌上心头。

那条马路正泛着白光:在温热的空气里,在懒洋洋的……带着羞愧又欣喜的视线中,我看到自行车缓缓骑过,自行车把马路压弯了……不要了,不要再蹬了……你们把马路压得又矮又驼,马路越沉越低……而景象,在逐渐升起,是一层层的灼眼幻觉。

我还看到一条鱼,我穿过景象击中它。

鱼要沉静下去,沉到呼吸停止,静得像一个铁块……鱼像是忘记了一切。鱼又猛地抽搐,跃动,意识到自己在一片透明的水中。鱼又活了过来,从这一片水的困境中挣扎逃脱。

我看到鼓胀充血的鱼鳃,它掩藏在腮盖之下,是自行车勒紧的齿轮和链条,以及节拍有力的声音。

后来,我学会了将现象归因,由此更整齐地保存我的记忆。我自己解释了这种幻觉。即,我想在一种尴尬的、不舒适的局限中,寻求一种不那么需要妥协的和解方式。在裂隙夹缝之中,可以更少地晒出我的笑声。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过度阐释,但我知道,当时自己确实认为,自行车能使我的生活更舒坦一些,更放松一些,更有意义一些。让我更真诚地沉浸于面无表情的自在。生活的起点仍是家,生活的过场仍是炼油厂的景物,生活的终点仍是学校。但只要骑着车,身体前倾,我就能获得某种逃逸。我能偏离一种常规的抛物。自行车象征了一种不一样的可能性。

而爸爸对我说,买自行车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我故意没有去看爸爸的表情,心里却在怀疑他是否听清了我的要求。他是深思熟虑的吗?我买自行车的想法,就这样略带随意地被否决了。

既然爸爸都那么说了,那我们也把自行车的事情搁在一边吧。毕竟这篇东西要讲的,也不是自行车的故事。

至少不是这一辆自行车。

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件事。因为这件事,我被老师们没完没了地训斥。我看到他们额头的汗珠,也看到他们拥挤的办公桌,还有办公桌上的玻璃桌垫。一只只手把我推到校门之外,把我推到空旷之地,我不知如何招架。差点到了被开除学籍的地步。现在回想起来仍让人困惑不解。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天气热得黏稠,熨斗般的热气在脖颈到尾骨之间的大平面上来回熨烫。热量渗到肌肉的缝隙里。似乎一旦支起手臂,掀起衣服,背上的皮肤便会跟着撕扯掉一片。我们几个不良分子逃离教室,躲到乒乓球台底下。那里的广玉兰树长得最为茂盛,能闻到熟烂水果的气息,还有树叶的味道。形形色色,林林总总,挤在一起。我们躲在广玉兰树的阴影中,蹲在一起拍纸牌。我们面前是一条气味的河水。过一会儿,河水中就卷入了灰尘,因为我们的手指在地上拍脏了。再过一会儿,我们轮流站起来走动,因为腿脚麻木了。况且,哪怕是蹲在阴影中,我们仍能感到口干舌燥。需要有人离开阴影,带回另一种阴影。买棒冰的任务自然又落到了孙翔身上。都是因为他不小心,因为他笨,上回把我们攒下来的一大袋玻璃弹珠撒到了生活小区后面的河里。说是河,也许只能算是人造水沟。对我们来说,那已经是真正的河了。我们眼看着袋子从他手中滑出去,摔到河堤的水泥护栏上,袋口朝外,无数的弹珠从口子里泄出来,以电影般的升格,哗啦啦地全部坠入水中。事实上,弹珠倾泻也就一瞬间,他则被我们揍了大半个月。我好像并不关心他被揍的盛况,也可能并没有真正参与揍他的行动,只是在脑中不断重放那个弹珠倾泻的瞬间。我想,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个更残忍的事情了。我说的是这种漠不关心。但孙翔长得比我们都高,他是真的好欺负吗,还是对很多事并无所谓?后来我才想到,他可能是另一个我。

他离开阴影,迅速在围墙上消失。围墙上的天空抹得干干净净。再次出现的时候,他的嘴上已经挂着一支没有撕开包装纸的棒冰了,左右晃荡。两只手又各攥着两支。他坐在围墙上,把棒冰一支接一支地丢下来。丢完五支,不知又从何处掏出新的棒冰,继续往下丢。倒霉的棒冰就这样毫无美感地拍在乒乓球台上。我们各自捡起来开始消灭,他也坐在墙上撕开最后一支棒冰的包装。

棒冰的塑料包装纸丢在乒乓球台下,被我们用脚背随意扫成一堆,以证明不良分子们曾来过这里。

除了孙翔,我们几个全都靠着乒乓球台,坐在阴影处的地上,嗍着棒冰,聊一些不着边际的大话。这些话比围墙上的天空更不着边际。事实上这个时候,班长已经在学校里绕了好几圈,她哭着找了我很久。我当然并不知道,不知道一件多么重要,又多么不起眼的事情已经发生,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和我有什么关联。我不知道自己正坠入海水。我只知道孙翔最先吃完了棒冰,他从墙上一跃而下,神秘兮兮地来回走动,盯着我们看。也许是为了接上我们的话题,他终于站住,告诉我们他有特异功能。“我能吃玻璃,”他说,“你们信吗?”

我们当然不信,我们要他当场吃给我们看。于是,他的眉头舒展,以稍显自然的方式笑了起来。他开始在草丛里翻来翻去,踢来踢去,揪起一团草,又丢到原地。他抬起一块石板,果然在石板侧边找到一片玻璃。是圆形的厚片,像啤酒瓶的瓶底。他把玻璃放在地上,猛地跺上一脚,取了一片,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咬起来。那牙齿和玻璃摩擦碰撞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脆生生的玻璃声。我想,我们应该都有些吃惊,因为没人讲话。但我们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吃惊。直到快毕业了他才告诉我,他当时嚼的是冰块,事先藏在了石板边上。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坏,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坏。这么晚才告诉我真相,那还有什么意义呢?让人徒增悔恨。这件事情已经纠缠了我那么久,我有多少次为此心慌,终于渐渐接受。在事情过去后那么久说出真相,岂不是再一次将人置于心慌之地?

在夏天的玻璃声中,我看到班长向我们走了过来。要是平时,我们肯定把书包甩到肩上,翻墙就逃跑了。可是那一天,也许是被孙翔的表演给怔住了,我们竟没有一个人逃走。等反应过来,大概已经来不及了。

班长迎风快步走到我面前。让我吃惊的是,她居然满脸是泪,眼泪均匀地覆在她的面孔上,是一片垂直的海。

我闻到一阵清亮透彻的植物气息。“你怎么还在这里呀!”她的眼泪之海颤动,更加满盈,像随时会溅出来,“钟小巧都快死了!”“老师已经送她去医院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急,她要死了呀!她要死了!”她继续补充道。“不,和我没有关系。”趁着她停顿的缺口,毫无意义的辩解从我口中冒了出来,“她和我没有关系……”

我试图推开这一片与我无关的海,脸却一下子烫了起来。因为我知道,这种本能的、不由自主的反驳毫无力度,只是作为一场对话的填充。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含糊不清……我感觉自己在对着墙壁练习乒乓。这件事到底和我有没有关系?或者,继续出神,这个世界到底和我有没有关系呢?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班长仍在责难我,但同时她也仍在哭泣。班长越哭越说不出话来,眼泪终于一片接着一片,从她脸上的海面剥离,打在了地上。她不断用手心手背交替着擦眼泪,一直说:“都是血,全部是血。快要死了。”好像她擦的并不是眼泪,而是钟小巧的血。

班长扯住我的衣服往教室跑,我不太情愿地跟在后面。我们在教室楼下就遇到了班主任和钟小巧。班主任推着自行车,钟小巧咬着嘴唇坐在后座上。她把嘴唇咬到泛白。“她坐在一辆真正的自行车上。”我被这个想法推了一把,恍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坐上过自行车一样。

班主任看到我,缓缓把车推了过来,在地上撑稳,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我踮着脚,歪着头,看见钟小巧的左手上有干涸的血痕,大拇指的整个指甲盖都翻了起来,几乎要掉下来。指甲下的肉是鲜红色的。表面倒是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膜,不再流血了。

在被拎起耳朵的倾斜的视线里,我的意识正往深处滑去,我忽然想不起钟小巧是谁了。只能空茫地盯着她看。她的脸已变得晴朗,虽然仍存有泪痕。在雨水降临之后的铁锈气味里,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得出来她很享受这个味道,很享受这个时刻,享受这个时刻里不太舒服的风……她甚至露出一丝勉强的笑。

后来他们告诉我,我在教室门上搁了一大桶水,准备让老师进来的时候淋个透湿。结果钟小巧先进门了。那个装满水的水桶掉落下来,没有砸在她的脑袋上,却砸到了她的大拇指。她的手恰好扶住门口的课桌,被水桶结结实实地砸了一下,指甲盖砸得翻了起来,拇指骨折。医生把她的指甲盖拔掉,包扎了好几层,看上去像是某些科普读物里木乃伊的绷带。不能碰水。过了很久才重新长好。她重新亮出她的指甲,她也偷偷涂上了指甲油。

这显然不是我做的,我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并不知道那桶水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大家为何都认定是我做的。但这件事足以让我在心里推演好多年,让我沉迷其中,试图寻找破绽。过了几天,钟小巧的父母带着钟小巧到我家来,要我们赔医药费,我就躺在自己的床上一直没肯去客厅道歉。拎我出去我也不去。我要把房门锁上。我不会道歉的,我也丝毫不关心她的情况,我本来就是没心没肺的混蛋。我更关心的是,那天孙翔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是怎么吃下那些玻璃的?以及,到底是谁把水桶搁到了门上,他又是怎么做到的?这些事件是一个个谜,我想知道其中的细节,好像知道了细节才算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我看见孙翔嚼着玻璃,又抽身把水桶搁在门上,嘴里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狡黠,冷不防在我脑中响起,一直困扰着我的生活。

那一年夏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也同样让我感到困惑。暑假的时候,姨妈把她的儿子寄养到了我们家。

大概是上午十点吧。我躺在被窝里,被防盗窗的长条影子压住无法动弹,眼皮快被光线刺穿了也懒得挪动。我的意识在房间内伸展交错,在房间墙壁上游走,听到客厅里妈妈正和一个女人谈话,闻到暖烘烘的气味。大概是上午十点,十点钟是正好的。因为还没吃午饭。不会太早,应该也不至于太迟。至于是不是周末我就不清楚了。妈妈在家,应该是周末,但她也可能因为什么事情请了假。她们的声音也在房间墙壁上游走,谈了有一会儿了,穿梭在我的意识之间。有时声音很轻,轻得像断了线,像不知从何处滋到脸上的水丝,直到完全蒸发,静得一句话都没有了。有时又突然从墙角跃起,蹿得很高,拍打水面,把我彻底打湿。我不自觉地想到了班长,想到了钟小巧,鼻子阵阵酸痛。渐渐地,我感到脸上真的沾上了水,我睡得满脸是泪。

等完全醒来的时候,姨妈已经走了,只留下他。我从床上坐起来,她们的声音这才停止。我感到身下有一片湖。那是平生第一次,我梦遗了。而那个时候,他已经进了我的房间,坐在我的书桌前,翻看我最喜欢的那套科普丛书。我一坐起来就看到了他。

他是我姨妈的儿子,只比我大了半岁,我应该叫他哥哥。也许刚才姨妈在客厅说话时,他就坐在桌前了。他戴着边框很大的眼镜。我不喜欢他,更不喜欢他的眼镜。那个年代,戴眼镜的小学生并不多。我们班里只有一个人戴眼镜,那个人是先天远视,幼儿园时就戴了眼镜。我们是不会带他一起拍纸牌的。至于他——我的哥哥——我的记忆并没有多少。我对姨妈的记忆也不多。只记得更小一点的时候,曾去过一次姨妈家。我想去洗手间。移开磨砂贴纸的移门,有脏衣服在水中沤烂了的味道。水龙头也是锈到难以拧开。那天,姨妈从铁盒中取出白巧克力给我吃,我接过来,感到锈迹般扎手。巧克力的棱角逐渐抹平,在嘴里变成溏心。姨妈突然笑了起来。她对我说,这些巧克力呀,其实我和你哥哥都尝过一遍的,每一颗都尝过。这一下子,巧克力马上又变硬了,我的嘴里像是含了一颗别人的牙齿。一颗泛黄的牙齿在我嘴里,还有可耻的唾液的味道。那种味道,后来我在吃饭的时候常常闻到。只要吃饭的时候走了神,把一口饭嚼了太久,我就可以闻到。于是,意识从走神中回来,聚拢在口腔中被嚼碎的米粒上。它们被切割成更小的颗粒。我看到动画片中的武者们正整齐地挥着长针般的刀,那是我的牙齿。那股味道从鼻腔中冒出来。怎么办,我也要成为一个奇臭无比的人了,我不能成为一个奇臭无比的人。我宁愿自己没有任何气味。

我姨妈的儿子,我的哥哥,就这样在我家住下了,就这样坐在我的书桌前。他是个入侵者。他要在我家住一个暑假,直到开学。也许更久呢,我也不知道。妈妈让我多和他一起玩,事实上他并不想和我玩,他只想看书,把我仅有的书都读完。

但他永远也读不完。他可以坐在那里,把一本书逐页翻完,第二周又再翻一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读。也许他只是不想和我说话,并用这种方式把我也困住。

每天,他的口袋里总有一瓶白花油。看完一本书后,他舒展一下身子,从口袋掏出白花油,把它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接着是人中,抹完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天重复很多次。于是整个房间都是白花油的气味。强烈的,辛辣的。我不止一次制止他,和他吵架,但他无动于衷,甚至没有任何回应我的意思。我只能在自己脑中拼凑关于他的故事。也许他小时候特别喜欢闻自己的手指,只要没有人看见,他就举到鼻子前反复闻。姨妈在他的手指上涂了白花油,以为这样能使他改掉这个陋习。但他迷恋上了这种味道。每天都要闻到这种味道,不能离开,不能摆脱。直到周围的人都无法再闻到这种味道,只有他一个人能闻到。像烟瘾一样,他是少年老成的,他抽一种挥发性气体制成的烟。

这个夏天,那些朋友都没怎么找我出去瞎混了。我们只在七月刚开始的时候一起出去踢了球,游过两次泳。再无其他。他们一定瞒着我私下出去玩了,玩遍整个炼油厂。他们出去打街机也没有叫我。对这些我从来都是无所谓的,我并不那么喜欢无聊的游戏,至少看起来是。我喜欢的和他们不一样。我喜欢一辆看不见的自行车。但自从哥哥住进了我家,我的内心除了希望他早些离开,竟对这些事情也心生向往。非常具体的向往。我可以看到自己仰卧在泳池里,和朋友一起,而哥哥不在旁边。炼油厂的泳池再拥挤都没有关系。这个夏天,我什么事都没有做,想的只是如何让白花油的气味消失,或者让自己从白花油的气味中消失。

超市事件发生在八月中旬,那天是他的生日。是我哥哥的生日。天气与上回那个令人困惑的日子一样,同样烫人,同样热得不像话。前一天的气温似乎没有那么高,一夜之间蹿上来似的。家里的吊扇在房间上方高速旋转,像在吸面条,发出打滑的声音。妈妈一早就在客厅沙发上打毛衣。她喜欢在夏天就开始为冬天做准备。而爸爸不知为什么,很早就起床买了菜,一直在厨房忙碌着。抽油烟机的声音搅拌在吊扇的声音中,暂时盖过了白花油的气味,闻起来油腻腻的。这个气味我同样不喜欢。妈妈把蛋糕店的单据给我们,又给了我们一百块钱,让我们先去取蛋糕,再到超市去买些喜欢的零食。我才知道这天是哥哥的生日。

暑假已经快结束了。天气真的很热。一想到马上能摆脱这个累赘,我的内心就愉悦起来。加上父母难得的慷慨,在去蛋糕店的路上,我轻快地走在了前面。又想到要照顾一下哥哥的感受,便放慢脚步,等他跟上来,并趁机侧过脸小声对他说:“生日快乐。”

与往常一样,他仍没有理睬我。我想,他的镜片一定也被太阳晒热了,他一定很想从口袋里掏出白花油。但他没有这么做。

我们取完蛋糕又去超市。拎着购物篮走上一圈,结完账后我走出超市,才发现他不在身后。我又走入超市,看到他正在服务台边上站着,没有在说话。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又没说话。服务台的阿姨正硬生生地盯着我看,好像犯错的出状况的人是我一样。不,不是我。我推一下他的肩膀,提起一点声音又问:“怎么了啊?”服务台的阿姨说话了:“他在我们这里存东西了,说是一本书。我可没有印象。我们超市还会偷小孩子的东西吗?”

他突然低声而恨恨地说:“偷了,就是偷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说话,在公开场合说话。“是硬壳本的《西游记》!在二十几回的地方折了角。”他继续补充,“我进超市的时候过来存的,和生日蛋糕一起存的!”

他的神情让我觉得这是真的,可是连我都没注意到这本书。不管是去蛋糕店的路上,还是来超市的路上。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在这个黏热腐烂的夏日,我的脑子似乎冻上了,我无法思考,也不想思考。我也想一句话都不说。我像一具冰雕盔甲,站在他们边上,真正的我慢慢缩小,不断缩小,躲到了身体的最里面。拿一本书出门,边走边看,对他来说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但这次我没有看见。我也不想看见眼前的场景,我不知道一切。让我就这样站着吧,我们一起站在这里好了。我可以假装自己回到了家。

服务台的阿姨轻哼一声,自顾自坐下了。她跷起二郎腿。我们被晾在了一旁。

哥哥拉了拉我,说:“走。”走去哪里?我们的蛋糕就放在地上,我跟着他,又走回超市里面。他越走越快,我也越走越快。我们停在膨化食品的货架前面。他看看我,说:“拿吧。”我想了想,伸手取了一包薯片。“多拿一点吧。”他又说,并兜起衣服塞了几包虾条。我们穿过几个货架,越拿越快,衣服和裤子口袋里也塞上小包装的东西,桃酥、水果硬糖,还有其他不值钱的小东西。我们飞快地穿过收银台,又迅速拎起超市入口处的生日蛋糕。我们一路飞奔,逃离超市,身后是店员惊讶的喊叫声。他们刚才在做什么?他们凭什么让我们陷于无言的尴尬?我们穿过生活小区,一直跑到炼油厂大门附近的桥头,停下来喘气。他把衣服兜着的东西抛到地上,又从口袋里一件一件往外取,也都撒到地上。我则捧着零食愣在那里。再过一会儿,店员就要追上来了。他开始往地上乱蹬,把他抢来的零食都踩得稀巴烂。又从我的手里,从我的口袋里夺过东西,一捧一捧往河里抛。在夏天里,零食的包装袋极其刺眼。它们轻浮地坠下去,轻浮地浮在水面上,丝毫不能化解人的恨意。他盯住地上的生日蛋糕,迟疑了几秒钟,照例也抡起手臂甩进了河里。然后,摘掉眼镜,蹲下身狠狠哭泣起来。

这时超市的店员已经赶到了面前,他们扯住我的衣领,把我拽倒在地上:“你,你们的父母!哪个单位的?!”“我怎么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暑假就结束了,他也该回到他自己的家。他回家那天,我有种错觉,觉得他并不会走,会在我家一直住下去。而我会离开,会搬到他的家里,去吞咽一颗颗的牙齿般的巧克力。只是错觉罢了,像突如其来的脸热,回过神后就一下子消散了。他也消散了,再也不会在公共场合说话了。

但那本看不见的《西游记》,却一直卡在我脑中书柜的最顶层。那本带着仇恨的书,让我呛了海水。他完全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但我不行。我就住在这里,被钉在地上,无法真的离开,脚上的钉子把我磨得生疼。我还是会去那个超市买东西的,这辈子还会去一百次,一千次,一千一百次。我被死死地钉在海水里了。

在这两件事过去之后,没有多久,我的爸爸妈妈就离婚了。不知道具体原因,只是看到他们不断吵架,不分昼夜地吵架。我好像根本听不见他们吵了什么,只能在一旁,通过我的眼睛观察。

那段时间,我大概是挺伤感的,躲在被子里以为自己变了一个人。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至少我自己完好无损。这样说来,他们能分开似乎也不是坏事。我马上摆脱伤感,重新成为我自己。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都是这样,是好是坏谁知道呢?

我对超市失去了曾经的好感,我和超市不再亲切,每次远远瞥见,总会泛起一阵阵恶心。这种恶心源自无法磨灭的羞耻。我竟然为了一个让我恶心的人做了一件恶心的事情,在那样做的时候我甚至感到了快意,我对自己都感到恶心。但这种恶心的感觉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发现,超市的店员并没有对我记仇。或者,他们压根没有记住我的样子。我开始频繁出入超市,比无所事事的以往更加频繁。买棒冰的任务也被我揽下,以便能更多地来到这里。我从针筒上卸下针头,攒了一大把,留着去戳超市货架上纯净水的瓶子。一般要戳四五个洞,水才会从细小的洞口里渗出来。渗成一片湖,隐隐地成为大海的一部分。后来的知识告诉我,这些都是因为大气压强的存在。

我每戳坏一个瓶子,回家以后就在本子上记下一笔。有时做好记录,我又会再走出家门,来到超市,看看刚才被我戳坏的瓶子漏完了没有。再过去几年,我无意间数了一下本子上的记录,被我戳坏的瓶子竟有五六百个之多。这让我心跳加速。我做了这么久的坏事,超市却还没有把我抓住。我逃逸在超市的规则之外。

在我那时候的理解中,世界上应该有一处虚构的房子,它是存在于空间的背后的。这个房子可以随意出现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从里面往外看,可以窥见任何你想看见的角落。但别人看不见它,因为它隐藏在空间的背后。

我觉得自己就拥有了这样一座房子。超市里有一扇门,那扇门连接了脉络复杂的地下通道。我只用一个小小的针头,就隐蔽地进入了超市背后许多人的生活。我成了最高者。在这里,我得到的已经不是报复性的满足,而是一种自由自在的存在感。是纯粹的,是伟大而渺小的。我想,这种感觉没有多少人可以得到。

不过这样的生活,很快就随我的小学毕业而结束了。我到一个离家较远的学校读书,脚上的钉子脱落。

我每天乘坐公交车往返。

我站在公交站牌边,站台前缓缓经过一辆自行车,无人乘骑,只有风在穿过。但那不是我所等的车。我等的不是自行车,至少不是这一辆自行车。

初中以后,我成了一名旁人看来品学兼优的学生,眼镜也架上我的鼻梁。我活得正常,正常到仿佛失忆。但事实上,内心还是有那么一个恨意交织的空间。站在其他超市的货架前,我仍想从虚构的口袋里摸出我虚构的针头,给那透明的塑料瓶戳上致命的一针。水从几个小洞口慢慢渗出来。或者,给别人虚构的人生戳上虚构的一针。

再后来,在一节自然科学课上,老师告诉我们,动物们的红细胞由于没有细胞壁的保护,若直接进入蒸馏水,就会逐渐吸水涨破。展示的投影上,我看到了清晰通透的炼油厂,我看到整个炼油厂的结构,我看到其中所有的人、所有事物。海潮的声音震耳欲聋。这种展示是如此真实,让我震撼,又像是对我的公开羞辱。我满手是汗,不知如何是好。所幸,应该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异样。

那节课我不断走神,觉得教室里的空气就是缓慢而无限的蒸馏水。无数巨大的圆饼状的红细胞悬浮在我的眼前。它们以某种自由旋转、游动,无法自持地吸水、膨胀,最后与炼油厂叠印在了一起。我转过头,看到同桌颤动的脸,像扭曲的囊肿。他惊诧地张开嘴,后脑迸溅出他的细胞质。也就不过十秒,他的脸恢复了正常。但这个世界上更多的红细胞,确确实实已无可挽救。

甚至还有音乐环绕。在一个漫长而幸福的过程之后,它们将迎来自己的死亡。对它们来说,死亡也是一种快感。骤雨中的海潮。它们将伴随着新生般的幻灭感。停留在此处,却纷纷抵达无限的彼处。音乐仍在继续。

没有人知道它们所抵达的无限是怎样的,没有人,除了它们自己。也许连它们自己都无法感受彻底。

我再次看一眼周围可疑的,却又正常的人类,从虚构的空中看一眼这个世界,确认这个世界。

我再次借助地心引力落回了地面。

少女,起风了……

当少女快要碎掉的时候,一阵长风可以把她挽起来,重

新系好,打上一个蝴蝶结……这个习惯可以追溯到我十一岁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们还住在空荡无人的郊区,还住在胡子奶奶的果园边。家外面是一片杂草地,再走远一点才是集市。我们家院子里的砧板上,总是摆着一个硕大的鱼头,丢着一柄鱼刀;脚边铅桶里的水,总是只有不到一半,荡动着,浮着鱼鳞;院子总是空无一人。我已经不记得家附近有什么河流了。院墙那一边,果树的树叶在阳光照射下散发出刺鼻的气息,我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闻到。

我和弟弟对果园里的一切充满了向往。很多次,我看见自己站在果园的草地上,张开手臂。果园的草地宽阔、柔软、明亮,风从我的胁下吹过。而妈妈告诉我们,胡子奶奶是个很小气的人。

到了樱桃成熟的时节,我有意留心隔壁的动静,却很少听见或看见胡子奶奶摘樱桃。也许她想让樱桃在枝头多留一段时间。每天还未完全睡醒,樱桃酸涩的清香便进入我的鼻息,几周后变得香甜,直到逐渐腐坏。多数樱桃仍静挂在枝头。

我不知道这种浪费到底是什么。可能在妈妈看来,这是一种小气。但我觉得,能让樱桃的气息多持续一会儿,是最大的慷慨。

胡子奶奶终于开始摘剪樱桃了。天还没有亮,院墙另一边就传来一阵挪动梯子的声音,然后是剪子的咔嚓声。几种声音简单清亮地交替。声音响起以后,就没有再停下过。她一直忙活到下午,似乎想把樱桃一次摘剪完。

午睡之后,我穿好衣服走下阁楼,蹲到楼梯拐角处的窗口边。那是一个低矮的画框,隔壁果园里的一切是运动的绘画。我从画框张望出去,看到胡子奶奶把一些干瘪的、熟透以至腐烂的樱桃从健全的果实中拣出来,丢在畚箕里。她把它们倾倒在墙角,用铁锹拍得稀烂。剩下那些汁水饱满的,则用几个小果筐装好摆在一起。她抬起木桶朝上面倒水。

胡子奶奶准备把樱桃做成果酱。樱桃柔软的梗揪掉了,樱桃核划一道口挤掉了,那些清爽的果实拌上了糖,拌上了盐。它们甜腻腻地渍透了。来到锅里,再新筛入一些糖。不一会儿,汤汁沸腾,它们又被热腾腾地浇入一个个玻璃罐。拧上瓶盖,倒扣在一边待凉。

于是,我悄悄退回到楼上,敲了弟弟的门。我们又一起看了一遍果酱的制作过程。他在我的画框前吸一吸鼻子,伸出手指,朝下比了一个手势。他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我觉得他想的应该和我一样。

偷窃计划实施得很轻松,轻松到让我们觉得随时可以再偷一罐。我们的战利品,一整罐还未凉透的樱桃果酱,摆在我们家院子中央的砧板上,摆在鱼刀边上。而此时,胡子奶奶仍在锅前煮着果酱。

我想,胡子奶奶应该完全没有发觉,等一下她也不会发觉。她有那么多罐呢,不会注意到这小小一罐的。就算她真的数过,对我们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实质的威胁了。既然已经得手,那它就是我们的了,随我们处置,想要也要不回去了。我会牢牢攥紧它的。

而眼下的问题是,这样一整罐的果酱,我们该如何处置呢?

樱桃果酱的味道远远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好。也许我喜欢的只是气味,只是果树刺鼻的气息,甚至樱桃腐坏的味道。也许原因更简单,只是因为它还没有凉。我们打开热玻璃罐,从热气中取出樱桃,各尝了半颗。嚼碎时辛辣充斥了整个口腔,如吞下许多小针。我们咂了咂舌头,把樱桃都吐出了嘴。

当然,我们也不会把这个交给妈妈的:“妈妈,我在门口捡到一罐果酱。”

理由太过牵强,弟弟的语调与表情也一定显得很傻,只能被当场识破。到时候我们会被妈妈拎着,去给胡子奶奶道歉。我们尴尬地站在妈妈身后,搓着手指,不敢抬头。

我还想过另外一些办法,比如在院子里挖个坑埋了,比如打开阁楼的窗户,朝着随便哪个方向使劲扔出去,让它消失于一声脆响。甚至在它发出脆响的时候,我还可以大喊一声。

真是讽刺,刚才我还想牢牢攥紧它。

不过,这个问题当天晚上就被我聪明的弟弟解决了。当我把手伸进书包,准备取出练习本做作业的时候,才发现那个本子的每一页都被樱桃果酱粘在了一起。不仅是那一本,我书包里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被涂上了果酱。书包底部,更是直接倒满了黏稠的汁液。许多樱桃躺在阴影中,正咧嘴大笑。樱桃躺在底部,看我沉得比它们更深。

事情平淡地结束了。我自己偷偷把书包给洗了,挂在阁楼晾干,还把弟弟放在枕头下的漫画书撕了个稀巴烂。

或许他会去告状吧,哭哭啼啼地让妈妈给他买新的漫画书。反正之前那本他也看完了吧,正好可以买新的来看。

他根本就没有告状,也没有再次打开我的书包,在我的练习本上乱涂一个骷髅。可能他压根就没发现自己少了什么。他经常忘记自己把东西藏到哪去了,我也没有把碎纸堆在他的枕下示威。

他正是打打闹闹的年纪,一本漫画书对他来说能算什么损失呢?

但我还是把这本漫画的碎纸片都留下了,一张也没有弄丢,用干净的铁盒装好,以备哪天他来质问。到时候,我就拿出来还给他:“看看,是不是你找的那本?”

几个月过去,弟弟并没有问我漫画书的事情。又过了几个月,我从铁盒中倒出这些碎纸,准备丢掉,却因为不经意的一瞥,被那些莫名其妙的图案和台词给吸引住了。像不经意间被樱桃的气息捕获。书已被撕碎,我只能一点点地拼。把它们一张挨着一张摆在地上,仔细观察,发现其中的逻辑。挪动,再观察。要多次确认顺序。我就这样一直坐在地上。

会突然刮过一阵风,让这些逐渐连贯起来的画面,在地面翻卷。如同一片被吹拂的绒毛。它们被重新吹成碎纸,贴到墙边。披着绒毛的小动物躲缩到了墙边。

我真的把这本书拼回了原样,院子砧板上的那柄鱼刀也消失很久。回过神来时,弟弟已经一下子长大,想离开这里,到集市上去。我呢,无论酸涩还是腐坏,我只想在心里默数一切。至于院子,则像铅桶一样容纳了我,让我得以默数。院子是应许我默数一切的容器。

拼完的时候,漫画中的故事已在我脑中颠三倒四地过了十几遍。所以,它其实早已在我脑中拼凑完成。我随时可以打乱重拼,也随时可以用它们讲一个新的故事,就像偷樱桃果酱一样轻松。我明白过来,有些结果是不需要留存的,却早已留存。起风了,那些小动物在房间里轻跃。

在这之后,每阅读一本新书,我都会把手指伸入纸页,轻轻地向上推,撕下一小条,如此反复。我逐渐把书撕成一堆碎纸。我把它们翻弄得更乱,然后开始我的阅读。无论漫画还是小说,都是如此,只要这本书为我所有。它将更加为我所有。

整个过程中,樱桃的气味会从鼻咽下沁出,先是颗粒的、细丝的,最后彻底充斥我的鼻腔。我深吸一口气,感到施法般的愉悦。

樱桃的气味带着愉悦,也许也暗藏恨意,这恨意让我们互相报复。它让我带着恨去实施恨,并发现恨的愉悦。

樱桃的气味,到底是恨意在先还是愉悦在先,实在很难分清。其实,大概我也并不是一个法术施行者,我只是被法术的愉悦浸透。我也是一颗樱桃吧。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又是美丽、危险的。至于这真实能持续多久,能否得以留存,留存之后又怎样……已不是我所关心的事情了。

去奉镇

不要去奉镇,千万不要!如果你曾动过念头,那就更不能去奉镇。……一片平坦之中,你的想法正在滚动,是一小块磁铁;

你的行动是尚未出现的另一块。另一块磁铁最好并不存在,

最好永不出现。但很可能,它也已开始滚动……

那个让我毛骨悚然的故事,是我在奉镇旅游的第二个晚上,旅店老板在似乎无意间对我说起的。

那个故事被讲述出来,抵达我的耳朵,像一枚被弹射到空中的硬币。不是结束,只是昭示。然而硬币落地之前才最为危险。

我在意识中搜寻,觉得似乎该和你讲讲自己在奉镇的经历。

奉镇。

我当时手里攥着的长途汽车票上就写着这个地名。你或许已经猜到了,我是一个旅游爱好者,习惯单人出行。一个人找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住下,不去任何景点,也未必和人交流。我不喜欢旅行前的交通。这么来说,也许我只是想在陌生中独处。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在公司是普通职员,在一次假期将尽的时候,突然不想再上班了。我再也不上班了。我想辞职,像别人一样来一场矫饰的旅行。于是,打开笔记本电脑查询,最后选择了这里。假期结束,我背上旅行背包,在汽车站买了去奉镇的车票。

汽车车厢内味道呛鼻,我一上车就闻到了。是海绵坐垫的气味,闻起来像燃着的塑料。当然还有其他各种气味,饮料、报纸,还有汗臭。我皱了眉头,开始对这种矫饰感到反感。但还是坐上座位,把脑袋靠到车窗玻璃上,看着窗外,以此抵御这一切。也许过一会儿就能习惯。汽车开动了,随着车身毫无节制的左摇右摆,我的脑袋不断在玻璃上碰撞。我在一片厌恶中睡着了。

早上七点出发,到达奉镇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我顺着车站出来的路走着,没多远就看见了这家旅店。说是旅店,同时也是餐馆,晚上也许还是酒吧。食宿齐备,我顺利住入了这家旅店。

下午的阳光斜照房间。靠在床头,我从背包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旅行杂志。那是出发前特地在报刊亭买的,本打算在汽车上看。刚带到奉镇就变得潮软不堪。我塞上耳机。一边看杂志,一边在心里计划这几天的基本行程。我感到自己正逐渐适应这样的旅行。

奉镇地处丘陵地带,又靠近江水,气候湿热,主要以古建筑闻名。曾经的古街在旅游业的带动下,都改造成了步行街。应该会有一些似曾相识的纪念品。小吃也是这里的特色,有一种甜糕据说不错。我可以明天一早先去景区走走,就跟在那些旅行团后面,听听他们导游的讲解。中午买点小吃,随便填一下肚子。下午逛一逛步行街,买点纪念品。晚上冲完澡,在旅店喝一杯啤酒,会有潮湿的晚风从山脊那边吹过来。

另外,这个小镇虽然不大,却有三条铁路穿过。这也是我选择到这里旅游的原因之一。我不喜欢交通工具,不喜欢乘火车,却喜欢铁轨。如果早上能起得早一些,我还可以沿着铁轨晨跑一段。一直觉得火车是很有力量的事物,它不同于汽车,不同于飞机,它像时间般沿着固定的方向延伸,仿佛不会停止。

于是,火车鸣笛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我转头看向窗外,发现窗外倏忽一片漆黑,在漆黑中,火车如一簇火。夜色里有一群长着翅膀的青色的鱼,在很远的空中。我站起来走到窗前,直到它们在夜色里消失不见。又坐回床边,把手上的旅行杂志收起来,从背包里取出一瓶水。拧开,顺着喉咙往下吞咽。夜色带来的颤动似乎有所减弱。视线逐渐平静。我从来都不知道时间可以如此跳跃。凉水让胃变得不那么舒服,像落入了卵石,有大吐一场后空荡荡的酸涩。

就在此时,房间浴室里隐约传出了水声。我迟疑了一下。刚刚时间的骤停,大概并不是我的幻觉。凝神听了几秒,水声并没有消失,甚至蜿蜒清晰地沿着地面流出来。我走到浴室门口,拧开门把手,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混杂着海水气息的肥皂香味。

浴室的水声像耳鸣般轰响。

在水汽之中,我捕捉到一个人影。

第二天早上,刚推开房门出去又遇见了她。她转过身,像是凭空想起什么,眼神缓缓停在我身后某处,有些涣散。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对我尴尬地一笑,匆忙消失在了楼梯的转角。

昨晚到前台,老板也跟我道了歉,说是那位客人房间的淋浴喷头坏了,才让她到另外的房间洗澡。而我的房间就在隔壁,很自然就帮她开了房门。两人都没注意到房间已经有人了。“应该先敲一下门的,非常对不起。”老板说。

其实,我也没携带什么贵重财物,并不担心丢失东西。相反,昨晚从浴室出来,我就意识到口袋里多了一枚硬币。具体是什么样的硬币,我不清楚。没有拿出来看过,只是用手指在口袋里翻动。这样的翻动也许可以让一些事物消解。

我先是按照计划,跟着旅行团听了一上午的讲解,多半都是后人——大概,主要是旅游局——编造的事迹。权当是听故事吧。那些古建筑倒还挺漂亮的,但拍了几张不满意的照片后,我逐渐失去了拍照的兴致。想要一场矫饰的旅行,看来并不那么容易。下午我勉强走完了一条街,感觉再没什么可逛的了。有一些累,在一家小餐馆休息了一会儿,时间就已经四点了。去街上随意挑选一些纪念品,回到了旅店。

我全身都是汗。走进浴室,打开淋浴喷头,我又想起昨晚那一幕,鼻息中马上充满了海水的味道。此时,房间外面的天色大概已经渐暗,傍晚的风覆盖了整个小镇,像透明的水流一样。再过一会儿,夜色就变得漆黑,火车会像一簇火,从漆黑中升腾起来。长着翅膀的青色的鱼,在夜色中飞过,而我是鱼群的一部分。我最终消失在夜色中,连我自己都看不见自己。

吃完晚饭,我塞上耳机躺到床上,拿起旅行杂志,潮软的纸张甚至已经粘在了一起。读了一会儿,突然想到本次旅行的目的。我应该出去走走,和人聊聊天,再喝上一杯啤酒。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于是收起杂志,穿上衣服走下了楼。

我坐在桌前喝酒,晚风果然从山脊那边吹了过来。周围的闲聊声音一阵一阵的,像热流,和晚风混合在一起,吹在我的背上。我感到有些醺醉。其间不断有人坐在我对面,最后那人换成了旅店老板。他应该已经认识我了,又拿来一扎啤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不知怎么,他给我讲起当地流传的一个小故事。一个十多年前发生的诡异故事。我看到他的嘴巴在动,我口袋里的硬币在嗡嗡作响,而我背后的热流似乎变成了爪子,在我背上挠得发烫。

是这样的,这是一个有着三条铁路穿过的小镇。我还没来得及沿着铁路跑步。也许明早就去。十多年前,一个女孩家就住在铁路附近。她家住在一座小山的背面,从家出来是一个漫长的缓坡,缓坡上有一条窄长、柔软的路,向上延伸,一直与贯穿全镇的大马路相连。不过这条小路,自然比大马路隐秘幽静许多。在小路的中段,也就是缓坡最平缓的地方,有一条铁路穿过。女孩每天上学放学都会经过那里。

有一天下午,女孩不知犯了什么错,或者什么错都没有犯,被她爸爸打了一顿。她走出家门,哭着躺到了铁轨上。呼啸而过的火车瞬间把她轧成了两截。

到了傍晚,她的妈妈在铁轨边上发现了她的尸体。妈妈把她的两截身体叠在一起,一声不响地抱起来,沿着小路一直抱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一个完整的女孩又从家里走了出来,毫发无伤地去了学校上学。没有人敢和她说话。中午她回家吃饭,又走在缓坡上,恰好一位居民经过,诧异地问她。她没有说话,只是把上衣撩了起来,腰部是一圈密密麻麻的针脚。

我感到耳朵更热了,但脊背上的抓痕已经变凉,喝下去的啤酒变成了一身冷汗。也许我口袋里的硬币,只是一枚完整硬币的一半,否则它为何一直在颤动呢?那个浴室中的女人,再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也从水汽中浮现出来,还有那渐渐咸腥的海水味道。我好像从桌边脱离了,升入空中,我变成一条挣扎的鱼,伸展的四肢变成翅膀乱振,那些青色的鱼在我眼前飞过。猛地感到一道疼痛,我被轧成了两截。海水气息的肥皂香味,从我嘴角冒出来。口袋里的硬币也滑了出去,在空中下坠……“那后来呢?”我定了定神,问道。“哈哈,那我就不知道了。”老板把他酒杯中的啤酒喝完,站起身,准备离开。“等一下,”我说,“你知道硬币吗?”“我知道。”老板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

但我们没有聊硬币,也许硬币本来就是没法聊的。我陷入了失神的状态,不知自己为何要叫他继续聊天,我已经无法听懂他说的话了。有好几次,他似乎说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他自己笑了起来,我却在对面毫无知觉地坐着,只能喝酒代替尴尬。

又有好几次,我感到自己已经认识那个女孩很多年,我知道她的所有事情,有她的所有联系方式。过了几秒,又觉得自己一无所知,只是在一场矫饰的旅行中。我很想向老板询问:“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情的呢?”

或者:“你怎么确定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呢?”

却都欲言而止了。我就那样一直失神地坐在一旁。啤酒喝了又喝,但却总是留有大半杯。夜晚才刚刚开始而已。

这就是我在奉镇的经历,以及我在奉镇听到的故事。我口袋里已经有一枚硬币了,我能感觉到它在嗡嗡作响,所以我没敢去摸另外一边的口袋。相信你对奉镇已经有所了解,相信你的口袋里已经出现了一枚硬币,它也在嗡嗡作响。那另一边的口袋呢?你会想去了解它吗?会想去确定它吗?也许硬币不需要特意寻找另一枚硬币,只要持续滚动,一直滚动……谁能吸住它,谁就是另一枚硬币。

这是我在奉镇度过的第二个夜晚。在这样的略微潮湿温热的春日夜晚,我竟然感觉到脊背发凉,莫名恐惧。

未成年

一切失败都是女孩杨梅醋带给我们的。不管是以前的、比以前更以前的失败,还是往后的失败。这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那天晚上,我们把拴着石块的绳子抛到大人们的阳台上,顺着绳子一个个都爬到了三楼。这项行动被我们命名为“吓死大人吧”。当我们打开窗户准备正式吓人时,她突然尖叫了起来。天哪,她想做什么!这算是独自行动呢,还是有意破坏我们的计划?她才死去不到十天,大人们还能微弱地听见她发出的讨厌声响。但也只是微弱地听见。他们被这嗡嗡的蚊鸣吵醒了。大人们用手拎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坐在床边。他们向窗外张望,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梅醋同学肯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给我们捣乱。她在想什么,她真的在动脑筋吗?

要开始褪色了。我们前几天刚从超市偷来的噩梦木夹,又要变回晾衣服的普通木夹了。每个月只有那么几次机会。本来我们可以用这个木夹夹住大人们的耳朵,跳到他们的噩梦里面去大声尖叫的。或者,让他们在梦里尝尝解不出应用题的感觉。或者变成其他什么事物,他们最害怕的那种。总之,不能在夹上夹子前尖叫。现在这一切又彻底泡汤了。

我们再次懊恼地在街道上流淌,直到翻过超市仓库的后墙,从冰柜里偷了大脚板雪糕。我们把雪糕塞进自己的口袋。翻墙出来的时候,杨梅醋一直叫我们慢点慢点。她还穿着讨厌的裙子。可是我们仍旧跑得很快,没有一个人会理她的。

我们的想法都很一致,我们就是要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她,她真是让人讨厌透了。

不过,当大家在公交站牌底下坐成一排的时候,我们还是心怀同情地给了她一支雪糕。她摇了摇头,没有接过去。

我发现她眼眶红红的,表情还是那么倔强。

好吧好吧。但对于她这样一个不合群的小女孩来说,我可以肯定的是,她没法按时乘上大客车了。

这里关于死人的规则是这样的,死去的人若是想到另一个世界去,都是要乘公交车的。每个人都是如此。这样的公交车每天都有很多,生活小区外面的大马路边上就有站牌。我们这里死去的人,基本上都会等在站牌下面。

但是,十八岁以下的,是绝对不允许随便上车的。也就是说,未成年的灵魂,总是要在这个世界滞留一会儿。

所幸的是,每年六七月份的时候,就会有一辆专门的大客车,来接十六岁以上但又没有成年的人。每个不满十八岁的孩子都期待它的到来。甚至不满十六岁的也是。谁都不愿意在这边等太久。

可问题是,这辆车的座位毕竟有限。于是我们这些孩子中,被冷落的那些人,自然就少了那么一点上大客车的机会了。与那些人命运相反的,则是一群孩子中的带领者。当孩子成了带领者,就能在孩子们中挺起胸膛。

大客车在六七月份的时候已经来过,一批孩子走了。那些不合群的孩子就在站牌边看着。大客车载满了,大客车开走了。他们还要继续等待。他们长大了一岁,成为新鲜的合群的孩子。“哼,你们都是胆小鬼。”她突然赌气似的说,“我要走了,不和你们一起了。”“你要去哪儿?”我们问。“我要去找墙。”

她是在说墙么?据说,我们要去的世界与现在这个世界之间的界线,并不是那么神秘而模糊的。也不过是砖块堆砌起来,再涂刷上周围景物的颜色而已。墙穿过小山丘,就成为树林的一部分;墙穿过工厂,就成为那硫化氢净化塔的一部分。但是细心观察,还是能够发现的。

公交车沿着公路一直开,开了好远,开过好大一圈,其实也只是绕过墙到达那边的世界罢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墙把两个世界间隔开,就自然会有缺口。先是找到没有缺口的高大的墙,再沿着墙根一路寻找,就会看到那么一小段坍圮的、露出了内脏般的砖块的缺口。那段比别的墙都矮一点,像一张被撕破的嘴巴,静静向我们敞开。墙也是因为伤口而静卧在那里的吧。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往秘密基地的更深处走,走到尽头就是那面墙。墙外就是那边的世界。我们站在墙下面,听见基地之外,公交车的声音将整个天空映满。那里是巨大的、属于公交车的世界。

我们的目光都赤着脚,在墙上跳跃着。目光没有鞋子。“沿着墙走吧,总能找到有缺口的那一小段。”这个声音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曾以最大音量回荡过。“好了,我要去找那堵墙了。”说完,她又故作老成地问我们,“喏,我和你们认识那么多天,只知道你们的绰号。能告诉我你们的名字么?”

我们没有一个人说话。

看到没有人回答,她就先报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虞思。你们呢?”

她点了点我边上的铅笔头。“你叫什么名字呢?”

铅笔头吸了吸鼻涕:“张盛勇。”“那你呢?”她点点我。

我有点儿紧张:“袁志行。”“好了,我记住了。胆小鬼,再见。”

她就这样一个人去找那堵有缺口的墙了。那夜过后,过了三五个月,她都没有再回来过。跟消失了一样。

她会不会死在了寻找墙的途中?那边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我们要这样期待?

而我,自然还是和以前一样,跟着大家一起疯玩。从超市偷大脚板雪糕,偷木夹子,参加“吓死大人们吧”行动。

只是有时候静下来,会感到一阵怅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竟没有跟她一起去。也许是因为所谓的自尊心吧。

现在,我才刚满十四岁,我还要在这里等待两年的大客车。也有可能是四年,最后勉为其难,乘上成年人的公交车。这里,闪动的灵魂流淌在街道上,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确定。

红桃Q

纸牌上的人在纸牌上。纸牌砌成牌堆。他被囚禁于一个狭窄、黑暗的空间之中,动弹不得。就这样过去了几十万年。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已能勉强看清面前的图案。是重复的四种花色。挤在一起,紧密地排列,让人在凝视中向深处坠落。有一天这个空间张开了一道裂缝,细得只能插入一根秒针。这道裂缝像鸟儿翅膀的张合,瞬间消失。但透过裂缝打进来的光线,却如同水中的火苗一般,留在了我的眼底。以倒立的姿态藏在眼睑之下。借着眼睑中的火苗,我开始更仔细地阅读这个黑暗的空间。从那些重复的图案中,我发现细微的不同,理解出了文字。我上方的文字关于时间,说时间正如拧成一股的绳索,绳索又环成上吊用的圈套。而下方的文字则讲述一个亲吻是如何毁灭的。又有一天我试图动一下自己的身体,发现这个空间正在松动。原本密实的宇宙,现在有些松软了,像那些文字中提到的刚出炉的蛋糕。蛋糕的味道真的飘入了我的鼻子。我从身边掘下一块空间,塞入嘴里。是时候离开这里了。空间更加松动,开始摇晃,缝隙如被惊起的鸟儿,在我眼前不断扑腾。我眼睑中聚集了更多的火苗。曾经静止的倒立火苗,此时被风掀动不止。我不断被掩在别的扑克背面,露出半张脸。最后终于从缝隙中滑了出去。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的面前是大海。我看到了真正的鸟儿,它们无理由地悬停在画布上,在画布上投下浅灰色的阴影。我对它们大吼一声,就产生了巨大的风。风从海面上经过,掀起了许多腰部被切成环状的鱼,鱼群在空气中游泳。我可以通过被切开的地方,看到鱼的内脏,看到血液的循环。在空气中,鱼群无法控制方向,于是又坠回海洋。我的心中有了改造这个世界的愿望,我要成为这个世界最出色的画家。雨水与黄昏将同时抵达这片海面,这是我的愿望。但浅蓝与蔷薇红并不会是它们的颜色。我将从世界上重新挑选更为合适的色彩。我看见一个夏夜,栅栏上的藤蔓兀自缠绕,其中一截不知为何断了。而泥土清香。我把这个加入雨水之中。我又看见一个孩童,一个人走在路上,手里拿着他的玩具和哭泣。他被夜盲的眼睛带领着,在黄昏之下行走。我把这个加入黄昏之中。海滩边一座倾斜的屋子、晨间无人注意的闪光、一本不存在的书,这些都是我画卷的一部分。而每样被绘制出来的事物,我都会为其重新上色,让画中的世界交错层叠。可是,终于有一天,我对绘画厌烦了。因为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努力,画卷中的世界永远只是我眼中世界的瑰丽倒影,与我眼睑中残留的倒立火苗一样。我并没有真的画出什么。于是我从眼中取出火苗,要让这火苗将我的失望传递出去。这跃动的火苗啊,能够在水中燃烧,自然能够将海水点燃。火苗把消息告诉静止,静止把消息告诉撕裂,撕裂把消息告诉死亡。于是整个世界的词语都被点燃了,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火焰继续燃烧,把灰烬烧为灰烬。在灰烬也将结束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细小的入口。我渐渐离开自己,向那个入口坠去。在坠落中,我看到海面平静,鱼与鸟群在海水与空气中生老病死,从骨头中长出血肉,转而又变为骨头。不论它们如何生生不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看到自己的残骸,在海滩之上,被海水迅速卷走。一会儿就被浸透了。我不过是一张长方形的卡片,哪怕身披铠甲,无聊地拿着冷兵器,海水淹没我的鼻子也只要一瞬间。我突然明白,自己同时处于两个世界之中。那个由我随意改造的世界,不过是扑克世界的延伸,真正的新世界比我想象的更大。从真正的新世界中借来一点火苗的倒影,便能在扑克的世界里改造植物的香气、篝火的烟。但我始终是一张红桃Q而已。我被世界随手丢弃,我是微不足道的,迎接我的是下坠。下坠是破碎不堪的,一无所有。空气中都是静止的虚影。这里的大地被腐烂的火焰啃噬过,悬停在比虚影更低的地方,象征一种失效。我在下坠中漫步,找不到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我开始怀念之前的世界,甚至那个囚禁我的空间。我想起狭窄、黑暗之中,那烧疼眼睑的火苗。一切都已经远去了。纸牌一旦被抽离牌堆,就再也无可救药了。当我快要彻底失去色彩,与荒凉而低沉的下坠混在一起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张脸庞,那是属于少女的甜美的脸。她就在我前方不远处,是那么缓慢。用手将空间的边缘撕开,在缓慢中焦急地询问另一个空间的人。她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她是在寻找红桃Q吗?她将撕开的边缘合拢,继续向前迈步,而我在她身后追逐着。就这样又过去了很多年。我仔细观察她的眉间,那里隐约可见的焦灼,是这个分崩离析的世界带给她的。这焦灼也带给了每一个人。我能感到所有人对这个世界的失望与不信任。我只能不断地追逐,而她依旧视我为无物。只是不断迈步,撕开空间,向另一边询问。她知道我的存在吗?我想象再过很多年,我们都在这场追逐中成了雕塑。我的铠甲长满了青苔,而你的眼角被泪水磨出了绳索般的痕迹。时间正如绳索。大概,他最终还是一张纸牌吧。纸牌上的人依旧在纸牌上。

卡夫卡的梦

卡夫卡在梦里感到不适。他躺在卧室里,感到自己与这个房间有些脱节。怎么说呢,类似灵魂出窍的感觉吧。原本好端端的,房间里的每一个事物都是稳固的。事物叠在一起,组成了房间,房间是一个完备的组织,而组织又是整座城市的沉睡的一部分。现在呢,他已经不再感到气闷了,他的灵魂飘离他的躯体,从床上坐了起来,形成薄薄的重影。他的床头摆着闹钟,闹钟被自己的刻度箍住,以至于迟迟没有响起。也许本就不该响起。现在是几点钟了?再往那边一些,是他的书桌,桌上他的钢笔躺在一摊黑色的、凝滞的血泊中。他眼前的柜子上,摆着一台老旧的电视机。电视机的屏幕也是鼓胀的。房间仍在沉睡,一切还都是沉睡的一部分。卡夫卡虽然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不再感到气闷了,却也仍没有彻底摆脱沉睡。他在思考,在迅速判断这种不适。他并没有真的坐起来,只是把梦里的感觉投射了出来。所以身体是轻的,与周围的事物格格不入。那是梦里的身体。不该这样的,一个健康的人,只能选择彻底的轻,或者彻底的稳固。像现在这样是怎么回事?一束追光打了过来,也许是谁的手电筒灯光,但手脚没法挪动,连抬起手遮一下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嗓子也发不出声音。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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