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手记(超级大神“微笑的猫”代表作,九周年完美纪念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2 15: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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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微笑的猫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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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手记(超级大神“微笑的猫”代表作,九周年完美纪念版)

考古手记(超级大神“微笑的猫”代表作,九周年完美纪念版)试读:

西南篇

复苏年代。

李长生教授也从噩梦中醒来,平反了。平反后做通了学校的工作,组织考古小分队远赴西南边陲。

李教授六十岁,伏枥之老骥,××大学历史研究所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人,在上级面前拍了胸脯:“一绝不要国家一分钱,二绝不占用正常学习时间,充分利用暑假。”

他在新组建的历史系里精挑细选了十个人,有男有女,行李包打好,浩浩荡荡准备出发,连火车票都买了,结果被一场壮行酒放倒了九个——据说是那盆炒螺蛳不新鲜。

李教授嗜食螺蛳,拉得几乎脱水,躺在医院里打吊针,挨个儿看着学生们蜡黄的小脸,嗟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幸存的是个男生。

但此君不安心吃饭,意图调戏饭馆女服务员,被服务员她爸也就是炒菜师父高举锅铲追出去两公里,慌不择路一脚踩空,骨折了。

于是一位前来蹭饭的小朋友脱颖而出了。

夏明若小朋友,眉清目秀,为人友善,一个人吃掉了半盆螺蛳而毫发无伤,精钢铸就的肠胃。

李教授两眼无神地凝望天花板,脑门上赫然镶嵌“哀怨”二字,同病相怜的学生小史帮着他数药片,说这是黄连素,这是氟哌酸,两人如丧考妣,叹息不已。

夏明若颠儿颠儿地来探病:“李恩师哎——”

李教授有气无力地招呼:“坐……”

夏明若假惺惺嘘寒问暖说:“恩师呀,您看今天天气不错,您的身体是否安康啊?”

李教授翻翻白眼说:“夏明若,真不巧,你刚刚在走廊上对着挂水的同学们幸灾乐祸,说青霉素还不如鸡汤,又说刘伯承护国讨袁时子弹穿眼而过做手术都不打麻药,你们拉个小肚子还得浪费祖国宝贵的医药资源,等等,我全都听见了。”

他说,“夏明若,我现在突然有个主意。”

夏明若把水果罐头放下,问:“什么?”

李教授说:“听说你从十四五岁就开始帮××科学院考古所干活,后来才考了我们历史系。他们所在之前受到上级保护,好歹开展过几次田野考古行动,你觉得你经验积累得如何?”

夏明若想了想,眯起眼睛一笑,毫不客气地自称领队应该没问题。“好,有志气!”李教授招呼他靠近些,“那就请你当个领队,你代替我去云南吧。”

夏明若连笑容都不变,说:“恩师,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儿事,我先走了。”

李教授一声咳嗽,小史立刻把夏明若扑倒在地上。“你别挠我,哎哟,史卫东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夏明若手忙脚乱地和小史纠缠,“恩师,我不骗你,我真有事,四川盆地那边发现了几颗疑似人类的骨骼化石,报告刚刚打上来,我们得和古生物所的一起去看看,弄不好还能填补考古史空白呢。”

李教授下床,趿拉着拖鞋、捂着肚子往护士值班室跑,一分钟后回来:“奇怪了,夏明若,你们钱老师电话里怎么说四川最近没发现化石呢?”

夏明若拼命推着小史,小史作狮吼虎扑状。“哦,那我记错了,是新疆!”“不巧我也问了,”李教授说,“新疆似乎也没有。”

夏明若说:“是辽宁。”“小史你先出去一下,我和夏明若谈谈。”李教授说。

夏明若叽叽歪歪说:“我真有事,我妈病了,我妈甲亢,糖尿病兼甲亢,血糖20.36。”李教授命令小史带上门。五分钟后小史把脑袋探进去,见里面其乐融融,那两人明显已达成某项不可见人之共识,夏明若咧嘴贱笑,李教授慈爱地抚摸此人狗头,赞曰:“好,好。”

夏明若皮相好,笑起来怎么也不像是坏人,他问:“就我一个去?除了我还有谁?”“没有了,就你。”李教授说,“但考古所有几个人在那边,其中有我的学生,我事先已经联系过了,他会来接你。”

夏明若点点头算知道了。

小史上下打量夏明若,悄悄对李教授说:“就算云南那边有人接应,但您真打算派这货去?”

李教授示意他附耳过来,语重心长道:“野外生存,会遇见很多不确定的食物。你我吃了都会死,他吃了没事。”

小史恍然大悟,夏明若则继续与李教授讨论本次活动的细节,直到护士进来赶人。

两天后,考古单人小队要上火车了,夏明若却差点儿迟到,一路气喘吁吁,手里还抱着只大花猫,看起来足有二十斤重。“……”小史凝视着他,“我说,夏明若。”

夏明若搂着猫深沉地问:“什么事,史卫东?”

小史说:“我向毛主席保证云南饿不死你,不用带口粮。”

绿皮车刺刺地冒着蒸汽,月台上欢声雷动,送行的人们挥舞着彩旗,大概是因为有个远赴缅甸演出的歌剧团也同乘了这趟车。夏明若和小史兴冲冲在人群中寻找那歌剧团的女台柱子,最后发现是个腰围至少有四尺的白胖大妞,脖子上系了根扎眼的红丝巾,背影如山,满脸油光。两人失望至极,只好回头拥挤着找座位。

夏明若边打背包边回应小史:“这猫不能吃,能吃我早吃了。”

小史问:“为什么不能吃?”

夏明若把猫塞进旅行袋,掏出军用水壶咕嘟咽了口凉水,神秘地竖起一根手指:“因为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拖着病体前来送行的李教授这时终于找到了他们,愠怒地问:“你们两个人上哪儿去了?”

夏明若说:“没上哪儿。”

李教授说:“小孩子家不要老是想着偷看姑娘,这个思想不好。”

夏明若就赌咒说没看到什么姑娘,白萝卜倒看到一根,但是看它还不如回去困觉。

小史还缠着他问为什么猫不能吃。

夏明若说:“你烦死了,你们家吃猫啊?”

小史说:“我听说广东有道名菜叫‘龙虎斗’,那个‘虎’就是猫。”

李教授便没好气地代之答道:“因为那不是一只猫,那是一只蛊。”

小史说:“啊?”

李教授指着夏明若说:“别问我,问他。”

夏明若特别得意,拉开旅行袋拉链,捧着猫脸问:“老黄,导师我可以指点这个迷茫的青年吗?”

大猫打个呵欠,懒洋洋看了小史一眼。夏明若于是咳嗽清嗓,严肃地说:“那么史卫东同志……”

小史突然站起来说:“你们坐,我先回去了。”

夏明若抱住他的腿哀求:“哥哥,你听听嘛,话说了一半我憋着难受,憋到云南我就死了!”

小史寸步难行,只好妥协:“好吧,好吧,一只蛊。”

一只猫蛊。

这要从夏明若他爸说起。

夏老爸明里头是无线电厂职工,暗里头是神秘文化爱好者,下班没啥事就鼓捣迷信的干活。十年后创办了国内第一批气功培训班,鼎盛时一人在台上发功,台下三千人接功,齐声颤抖着宣称“师父啊,咱终于开了天眼了”云云。

就是这么一个介乎骗子和江湖术士之间的人物,竟然还是个作家,专攻地下文学。

由于刚刚经过“文革”的冲击,国内知道蛊的人少得可怜,出于启蒙人民的考虑,夏大师呕心沥血,批阅三载,完成了《怎样科学养蛊》这部科普巨作,共计五千余字。刨去抄袭《怎样科学养猪》一文三千字以外,夏大师在书中倾注了他的思想。

比如蛊到底是什么。

蛊,据说是苗寨特产,从虫,从皿,所谓器久不用而虫生。也就是说蛊是一种虫,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令人闻之色变的毒虫。

夏大师则把它科学化了,他说蛊就是作用于人体的有毒寄生虫。于是,中蛊就有两种情况:不小心吞食了寄生虫或不小心吞食了虫卵。

那么如何解蛊毒?自然是吃肠虫清。

夏大师解决了这个终极问题后开始着手实践。

按照《本草纲目》的传统做法,夏大师找来蚊子、苍蝇、蟑螂、臭虫、屎壳郎等毒虫数十种,放进一只腌菜缸子,等着这些虫大的吃小的,最后剩一只活的,蛊就炼成了。

结果时间到了跑去看,虫没有了,剩一只耗子。

夏大师对缸底的大洞视而不见,一个劲儿号叫:“嗷嗷嗷!成了!我炼成了!”这时半路杀出了自家的猫,喵呜一口把耗子吃了。

于是夏大师便炼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一只蛊,属猫科动物,哺乳类。

蛊是有了,但如何施蛊又是个问题。按照夏大师的理论,只有两种方法:一、吞猫;二、吞小猫。

第一不可能,猫二十来斤呢,还那么多毛。第二也不可能,是只公猫。

夏明若挺真诚地问小史:“你说怎么办呢?”

小史也挺真诚地冲他微笑,然后指着祖国大西南的方向说:“您去了就别回来了,就留在那边祸害吧,让哥们儿清静几年。”

李教授还没从肠胃病里恢复过来呢,两条腿虚得直打战,偏还要拉着夏明若说个没完没了。

夏明若说:“您快回去吧,别累着了,我保证完成任务。”

李教授说:“不行啊,我还有好多事情要交代。”夏明若拍拍他的肩:“您就信任我一回行不行?”

李教授看看这个学生的眼睛,突然松了口气微笑起来:“行啊,信你一回。”

他下了车,站在人群中与夏明若挥手告别,不时被人推搡一下,胖胖的身体看起来有些笨拙,有些可怜。

夏明若探出半个身子在车窗外喊:“恩师再见!恩师我会想你的!”

李教授也踮起脚:“路上当心!”

夏明若把手圈到嘴边:“知道了!您回去吧!”

那胖老头儿挥手示意你去吧,目送着火车远去,几乎快看不见了,他又跳起来,冲到栏杆边上喊:“考古是科学!不是挖宝!你给我记住了!”

夏明若把行李塞在床铺底下,偷偷摸摸把猫抱出来,问它:“老黄,刚才好像老头儿又叫了一声什么。”

老黄喵了一声,在他怀里蹭蹭,又打了个呵欠,扭头看着窗外,铁路沿线是高高的白桦树,是一望无际的青色麦田。

夏家的猫第一个蹿出昆明站,夏明若背着接近五十斤的装备艰难地追:“老黄!老黄慢点儿,别乱跑!”

老黄才不管他,一溜烟小跑,乐滋滋的。北京大猫千里挺进西南,这是多稀罕的事儿!

夏明若大怒,咬牙快跑几步,一把揪住老黄的后脖子,刚想喘口气,却看见驶向博物馆的破公共汽车绝尘而去,只好又接着玩儿命狂奔,不久便被行李压垮,扑通一声倒在马路上。

街上人呼啦啦围过去:“死了没?死了没?”

夏明若猛然抬头,伸手:“车——!”“还活着。”众人松了口气。

夏明若艰难地撑起身子,几乎被压扁的老黄残喘着从他身下爬出来。

人们把夏明若从地上搬起来,有个知识分子模样的问:“小同志,你要去哪儿?”

夏明若说:“省博物馆。”“嗯?”那人说,“巧了,我也正要去博物馆开会,来来,我帮你拿行李。”

说着推了辆自行车来,不容人客气便把大包小包连带着老黄全捆在车架上,夏明若忙不迭道谢。

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人问:“你也去博物馆开会?”

夏明若摇头:“去找人。”

中年人刚想问找谁,迎面便走过来一个人,远看像捡破烂的,近看才发现年纪轻轻,是个很落拓但又很好看的青年。

有些人好看是因为干干净净平平展展,连一个褶子都没有;有些人随便乱穿连胡子都不刮,竟然也好看。

这青年高个子长腿,拎着网兜、扛着蛇皮袋、背背挂挂不知道多少行李,正埋首走路,一抬头见了夏明若便猛退数步,嚯一声大叫:“他妈的竟然是你!”

夏明若赶忙揉揉眼,一看:“他妈的!”

那人说:“你奶奶的!”

夏明若说:“你舅舅的!”

中年人低头:“咳……”

青年对中年人毕恭毕敬喊了声:“孙明来老师。”

孙明来问他:“楚海洋,你这是要去哪儿?”

楚海洋看看夏明若,然后斜眼望天:“我突然不想去了。”

夏明若也眼白多眼黑少:“啧,这才几天不喝稀的,就摆上谱儿了,我看啊,去了也是个累赘。”

楚海洋说:“我都懒得理你!”

夏明若说:“我又不认识你!”

楚海洋说:“你谁啊?断奶没?”

夏明若说:“屁话少讲,你爸满月时我还去喝酒来着!”

楚海洋说:“啊呸!不揍你你都不认识谁是你爸爸!”

孙明来说:“咳!”

夏明若找帮手,跳到他身后问:“孙老师,这人是谁?”

孙明来说:“你们都吵半天了还来问我?科学院考古所的楚海洋同志呗。”

楚海洋这才想起来还没有介绍师长,便压着夏明若的头对孙明来一鞠躬:“这位是省博物馆的孙明来老师。”

夏明若喊声“老师好”,便强仰着脖子与楚海洋拼蛮力。

孙明来也没有办法,苦笑:“我会议要迟到了,你俩到底怎么说?”

夏明若把自己的行李卸下:“老师您先去吧,别担心我们了。”

孙明来迟疑说:“真没事?”夏明若摇头。“……那好吧,”孙明来骑上车,走了十来米又对他们喊,“别吵架!”

夏明若和楚海洋异口同声道:“哎!”

结果孙明来一掉头两人就打起来了。

穿开裆裤的交情也有好与不好两种,这两位明显就是属于不好的。楚海洋的脸盆突然从天而降,夏明若还没注意就眼前一黑,几乎被钉入地下三尺。

街上人群又聚拢:“死了,这下肯定死了。”

楚海洋长吁一口气,拍拍手上的灰,扭头看见猫:“哎哟,老黄!”

老黄跳到他怀里喊:“喵呜!”

楚海洋说:“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儿了?肚子都贴地了,也不怕被人逮去吃。唉,也不怪你,谁让你没选对主人家。明年跟着我混吧?”

老黄眼中对自由的无限憧憬被一只苍白而孱弱的手掐断了,夏明若站直身体,不说话,阴森森的。

老黄从楚海洋怀里奋力挣脱,跑了。

楚海洋说:“你压迫一只猫干吗?真没出息。”他挠挠头说:“少爷,等什么呀,走吧。”

夏明若吊着眼梢说:“怎么着?求我了?嘿!我还真不去了。”

楚海洋自顾自走了,夏明若勉强站了一会儿,小快步追上。他在火车上看了地图,知道此行艰难,应该是先去云县,再往拥翠山一带走,路上至少要十天,上山还要三天,嘴硬虽然爽快,但活儿还是要干的。

省城到云县还没通车,两人决定先到楚雄地区再想办法,谁知到汽车站一问,说是往楚雄的车已经开了,下一班得等明天,楚海洋只好把夏明若带回宿舍。

楚海洋他们这一批从科学院所赶来的年轻考古学者,共计七人,都在博物馆一间空屋里睡办公桌,中间用布帘子一拉,就算隔出了男女宿舍。厕所在五百米外,一来一回挺锻炼人。

夏明若一去,引起了轰动。

夏明若小时候在大杂院里有个外号,叫“别信”,意思是这孩子说话不靠谱儿,就是一张脸骗人,所以说什么你都别信。楚海洋不知道吃过他多少亏,以至于养成了口头禅:“你怎么跟我们院夏别信一样!”“得了,别蒙人了,你当你是别信啊!”

如今别信本尊驾到,楚海洋的同事们自然争相参观。

有个二十来岁梳大辫子的姑娘问夏明若:“你干吗带着猫来?”

夏明若问她:“你想抱抱吗?”

姑娘急切地点点头,夏明若把猫递给她,然后笑嘻嘻说:“这猫有毒。”

姑娘吓得一撒手,楚海洋连忙在夏明若头上凿个栗暴,把猫抓回来放在姑娘手上:“你别信。”

一旁站着个民族学者叫小朱的,一听来了劲,问:“真有毒?”

夏明若说:“你给舔一口试试。”

说着便要拉小朱的手,小朱哎哎哎叫,楚海洋一边替夏明若铺褥子,一边说:“小朱你别信,别信。”

孙明来开完会来请科学队的人吃饭,问夏明若:“你多大了?”

夏明若说:“和海洋同岁啊。”

孙明来求证,楚海洋还是说:“别信。”

夏明若发作了,要掀桌,楚海洋用筷子点着他:“你掀,有种你掀,我告诉你往后路上还不一定能吃上饭。”

夏明若叼着个馒头,夹了几筷咸菜气鼓鼓坐台阶上看夕阳去了。

孙明来说:“这小同志多有趣啊。”

楚海洋哭笑不得说:“有趣?这是瘟神,送都来不及!”

另一边夏明若在和考古队女队员嚼舌根,说楚海洋在读书时不务正业,专门搞腐化。“介(这)个人么坏的来!”他说。

夏家是过去举家搬到北京的,夏明若虽然在北京出生,但说话口音却和他爸如出一辙,一会儿京腔,一会儿苏州话,一会儿上海话,变来变去,倒是很符合他无常的性格。

吃罢了饭,一群人各自做各自的事,孙明来拉着楚海洋,塞给他十斤粮票。楚海洋说:“您开什么玩笑,我不要。”

孙明来说:“嫌少是不是?拿着!路上省着点儿用。”

楚海洋急了:“我哪能要您的呢,我们有。”“你就安心拿着吧。”孙明来说,“我答应要带你们去,现在却走不开,算是对不起老李的托付了。总之你们先走,我三天后和小朱一起出发,肯定能追上你们。”

楚海洋问:“小朱?”“嗯,他要去拉祜族自治县,正好顺路带去。”孙明来说,“咱们此去是探查,不发掘,不用带太多人。再说老李说的这个事情,暂时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的好。现在的环境谁也说不清,人心隔肚皮,老李他又刚平反,凡事都要留个小心。”

楚海洋点点头,孙明来吩咐他早点儿睡,两人便散了。

楚海洋迷迷糊糊睡到五点半,死拽活拉把夏明若弄起来,背了行李往汽车站走,正好赶上。

赶上也没能买到座位票,两人挺委屈地盘在发动机盖上,身边堆满了竹篮、扁担、麻袋、鸡鸭鹅。老黄蹲在夏明若的头顶,毛茸茸的尾巴扫得他直打喷嚏。对面还有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毫不避讳地撩起衣襟哺乳,弄得两个年轻人尴尬不已。

楚海洋低声开玩笑说:“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反正你也是你妈奶大的,对了,我也是你妈奶大的,我妈没奶。”

谁知让那少妇听见了,冷冷地看着他们。夏明若立刻与楚海洋划清界限,指着他对少妇说:“大姐,这就是一臭流氓。”

司机肤色黝黑,胡子拉碴,人倒和气得很,说一口四川方言。他打着方向盘问楚海洋:“要去云县?”

楚海洋说:“嗯,从楚雄转车过去。”

司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中途休息时却对他俩说:“我看你们还是别去的好。”

夏明若问:“为什么?”

司机说:“听人家说那边路又坏了,只能走哀牢山。但最近暴雨多,山里都是土路,十条倒有九条塌过方,事故出了不少。别说是汽车,连骡马都不敢走。”

夏明若一吐舌头:“妈呀。”

楚海洋笑问:“准备退缩了?”“放屁!”夏明若对司机拍胸脯,“有车,咱们有11路。”

司机叹口气:“你们这些娃娃。”

山高路陡,又是大雨倾盆,汽车一路颠簸,从天色蒙蒙亮始发,下半夜才到楚雄。

司机抹去满头冷汗连连说毛主席保佑平平安安,这样的天气汽车竟然一次都没抛锚。楚海洋要帮他卸货,司机摆手说,“别磨蹭,快去打听往云县的车还开不开。”

楚海洋此时饥渴难忍,却也不敢耽搁,吩咐夏明若看行李后就去敲车站值班室的门。有个老头儿披着衣裳出来说:“不开喽,塌方喽!”

楚海洋急了,夏明若背起包抱起猫:“走呗,怕什么?”“你省省吧,凭你,一年都走不到,真当自己是红四方面军哪?”

司机点了支烟兴冲冲过来:“快,快,我兄弟答应天亮带你们过去。”

楚海洋大喜:“真的?”“哎!”司机说,“其实我兄弟正巧遇着几件怪事,你们是城里来的文化人,都是念过大学的,给他说说就行。”

司机的兄弟是个运货的,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

夏明若乐滋滋把行李扔进车斗,爬上副驾驶座要和楚海洋挤,楚海洋说:“滚一边去,别坐我边上,臭流氓。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啊?别摸我!也别摸驾驶员师父!”

夏明若硬挤了半个座位,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司机姓张,本地人,很健谈,神秘兮兮地对楚海洋说:“哎哟,小同志,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鬼哟!”

楚海洋心里想笑,问他:“什么鬼?”

司机说:“娘娘鬼!”“我们这儿的老人都知道娘娘坟。这坟可大了,方圆几十亩地,里面埋的全是宝贝!”

楚海洋问:“哪来的娘娘?”“听说是汉朝的娘娘,皇后!”

楚海洋笑了,东西汉都是中原文明,要真是皇后,应该在咸阳原里埋着呢,说是古滇国的娘娘还有几分靠谱儿。“我听说那个娘娘鬼啊可了不得,穿一身大白衣裳,披头散发,伸出一根血红的长舌头,十根手指上全是尖尖的指甲,还飘过来飘过去的,可吓人了!”

楚海洋心想庙里画着的白无常也大致如此,便敷衍他,问他哪儿看见的。

司机说:“拥翠山呗。哎哟我的妈呀,听说老狗就是被娘娘鬼活活吓死的。”

楚海洋突然不笑了:“娘娘坟在拥翠山?”

司机点头。“你真看见了?”

司机脸红了红:“我都说了,是听说。我们寨子里的人看见的。”“老狗是谁?”“是个坏东西,坐过牢,抽烟喝酒赌牌,五十多了还娶不到老婆。”

楚海洋好一阵不说话,过会儿把话题引开,与司机扯些鸡零狗碎。

不知过了多久,司机摇醒他:“大学生,下车了。”

楚海洋迷迷糊糊揉揉眼,司机说:“我的车只能到这儿。”

楚海洋问:“不开了?”

司机点头说:“我是给前面送物资的,通行证只划到这个地方,不能再往前了。再说前头就是塌方地段,我过不去。”

楚海洋把睡成死猪一般的夏明若推开,下车查看,老黄也如首长视察般跟着,只见土路就依悬崖而建,悬崖下是深达千米的河谷,澜沧江激流滚滚,仿佛就如深壑中的一条白线,而前方道路约半公里处,透过白蒙蒙的雾,看见中间横着数块两人多高的巨石,车子是无论如何过不去了。

楚海洋问司机:“那物资怎么办?”

司机说:“我在这里等,兵站会派人来取。”

楚海洋他们自然不可能陪着等,便就此与司机告别,步行前进。夏明若一边走一边喊饿,楚海洋递了块压缩饼干给他,说:“你他妈真烦啊,老头儿怎么选中了你呢?”

夏明若一听干脆不走了,坐在路边逗猫玩。楚海洋也只好休息,他从一旁的山崖上用小锅接了泉水,加明矾沉淀后煮开,自己喝了一口,被夏明若抢着喝了几口,然后将剩下的灌进水壶。

夏明若小心翼翼往悬崖下看,一阵眩晕后感慨:“壁立千仞,精彩,精彩。”

楚海洋说:“这儿的路是解放后才开凿的,以前人们上山,靠的都是藤条。”

夏明若豪爽地笑:“藤条,我擅长啊。”

楚海洋说:“你等着吧,用藤条的时候多着呢,拥翠山是没路的,到时候我可不管你。”

不一会儿他便催夏明若上路,说是要天黑前赶到渡口宿营。夏明若磨磨蹭蹭背包,都说懒人有懒福,一队马帮依次钻过巨石的间隙,伴随着铃声叮当,缓缓走近。

夏明若欢叫一声扑过去,领头马驮了两袋茶饼,散发出浓郁的茶香味儿。

楚海洋懂几句少数民族语言,当即便与马帮头领——当地人叫马锅头——商量,给人一包纸烟,把行李捆扎在马背上。

夏明若也想往马上爬,楚海洋拦住他说:“你今天骑了明天就不会走路了。”

夏明若问:“为什么?”

楚海洋说:“尽是山路,你没那水平很容易摔着。再说这里的少数民族不用马鞍,就放一块毛毡子,一天下来你的尾椎骨都要磨没了。”

夏明若只好跟着马走,楚海洋抱着猫走在他身后,夏明若问他:“到渡口还有多久?”

楚海洋对照着科学院内部的手绘地图,目测说:“二十公里。”

夏明若又要往马上爬:“磨平了屁股总比走断了腿好。”“你还考古呢,回家养养鸟,浇浇花,听听戏,不是挺好?”楚海洋说。“那不就是我爸干的事?”夏明若被马脊骨硌得龇牙咧嘴,仍然坚持,“不行,我至少要青出于蓝胜于蓝吧……哎,海洋!”

他指着河谷对面的大山说:“那悬崖上黑黑的是什么?悬棺?”

山谷中雨雾弥漫,楚海洋举起望远镜看了半天,才说:“可能是吧,你视力真好。”“这儿也有悬棺?”

楚海洋说:“在一些少数民族的思想中,凶死者的鬼魂是特别凶恶的,必须埋葬在特殊的地点——一般都是远离寨子的荒山上——才能使他们远离人间,不能为害生人。前阵子小朱在佤族地区考察时,也看到过悬棺,并且那些骨殖都被砍去了头。”

夏明若抢过望远镜也看了一阵,突然垂下头在楚海洋耳边问:“拥翠山有大墓?”

楚海洋愣了愣,点头:“有可能。”

夏明若左摇右晃望天说:“发掘我可不擅长啊。”“没让你挖。”楚海洋把猫也放在马背上,“而且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已经让别人挖了。”“盗墓贼?”“对。”楚海洋说,“所以我们要快点儿过去看看,如果真被盗了,得上报国家,进行保护性发掘。”“得!”夏明若说,“到头来还是要我挖。上回那个什么越王坟,挖得我连死的心都有!这事儿就不该我们管,云南考古所养来干吗的?”

楚海洋不听他啰唆,这才发现路越走越窄,等拐上一个岔道,便仅剩尺把来宽。并且这队马帮也是要过江的,一路都在下行,土路泥泞又湿滑,还要提防山上的落石,险象环生。

楚海洋把夏明若扯下马,强迫他随队步行。天黑前一行人马抵达江边,便在江滩上露宿。

马锅头是彝族,能磕磕绊绊讲两句汉语。他让自己儿子多造一锅饭,又给楚海洋和夏明若一人倒了一大碗水酒,便坐下来与他们谈论些当地的风土人情。

彝老爹吧嗒吧嗒抽水烟,十分健谈,还给他们演示了怎样用羊骨头卜卦,怎样是吉,怎样是凶。楚海洋很用心地应对。后来当问起拥翠山的情况,老爹却摇头说不清楚。

饭快熟了,香味四溢,夏明若围着火塘乱窜,口水流成了河。彝老爹看他好玩,便先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夏明若端起碗来就吃,吃完就睡,干净利索,楚海洋对其所表现出来的动物性本能深感佩服。

虽然是大夏天,但谷底却冰冰凉,江滩上半夜开始起雾,清晨后逐渐散去,马队吃了早饭,开始渡江。

夏明若原本要跟着马队坐渡船,楚海洋却非要用溜索。“我怕高。”夏明若赖在渡船上。“你不懂。”楚海洋把他强行拉走,系紧在溜索上,“他们是没办法才走水路,野外赶路是宁翻山,不泅水,水里是最危险的。”

果不其然,两人已经到了江对岸,马帮的渡船还在江心打转,骡马在船上不安地嘶叫,几个船工奋力控制着平衡,看来水底的确密布暗流和旋涡。“我没说错吧?”楚海洋得意道。夏明若却一转身跑了,只剩下老黄高举爪子“喵喵”两声,以示赞赏。

楚海洋垂头丧气地说:“谢谢鼓励。”

一个小时后马帮也过了江,两人继续与他们同行,路上又是一天。晚上借宿在大山里一户彝族老乡家,男男女女睡一屋,屋顶上一个大洞,抬眼就是星空,床铺旁边则是牲畜栏,那气味就别提了。但什么都比不上战斗机般大小的蚊子嗡嗡朝着你身上撞来,好在这两人野外生存惯了,相当皮实,权当专程给边疆送血液来了。

第二天起身徒步走了七八公里,终于遇见了一辆往云县去的拖拉机。

夏明若把行李往拖斗里随手一扔,靠着车板哼江南小调:“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箫中吹出鲜花调,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

又教同车的两个彝族小姑娘唱:“问锅锅(哥哥)呀,则(这)管箫儿好勿(不)好……”

老黄也随着歌声摇头晃脑,“喵喵”叫。

小姑娘望着夏明若咯咯笑,夏明若也笑着扯闲话说:“阿诗玛啊,你们上学没?几年级了?去过北京没?我就在北京上学,到了北京就来找我,我带你们去看天安门。”

楚海洋从路边地里偷了几个地瓜(小朋友们不要学),停车休息时用泥裹着烤得香喷喷的,分给拖拉机司机一个,彝族小姑娘一人一个,夏明若一个,虽然语言不通,但不能阻止他们共同享受烤地瓜。

路上风光宜人,大山青翠欲滴,拖拉机突突前进,微风则夹杂着泥土的清香徐徐吹来,还看见数只野猴子从树梢上吱呀呀跃过,可惜路况实在差,真要把人骨架子都颠散了。

夏明若下车时踉跄了好几步才学会走路,楚海洋看看表,说是又错过了宿头,县招待所是绝对不有空床的了。夏明若满不在乎,找了家还没打烊的面摊儿坐下,说:“连夜上山不就得了。”

楚海洋想想也行。

谁知面摊儿老板却做个张牙舞爪的姿势:“去拥翠山?要不得,山里有豹子!”

楚海洋一听他说话,便问:“您好像有点儿北方口音啊?”“可不是。”老板说,“祖上胶东人,抗日战争时,我爷爷入缅作战,打鬼子打到这儿来的。”“英雄,”楚海洋竖起大拇指,“老英雄。”

老板被哄得一高兴,在他们面碗里又多加了几勺辣子,夏明若都被辣哭了,眼泪汪汪地问:“山里真有野兽?”

老板就掰着手指头数,野熊、豹子、野猪,还说前些天刚刚有好些人进山都没回来,乡上报告县里,县里就派人去找,结果就找着一个,被吃得只剩下骨头了。“好些人进山?”“哎,都是外地人,我们本地人——除了采药为生的——都是不大敢进拥翠山的。”“为什么?”“山里可邪门儿了。”老板问夏明若,“小哥,还要不要辣子?”

夏明若慌忙摆手,老板接着说:“闹鬼,一到晚上鬼火飘啊飘的,十几里外都能看见。”

正说话,面摊儿前又坐下一人,老板立刻拉着他对楚海洋说:“问他,他最清楚,他是那个乡里的人。”

那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什么?”“鬼火啊!”老板说。“可别问了,吓死我了。”青年说。

楚海洋问:“你看见了?”“我真巴不得我没看见!”青年说,“你们这些人一个个不要命似的往山里跑,到头来都喂了野兽,害得我们满山里地找尸体。”

夏明若问他:“鬼火什么样?”“蓝的绿的呗,”楚海洋替他回答,“你看得还少啊?”“问问而已嘛,”夏明若低头吃面,“万一这边的磷火是花的呢。”“那叫焰火。”楚海洋没好气,继续问那青年,“进山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青年停了吸溜,两只手在油腻的抹布上蹭了蹭,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二人:“跟你们一样,背大包的。”

楚海洋亮证件,“×科院考古所”六字金光耀眼,青年眯着眼睛看那公章,确定是真的态度立刻变了。“妈呀,总算把公家的人给盼来了。他们都是来盗墓的,想偷娘娘坟里的宝贝。”

娘娘坟里有宝贝,原来早已经不是秘密了。

本来是应该留在县城等孙明来一行的,但楚海洋和夏明若不敢耽搁,第二天一早儿就下了乡,接着与老黄哭别(因山中有野兽,老黄同志由乡政府代为照管),随后上路,直奔拥翠山。

拥翠山并不高,最高峰海拔两千八百米左右,没有雪线,但山如其名,可谓原始森林标本,藤蔓丛生,仅在前山有一条采药人踏出的小径。

昨天的那个小青年为他们带路。这青年姓陈,汉族,本乡粮站的会计,他个子不高,又黑又瘦,爬起山来比猴子还灵活。夏明若不善于爬山,一开始还能跟上,时间一长就只剩叫唤的份了。

楚海洋趁机催促小陈:“太好了,快走!就把他丢在这儿。”

小陈举着长砍刀在前方开路:“真的?”“真的,”楚海洋指着后头说,“妖怪变的。”

话音刚落就听到“妖怪”的一声惊叫,楚海洋没好气地退回去:“怎么了?”

夏明若低头发了会儿呆,然后从地上捡起样东西。“枪?”小陈也赶过来,“没事,没事,我们这儿山里人有猎枪。”

夏明若把手举高些,手中俨然是一挺冲锋枪。

楚海洋和小陈齐齐后退,楚海洋大吼:“别信!冷静,冷静。”

夏明若坏笑起来,缓缓用枪口对准小陈:“你的,带路。”又瞄准楚海洋,“你的,八路的干活?花姑娘的哪里有?”

楚海洋冲过去一巴掌狠狠拍在他脑门儿上,夏明若捂着头嗷嗷叫,楚海洋劈手夺过枪:“没子弹,还是苏联产的……这进山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小陈说:“民兵?”“前线的正规军都配备不上这种枪。”楚海洋四处看了看,拨开灌木丛后发现了一道不明显的干涸的拖行血迹,沿着血迹走了两三百米便是悬崖,崖下是滚滚的澜沧江。“可能是盗墓贼内讧,然后把死者扔下去了。”楚海洋说,“我们快走。”小陈倒怕起来:“还……还去啊?”“废话!”夏明若说。

小陈其实不知道娘娘坟的确切位置,走了几小时自己也糊涂了,先围着半山腰一棵大树转:“好像是这儿看见鬼火的……”又围着块大石头转:“似乎又是这儿……”最后指着对面山峰说:“那儿。”

夏明若摆出一副阶级斗争你死我活的嘴脸,小陈哆哆嗦嗦承认他忘了。夏明若大怒:“杀你祭坟!”

楚海洋把他拎开,四处寻找后发现了不远处一汪山泉,便走回来在树下的空地里搭帐篷:“不记得就等呗,盛夏的夜晚,磷火会经常出现。看上去就可能像咱家老黄的大猫眼。”

一听要等,小陈不干了。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怕鬼,是学龄前鬼故事听多了的典型,平时让他走夜路都不太愿意。夏明若用黑洞洞的枪管指着他的脑袋说:“只数三下,打死喂猫吃!三、二……”

楚海洋丢下帐篷,把夏明若捆得扎扎实实放在身边,拍拍手继续干活,小陈则啜泣着把枪扔远。

夏明若翻来覆去好不安生,一直喃喃自语。“又怎么啦?”楚海洋怒问。“海洋,”夏明若侧躺在草地上,“你到我这个角度来看。”

楚海洋趴下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天色已经暗了,他也看得不太真切,但透过重重的枝叶和灌木,还是隐约可见对面山崖上有一个黑黢黢的山洞。“放悬棺倒不错。”夏明若说。“莫非娘娘坟其实是娘娘悬棺?”楚海洋问,“出发前李老师对你说了什么?”“你先把我放了。”夏明若要求。

他挣开绳子,从兜里掏出把炒黄豆,一个一个往嘴里扔,惬意得很。“说呀。”楚海洋催他。“他提到了娘娘坟,让我上这儿来看看。”夏明若说,“对了,你还记得赵老先生吧?”

怎么会不记得,这位赵老是个老派的知识分子,和他们一个大院,过去老带着他们俩上公园玩。楚海洋轻轻叹口气:“一晃快十五年了。”“1965年,地质所在元谋县的一个小盆地里发现了元谋人的牙齿,那地方在金沙江边上,海拔一千一百米左右。”“我去过。”楚海洋说。“其实当时赵老先生他们也在云南,只是咱们的老宝贝李长生在电话里听错了,把元谋县听成了云县,结果扑了空,往回走时经过拥翠山区,晚上住在山脚下一户人家家里。结果发现那家狗脖子上拴着一块玉琮,或者说看起来像是玉琮的东西,毕竟玉琮也是中原礼器。那件大概七厘米高,中空,青玉,花纹像是夔纹。”“那块玉是葬器?”楚海洋猜想。“嗯,”夏明若说,“似乎像是随葬品。”“为什么说似乎?”

夏明若一摊手:“因为云南属于边陲地带,古代文明和中原有很大区别,他们的东西不是专业研究者谁敢确定?当时问了老乡,老乡说是上山时捡的,寨子里的老人讲山上有娘娘坟,老先生这才敢推测这块玉是葬器,但他们那次却没能够上山。“总之老先生就用五斤全国粮票把玉换走了,我就说太贵了,也不知道还个价。后来,还没来得及研究,后来呢,唉……”夏明若没往下说。后来,1966年年底,大学教授赵成赵老先生被迫害致死,一生的著作心血被付之一炬,那块玉也一起被抄家抄走,估计早砸成碎片了。

楚海洋长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而今迈步从头越。”

天色擦黑儿,山风骤起,楚海洋架起小锅做饭,夏明若肚子里馋虫跳得他受不了,便时不时搞些小动作,这回偷一块烤红薯,下回偷一个烘土豆,偷一条腊肉,偷一盒罐头……

楚海洋忍无可忍,迈开长腿撵得他满山跑,等两人推推搡搡回来时,发现小陈正抱着树发抖呢。“小陈,冷吗?”夏明若蹲在他身边关切地问。

小陈说:“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

夏明若说:“好多鬼,像老黄的亲戚开大会,老黄要在,肯定高兴。”“别胡扯!的确很多,”楚海洋把篝火扑灭,指着对面悬崖,“看。”

悬崖漆黑似铁,山风吹得树摇石动,乍一看还真是鬼影憧憧,但等了一会儿,却看到对面山洞里透出火光,一闪即灭。“鬼火!”夏明若惊叹,老黄在,估计也会“喵呜”表示惊叹。“那是人火,”楚海洋说,“有人在洞里。”“我们过去。”他说。“不行!不行!”小陈嘴唇都白了,“在山里走夜路简直是找死!到处都是吃人的野兽!再说你们别看着近,其实走到对面,少说也得三小时!”

楚海洋犹豫了一下,夏明若却踊跃报名:“我去,抓现行!”

他在背包里好一阵掏,拿出几件似乎是金属质地的东西,借着朦胧的月光拼装在一起:“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看,我有青龙偃月刀。”“哇!”小陈惊叹。

楚海洋定睛一看:“别信他,考古探铲。”

夏明若也看:“哎呀,拿错了。”

他把背包倒提过来抖,然后在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中捡起一只青铜手柄,拉开两头,弹出刀架,又把一卷旧报纸摊开,取出两柄纯黑色长刃,固定在刀架上后赫然一把与人齐高的双头尖刀,造型古朴,寒气逼人。

楚海洋哑口无言,扶着额头蹲下。

夏明若偷看楚海洋表情,然后正色道:“这不是从你爸研究室里偷来的,这是我碰巧又找到一把。”

楚海洋喃喃道:“我不关心你是从哪儿拿来的,我关心你是怎么把国家二级文物带上火车的……”“这很难吗?”夏明若不解。

当然不难,对于一个能把整捆雷管带上车的人来说。“这是什么?”小陈问。“一种古代兵器。”

楚海洋已经决定天亮再行动,便再次点燃火堆。据小陈所言,就算被对面看见了火光,他们过来也至少需要三小时,所以没什么可怕的,倒是山中的野兽必须提防。“真是关公用的?”小陈围着刀直转,稀罕死了。“嗯,”夏明若点头,“这可是国宝,目前只找到这一把,空前绝后。”“哇!”小陈打心底里敬仰。

刀刃划过夜空,啸啸作响,夏明若维持着一个自认为很帅的姿势,继续胡扯:“公元前278年左右,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教育家关羽开始协助秦国统一六国,大战秦琼三百回合,武器就是这把长刀。”“所以这是一柄战国古刀。”楚海洋补充。

学名叫镏金蟠螭纹双头刀,楚海洋他爸(文物学家,主攻古代兵器方向)简称其为“蟠螭刀”。“哇。”小陈反正对历史没研究,管他是战国还是五代。他伸手摸摸刀刃,“这是哪儿来的?”“西陵秦公墓出土的,建国以来挖掘的首屈一指的大墓,光墓道就有一百二十米长,你看看这刀的钢花,可谓星汉灿烂,”夏明若跷起兰花指娇滴滴地说,“海洋,我饿了。”“少不了你的!”楚海洋翻白眼。

夏明若立刻坐下来吃饭。“基层同志面前给我注意点儿行不?”楚海洋提醒他用餐礼仪。“哎,自己人,自己人,”夏明若捅捅小陈。

小陈的眼神还停在长刀上:“乖乖,战国的……”“而且过了两千年依然锋利,因为刃上有致密的氧化层,就是这层黑色的东西,”楚海洋举刀随手一砍,刀刃过处,树枝杂草齐齐断开,“看,古人的神奇。”“你可以想象这刀切你的脑袋时,就像切菜一样。”夏明若摸摸小陈的脖子。

小陈一个寒战。“可惜铸造工艺失传了,”楚海洋惋惜地叹口气,“我爸他们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开始努力,撇开‘文革’浪费的时间,到现在还没有仿制出来。”

小陈瞪大眼睛,不信两千多年前的东西现在还做不出来。“做不出来的多了,”楚海洋问,“兵马俑知道吗?”

问了也是白问。“1974到1975年,在发现兵马俑的同时还发现一种秦代的弩机,现在也仿制不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了一声闷响。说不清是什么,并不响,但绝对回声绵长。“枪声?”夏明若说。“不敢肯定,”楚海洋摇头,接着下命令,“睡觉。”“真不过去?”夏明若问。“不能过去!”小陈又急忙忙强调。

楚海洋把夏明若往帐篷里一塞:“养精蓄锐去吧。”半分钟后夏明若就维持着被塞进去的姿势睡着了。“你也去睡,我守夜,每两小时换一次。”楚海洋拍拍小陈的肩,便坐下来看着火堆,看着看着,视线移到蟠螭刀上。

好刀啊好刀,你看这青铜镏金手柄,出土时是有锈的,经过几千年的地下埋葬哪有不长锈的,比如土锈,比如地子锈。用弱酸溶液浸泡,用小刀细细剔除,再酸洗,花纹渐渐显现。美啊,真美啊!蟠螭、鱼肠、纯钧、泰阿、湛卢,国之瑰宝啊……

小陈上下牙床直打战,爬到他身边:“大哥!”

楚海洋说:“啊?还没睡啊?”

小陈灰白着脸说:“我求求您不要在半夜里擦刀行不行?”

楚海洋一口答应,钻进帐篷里推醒夏明若:“换你了换你了!别信,起来!”

夏明若嘟囔说:“我死了……”

楚海洋把他拉起来:“守夜去。”

夏明若半闭着眼睛:“小陈不是在吗……”“你这是什么觉悟,”楚海洋半哄半骂把他推出去,“别丢咱北京人的脸,快。”“我不是北京人,我爸乃江南人士,我也是。”“我才不管呢,给我守夜去!”

夏明若极不情愿地侧躺在篝火边,托着头,望天。天上一轮朦胧的月亮,微微发红,以前乡下人常说的鬼月亮就是这种。“小陈……”夏明若缓缓开口,“睡着了吗?”

刚有点儿睡意的小陈背脊一凉,夏明若于是阴森森笑起来。

夏明若这厮可能是祖上在五胡乱华时被弄混了血统,肤色要比一般人白很多。平时看没什么,晚上就有点儿吓人了,尤其在这种荒山顶上,在阴风吹着,野兽嗥着,孤魂厉鬼都要出来活动的晚上。“小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以前在湖北挖掘汉代大墓,第一层椁室怎么都打不开,我家老黄猫也在一直叫,就好像里面有个人使劲拉着一样,真是邪门儿了。好不容易打开了,竟然还有一层,于是又拼了老命把第二层撬开,”夏明若的声音陡然压低,“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小陈捂着耳朵跳起来,急切地说:“小夏你去睡吧,我来守夜!”

夏明若为难道:“哎呀,那怎么好意思。”“没关系没关系!”

夏明若于是心安理得地躺回帐篷,又心安理得地睡到天亮,睡到楚海洋揪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别信,你太不要脸了。”“哪里哪里,”夏明若撇开头对着眼圈黑黑的小陈微笑,“是基层同志太客气了。”

笑容很友善,小陈不敢看。

喂饱了肚子便往对面山峰上走。小陈昨天晚上估计得完全错误,三小时?三乘以三小时还差不多。

第一,完全没有路,密林里长满了有毒植物,湿度极高,雾气很重;第二,山谷里有湍急的深溪,泅渡时很费了一番工夫;第三,云贵多喀斯特地貌,夏明若掉进了隐蔽的溶洞,还压坏了一条两亿年才能长成的石笋。

两亿年啊,我们可以预想李教授知道后,办公室的墙面上肯定布满了凹坑,都是用他那博学的脑袋撞的。

下午六点钟时到达山顶,山顶生有几棵稀疏的矮树,裸露的土壤呈红色,土壤下是石灰岩。顶上有一处隐蔽的灰烬堆,大概是一两天前的遗留,这让楚海洋反而松了口气,说明行动方向并没有选错。

从山崖顶上到洞口,目测距离八米。

六点半,趁着太阳还剩一丝余光,楚海洋和夏明若最后一次检查装备。“多用刀?”“带了。”“水壶、压缩饼干?”“有。”“指北针、手表、相机、手电、铲、刷子、筛子、绘图册、笔、皮尺、火柴?”“有。”“牛油蜡烛?”“……吃了。”

楚海洋抬起眼问:“谁吃的?”

夏明若马上指着小陈,小陈问:“什么叫牛油蜡烛?”

楚海洋便玩儿命抽夏明若说:“叫你赖皮,叫你赖皮。”

六点四十,楚海洋摸摸腰上的绳子,开始下悬崖。

这一下楚海洋才发觉自己也估计错了,山崖上的风至少比想象的大十倍,勉强滑下两米后就被风吹得晃里晃荡直往悬崖上撞。楚海洋咬牙抡起登山镐,深深凿进岩石,两腿奋力一蹬当作支架,这才维持了平衡。

他意识到夏明若那厮绝对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这些动作,便对崖顶上喊:“别信!你也下!”

喊了两声却不听人回答。“别信!”

小陈探出脑袋:“小夏同志跑了。”“啊?!”楚海洋瞪大眼睛,“跑哪儿去了?”“他说他回北京了,”小陈举起手中的俄罗斯套娃给楚海洋看,一脸茫然,“临别礼物,给我的。”

楚海洋立刻又噌噌噌爬上去,对着某人的背影大吼:“夏明若!你有种再跑一步试试!”

夏明若潇洒地挥手:“再见!Досвидания(俄语,“再见”的意思)!”

楚海洋刚想解绳子去追,却看到地上的蟠螭刀:“别信!刀没带!”

那人便立刻兜回来,结果被楚海洋一把勒住。

夏明若呜呜哭起来,他抱紧楚海洋的腿可怜巴巴说:“海洋,看在你我青梅竹马的分上……”

楚海洋被气乐了,一言不发往他腰上系绳。“别,别啊!”夏明若抓着楚海洋的手哀求说,“你拿根绳子把我拴悬崖上那还不如让我死呢,我怕高啊!”“怕啊怕啊就不怕了。”楚海洋拖着他往悬崖边走。

夏明若说:“不不不不不不!算了算了算了!哥们儿哥们儿!”“别信,”楚海洋侧着头看他,郑重地说,“这也许是赵老教授生前最后一个愿望,你真的忍心不替他看一眼吗?”

夏明若愣了愣,和楚海洋对视半天,最后下定了决心:“你看了也就等于我看了嘛。”

太不要脸了(在乡政府的老黄现在正聚精会神地蹲在一个耗子洞前)。

楚海洋果断地布置:“重行李不用带,拿好常用工具。小陈你不怕高吧?我们仨下。”

小陈骄傲地一挺胸脯,心中充满报了一箭之仇的快感:“不怕!”

楚海洋先走到悬崖边,抓紧绳索:“我第一个,别信跟着,和我保持一米的距离。”

夏明若高喊:“等等!”

楚海洋便等着。

夏明若说:“让我酝酿酝酿!”

楚海洋说:“小陈,我包里有军用背带,麻烦拿给我。”

小陈立刻奉上。

楚海洋一躬身把夏明若背起来,像打包裹一样把他打在自己身上。

夏明若说:“别别别!”

楚海洋说:“你现在才不好意思,晚了。”“我哪能呢!”夏明若说,“我是说别把我放后面,万一绳子断了我可就做自由落体运动了,换前面行不行?”“前面也一样自由落体,你还指望我捞你?稀罕去吧你!”楚海洋将他放到胸前,用背带扎紧。夏明若深呼吸,迅速进入应激状态,所谓应激状态就是闭上眼睛后僵直,任凭时空在四周流动。

楚海洋开始慢慢放绳,借助登山镐保持平衡。两个人比起一个人重心容易稳定,但不代表好控制,一不留神就在崖壁上打转。此时才能体会什么叫作命悬一线,万一绳子断了,两人就都算是捐躯了。

几块碎石被楚海洋踩塌,坠入了深崖。

夏明若问:“到了没?”“没呢,”楚海洋满头是汗,喘着气说,“你别动啊。”“不敢不敢,到了说一声。”“差不多了,”楚海洋艰难地掉头看,洞口就在脚下。“别信,你的脚能碰到崖壁吗?”“能。”“那就现在,和我一起蹬,一、二、”楚海洋喊,“三!”

四足发力,蹬离悬崖,楚海洋同时松绳,惯性将两人甩进山洞。

然后跌个狗吃屎。

夏明若捂头说:“卑鄙啊……”

楚海洋说:“活该,谁让你要在前面。”

这是个下行洞,洞内平整,洞四周有人工开凿过的痕迹。洞体延伸极宽,但除了落日光线能照射到的洞口部分,其余都隐藏在浓浓的黑暗中。

楚海洋解开腰上的绳结,将其固定在洞头突出的岩石上,然后探出头去喊:“小陈!下来!”

小陈答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呢,他的人就已经站到了眼前,速度之快,动作之敏捷,就像一只猫,楚海洋自叹弗如。“我小时候,爷爷带我采过药。”小陈同志终于露了把脸。

这时夏明若的低呼声在空旷中传来:“我的天哪……”

楚海洋拧开手电:“啊?”

夏明若掩饰不住兴奋地指着洞穴深处,楚海洋前进几步,吸口气说:“竟然让你猜对了……”

悬棺。

不是一具,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数十上百具。黑色的棺木大多已经坍塌腐朽,地上有零碎的尸骨——有的还是尸骨,有的已经腐朽成粉。

夏明若反射性地抖开手帕扎在口鼻上,然后就听到扑通一声,小陈吓晕了。

夏明若跑去掐他的人中,掐醒后被小陈突然一把抱住:“棺材!”

夏明若说:“嗯,都是木头。”

小陈哭喊:“死人!”

夏明若说:“人类骨骼。”

小陈歇斯底里了:“鬼啊——!”

夏明若一巴掌拍向他的后脑勺。

他一边卷袖子、戴手套,一边说:“小陈同志,激动是应该的,这是我国目前发现的最大的悬棺葬群。待会儿我们邀请你一起合影留念,然后光荣地刊登在考古学报上。”

楚海洋把皮尺的一端扔给他:“别信,测量。”

夏明若接过,往外推小陈:“你别贴着我,我没法干活。”

小陈哆哆嗦嗦说:“小夏同志,我害怕!”

楚海洋说:“小陈,你在洞口等我们。”

小陈大喊起来:“别丢下我一个啊!天要黑了,这里有鬼!有僵尸!白白白白毛僵尸!吃吃吃人的!被吃了就投不了胎,要当孤魂野鬼的!”“啧,”楚海洋叉腰说,“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还白毛,白毛那是正常现象,尸体本身会霉变,一霉变就长白毛。一定湿度,一定温度,有营养的提供体,加上真菌感染,于是长白毛。”“如果你有脚气,以后肯定长白毛。”夏明若笃定地说。

小陈翻着白眼滑倒在地上:“……我有脚气。”“那你前途很光明嘛。”夏明若说。“你别吓他了。”楚海洋轻轻触摸着棺木。

夏明若叹口气,干脆把自己和小陈拴在一起,拍拍腰上的绳子对他说:“我到哪儿你到哪儿,这样不怕了吧?”

小陈点点头,夏明若于是抖抖皮尺:“测量。”“东三,完整,长1.84米,宽0.74米,高0.67米,”楚海洋报数,“再量一具备案。”

夏明若拿着小本子边走边写,刚迈了几步就听到小陈饱含恐惧的一声尖叫,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股大力猛然向后拉去。他的瞳孔瞬间放大,楚海洋飞身扑来紧缠住他的胳膊,两人在地上滑行数米才勉强停下。“小陈!”楚海洋大喊。“小陈怎么了?”夏明若这才反应过来。

回答他们的是小陈几乎要把喉咙喊破的嘶吼:“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鬼抓我啊啊啊!!!”“小陈!小陈别怕!”楚海洋喊,“你只是掉洞里去了!手脚不要乱动,否则我们拉不动你!你试试能不能碰到洞壁!”

夏明若龇牙咧嘴催促:“快……快……我的腰要断了……”“小陈——!”

小陈似乎恢复了些理智,摸索一阵后用变了调的声音回答:“碰……碰到了。”“那就撑着洞壁上来,”楚海洋说,“快一点儿!别信你小子也坚持一下!”

夏明若哀号:“车裂啊——同志们——”“来……来……来来了,”小陈忙不迭说,“马上上来!就……上来!”

可下一秒又听到他的啸叫,接着小陈同志一飞冲天,生生从洞里弹了出来。

夏明若看呆了:“哎呀……”

小陈狂奔喊:“鬼呀——!”

夏明若被他拖得满地滚,楚海洋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一铲子拍在小陈脑袋上。

小陈咕咚一声倒下,楚海洋赶忙把夏明若扶起来,只见他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破的,腰上一道血痕尤其严重。“你太壮观了,别信。”楚海洋把他腰上的麻绳解开,“应该让老黄来舔舔!”

夏明若疼得直抽气儿:“我有毒,老黄就算是猫蛊,舔了也会死!我这身衣服算完蛋了,还挺新呢,一个补丁都没有。”“所以它是蛊,你是妖。老爷们儿在乎衣服干吗?”楚海洋说,“我包里有药品,你忍耐一会儿。”

夏明若恼火地说:“我不在乎,我妈可在乎,她攒了多长时间的布票才给我做这么一身,我爸都穿不上呢。小陈你这家伙!赔我!”“到底看到什么了?”楚海洋凑到小陈失足的洞口。

这洞直径五十厘米左右,勉强能够挤进去一个成人,洞形非常规整,明显是人工凿成。洞口被一块棺木碎片掩盖着,楚海洋和夏明若出于保护文物的本能避开了,但小陈是一直闭着眼睛的,所以才不慎失足。

楚海洋用手电往洞里照,沉默半晌后对夏明若说:“昨天晚上真的是枪声。”

夏明若指指洞下:“有尸体?”“立尸,”楚海洋点头,转身收拾工具,“我下去看看。”

立尸是他们的术语,能立起来的尸首基本上都是盗墓贼。

在很多古墓的发掘中也能够碰见立尸,盗墓贼得了财物,从盗洞里爬上来,一些比较缺心眼儿的便先把东西递出去了,结果被洞口意图独吞的同伙一铲头打死,卡在盗洞里,光荣地成为了立尸。

当然眼前的这位仁兄不是,从严肃的痕迹学角度来说,他是被人打死了塞进洞里的,不过对于小陈也够吓人的了,尤其是脑袋还开了花的。

夏明若把磨破了的裤管卷到膝盖上,先楚海洋一步往洞里爬去:“竟然让一个死人把我害这么惨。”

楚海洋说:“你等等……”

夏明若却低呼一声。

楚海洋跑过去:“怎么了?”

夏明若仰起头,头顶只在洞口下面一点儿,脸色煞白:“海洋,这下面真是个死人?”

楚海洋说:“啊。”

可是死人不会抓人脚踝。

夏明若朝下望去,只看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

那眼睛也紧盯着夏明若,接着一个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嘶哑声音响起:“我的天啊,娘啊……”

夏明若僵硬着用惊人的毅力坚持说完了“我是你爸爸”才连滚带爬地往洞外逃去:“海洋!”

楚海洋一把扶住他,举枪瞄准洞里:“出来。”

洞中一片寂静。

楚海洋说:“快一点儿,我三秒钟后开枪。”

枪就是枪,就算没有子弹,依然有威慑力,底下那人窸窸窣窣动起来:“别开枪!别开枪!自己人!”

楚海洋一个探身把他揪上来。

这人也穿了身旧军装,光脚蹬一双解放鞋,腰上系绳,两手空空,脸上抹得乌七八糟,说不怪那是假的。

他轮流打量楚海洋和夏明若,最后对夏明若说:“小同志,自己人!”可惜他判断失误选错了人,夏明若冷冰冰地白他一眼,抓起蟠螭刀就往他脖子上砍。

那人吓一跳:“不不不不,”又瞅瞅夏明若,“等等。”

夏明若皱眉说:“到底是不是?”

那人手脚慌乱:“啊?什么?”

楚海洋说:“真是,一把年纪了,盗墓就盗墓,吞吞吐吐什么?”

那人咧嘴一笑说:“同行啊!”

夏明若在他眼前把证件抖开。

那人细细看了一遍:“真好,还是国营的。”

夏明若一虎脸,那人慌忙躲开,突然就苦口婆心起来:“小同志们,盗墓是错误的。”

楚海洋和夏明若同时蹲在他身边掏耳朵:“啊?你说啥?”

那人说:“同志们,我国法律明确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地下、内水和领海中遗存的一切文物,属国家所有。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擅自发掘。所以同志们,回头是岸啊。”

楚海洋压压手示意他停止:“理解得很深刻。”“谢谢你,小同志。”那人的眼神十分真挚,“我保证下回再也不盗了。”“我都懒得打你,”楚海洋说,“去,和小陈躺一块儿去,别信你把他捆起来。”“大叔,不好意思,我得弄结实点儿,顺便请你照看一下小陈,别让他又来害人。”夏明若将他的手扭到背后,用麻绳绑住,打个蝴蝶结。

大叔说:“是是,应该的,应该的。”

他安静一会儿又问夏明若说:“小同志,你们还下洞里去吗?”

夏明若说:“下啊。”

大叔问:“我也跟你们下去好不好?”“你不是刚上来吗?”楚海洋把手电固定在头顶上,“哎,大叔啊,下面那人是你杀的?”“哪儿能呢,”大叔说,“我看见他时他就死了!我看他堵在洞里,就剩只脚在外头荡,便发善心正想把他移开,结果上面突然就掉下来一个小子,杀猪般大叫,我自己差点儿都被吓死!”

夏明若痛心疾首说:“大叔,咱俩真是难兄难弟,说什么也得喝一杯。但现在麻烦您耐心等我一会儿,您再多说一句我就把您敲晕了。”

大叔说:“哎哟,小同志,我一看你的架势就知道了,大家都是古墓工作者,相煎何太急呢。”

夏明若客气说:“哎哟,大叔我们哪有你清闲,东西一夹就走了,我们还得照相画图修补登记造册写报告呢,还是你福气好啊。”“别信,”楚海洋说,“我们下去。”

楚海洋半个身子下到洞中,用脚撑住洞壁,做手势示意跟上。夏明若正准备下,书包带却被大叔钩住了。“下面是空的,”大叔的脸色严峻起来,“但是很危险。”

夏明若凑到楚海洋耳边问:“你信不信他?”“信,”楚海洋想了想,突然笑起来,“我最容易相信人了。大叔,绑着手不影响你行动吧?”“不要小看人啊。”大叔乐呵呵站起来。

确定顺序又花了几分钟时间,最后决定由熟悉情况的大叔打头,伤员夏明若居中,楚海洋压阵,三人向洞内爬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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