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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08: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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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忌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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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

出家试读:

二〇一五年,我开始写《出家》

张忌

二〇一五年,我写了《出家》。

写《出家》的原始动机,其实一直都是有的。很多年前,我遇见一位同学,他当了和尚。那次相见,我们几乎没有攀谈,同学的关系似乎被他身上的一袭僧衣给阻隔了。匆匆而别后,我的心里也就埋下了一颗种子,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他成为一个和尚。我一直想把心底的这个疑问写出来,但却一直没有动笔。

二一五年初,《收获》杂志的程永新先生约我给他写一个长篇,用在这一年他们的青年作家专辑里。当时,我便想到了“出家”这个题材,我觉得这个题材在我脑子里盘转了那么久,应该到可以动笔的时候了。可让我尴尬的是,真正动了笔,我却发现手生得很。而手生的最大原因是这个题材需要大量的佛教经验,这一点,我是没有准备的。

有趣的是,随后,我便遇见了我的师兄。我的师兄叫守平,是一家寺院的住持。小时候,他曾是我妈妈的学生。多年未见,他还是很认亲,满口“师弟师弟”地叫。守平师兄和我之前接触的僧人不同,他身上有一些活泼澄澈的东西,让我很喜欢。所以,平日,我也爱往他的寺院里跑。我们总是坐在他二楼的茶室里喝茶聊天,《出家》中那一段打羽毛球的场景,就是喝茶时看见的。那一阵,因为写《出家》,我时常有佛教的东西跟守平师兄请教。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当我写到《楞严咒》那一段时,我怎么都找不到感觉。那一天,师兄留我在庙里吃素斋,在饭桌上,他就给我唱了一段《楞严咒》。奇异的是,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出家》的写作,突然就开始顺畅了。《出家》我写了差不多十个月,完成时,已经快到二一五年的年底了。事实上,对于《出家》,我自己很满意。我甚至对一个朋友说,在某一些部分,《出家》甚至有些超水平发挥了。随后,我将小说给了程永新先生。但此时,我已经错过了他原本留给我的那一期版面。《收获》版面珍贵,就像黄金地段的房地产,寸土寸金。有时错过了便永远错过了。但最后,《出家》还是发表在了二一六年的长篇专号上。我很感谢程永新先生,感谢的并不仅仅是《收获》发表了《出家》,而更是因为他推了我一把,让我有动力去完成《出家》。我是个懒散的人,如果不是因为程永新先生跟我约稿,或许那个写《出家》的念头还沉睡在我的脑海里。

说起《出家》的出版,也是一件趣事。事实上,在签给中信之前,已经有出版社跟我联系,马上要签合同。但就在签合同的最后一刻,那家出版社的领导对题材迟疑了。也正在那个时候,中信跟我联系,并很快完成了签约。现在,《出家》要出新版了。再倒过来看,《出家》这本书,曲曲折折,似乎总有一些波折等着它。但无论怎么变,似乎都是为和中信走到一起做着某种铺垫。就像书里的主人公方泉,无论他经历了什么,最后,他终归还是会到寺院里去。我很喜欢这种命运感的方式。似乎眼前万水千山,但其实脚下只是一条必经之路。

最后,再次感谢一切《出家》路上帮助过我的人,也感谢所有能够喜欢《出家》的读者朋友。

1

要不是秀珍的表姐打来电话,我可能早就是个和尚了。我会留着光头,穿着土黄色的僧衣,手上挂一串长长的念珠,慢慢吞吞地走路。

当和尚能赚钱,能赚白布包洋钿的钱,这是阿宏叔亲口告诉我的。阿宏叔是一个寺庙的当家,他的寺庙叫作宝珠寺,就建在赤霞山谷间那块芭蕉形状的平地上,正中三座大殿,左右两排禅房,在群山的掩映下,气派得很。站在金灿灿的大殿前,我疑心以前皇帝住的宫殿也不过如此,可阿宏叔却说,这算不了什么。以后,他还要在三座大殿前再造三座大殿,等整座寺庙完工后,他还会在围墙外的那片竹林里造一所精致的四合院,留给自己养老。

阿宏叔像个伟人一样描绘着宝珠寺的宏伟蓝图,我听得入了迷。事实上,我已经十年没见阿宏叔了。十年前,他瘦得像根竹子,可现在,他站在我面前,油光水滑的,像个姑娘一样粉嫩。

阿宏叔说,你跟我去山上做个空班,一天能赚六十元。虽然钱不算多,可总比你闲在家里强。而且,以后你再学会了法器,升了乐众,学会了唱念,升了维那,那些钱就会自己找上门来。

阿宏叔的话深深吸引了我,我的眼前浮现出许多洋钿的样子,它们长出双腿,拥挤着跑到我的家里来。我需要钱,此前我已在家中闲了一年,现在秀珍的肚里又有了我们的第二个孩子。

于是,我便跟秀珍扯了个谎,跟着阿宏叔上了赤霞山。

吃过午饭,阿宏叔便给我剃头,虽然是假和尚,样子总归要有的。阿宏叔用剪子仔细地铰去我的头发,用热毛巾敷软,打上肥皂,然后便捏起剃刀给我刮头。我坐在椅子上,听着剃刀从我头皮上掠过,发出嗞嗞的声音。我觉得牙根一阵阵发痒,生怕阿宏叔手一抖,就将我的头给剖成了两半。

山上显得很安静,院子里有两个僧人在打羽毛球,白色的羽毛球在空中划出弧线,不停地飞过来又飞过去。再远一些,有一位胖老太太正拿着一把竹笤帚在清扫观音殿前的台阶,细心听,能听见笤帚和石台阶摩擦时发出簌簌的声响。越过寺庙的围墙,可以看见山,山间有几个人,刚从地里回来,身影在绿荫遮蔽的山路间时隐时现,就像武侠电影里的侠客一般。

阿宏叔的手法很纯熟,手起刀落之间,让我想起秋天时那些来自台州黄岩的割稻客人。剃刀掠过,我的发茬就像稻穗一样纷纷扬扬地散落到地面上。刮完了,阿宏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转过身去。他往后退了几步,眯起眼睛看着我的头,就像欣赏一件艺术品。看了一会儿,他满意地说,嗯,很像范。你的头型好,没什么坑坑洼洼,要穿件袈裟,没准比我还像个和尚呢。

我不知道阿宏叔是在表扬我的头型,还是在表扬自己的刀法。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脑袋,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地发辣,凉飕飕的。看着地上的那些黑发,我心生愧疚,似乎自己欠了它们什么似的。要知道,以前我可从来没剃过光头。

事实上,我有些后悔了。我真的要干这一行吗?我并没有想清楚,此前我只是将做和尚当成一门能赚钱的行当。可真剃了头发,我才心虚起来,我根本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我没着没落地回到房间,将头搭在冷冰冰的枕头上,望着天花板,恍惚地觉着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凌晨四点多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钟声。好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这是叫早课的晨钟。我爬起床,急匆匆地穿上僧衣,往外面赶。此刻,天还漆黑,屋外冷风阵阵,打在身上,就跟迎面泼来的冷水一般。我站在走廊上张望,看见大殿的灯已经亮了,住在别处的几个僧人正零落着往殿里赶。我打了个冷战,清醒了过来。我觉着心里一阵的荒凉,又开始后悔剃光头的事。

穿过走廊,我匆匆跑下楼梯,进了大殿。在大殿里,其他的僧人早已在两边站好,双手合十,神情肃穆。阿宏叔站在两排僧人中间。他的头看上去刚刚刮过,在灯光下泛着光泽,就像河豚鱼鼓胀的肚皮,白得耀眼。

此刻的阿宏叔看上去有些凶巴巴的,面无表情,眼里透着一道冷而不易察觉的光,极迅速地在众人身上掠过,又极迅速地收敛。人齐了,他低垂下眼帘,深沉地唱出一句。

宝鼎热名香,普遍十方,虔诚奉献法中王。

我听不懂阿宏叔唱的是什么,我只是觉着奇怪,这阿宏叔平时说话并不觉着多少好听,可一唱起来,拿腔拿调,却是十分动人。怎么说呢,那声音就好比做漆活儿时,用最细的砂纸打磨过的木头一样圆润。

我不会念,更不会唱,可站在那里,我也听得入神。我觉得这声音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细腻绵长,这样熟悉,又这样陌生。一瞬间,我百感交集,甚至连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早课罢了,大家便去斋堂吃早饭。吃饭时,我忍不住问阿宏叔,阿宏叔,你早课唱的是什么啊?

是楞严咒。

楞严?

阿宏叔没作声,叫人去拿了一本经书过来,递给我。书很薄,黄皮的,封面上竖着一行字,南无楞严会上佛菩萨。

阿宏叔告诉我,楞严是一种咒,是最难念的咒。有句老话叫作和尚怕楞严,道士怕普庵。如果一个人会念楞严咒,还能念得好,那他就算是个好和尚了。

2

看上去,秀珍的表姐的确像个奶牛场的老板娘,浑身鼓鼓溢溢的,又白又胖,如果拿针戳一下,没准里面还能流出乳白色的牛奶来。

事实上,我对秀珍的表姐毫无印象,秀珍说我跟她结婚时,这表姐还来吃过喜酒。这些年,她一直在新疆做生意,最近才回来跟人合作开了一个奶牛场。她给秀珍打电话,说奶牛场在城里的送奶站在招人,问我要不要去。那时,我正在宝珠寺纠结当和尚的事,接了秀珍的电话,我没太盘算,便应了下来。说实话,这送奶工虽也不是什么好行当,毕竟算个正经工作。当和尚嘛,我也说不好。

表姐说,送牛奶这活儿,其实挺轻松,一天下来,也就是忙三四个小时。就是要起得早些,凌晨四点前,就得赶到公司。到七点半,一定要将负责区域里的所有牛奶送完。表姐问我吃不吃得了这苦。我说,吃苦没问题,就是刚搬到城里,不熟悉路。表姐笑了笑,说,这是小事,我会叫个老员工给你带带路。

随后,表姐又跟我扯了些闲话,问我和秀珍房子租好了没有,到城里习不习惯,秀珍生产还剩几个月。我认真应答着。表姐说话时,不时朝门口张望,见四下没人,突然压低了声音,方泉,我给秀珍订了一份免费牛奶,别人都没有的,你不要说出去。

我一愣,赶紧道谢。我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虽然以前,我对这个表姐毫无印象,可现在看起来,亲戚就是亲戚,总归是不一样的。

晚上,还不到三点,我便早早地出了门。说实话,第一天上班,我还挺兴奋的。

凌晨的街道显得很冷清,基本没有人,只是偶尔几辆夜班的出租车驶过,闪着橘黄色的车灯。还有便是乡下往城里送菜的电动三轮车,骑车的人裹得严严实实,看着就像木乃伊一样。这大半夜的,的确够冷,那些夜风,就像长了牙齿,钻进衣服里,一口一口地往皮肤上咬。

人逐渐地来了,挤在奶棚里,热烘烘的。说话的声音、打喷嚏的声音、玻璃奶瓶碰撞时发出的声音,一时间,热闹无比。我喜欢这种热烘烘的氛围,就像乡下办喜酒一样热闹。

牛奶是头一天下午从奶牛场送来的,它们被灌入成千上万个玻璃瓶中,整齐地码在奶架上,发出幽幽的光亮。我将我的那几百瓶牛奶小心地装进我的奶箱里,搬到自行车的后座上,用绳子固定住,上了锁。

第一天的工作还算顺利,七点左右,我便将所有的奶送完了。为了对自己第一天的表现提出表扬,从最后那个巷口出来时,我还特地买了一些生煎包子带回家。

我将包子放到盘子里,然后又倒了一碟子醋,我对大囡和秀珍说,这个生煎包,要蘸着醋才好吃。吃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起身从自行车的奶箱里翻出了一瓶牛奶。我将牛奶热了,分成两碗,又加了点白砂糖,搅拌均匀。一碗给秀珍,一碗给大囡。

这牛奶是表姐送的,说为了照顾你,特地给你订的。大囡,这牛奶好喝不?

大囡用力点头。我摸了摸她的头,说,等爸爸拿了工资,就再给你也订一瓶。这样,你喝一瓶,妈妈喝一瓶。

大囡翻了翻眼白,那小弟弟生出来怎么办?我那瓶是不是要给弟弟喝了?

那就订三瓶,怎么能少了大囡呢?

大囡高兴地笑,订四瓶,爸爸也喝一瓶。

秀珍没喝,她将牛奶推到我前面,说,你喝吧,吹了一晚上风,暖和暖和。

我摇头,我才不喝,我闻不惯那味。

秀珍一脸古怪,牛奶有什么味啊?

奶味啊。

秀珍扑哧一下笑了。我说,你笑什么?秀珍压低了声音,你小时候不吃你妈的奶吗?我也笑,你别说,我还真没吃过。我小时候,家里吃不饱,我妈产不下奶。

我们说话的时候,大囡就在旁边看着。我说,大囡,别偷听大人说话,赶紧喝,喝了就能长个。

大囡说,那妈妈喝牛奶也为长个吗?

妈妈不是为长个,妈妈喝了,能变白变漂亮,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弟弟。

秀珍脸一红,白了我一眼,说,你别当着孩子的面胡说八道。

大囡咬着生煎包子,乐不可支。

3

秀珍站在案板前切菜。切菜的时候,她不时伸手去擦额头上的汗。秀珍似乎比以前爱出汗,因为她胖了,胖得都有些像她的表姐了。

我眯起眼睛,心里有些得意。上一次怀大囡时,秀珍就像段被嚼过的甘蔗,又干又瘪。我都疑心她肚子里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馋痨鬼。这次怀孕,秀珍就没瘦,不但没瘦,反而还胖了起来。手臂圆鼓鼓的,微微一低头,还能看见分明的双下巴。

不会错了,上次那么瘦,生了大囡,这次胖成这样,肯定就是个儿子。

我是喜欢儿子的,没办法。女儿嘛,养大了终归要嫁人。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了。儿子呢,是当种的,一辈子都是自己的姓。我是独子,自然希望生个儿子,将姓氏传下去的。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秀珍的预产期也就剩两个月了。眼下,全家上下,就靠我每月的一千七百元工资,刨去开支,就剩不下什么了。我想我还得再找个赚钱的门道才行,否则等我儿子从秀珍肚子里爬出来,就真得喝西北风了。

三点时,我准时醒了过来。现在,我已经不用手机闹钟了,我的脑子里有个天然的闹钟,他们说这个叫什么生物钟,嘿嘿,说得还真形象。

我从床上起来,将米淘好,放入电饭煲,再去卫生间洗漱。刚来城里那阵,每天早上我都吃泡饭。我喜欢吃泡饭,可过了没几天,我就发现这样不顶饿,泡饭是吃滋味的,一泡尿就没了。要知道,我一出门,就得从四点忙到七点,不吃新鲜米饭哪里有劲道?

吃好饭,我穿戴上围巾、帽子、手套,骑车出门。在凌晨湿冷的风中,将牛奶一瓶瓶地送到订户门口。送完了奶,我一身热汗。此时,天光已经亮了,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我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抽烟。等这口劲缓过来,我也得回家补觉去了。

烟抽到一半,突然有个穿绿衣服的人从我面前骑车过去,经过一户人家门口,他从包裹里取出个东西,随手一扔,又继续往前骑去。是个送报纸的,送牛奶时,我经常会遇见他们。我的脑子突然一激灵,他娘的,如果我能找份送报纸的活儿,不是就相当于拿两份工资干一份儿活儿吗?

想到这里,我赶紧骑车尾随过去,叫住了他。那个人停下车,疑惑地看着我。我冲他讨好地笑,拔了根烟递过去。

你叫我?我们认识吗?

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来,先抽根烟。

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香烟接了过去,我赶紧给他点了。

你怎么会认识我?

我们每天都会见面啊,你没印象吗?

他皱了眉,似乎脑子更迷糊了。

我是送牛奶的,你是送报纸的,我们不是每天能见面吗?

他一愣,也笑了,对哦,那我们是每天能碰到的。

你吃早饭了吗?他摇了摇头。那正好,我请你吃早饭去,我知道一个地方的生煎特别好吃。

说着,我便拉着他去了那个吃生煎的早点摊。我要了十个生煎,又要了两碗小馄饨。看起来,他也很喜欢这里的包子,没一会儿,十个生煎就没了。不过,他好像还没吃饱。我犹豫了一下,又叫了五个。金灿灿的包子端上来时,我觉得有些心疼。早知道不够,刚才我少吃两个多好。

吃完了包子,我又热情地给他拔烟。他将烟塞到油腻腻的嘴唇里,吸进去,在嘴里含了一会儿,然后用力吐了出来。他用舌头舔着牙缝,看上去十分享受的样子。

送报纸这活儿挺辛苦的吧?

还行吧,跟你们送牛奶差不多,别的都还好,就是要起早。

那收入怎么样?

他斜了我一眼,嘿嘿干笑两声,你是不是也想送报纸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被你猜对了。我觉得送报纸比送牛奶好,你想想,报纸是有文化的人看的,虽然我不是个文化人,但我特别喜欢看报纸。这送报纸,听着就是个正经活儿。

听了我的话,他显然挺受用。我发现你这人不错,我也不瞒你。这收入嘛,还算不错,一个月能有两千多。不过,现在不是订报的时候,我们没在招人。我们的报纸都是每年元旦前征订的,如果你真想干,到时候再去试试。

我没接话,跑到对面的小卖部买了两包利群香烟,叠在他面前。我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那个负责人住在哪里啊?

他愣了一下,笑了起来。

看不出,你这个人脑子还挺活络的。好吧,既然你这么上路,我也不好瞒你,谁叫我脸皮薄呢。我告诉你,我们发行站的站长姓马,住在杜鹃巷一百零八号。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记住了。这名字不难记,一百零八,梁山泊一百零八将嘛。

我跟你说,你可不要跟别人说是我把地址告诉你的啊,传到马站长的耳朵里,他要不高兴的。

我赶紧摆手,不会不会。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好了,我也要走了,我得回家睡觉去了。说完,他就站起身来,顺手将桌上的两包香烟抓进了口袋。我陪着起身,又感谢了几句。

离开早点摊子,我没有回家,而是骑着车去了那个马站长家。大门紧锁着,我想去敲门,又觉得这样太唐突。如果马站长出来了,我该怎么说?总不能直接说我想到你那里上班吧?

我点了一根烟,盯着马站长家光溜溜的大门看了一阵,转身回了家。

到家时,秀珍正陪着大囡坐在床上看图画书。我摸了摸大囡的头,然后把自己想再找份工作的想法跟秀珍提了。

我说,事情是好事情,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得走走关系。我先前去马站长家看过了,看见他们家没订牛奶,就想着能不能给他订上一份牛奶。不过,也是压手的,订一份牛奶要九十一个月,一年下来,也要上千块了。

秀珍说,我们家不是还有份牛奶吗?

那怎么行,你还怀着孩子,正需要营养。

秀珍说,其实我也闻不惯那奶味,表姐送了,不喝总是浪费,现在正好,我刚好也不想喝了。

瞎说,你以前可从来没说过你不喜欢喝牛奶。

秀珍笑眯眯地说,我没骗你,我妈生我时,也没有奶。

我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我笑着在她胳肢窝里挠了一下。秀珍有些害羞,说你别闹。停下手,我又有些犯愁。

你不喝奶,可还有大囡呢。你看外国的小孩儿那么高,那么白,都是吃牛奶吃的。

那电视里的外国黑人,也都吃牛奶,也不见得白啊?

我不知道秀珍说的是笑话,还是真话。我有点难为情,为了送礼,我居然打起了自己老婆和孩子的主意。

马站长家似乎没人有早起的习惯,我将牛奶送去时,他的家里还是一片漆黑。第一天去,我顺利地将牛奶放在了他家的门口,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直都如此,直到第五天。

这天凌晨,正当我把奶瓶放到马站长家门口时,门突然开了。我一抬头,一个穿着花睡衣的秃顶男人正盯着我。

你是谁?

我猜想眼前的这个男人便是马站长,便赔着笑,我是个送奶工,你是马站长吧?男人严肃地看着我,你怎么会认识我?还有,你为什么要每天给我送奶?

这是你订的奶啊。

我订的奶?

马站长摸了摸在夜色中发亮的脑袋,你搞错了吧,我家里可从来没订过奶。

不会错的,是我给你订的。

马站长一愣,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你为什么要给我订奶,什么意思?

我笑眯眯地说,我想送报纸。

听了我的话,马站长的眼睛突然亮了,脸上的肌肉也随之松弛了下来。他上下打量着我,你这个后生,脑筋还蛮活络的嘛。

马站长,你看你能不能帮帮忙,让我也到你那里送报纸?

马站长斜了我一眼,工作上的事情还是上班时到发行站再谈吧。说完,他要关门,我赶紧往门里踩了一步,马站长,你上班的时候,就别买早饭了,我给你带生煎包子来,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的生煎包子特别好吃。马站长笑眯眯地看着我,又摸了摸脑袋,你这个后生,确实蛮活络的。

离开马站长家,我就赶去了发行站。我得在这里等着,因为我不知道马站长几点上班。我得等他到了办公室,再回去买包子,这样包子就不会冷掉不好吃了。就这样,到了早上八点左右,马站长终于来了。我赶紧骑车赶到那个生煎摊子,拎上一袋包子,又匆匆赶回发行站。

马站长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见我拎着包子进来,显得挺满意。

你还挺准时的嘛。

我笑眯眯地把一袋子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他面前,马站长,还烫嘴的,你赶紧趁热吃。

马站长没急着吃,任由包子散着热气,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你这个人,脑子是活络的。你送牛奶,要是再送报纸,就等于一个时间把两个活儿干了。不过,我得跟你说清楚,我们这个地方平时是不招人的,只有订报的时候才招人。对了,你们那里有酸奶吗?我那个孙子倒挺喜欢喝酸奶的。

我赶紧接话,有的有的,我给您订一份。

这时,马站长似乎才看见了眼前的包子,他将袋子打开,拿一个出来捏了捏,但他还是没吃。

当然喽,虽然招工时间还没到,但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平时,有人辞职什么的也是有的。不过我不知道最近怎么样,人太多了,我得查一查才能知道。说着,他咬了一口包子,呦,这包子的味道还蛮好的。

我赶紧又将话接下来,马站长,您以后的早饭就不要买了,我天天给你送生煎。

马站长瞟了我一眼,眉角就像他杯中的茶叶一样,完全地舒展了开来。

算了,算了,我也不查了。我早说过了,你是个活络人,现在像你这样活络的后生也难找喽,我也是爱才。好了,你明天就来办手续吧。

我赶紧起身,千恩万谢。

从发行站出来,我有些心疼。原本算计着不另外花钱就把事情办了,没想到,搭进秀珍和大囡的牛奶不算,还多搭进去一份酸奶,一份生煎。订鲜奶九十元一个月,订酸奶六十元一个月,生煎一块钱一个,一天算五个,一个月要一百五十元。这样算起来,我一个月要给他三百元。他娘的,这马站长也真够黑的。不过,总数还是划算的。发行站每月的工资是一千九,除去马站长那些开销,至少还能剩下一千六。

回家时,大囡正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她用手托着腮帮子,皱着眉头,看上去有些不大高兴。

大囡,你怎么了,小嘴撅得这么高,都能挂个小水桶了。

大囡抬头看我,爸爸,为什么这几天家里没牛奶了啊?

我愣住了,对啊,这事还没跟大囡说呢。前两天,牛奶没拿回家,她也没问,我都以为她忘了,没想到今天却突然开口问了起来。一时间,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迟疑了一会儿,胡诌道,大囡,其实是这样。现在的牛奶啊,都不能喝了,因为那些牛都得疯牛病了。

大囡有些疑惑,什么叫疯牛病?

就是牛发疯了,像得了神经病一样。如果人吃了这些疯牛的牛奶,也会变成神经病。

大囡似乎明白了一些,继续问,那人变成神经病是怎么样的?

我伸手将她抱到一边,然后将她坐过的小板凳举过头顶,放在头上,学了一声牛叫。我说,你看,神经病就是像爸爸这样的。

大囡看着我的样子,便不再生气了,咯咯地笑个不停。

4

凌晨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垃圾。此时,环卫工人还没起床,遍地的垃圾让街道看起来就像刚打过一场仗。我从这些垃圾中经过时,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录像厅里看过一部讲僵尸的外国电影,此时的街道就像极了那部电影里的场景。想到此处,我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小心翼翼地朝四处看,生怕某个昏暗沉寂的弄堂口突然就冲出一具腐烂的僵尸来。

啪!从哪里突然发出一声脆响,这声响在清冷寂静的凌晨显得异常尖利。我在臆想中受到惊吓,车把扭动一阵,差点摔倒。我用脚尖踮住地面,低头一看,原来是自行车的轮胎压到了一个矿泉水瓶。我不禁失笑,他娘的,一个破塑料瓶子,居然把我吓了一跳。我缓了缓心跳,抬头往前看,发现地上还不止这一个矿泉水瓶,它们在路灯的照射下,反射着微弱的光芒。

我怔了一下,忍不住用手敲了一下脑袋,平日里我总见别人捡瓶子,可我却从没搭过这根弦。要知道,我上班时,环卫工和捡垃圾的人都还没起,这遍地的塑料瓶子,不都是我的吗?

真是个猪脑子,我暗自骂了自己一句。

忙活下来,我总共捡了二十六个瓶子,挂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哗哗地响。对了,除了这些瓶子,我还捡了一只小熊,一只棕色的毛绒熊。它长了两片圆圆的塑料眼睛,挺着鼓鼓的肚子,躺在一堆废纸之中。我捡起来,拍了拍土,看上去它还非常完整。我想,大囡看见这个毛绒熊,一定会很喜欢的。

送完报纸,我便赶到了废品收购站。一个瓶子一毛五分钱。二十六个瓶子就是三块九毛钱。生煎包子一元钱一个,马站长每天早上要吃五个生煎,要五元钱。也就是说,瓶子钱已经差不多能补上包子的开销了。

当我拿着卖塑料瓶子的钱给马站长买包子时,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马站长知道自己吃的包子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他还吃得下去吗?现在,人们总喜欢说垃圾食品,我想马站长吃的包子可以算是最正宗的垃圾食品了。

送完了包子,我准备回家补觉。可这时,我的手机却响了,是表姐的电话,让我赶紧去趟送奶站。她没在电话里说什么事,这让我有些担心。我脚下加了劲,又匆忙地往送奶站赶。

到了奶站,刚推开办公室的门,表姐便做手势让我把门关上。表姐从办公桌下取出一个袋子,递给我,低声说,这几天奶牛厂的奶送多了,还剩下这么些。反正也没过期,可以喝的,我就想着让你拿回去给秀珍补充补充营养。

原来表姐叫我来是为了这事,吓了我一跳。我赶紧道谢,表姐却摆摆手,都是亲戚,客气什么?随后,她又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方泉,你以前做过油漆匠吧?

对啊。

哦,是这样,我家里弄了个茶室,装修都搞好了,还剩下点漆活儿。我盘算着这事儿找别人我也不放心,反正你白天也闲着没事干,就想让你帮下忙。

我愣了一下,没问题。

那就好,下午你就去我那里看看吧,要买什么东西,你做主。

行,那我下午过来。

表姐满意地看着我,我没看错,总归是自己的亲戚贴心。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拿出一张报纸,盖住袋子里的牛奶,低声说,出去的时候,可别让别人看见了。我心里苦笑一声,我说我知道的。

就这样,我拎着一袋子快过期的牛奶疲惫不堪地往家里赶。骑车的时候,我还用力地晃着自己的脑袋,我得给自己提提神。实在是太困了,我都怕自己骑着骑着就会睡过去。

到了家,我强打精神,站在院子里用力叫大囡。大囡听见我的声音,从屋里跑出来。我将装满牛奶的袋子递给她,笑眯眯地说,大囡,看看,这是什么?大囡将袋子翻开一看,夸张地大叫,爸爸,你发财了吗?

秀珍听着声音,也走了出来,看见我手里满满一袋的牛奶和酸奶,也是一脸的意外。

你怎么买这么多牛奶啊?

我笑眯眯地说,不是买的,是表姐送的。

她送你那么多牛奶干吗,我们家里又没冰箱,要坏掉的。

我一愣,秀珍说的对啊,这么多牛奶,没冰箱可怎么办?我心里暗暗叹口气,我们可真是穷命,前两天还为没牛奶喝发愁,现在有了这么多牛奶却还得发愁。

中午的时候,我主动提出由我来做饭。我将米淘洗干净,放到电饭煲里,我没有放水,而是将牛奶倒了进去。另外,我还用牛奶做菜。牛奶炒鸡蛋,酸奶拌青菜,反正,我是挖空心思,将满满一袋子的牛奶给用完了。可等我将这些用牛奶做的饭菜摆上桌子的时候,秀珍和大囡却显得毫无食欲。特别是大囡,甚至连筷子都懒得动一下。

大囡,你不是老说想喝牛奶吗?今天爸爸用牛奶做了这么多的菜,你怎么不吃啊?

大囡撇着嘴角,爸爸,我喝了一瓶牛奶,又喝了两瓶酸奶,现在,我闻见奶味就难受。

我将大囡面前的那碗牛奶饭端过来,用勺子舀了一大口,塞到嘴里用力咀嚼。

大囡,这么好吃的饭你怎么会不想吃呢?你看爸爸吃得多香。

我一边吃,一边又跟秀珍说话,秀珍,你以前肯定没想到我们会在城里过这么阔气的日子吧?换了从前,就算地主老财家里也没有用牛奶煮饭的。

秀珍看了我一眼,勉强地笑笑。事实上,她比大囡也好不了多少,看得出来,她也不喜欢这牛奶饭,但又不想让我难堪,只是一筷子一筷子艰难地挑拣着。

吃过午饭,我想起下午要帮表姐装修茶室的事,便扯了个谎,出了门。我可不能让秀珍知道这事,要知道,以前就是她坚持着不让我干漆匠的,她说那个东西太伤身体。

表姐家是在城南的一个高档小区里,我也是第一次去,虽然表姐口头上说过几次让我们去玩,但她从来就没发出过真正的邀请。我怀疑,如果不是做漆活儿,我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去她家里。

一进表姐家,我被吓了一跳。这房子也太大太豪华了吧,我描述不出来这种感觉,总之是要比我以前在香港电影里看见的别墅都好。我有些沮丧地想,要是我想买这样的房子,可能送一百年的牛奶也不够。

进了门,我便准备换拖鞋,规矩我还是懂的,不能踩脏了表姐家的实木地板。可表姐却阻止了我,她从旁边的架子里拿出一个盒子,盒子上有一个椭圆形的洞,表姐将盒子放在地上,让我踩进去。我不知道表姐在搞什么鬼,小心翼翼地踩了一脚,让我惊异的是,脚再拔出来,上面竟多了一个塑料套。我觉得有些不舒服,门口分明有许多拖鞋,可表姐却偏偏让我戴脚套,她什么意思?难道是怕我脚臭,熏坏了她的拖鞋?

表姐说做茶室的那个房间原本是一个麻将室,可现在作兴家庭茶室,她便将麻将室敲了,改成了茶室。我目测了尺寸,算好了要用的漆。表姐将钱给我,让我替她去买。我脱了鞋套,赶到油漆店,又和送货的三轮车夫一起,将漆一桶一桶地搬到楼上。当我将最后一桶漆搬进房间时,我看见表姐正拿着一个小计算器在一桶一桶地计算着油漆钱。她没留意到我进来,看见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方泉,你别多想啊,我是怕那些卖漆的人诓你。

我笑笑,哪里会。

其实,我也见怪不怪了。表姐平时就这样,送牛奶时,每一筐、每一瓶她都要反复地数,生怕我们拿多了。别的送奶工还告诉我,说有时候,她甚至晚上不睡觉,专门等在送牛奶的路口,看我们有没有送到,有没有偷奶。我想,也许那些有钱人的钱就是这样攒起来的。

吃过晚饭,我没在家里多待,我怕秀珍闻出我身上的油漆味来。我遛到巷弄口,看别人搓麻将,捱到九点才回的家。回家时,秀珍已经睡了。我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才安心躺下。

不知为什么,白天那么犯困,此刻我却没有丝毫的睡意。我觉得有些烦躁,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盘旋,让我不得安宁。又努力睡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便起来躲进了卫生间。我坐在马桶上,点了根香烟,很快,白色的烟雾便在狭小的卫生间升腾、盘旋起来。

我在厕所里坐了没一会儿,租在楼上的那个年轻姑娘也回来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反正每天都很晚回来。今天,这脚步声似乎还不只她一个人。我听见好几个脚步声交叠着上了楼梯,又进了房间。随后,便没了声音。再一会儿,我便听见床角吱吱嘎嘎地响起来,似乎还有那个姑娘若有若无的哼哼声。

我的脸颊顿时烫了起来。自从进了城,和大囡挤在这一个房间里,我和秀珍就再也没有过过夫妻生活了。本来,平日里又忙又累,早已把这变成了忽略不计的事情,可现在,楼上的声音却重新唤起了我身体里的一些东西。

我坐在那里,看着头顶那盏微微跳动的白炽灯,企图抵抗心底浮出的那些想法。可我的耳朵却不听使唤,它像长了手,将楼上的声音一丝一缕地全部牵扯了进去。这让我觉着眩晕。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敲门,我一阵手忙脚乱。随后,我便听见秀珍在门口轻轻地叫唤我,方泉,你在里面吗?我赶紧起身,打开门。

秀珍站在门口。

方泉,大半夜的,你怎么在厕所里坐了半天?

可能是白天牛奶喝多了,肚子不大舒服。我随口扯了个谎。

是吗,被你一说,我好像也觉着肚子不大舒服了。

我笑笑,看来我们的肚子都是受苦受惯了,偶尔一次享福,就受不了。对了,你也要用厕所吗?

秀珍摇摇头,伸手指了指楼上。

你也听见了?

这么大声,谁听不见啊。唉,这大晚上的,让不让别人睡了?

秀珍看了我一眼,突然说了一句,大囡睡熟了。

我愣了一下,但我很快便明白了秀珍的意思。我伸手将她牵进了厕所,然后又轻轻地合上门。我小心地帮秀珍脱衣服。

你会不会冷?

秀珍摇摇头,不会的。

我俯身轻轻地摸了摸秀珍的肚子,儿子,你好好睡,千万别偷看。

秀珍就笑着使劲在我身上拧了一把。

从厕所出来后,我和秀珍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回到床上。秀珍将头靠在我的胸口,问我累不累。我摇了摇头。

要不然,今天就别去送奶了。

那怎么行?订户要投诉的。

我就是怕你累着了。

怎么会呢?放心吧,累不着我。

你要是累着了,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胡说,我这么好的身体,怎么会累着。我凑近秀珍的耳朵,我就是天天跟你去厕所里,我也累不着。

秀珍又用力拧了我的大腿一下,突然,她皱了皱鼻子,方泉,你身上好像有什么味道。

我忽然紧张起来,秀珍不会发现我身上的油漆味吧?

什么味道,我怎么闻不见?

秀珍又皱了皱鼻子,我也说不出来。

会不会是刚才厕所里时间待久了的缘故啊?

秀珍皱了皱眉,我不知道。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好了,赶紧睡吧。

5

二囡出生的时候,比预产期提早了一个礼拜。那时,我正给马站长送完包子回家。秀珍躺在床上,额头上全是汗珠。她看见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说,我可能要生了。

当天下午,二囡便来到了人世。说实话,迎来第二个女儿,让我有些失望。原本我笃定这会是个男孩儿。秀珍怀孕时和此前是多么的不同。可结果,却依旧是个女儿,就像老天跟我开了个玩笑一般。我很后悔,早知道,我应该带着秀珍去照一下B超的。

秀珍也知道我想要儿子,她似乎为自己再次生下女儿而感到惭愧。她低声问我,你是不是不高兴?

我一愣,用力摇头,哪有的事,生女儿才好呢。你看,我们现在有了两个女儿,以后长大了,嫁了人,毛脚女婿送来的香烟老酒,吃都吃不完呢。

听了我的话,秀珍便笑。我也笑,我不知道,我的笑是不是会比哭还难看。

我跪在床前,将二囡沾满了黄屎的尿布像拆地雷一样从她腿间小心地抽出来。我扭头往院子里看,衣架上国旗一样挂着各种颜色的尿布。此刻,大囡就坐在衣架旁的板凳上,她一只手支着腮帮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小木棍,在地上无聊地涂画着。

大囡,帮爸爸拿片尿布过来。

大囡没有搭理我,像是根本没听见。

大囡,我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拿块尿布来。

大囡还是不理我,继续在地上涂画着。我有些不高兴,起身走到院子里,轻轻掸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懒得可以去卖了。

我从衣架上取了尿布,回屋里给二囡换上。换好尿布,我又往院子里看,大囡不见了,不知道又跑到哪里玩去了。

秀珍从厕所里出来,我忍不住跟她抱怨道,这大囡越来越不听话了,一天比一天懒。

你不要老是说她,孩子大了,不能总说的。

我没好气地说,大了?这么一丁点大,就说不得,等到再大些,还不上了天?

秀珍看着我,神情有些诧异。我也察觉到了自己的火气有些突兀。我赶紧缓了缓,伸出手指,轻轻地挑了一下二囡的下巴。秀珍赶紧打开我的手。

你别动她下巴,小心大了流涎。

我笑着,哪有那么娇贵。

我觉得有些无趣,走到门口,坐在大囡刚坐过的板凳上抽了根烟。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我觉着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本来每天夜里要送报纸牛奶,就缺睡,现在又有了二囡。二囡不好带,每天晚上都要抱着摇。才能睡着。这样整夜整夜的熬,秀珍的身体肯定是吃不消的。这活儿只能我来干,可我也不是铁打的。有时抱着二囡,摇着摇着,她还没睡着,我反倒呼呼睡去了。

连续的几个晚上,我几乎都睡不到两个小时,似乎刚将二囡的哭声平息下去,一躺下,上班的手机闹铃又响了。我只能痛苦地从被窝里爬出来。那一刻,我仿佛能体味到蝉褪壳时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我机械地穿好衣服,然后骑上那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一头扑进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那些订户的家的,因为我都记不得骑车的时候,我有没有睁开过眼睛。我怀疑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有特异功能的了。

有时,二囡好容易睡着了,我便赶紧打瞌睡。一边打瞌睡,我一边胆战心惊地祈求,二囡不要醒,不要啼哭,就让爸爸好好睡上两个小时。可这种祈求却起不到丝毫作用,刚眯上眼睛不久,二囡就哭开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平常带她带得多,这孩子只认我,秀珍根本哄不了她。没有办法,我只能再次从床上爬起来,将二囡抱在怀中。奇怪的是,我一抱她,她就不哭了。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甚至疑心这小鬼头是不是在故意逗我玩。

二囡在我怀里安分了一会儿,突然扭头往一边使劲挣扎,似乎是发现了什么让她感兴趣的东西。我顺着她扭动的方向,往门口看。大囡坐在门口,此时,她正抱着那个捡来的玩具熊,在那里自言自语着。

难道二囡是想要玩具熊?

大囡,把你的毛毛熊给妹妹玩一下吧。

大囡警觉地看了我一眼,不应声,反而将手里的玩具熊抱得更紧了一点。这孩子,我有些不高兴。大囡,听爸爸的话,把玩具熊给二囡玩一下。大囡还是不理我。这时,二囡突然又大哭了起来。我有些急,哄了一阵,二囡还是没止住啼哭。我便将她放到床上,起身走过去将大囡手里的玩具熊夺了过来。我轻轻地骂了她一句,回到床边,弯着腰,将玩具熊放在二囡眼前晃。没想到,还真灵,一会儿,二囡就咯吱吱地笑了起来。

秀珍从外面买菜回来,看了看门口的大囡,又看了看我手中的玩具熊,说,你拿大囡的玩具做什么?

我说,二囡喜欢这熊呢。

秀珍说,二囡这么小,哪里知道玩玩具?赶紧还给大囡。

我说,等会儿,二囡正玩得开心呢。

秀珍在我腰上捅了一下,将熊拿了过去。她走到门口,将玩具熊递给大囡,大囡,拿去吧,爸爸逗你呢。

大囡硬着脸将玩具熊接过去,突然一甩手用力地砸在了地上。我一下子火了。大囡,你这是干吗?把玩具熊捡起来。大囡将头一撇,不理我。我起身,两步迈过去,一巴掌刮在了她的后脑勺上。秀珍赶紧跟出来,用力推我一下,你干吗打孩子啊?

我愣在那里,一伸手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能打大囡呢?

大囡挨了打,站在那里,翻着眼白死死地盯着我。她不哭,也不闹,站在那里,眼泪在眼眶里亮晶晶地闪动,可她却硬撑着不让它流出来。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但我又不想在孩子面前示弱。一时之间,大家都僵在了一起,房间的气氛凝滞了一般。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有些孤独,让我羞愧的孤独。我似乎突然成了这个家里多余的一个人。我转身出了门。

我站在大门口点了根烟,用力吸了几口,情绪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但我不能回去,现在回去,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们。我只能继续朝外面走。走到巷子口,是一个棋牌室。我转进去,挤在麻将桌旁,看了会儿麻将。我不会搓麻将,根本就看不懂,看着看着,就靠在旁边的柱子上打起了瞌睡。

回家时,大囡缩着身子,依旧坐在门口的小椅子上。她将两只手抱在胸前,就像一只在屋檐下躲避风雨的小动物。这一刻,我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我走近了,摸了下大囡的头发,大囡却将头轻轻地撇过去,不愿意理我。我叹了口气,走进屋子里头。秀珍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也跟孩子似的?快吃饭。

吃完了饭,秀珍叮嘱我下午好好睡个觉,她带二囡和大囡去外面转转。

就这样,我一个人躲在家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我似乎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死过。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沉重的铁,压在床上,就再也起不来了。醒来时,竟然已经是半夜两点多了。此刻,大囡已经睡了。今天的二囡不知怎么回事,也睡得特别乖,歪着嘴,竟然还发出低低的鼾声。

醒来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我起身,坐在大囡的床边,看了她一阵,我轻轻拂了一下她的头发,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坐了一会儿,我便悄悄起了身,推着自行车出了院子。

此刻,街上零星还有些人。可能是半夜打麻将或者是夜宵刚回来的。我推着自行车,沿着兴海路,慢慢地走。最后,走到东门庵的时候,我觉得有些累,便在庵堂的门槛上坐了下来。我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我拔了一根出来,刚想点燃,突然闻见哪里传来了一股非常舒服的香味,这香味若有若无,似乎还有些熟悉。又辨别了一阵,我发现这香味是从庵堂里传出来的。哦,我明白了,这是燃烧过的檀香味道。我忽然想起了阿宏叔,在阿宏叔的寺庙里,到处都弥漫着这种檀香的味道。我贪婪地呼吸着这香味,觉得浑身舒坦,就像有一双手,伸进了我的身体,温和有力地抚摸着。

我没有点燃手里的香烟,我失去了抽烟的念头,我怕这烟味搅乱了檀香的味道。

第二天,吃过午饭,大囡的心情明显比昨天好了很多,她在地上画了个格子,然后便在里面跳房子。我坐在一旁,有些羞愧地看着她。我想,再也没有比大囡更乖的孩子了。平时,她从没要求过我给她买玩具。可我这个当爸爸的,捡个别人扔掉的垃圾给她,居然还要抢回来。想起这些,我的脸上就一阵阵的发烫。

大囡在格子里兴致勃勃地跳着,看上去,她瘦小的身子在那些格子里显得特别的孤独。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秀珍说的对,大囡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虽然她不说,但她一定知道,有了妹妹,爸爸妈妈一定会将原本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爱给分走。难怪她这些天情绪一直不高。我真是个粗心的人,这个时候,我居然还埋怨孩子,还伸手打她。我想,我可能算是全天下最混蛋的父亲了。

我站起身,笑眯眯地看着大囡,大囡,别跳了,爸爸带你去跃龙山公园玩玩好不好?

大囡一听我要带她去公园,便从格子里跳了出来,高兴地拉着我的手。我将她抱起,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大囡在身后,用小手紧紧地拽着我的衣服。

大囡,爸爸昨天打你了,你恨爸爸吗?

不恨。

是昨天不恨,还是今天才不恨的?

嗯,都不恨。

为什么呢?

没为什么,就是不恨爸爸。

唉,多乖的孩子啊。我的鼻子忍不住又有些发酸了。

大囡,其实爸爸妈妈爱妹妹,也爱你的。你看你妹妹现在那么小,就像个小萝卜头,爸爸自然是要多对她好一些的,你明白吗?

爸爸,我知道的。

就这样,我们到了跃龙山公园,我花二十元钱陪她玩了一次碰碰车。以前,我从来没有带她玩过碰碰车,我舍不得花钱,大囡也从没要求过。我们开着车,不时跟别的车碰撞在一起,眼见车要撞上了,大囡就使劲往我身上躲。我看大囡这么开心,玩过一次后,我又准备交钱让她再玩一次,可大囡却一口咬定不要玩了,说自己害怕。呵,她怎么会害怕,她玩得那么高兴。她是心疼钱了,孩子懂事,她是为我省钱呢。

离开公园,走到门口时,我看见那里摆了一个摊子,上面放满了大大小小的玩具。我弯下腰,在众多的玩具里面挑了个灰色的绒毛熊,递给大囡。

大囡,喜欢吗?

喜欢的。

那爸爸买了送给你。

大囡摆了摆手,爸爸,我不要。

我摸了摸她的头,拿着吧,干吗不要?放心吧,爸爸有钱。

回到家,大囡一进门就跟秀珍说,妈妈,爸爸给我买玩具了。

大囡高兴,秀珍也高兴。她摸着大囡的头,说这熊真好看。大囡拿着玩具熊,趴在二囡的旁边逗她玩。玩了一阵,二囡就无心无事地睡着了。大囡将新买的那个熊放在了二囡的旁边,然后又将我给她捡的那个玩具熊抱在了怀里。

大囡翘着脑袋,看着我,爸爸,新的小熊就送给妹妹吧,我喜欢这个。

我摸了摸她的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6

三月的辰光,表姐的奶牛场出了问题。有几个客户接二连三地吃坏了肚子,其中有一个人还将电话打给了报社,将这个事曝了光。虽然后来也没查出什么事,表姐还在报纸上做了广告,但牛奶的销量却一落千丈。加上这段时间,市面上又多了好几个牛奶品牌,更是雪上加霜。为了省钱,秀珍的表姐想出了一个奇招,除了解雇一批送奶工,剩下的人各送半个月,这样,就省下了一半工资。

我想过从秀珍表姐那里辞职。事实上,我早就不想在那里干了,明明我的活儿干得比别人多,却总像受了她的恩惠似的。可秀珍不答应,她说总归是亲戚,这样不好。再说了,表姐平日里也挺照顾我们,不能落井下石。秀珍这么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着班。

这天上午,阿宏叔打来了电话,说他有个师兄庙里要做佛事,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做个空班。我有些发愣,没想到阿宏叔还惦记着这个事。我迟疑着说,我什么都不会,去了不会出洋相吧?阿宏叔说,没事,做空班没那么多讲究,就算你一句不会念,剃个头,凑个数就行。我是觉着你上次来我寺里,剃了头,却一分钱没赚着,有些难为情。这次有这个机会,你去待一个礼拜,赚个一千来块,也蛮好的。

阿宏叔让我考虑考虑,考虑好了马上给他回复。

说起来也怪,上次在阿宏叔那里,剃了光头准备做和尚时,我显得那样心神不宁。可是,真离开了寺庙到城里来送奶,我又有点后悔。我说不清那种感觉,似乎心底里,我是愿意做和尚这个行当的。那次从阿宏叔的寺庙里回来,我还带回来那本《楞严经》,平时没事时,我总会偷偷拿出来翻一翻,念上几句。有时,我甚至还期待着有一天我能念得像阿宏叔那样好。

可是,我还是有顾虑。要知道,这一出去,就要一礼拜,工作上倒没事,上这种夜班的人,白天都有私活儿。平时,谁要是没空,买上几包烟,大家都会帮忙,举手之劳而已。以前,我帮他们干,现在我出门了,他们自然也会帮我的。关键还是秀珍,我平时从来不出门,这一出去就是六七天,该怎么跟她开口呢?实话是断然不能说的,她肯定不愿意让我去做和尚。

我在脑子里盘算了,要不就谎称是某个远房亲戚死了吧。丧事有亲人守夜的习俗,可以待得久些。这应该算是个不错的理由。不过,这亲戚不能说得太远,说远了,万一回来后秀珍问起当地的风土人情,我圆不回来。但也不能太近,我的亲戚熟人都在本地,说近了,就像是在咒他们,心里过意不去。想来想去,我把人选定在了舟山,不远不近,秀珍要是问起来,那地方我多少还是知道些的。还有,舟山我是半个亲戚没有,说了不吉利的话,也是百无禁忌。

秀珍,我得出趟远门,要一个礼拜才能回来。

去干吗?

我用力咽了一口唾沫,那个,我舟山的一个堂叔没有了,我得赶过去。

秀珍有些疑惑,我以前怎么从没听你说过舟山还有亲戚?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没说过吗?不会吧,我肯定说过的,是你不记得了吧?对了,我们结婚时,他还来过的,我还带着你去敬酒呢。

见我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的,秀珍似乎也不再生疑,只是坐在床上折着二囡的小衣服。我有些心虚,不知道她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我想了想,伏在二囡身前,拉了拉她的小手。

二囡,你要听妈妈的话,爸爸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秀珍接了话,你可别乱买东西,她这么小能吃什么?

我一听,心里一阵高兴,秀珍这一关算是过了。

出门前,我特意跑到巷口的那个理发店剃了个光头。阿宏叔在电话里特意叮嘱过,山上人多事杂,没人帮我剃头,我要提前理好了再去。

剃完头回家,大囡正好坐在门口,她盯着我看,像看一个陌生人。我说,大囡,爸爸剃光头好看吗?大囡笑着说好看。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像个和尚。

寺庙叫油盐寺,离城不远,坐二十几分钟的城乡中巴就到了。站台就在山脚,去山上,有一条平坦宽阔的水泥路。站台旁停了好几辆电动三轮车,可以一直拉到庙门口。可我没坐车,我问了,去山上要十元钱,我舍不得。

我沿着山路往上走,不时有光着头的人坐着电动三轮车往山上驶去。我想他们一定也是去油盐寺参加水陆道场的。走了十多分钟,眼前现出一段岔路,有个指示牌,上面有个箭头符号,提示去油盐寺的方向。我顺着指示牌又走了十几分钟,终于看见了一个很大的寺庙。巧的是,当我看见寺庙时,日头正好被寺庙的檐牙挡住,只剩下金黄色的光芒在屋顶散发开来,这些光束让寺庙看上去巨大而又辉煌。这一刻,我忽然觉着身上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这会是佛光吗?我有些心虚,这似乎是一个暗示。我这样一个假和尚,真的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跑到寺庙里去吗?

我硬着头皮往寺里走,进了大门,便遇到一位僧人。我跟他打听长了师父在哪里,他示意我再往里面走,长了师父就在靠东的那间禅房。我按照他的提示,找着了那间禅房。此刻,长了师父正在屋里整理东西,他看上去四十几岁年纪,长得很壮实,相貌也和善。我跟他说了自己的身份。他笑眯眯地说蛮好蛮好。随后,他问我有没有带水衣?我一愣,什么水衣?长了师父说,做水陆时要用的。我本来想说,这是我第一次当空班,没有水衣。但话到嘴边,我忍住了,只是说自己忘了带了。长了师父说,那你就先买一件吧。我把衣服拿给你,等下人多了,乱哄哄的,忙不过来的。我一愣,怎么还没开始,就要先付钱啊?

多少钱啊?

三十元。

我不大情愿地将钱付了。随后,长了师父便走进里屋,拿出了两件僧衣,他将其中的一件薄薄的纱质材料的衣服递给我,这个红水衣三十元,每个人都要买的。你别心疼,以后还能用的。我赶紧解释,不心疼不心疼。长了师父笑笑,又将另一件袈裟递给我,你是守元师兄介绍来的,这袈裟你就不用买了,先借你穿穿,到时还给寺里就行了。我道了谢,将外套脱下,将红水衣和袈裟依次穿上。

长了师父看了看我,说,嗯,相貌蛮好。对了,你会念经吗?

我有些心虚,嘴上却说,念过楞严咒,不过不是很熟练。

长了师父有些惊讶,这倒是难得的。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好了,那你先出去吧,在大殿前等着,等下就要净坛了。

我应了一声,便走出了禅房。

此时,大殿前已经站了几十个人了,都剃着光头,穿着袈裟。众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等着马上要开始的净坛仪式。看上去,这些人都是老手,不像我,连净坛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懂。说实话,站在大殿前的空地上,我的脑子全是空白,虽然阿宏叔交代过,我只要学着别人的动作就行了,可我还是紧张得不行。毕竟这是寺庙,总觉得会有某双眼睛在盯着我,我说不清楚这种感觉。

站了一会儿,有个年轻的僧人过来,给大家分发水瓶和竹枝。我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但我不能问,我不能让别人看出我是新手。

水瓶和竹枝分发完毕,又过了一会儿,长了师父便从禅房里走了出来。此刻,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闪着金光的袈裟,面容肃穆,手捧一个白瓷的玉净瓶。他走动时,袈裟上的金线就在日光下不停地闪动,就如同电视里的唐僧一样。

长了师父一来,大殿前刚还麻雀一般叽叽喳喳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长了师父面无表情地从众人身边走过,站在了最前头。随后,其他僧人便像受到了指令,如同训练有素的军人,齐整地排列在他身后,神情肃穆,悄无声息。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长了师父定了定神,开腔长长地唱出一句。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眼前是一排泛着光亮的人头,我看不见长了师父,但我能清晰地听到一个圆润饱满的声音从人群的最前头漂亮地滑将出来。我的皮肤开始一阵阵地紧缩,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庄重感。

长了师父的唱腔一落,后面一帮僧众的唱腔便起,随后又是长了师父唱,众僧跟着又合,一起一落,好听得很。就这样,一群人在寺内慢慢地走着唱着,不时将手中的竹叶蘸了瓶中的净水,向四处挥洒。

起初,跟在人群后,我还显得有些战战兢兢,因为我觉着自己是这群人中最身份不明的一个。但没多久,我便适应了这样的气氛。我一边洒着净水,一边念念有词。甚至,在装模作样张嘴闭口之间,我都疑心耳边那些诵经声真是从我的嘴中发出的。

净坛仪式完成后,我便跟着众人去斋堂吃饭。进了斋堂,是一排长长的方桌。长了师父坐在最中间,其余人分两边落座。桌上的碗筷十分整齐,如同军营里一般。很快,居士们端着饭菜上来了,菜是素菜,散发着浓郁的菜籽油的味道。我用力闻了一口,真香,我都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吃过菜籽油做的饭菜了。

吃罢晚饭,便有年轻的僧人带着我们去禅房休息。一进了禅房,大家便像入了林的鸟儿一样,顿时喧腾起来。禅房里到处都是说话的声音,因为回响的关系,那声音在耳朵晃来晃去,很久都消散不了。我没有熟悉的人,便找了张床,顾自躺下。睡了一会儿,睡不着。翻来覆去,反正无事可做,便将随身带的那本楞严拿出来翻。

等到晚上八点钟左右,那个年轻师父又进来了,让我们熄灯睡觉。很快,房间里的灯熄了,嘈杂的声音也逐渐消散。起初还有人说上几句话,但这声音很快也被深深的寂静所淹没。

虽然我平时睡得早,但今天,我却很难入睡。我不知道有多久没跟秀珍分开睡过了,躺在这个有着几十个陌生人的房间里睡觉,让我觉得非常不适应。翻转一阵,还是睡不着,索性便将手机打开,用手机的光亮对着那本《楞严经》,继续默念着。这时,旁边的人有些不高兴了,说你不要开着手机,你开着手机,那么亮我怎么睡?明天一早还有早课呢。没办法,我只能将手机关上。我躺在床上,瞪着屋顶。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黑,深不见底的黑。我还闻见房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汗味、体臭,还有檀香,纠缠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很快,有睡熟了的人开始说梦话,还有人打呼噜、磨牙。黑暗的空间里,还不时传来某种怪异的声音,这些原本微小的声音在空旷的禅房里被放大,黏在黑乎乎的空气里,似乎能看见它们变成了各种形状,四下飘荡。

凌晨四点的时候,有僧人来叫醒。此时,我刚入睡不久,眼皮就像两道石闸门,沉重疲乏。房间里的灯打开了,光亮像针一样穿过眼皮,往眼珠子里扎。我侧过身,躲着光线,然后用左手用力地抠自己的右手虎口,试图这样能让自己清醒一些。

人们陆续起来,穿戴完毕,打着呵欠,三三两两地往门口走。我也挣扎着起来,跟在人群后。迷迷糊糊走到门口时,突然一阵奇冷的风吹来,身体便抽筋般打个冷战,脑子顿时就清醒了。

我尾随着众人穿过禅房和大殿之间那段黑暗并且湿冷的石子路面,来到大殿的门口。在这里,僧人们又排列一番,然后悄无声息地从大殿门口往里鱼贯而入。

长了师父闭目端坐在金黄色的蒲团之上,在他身后,是一尊垂目俯视众生的释迦牟尼佛。众人进入大殿,在长了师父的两边分别站立。长了师父睁开眼睛,朝两边扫视一遍,然后又闭上。过了一会儿,一群不是和尚打扮的人从大殿外走了进来。领头的手中捧着一个龙形香炉,走进后,便虔诚地跪倒在地上。这时,有僧人敲打起了法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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