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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4 02:5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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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德发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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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合十

双手合十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排版:HMM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2-01ISBN:9787539662473本书由安徽教育网络出版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还汝一钵无情泪

是寻找与逃遁这两种冲动,让慧昱一大早就离开叠翠山佛学院,坐长途大巴来到了芙蓉山。

慧昱已经有两年多没见师父了。2000年春天,他和师父实在忍受不了明洲通元寺的铜臭味道,便决定一起离开,慧昱打算去叠翠山考佛学院,师父却没说去哪里。离开通元寺的那天晚上,师徒俩去了明洲城西的简山,在法泽老和尚的墓塔旁边守了一夜,缅怀老和尚生前的高洁道风和对他们师徒俩的深切关爱。天明后下山,在公路边等到了去叠翠山的车,慧昱又问师父今后的打算,师父只说了四个字:冷处安身。说罢,师父摆摆手,目送他上车远去。此后,慧昱再也没有了师父的消息。

那年夏天,慧昱如愿以偿考上了佛学院,但他对师父的惦念与日俱增。他想,虽然佛门有云游四方、岩居溪饮的传统,但师父毕竟年事已高,经不起风霜雪露。再想想师父几年来对他极为呵护,他身为师父的爱徒,现在却不知其去向,不知其安恙,不能贴身伺候嘘寒问暖,心中更是充满了愧疚。他曾打电话给师父的大女儿孟忏,问她知不知道师父的消息。孟忏说,她也不知道,她曾开车跑了许多寺院,到哪里都是扑空。慧昱说,到寺院里怕是难找,因为师父说过要在冷处安身。孟忏问冷处安身是什么意思。慧昱说,我猜想,师父说的冷处,一是冷清僻静,二是位于北方。孟忏问,为什么要去北方?慧昱说,师父曾经讲过,北方天冷,心性易于平静,对修道有利。孟忏说,北方大着呢,我到哪里去找哇?这老头子,走的时候也不跟我说一声,现在住在哪里也不给我个信儿,真是气死我了!慧昱想,师父的踪迹也真是难觅,北京是北方,黑龙江也是北方,找起来可谓大海捞针。

想不到的是,三天前孟忏突然打电话给他,说她父亲就在本省北部的一座山里,离明洲只有三百公里。慧昱问她怎么找到的。孟忏说,她找来找去没有结果,最后想到了一个办法:给各地旅游局打电话,问他们那儿的山里有没有一个老和尚。问到怡春市,接电话的正好是旅游局长,是个女的,姓云。云局长说,她们那儿的芙蓉山里有一个住岩洞的老和尚,法名休宁,下巴正中有一个大黑痦子。慧昱一听不胜欣喜,说阿弥陀佛,真是太好啦,我放了寒假就去看他!孟忏说,你去吧,也好叫孟悔找不到你。慧昱惊讶地问,什么?她还要来找我?孟忏说,这丫头简直是疯了,说过几天就去找你,如果到佛学院找不到,就跑到你的老家等,看你回不回家过年!慧昱拿着电话老大一会儿没有说话,烦恼像乌云一样,无声无息地在他的心中涨满。

所以,他来芙蓉山还有一个目的:躲避孟悔,消弭业障。

业障是三年前出现的。那时他还在明洲通元寺。有一天他在天王殿值班,孟忏、孟悔恰巧来看望父亲。这姐妹俩每隔几个月便来一次,与他早已认识。他带她们去师父的禅房,正在打坐的师父睁开眼睛,对女儿十分冷淡。孟忏提出,想在通元寺打一次普佛,超度一年前死去的母亲,师父却不同意,并撵她们快走。慧昱明白师父的心思。师父是怕本寺大众更加了解自己曾经娶妻生女的过去,脸上无光心中羞耻,便建议姐妹俩到简山普照寺去做。孟忏出于无奈只好同意,却说她们不认识那儿的僧人,怕他们不给好好安排。慧昱说,我送你们过去,我认识那儿的知客。他向当家和尚请了假,就带姐妹俩去了明洲城外的简山。简山并不高,但对穿高跟鞋的姐妹俩来说,那一级级青石台阶却成了险途。走着走着,孟悔突然把脚崴了,一屁股坐到地上,痛得直叫。孟忏想扶着她走,但她的那只左脚不敢落地。无奈,孟忏便让妹妹坐在这里等候,自己和慧昱去了普照寺。等把法事谈妥,二人匆匆下来,孟悔还是不能行走。这时天已黑了,路上再没有别人。慧昱也没多想,就说:我把你背下去吧。他往地上一蹲,孟悔就乖乖地伏到了背上。他站起身将孟悔往上颠送了一下,女性身上的软处硬处都让他感觉得清清楚楚。他的心急跳起来,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已经犯戒。但他想,自己是在救人,而且也没起欲心,应该不是什么大错,于是平息心绪,背着孟悔一步一步下山。然而走了没多远,他却感到脊背上有个东西怦怦跳动,同时脖颈上还有气息一下下急吹。那气息带有清香味儿,和麦子开花时走在麦田里闻到的差不多。他觉得事情不妙,便把步子迈得更快。终于走到山下,眼看就要到停车场了,那孟悔竟将头勾到他的左肩,嘴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真想叫你背一辈子!接着,还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用火热的脸颊在他耳边蹭来蹭去。慧昱一边偏着头躲避,一边向着孟忏的车疾跑。跑到那儿,把孟悔一放,才站起身来大口大口喘气。

就是这么一次,孽缘悄然结下。半个月之后,慧昱又在值班,孟悔微跛着脚来了,一进门就看着他羞笑。慧昱心中发慌,说:“孟悔,你又来看我师父呀?”孟悔说:“是呀,你快领我去吧。”慧昱便领她往里走。走到大殿后边的甬道,孟悔却说:“慧昱哥,我想到你屋里看看。”慧昱哪里敢应,只说:“你不是看我师父嘛,快走吧。”孟悔站在那里不走:“他有什么看头,我今天是来看你的!”慧昱说:“我也没什么看头。”孟悔盯着他的脸道:“怎么没有看头?我整天在梦里看你!”慧昱正不知所措,师父突然走了过来。师父看看他,再看看小脸通红的孟悔,问道:“悔悔怎么来啦?”孟悔说:“来看你呗。”说着就把手中提的一袋李子往他手中递,慧昱这才得以脱身。但他没敢再去值班的岗位,而是跑到自己的寮房呆呆地坐着。晚上,师父把他叫去,问孟悔是不是对他有了意思,他如实以告。师父说:“我知道这丫头的脾气,固执得很。你一定要躲着她!”慧昱说:“师父,我明白。”此后,孟悔又来庙里找过他,他一见便躲。

其实,慧昱躲得了孟悔,躲不了自己的欲心。他来到世上二十多年,从没和女性有过亲密接触,背孟悔下山是第一回。事后,他时常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即便是坐禅时,也经常感觉到背上还趴着那个孟悔,脖颈边还有带麦花香味的气息轻轻吹拂。这样一来,那尘根昂扬坚挺,久久不倒。好多回在睡梦中,孟悔还和他有更为热烈的举动,让他第二天不得不偷偷去洗内裤。他知道,自己这样虽然还没犯比丘戒条中的“故弄阴出精戒”,但肯定算不上禅心清净,于修行大有妨碍,于是就努力地不去想孟悔,竭力地熄灭那份欲心。

和师父分手后,慧昱去了叠翠山,先拜遍山上所有的寺院,然后住进了山下的明慈寺。他在那里紧张地复习了两个月,一举考进佛学院,到9月份便成了一名学僧。进佛学院后,整天让功课追着,那个孟悔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万万没有想到,2001年的一个春日,他吃过午饭正在宿舍里看书,传达师父突然来说有人找他。他到学院门外一看,在一丛怒放的山茶花旁边,正站着貌美如花的孟悔。慧昱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孟悔莞尔一笑:“只要我想找,你跑到天边也没用——我是在通元寺打听到的,有人知道你考上了这儿的佛学院。”慧昱说:“你来干什么?”孟悔说:“来告诉你,我天天想一个叫慧昱的人。”慧昱一听这话急了,跺着脚道:“你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孟悔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他说:“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你是我前世结下的冤家吧。”慧昱听了这话,茫然地看着叠翠山顶法海寺的塔尖,似要找寻他那缥缈的前生。孟悔又说:“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也知道你不可能还俗跟我结婚,可我就是放不下你。”慧昱说:“你怎么就放不下呢?你看社会上有多少好青年!”孟悔却把小脸一歪,斜视着他说:“我就看你好,我就看你好。”慧昱实在招架不了她的话语和眼神,只好逃进学校,任孟悔再三托人叫他他也不再出来。

那次,孟悔在叠翠山待了三天,天天站在校门口要见慧昱,最后还是没有等到他,只好哭着走了。此后,孟悔经常给他写信倾吐爱意,大诉衷肠,说自己如何如何想他。慧昱也给她回过几封信,劝她赶快警醒,不要这么痴迷。但孟悔还是给他写信,热度丝毫不减。在一封信里,孟悔还畅想了她与心爱的慧昱哥终于相逢的情景,用语相当大胆,描绘十分具体,让慧昱看得周身发热,一连好几天心神不宁。所以,慧昱每接到孟悔的一封信,那烦恼便多上一重。

烦恼的增多,还有来自同学觉通的蛊惑。

那觉通是明洲人,俗名叫郗有。慧昱多次想过,与这样的人同住,简直就是与魔鬼为伴。觉通出身于明洲市的富豪之家,上中学时嫌功课太累,竟一时兴起跑到叠翠山逃入空门,他父母找到后求他回去他坚决不干。他说,你们放心,我早晚拿个大学文凭给你们看。后来他果真考进了佛学院,从此父母转嗔为喜,经常过来给他送钱送物。慧昱见过他们,都是一副暴发户的做派。尤其是觉通的父亲,初次见慧昱时还给了他一张贴金的名片,上面竟然印着“中国运广集团董事长、总经理”的字样。仗着父母有钱,这觉通养成了许多坏习气,功课学得马马虎虎,个人修习从不努力。但这家伙很会伪装,他在大众面前并不张扬,像个老老实实的学僧,可回到宿舍什么事情也不避同住的慧昱。他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网聊天,用手机给女孩打电话或发短信,甚至引诱她们星期天来叠翠山相会。对他的行径,慧昱多次提出批评,觉通却说:“净土不离秽土,莲花不离污泥。我做秽土,做污泥,恰好衬托了你的清净与高洁。如此说来,我也是在做功德,明白吗?”慧昱只有摇头苦笑。他也想过向班主任报告,还想过在半月一次的诵戒会上公开揭发,但他想想人家是亿万富翁的孩子,便又把念头悄悄捺住。他想,安排我与觉通同住,也许是佛祖对我的考验呢。那我就把宿舍作为道场,刻苦修行吧。

与魔鬼同住,修行格外艰难。经常的情况是,晚上九点半,熄灯的板声响过,慧昱关灯在床上打坐了,可对面的觉通还在上网。那电脑屏幕亮亮的,映得他脸色发蓝,活赛个魔鬼。慧昱知道,觉通又在聊天,他化个名字,没人知道他是出家人,更没人知道他还是一位学僧。慧昱想,你愿堕落就堕落,反正我要有正信正行,于是就自己坐自己的。可是觉通经常一边上网,一边向他讲起女人,弄得他坐不成禅,心烦意乱。记得今年秋天有一回,觉通还叫醒已经入定的慧昱,将电脑搬转,让他看网友发来的照片。慧昱睁眼一看,心立刻急跳起来,原来那是个穿得极少的女孩,于是急忙闭目合掌:“阿弥陀佛!”觉通又说:“你怕什么?你睁眼看看,然后做不净观、白骨观不就得了。”慧昱还是不睁眼不答话,只是念佛。觉通一拍大腿笑道:“哈哈,纵是白骨也风流!”而后再不理慧昱,将电脑在大腿上放正,又弓腰低头鼓捣起来。慧昱趺坐在床,默念佛号,以求收心止念。然而,他看到的那个女孩还是在眼前晃悠,晃悠片刻,又变成了孟悔。孟悔歪着一张小脸,斜视着他说:“我就看你好,我就看你好。”这时,慧昱心中大乱,丹田鼓胀,那欲帜也高扬起来。他烦躁地咽下一口唾沫,对孟悔做不净观,想象她九窍常流,污秽不净,剥去一张皮就是个屎包;还做白骨观,想象她皮囊去尽,只剩一架白骨站在那儿。然而这些都不中用,因为他无法驱走耳边那个含情脉脉的女声。慧昱心急如焚,额上冒汗,连屁股都坐不稳了。他想,我带了这个业障,今后可怎么办呢?

现在从孟忏那里得知,孟悔又要去叠翠山找他。他没等到放假,前天期末考试一结束,便向班主任心澄法师讲了这件事情,说他想早一点离开学院。心澄法师早就听慧昱讲过孟悔追他的事情,立即点头同意。于是,今天一大早他就动身,实施了他的逃遁计划。

在这陌生的芙蓉山里,他第一次见识了异样的雪天。

那雪的下法很特别。他在山下,还能看得见西斜的冬阳和芙蓉山那庞大而优美的轮廓,但到了半山腰,却见云遮雾罩,远近峰峦悉数不见,连路边的树木也模糊不清。再走,就发现无数小白点儿在他眼前飞,有的飘然横走,有的悠然上升。他想,这是雪吗?用手接几粒看看,是雪。可这雪怎么不是在下,而是在飞?他想了想,便明白自己是走进雪云里面来了。

原来高山之上还有如此妙境,怪不得师父要一个人住到这里。慧昱向山上看一眼,益发加快了攀登的脚步。

雪粒虽在飞舞,但毕竟有落下的。慧昱的身上、眼前的地上,渐渐地白了一层。

与雪俱来的冷也让他感觉得真切。因为光着头,两只耳朵像遭了猫咬,是一种锐疼;脑仁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是一种钝疼。他身上虽然穿了絮棉僧袍,但现在就像披着薄纱似的,根本挡不住那凛冽的风,于是寒噤连连,浑身哆嗦。

越往上走,那云的含雪量越大,他眼前尽是曼舞的雪花。好在路只有一条,只管向上走就是。走了半天,越过一道山梁,前面忽然出现一道山谷,谷边石壁上刻有“清凉谷”三字。谷底是一条山溪,溪两边尽是落了叶子的合欢。溯溪而上,两边竟然没有一棵杂树。他想,怎么有这么多的合欢呀?这树也叫芙蓉树,芙蓉山肯定是由此得名。

再往上走,便是更陡的石阶路了。他不知道这山还有多高,这路还有多长。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师父住在山中什么地方。“师父!师父!我是慧昱!”

他在一棵高高大大的合欢树下站定,放开嗓门喊了起来。

立即有了响应。但那是山谷的回声,不是师父。

他又往上走,走一段便喊几声。

暮色四合,天暗了下来。慧昱有些着急:这样的雪天,这样的荒山,如果找不到师父可怎么办?于是,他走得更急,喊得更急。他嘴里喷出的一团团白气,竟把面前的雪花冲出老远。

越往上走清凉谷越浅,那山溪成了一步即可跨过的窄流,合欢树的长廊也到了尽头。慧昱觉得前面发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堵石壁立在左前方,高不见顶,右边则是一块齐胸高的巨石,侧面刻有“罗汉榻”三字。再看那路,一条向右,一条越过山溪向左。他不知道该往哪走,只好又喊起了师父。

两声之后,左边的高岗上有了一声苍老的咳嗽,接着是一声发问:“是慧昱吗?”

慧昱欣喜若狂,立即大声道:“师父!我是慧昱!真的是慧昱!”边说边往上跑。

茫茫飞雪中,果然站着一位老僧。他干干瘦瘦,须发皆白,身上的僧袍褴褛不堪。“师父……”慧昱扑到他的跟前,五体投地,泣不成声。

师父弯腰把他扶起,拍打干净他身上的雪,说:“快进洞暖和暖和。”

慧昱转身一看,原来那岩壁上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半圆形洞口,袅袅青烟正从中飘出。随师父往里走时,见旁边石壁上刻有“狮子洞”三字,便问怎么叫这个名字。师父一笑:“这里面住过狮子。”

一进洞,融融暖意扑面而来。原来在山洞的一个角落,一堆火正旺旺地燃着,上边架了一把铝制水壶。再看这洞,有两间屋大小,正面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安放了一尊小小的铜佛。他向佛顶礼罢,再看别处,发现离火堆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垫了山草的睡铺,上面有席子和被褥。睡铺旁边则是石桌,上面有茶壶、茶碗和暖水瓶之类。

慧昱问:“师父,你到这里多长时间了?”

师父说:“两年了吧。”

慧昱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师父说:“离开通元寺,我一路化缘一路向北走,每遇一座山就进去看看,但那些山都不合我的心思。可来到芙蓉山之后,心情突然十分舒畅,感到了一种大自在、大解脱。尤其是发现了这个山洞,进来一坐,真的是远离客尘,万缘放下。感谢佛,感谢菩萨,让我有了这么一个好道场!”

慧昱笑道:“记得书上讲,过去有些僧人在深山修行,‘掬水月在手,沾花香满衣’,师父你现在就是这种境界了。”

休宁微笑着说:“对,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慧昱说:“是孟忏姐姐告诉我的。”

师父问:“她听谁说的?”

慧昱便把孟忏这两年怎么找他的事情说了。休宁听罢摇头道:“找什么找。”

说罢,他走到石桌那里,从一堆晒干的茶叶里捡出几片,放进紫砂茶壶中。慧昱急忙提起暖瓶,倒水沏上。

慧昱倒上茶,给师父递去一碗,自己端起了另一碗。他觉得肚子饿,便从包里拿出了路上吃剩的半条饼干。他还把给师父买的几包点心拿出来,让他品尝。师父却摇了摇头:“明天吧。”慧昱想,师父多年来一直遵循佛制,过午不食,看来住进深山之后还是这样。

他问师父,平时在这山里吃什么?师父一笑:“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慧昱知道,这是唐代大梅法常禅师的两句诗。他又接续下面的两句:“‘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师父你真是那样?”休宁道:“我吃过松花,可还没穿过荷叶。过去一些僧人在山里住,都是靠野果、松花之类果腹,有的甚至吃树叶、吃青草。在这芙蓉山,能吃的东西多着呢,尤其是春、夏、秋三季,那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慧昱问:“冬天呢?冬天怎么办?”休宁向火堆旁边一指:“你看,我不是早就备下了。”慧昱过去看看,那里有一些栗子、一些橡子、一些干蘑菇,还有一堆像干姜一样的东西。慧昱问那是什么,师父说是黄精。慧昱问:“这东西也能吃?”休宁说:“怎么不能?这是一味中药,道家叫它‘仙人余粮’,不只是能填饱人的肚子,还能补肺气,强筋骨,延年益寿。”慧昱看看师父,半信半疑。

休宁又说,他到这芙蓉山之后,当地一些居士知道了,相继过来看他,还供养了许多衣食之物。他只留下了一床被褥、一把水壶、一把暖水瓶和一套茶具,别的一概没要。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不再来了。

慧昱吃下半条饼干,和师父说起他在佛学院的情况。听慧昱说在那里每次考试的成绩都居全班前列,休宁高兴地说:“好,我徒弟能成佛门龙象!”他问慧昱毕业后打算去哪里,慧昱说:“我到这里来伺候你吧。”休宁摆手道:“还是别来。大丈夫志在四方,跟着我这老朽有什么出息!”

说到这里,休宁沉默片刻,又问:“这两年,悔悔找过你吗?”慧昱低下头来,叹一口气道:“找过。刚听孟忏姐说她最近又要去,所以我没等放假就跑到了这里。”休宁使劲揉搓着自己的双膝,痛苦地说:“这丫头,怎么就执迷不悟呢!孽障啊,真是孽障啊!”慧昱哭唧唧道:“师父,你快给我想个办法,让我能够清净一点。”休宁说:“我以前跟她谈过,没起作用。看来,这两年她姐姐也没能劝出效果。这丫头,简直就是个魔了!”

他吁出一口粗气,又说:“可是慧昱你也要明白,无论是你,还是我,修行的路上都不会一帆风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磨难。佛祖不对他的弟子做些考验,那他还是什么佛祖?”

慧昱说:“我也明白,没有魔道,也就没有佛道。佛魔同在,正是世界的实相。”

休宁说:“对,就是这样。最要紧的是自己把握住自己,战胜魔障,在修行途中勇猛精进。如果不能抵挡住诸缘侵袭,平息性海风浪,怎能破惑证真,求得开悟?”

火熄了,只剩下一堆闪着幽光的余烬。休宁去洞外撒一泡尿,捧起一捧雪搓净了手,回来在佛像前点上一支香,而后指着草铺对慧昱说:“你困了就睡。”

慧昱也去洞外方便。外面风停了,雪还没停。因为漆黑一片,慧昱看不清那雪花,但能觉得有许多凉凉的小东西向他头上脸上撞来。

回到洞里,他见师父已经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端然趺坐,闭上了眼睛。慧昱想,师父现在坐禅,肯定还是不倒单。

通宵打坐,胁不至席,这是古时禅师常用的修行方式,称之为不倒单。休宁师父从1979年再次出家至今,已经坚持了二十多年。师父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还俗回家,罪业深重,他要用这个办法消业。再说,参话头修禅,要想开悟,也非下苦功不可。慧昱出家后也曾向师父学习,多次这样练过,可是哪一回都没能坐到天亮,都是夜深时以昏睡倒地而告终。那时师父也没强求他,只让他晚上随大众坐完香即睡。慧昱想,现在我来到这里,一定要陪着师父坐上几夜,以磨砺自己的道心,也让自己的禅定功夫加深一点。

他在草铺上将两条腿盘起,两手在小腹上结三昧印,微闭双目,念了几声佛号,然后参起了话头:

念佛是谁?

念佛是谁?

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

照顾着这句话头,把万念放下,慧昱的心渐渐变得平静与安详。此时洞外的风已经停歇,万籁俱寂。但在那静寂之中,有一种声音越来越清晰。那是雪花飘落的声音。瑟瑟,瑟瑟,瑟瑟瑟瑟……慧昱的心越静,这声音便越响。后来,它竟然像经声,像梵唱,灌满了整个山洞。慧昱这时想起一个佛门故事。明代有位侍郎向莲池大师道:“夜来老鼠唧唧,说尽一部《华严经》。”莲池大师问他:“猫儿突出时如何?”侍郎答不上来,莲池大师就代他答道,“走却法师,留下讲案。”那么,今天夜间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也是在讲经,这么讲上一夜,怕是把三藏十二部真经都讲遍了。

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

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直坐着,对那句话头的参究,也一直没有停下。

坐到后来,旁边有了一些动静。睁眼看看,原来洞口已经蒙蒙发亮,师父正在蒲团上向佛礼拜,看样子是在做早课。他急忙放腿起身,随在了师父后面。他一边叩头一边想,整整坐上一夜,到天亮也没倒单,这在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呢。一丝法喜,悄然挂在了他的脸上。

早课结束,一缕阳光从洞口射进来,打在西面的洞壁上,像一块金箔。从那金箔的成色来看,外面天已经晴透。慧昱走到门口看看,天空果然是瓦蓝、湛然,不见一丝云彩。一轮太阳就蹲在东面的峰顶,身下也铺了一大块闪亮的金箔——那是反射了日光的积雪。再看别处,除了裸岩和树木,便全是白白的了。“走却法师,留下讲案”。这雪,就是铺展于天地之间的讲案。这种洁净,这种清寂,这种抹平了万物之尖锐而使其至柔至软的杰作,不是展示佛法又是在做什么!何为佛法大意?自古以来有无数种回答。有一位大德说是“春来草自青”。那么,现在也可这样回答:“雪落山辄白。”

春来草自青,雪落山辄白。

慧昱望着这满山的雪,一阵禅悦,充满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回头向洞里说:“师父,我想到山上走走。”师父说:“好,我陪你去。”说罢便走了出来。师徒二人迈动两脚,踏进了洞前的雪中。雪有半尺厚,足以埋没他们的僧鞋。一步一步,二人迈下斜坡,跨过山溪,走过了罗汉榻。

慧昱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他昨天走过的山谷到这儿突然收紧,几乎让罗汉榻锁住,而一过这里,地势陡然展开,像巨大的簸箕一样由北向南斜躺在一圈山峰之间。在簸箕的中间,则有一些断壁残垣。师父停住脚向他介绍:正北那个状如覆钟的山峰叫大悲顶,东边如一头卧象的是吐日峰,西边坐落在狮子洞之上的则是天竺峰。慧昱抬头看看,这天竺峰最高最峭,峥嵘万分。尤其是向东一面,竟然像刀削一般,连一点点雪都没挂住,祼岩黢黑,让人望而生畏。向南的一面,半腰里却突出一棵树来,顶着一个厚厚的雪帽,在蓝天的衬托下煞是好看。慧昱问:“那是什么树?”师父说:“茶树。当地人叫它神茶。昨天晚上我还用它的叶子给你泡茶。”慧昱惊讶地问:“那么高,能上去采吗?”师父说:“从狮子洞西边可以上,但要十分小心。”

慧昱又问上面的断壁残垣是不是一座废寺。师父说:“是,过去叫飞云寺。”慧昱问:“它是怎么毁的?”休宁说:“等秦老诌上山,让他给你诌吧。”慧昱问:“秦老诌?他是什么人?”休宁说:“一个老头,年纪跟我差不多,住在山西面的柘沟村。这人念过一些书,喜欢胡诌乱扯,人家就给他起了个绰号‘秦老诌’。他经常到山上转悠,跟我已经很熟了。”

师徒俩沿着进山主路向上走去,不一会儿便到了废寺前边。踏上一道台阶,慧昱用脚将雪拨开,见那块浅青色的花岗岩石头光光滑滑,便知道这道场有些历史了。他打量一下,这台阶应该是山门。再往上走,能依稀辨得出一座座殿堂的位置。

站在大殿遗址的前面,他看见山间几缕云雾循谷而上,轻悠悠飞过他们身边,直扑寺后作为全山屏风的大悲顶,最终擦着崖壁冉冉升空,随风而去。他想,这寺名为飞云,名副其实。他赞叹道:“真是个好地方。”休宁说:“对。你看这里,后有靠,前有照,左右有抱。这样的地势建寺最好。”慧昱说:“应该把这飞云寺重建起来。”休宁说:“当地政府好像有这打算。”

穿过这片废墟,师徒俩继续登高,来到了大悲顶的下面。慧昱发现,这大悲顶,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被人雕琢过,有身有头,竟像一尊体相庄严的坐佛,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神态中显露出无限的悲悯。休宁情不自禁地俯身于雪地,向他顶礼。“好大的雪啊——”

一声京剧道白,底气十足,像深山虎啸一般传来。慧昱起身一看,见西南方向走来一个人。他肯定是跌过跟头在雪里滚过,全身上下白乎乎的,像个雪人。慧昱问这人是谁,休宁说是秦老诌。

休宁学着他刚才的腔调喊道:“好大的一只雪菇——”“在哪里?快让咱看看!”秦老诌攀缘着树枝,趔趔趄趄向这边奔来。

休宁小声告诉慧昱,他听秦老诌讲,芙蓉山产一种雪菇。它最神奇之处就是生在雪中,色白如脂,且通身不沾一粒雪,采到了吃下,能让人体健而长生。但这雪菇一直存在于人们的传说之中,谁也没捡到过。虽然很难捡到,但秦老诌还是每逢雪天必来。

秦老诌走到了他们跟前。慧昱看见,这老头虽然年逾古稀,须发皆白,但身体瘦瘦的,十分精壮,尤其是那张长方脸上没有一块老人斑,还隐隐透出年轻人才有的嫣红。他跺跺脚,嘴里哈着白气,指着慧昱问休宁:“这小和尚是谁?”休宁说:“是我徒弟,叫慧昱,正在叠翠山佛学院上学。”秦老诌看了慧昱几眼,说:“哎呀,还是大学生呢,不简单不简单!”慧昱急忙向他合掌致礼:“阿弥陀佛!”

秦老诌转向休宁问道:“和尚,雪菇在哪里?”

休宁向他一指:“这不是吗?跑到我跟前来啦。”

秦老诌哈哈一笑:“你说我是只雪菇?那你把我吃了吧。”

休宁说:“我怕把你吃下,再拉出屎来,让屎壳郎吃了成精。”

秦老诌说:“那也好,让屎壳郎跳出生死轮回,也算咱们做了功德!”

两位老人拊掌大笑。

休宁给秦老诌上上下下拍打了一遍,才让老汉的棉衣棉裤露出了本来的深蓝。给他拍完,休宁又拍打着自己的手说:“什么雪菇,没有影儿的事,还不知是你哪一辈祖宗诌出来的,你倒当了真。”

秦老诌说:“它真也罢,假也罢,我就当耍了一趟山还不行吗?其实我还不算是太痴迷的,五十年前,我有一位本族爷爷,他才迷得狠呢。”

休宁问:“他怎样痴迷?”

秦老诌说:“他三十岁那年迷上了捡雪菇,一门心思想让自己长生不老。可是,他摔断过胳膊摔断过腿,到老也没有捡到。最后一次他摔伤,瘫倒在家了,可是每当下雪还叫儿孙们上山给他捡。儿孙们被逼得没有办法,就找一块猪大油捏出蘑菇的样子哄他,说捡到了,煮给他吃。你猜怎么着?他吃下之后竟然好了,当天就站起来走路了。”

休宁指着他说:“一块猪大油就管用?老诌你又胡诌。”

秦老诌一拍大腿辩解道:“你不信?不信到我村里去嘛,我那个爷爷真是站起来走路了!”

休宁想了想,点头道:“也难怪。佛祖讲,病由心生。那么,病也可以由心而愈。他把那块猪大油当成雪菇,就等于吃了雪菇。哎,后来他怎么样?”

秦老诌说:“后来他又在下雪的时候上山,说自己已经吃过雪菇长生不老了,还得叫老伴和儿孙们都长生不老。可他捡了一年又一年,一直没有捡到,八十三岁那年他又上山,结果掉到流云峡里摔死了。他摔下去之后让雪埋住,村里人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他。直到第二年春天流云峡的雪化了,尸体才让一个放牛的发现。”

休宁低头看了看大悲顶西北面那条深深的峡谷,摇头叹气道:“这老头太执着,而且走错了道儿。想了生脱死,只有信了佛,一门心思修行才成。”

秦老诌指着他道:“和尚你又借这事劝我,我早告诉你,你劝不了我的。我就相信有雪菇,相信吃了雪菇能够长生,你能把我怎么样?”

休宁摇头道:“我知道劝不了你,道不同不相为谋嘛。你照样耍你的山,捡你的雪菇,我还能把你怎么样。”

秦老诌笑道:“当然,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还是住你的岩洞参你的禅。但有一条是肯定的:咱们都和这芙蓉山有缘,凭这一条就可以做朋友。”

休宁点头道:“那是那是。别的不说,我就想听你胡诌。”

秦老诌捋一把他的花白胡子:“行,有空就再给你诌上一段。可今天顾不上了,我还得趁雪没化多转几处地方,那雪菇说不定就在前面等着我呢!”

休宁说:“那你去吧。小心别摔着。”

秦老诌仰脸一笑,甩一甩袄袖:“和尚放心!”说罢,转身踏出两行脚印,向东面的吐日峰走去。

休宁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笑笑。他对慧昱说:“咱们回洞去吧。”

师徒俩沿着刚才的路走了下去。走过飞云寺废墟,走下山门石阶,就听有个女声喊道:“爹!爹!”慧昱抬头一看,只见在通往狮子洞的岔路边,白白的雪地里有一红一黄,穿红羽绒服的是孟忏,穿黄色风衣的女子他不认识。他问那是谁,师父说,是怡春市旅游局局长云舒曼。慧昱看一眼师父,发现他的神色很不自然,便知他是因为女儿的突然出现,羞耻感又上来了。

师徒俩走下去,孟忏又叫了一声“爹”,休宁却不吭声。云舒曼笑着招呼:“法师,一大早就带着徒弟逛山呢?”休宁耷着眼皮向她合掌致意,也没说话。慧昱向两位女性合掌躬身,行了个佛教徒最常用的问讯之礼:“阿弥陀佛。这么大的雪,你们怎么还能上来?”云舒曼指着孟忏说:“孟女士思父心切呀!昨晚她开车过来,住到我家,一夜没有睡好,天还没亮就要上山。”孟忏说:“多亏云局长把我送来。刚才上山时,她还跌了好几跤。”慧昱看看云舒曼的身上,果然还沾了一些雪。他问:“云局长没事吧?”云舒曼嫣然一笑:“没事!”慧昱便向狮子洞那边一指:“请到我师父的住处坐吧。”

孟忏一进山洞便哭了。她看看上下左右冷冰冰、黑黢黢的石头,看看洞里那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漂亮却瘦削的脸上泪珠滚滚。她说:“爹,你放着城中大庙不住,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休宁说:“为了修行呗。”孟忏说:“修行在哪里不能修?”休宁说:“在通元寺就不行,我再在那里住下去,非发疯不可!”孟忏说:“人家能住,你就不能住?”休宁说:“我不行,自从我师父圆寂,那儿就不是修行的地方了。”孟忏说:“你就是不愿住通元寺,可以去别的庙,跑到这山里干什么?”休宁说:“我想找一个真正清静的地方。”孟忏说:“这地方倒是清静,可你吃什么呀?”慧昱便把师父吃的那些东西指给她看。孟忏过去看了看,说:“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你再在这山里住下去,非饿死不可!”云舒曼说:“我今年春天上山考察,才发现法师住在这里。之后我来送过一次米面,可他不要。问他从哪里来,他也不告诉我,只说僧俗两界,各不相扰。”孟忏恨恨地说:“什么僧俗两界各不相扰,他是想饿死自己!”休宁冲她说:“我不会饿死,我不用你管!”孟忏把脚一跺:“怎么能不管?你是我爹呀!”听了这话,休宁反而更加羞窘。他往蒲团上一坐,合掌顺目,再不说话。

云舒曼说:“休宁法师,孟忏真是你的孝顺女儿。她辛辛苦苦找了你两年多,一听说你在这里,高兴得不得了。昨天下午她来到怡春,一见我的面就嚷嚷着上山。我说天快黑了,而且还要下雪,明天再说吧。她住在我家,讲你讲了一个晚上,老说对你放心不下。早晨起来看看,虽然路上有雪,还是要赶快过来。”见休宁对她说的这些无动于衷,她把孟忏手边的包提过来,一样一样向外掏,“你看,她还给你带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这是核桃粉,这是莲子粉,这是你们明洲出的点心……”休宁看一眼那些东西,说:“忏忏,我不是早跟你说过,我不用你管。你这么把我追来追去,反而坏了我的事情,你明不明白?”孟忏流着泪说:“我不明白!我就明白一条:我娘已经死了,可我爹还活在世上,我对他要尽到一个女儿的责任!”休宁不再说话,只是摇头叹气。

那边慧昱已经把茶沏好,此时给她俩一人端来一碗。云舒曼接过来道一声谢,说道:“慧昱法师,我听孟忏妹妹讲过你,你是佛学院的高才生。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我们打算开发芙蓉山,重建飞云寺,等到建好之后,你愿不愿意过来?”

慧昱合掌道:“让芙蓉山道场恢复,佛光重开,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云局长让小僧过来,这是小僧的福分。”

云舒曼看一眼休宁,又说:“休宁法师,你们师徒俩一块儿住吧。你当方丈,让慧昱法师当你的助手,好不好?这样,就不用孟忏妹妹牵肠挂肚惦记你啦。”

孟忏插嘴道:“这事太好啦!爹你快听局长的!”

休宁却说:“感谢局长美意。老衲已入古稀之年,精力不支,干不了方丈的。等庙建起来,慧昱愿住让他来住,我还是到别处去。”

慧昱面红耳赤,抄手立在一边,不再说话。

云舒曼又呷一口茶,说道:“老法师,我能猜到你为什么不答应我。我读过古代禅师的一首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季节。’你正在这样一种好季节里,不愿再去操心费力,是吧?”

休宁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云舒曼又说:“但我还读过高僧大德的另一句话,‘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你独自苦修固然好,可如果把芙蓉山的宗教场所恢复起来,你带着徒弟住寺弘法,让更多的世人亲近佛法,解除烦恼,那岂不是一件更大的好事?”

这话让休宁感到了分量。他目光垂视,眨动了几次眼皮,说道:“局长,你让我再想一想好吗?”

云舒曼见他口气松动,愉快地说:“好的,过几天我再过来,那时你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孟忏说:“爹,你听云局长说得多好,你一定要答应她!”

休宁又皱起了眉头:“你又跟我这样说话!你让我答应,如果我偏不答应呢?”

孟忏说:“你不答应,那你就是个自了汉,是个自私鬼!什么‘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季节’,人活在世上,谁能没有事儿?而且那些事儿不一定都是闲事,有的还是必须对付的大事,你想躲也躲不开的!”

休宁说:“怎么躲不开?你把它看破、放下,就躲得开了。”

孟忏道:“有人偏偏看不破放不下,怎么办?就说我妹妹,至今还放不下慧昱,昨天一早又去了叠翠山,你有什么办法?”

一听这话,休宁立即气恼地说:“这丫头,怎么会这样呢!她这是造孽呀!你平时就不劝她?”

孟忏说:“我怎么不劝?我天天劝呀!可她耳朵里像塞了驴毛,半句也听不进去。我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可无论介绍多少,她一个都不答应……”

听到这儿,慧昱默默地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充足,天蓝雪白,可慧昱的眼前却是一片灰黑。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参话头一样反反复复问自己: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真想叫你背一辈子。我天天想一个叫慧昱的人。我就看你好!我就看你好!……耳边是孟悔的声音,还有那麦香味儿的气息。

慧昱想,我如果没有剃度,没穿僧衣,能遇上这么一个多情而漂亮的女子,也真是我许多辈子才修来的福分。那像麦花香一般的气息如果吹拂在我的枕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我要是把孟悔领回家去,不把父母喜坏、把全村人惊呆才怪呢。

可是,我已经迈入佛门,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佛学院的个别同学私下里讲过,如果遇上合适的姑娘尽可还俗结婚,因为《宪法》规定,公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也有不信仰宗教的自由。一个人要出家很难,到庙里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但还俗却很容易,只需向任何一位僧人说一声即可。可是,信仰能是儿戏吗?我既然穿了这身僧衣,那就要穿它一辈子,并且不能对它有一点点玷污!“还汝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近代的曼殊和尚结下孽缘之后,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可是,我这一钵无情泪孟悔能够接受吗?现在,她又找到叠翠山去了。她找不到会怎么样?她如果知道我在芙蓉山,会不会找到这里?更严重的是,她这么年复一年纠缠下去,误了她的青春,也误了我的修行,可怎么是好?

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他在雪地上走着,越走心中越是焦躁。走到狮子洞西面山坡的一丛矮树后面,他低吼一声,猛地扑倒在地。他咬牙闭目滚来滚去,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雪。最后,他像只受了重伤的雪豹一样,伏在那里急促地喘息。“慧昱法师,你怎么啦?”一个女声响在旁边。

慧昱歪脸一看,原来是云舒曼站在那儿,脸上满带着关切。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站起。云舒曼说:“看你身上这些雪。”说着过来给他拍打。慧昱近乎本能地退后一步,自己抬手拍打起来,一边拍一边红着脸说:“这雪真滑。”云舒曼一笑:“是孟二小姐把你绊倒了吧?”慧昱只好吧嗒一下嘴承认:“唉,真叫人烦恼啊。”云舒曼说:“佛经上说,世间有八万四千烦恼,佛有八万四千法门,治你的烦恼该用哪个法门?”慧昱想了想说:“惭愧,我修习不够,还没有找到。”秦老诌的诌:狮子洞

和尚你知道吗?你住的这个狮子洞很有来历。为什么叫狮子洞?当然与狮子有关。现在的芙蓉山很少有野物了,在古时候可是虎狼成群,什么猛兽都有,这个山洞里就住了狮子。传说唐朝有个和尚和你一样,云游到这里,想在这山洞住下。可是他到洞口一看,里面有一头母狮,刚生下一窝小狮子。这头母狮子忙着用奶水喂小狮子,没空出去打食,已经饿得要死了。再饿下去,母狮子就会吃它的孩子了。和尚想,佛经上讲,当年有人大慈大悲,能够舍身饲虎,那么今天我也干脆舍身饲狮,成就正果。他就钻进山洞,在狮子旁边盘腿坐下,一边默念经咒,一边等待狮子来吃。他等啊,等啊,等了好半天,睁眼看看,狮子却不见了。他想,狮子是外出打食去了,我就等它们回来,它们愿吃就吃,不愿吃就走。不料,他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白天,那些狮子却没回来。和尚在这山洞里住下,等了一天又一天,狮子再没回这山洞。这时他才明白,狮子是让佛经感化了,自动避他而去。

和尚,我这么讲你高兴了吧?过去你们佛门中人经常讲这样的故事,又是讲经讲得天花乱坠,又是说法说得顽石点头。宗教嘛,总是要宣传一些奇迹来吸引老百姓,是吧?在这芙蓉山有一个白鹿洞,就在吐日峰的南面,你去看过吧?那洞也有一个类似的传说。说当年有一位高僧在飞云寺说法,一只白鹿悄悄进寺,立于殿前,像是在听,僧人们几次赶它它也不走。后来,每当寺中僧人说法,这白鹿一定要来。有一次,它来时还在角上挑了两束红红的杜鹃花,跪献给讲经的大师。再后来,僧人们再不见这白鹿过来,就去它栖身的洞穴去找,结果发现,那鹿已经倚着石壁,像老僧坐化一般安然死去。大师能看前世来生,说,这白鹿因为听经,已经脱皮去角,转生为人了。——和尚你快念一段经我听听,让我来生也保住人身,不至于堕落成畜生。哈哈!

再讲那个住狮子洞的唐朝和尚。他见狮子走了,就在这洞里住了下来,后来四处化缘,在这山里建起了寺庙。现在的废墟就是那时留下来的吗?不是。从唐朝至今,芙蓉山里的寺庙不知有过多少次兴废,建了毁,毁了再建。好好的寺庙怎么就毁了呢?原因多种多样。有毁于灭佛运动的,有毁于刀兵战火的,还有毁于其他缘故的。结果呢,有庙毁僧不毁的,有僧毁庙不毁的,还有僧庙都毁的。有时候还毁得相当奇怪。大宋年间,有一回全寺和尚在一夜间口鼻流血,全都死去。为什么?是饭头和尚去采蘑菇,在山后采到了一些,但他没发现那是长在蛇窟旁边沾了毒气的,拿回来煮给大家吃,结果毒死了全寺僧人。这是当时一大奇案,县志上都有记载。

这庙后来不知为何又毁了,直到万历年间才重新建起。建庙的和尚叫真智,来自南方。这和尚饱读经书,道行极高。他云游四方,最后来到芙蓉山,一眼就看中了这地方,发愿要在这里建一个道场。他也是先在狮子洞住。这时候芙蓉山里还有没有狮子,咱不知道,可这真智和尚却是一头狮子。为什么?传说他在山洞里打坐时常作狮子吼,吼声传出山洞,十里八里都能听见。

他在芙蓉山住了一段时间,听说信佛教的神宗皇帝下令刻印了一批《大藏经》,让全国名山名寺分藏,就决定去京城请一部。到那里一看,前来请经的僧人满京城都是,大多求乞无门。真智和尚也找过管事的官员,但因为芙蓉山不是名山,人家不理不睬。正在着急,机缘来了:皇太后患眼疾久治不愈,就张出皇榜,声称谁能给她治好就有重赏。真智得知后,二话没说上前就揭,让太监带到了后宫。他拜见皇太后,跪在地上看了看她的眼睛,要来一碗清水,念一番咒语,让皇太后用这水洗眼。皇太后洗了洗,那双老凤眼明亮如初,急忙派太监向皇上报喜。皇上来后见皇太后眼疾果然好了,龙颜大悦,就问真智想要什么赏赐。真智道:“我别的不要,只求皇上赐给《大藏经》一部。”皇上说:“朕准你。不过朕要问你,你那里的藏经楼是否妥当?”真智说:“启禀皇上,芙蓉山不只是没有藏经楼,就连庙宇也毁掉不存。”神宗皇帝一听,当即下诏重建,让户部给飞云寺拨款,同时还划地五千亩作为寺产,另外赐给真智紫色袈裟一领。真智从京城回来,落实皇帝命令的官员们也来了,没过多久,飞云寺就建得富丽堂皇。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这山下十几个村子的地都归到飞云寺的名下。你问老百姓愿不愿意?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呀。皇上既然把这些地送给了飞云寺,这些地的主人也就只好做了飞云寺的佃户。

不过,也正因为这些土地,飞云寺才有了以后的坏名声,才让三百年之后的一些和尚有了杀身之祸。第二章念佛是谁

慧昱在芙蓉山住了下来。

师徒俩分离了两年多后重逢,自有无限的欢喜。慧昱对师父嘘寒问暖,尽心伺候;休宁也对徒弟疼爱有加,如牛舐犊。送走孟忏和云舒曼,慧昱烧了开水,伺候师父洗了澡,还用随身带的剃刀给他剃除了长长的须发。他砸开清凉谷里的坚冰,在刺骨的冷水里将师父的脏衣全部洗了一遍。见师父的僧袍破破烂烂,他还打算将自己的那件与师父换过。可师父坚决不干,慧昱便用针线给他好好地缝补了一番。看见慧昱对自己这么尽心,休宁心里十分熨帖,不止一次地说:好徒儿,我的好徒儿。

但是,师徒之间很快出现了龃龉。而且随着芙蓉山的积雪一天比一天变薄,这龃龉一天比一天加深。

最初的起因,是慧昱劝师父听从云舒曼的劝说,等飞云寺重新建起,到寺里去住。可师父不答应,说等到那一天,他就离开这里。慧昱说:“‘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师父你真要这样?”休宁说:“还是自己住好。自修自了自安排。”慧昱说:“师父,咱们信的是大乘佛法,不能只做自了汉!”休宁说:“你懂什么!佛门之人发愿建道场,那是做功德。可他们建庙是为了把这山开发出来,搞旅游赚钱。”慧昱说:“不管他们目的如何,只要让这山里多个道场,就是一件好事。”休宁说:“寺院成了旅游景点,红男绿女,熙熙攘攘,还能潜心修行?”慧昱说:“我记得虚云大师说过,只要道心坚定,十字街头、婊子房里,皆可办道。”休宁冲他一瞪眼:“嗬,上了几天学,要当我的师父啦?”慧昱见师父发了火,只好缄默不语。

另外一条,是慧昱发现师父日中一食,试图劝阻。慧昱记得,当初住通元寺的时候,别人是一日三餐,师父和法泽老和尚一样,只吃晨、午两餐,过午不食。而慧昱到山上之后,发现师父连早晨这一顿也废除了,不免心中忧虑。他想,虽然佛祖住世时规定比丘日中一食,但佛教传入中国后,僧人们从实际出发,“慈悲为怀,方便为门”,对从印度传来的规矩做了许多变通,在进食方式上,就将日中一食渐渐变成了过午不食。在禅宗兴起之后,由于提倡“农禅并举”,僧人要参加劳动,体力消耗加大,进而实行了一日三餐,只是晚上用于疗饥、被称作“药石”的这一顿饭不再过堂唱念。想不到,师父住进山里,竟然成了一个“原教旨主义者”。这山里本来就没有像样的食物,他偏又坚持日中一食,身体怎么能受得了。他让师父不要这样,师父却说:“我吃得还算多的了,当年佛祖修行,日中一食,日食一麦,间或七日食一麻一麦。”慧昱说:“你别忘了,佛祖最后饿得瘦骨嶙峋,却一直不能成正果,便决定放弃苦行,喝下牧女供养的乳糜。这样,他才恢复体力,坐在菩提树下开悟成道。”师父说:“没事,我每天中午吃那么多东西,已经足够了。其实,人的许多能量都消耗在妄想上,如果二六时中抱定话头不放,把妄想去除,消耗自会减少,就不需要补充那么多的能量。”慧昱对师父说:“可惜这里没有镜子,不然你就能看到自己脸上的菜色了。”休宁说:“我真的没事。你要吃尽管吃,不要管我。”慧昱听了这话,便一天三回吃自己带来的和孟忏送来的食品,或是那些橡子、栗子、蘑菇、黄精之类。但早晨、晚上他独自享用时,看看旁边清坐着的师父,心里总是不安。

慧昱对师父的修禅方式也提出了异议。当初他出家之后,师父教给他的就是参话头,而且只参一个“念佛是谁”。师父讲,师父的师父法泽老和尚也讲,只要你抱定这话头不放,从这四个字发起疑情,念念参究,从不间断,用功用到“终日穿衣,没有挂着一丝纱;终日吃饭,没有咬着一粒米”,甚至“行不知行,睡不知睡,小圊(解手)不知解裤子”,用它十年二十年的功,甚至三十年五十年,那你就可能开悟。在通元寺,慧昱每天都是这样去做,一有空就坐上蒲团参“念佛是谁”。法泽老和尚在世时,每年都主持一期“禅七”,组织众多的僧人和居士天天坐香、跑香,在七七四十九天里猛参深究。慧昱也有幸参加了法泽老和尚圆寂之前主持的四期。但他用功不小,收效却并不明显,除了在打坐时曾感受到一阵阵的禅悦,“念佛是谁”的答案却并没有在心里迸出。他焦急地问师父:“怎么还没有消息呀?”师父说:“过去长庆禅师二十年间坐破七个蒲团方得一悟,我参了半辈子也还没得消息,你才坐了几天?好好用功就是!”

到了佛学院,学过禅宗史,慧昱才知道中国禅宗的先贤们最初并不是参话头,而是随方解缚,活泼机用。他们擎拳头,竖拂子,瞪眼扬眉,都深藏禅机,让你会去。宗风严峻者,或棒或喝,机锋变化无穷。这些,从《五灯会元》等记载禅宗公案的书中可以看得清楚。从元代开始,有的高僧鉴于禅门中文字禅、口头禅、狂禅等弊端,采用了参话头的方式,即抱定一个话头一直参下去,行坐不离。原来的本参话头多种多样,影响大的有“何为祖师东来意”、“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父母未生我以前的本来面目是什么”、“狗子有无佛性”、“拖死尸的是谁”、“四大皆空,五蕴非有,我在何处安身立命”,等等。当净土宗盛行时,有人为适应“禅净双修”之需要,开始参“念佛是谁”的话头。至明末清初,这话头已在禅门中占主导地位,多数禅人抱定的都是它。

这种做法也一直受到批评。有人说:“一句合头语,千古系驴橛。”意思是千百年来这一句话头把参禅者像拴驴一样拴住了。当代在儒、释、道三家均有建树的大学者南怀瑾先生曾无比感慨地写道:“……等次以下,禅宗所存者,唯打坐、参话头等形式而已。宗师既无接引后进如唐宋大匠者,参禅之徒,多有老死语下,不落入担板窠臼,即堕在禅定功勋。抚今追昔,吾谁与归!”

慧昱读到这些时,不禁惊得目瞪口呆。从此,他再参禅时,就不限于参话头一种,而是见机行事,灵活多样,像古人说的那样,“无修而修”。他想,六祖慧能在《坛经》中讲:“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若执着于打坐、参话头,那就是“执相”了。而如果能够保持心境的空灵,行坐起卧都是参禅,随时随地都有开悟的机会。古时的禅师,有人看到桃树开花而悟;有人扫地时听见砖石击竹作响而悟;有人听见驴叫开悟;有人上街闲逛,听歌女唱出一句“你若无心我便休”开悟。正所谓“落花随水去,修竹引风来”,时时都当机,处处有因缘。

然而,慧昱把这些说给师父听时,师父却勃然大怒,说慧昱你也太张狂了。“无修而修”,那是大根器之人所为,今天咱们这些凡俗之辈怎能与他们相比?咱们只有下死功夫才行!你如果不愿再参话头,那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师父!吓得慧昱再不敢跟师父争辩,师父打坐时他也老老实实趺坐在一边。

这个时候他也参“念佛是谁”的话头。但他参话头时想得很多很远。他想到,“念佛是谁”其实是个哲学论题。西方哲人很早便发出了相似的诘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几千年前,古希腊奥林匹斯山上的特尔斐神殿里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认识你自己!”这也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一再强调的一句名言。他想,时至今日,人类依然没有揭开自我的谜题,人对自我的探索是永恒的。所以,“念佛是谁”也算中国禅人对这项探索的一种响应吧。

那么,“念佛是谁”有无答案?应该是有的。千百年来许多禅人久参得悟,肯定是对这一问题做出了正确回答。不过,因为禅宗早已认识到了语言的局限性,所谓“一落言筌,便生谬误”,因而对宇宙人生的许多体悟都付诸心印,不用语言表明。对于开悟的情景,他们常用这么一些话形容:惊天动地、大死大活、枯木开花、冷灰爆豆,等等。既是惊天动地的事情,那就不会太多,所以自古以来参禅者多如牛毛,得道者是凤毛麟角。莫说平时,就是目的在于“克期取证”,集中时间和精力参究因而特别见效的禅七,几十天下来,几十、几百人中间,也很难有大彻大悟之人。慧昱在通元寺参加了四期,就没有一个人声称自己开悟。

正因为开悟者极少,所以自宋代开始,佛门就兴起了“禅净双修”,或者“弃禅修净”。在许多人看来,净土宗是方便法门,只要持念佛号,死后就能往生西方净土,是一种比较“保险”的路数。另外,与禅宗相比,净土宗也更适合文化层次较低的普通大众修持。但慧昱想,禅宗毕竟在中国佛教史上有过一段辉煌:达摩东来,少林面壁;六祖献偈,曹溪传灯;五祖丛林,百丈清规;五家竞秀,高僧如林。禅宗既使外来佛教有机地融入了中国文化,也因促成宋明新儒学和宋元新道教的孕生,而为中国文化的建设做出了贡献。可以说,禅宗曾是中国传统文化机体中最幽深、最活泼的一根气脉。今天虽然禅门萧条,但佛家弟子应该接续祖灯,把它继承下去。

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

在狮子洞里坐着的一个个夜晚,他抱定话头,猛参深究。

然而,他有时也思路旁逸,打起了妄想。

他想,念佛的是谁?是1975年出生于淮北平原茅滩村的那个庄户小子吗?是两次高考都落榜的倒霉蛋吗?是曾经游荡于长江岸边的落魄民工吗?是长跪在明洲通元寺山门前的求度者吗?……

今生幻影,历历明明。慧昱曾经无数次想,自己前生到底积累了哪些罪业,这辈子才生在那样一个家庭?从他能够辨认双亲的那天起,晃动在他眼前的便是两张丑陋的面孔。父亲的脸上满是伤疤,一对眼睑往下翻着,血红吓人;母亲的脸是左一半白,右一半黑,非人非鬼。父母皆丑,在村里就遭人蔑视,谁见了都怕沾上晦气,隔三尺躲上五尺。慧昱虽然生得眉清目秀,但也受父母牵连,被人叫成“小鬼孩”,让他自卑至极。他后来才知道,父亲本来长得挺好,是二十岁时在公社煤矿干活,让爆炸了的瓦斯烧成了那个模样;母亲的阴阳脸则是胎里带来的,半边脸长满黑痣,人见人怕,二十六岁了还找不到婆家,只好嫁给了烧伤后一直打光棍的父亲。那时候人命不值钱,父亲让瓦斯烧了就烧了,公社给他治好了伤就再也不管,让他回生产队干活。岂不知他胳膊上的肌腱已经烧坏,重活儿干不了,就挣不来高工分,家里非常贫穷。慧昱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六岁那年妹妹出生,家里的鸡早瘟死了,想买又没有钱,母亲在月子里没能喝上一口鸡汤。他七岁上小学,就为了交五毛钱的书费,母亲在村里跑了半天也没借到,只好走二十里地回娘家向舅舅借,往回走时遭了大雨,淋得她发了好多天的高烧。

后来分田单干,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了一点。看到儿子喜欢念书,父母说,你好好念,俺们再苦再累也供你!他也真是争气,从小学到中学,成绩在班里都在前十名之内。高考前夕,母亲到县一中给他送干粮,流着泪说:“孩子,咱村还一直没出过大学生,你要是考上了,也给你的丑爹丑娘争一口气!”他万般庄重地点点头,暗地里下决心要考好。万万没有想到,在考试前的那天晚上九点多钟,管理学生宿舍的大爷突然喊他,说有他的电话。他跑到值班室去听,电话里一个女人说:“韩景全,你爹在村头叫车撞死了,你赶快回去!”他眼前一黑,也没问那女人是谁,骑上车就往家里飞奔。蹿了六十多里路回到家,家里却紧闭门户安安静静。他叫了几声,开门的正是父亲。父子俩都大吃一惊,分析一番后认定,是村里有人嫉妒,怕韩家孩子真的成了第一个大学生,才使出了这一毒招。他看看手表,时间已是十二点多,又满头大汗地往回赶。因为天黑,中途他跌进了一条水沟,撞得头破血流,自行车也坏了。他扛着车子走了十几里来到公路上,想拦汽车,却一辆也拦不下。他跪到路当中哭求,那些司机还是不理他,都是绕过他绝尘而去。直到天亮之后,才有一辆拖拉机终于停下,把他带到了县城。他见时间快到,连饭也没吃就进了考场。然而他头晕目眩,许多题都没能做好。

等到发榜,他果然不行。父母痛哭一场,说咱不能泄气,咱来年再考,非考个样子给他们看看不可!于是他又回学校复习。想不到,这年冬天他家里又出了事儿:正在念初中的妹妹韩景燕突然回家,不愿再去上学。原来和妹妹同宿舍的一个女孩被社会上一个不良青年勾引,经常在晚上翻墙出去,快天亮了再翻墙回来。这事让学校知道了,班主任就找到女孩劝诫。这女孩认为是韩景燕告了密,就把她叫到校外,让那青年揍了她一顿。她带着满脸青肿回到学校,那女孩却在同学中散布谣言,说韩景燕在外面乱搞,跟人争风吃醋,让人家打了。妹妹有口难辩,一气之下就回了家。他回家整整劝了一夜,妹妹才答应回去。他把妹妹送回学校,找老师说了说,老师答应要对那个坏女孩严加管教。可后来听妹妹说,老师怕遭报复,根本就不敢管,那女孩照样欺负她。因为整天惦记妹妹,他在县一中心神不安,功课复习得不好,第二年高考,他离录取线差了三十多分。得知这个结果,他跑到没人的地方结结实实哭了一场,哭罢决定出门打工。

本地人打工,多是在离家不远的煤矿。淮北平原是产煤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煤矿随处可见。可他不愿再蹈父亲的覆辙,让自己变成一个活鬼甚至死鬼。他到县城一个劳务输出公司咨询,那里收了他两百块钱,介绍他去邻省明洲市的一家工厂,他回家跟父母说了一声就走了。到了明洲,他连擦城而过的长江都没顾上看,直接去工厂报到上班。那是一家电池厂,他所在的配料车间炭粉飞扬乌烟瘴气,工人干活虽然戴着面罩,但下班后都要吐上半天黑沫儿。这里工资号称一千,然而老板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罚你,今天罚八块,明天罚十块,头一月下来他只拿到了五百二,第二个月拿到六百一。第三个月还没干满,厂子突然被政府查封,原来这里生产的电池一直假冒别处的名牌。

工人们作鸟兽散。他又去一处建筑工地打工,老板让他搬砖,许诺三十块钱一天。搬了一段时间,老板又让他浇铸混凝土,日工资涨到四十。然而到了发工资的时候,工人们领到的只是一半,老板声称另一半要等工程完工再补齐。那个大楼有十多层,工程量很大,老板想缩短工期,就驱使工人连续加班,工地上每夜都是灯火通明,机器轰响。日复一日,工人们睡不足觉,疲惫不堪。腊月里的一天深夜,他在楼顶加班,中间到一丛立着的钢筋旁边撒尿,尿没撒完却睡着了,不知不觉蹲下身蜷在了那里。后来,有什么沉重而黏稠的东西突然砸在身上,把他惊醒。但他睁不开眼,手脚活动受阻,稍后攒足了劲儿奋力挣扎,才从混凝土堆里拱了出来。他早从工友那里听说过:在另外一个土地,有人夜里加班,天亮时却不见了。众人找来找去,发现刚浇铸的水泥横梁外露出了一角衣服,便猜想他是实在太累,躺在这里睡着了,而浇铸水泥的人也犯了迷糊,就发生了那样的惨剧。事后,他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差点成了这座大楼的组成部分,都是冷汗浇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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