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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4 03:4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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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天流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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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是宋史2

如果这是宋史2试读:

第一章 天下不过二三事

提起历史,人们总会习惯性地说:“……历史长河……”这没错,只是不大精确。就像提到人生,人们总是用长跑来比喻一样,乍听没错,细想全错。

因为真正的人生,是短跑。长年累月的准备,艰苦卓绝的训练,都只为了关键时刻的冲刺。然后,人生定型。

历史也正是这样。

它的长河中闪烁着无数的关键时刻,这些或光明,或阴暗,或惨烈,或讳莫如深的瞬间时刻,才是我们人类的精华体现。其后所有的漫长岁月,都不过是它们的附属品,用来稀释、淡化当时的浓郁内核。

就像公元976年十月二十一日这一天。

这一天在宋朝历史上的分量并不是特别重大,只不过它的个性太鲜明了,绝对的独一无二。这一天的清晨时分,宋朝所有的臣民们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就突然间全体面无血色,瑟瑟发抖,就像瞬间同时看到了牛头马面给他们送来了阎王爷的早餐请柬。

一点都没有夸张。事实上,他们中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马上就回想起了十七年前,甚至是二十二年前……那时候他们活在五代十一国里,随时都会血肉横飞,妻离子散,人头落地,那是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似乎这十七年以来他们的富足、安定,甚至都能重新奢谈一下的尊严,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可是这一天的早晨,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一切都是谁带给他们的?

答案是柴荣……还有赵匡胤。

但是赵匡胤却突然间死了——就在昨天他还好好的,可一夜之后,就被宣布已经死亡!

恐惧瞬间袭来,这时候,宋朝的全体臣民们才突然发现,他们的全部福祉,还有生命的保障,竟然是这样的脆弱,完全都维系在一个人的生死存亡上。这让他们发抖,因为谁都知道,赵匡胤只有一个,是没有任何人能替代的。

但是害怕是短暂的。没过多久,一个新的消息传来,皇帝居然马上就诞生了,而且竟然不是赵匡胤的儿子,而是他的弟弟——赵光义。

历史记载,在这一天的清晨,宋朝原晋王、开封府尹赵光义在其兄长、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灵柩前奉遗诏即位,成为了宋朝的第二位皇帝。

这时候,宋朝子民们的感觉就开始分层了。有的人选择继续迷惑,他们要猜,这到底是咋回事呢?可有的人就感到了更大的恐惧,并且这种恐惧的加深程度和他们官职地位的高低成正比,越是那些平时不可一世的大人物,越显得两眼发直,四肢麻木,随时都会昏倒。

他们眼前浮现的,不再是牛头或者马面,而是一张和蔼亲善、温文优雅的中年男子的脸。

赵光义的脸。

这张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扭曲狰狞过的脸,从此在人们的心里彻底变样。

无数的问号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生成——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匡胤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即位的人是他,而不是他哥哥的儿子赵德昭或者赵德芳……

无数个疑问,但都没必要再追查分析。上演了千年的老剧了,再没有什么情节的哪个变化能做到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尤其是“谁犯罪,谁受益”这条颠扑不破永不失效的真理。

于是在那个清晨,人们看着赵光义在他哥哥的灵柩前悲恸欲绝,痛哭流涕,要宰相薛居正等国家重臣再三请求,才勉强答应做皇帝。然后为了感恩和尊敬,他在《即位赦天下制》里宣布——太祖“猥以神器,付与冲人……凡开物务,尽付规绳,予小子估及绍丕基,恭禀遗训。仰承法度,不敢逾违,更赖将相公卿,左右前后,恭遵前旨,同守成规,庶俾冲人,不坠鸿业”。“冲人”——小孩子。他以三十八岁的实际年龄,深自谦抑,表示自己什么也不懂,要“尽付规绳”,完全踩着他哥哥的脚印走下去,并且要依赖“将相公卿,左右前后”,一定要做到“不坠鸿业”。

就这样,宣言报告在继续,加冕典礼在继续,一个个法定的程序在继续,一个新的、名正言顺的皇帝在一步步地生成……没有异议,没人反对,全票通过。于是,在那一天的漫天大雪里,至高无上的皇冠落到了赵光义头上,其他人的头上和身上落的都是惨白的雪花。

包括原来的皇长子赵德昭、皇次子赵德芳,以及盛殓着赵匡胤尸体的棺柩。

那么就真的没有怨气,没有反对,没有仇恨了吗?!

可是有或者没有,还有什么意义吗?不管那时的现场到底发生过什么,至少在历史上没有任何的记载能够证明在那一天,或者在那之后,有谁反对过赵光义登基即位当皇帝。就算我们能彻底不负责地戏说一下,假定那天全开封城里每一个人都想要赵光义死,都只能更深刻地证明一件事——赵光义无所不能。

这是千真万确的,以后二十二年里所发生的事情都将证明,这位新皇帝无论面对什么事都有解决的办法,不管局势多么恶劣,有多少人——不管这些人是宋朝人、契丹人、党项人——给他出了多少难题,都从来没有让他真正走投无路过。

所以眼前的这点小事,实在是不值一提。而且就从这时开始,人们就可以观摩欣赏,赵光义是怎样极为迅速而又有条不紊地把天下万物都收入自己囊中的。

先安内。

首先是皇族,只见一连串金光闪闪的头衔被赵光义扔了出去,落到他亲爱的族人头上。

封——先帝赵匡胤的皇后宋氏为开宝皇后;

封——原皇长子德昭为武功郡王,由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检校太傅、同平章事,封为永兴军节度使、京兆尹兼侍中,位于宰相之上;

封——原皇次子德芳,由贵州防御使升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

封——皇弟赵廷美(先匡美,再光美,再廷美。为两个哥哥避讳)由永兴节度使兼侍中升为开封府尹兼中书令,封齐王,位于宰相之上。

并且由即时起,先帝赵匡胤的儿子和现齐王赵廷美的儿子,享受和现任皇帝赵光义的儿子们同等级待遇,并称为皇子,三者的女儿们并称为皇女,以示存亡一体,永无二心。

以上的条件怎么样?不管背后的那根大棒是否存在,达到了什么级数,至少胡萝卜的吨位是够了吧?平心而论,赵光义已经把能让出去的都让出去了,除了自己的皇位,连自己儿子的未来继承权都没有保留。而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安静。

在现存的史料中,查不到当年赵家内部有过任何的纷争,尤其是最敏感的德昭、德芳、廷美三人。事实上,他们是空气,彻底人间蒸发了,那一段的历史中甚至没有他们的任何出场白,或者哪怕一个现场动作。

下面轮到了诸位朝中高官,每人都有赏,闷声发大财,就算是宰相这种没法再升的职位,都可附加上一些额外的好处。

原宰相薛居正加封左仆射,沈伦(原名沈义伦,避讳去义)加封右仆射;参知政事卢多逊升为中书侍郎、平章事;枢密使曹彬加同平章事;枢密副使楚昭辅为枢密使;潘美虽然不在家,也加封为宣徽南院使。其他的大小官员依次加官晋爵,严格做到人人有份,见者有份,就连大牢里的犯人都不例外——大赦。哥儿几个可以出去透口气了。

忙完了这些,京城里基本安定了,赵光义是不是可以松一口气,进皇宫参观一下自己的新家了呢?但是人们却惊奇地发现,这人的表情还是那么的奇特。想象一下,一张脸上既要保持住二十年如一日的优雅庄重,还要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悲痛万分、生不如死,一边哭着一边微笑,那是张什么样的脸?

仁德是那么好修炼的吗?刘备是那么好当的吗?

但这都是必需的,赵光义的局势还远远没有稳定,环顾当时,还有一样东西是那时的他所搞不定的。

一股力量,它可怕并且敏感,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只要有一个稍微异常的冲动就会把它突然点燃,而一旦它发作了,就会让宋朝的天下瞬间四分五裂,无论谁都没法收场!

是军队,此前完全听命于赵匡胤本人,除了赵匡胤之外没有任何人能调动一兵一卒的宋朝军队。

两个月之前,宋朝征调了绝大多数的禁军分五路进剿北汉,也就是说,在赵匡胤暴死,赵光义越侄登基时,开封都城内的军力是空前薄弱空虚的。

这时就没法不佩服或者羡慕赵光义了。说佩服,是说他眼光独到,选择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做他生命中这件最重要的事;如果说羡慕,就是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他哥哥暴死的时候,居然正是国都军备空虚的时候,没有几个握刀的人能对他跃跃欲试。

这时分析一下赵光义的能力组成元素。他强在哪儿?弱在哪儿?

赵光义二十岁刚出头时就当上了开封府尹,此后一直在首都行政部门里主持重要工作,至今已经有近十六年之久。他官场经验丰富,全国一盘棋,甚至比他哥哥都熟悉,是当时宋朝的第一号能吏。但可惜的是,他瘸腿。

军政不分家,他只有一手硬。

赵光义的致命缺陷就在军队。他没有资历,更没有军功。而军队是个奇妙的世界,想在那里称王,你必须有实打实的能耐,“钱压奴婢手,艺盖当行人”,是骡子是马,你得拉出去遛遛!

偏偏赵光义是个斗智不斗力的人。

这怎么办呢?想想当时的宋朝北征部队,以党进为首,潘美、郭进、杨光义……个个都是桀骜不驯,满手血腥的人,但那时每一个人都对赵光义非常客气,原因只有一个,他是赵匡胤的弟弟!

除此之外,这些人还在乎他什么呢?这些赵光义都心知肚明。于是这些人就都得远远地隔断在北汉境内,既要面对太原城里的北汉部队,更要扛着已经赶到的契丹援军。明明知道了国内已经天翻地覆,连皇帝都换人了,可就得原地待着。

因为没有命令让他们回国。

但小心着,这些人的职业就是整天盘算着怎么杀人。赵光义的举动他们都懂,甚至怎么做的他们都能猜出来,而他们也真的不敢反抗,谁让他们的家小都在开封城里呢。但是这要有一个前提,就是千万别给他们那个机会。

一切都取决于一个机会——一个人是否会突然到来。

还记得《角斗士》吗?那里面罗马的老国王被亲生儿子活活闷死在胸口,然后新国王立即出去干掉自己的皇位威胁者,那位飞兵团的将军蒙特西莫斯,请问将军这时的活路在哪里?

怎样才能让他在当时的绝境中死中求活,甚至夺取更大的利益?

这位伟大的将军选择了逃避,他杀了来行刑的军人,自己单身逃回故乡。但是什么都晚了,罗马恺撒的手可以伸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沦为奴隶,变成角斗士,最后用民众的呼声,迫使皇帝走上角斗场和他一决生死。

很动人,很震撼,但很愚蠢。

这一切完全可以避免,当初就有一线生机,让他既能保全自己,更能保住妻儿的性命。就在老国王被害,新国王派人来杀他时。那时他正在军营里,他完全可以利用军心(他沦为角斗士时才想起了这点),就算真的是他杀了老国王,他都能混淆黑白,让新国王死。

当时宋朝的军队也是一样,赵匡胤近三十年的恩德与积威让这些军人肯于,甚至习惯于为他去死,他们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借口,一个人——德昭,或者德芳。

只要他们其中的一个突然出现在远征军的军营里,出示一个哪怕是伪造的赵匡胤被害的证据,这些人都会为他起兵,杀回开封,夺回皇位。

想一下,在事过三年之后,远征北汉、燕云的军队都会找机会拥立德昭为皇帝,从而让赵光义起了杀心,这时赵匡胤在军中的余威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但让人郁闷的是,开封,甚至整个宋朝国境都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每一个人都乖得出奇。对此,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去猜了,赵光义的手段要高明到什么程度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然而历史证明,这些都不算什么,紧接着又发生的一件事,才真正地证明了这个人的特色——无所不能。

他先是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起名为“炅”。这个字很棒,日下之火,光华灿烂,似乎比“煜”字还要稍好一些,但不管怎样,改名字是他的自由,也是五代以来做皇帝的传统习性,无可厚非。但是他紧接着就把他哥哥的年号给改了。

公元976年十二月以前,是宋开宝九年,在十二月以后,是宋太平兴国元年。

这事很小吗?

也许什么都不算,毕竟它改不改都不会天塌地陷。不过,要留神,这么搞就算没有天灾,人祸是少不了的。我们中国是忠孝礼仪之邦,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万世之根基,不变之人伦!

要知道就在距今一百多年前,这还是我们的立国之本,就算是以外族身份征服中原的清朝,也要遵守这样的规矩。其中就有一条,“父死,子不改其规三年”。在中国的历史上,除了改朝换代外,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交接上岗的皇帝敢在当年就改变上一代君王的年号。就连著名的干掉老爹、杀掉大哥的暴君代表隋炀帝都不敢。

何况赵光义是以弟承兄,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可他就是干了,而且照样朝局稳定,没有任何人反对。记着,历史可以证明,没有任何人反对。

这样出类拔萃,我们真的应该膜拜一下。

做完了这些,赵光义下令远征军回国。等潘美、党进等人回到开封之后,他们发现不仅要面对一个在名分上无懈可击的新皇帝,连顶头上司都换人了。

曹彬,任枢密使、同平章事;枢密副使则是以前的三司使楚昭辅。

潘美等人唯有仰天长叹,彼等生而幸运啊……像他们这样千里奔袭,异国征战,除了沾了满头满脸的北汉灰土之外,还得到了些什么?可曹彬先生就不一样,他在京城里悠闲享乐,高官厚禄就不求自得。

还有那个楚昭辅,当年陈桥兵变时当众说假话的神汉,居然变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但你上哪说理去?关键时刻,你不在关键地点……去诅咒命运吧。

军队被搞定了,宋朝全国都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样不会有大规模的流血了。但就在庆幸中,皇宫的旁边就突然有人流了血。

死人了,有人白昼当街杀人,而且杀完就逃,不知去向。

事情是这样的,开封城里物业繁华,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商人,也有乞丐。这一天,就在靠近皇城根儿的一家大店铺门前,一个乞丐堵着店门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骂得精彩,听的人多,无论店主人怎样赔礼道歉都不好使。最后好不容易大家伙儿才听明白,这位嘴特臭的乞丐之所以这样激动,就是因为主人家施舍给他的东西不合他心,而且数量不够。

群情激愤,这丫真是欠抽!不过骂归骂,乞丐扬扬自得,乞丐怕什么?除了大狼狗,啥也不怕。于是该乞丐的骂声覆盖面更广,在场所有人的家属都被他问候了一遍。突然从人丛中冲出一人,拔刀就捅了他个对穿。没等现场的人反应过来,这人扔下刀,冲出人群就跑了。

大快人心,不过这事也捂不住了。第二天,开封城的官员就上报给新任皇帝赵光义。赵光义大怒,立即上纲上线——这是五代时随意杀人的陋习,一定要抓到凶手,立即严办,刹住这股歪风邪气!

有关部门不敢怠慢,全力办案,很快就把结果上报——杀人的是店主人,动机是实在气不过。

赵光义很高兴,说爱卿,你能如此用心办案,真让我欣慰。不过,你最好再复查一遍,可别冤枉了好人啊。下次把那把杀人的刀拿来。

几天之后,该部门把凶器、狱词一并呈上。程序走完,赃供俱在,这案子结了。

赵光义却再一次问,真的审好了?

该官回答,审好了。

赵光义突然转头对身边的小内侍说:“取吾鞘来!”

片刻之后,小内侍拿来了一只刀鞘,直接下殿,把那把杀人的刀放入刀鞘,严丝合缝!

赵光义拂袖而起,怒视那个目瞪口呆的官员:“如此,宁不枉杀人!”

一边派人去杀人,一边严令下属去查案,赵光义在庙堂之上瞬间就戳穿了手下人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小把戏。

一举数得。

第一,明白无误地告诉所有属下,我的眼睛是雪亮的,谁也别想在我面前玩花样。第二,发出信号,给所有人提个醒,我再不是以前那个好说话的晋王了—我—是—大—宋—天—子!从此都把位子给我摆正喽。第三,我要刷新吏制,新朝需要新气象,各部有司注意了,从此要清白做人,努力做事!第四,如果真的有第四的话,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开封城里的命案,归谁管——开封府尹。这时的开封府尹是谁啊?赵廷美!

小三啊,别看我给了你个官儿当,可得小心办事哟……不然别怪二哥没给你打预防针。

要整顿官场,光凭这一件小事,死了一个区区的乞丐还远远不够,要震慑天下,就要选一个大官来开刀。谁呢?赵普。这太妙了,于公于私,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赵普都是最好的。

为了效果,同时也为了快乐,赵光义选用了上乘的官场手段,一切都进行得公平合理,了无痕迹,但是绝对会达到目的。

他派了一个叫高保寅的官去做怀州的知州。怀州,正是河阳三城节度使、同平章事赵普的辖区。高保寅刚一上任,几乎连怀州衙门里有几棵树都没数清,就立即上奏——赵普犯规了!他什么事都管着我,我请求按照太祖定下的规矩,“罢节镇领其支郡”!

好了,赵普就算有心理准备,都恨不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不是别的,罢节镇,收支郡,恰是他当年给赵匡胤出的好主意,结果没想到他自己也有当节度使的一天……啥也别说了,作法自毙!

但是别忘了,他叫赵普,历史可以证明,如果赵光义是“无所不能”,那么他就是“总有办法”。别管局势怎样恶劣,甚至连皇帝都想做掉他,他都会有办法。

赵普主动申请把支郡交出去,把自己的节度使头衔彻底变成荣誉衔,这都不算,他还作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堪称找死的决定:他要进京。

名义是给赵匡胤发丧,为老主送最后一程。

这个名义太光明正大了,连赵光义都没法拒绝。那么好吧,你就来吧,赵光义磨刀霍霍向赵普,就等着肥猪拱圈送上门。但赵普就是赵普,他来了,却让你没法下刀。因为他挑了个最好的时机,在赵匡胤的其他老伙计,如安远节度使向拱、武胜节度使张永德、横海节度使张美、镇宁节度使刘廷让、归德节度使高怀德等人一起都来朝拜别赵匡胤,并朝贺赵光义登基时,他才来。

赵光义总不会当着这些人来砍他的头吧?因为这是“太平兴国”之年啊,要太平,才能兴国。于是赵光义恨得牙根痒痒的,却只能笑得呵呵的,老伙计们都辛苦了,来,大家继续加官晋爵——向拱,你和张永德一样,做左卫上将军;张美,你是左骁卫上将军;刘廷让,你是右骁卫上将军;赵普……你嘛,你与众不同,这样吧,你来个最高档的,你来做太子少保,而且我很爱你,天天都想见你,你不用回去了,就留在开封吧!对了,还有,你也老了,别太累着,同平章的使相之权,就不再给你了。

众目睽睽,赵普脸色惨淡,只能躬身谢恩。几乎每个人都有些幸灾乐祸,没办法,谁让赵普当年那么生猛呢,连赵匡胤有时都得听他的。想必当时都有人在暗笑——太子少保,好大的官啊,可是请问我朝现在有太子吗?你保个什么保啊?

但谁也不知道,赵普这时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多简单,他达到目的了。他要的就是丢掉这些烫手的官衔,然后脱离地方,回到开封城天子脚下。

在地方上,有无数的混账无赖,想升官没理由,都在争着抢着帮赵光义找他的麻烦。这样搞下去,终有一天赵光义会理由充分地砍掉他的脑袋。

与其受小鬼的欺,不如直接面对阎王。

回到赵光义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让全天下人都看得见。只要够乖,只要能忍,想必日久天长,赵光义都会下不去手的。无论如何,都比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强。

就这样,赵普被顺利拿下。在世人的眼光里,赵光义的形象开始变得高大。

好多年以后,宋朝发生了一件事,很不起眼,似乎只是宫廷生活的小插曲,但如果把它和赵光义即位之初一个同样不起眼的命令结合起来,就能揭示出宋朝曾经出现过的怪异现象的幕后秘密。

事情是这样的,四川给赵光义上贡,贡品是画圣吴道子的古画《长寿仙人图》。赵光义展画欣赏,满心等待着自己和这幅画亲密接触,能隔着时空被吴道子感染一下。却不料他突然间呆住了,旁边的人就看见皇帝陛下神色愕然,连连眨眼,好像有什么事一下子让他突然抓狂,也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兴奋,反正他连声大喊——来人啊!“请问您叫谁?”内侍小心地问。“都要!”赵光义一连声地叫,“军校、内侍、近臣,统统都来,马上来!”

结果皇宫里面紧急总动员,所有人一起往他的身边狂跑,瞬间集合完毕,人人都呆呆地看着皇帝,就等着陛下说要杀谁。

却只见赵光义笑嘻嘻地把手中的古画向他们展开,很神秘,且更加期待地问:“你们看,这是谁?”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仔细看,然后统统地面面相觑,惊异莫名,脸上的表情变得和赵光义一模一样。他们期期艾艾地说——陛下……这,这是御龙弓箭直都虞侯戴恩啦。“对头!”赵光义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就是他。这太神奇了!”

然后戴恩就此平步青云,从禁军的中低层将领迅速提升,直至宁远军节度使。史书记载,当时宋廷举朝都称他为“戴长寿”。

这事能说明什么呢?不过是芸芸众生,福祸升沉都只在君王好恶的一念之间而已。但别忙,回到赵光义即位之初,他突然变脸下令——诏令,天下禁止私习天文卜相等书,违令者斩!

而且到了第二年,他更命令全国征集天文相士近三百人进京,进行分门别类的考试。结果除了合格的六十多人,其余的都变成了罪犯,被脸上刺字,直接发配到沙门海岛看风景,遇赦不还。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既崇仙羡仙,连长相暗合的都会破格提拔,可又把职业的“人间神仙”们不当人看,远远地赶到国门之外呢?

得好好想一想。

以上的事情都非常的小,在宋史长卷中只留下了寥寥几个字的记载,但只有通过它们,我们才能找到那些在正统的历史分析里所没法解释的诡异现象的答案。

比如说,赵光义为什么要虚耗国力,修那么多的庙?他的儿子赵恒为什么会突然间变成了个神汉,弄得“一国君臣如病狂”?甚至百余年之后,金兵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攻不破、砸不烂的开封外城墙是怎样自动陷落的?都与这时赵光义的决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连九十年之后那次举世闻名的变法强国之梦,都能在这里找出必须做的根源。只不过世态万千,人事芜杂,只能到那时再说了。

每一个人都知道,宋朝是文人的天堂。那么这个天堂的大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呢?

很多人都会指着资料说,宋太祖赵匡胤对文人就非常好了。但如果一直那样好下去,文人绝不会幸福到在宋朝一手遮天,有时嚣张跋扈到连皇帝的脸都敢踢黑。何况赵匡胤还会不时对文人们龇牙一笑——“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这扇天堂的大门,是赵光义打开的。他即位之后,不过区区三个月,也就是第二年,太平兴国二年的正月,就突然宣布——开科取士。

从此,文人们,你们的春天到了。

这一次,宋朝全国各道所发贡士共有五千三百多人,这些人不管家庭成分怎样,更不管家里有钱没钱,只要学分够(进京之前要有取解试,参看大宋开国卷),国家就给你出往返路费,支持你进京写论文。就这样,这些人从五湖四海出发,到开封城的礼部报到。

开始省试,进而殿试,紧接着这些人就开始欢呼——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一次录取的比例竟然这样高啊!

这一科,赵光义取进士竟然是一百零九人!

要知道这个数字到底有多惊人,请回头参看一下赵匡胤的取士记录。

宋太祖一朝,几乎每年都开科取士,但是所取极严,最多的一科是开宝八年,公元975年,那一年共取士三十一人。最少的是乾德六年,公元968年,只取了六人。他在位十七年,开科十五次,一共才取士一百八十八人!

似乎太滥了……赵光义的首席宰相薛居正坐不住了,他上奏,陛下,取人太多,用人太骤了。

但赵光义微微一笑,这算什么?下面的事才真正的惊世骇俗,前无古例。

赵光义令第一等、第二等进士并九经进士,直接当官,而且起步就是监丞、大理评事、通判这样的省部级高官。次一等的同进士出身,以及诸科进士(明法、明字、明算、俊士之类)共二百七十人,直接送到吏部,这些人一律免选,优等注拟,好官美差先可着他们来。

薛居正等大臣们都傻眼了,这是在干什么?这些成熟的政治动物们满脑子装的从唐朝开始的读书、科考、取士、选官等的一系列官场的金科玉律就都报废了?

这当官也太容易了吧!赵光义……没当过皇帝可以学,但你不能恶搞!

可是这一切还没完呢,等到这一科的新任状元吕蒙正等人向赵光义辞行时,新任的皇帝对他们说——到了任上,好好当官,要是发现了什么不便于百姓的事,可以尽快处理。

也就是说不必上报!

薛居正等人开始大喘气,这相当于把他们这些宰相以及京城各部大佬们都晾到了一边,成了摆设。赵光义却变得更加和蔼可亲,对他的新宠们说——众位爱卿,想必你们初次当官,没什么钱吧?这样好了,我给你们每人二十万贯,作为你们的行装钱。

就这样,赵光义即位之后的第一科,史称“龙飞榜”的进士们开始了他们的幸福生活。请记住他们的名字:状元吕蒙正、榜眼李至、探花温正舒,以及王化基、臧丙、马汝士、王沔、张宠、陈恕、宋泌、吕佑之,还有张齐贤。

这些人在宋朝的政治舞台上像火箭一样迅速蹿升起来,速度之快举国震惊,他们中至少有四个人当上了太宗朝的宰相,其中最快的一个当选时年仅四十岁。其他人中知制诰、尚书这样的高官更是比比皆是。通过他们,赵光义开始了对宋朝的改造,把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都贴上了自己的标签。

赵光义迅速收到回报,几个月之后,他就办成了两件让全天下,乃至于契丹等外邦都瞠目结舌的大事。

一,把全国所有州县的行政权完全收归中央;二,迅速整顿钱币,规范金融市场。

前者的重要性还用说吗?历史的原因,造成了他的哥哥赵匡胤每天都得想着怎么向外发展,去抢别人的地盘,于是很多国内的典章制度都只能是临时适用的办法。比如为了备战与安定,得允许某些州县拥有特权。但当时除北汉以外,在实际意义上已经完成统一,再没有什么人有资格跟皇帝讨价还价。

赵光义雷厉风行,从此中国的皇权,自唐中叶安史之乱后,再次回到了至高无上,覆盖全国,公平地“欺压”每一个人的高度。

关于第二,意义无比巨大,如果要稍微夸张点说的话,赵光义在做当初秦始皇做过的事。首先他统一了货币,“禁江南新小钱,民先有藏蓄者,悉令送官,官据铜给其直,私铸者弃市”。

然后,把钱币的数量重新规定。

这件事就要回到唐朝了,历史记载的唐朝天祐年间以前,每百钱的含义就是一百个铜钱,并且足斤足两,童叟无欺。但是天祐以后,出现兵乱,每百钱就只有八十五个铜钱。到了天成年间,又减到八十个。到了五代的后汉时,变成了七十七个。进入宋朝,赵匡胤没办法一下子回到“天可汗”的时代,他规定每百钱上升到八十至八十五之间。

一时间物价平准,似乎全国的钱币流通量与货物存储量等都达到了一个空前平衡的时期,国计民生开始奔向小康。

但这都是官方数字,抛开铜钱的质量不说,在数量上《宋史》都公开承认,“诸州私用,犹各随俗”,真实的数字是四十八,每百钱只有四十八个铜钱!

这完全谈不到发展,就连平时过日子都有麻烦,说好,不过是与之前的五代时期相比。赵光义下令提升到以七十七为百数,并且规定每千钱的重量必须达到四斤半以上,从此在货币的数量和质量上都规定了一个硬性标杆,让宋朝铸出来的铜钱成了东亚地区最坚挺的硬通货。

从此,宋朝登上人类历史上封建社会富裕之巅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了。

初见成效,文人们的春天就结束了。

他们直接进入了盛夏。

赵光义被压抑了近二十年的从政渴望和他积累了近二十年的对盛世的希求让他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修书。

修书,对于我们民族来说,是一种带有神圣光环的伟大事业。它绝不是仅仅代表着文化传承这样的基本功能,而是彰显了一个国家、一个朝代对自己民族的交代,更是当时的国君个人修养的体现。《永乐大典》之于朱棣,《四库全书》之于乾隆,都极大地提升了当时国君的声望和品位,让功绩比他们大得多的帝王们变得相形见绌。

赵光义目光犀利,一眼就洞穿了其中的奥妙,于公元977年年初,也就是他刚刚登基不超过半年时,命令翰林学士李时方、扈蒙等十多人编纂《太平广记》和《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收录的是汉魏到宋初的小说野史之类的杂书,修成共五百卷,算是一部难得的趣味性百姓读物。《太平御览》却非同小可,它初名叫《太平总类》,分五十五部,四千五百五十八类,共一千卷,征引各种书籍达一千七百多种,为宋以前历朝历代所罕见。

接着,他又做了一件影响更深远,在当时也更轰动的事。

修崇文馆。

说起崇文馆,文人泪不干。回顾我们的历史,可以真切地看到,不管我们的国家曾经怎样动荡,生民怎样涂炭,我们从来都不曾扔掉手中的书本和心里一直固守的文化信念。就在五代这样的乱世里,都一样存留着“三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

它们就是当时官方存储天下图书、集纳人间诗书才俊的地方。

但它们是什么样子呢?历史记载,宋初时三馆建在右长庆门东北,就是几十间破旧低矮的小房子,“湫隘卑痹,仅庇风雨,周庐徼道,出于其旁,卫士驺卒,嘈杂其旁”,整个一个半露天的农贸市场。弄得朝廷给三馆学士派点活儿,写点官方文书,学士们都躲得远远的,不在三馆正规的办公室里写字。

赵光义亲自到三馆看了看,他显得很难受,随即就下令在左升龙门东北为三馆选新址,马上昼夜施工,不惜成本,要好、要快地盖房子,至于规模——要比皇宫还要壮观精美(轮奂壮丽,甲于内庭)!而且让人吃惊的是,谁也没想到皇帝陛下竟然如此的多才多艺,就连新馆里的亭台楼阁等的设计图纸,都是他亲自画的。

一年之后,新三馆终于建成了。开光之日,举国瞩目,迁旧馆之书,分贮两廊。东廊为昭文书库,南廊为集贤书库,西廊为史部群书,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共六库图书。史称其书原有一万两千余卷,平蜀得书一万三千卷,平江南得两万余卷,又下诏开献书之路,于是三馆篇帙大备,正副本凡八万卷。

赵光义赐新三馆名为“崇文”之院,借此以诏告天下“扬文抑武”的决心。

就这样,宋朝文人们的夏天隆重来临了,武人们的冬天却就此开始。

在宋太平兴国三年,也就是公元978年,曾经发生一件事,历史上很有名,但在《续资治通鉴》这样的宋史经典文献中却查不着,得到更大更经典的《续资治通鉴长编》中才有记载。

事情发在这一年的四月份,秦州(今甘肃天水),宋帝国的边缘地带,那里颇有点天高皇帝远,人强不服管的味道,尤其是当时正有迁入内地的戎人经常作乱。所以宋朝在秦州境内的清水县屯兵,边操练边待敌,规模相当不小。

为首的是都巡检使周承□(还有一字,史料不全,未载)、田仁朗、刘文裕、王侁、梁崇赞、韦韬、马知节等人。

某一天,忽然来了一位朝廷使者。该使者骑乘正规,跟班不少,其中就有周承□等人所认识的巡驿殿直姚承遂、陇州监军供奉官王守定等朝廷命官,在外观上一切正常。于是见“天使”如见天子,大家伙儿隆重接待。却不料该使者突然口称有旨(注意,口称),拿问清水县屯兵处的所有官员。

没人敢反抗,周承□等人被立即捆了起来。

这时有认命的,像周承□,事后证明这人纯粹是吓大的。可是他的副手刘文裕却不干,刘文裕突然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提出了一个要求——天使大哥,你能不能把诏书拿出来先看看?

却不料该天使一听大怒——胡说!我奉的是密旨,就因为你们临阵逗留,剿匪不力,皇上才下令把你们都咔嚓了,还要看诏书?你们不知道封州城的知州李鹤是怎么死的吗?不拿诏书杀人,这是潮流!

没人敢说话了。这之前两年,就在赵光义刚刚即位的时候,曾经派出很多亲信到各州各县去访查官吏民情,到岭南的亲信报告,封州的知州李鹤很黑暗,诬陷手下的军吏谋反,赵光义于是下令“诏诛之不问状”。

不再审问,也不出示诏书,就把人砍了。

这件事迅速风行天下,就算秦州这样的边远地区也都早知道了。完了……既有成例,还有什么好说的?被捆的每一个人都开始在心里默默地数数,计算着还能有几分钟好活。要知道根据这样的“潮流”,只要这位使者一个不高兴,立即就会动手砍他们的脑袋!

身处绝境是最考验一个人素质的时候,每个人都认命了,可先前就表现得很不配合的刘文裕仍然没有绝望,他仍然认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因为,这位使者之前在自报家门时曾经透露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该使者说——他以前是“上南府时亲吏”。也就是赵光义还在开封府当府尹时的亲信。这真是让人非常羡慕,同时也是身价倍增、前途无量的重要保障。但在这时,就是刘文裕的救命稻草了。

原因很简单,刘文裕也是当年晋王府的亲信。

刘文裕万分诚恳地说:“自己人啊,大哥,你就忍心不救我(我亦尝事晋邸,使者忍不营救之乎)?”

生机立即出现,只见该使者马上屏退所有人,然后向刘文裕越靠越近,等到距离足够近,他才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句话,把刘文裕一下子就听呆了。

这句话是:“汝能与我同富贵否?”

就看刘文裕连连眨眼,而该使者目不转睛,两人的视线迅速碰撞又急速分离,刘文裕终于点头:“共富贵!共富贵!!”

于是该使者马上给他松绑,让他一下子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客。第二天,使者骑马出行,刘文裕鞍前马后地照应,这时田仁朗等在押犯也都从宽处理骑马随行。趁人不注意,刘文裕悄悄地靠近了田仁朗,在他耳边低声说了点什么。片刻之后,田仁朗突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倒在地上痛不欲生,像是马上就要死(若殒绝状)。

在场的人都吓坏了,一拥而上围了过来,包括那个使者。下一瞬间田仁朗却突然跳了起来,把该使者一把扭住,摁倒在地。这下子全乱套了,有帮田仁朗抓使者的,更有使者的跟班们来解围的,最后的结果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不管该使者怎么大喊“田仁朗等谋反,杀使者”都没用,一干天使人等被关进了秦州大牢。

一顿小棒子炖肉之后,这人招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朝廷派来的使者,更不是赵光义在开封府时的亲信。他叫李飞雄,是秦州节度判官李若愚的儿子,凤翔厂至尉张季英的女婿。

这人胸怀大志,可惜异想天开。他从他父亲那里知道了秦州府的所有官方秘密,包括府库兵甲等具体数字,然后从京师到凤翔府去探望他的老丈人,趁人不备,他偷走了他老泰山的官马,一路狂奔,选在一个夜里,进了一家官方驿站,用老丈人的官马骗取了驿站管事的信任,声称自己是奉命巡边的使者。然后以使者的身份,选了一个驿站的兵卒做跟班,再用同样的手法滚雪球一样把姚承遂、王守定等人骗到手里,跟着他一起到秦州的清水县去杀人,接管军队。

然后就是山高皇帝远,此地归我管……计划怎么样?理论上很周密,行动上很传奇,最后的结果也很惨烈。他怎么也没想到清水县就真有一个原晋王府的亲信,而且他演李鬼太沉不住气,直接就泄了底。

之后的事就是涉案人等全部腰斩,包括同样被骗的姚承遂、王守定等人,以及当初那个驿站的管事和士卒。至于李飞雄,他被夷灭三族,连同他的老丈人全家一起死光光。

分析一下这件事,似乎完全是个个案,像他这样突发奇想,除了自己以外,连个同谋都没有就敢去颠覆大宋,从赵光义的嘴里往外分食吃,怎么看都是一个地道的疯子。但问题不在他的IQ(智商)指数上,想一下,为什么他能一路行骗,仅仅凭着一匹官马,以及“朝廷使者”的名头就能把那么多的沿途官吏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到了边镇,一句话就把全部武将都上了绑,差一点就全砍了脑袋?

而且要强调的是,这些职业玩刀子的人不仅没敢反抗,就连怀疑都不敢,如果不是刘文裕想拉关系走后门,就真的被集体拿下冤杀了。

为什么呢?要知道,这时只不过是太平兴国三年,也就是赵光义刚刚当上皇帝不到两年,难道武人就已经混得这样矬了吗?

事实上,是早就这样矬了。众所周知,宋朝的武将没地位,可谁也想不到他们竟然是以这样的速度失去地位的。

有一件事,足以说明问题。

话说有能耐的伙计连老板都得另眼看待,那么给整个国家守大门的将军又应该有什么样的待遇呢?别说之前的五代以及大唐,就算是一手创立宋朝兵制、打压武人气焰的宋太祖赵匡胤,都对边境上的军队实行“一国两制”。

边防军可以随意动用当地的财政赋税收入,可以独立从商盈利,不仅可对内,对外和异族交易也可以,而且一律免税。并且可以随意动用得来的钱招募勇士,收买间谍,奖励士卒……总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都不算,赵匡胤还在开封城里给这些边关大佬们修别墅,规格之高连施工的官员都看不过眼上报——这不对,都超过皇室亲戚的规格了!

赵匡胤却大骂——不懂就闭嘴!边关将士远比什么皇室重要,“急速造来,无使复言!”

到了赵光义时代又怎么样呢?在他刚登基时,不超过一个月,边关就出事了,而且是最恶劣的那种。不是被外族攻破,而是边关将领们窝里反。

瀛州防御使、监霸州军马仁理禹,擅自命令部下出边境掠夺,选择的出境口是齐州防御使、判齐州李汉超的地段。这就出事了,马仁理禹不地道,抢了李汉超的口中食不说,还给李汉超吃了个大苍蝇。因为事后契丹那边必定要报复,可找谁呢?只能是李汉超。马仁理禹整个白占了便宜,还把李汉超当傻子耍。

李汉超恶性勃发,马上就找马仁理禹火并。这时新皇帝赵光义出面了,他不打不骂,不急不躁,相反选择的办法非常温馨,充满了以前晋王的仁者风范——他派人分别给马仁理禹和李汉超送去大批的金银缎帛,并且摆酒给两人说和调解。

矛盾是暂时的,友谊是长久的,和谐是必需的。于是一场边关火并就此平息。事情过后,赵光义才找了个机会,把马仁理禹调到了辽州,让他们俩离远点。

以上的事情,似乎表明了赵光义是个相当可人的皇帝,至少比他哥哥要温柔多了。但是,历史证明,武将们把事情给做错了。是的,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件事是马仁理禹、李汉超,甚至更多的武将们合伙演的一出戏,用意就是要给赵光义一个下马威,让新皇帝知道些好歹,从而捞到更多的好处。

更没证据能表明,这件事之后武将们都很开心,因为他们的目的达到了,皇帝还真的是蛮上路,他们惹祸可皇帝摆酒,面子大得没话说。

事实是这直接给赵光义敲响了警钟,让他刚上任就不得不对武将们重新审视。而且,“豪勇”的武将们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赵光义不是怕他们,而是在乎这件事对他的“国王之梦”的影响。

那时远征北汉的禁军还没回国。

想想看,国内的事情还没全搞定,禁军又都在国外,边境再出事,那就真的外焦里嫩彻底歇菜了。所以,赵光义只能选择保持晋王的老面孔——我忍。

但事情没完,时限转眼就到。转过年来,潘美、党进刚刚回国报到,赵光义就立即变脸。他向全国所有的节度使们下达了一条死命令。

令——天下诸州把各节度使子弟的名单全部上报,然后按名单要人,限期到京。一共有一百多人,把这些高干子弟都补充到殿前司去,去干一些承旨之类的贱职,就此圈养。

这是在做什么呢?对,人质。赵光义已经把部下们当成了各封建属国,要他们送自己的儿子进京为质,以后听命令服指挥,就一切都好,不然你们的儿子们就会人头落地!

是可忍,孰不可忍?!

职业军人们本已经开始淡泊的血性杀气被空前的危机感再次唤醒了,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握住了刀柄。那是我的儿子,我的长子!我一生刀头舔血,九死一生,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封妻荫子吗?可现在居然连儿子的命都要保不住了!谁知道这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新皇上什么时候会彻底翻脸,与其那时受苦,不如这时痛快!

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时京城里出现了一个被当时的士大夫们所激赏,更被后世的文人们全体称颂的“文明”之举。

国家的第一军人枢密使曹彬,无论什么时候,走在哪条街上,只要迎面遇到了士大夫们,他一定会“引车避之”。

武人们的领袖也低头了,而且据说是心甘情愿的……这是怎样的一盆凉水啊,浇得宋朝全国的武人们都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就从这时起,掌管全国军务的枢密院的地位,从五代时的领袖朝廷,到宋初时与中书省分庭抗礼,到这时就只能退居次席了。

这是好事吗?是,或者不是,没法讨论。就像几十年之后的“澶渊之盟”一样,一百年间的和平是好事吗?是吗?不是吗?要说好,百年无战事,上帝啊,放眼全人类的整个历史,有过这样的太平日子吗?但它直接的后果是把宋、辽两国都彻底养成了肥猪,只要出现一只野狼,就都成了盘中餐口中食,两国的皇帝哪个也没跑了,都亡国为奴了……至于他们治下的黎民百姓就更没法看。

所以,这时赵光义的所作所为,曹彬先生的谦恭退让,都功罪难说,对错莫辨。反正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军队里的人变得贬值,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只会说些之乎者也,然后用一撮兽毛在宣纸上画线条的文人们步步高升,飞黄腾达。

有的人忍了,可有的人站了出来。那是名将曹翰。他站在赵光义的面前冷笑着说,作诗有什么了不起的?以臣看来,那些酸丁们写得还远远不够瞧!请听为臣赋诗一首——曾因国难披金甲,耻为家贫卖宝刀。他日燕山磨峭壁,定当先勒大名曹!

好诗!赵光义击节叫好。诚然,名将曹翰文武双全,而且人生经验丰富,随便意与气合就能酿成佳句,但赵光义只是叫好,完全无视诗中的愤怨之气,他转过身来就再次向文人加恩。

没过多久,宋朝在太宗年间的第一次科考就开张了,并且“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凤池,中书省、宰相府也。也就是说,区区十年之后,这些考中的举子就能当上宰相!

武人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人,都只能活在潮流里,谁也不知道哪片云彩里有雨,会在什么时段下起来。他们只能私下里相对哀叹生不逢时,但就是这样的哀叹,都注定没人去听。时光在飞速地流逝,转眼就到了太平兴国三年,就在前面李飞雄事件发生之前的两三个月里,宋朝举国都沉浸在一片对皇帝陛下的罕见的智慧与仁德的崇拜之中。

以至于,什么李飞雄,什么曹彬、曹翰,或者节度使的人质事件,都被那时的民众和历史远远地扔到了一边。

第二章 春水向金陵

好事连连,先是收租子的时候到了。宋朝人眼巴巴地向东南方眺望,三年了,吴越国王钱俘叔朝觐的日子又到了。

唉,这可真是年关哪。钱俘叔哀叹,谁让自己当初被赵匡胤给感动了呢?主动说要三年一入朝。得,现在是太平兴国三年,真的是过了三年了,他是再也躲不过去了。

一年前,他曾派自己的儿子钱惟演带着数目空前庞大的贡品去开封庆贺赵光义登基,这一年的早些时候,他又派钱惟演再次朝觐,就盼着礼多人不怪,笑脸能躲债。可正日子终究还是来了,一个明确无误的事实摆在眼前——地主虽然换了,可租子一定得交啊,不然,地主也就没余粮了……

当然,他可以不去,请假、装病。办法多得是,不过要留神,要是那样,他和当初的李煜有什么区别呢?

别忘了李煜的罪名是什么!

倔、犟、不、朝。

那……好吧,那就上路吧……钱俘叔万般无奈,只好坐上车,不远千里,自己走进了开封城。

新地主赵光义隆重接待,规格之高,比他哥哥赵匡胤那时更加高。而且他强调,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要说是多么遗憾哪,比如说三年前的那次接待就是由赵德昭主持,宴会由赵德芳举办的,老钱,我们没机会多聊啊。这样吧,我们现在抓住这个机会,好好亲近亲近,你大老远的好容易来一趟,可得多住些日子。于是钱俘叔在开封城的美好日子就此无限期地延长。

长到了他一连上表三十余次请辞,赵光义都不答应他回杭州。

怎么办?钱氏父子如坐针毡,吴越的随行臣子们头大如斗,可办法就是没有。怎么会有呢?抗议?那还不如不来。吴越地区以武力威胁,不还国王就开战?吴越要有那两下,就不至于从开始就当宋朝的兵马大元帅了。拿钱买?贡品交了那么多,再交,一来没有,二来宋朝人似乎早就把吴越当成自己的了,你交得多,人家可能还骂你浪费呢……看来办法只有一个了,那就是在杭州再多建几座塔,越高越好,越大越好,名字从“保俘叔”到“救俘叔”“活俘叔”等依次排列,总会管用的。

就这样,吴越人成了开封城里最特殊的一群人,他们整天锦衣美食,歌舞宴饮,尊贵无比,却全体愁眉苦脸,阴云惨淡。怎么办?怎么办?每个人都像念经一样地想办法,结果办法没出来,灾星却来了。

陈洪进,割据南方漳、泉二州的陈洪进也来开封了。

陈洪进,男,公元914年生人,字济川,泉州仙游(今福建莆田仙游县)人,一说临淮(今江苏盱眙县)人。值得提一下的是,如果是前者,那么他就光荣了,一位一百余年后改变整个宋朝国运的大佬和他还是乡党。

这是个标准的五代人,他起家是因为能打,他发家跟赵匡胤一模一样,只不过粗暴狠毒了许多。他的老主子死了,小主子太小,当时他们名义上是南唐的下属,他直接把小主人绑到了金陵,理由是这小孩儿要投降死敌吴越。就这样,他扳倒了顶头上司,但真正得利的却是他的老伙计张汉思。

张汉思因为资格太老,所以反得上位。但面对陈洪进这样的杀手,谁能坐得安稳?于是张汉思请陈洪进吃饭,准备在饭局上把他做掉。但谁也没想到,事情居然邪门到了天崩地裂的程度。

酒席上张汉思刚想说动手,突然间就山摇地动,屋倒墙塌,一片鬼哭狼嚎……千真万确,就是地震了。这下子没人敢杀他了,而且还有人当场向陈洪进告密投诚。

没死成的陈洪进转身就来找张汉思算账,他用的办法非常低调。那一天他换了身最平常的衣服,就像吃饱了到老上司家散步一样,一个人溜达到了张汉思家。然后把张汉思家看门的人都骂走,张老头儿在屋子里刚想打招呼,却不料这人突然从袖子拿出了……一把大锁头,咔嚓一声就把大门给锁死了。

然后谈判——想出来不?想的话把将军的印信都交出来!

就这样,漳、泉二州的首脑诞生了。

这之后,陈洪进在南唐和吴越的夹缝中苦苦挣扎求生存,等到赵匡胤崛起之后,他又向宋朝纳贡投诚,并且紧跟形势,在钱俘叔第一次进开封之后,马上有样学样也亲自去开封。只不过他这回运气差了点,刚走到半路上,赵匡胤就突然驾崩了。

但陈洪进已经老了,到宋朝太平兴国三年时,他已经六十四岁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前半生玩了命才弄到手的漳、泉二州,已经成了他的催命符,要是再不识相,宋朝灭掉他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于是他千里迢迢主动投降,带着全体家眷和漳、泉二州的十四县、十五万一千九百八十七户百姓、一万八千七百二十七名士兵的户籍本册到开封城向赵光义要一间养老的房子。

赵光义大喜,封陈洪进为武宁节度使、同平章事。又封他的大儿子陈文显为通州团练使,仍然回去管泉州;小儿子陈文凯为滁州刺史,去管理漳州。

开封城全城欢庆,据说还有人在吴越会馆的大门外放了几个大炮仗,震得钱俘叔面无人色。但就这样,钱俘叔还是不甘心,他的手下们更加不甘心,“三千里锦绣河山,十一万带甲精兵”,难道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投降?!还好,钱俘叔还有个头脑清醒的大臣叫崔仁冀。

此人警告钱俘叔——朝廷意可知矣。大王不速纳土,祸且至!

钱俘叔仍然犹豫,道理他早就懂,这一天也早有预料,不然之前他何必装了那么多年的孙子?只不过事到临头,他还是舍不得……尤其周围其他的随行大臣还在七嘴八舌地说不可、不可,绝对不可以献出土地。

崔仁冀长叹一声,说——各位,你们谁有翅膀吗?

啊?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崔仁冀叹息——各位,要是没有翅膀,咱们怎么飞回到杭州啊(今在人掌握中,去国千里,唯有羽冀乃能飞去耳)……

钱俘叔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到头这一生,终有这一日啊,也罢!从此吴越八十六县、五十五万六百零八户百姓,十一万五千零三十六名士兵的军队统统奉送他人,换回来一顶淮海国王的帽子,给儿子惟汇睿找了个淮南节度使的差使,惟治和孙子承祁右也各自为镇国节度使和泰宁节度使。这时赵光义的心情好得无以复加,连积极主动给钱俘叔做思想工作的崔仁冀都赏了个淮南节度副使的官当。

至此,中国长江以南终于完全归入了宋的版图。太平兴国三年,实际上赵光义才刚刚当上皇帝两年,没动用一个兵卒,没使用半个字句的强迫诏书,就让钱俘叔和陈洪进主动臣服,献出了土地。当然你可以说,这都是之前赵匡胤打下的基础,赵光义不过是坐享其成。但是无可否认的是,赵光义把帝国顺利接收,然后迅速步入正轨,让国家变得更加繁荣强盛,让外邦不得不服,不得不降!

开封城陷入更大的狂欢之中,甚至举国欢庆。但就在这时的开封城里,一个显赫的贵族聚居区里,却有一处人家灯火凄迷,人声幽咽。众人欢乐他不欢,举国同庆独凭栏,宋初时,甚至中华五千年里都屈指可数的那位才子,他的厄运就要到来了……

李煜,他在开封已经“活”了两年多了。

他活得好吗?“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他活得不好吗?到了公元978年,宋太平兴国三年,他已经从最初投降时的违命侯升到陇西郡公了。

公侯尊荣,钟鸣鼎食,万人之上,还会有什么不快乐吗?可《宋史》里明白地写着,单在金钱方面——“右千牛卫上将军李煜自言其贫,诏赐钱三百万”。

很多人都对李煜侧目,搞什么,浪费惯了吧,以为还在你的金陵皇宫里?何况当初仁慈的曹彬曾经允许你随意携带财宝到开封过富翁日子,难道一两年之间就都败光了?

真是这样吗?请翻开《续资治通鉴》的太平兴国二年,看那一页最上面的几行字。原文说,宋朝的左藏库看守贾黄中,在升官外放前,最后一次查库交接,发现一间锁得死死的库房,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个装满了金砖的大柜子。

追查来源,是“李氏宫阁中遗物,未著于籍”。这个“李氏”是指谁呢?是后唐的“李”,还是南唐的“李”?只要稍微回想一下后唐之后的“后汉”就有答案了。当年刘承祐为了打郭威,连皇后都恨不得卖了去发军饷,还能留下来这么多的金砖?!

可怜的李煜,他不知是被谁把钱给骗走了,连钱的去向都不清楚。因为“未著于籍”,连赵光义得知之后都大喜,特地赏了发现者贾黄中二十万贯铜钱。

钱,从来口不言利手不沾钱的富贵散人李煜终于知道钱意味着什么了。人生是什么,生命是什么,冷硬与灰暗的东西和销金红罗帐、春枝锦洞天的区别在哪里,他终于都知道了。

但知道了,却不等于就要去做。就像同样是肚子饿了,有的人会拿起弓箭上山,有的人扛着锄头下地,而有的人,却是悲叹流泪,沿街乞怜。

不是说李煜在摇尾乞怜,如果真是那样他倒好了。他身上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管是虚幻的还是迂腐的,都绝不允许他不要脸。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前南汉皇帝刘鉅长,这败类就是个很实际的人。当皇帝时他狂征暴敛,为所欲为,怎么开心怎么来,绝不管别人的死活。等到当了俘虏,那就全面放下架子,给主人当一条最乖最可爱的狗,以便能分到一块肉骨头,并且啃得长久些。

但李煜不行,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就算再难受,他都要穿得整整齐齐,保留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那点尊严和体面。

李煜却偏偏得不到。什么是战败者呢?就是失去了一切的人!他初到开封时,以为到了人间地狱,可是没想到赵匡胤经常约他喝酒吃饭,还在饭桌上谈论一些文学问题。

这让他分外难受,谈什么文学呢?这分明就是拿他开心。但十个月之后,他就明白了赵匡胤对他有多么宽容。因为赵光义突然当了皇帝。

噩梦开始了,不说贫穷、饥饿和寒冷离他还很远。赵光义给了他三百万贯铜钱,可夺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他的尊严和他的女人。办法用得光明正大,有官职的男人每天要朝觐天子,有诰命的女人也要定期进宫里朝拜皇后。李煜的夫人小周氏,被封为郑国夫人,她每月必须进宫,每次都要停留好多天才能回来。至于发生了什么,我珍惜自己的键盘和手指,我不写。

李煜愤怒,可最终却只能习惯性地转化成了悲伤和悔恨。他没有朋友,更不能离开开封,远远地躲开,他只能拿起笔,把心里无尽的痛苦转化成了字字血泪的词句。于是,他成名了。

忧愤出诗人。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李煜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就把“词”这种民间小调式的格律迅速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再不是吟风弄月式的无病呻吟了,再也不是五陵公子般的寻花问柳了,不管后人怎样贬低他是个没种且没脑的亡国之君,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但李煜的祸事也就此临近。

在他悲伤寂寞的日子里,曾经有三位故人来探望过他。最先来的,是一个渔夫。这个渔夫提着鱼骗过了李煜家的“看门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您……还认识我吗?

李煜震惊,居然是他金陵的乡音。

渔夫抬起了头,那是一张悲喜交集的脸。李煜好久之后,才想起来,这是他的一位大臣的儿子,叫郑文宝。

悲喜交集,但没法多说,郑文宝千言万语都凝聚成了一句话——您要谨慎,要珍惜宋朝皇帝对您的宽容,千万不要乱想乱说!

李煜频频点头,但他或许真的不知道,他在这两年里所写的词句,早就已经风传天下,尽人皆知了。

郑文宝走了,再来的是张洎,就是他以前的宰相。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张洎再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他来,居然是来向李煜打秋丰!

人是会变的,但怎么会变得这样快,这样大啊!李煜再不愿多说什么,他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只剩下了一只白金做的脸盆,他随手扔给了张洎,让这个人马上消失。

时光飞逝,转眼间公元978年的七月份到了,李煜迎来了他的第三位故人——徐铉。两人见面,李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突然放声痛哭,徐铉……还有两年前那么多的南唐忠臣,为他做了那么多,可他完全辜负了他们!

悲痛中,他脱口而出——悔不该当初杀了潘佑、李平!

李煜再一次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完全没有看到这时的徐铉与以前有什么区别。徐铉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很快就告辞了,然后直接进了皇宫,向赵光义复命,把刚才李煜说的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但历史可以作证,他真的不知道赵光义下一步要做什么!

徐铉在宋朝就像当年进了曹营的徐庶那样,既不得志,也不求上进,完全自我排斥在官场富贵之外。但什么都晚了,七月,很快七夕月圆之夜就到了。

那是李煜的生日,这一天天色刚晚,许多人,绝大多数都是女人,从开封城的各个角落走向了李煜的宅院。这一天对她们来说是神圣的,她们不再去看宋朝人的脸色,更不去想她们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她们要——给李煜过生日。

门关起来了,红烛也点燃了,门之外还是宋朝的天下,而门里,仿佛还是两年前的金陵……每一个人都是欢笑的,她们像当年一样为李煜载歌载舞,希望他至少在今夜能够片刻欢。这一夜,李煜神思飞越,越过了重重山河,万里大地,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江南,回到了他曾经的家园。亡国之恨,身世之伤,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清晰,一些词句像是自动流淌了出来,之后就算经过千年间无数的文人吟咏考辨,都没法从中删改一字。

因为那是李煜的心声,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命运之声——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歌声飘出了门,飘出了围墙,飘进了赵光义的皇宫里,“小楼昨夜又东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的词句在赵光义的心里只有一个解释——李煜要乘东风,顺春水,回金陵,造反!

那好吧,李煜的歌声还没有停歇,就有人敲门。来人身份极为显赫,那是当年的皇弟赵廷美。他带来了皇帝的祝贺以及一杯酒……李煜在剧痛中死去,死状极惨,剧烈的腹痛让他的身体弯曲,头不由自主地碰到了自己的脚尖,这就是“牵机毒”。

他在词作的最巅峰时死去,心潮起伏,剧痛难当,悲欣交集——因为终于解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后主,从嘉,走好吧,从此再不要谪落人间。

第三章 命运之巅 睥睨天下

李煜死了,在当时,就像是一根点燃的蜡烛,被风偶然吹灭了一样,是件无声无息,没人在意的事。

毕竟人人都为生苦斗,谁会去管别人的生死。

尤其是赵光义,他听到回报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在想着真正让他兴奋的事——男人的事业。其他的都不过是些玩物而已,包括李煜的老婆。

一个问题在折磨着他,真是又幸福又烦恼——他现在还要再做点什么?这可真得慢慢地咀嚼享受啊,他需要功业,需要胜利,需要不断更新完善自己的高大形象,那么,他就需要下一个敌人。

赵光义在高大幽深的宫殿深处,默默地把头转向了北方,他的目光精亮而深邃,北方让他充满了渴望——北汉。

这个敌人妙不可言,第一,它是最后一块骨牌了,只要加上它,局面就十全十美;第二,这个敌人可真强,谁都记得,它经过了什么样的打击,可就是一直都没有倒下去。

这个时代曾经有过的神话,那个锋芒利刃、战无不胜的柴荣,还有拓地万里、横扫天下的赵匡胤,不管他们怎样强,甚至亲自攻击,北汉都巍然不坠,直到今天。那么换到他呢?

赵光义再也遏制不住亢奋的心态,他站了起来,在帝国的中心睥睨四顾,在无人时向自己发问——难道你能不做点什么吗?现在每个人都对你毕恭毕敬,俯首帖耳,似乎你真的至高无上了,可你做到的哪一件事是你自己本身的能耐呢?每件事都仍然记在你哥哥的功劳簿上!

接管天下吗?这谁做不到?漳、泉归地,吴越献土吗?可要是非得出兵才能收服他们,那就是你天大的笑柄!

每个人都在背后耻笑着你,这些难道你就真的都不知道吗?!

赵光义为之愤怒,但也为之更加冷静。历史证明,他的头脑绝对清醒,他找来了帝国第一军人枢密使曹彬,像闲谈一样问了一个问题——曹彬,你说说看,以前的周世宗柴荣以及我朝的太祖皇帝,都曾经亲征太原,但都打不下来。是什么原因?是城墙太高太厚,根本就不可能攻破吗(岂城壁坚完,不可近乎)?

曹彬摇头,就事论事——不是,周世宗时,史彦超兵败石岭关,军心震恐,只能退兵;太祖时,屯兵的地点选在了甘草地里,军人水土不服拉肚子,没法不撤。所以不关城墙的事。

赵光义再问——“我今举兵,卿以为何如?”

曹彬瞬间紧张,他突然明白了事情有多重大。他凝聚精力,深思再三,说出了下面这段被后世人骂得狗血喷头的话——“国家兵甲精锐,人心欣戴,若行吊伐,如摧枯拉朽耳。”

赵光义一听哈哈大笑,然后“帝意遂决”,北伐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曹彬说错了什么吗?或许因此而骂他的人都是诸葛亮吧,不过都是事后型的。

与北汉相比,甚至与契丹相比,这时的宋朝难道称不上是“兵甲精锐”吗?更重要的是,难道就要让北汉一直存在下去吗?

事实上,从赵光义刚刚即位时起,他的心里就有一个庞大得足以震惊当世的计划。为了实现它,他不止一次地在繁忙的公务中抽出身来到军营里,亲自指挥军队操练,现场观看新设计的攻城器械。但那时他必须忍耐,他很想对天下人说——我有一个梦想,我要让你们都知道……但是打住,从青年时起就站在权力之巅的赵光义早就知道怎样去说,更明白怎样去做了。直到两年过后,他真正掌管了这个国家,他才把这个梦想的第一个步骤告诉了他的部下。

征讨北汉。

结果不出所料,有人反对,规模之大居然是整个中书省,即全体宰相。他们以首辅薛居正为首,旁征博引,论述北汉是打不得的。

首先是当年柴荣的例子,北汉只需要坚壁清野,再加上契丹的援军,就足以独立;接下来是赵光义哥哥的例子,话语变得微妙,但以赵光义的智慧足以听懂。他的宰相们在暗示,连神威显赫的赵匡胤亲征都做不到的事,你赵光义凭什么说行呢?

赵光义平静地听着,直到薛居正给他铺好了不至于太过丢脸的台阶:陛下,北汉已经“得之不足以辟土,舍之不足以为患”,而且它的人口也快被先帝迁光了,还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攻打它呢?

赵光义冷冷地问:那么,你们想过没有,先帝为什么要破契丹,迁人口呢?

宰相们愕然。

赵光义的回答让他们彻底低下了头——正是为了今天!“朕计决矣!”讨论结束。

就这样,公元979年,宋太平兴国四年元月,宋朝皇帝赵光义下令征讨北汉。

他没有像柴荣或者他的哥哥赵匡胤那样,采取纯粹的军事行动,也就是说,他没有派出军队突然袭击北汉,来达到最好的战术效果,而是先派出太子中允张洎、著作郎句中正出使高丽,通报宋将北伐。

这是在做什么?难道那时的高丽特别强大,都到了能威胁宋朝军队的程度了吗?所以开战之前要先打个招呼?开玩笑,赵光义在敲山震虎,他真正的目标还是契丹。

在别人眼里,契丹是狼虫虎豹,契丹意味着死亡和掳掠,但在赵光义的眼里,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团在太阳下面熊熊燃烧的火焰,“炅”,他深信自己对得起这个名字。只不过,这时他还远远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人,有那么大的志气是好事吗?

但是历史证明,当时的契丹人真的坐不住了,他们的国王派来了使者询问:“何名而伐汉也?”

注意,只是询问,而不是警告,似乎他们只敢问一个理由,像当年的耶律德光那样对中原的国君大呼小叫的日子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相反赵光义的回答极其强悍有力:“河东逆命,所当问罪。若北朝不援,和约如故;不然,惟有战耳!”

多么强硬,这是自从唐代中叶以后,从来都没有出自过中原皇帝之口的上位式的话语了。

当年的契丹使者愕然,接着就乖乖地回去了。回顾历史,这时的契丹对宋朝的态度至少是敬畏的,柴荣和赵匡胤给他们的震撼还没有过去,赵光义自登基以来更是以一个超强者的姿态存在着。《辽史》里清楚地记载“……赵炅自立……”他自立为皇,绥服南方,把国内所有权柄都加于己身,这些,都让契丹人深深地顾忌。

他们尊重强者。一切的迹象都表明,赵光义是一个比他哥哥赵匡胤还要强得多的强者!

强者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契丹人的使者还在回家的路上,宋朝的军队已经杀进了北汉的国境。

最先冲进去的是云州观察使郭进。郭进挥军疾进,方向却偏离了北汉的都城太原很远。他奔向了太原城的东北方,一百二十余里开外的石岭关,那里才是他的目的地。

石岭关,是并、代、云、朔等四州的要冲之地,契丹人如果援助北汉,这里就是必经之路。而他现在的实际差遣职位就是石岭关都部署,任务就是把这道大门死死地关住。

任务重大,郭进却一边跑路一边偷着乐——潘美、曹翰、刘遇,你们这帮孙子,老子给你们关门望风去,可你们到底谁去干什么,都争出结果了吗?

事情是这样的,这一年的元月,赵光义下令,命宋宣徽南院使潘美为北路都招讨制置使,率领河阳节度使崔彦进、彰德节度使李汉环、桂州观察使曹翰、彰信节度使刘遇等四将进攻北汉的都城太原。

本来很简单,计划是直接冲到太原城下,然后四面攻城,职位的分配是崔彦进攻东城,刘遇攻西城,李汉环攻南城,剩下的北城是曹翰的。但是曹翰不干了,他的职位不过是观察使,东西南北,只配选最尾,可他却对三位节度使一阵冷笑,然后他选定了刘遇:你不行,把西城交给我!

这就是曹翰的要求。话一出口,举座皆惊,刘遇更是大怒,这是对他从头到脚的蔑视,再没有比这更伤人的了!因为谁都知道,太原的皇宫就在西城,相应地那里的防御体系最强,上几次攻打时,局面险恶,死的人远远超过了其他三面。按理说的确应该派最强的人去攻打,而曹翰之强,在当时的宋军名列前茅。不说别的,你们屠过城吗?曹翰就屠过!

但刘遇不能让步,这不仅仅关系到事后功劳的大小,更是一个军人的起码尊严。宋朝的兵将,至少在这时,是以做一个强者为荣的。

两不相让,最后赵光义出面,他担心将帅不和,但更珍惜曹翰的骁勇:“卿智勇无双,城西面非卿不能当也。”

西城归曹翰。

就是这样,宋朝的军队别管是为了战胜后的贪婪,还是军队里的好斗血性尚存,他们争着抢着杀进了北汉的国境。

兵派出去了,剩下的还应该再做什么?似乎是等待,就像当年的赵匡胤一样,坐镇国都,静等着前线传回来捷报。但这时的赵光义另有想法。

他反复思量两个选择。

第一,学他的哥哥,静等。事实上这也是最好,也最正常合理的方法。试想,他现在派出去的人,都是他哥哥当年的得力部下,就是这些人在实际操作中,为宋朝削平了后蜀、南汉、南唐等国家。事隔不过三年而已,他仍然可以相信他们的战斗力。只要后勤保障充足,相信无论怎样,他们都会给他一个差不多的结果。

那么就这么办吗?

赵光义细如毫发的心灵里分厘必较,他清醒地认知到,不能这样。很简单,坐镇国都,静等胜利,那不是每一个国君都有资格享受的待遇。他的哥哥之所以能那样,是因为之前勇冠三军,把前半生都扔进了军队里并且战无不胜,才得到了遥控指挥军队的权力。要不然,想一下当年的刘承祐,他为什么就不能指挥郭威的军队?还有为什么刚刚上任的柴荣会遭到部下的公然背叛?

赵光义知道自己此前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没有任何军功,军人们可以为了军饷和人质的威胁而服从他,但那是在平时,上了战场呢?

赵光义绝不允许有任何事情脱出他的掌控范围。更何况,在他的心中,还有那个从来不曾告诉过别人,尤其是不能在这时告诉任何人的伟大计划。

所以,他只能选择第二,御驾亲征。

其实这样做的理由也很充分,北汉人有多难缠,整个宋朝都知道。想当年神武英明的太祖皇帝都要亲征,何况是别人?一想到这里,赵光义的心跳就加速了,“太祖皇帝都要亲征”,但仍然没有拿下,那么如果我拿下了北汉呢?

我就会成为什么?!

目标远大,但相应的过程就会加倍凶险艰难,已经四十一岁的赵光义极其善于控制自己,他马上就平静了下来,提醒自己应该开工做事了。

北伐的先头部队在元月出发,大宋皇帝赵光义在当年的二月份,就亲率十万大军从开封起程,自将中军,冲入北汉境内。

铁甲铿锵,马鸣萧萧,庞大的军团向北方运动。行进在行列中的每一个战士,包括皇帝赵光义本人,他们都知道自己正在做着什么吗?

在公元九世纪,作为世界中心的东亚,已经形成了近半个多世纪的格局马上就要因为他们而发生剧烈的碰撞转化,千万年不断衍化迁移的种族,千万年不断流血争抢的生存土地,就要再流尽千百万人的鲜血来覆盖涂抹它们!

那是因为一个种族的长久期盼,还是仅仅因为一个人的梦想?

郭进率军直扑石岭关,在石岭关与引进使、汾州防御使田钦祚(三千打六万的那位英雄)会合,两人稍微合计了一下,就办了一件坏事。

赵光义的中军正在行进中,突然接到了前方的战报,郭进已经击破了北汉的西龙门寨,生擒的俘虏就抓了一千多个,没杀,全都送到了皇帝的中军行营里,开门大吉,向全军献俘!

全军士气大震,前方的郭进却冲出了石岭关,继续向东北方疾进,昼夜兼程,一百四十余里之后,到达了胡汉交界处的白马山。

白马山,在太原城东北二百六十余里处,旁有木马水,山上有白马关,是石岭关外围的战略要地。郭进与田钦祚分工,由田钦祚在石岭关坚守,作为第二道屏障关隘,而他绝不要单纯的防御,他要前进到白马山主动迎敌,歼敌于国门之外!

很快他就遇到了他的敌人,契丹人是突然出现的。他们“间道进至白马山”,领军的人规格极高,竟然是契丹的南院宰相耶律沙。《辽史》记载,这一年,契丹人为了保住北汉这道南边的防线,先派出了南院宰相耶律沙为主帅,冀王耶律敌烈监军的庞大军团,紧跟着又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率军接应,再令左千牛卫大将军韩讵乇、大同节度使耶律善补为本路军南援。

三路大军,层层推进,互为救援,唯恐有失。

契丹人为什么要这样重视?这样小心?这次救援北汉的军队,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阻止赵匡胤亲征北汉时契丹人的兵力,这样的谨慎已经带着浓重的恐惧意味。

要换位思考,北汉是宋朝北面的钉子,是阻止汉人夺回燕云十六州的障碍,而对于契丹人,北汉就是阻止宋军北伐的第一道防线,更加是绝对不容有失的!

公元979年三月,北方苦寒,仍是严冬,宋军负责阻击契丹援军的郭进将军,在塞外白马山上与胡人野外相遇,两军相接,中间只隔了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涧。

没有城池,没有援军,郭进要向称雄野战已近半个世纪之久的契丹铁骑挑战。来吧,就从这时开始,揭开了宋、辽之间近二十年的连番血战!

两军相遇,郭进突然稳定下来,先前的百里奔袭,风卷残云,一下子瞬间静止。他率军驻立在大涧的南边,面对对岸越聚越多的契丹士兵不动声色。

对岸的契丹人却不习惯等待,这不是契丹骑兵的传统,尤其是他们的监军——冀王耶律敌烈,汉人的监军们往往遏制士兵们的战斗力,可耶律敌烈的求战欲望却比主帅耶律沙还要强。他不顾耶律沙的反对,命令立即进攻,并且率领自己的儿子耶律蛙哥亲自充当先锋。

监军代表着皇帝,契丹主帅耶律沙只能听令。就这样,白马山上短暂的寂静被突然打破,契丹铁骑纵马跃入了深冬时节冰冷的山涧里,向对岸的宋军冲去。铁蹄溅水,钢刀出鞘,他们以为宋军会像以往的那些汉人军队一样向后退却,但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他们仅仅才到达了山涧的中游,对岸的宋军就突然间跃入了水中,像他们一样无视冰冷刺骨的河水,冲杀了过来!

第一场血战爆发在山涧之中,郭进以凌驾于契丹人之上的勇猛率部厮杀,混战的结果是契丹人在山涧中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惨败,监军耶律敌烈及其子蛙哥、主帅耶律沙的儿子耶律德里、令稳都敏、详稳唐番等五位上将当场战死,契丹人溃不成军,蜂拥逃回北岸,郭进乘势登岸,率军疾追,继续冲向契丹人的中军。

契丹人全线崩溃,主帅耶律沙对部队彻底失去控制,只能夹杂在败兵里向北逃命。但是郭进紧追不舍,他用事实证明了自己从开始就没打算过固守阻挡,他要的是把契丹人赶尽杀绝!

就在这时,契丹人的第二路援军到了,是契丹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轸。耶律斜轸瞬间就解读了战场上的形势,他作出了个明智的选择,命令全军收束,放过耶律沙的败兵,然后万箭齐发,把宋军的攻势遏制住。

绝不和杀红了眼,彻底进入状态的郭进短兵相接,争一时之胜负。

石岭关白马山之战就此结束,宋军大获全胜,名为阻击,实为野战。隔天之后,战报传至大宋皇帝的行营,瞬间全军欢呼。这一战,宋军阵斩契丹一万余人,援军变成了逃兵,而且一路北逃,不敢停歇,直到撤回了契丹境内的幽州。

公元979年四月,大宋皇帝赵光义御驾亲征至北汉太原城下。二月出发,四月到达,似乎慢了点,但一路之上,捷报频传,赵光义的每一天都走在命运的巅峰时刻。

他不断地遣兵派将,先头的潘美等主攻部队不算,他自己亲将的十万大军不算,又征发河南的郓、济、博、棣、泽、潞、怀、汝、华、虢等诸州军队及河中的晋、绛、慈、解、齐、德、曹、单、淄、卫等诸州将士赶赴太原,一时间整个中原的北部战云密布,军事调动空前密集。

效果显著,一路行军,攻城拔寨,宋朝的军队像潮水一样涌进了北汉的境内,所过之处,所有州县完全荡平。等到中军大营终于出现在太原城下时,所谓的北汉,除了更北边的汾州之外,只剩下了一座孤零零的都城。

但无论如何,它是太原城,就算失去了契丹的援军,北汉人至少还拥有那道举世闻名,让柴荣和赵匡胤都抓狂的城墙。更何况,最初潘美等人犯了个大错误,他们的动作还是不够快,在围城之前,让一个人带兵先闯进了城里。

北汉天雄军节度使,刘继元。

又是他!潘美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手心发痒,但也同时普遍性地脑子发木,身子发麻。不是怕他,而是他太难缠了!

果不其然,连续攻城两个月,就差像上次一样把汾河掘开放水灌城了,可太原城墙就是死气活样地挺在那儿,无论如何就是不倒。直到他们很没面子地迎来了皇帝。

赵光义把自己的大帐设在了汾河的东岸边,从即日起巡视四城,抚慰将士。稍微休息之后,他写了一道诏书给刘继元,态度很亲切,内容很宽松,只要刘继元能投降,就什么都好说。可是诏书送到了城下,城上的北汉人却既不拒绝,也不传送,充分体现了北汉这时的迎敌精神——装聋作哑,非暴力不合作。

意料之中,但是过场也就此走完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赵光义决定亲自上战场,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穿上了盔甲,先到西城来看望曹翰。一见面,曹翰死的心都有了,当初他说了什么,全宋朝人都知道,可他现在做到了吗?尤其是皇帝陛下没有半句的埋怨,只有慰问、鼓励甚至感谢……曹翰面无表情地出去了,片刻之后太原城下沸腾了,宋军开始不计生死,全力攻城!

当天曹翰的人马差一点就冲进了太原城里。他的部下们蜂拥而上,天武军校荆嗣第一个冲上了城墙,一连砍翻了好几个北汉兵,可是代价也相当惨重,他的脚上中了好多箭,手里拿着的家伙都砍得崩了齿。史书记载,赵光义在下面都看见了,他马上命令荆嗣撤下来,赐给他锦袍银带,以示嘉奖。

但是行动还是失败了,《宋史》仍然有所讳言,眼看城就要破了,谁会因为一位勇士负伤就停止攻击?当年的理由只有一个——这段城墙的里边就是北汉的皇宫,北汉最强的士兵也一定驻扎在这里。那是谁?

刘继元。只能是他。

赵光义转场,他“躬擐甲胄,蒙犯矢石,指挥戎旅”,亲自来到了战斗的第一线。有人劝他留神安全,他的回答是:“将士争效命于锋镝之下,朕岂忍坐视!”

宋军士气大振,“人百其勇,皆冒死先登”。而且这时,宋朝经赵匡胤一生所积攒下来的军备力量充分发挥了威力,当时宋军随行的“控弦”之士达到了数十万,每次发给他们的箭有数百万之多,而且命令他们必须“顷刻而尽”。

就这样,射手们列阵在赵光义的马前,“蹲甲交射”,其效果达到了太原城头“城无完堞、矢集如猬”。

这还不算完,赵光义巡行四城,走过之后,城上的北汉人都吓得面无人色。只见在赵光义的马前,有数百个军校前导,他们“袒裼鼓噪”,意态豪雄,把随身佩带的刀剑抛向了空中,只见白刃飞舞,满空刀剑,这些人却反而跳了起来,左右承接,曲尽其妙,杀人的凶器在这些人的身上不过都是玩物!

但尽管如此,太原城仍然不破,它在数十万人的疯狂攻击之下巍然屹立,让宋朝人无可奈何。

时间进入了五月份,宋军的攻击力度再次加大,达到了整月连续攻击,不分昼夜的程度。到了月末的二十九日(己卯朔),赵光义在夜间来到了太原城的西南角,集结重兵急攻,到了快天亮的时候,太原城的外城——羊马城终于陷落了。宋军正要一鼓作气冲进内城,却发现突然间城门开了,一群北汉人冲了出来——是反攻!

杀红了眼的宋军没有丝毫的迟疑,他们直接杀了过去,把这些敢于出城迎战的北汉人全都砍了脑袋,而且拿到了赵光义的马前请功。可就在这时,一件让他们万分不解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太原城头上突然出现了很多的人影,一阵刀起刀落之后,一大堆人头被扔了下来。

捡起一看,全是女人和孩子。

事后才知道,冲出城来的是北汉的宣徽使范超,他是来投降的!可是时机和火候都没掌握好,不仅自己被宋朝人杀了,连自己的妻子儿女也被刘继元砍了示众……但是大势已去,极限到了,之前无数的史实都可以证明,没有任何一座城池是永远都不会被攻破的。

隔天之后,五月三十一日,宋军改攻太原城的西北角,这一次北汉人学乖了,北汉的军队首脑马步军都指挥使郭万超投降成功;六月一日,赵光义发出了胜利宣言——明天中午,我们进城去吃饭(翌日重午,当食于城中)!到了第二天,公元979年六月二日,一切的终结点到了。

这一天,宋军数十万的士兵集结到了太原城的南面,他们疯了,已经整整半年了,没日没夜的强攻让人心力交瘁忍无可忍,就是这座该死的太原城,前前后后让多少人死在它的脚下!该结束了,“士奋怒,不可遏”,宋朝的军队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太原城的城头!

紧跟着发生的事情,让最渴求胜利的赵光义都惊呆了,以至于他下令马上后退。因为他害怕他的士兵冲进城之后会大开杀戒屠城(上恐屠其城,因麾觿少退)……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刘继元投降了,太原城终于陷落,而大宋第二任皇帝赵光义在动用举国军力,耗时半年,并且击退强敌契丹的情况下,终于创造了历史。

不,他结束了历史——五代十一国终于彻底成了历史,从唐末的黄巢起义开始,不断分裂衍变的中华大地终于重新结成一体。

当天数十万人的欢呼声一定震古烁今,响彻云霄,但很显然,其中绝大部分的人都只感到了如释重负。仗,终于打完了,可以回家了……不知道他们看没看到正在接受欢呼的陛下的神色,那神色有几分是满足,又有几分是更大的踌躇满志。

第四章 如果这是契丹

很多年以后,有人问:什么样的人,才盼望着战争呢?

答:一,战神;二,小孩儿。

战神嗜血,不打不杀他难受;至于小孩儿,打仗太快乐了,最好让他天天打时时打,而且拿的都是真刀真枪,这样才过瘾。

只不过在中国,有多少长大后的成年人,还保留着这样的爱好呢?

但这都不足以说明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赵光义绝对不是小孩子了,至于他是不是战神,谁清楚?所能看到的,只是他打破了尘封七十二年之久的纪录,把自朱温创建后梁以来的割据局面彻底结束。

前无古人,不管他是站在了谁的肩膀上才做到的,他就是做到了。

回到当年的太原城,随着刘继元的投降,几十万宋军,连同数十万原来的北汉居民,都从一场冗长的噩梦里醒了过来。很奇妙,随着两个人的和解,原本你死我活的近百万人,就都可以称兄道弟,和睦相处了。那还等什么?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吧。

这是最根本务实的事了,想一想就连皇帝赵光义也应该满足了吧?他已经做到了之前所有计划中的事,甚至都超标了,连契丹人都被他打得躲得远远的,他还要怎么样?

可他就是不走。太原城是他的第一枚金光闪闪的军功章,他一定要在这儿好好地留恋回味一下。之后他的决定石破天惊,他宣布——远征燕云!

命令震惊了每一个人,因为这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无论他们用什么样的思维状态去猜测,都想不出皇帝陛下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

就算千年以后,我们也不好分析。就算层层解构,把军事调动、随行人员、当时战绩等多方面因素都考虑进去,仍然不能解释赵光义是否是突然间心血来潮要做这件事。或许他早有预谋,北汉不过是他的起跳踏板,太行山背后的燕云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想一下,军力调配方面——据考证,宋朝在赵匡胤的开宝年间,共有军队三十七万八千人,其中精锐的禁军有十九万三千人,其他的都是半差役半军事化的厢军。赵光义登基之后,这个数字还有所增加,但是这次动员的人数是数十万,几乎是倾国之兵了,就为了征服只有十州、四十一县、一军、三万多户人口的区区北汉?

小题大做了吧?可以证明是早有预谋了吧?但是我们也能说,这就是志在必得,谁让以前太原城的纪录是那么的辉煌呢?

再看他的随行人员,亲征之后,留守国都开封的只有宰相沈伦和宣徽北院使王仁赡,其他的就连前宰相赵普都要随军同行。而且重要的皇室成员一个都没少,如赵廷美、赵德昭、赵德芳这三个人自始至终都在赵光义的视线之内。

这说明什么?赵光义要走远道,所以把所有能威胁他皇位的人都亲自看管……但是征北汉时顾忌一下内部安全也说得过去吧?

再看战绩,太原城如愿拿下,契丹人居然在野外被宋军击溃,这一定让赵光义大受鼓舞,所以才要一鼓作气远征燕云,实现最终的理想。但是就那么肯定,已经四十一岁,熟读兵书的赵光义连兵危战凶、野战无常这样的常识都不懂?

所以这些解释都是不能服众的,最终极的原因,就在于赵光义那颗志向高远、争强好胜的心。“一个人,有那么大的志气是好事吗?”这个问题或许很少有人去想,毕竟我们从小就被灌输要立大志,做大事,努力学习、天天向上。所以历史记载,当时尽管没人同意,可也没有任何人敢于对赵光义说什么(诸将皆不愿行,然无敢言者)。

包括曹彬、潘美在内,他们都眼睁睁地看着殿前都虞侯崔翰走了出来,说:“所当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当此破竹之势……”

赵光义愤然而起,遂成定议,即日起远征燕云,驱逐契丹!

可宋朝的将相公卿们却仍然在沉默,他们望着自己的皇帝,心里只有一句话——陛下,您知道契丹是什么吗?

契丹,提到契丹,我们就必须先承认一件事——契丹人也是人,他们同样有权利生存,更有权争夺自己的生存空间。

我们的英雄可以万里奔袭,到瀚海尽头封狼居胥,那么为什么契丹人就只能在一片狭小贫瘠的草原上受异族压迫,苦苦挣扎?

世上本没有夷狄与华夏之分的,只有先承认这一点,我们才能清晰地看出,契丹不仅是一个强大的国家,更是一个伟大的民族。

有一个清晰真实的契丹的对比,才能够看出我们的宋朝是什么样的。

契丹,原指镔铁和刀剑。据说当年哥伦布出海,就是为了寻找他仰慕已久的契丹,而在俄文及拉丁文中,中国一词至今仍为“契丹”,也就是谐音的“震旦”。

这个民族极为古老,可考的最初源头,是鲜卑族三部中的宇文别部的一支。居住在辽水上游,与其他二部——慕容、段鼎足而三。南北朝时,鲜卑内乱,宇文部被突然勃兴的慕容部击破,残部分裂成契丹、奚两族。之后契丹人屡受别族侵略,同时被北朝几代政客所轻视,不得已,从北魏的太武帝时起,契丹开始转向中原大地的君主。他们渐渐内附,每岁朝贡不断,直到唐朝建立,他们更背弃了突厥,在唐贞观二年(628年),归附唐朝,成为了在中华大地上生存的一个新成员。

在天可汗的麾下,就有契丹族的将军为李氏王朝征战天下。可以说,从一开始,契丹人就不同于之前的匈奴、突厥、回纥等纯粹的游牧民族。然而直到唐咸通十三年(872年)之前,这个民族仍然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颗随波逐流的小沙粒,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温饱和安全而已。可是到了这一年,在他们族中的八部落的迭剌部中出生了一个男孩儿,他的名字叫耶律阿保机。

在我的历史观里,绝对不是时势造英雄,而是英雄造时势,分别只是大英雄造出大时势,小英雄的时势缩点水而已。当然,如果时势也适当,那就一飞冲天,兼并天下。

耶律阿保机就证实了这一点,在他出生前,契丹族什么也不是,在他出生后,契丹人开始了团结,虽然是被迫的。他先是在本族内被选为酋长,负责对外征战,战绩骄人,获得仅次于可汗的于越尊号,然后利用契丹族规,可汗三年一选的机会,把世代为八部之首的遥辇部彻底推翻,成为了契丹的可汗。

之后,他全力以赴为自己更为契丹族争夺生存空间,他的表现完全不是一个传统上的胡人。此人狡诈,他周旋在当时中原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之间——他先是与唐朝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在阵前结为兄弟,说好了联手攻破“后梁”,可是转过身来就和后梁的开国皇帝朱温谈好了条件,把李克用卖了。

就从这一刻起,契丹人闻到了诱人的香味,要在乱成一团的中原大地上,为自己争一碗汤喝了。

但这碗汤烫嘴,他错在了最根本的地方——选错了对手,更选错了朋友。聪明的耶律阿保机根据当时实力的对比,选择了当时最强的人朱温做朋友,把实际上同样是少数民族的沙陀人李克用当成了敌人。

乱蜂蜇头了。首先朱温根本就不是个人,朱大恶魔一生都在背叛与欺骗中讨生活。对最初的主子黄巢和大唐的皇帝他都能举起刀,一个塞外的野蛮人就想和他天长地久?做梦去吧。而李克用,上帝啊,耶律阿保机可真是给自己选了个最佳死对头。

沙陀人天下无敌!

就这样,他本想火中取栗,在后梁和沙陀人之间犬牙交错的刀尖上跳舞,多弄点好处。可没承想朱温的半根毛他都没拔下来,还被特重视诺言的李氏父子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李克用临死时给自己那个神武天纵、绝对千年一见的骁勇儿子李存勖留下了三支箭,代表自己毕生的三大恨,要儿子代为洗雪。第一,讨伐忘恩负义的幽州刘仁恭;第二,消灭世仇朱温;第三,把背信弃义的契丹野种耶律阿保机给我干掉!

老天在上,真是生子当如李存勖。战无不胜,把战场当成游乐场的李存勖在公元913年,率军攻破号称拥甲三十万的幽州,用白绢捆缚着刘仁恭、刘守光父子高奏凯歌回到晋阳,献俘于家庙。处斩了僭称燕国皇帝的刘守光后,又将刘仁恭押至代州,在李克用墓前处斩。

其后在公元923年四月,李存勖在魏州称帝。当年的十月二日,他亲率精兵渡过黄河,昼夜兼程,仅用了九天,就奔袭六百余里,直捣敌巢,灭亡后梁。完成父亲的第二件遗愿。

唯一幸免的就是耶律阿保机。他在公元922年,后梁灭亡之后,对中原贼心不死,率领着三十万契丹铁骑攻入居庸关,下古北口,在望都(今河北定县东北)遇到了杀气冲天的李存勖。

李存勖当时的兵力仅有十万,而且都是步兵。并且在开战之始,耶律阿保机就占据了绝对的先手,他居然利用了李存勖的过分自信,调集了绝对优势的重兵,把李存勖重重包围了起来。

当时李存勖的身边只有千余名骑兵……但见了活鬼的是李存勖居然骁勇到了没有道理可讲的地步,他就用了这么点的兵力,就冲出了包围圈,并且会合大军绝地反击,把耶律阿保机的契丹兵团打得彻底崩溃,阿保机一直往北逃出去一百余里才算勉强保住了性命。

就这样,阿保机对中原绝望了,他和当年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承认,李存勖或许真的是天可汗的后嗣,九天灭亡后梁,三十天灭亡前蜀,还有其他数不尽的功绩……天下就是“后唐”的,谁也没法争了。

但这远远不是什么失败,他只是没占着最大限度的便宜而已。回顾历史,耶律阿保机重复了之前最强盛时期的匈奴和突厥的表现——攻进汉地,然后被汉地当时的主流军队击退。

如此而已,不必沮丧,何况他还顺手牵羊地捞到了最实惠的好处。他掠回来大批大批的汉人,这些人比金子都珍贵,不仅能给他在未经开垦、绝对肥沃的土地上种出大批的粮食,给他造出来他做梦都想不出的精美宫殿,还能给他提出当时除了汉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种能独创的治国理念。

那是中原华夏用几千年的战争和鲜血才总结归纳出的智慧。契丹人却只需要点点头,就可以不劳而获。

这个时候就显出了耶律阿保机是个不世出的人物了。要知道在他之前,草原上的各代强悍民族都严格奉行着当地草根型的原创政治体系,汉人的东西,除了女人和粮食还有布匹之外,对他们的吸引力基本等于零。至于那些枯燥烦琐能闷煞人的各种臭规矩,连草原上的耗子都不屑一顾。

所以当耶律阿保机对中原的规章制度点了点头时,一个意义空前巨大的政治实体就悄悄地露出头了。这时就要提到三个汉人的名字——韩延徽、韩知古、康默记,这三个人,有的是被耶律阿保机抢来的(韩知古、康默记),另一个本来是出使契丹的使者(韩延徽),被他强留下来当劳工。但是一旦留了下来,他们就都全心全意地为契丹人工作了。

为什么呢?强迫的婚姻能幸福吗?但是奇怪的是不仅他们本人,就连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以做一个契丹人为荣,甚至对宋朝的军队殊死血战,来保卫契丹。

为什么呢?仅仅用所谓的奴性、汉奸就能解释得了吗?何况当年的汉人们,除了被抢去的之外,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主动投降,甚至潜逃过去的。韩延徽就是这样,他都跑回去一次,可最终还是主动回来了。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以后我们就事论事地来谈。

当年的局面是,辽阔肥沃的草原上,契丹人的生活变得富足且规律了,日子空前美好,但是耶律阿保机的麻烦也跟着来了——眼红。中外一个样,嫉妒是人的本能。但是阿保机没有想到,最恨他的,居然是他的亲兄弟。

耶律阿保机抢了遥辇部的可汗位,可三年一换可汗的祖宗规定却是永恒的,尤其是他的弟弟们时刻都记着,因为根据规定,他们就是顺位最靠前的替换者!

翻开游牧民族的历史,可以发现在草原上这一条铁的定律,就像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一样无情。无论是之前的匈奴、突厥,还是这时的契丹与后来的蒙古,都毫无例外地遵循着。虽然,他们在这样做时,或许并不自知。

就像传说中苗人养的蛊,一大堆毒虫子自相残杀,只有最强最毒的那个才能活下来,才有资格跳出来,摇身一变,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怪物去肆虐天下。

契丹也逃不出这个宿命。

耶律阿保机在公元907年正月以契丹传统的“燔柴告天”仪式即可汗位,从第五年开始,他的弟弟们就一连开始了三次叛乱。

第一次,在911年,阿保机察觉得早,以为弟弟们年轻不懂事,抓起来训了次话就算了;没想到他皮痒的弟弟们蹬鼻子上脸,紧跟着在第二年,912年,就卷土重来,这回他们学乖了,一边变得义正词严——三年已到,甚至都是第二个三年了,重选可汗!一边集结重兵,趁着阿保机在外,起兵阻击,公开谋反。

似乎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这样嚣张,就算放在赵匡胤的身上,都得拔刀了吧?但是别忙,耶律阿保机是个很怪的人,他不仅不像个嗜血的胡人,甚至他的胸襟连“忠孝礼仪”的汉人都没法比。弟弟们赤裸裸地起兵夺权,他只是极端理智地控制住局面,当天就按照祖制再次举行“燔柴告天”礼,宣布自己的可汗位合理合法。

怎么样?没话了吧?那就散了吧。

当天真的散了,众小弟灰溜溜地回家。但是没被暴打过的猪就是不好好吃食,再转过年来,这些混账小子变本加厉地欺负大哥。这一次他们充分准备,分头行动。趁着阿保机外出,一方面迭剌和安端率千余骑兵追上去“入觐”,要来个秘密暗杀;一方面寅底石负责把事情做死做绝,他带重兵突然进攻阿保机的可汗行宫,要把大哥的老窝端掉!

计划周密,同时行动。可惜,大哥就是大哥,阿保机终生在阴谋诡计里打滚,送进门的小弟被他一眼识破,还是没杀,关起来了事。但是另一伙就没这么便宜了,阿保机外出,他老婆在家!回纥血统的述律皇后拒险固守,不仅保住了可汗的仪仗,更把混账的小叔子们打得抱头鼠窜满地找牙。

就算这样,事情仍然没有完,阿保机最大的同母弟弟剌葛无论如何都要当上可汗,哪怕过把瘾就死都行。他自备了一套可汗的仪仗旗鼓,公开称汗,跟他哥哥彻底撕破了脸皮。

没办法了,耶律阿保机除了退位,就只有拔刀应战。平叛的代价极其高昂,也证明了阿保机之前为什么要对弟弟们一忍再忍。

平叛之后,契丹部落“孳畜道毙者十七八,物价十倍”。要知道草原上的经济极易崩溃,没吃没喝之后政治就要解体,阿保机不得已终于壮士断腕,砍下了弟弟们这些自私守旧的毒瘤。但是,这样伤筋动骨的大折腾,都不过是把他自己的迭剌部内部理顺了而已,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公元915年,耶律阿保机出征室韦(蒙古前身)得胜回国,他刚刚给本族又带来了一场胜利以及丰厚的战利品,结果就被契丹蓁七部酋长围攻。

第九年了,已经是第三个选汗之年了,你难道还要霸着汗位不放吗?!

众叛亲离,七比一,耶律阿保机想了想,那就放吧,他当场交出了可汗的旗鼓仪仗,只提了一个条件——我抢来的汉人太多了,请准许我建一座汉城,组成一个新的部族。

这有什么,同意了!七位大酋长扛着抢来的锣鼓喜出望外,像投桃报李似的就答应了。从此,在滦河边上就出现了一座仿幽州式的汉城,这里土地肥沃,产盐出铁,不仅被抢来的汉人喜欢,从此吃上了饱饭再不思乡,就连远近的契丹人也都往这里搬。尤其是那七位酋长老大,时不时地来打点秋风,盐了铁了从不走空。

谁让耶律阿保机脾气好又大方呢。但是他们不懂,或许就连阿保机本人都不懂,他们的生存方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当时其他的最前列。再不是游牧民族了,而是农牧结合、城乡结合的有机体。并且以此为契机,把这种模式越做越大,契丹人开始吹气一样胖起来了。

这样的日子似乎皆大欢喜,可是突然有一天阿保机说:我有盐池,诸部同食,只知食盐之利,不知答谢主人,行吗?你们都应该来犒劳我!

七位酋长想了想,去就去,一来真的又拿又吃,不请一顿实在说不过去;二来阿保机都被人看透了,一个孬种软蛋而已,连只兔子都不会杀的,有什么好怕?

结果就在盐池边上,这七个人连同他们的亲信都被突然翻脸的阿保机干掉,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砍倒了这七个人,阿保机在第二年,也就是公元917年,依照汉例,正式建国称帝,国号契丹(947年,辽太宗大同元年改称辽;983年,辽圣宗统和元年,又改回契丹;1066年,辽道宗咸雍二年,又改称辽。翻来覆去挺烦的,反正是它,怎么顺口怎么叫吧)。

从此契丹再不是部落之间的、以血缘为基础的军事联盟了,它成了一个国家,以本族契丹人为主,但空前创造性地给了本是抢来的奴隶的汉人们以基本平等的地位。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怪胎出现了。

它强悍,一点不比以前的匈奴、突厥、回纥、沙陀们差;它又聪明,不仅懂得怎样打仗,还创造出了自己的文字,不仅懂得修堡垒,还盖出了比汉人所盖的还要独特的宫殿、寺院、高塔……更要命的是,就像混血儿多半都有着更优秀的遗传基因一样,它还长寿,几乎让人绝望地活了两百多年。说实在的,能不好好研究它一下吗?

有了这样突变型的改良基因,新生的契丹变成了外来物种,在当年的漠北草原上成了所有部族的天敌。接下来的事就非常简单了,耶律阿保机的生命转化成了一首开天辟地、不断胜利的史诗,在他的有生之年,除了某次被中原的李存勖打得鼻青脸肿之外,其余所有的征伐都所向披靡。

但打仗远远不是他的主业。

他建立城市,在潢河以北营建皇都(今内蒙古巴林左旗南),让草原民族破天荒地第一次有了一个城市级的固定政治中心,还在契丹境内仿汉制设立了州、军、县、城、堡等层层监管实体,把草原具体细化,变得像中原一样好管理。

他创造了契丹文字和第一部法典《决狱法》,不管实用性怎样,契丹人有了自己的经史典籍。

他彻底打破了祖宗千百年的规矩,把契丹八部分成了南北两部,从此谁也别想再搞什么“燔柴礼”,搞三年换可汗的把戏了,南北两部的头儿叫宰相,北宰相必须是皇后的族人,南宰相必须是皇室宗亲,外人连门都摸不着。

然后以此为基础,耶律阿保机把周边能看见的所有部落都吞了下去,包括吐谷浑、党项、阻卜等小点的,更包括强极一时的渤海国。

这里要强调一下渤海国,不是说这个由靶末靶曷族人建立的国家享国两百多年有多伟大,而是说这片土地太重要了——就是今天我国东北东部一直到日本海的那一大片超级富饶的黑土地。它的意义并不只在出产多少物品,而是既增加了契丹国土的纵深度,为以后南侵作了准备,没有了后顾之忧,更高瞻远瞩地紧紧掐住了契丹未来死敌女真人的脖子,不断地欺压,不断地得利,直到两百多年以后被一次清账。

打下了渤海国后,耶律阿保机的人生就落幕了,他死在了回程的路上。这时他的契丹国已经走上了正轨,契丹民族与他出生之前相比,变化堪称翻天覆地,已经真正成了草原霸主。应该说,他的人生达到了一个令人目眩的高度,是当时的东亚乃至当时全人类最成功的人。

但是非常遗憾,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男人活得一点都不开心,甚至死的时候都心事重重。

因为他的儿子,还有他的老婆。

契丹的女人好厉害,这谁都知道。可是里面大有区别,这位契丹国的第一任皇后述律平,与后来的萧燕燕之流大不一样,其不同之处就像后来满清时的孝庄和慈禧。

孝庄太后一生严格遵守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妇道原则,甚至就算子死了,还把孙子拉扯成人,一生都在辅佐。可慈禧就不同,什么丈夫儿子孙子的,在她那儿妇女必须得到整片天空,不仅要解放,更要占领!

述律平就是这么个角色,仔细品味一下她的人生,她做了那么多的事,别管口号多么响亮美妙,其实归纳起来就一句话——一切以我为主,必须让我舒服喽。

回到当年,耶律阿保机刚死,她就开始杀人了。杀人很常见,但是像她这么杀就太与众不同,独特得就算把整个人类历史都找个遍,也仅此一例。她先是把跟着耶律阿保机攻打渤海国的一百多个大将们的妻子都找来,对她们凄然一笑——你们看,我现在是个寡妇了……

没等同情心瞬间沸腾泛滥的一百多个老婆对她同声安慰,她又说了一句:所以,你们怎么可以还有丈夫呢?

目瞪口呆,所有的老婆们都傻了,过度的恶搞让她们的脑袋气麻了,根本找不出话来反驳。可是述律平眼明手快,没等她们醒神,就立即都关了起来,随后就叫来了她们的丈夫,再问:你们想不想先帝呢?

想!——一百多个将军异口同声(见鬼,谁敢说不想)。

述律平的脸瞬间变冷——那好极了,想,就跟他去吧。

就这样,契丹族里最精锐的一百多个将军人头落地,死不瞑目。或许他们死的时候都在同情耶律阿保机,跟这样恶搞的女人活了那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

这还只是个开始,经过最初生离死别时的痛苦,述律平对丈夫的思念迅速上升到了一个疯狂的高度,她时常在丈夫生前最得力的那些部下面前转悠,常常连点预兆都没有,就突然说一句:我想我丈夫了,你帮我给他带个信行不行?

然后这个人就被带到了耶律阿保机的坟前开刀。

长此以往,杀人无数,但是次数多了,就终于有人不认账。有一次她对汉军将领赵思温说:赵,你跟先帝最亲近了,轮到你了。

可赵思温远远不是契丹人那样的蠢脑子,他马上回答:亲近莫如皇后,你去,我就跟上。

述律女士一阵伤心,似乎说出了一句心里话:嗣子幼弱,国家无主,我不能去。

似乎真的是好感动人哦,不过见鬼的是她亲生的大儿子耶律倍已经二十八岁了!二儿子耶律德光也二十五岁了,大半个渤海国都是他打下来的!“国家无主”,那是她根本就不让他们当!

僵持不下。

述律平的一双眼睛,瞪着赵思温的一双眼睛,再加上周围无数双契丹人怨毒的眼睛,瞪了好久,结果发现没一个人回避她。那些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不屑:哼,你骗谁呢……杀人还要拿儿子小说事,你要不要脸啊?

述律平慢慢地拿出了一把刀,这一次她还是很平静,说:我的儿子真的还很小,可我丈夫也真的很想我……这样吧,我用这个去陪他。

她突然挥刀,把自己的右腕砍断,就以这只手代替自己,去陪死去的阿保机!

当天的矛盾终于平息了,契丹人当众打压了狠毒太后的气焰,恶气出了,他们也消停了,甚至乐观地觉得残废了的太后也应该吸取教训了吧,不再胡乱杀人了吧?

但是契丹人马上就绝望了,述律平不仅没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变得更狠。

她先是把大臣耶律铎臻关了起来,没判刑,只是对他说:“铁锁朽,当释汝!”至于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当初她建议丈夫先打东边的渤海国,再打西边的各族小部落,耶律铎臻的意见与她相反而已。

紧接着,她把契丹数得着的高官,南院夷离堇耶律迭里以炮烙之刑处死,再满门抄斩,罪名是“党附东丹王”。可是苍天在上,东丹王是谁啊?那就是耶律阿保机的长子,被正式册封为契丹皇太子的耶律倍!

对未来的,同时也是法定的皇帝效忠也是死罪?!

事情的真相露出来了,一切看似纯暴虐型的杀戮,都是为了达到她的终极目的——让自己的二儿子耶律德光当皇帝,把合法的继承人耶律倍废掉。

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耶律倍不是她亲生的?不,绝对是她亲生的长子,那么是耶律德光的才华高过他哥哥太多,所以为国为家都要废长立幼?也有这原因,但是不全面。最大的原因,在二十年之后才被世人所发现。

回到当时,述律平的理由绝对冠冕堂皇。她说,她的大儿子耶律倍是个基因进化过程中的劣质品,其中汉人的成分比例比契丹人的高太多了,已经不再是个契丹人,根本谈不到做皇帝,更带不来契丹人的幸福。

要想兴旺发达,只有选二儿子耶律德光。

历史证明,她做到了,也选对了。此后的二十年里,耶律德光做得比他的老爹都漂亮,真的给契丹人带来了空前的繁荣,并且为契丹人绵延到两百余年的国祚作出了决定性的贡献——抢到了燕云十六州。从此之后,别说草原上流行什么口蹄疫,或者刮白发风,下个什么五十年不遇、一百年不遇的大暴雪,就算是突然地震了,漠北草原凭空消失,契丹人都会照样繁华。

因为农耕经济是当时世界上最稳定的生产方式。

但是,耶律德光却乐不起来。他就算把事业做得再大,都没法保证能记在自己的户头里,更别提什么传给自己的子孙。

至于原因,还是他的老妈。

只要我活着,就是我当家。这就是述律平准则。

话说当年有很多人都非常痛恨赵匡胤的老妈,说这个糊涂老太,要死不死,临死前还弄了个“金匮盟书”,把大儿子一家从老到小都害得死光光。她管得实在太宽了。

但要是跟耶律德光他老妈述律平比,赵匡胤的妈就差得太远了。先看看她怎样对待大儿子耶律倍。时间回到公元927年的十一月,述律平终于要选皇帝了,之前杀了那么多的人,这时她要来个真正的“公平”。

她让两个儿子各自上马,然后对百官说:两个儿子我都爱,现在看你们的,你们选谁,就去牵他的马辔头。

谁疯了吗?那天耶律德光的马差点被勒死,所有人都选他。耶律倍被晾在了一边,随后超级郁闷的事情发生了,他落选了可仍然还是皇帝,只不过叫——“让国皇帝”。

你不能这样污辱我吧?!

耶律倍就算再受汉文化熏陶,也不至于连起码的尊严都不要吧。他忍无可忍,几个月之后就选择了逃亡,无论如何都再不和这样的母亲共处一国。但是很不幸他被抓了回来,直到三年之后,他才终于找到了机会,乘船出海,带着数千卷汉人的书籍,逃到了后唐。后唐明宗以天子的仪仗来欢迎他,并赐他以国姓“李”,取名“李慕华”。

李慕华终生再没回故土。

再看二儿子耶律德光,德光之强,举世无双,在人们的印象中那是个恶魔级的人物。但是很抱歉,那是在外面。他回到家里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和自己亲妈说话,只要应对稍不如意,他妈瞪他一眼,就“趋避不及”。而且最致命的是,他的妈妈已经给他安排好了继承人。

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弟弟,述律平女士的三儿子,耶律李胡。

杜太后只是要赵匡胤在死后才把皇位传给弟弟,可耶律德光在生前,就不得不封弟弟为皇太弟,兼天下兵马大元帅,那是名副其实的接班人!

对此,述律平的解释是,未雨绸缪,万事都得打点提前量。那么她就如愿以偿了,耶律德光真的是突然死亡,在毁灭后唐之后,他成了一具被挖空内脏放进盐料才能保持原形的尸体返回了国都。老年丧子,已经六十九岁的述律平没哭,她抚摸着自己二儿子的尸体,很平静地说:“待国中人畜安定如故,再来葬你。”

毫无疑问,她当时的沧桑和悲痛都是重量级的,但别为她担心,她足以,也必须把这些都强压下去。因为她有敌人了,二十年了,唯我独尊,想怎样就怎样的日子终于到头了,终于有人敢反抗她了。

是她的孙子,她大儿子耶律倍的长子,耶律阮,这个胆大妄为的孩子居然已经是契丹的皇帝了!

事情是这样的,当年耶律倍乘船出海,逃到了后唐,那是真正的逃亡,除了片刻不离身的书籍,连老婆孩子都没带走。耶律德光在这件事上做得很仁义,大哥的儿子他当亲儿子养,封为永康王,而且覆灭后唐时还把他带在了身边。

可惜的是,耶律倍死在了后唐末帝李从珂的手里,他没能再见到儿子和兄弟。之后德光突然在杀胡林病死,大军无主,每个人都想到了远在漠北故乡的老太后,还有那个耶律李胡。

耶律李胡是个地道的“原始契丹人”,他随意杀人,稍不如意,就把人黥面,扔到水里淹死,或者扔到火里烧死。也许正是这样吧,他和他的老娘才这么投缘,成了她钦定的契丹下一任接班人。

但是契丹人受够了,难得大军在外,而且还有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机的长房长孙在军中,为什么不立这位更合法的人当皇帝呢?这时一个极其关键的人站了出来,是主管宿卫的耶律安抟,他把同在军中的南院大王耶律吼、北院大王耶律洼召集到了耶律阮的身边,由他挑头,号召政变。

每个人都相信他有革命到底、永不回头的决心,因为他是当年被述律太后以炮烙之刑处死的耶律迭里的儿子。天道好还,抄家灭门时这个孩子逃了出来,现在就由他来颠覆述律平。

耶律阮是新皇帝了,他在二叔德光的灵柩前即位,然后率军返回漠北。不出他所料,他的奶奶很生气,他的三叔耶律李胡率领京师留守军和宫卫军前来夺位。

没什么好说的,一场大战,李胡大败逃走。其实多简单,抛开他得不得人心不谈,光从战斗力来看,李胡也输定了——城防部队能强得过野战部队吗?

耶律李胡不甘心,述律平更不甘心,她决定带着宝贝老儿子御驾亲征,无论如何都要把亲孙子的好东西抢过来给儿子玩。他们娘俩在当年的闰七月带兵卷土重来,在潢河石桥(今内蒙古巴林右旗西南)与北归的远征部队相遇。

一边是孙子,一边是奶奶,绝对的骨肉至亲。一边是百战精兵,纵横天下无敌手,一边是城防军部里的大老爷,几天前还被砍得满脑袋大包。这仗还用打吗?还需要打吗?

但述律平要打,并且坚信自己必胜,因为她有秘密武器。这件东西威力无比,之前她二十多年里之所以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很大程度上都是这件东西的功劳。

人质。

耶律李胡在开战之前押着大批的妇女老幼来到阵前,让对面大侄子的士兵们看得清楚明白,那是他们的家眷,都在耶律李胡和述律平的手里。

我要是打不赢,这些人就得先掉脑袋!

这就是耶律李胡的战前宣言。听明白了吧?为什么没人敢反抗述律平,甚至最初那一百多个最精锐的将军都死得那么委屈懦弱。很显然,述律平一直都掌握着最佳的,也是最根本的统治手段——国家由人组成,每个人又都有弱点,就算没有弱点也有亲人。那么,掌握了每个人的亲人,就相当于掌握了整个国家……

这似乎没错,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有对方的人质,就能换来对方的忠诚(赵光义不也是这么做的吗?),但是这本是国与国之间的伎俩,没听说过皇帝要用这种办法来治国!

回顾述律平掌权的这二十多年,她就是这么做的,除了这种恐怖高压的政治手段之外,真的再找不出什么治国服人的高招了。

但这还不算什么,述律平认为自己最管用的武器,还是她的威信。难道不是吗?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唯我独尊,想必臣子们也都习惯了听她的命令吧!

但是她不明白,契丹其实早就变了,尤其是她以前之所以能号令天下,其实只是因为她能号令自己的儿子。可耶律德光在这二十多年里也做了一些事情,等到他死时,契丹国的政治体系已经真正地被完善了,官场被细分,权力被具体规划,环环相扣,变成不同的世界。这时述律平突然要走到最前台,不是她适不适合的问题,而是她到底懂不懂的问题。

但没有教训,又怎么会懂呢?

公元947年七月,潢河,石桥,契丹全国的精锐部队几乎都在这里。在表面上看,是耶律李胡和耶律阮在争夺皇位。可真正的底蕴却是,一个铁血的女人想继续证明一件事——世界还是她的,整个漠北草原仍然是她的闺房,她想怎样就怎样。哪怕让千千万万的族人都人头落地,让刚刚兴旺发达起来的契丹元气大伤。

这些她都不管,因为她的心中充满了爱。母爱,这是人世间最神圣伟大的东西,一个母亲为自己儿子做点事,来满足他的愿望,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难道还要分出什么对错吗?

需要吗?不需要吗?

契丹代有豪杰出,两百年间他第一。

耶律屋质。

就在述律老太婆母性大发,要和自己亲孙子拼命,顺便把契丹全族拉回到四分五裂的部族社会时,有一个叫耶律屋质的人站了出来。这个人在我看来,他不仅是契丹人里的豪杰,甚至纵观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也从来没见过这样耿直、有谋、有胆的好臣子。

当时他是契丹国的惕隐,掌管皇族政教事务。他站出来对铁血太后述律平说——以言和解,事必有成。否则就应速战,以决胜负。但是人心一摇,祸国不浅,请太后三思。

述律平没说话,盯着他看。

耶律屋质坦然面对,直接把问题拉到最关键点——都是太祖子孙,皇位未移他族,有何不可和议?

述律平将近七十岁了,亲历无数风雨,尤其是从一个小部落的酋长妻子到贵为漠北第一大国的国母的经历,让她很清楚一旦重新分裂的后果是什么。权衡利弊,她派屋质去见她的孙子,而且带去了一封信,但不说讲和,只是由着屋质游说,看看效果。

果然,当上了皇帝的耶律阮非常强硬,一句话——那些乌合之众,怎能敌我?

他说得没错,这是草原上的生存原则,更是帝王产生的必经之路。他在上一战已经击败了李胡,现在为什么要答应和谈?

屋质没劝他,更不哀求,他平静地摆出现实局面——还不知道谁胜?就算侥幸是你赢了,那些家属怎么办?李胡能饶过他们吗?

此言一出,满帐将士不寒而栗。那是他们的亲人,只要交战,无论胜负他们都得家破人亡!新皇帝察言观色,只能答应和谈。

但是见了面,一贯强势的老太后和终于扬眉吐气的亲孙子各不相让,开场就掐,根本没有半点的和解迹象。最后述律平年老不支,转向了屋质:屋质,你来给我想个办法(汝当为吾画之)。

屋质的办法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他拿起了一把算筹,先抽出一支问太后——当年皇太子在,何故另立?

他居然替新皇帝揭太后的老底,第一句话就是清算当年的老账。

述律平没有发作,她像当年回答赵思温那样,把一切都推给了阿保机:先帝遗命。

可以想象当年契丹满帐权贵们厌恶鄙视的目光,这个当面撒谎的无赖老太婆!但是屋质不动声色,有答案就好,他再抽一根算筹问耶律阮:你为什么擅自称帝,不问你的长辈?

耶律阮满腹怨毒,他的回答直接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父王当立而不立,所以才去国的!

这是一切的导火索,更是兀欲绝不向奶奶低头的最大原因。

但是换来的却是屋质正言厉色的呵斥:你父王当年舍父母之邦出逃后唐,这是为人子之道吗?现在你见了太后,绝无逊谢,只知道寻仇埋怨,这就是你的本意?

不等兀欲有什么反应,他转身面对太后:太后你偏听偏爱,什么事都说是先帝的遗命,连国君的接替也要你自作主张(托先帝遗命,妄授神器),这样你们还想和解吗?你们应该立即交战!

说着他把满把的算筹都扔到地上,自己退回到臣子的行列中。

交……战?契丹人全体沉默了,满族精英全在这里,全国精锐的部队都在潢河两岸,只要交战,就是“父子兄弟相夷矣!”

家国难以两全,六十九岁、一生倔犟跋扈的述律平突然间悲从中来,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是她先捡起了一根算筹,而且她哭了。太祖当年因为兄弟叛乱,让百姓离乱受苦,今天我怎么能让旧事重演呢?

她的眼泪让孙子震惊,耶律阮一下子醒悟道:我父亲当年没做过的事,我竟然做了(父不为而子为之,指武力夺位),这还能怪谁呢?

说着他也捡起了一根算筹。

和解,终于和解……满帐契丹权贵,不分在哪个阵营里,都不约而同地放声大哭(左右感激,大恸)。终于不必自相残杀了!但是下一个问题紧跟着就来,而且爆炸当量更加巨大。

述律平就像凭着本能一样最先清醒过来:屋质,现在和议已定,皇位属谁?

看来屋质的面子可真够大,但是全体契丹人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你怎么回答?被你选中的人不见得感激你,被你扔下去的,却一定是你的死敌!

耶律屋质却一脸平静,理所当然似的说:太后若传永康王(兀欲),顺天合人,复何疑?

这时候李胡再也忍不住,他跳了出来厉声大叫:有我在,兀欲岂能即位?

屋质冲他笑了笑:礼有世嫡,不传诸弟,当年先帝(德光)即位都有问题,何况是你?你暴戾残忍,人多怨愤,自己不知道吗?

李胡还想再说,述律平止住了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她清楚,没戏了。就这样,契丹国因为耶律屋质一个人的努力,终于避免了举族参与的自相残杀,并且从耶律阮(辽世宗)的亲政开始,守旧狭隘的述律老太后一系的势力被彻底排挤出朝。

述律平和她的小儿子李胡被迁往祖州(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西南)监管起来,她在幽禁中度过了生命中最寂寞的六年时光,死的时候无声无息。至于李胡,他因为儿子的叛乱,被牵连入狱,最后就死在了牢房里。

屋质却更上层楼,五年后,辽世宗耶律阮死于暗杀,他召集诸王合力讨平叛乱,拥立了下一位皇帝,耶律德光的儿子耶律球景,也就是那位著名的睡王,再次立下大功。最后官封“于越”。“于越”,为契丹百官之首,终辽国两百余年,只有四位大臣得此荣衔。

第一位耶律曷鲁是因为最初拥立阿保机称帝;第三位耶律仁先是因为在辽道宗耶律洪基时讨平耶律重元的叛乱(就是萧峰那次);第四位,就是那位契丹族历史上最强的战神,他很快就会在战场上拯救辽国,成就自己千年不灭的英名。

但谁也比不了屋质承前启后,不仅让国家渡过了危机,而且让契丹国的朝令制度变得更加完善,从此可以安心生活了。

耶律球景就活得很快乐,他接了叔伯兄弟耶律阮的班当上了皇帝,一共当了十八年,这期间他只做了三件事——喝酒、打猎、睡觉。人称“三绝睡王”。

任事不管,但他的运气好得离谱,契丹国内随便他折腾,哪怕他脾气暴躁了点都没人介意,因为他至少比李胡和述律老太后差点;至于国外,只有后周的柴荣曾经吓了他一跳,但没等他上战场,柴荣居然自己突然病死了。这还有什么话说?继续享受生活吧。直到他全面返祖,向他奶奶述律平靠拢,被忍无可忍的手下干掉。

这个时候,在汉人那边,赵匡胤正亲征北汉,在太原城下刨开汾河水给刘继元洗澡。

良机错过了,契丹的下一任皇帝叫耶律贤,他是“睡王”的侄子,上上一位的皇帝耶律阮的儿子。从他开始,契丹国的皇帝完全由最早的那位逃亡者耶律倍的子孙来接替。也就是由他开始,契丹中兴了。

汉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和重用。首先,拥立他即位的汉官高勋被封为南院枢密使,加封秦王;原汉官领袖韩知古的儿子韩匡嗣被任命为上京(契丹国都临潢府)留守,后改任南京(幽州)留守,加封燕王。要强调的是,在这之前南京留守的职位都是契丹人的,没有哪个辽国皇帝敢用汉人去看管南大门。

历史证明,契丹人当东家,让汉人当掌柜,这个买卖是相当红火的。简单地说,东家敢放权,掌柜的卖力气,中原汉地里那些流传了两千多年的乌七八糟、令人作呕的官场规矩和君臣礼仪在这片原始土地上还没怎么生根发芽。

一切很清新,契丹的典章制度和军队体系,在这时真正地完善成熟了。

看官场,契丹一国两制。北面系统称“国制”,是契丹人的;南面是“汉制”,前身是“汉儿司”,给汉人预备。至于北和南的最初出处,是因为契丹人崇拜太阳,他们以东方为最神圣的方向,所有的房子都坐西朝东,包括皇宫,而且辽俗尚“左”,于是向东,再尚左,契丹的北面系统就站在了皇帝的北边,汉人只好到对面去。

北面官——最高为大于越府,设于越,居百官之上,无具体职掌,用九天之上御马间最高长官的话来说,就是“大之极矣,所以没品”。

下面在北之中再分南北,设北、南枢密院,是全国最高行政机关,军政民政一把抓,比宋朝的宰相神气得多。

再设北、南宰相府,由皇族和后族的成员主管,其实只是荣誉头衔,因为他们只能“佐理朝政”。

北、南大王院,这是个大管家的别名,他们掌握的是契丹各部族内部的军民事务。

北、南宣徽院,相当于宋朝的工部。

大惕隐司,比较神秘,他们掌管皇族的政教事务,至于具体职能,参照耶律屋质,其实他居中调节,也是正常工作之一。

夷离毕院,刑部。

敌烈麻都司,礼部。

大林牙院,翰林院。

南面官的汉官系统与北面的大同小异,只是在名称上去掉了契丹术语,与当时宋朝的官名差不多,所以不再赘述。只是其中有一个原则很关键——契丹人能到南面系统当官,汉人则别想登北面系统的门。

下面再简介一下契丹人的政令中心。

在中原,皇帝自古以来就是被画地为牢、终身监禁的人。他想什么时候出去,或者什么时候回来,根本没法做主,那都是举国翘首或者万众齐呼的事,其中的麻烦没有个三五个月的准备是玩不齐全的。而且为了能时刻警告这些表面上没人能管的皇上们别太懒也别太野,就在他们的房子外面,都立着两根石头柱子(华表),上边蹲着石兽。

大门里面朝北的,叫“望君出”;大门外面朝南的,叫“盼君归”。

可天性自在的契丹人就没有这些个没人性的讲究。虽然辽有五大京城——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林东镇)、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宁城县)、东京(辽西府,今辽宁辽阳市)、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市)、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市),但是它们从来都不是辽国皇帝发号施令的地方。因为“捺钵”。

捺钵是契丹语“行宫”、“行在”的意思,契丹皇帝四时打猎,所以随地捺钵,走到哪里都可以捺钵,最重要的文武百官也都得跟着捺钵,于是,命令可以在全国的每一个地点,任何时刻发出。方便迅速,机动灵活。

再看一下契丹的军制。想想看他们为什么那么能打,除了天生多吃肉多喝奶,总还有点别的玩意儿吧,那就是“斡鲁朵”。

斡鲁朵是契丹语“帐幕”的意思。契丹人从耶律阿保机称帝那天起,就在皇帝的宫帐周围集中了全国海选出来的精锐士兵,组成了和皇帝形影不离的亲兵卫队。之后每一任皇帝都建立自己的斡鲁朵,斡鲁朵有直属的军队、民户、奴隶和领地,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经济军事一体化单位。简直是国中之国。

斡鲁朵入则居守,出则扈从,是皇帝最可信任的力量。等到皇帝死了,他们就直接作为遗产传给下一任皇帝。这样斡鲁朵的力量层层叠加,越来越强,终辽国两百余年,九位皇帝再加上两位皇太后,以及一位皇太弟再加上一位亦辽亦汉、既父亦臣的高人,一共建有十二斡鲁朵加一府(高人的)。想象一下,它达到了什么样的数字和威力。

更可怕的是它的实用性。它不像中原兵制那样,一旦国家有警,州府各县都要临时集结兵力,向京师要害赴援。比如说,在我们的各个朝代,就不断发生着调集全国兵力进京“勤王”的事件。而斡鲁朵,一有兵事,“不待调发州县、部族,十万骑军已立具矣”。

而且平时不用国家出钱养他们,他们各自放牧生产来养国家。等到出征,军饷由他们自己去抢,抢到的就都是他们的花红。这样干脆利落的物质诱惑,比中原皇帝们事后的奖赏,临阵将官们的思想教育,要强出怎样的力度?

那么斡鲁朵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了吗?不,物分两极,既有其成,必有其败。斡鲁朵的危害也极大。终辽一世,甚至后来继承了斡鲁朵传统的蒙古人,都不断发生亲王权贵的叛乱,而且几乎每一次的力度都足以颠覆当时的朝廷。

这就是它的副作用。但是近代有人用所谓的“狼性”来解释这一点,说是草原种族天生这样,他们必须叛乱,因为崇拜强者,皇帝要像狼群里的头狼那样时刻等待挑战。其实哪儿跟哪儿啊,试问没有实力也一定要造反,草原民族都是没脑子的猪?那样就算再勇猛也只能升级为野猪吧。

一切都是实力在作怪,当一只耗子长到狗那么大时,自然就不把猫放在眼里了。斡鲁朵就是中原曾经的藩镇,国中之国,造反是必然的。

再看燕云十六州,这片东西长约六百公里,南北宽约两百公里,面积约十二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已经让契丹人彻底认识到了它的重要性。千言万语可以精简到一句话,那就是——如果他们失去了燕云十六州,就和前面旋起旋灭的匈奴、突厥等蛮族没有了任何区别。突然降临的雪灾、瘟疫,以及草原部族间偶然性极高的野战胜负,都会让它万劫不复,在历史中除名。

所以当燕云有警时,就连睡王耶律球景都会御驾亲征。

但这在宋朝皇帝赵光义的眼里,却处处都是破绽和机会。首先看群众基础,燕云十六州里“华人百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当地契丹人的人数与之相比,就好像往镜泊湖里撒一把花椒面,连个味道都尝不出。老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可都是纯种的汉人啊,在辽国非人的待遇下水深火热了近半个世纪,难道他们就不想着自己的祖国吗?就不盼望自己的军队来解放他们吗?

不可能!

赵光义深信,只要宋朝强大的军队打到了幽州城下,城里的老百姓们就会自发暴动来迎接他。到那时,大开的城门,激动的人群,还有鲜花、香烛、美酒、感人至深的颂词等就都会出现,前景是多么喜人!

何况,这时仿佛是老天爷把契丹人的脑子给搅浑了,燕云的首府幽州,以及周边城市的主管居然都是汉人,尤其是幽州府,居然是一个年轻的汉人毛孩子在守城。这太理想了,在十几年前想都不敢想!

用汉人的军队去招降身在异邦为异客的汉人官员,再给他们加官晋爵,荣华富贵,他们何乐而不为?怎么可能还会反抗呢?!

更重要的是契丹皇帝耶律贤。经过仔细分析这个人,赵光义充满了信心,他甚至是急不可耐地要发动战争,不仅要收复燕云,更要远征大漠,喋血虏廷,作出千年前的大汉天子以及三百年前天可汗曾经有过的丰功伟绩。

耶律贤懦弱无能,而且不思进取。这是赵光义通过多方考证、缜密分析才得出的结论。

看理由,契丹皇位在当年的“睡王”耶律璟的手里时,还曾经多次击败过汉军,比如在石岭关把后周大将史彦超干掉,御驾亲征把柴荣的手下都镇住,还多次援救北汉把赵匡胤的好事搅黄;可看一下耶律贤,他即位之后,在石岭关上就没打过胜仗,太原城下也是赵匡胤自己主动退兵,就连契丹的传统项目“打草谷”,都被宋朝的猛人田钦祚来了个“三千打六万”,两手空空地往回跑。

更不用说就在这半年的时间里,赵光义打得他们丢盔弃甲,连幽州城都不敢出了。但就是这些,仍然不是最重要的,赵光义小心求证,了解到在耶律贤的身上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的健康。

耶律贤幼时在他父亲辽世宗耶律阮被杀的“火神淀”兵变中惊吓过度,从小就体弱多病,连皇帝的正常工作都完成不了,得由皇后萧燕燕帮忙才成。众所周知,一个人的身体状况会影响他的情绪,情绪郁积得多了,就会更加影响身体的健康。而一个皇帝的情绪就足以给一个国家的主流意识定性。

一个病夫,能让自己的国家国富民强,开明博爱吗?具体到军队,他的军队会很有信心,充满斗志吗?赵光义尽量平静自己的内心,不偏不倚地衡量契丹军队的实力,得出的结论是——契丹人完了,连野战都不行了。事实胜于雄辩,这是千真万确的!

那还等什么?这就是战机,我方大胜,契丹人闻风丧胆,这样的机遇千载难逢。就算退一万步讲,我们宋军也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比如说打了半年仗了,太劳累,军需给养跟不上,等等,那也是和契丹人比困难,敌人仍然比我们难!

就这样,赵光义驱动三军,向北进发。在最初的行程中,困难就显示了。第一,军营中已经没有了郭进。这位石岭关英雄已经死了。当时的说法是突然生病,就死在石岭关的防区。赵光义很痛惜,但他没有时间悲伤。大军已动,华夷决战,一切都要抛在脑后。可事后他才知道,这是一桩冤案和陷害,与田钦祚和后来被他派往石岭关助战的王侁有关。

王侁,后周大臣王朴之子,前面李飞雄一案中的受害人之一。

第二,军队的疲劳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他的御驾都到了镇州,可是扈从他的军队却没有按照约定时间到齐!赵光义大怒,连行军都保证不了,还谈什么决战?!他要下令处罚那些军人,但有人劝阻,正要军人出力呢,还是宽容些吧。

赵光义忍了又忍,把火压了下去。但是这个现象不能忽视,他下令,继征发了河南、河中诸州的军储之后,再次征发京东、河北诸州军储赶赴北面行营,给北征军队注入了新鲜血液,以保证军队的战斗力。

公元979年,那一年的六月,宋朝千军万马征燕云。在漫长的行军线上,大宋皇帝赵光义有时会默默地回头,向来路的西南方向遥望。千里之外,那个人早就与墓木同腐了,但他仍然要向那边呐喊,哥哥,我一定能够做到!

第五章 一夜梦燕云

巍巍太行山,北起巨马河南到黄河岸,延袤千里,万壑沟深,割断山西、河北、河南三地,是中原大地上天然的界山。

太行险峻,全山无路可行,其中只有八条天然河流切割而成的峡谷能让人类翻越,那就是太行八陉——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井陉、飞狐陉、蒲阴陉、军都陉。

这些峡谷最短的也要绵延百里开外,各陉两头有关,中间更有无数的险峰危崖,就算空身攀登都不容易,而在公元979年的六月间,宋军数十万远征军却要带着粮草辎重、军械刀枪去翻越它,然后向空前强大的异族挑战。

这时有一个问题出现了:一千多年来,不断地有人问,赵光义为什么要驱使劳累过度的军队走旱路?为什么不学柴荣坐船走水路进攻燕云呢?那样军队就可得到喘息之机,恢复战斗力,并且宋军一直都有水师。

为什么呢?

是——赵——光——义——很——蠢——吗?

其实很简单,宋军有水师,但船一共有多少呢?想想柴荣当年只是率数万劲旅,他当然可以坐船,可赵光义现在手下是数十万人,你让谁坐谁不坐?本来已经累得快死了,再待遇不公,你信不信军队马上会就地哗变?而且就算船够用,但是调集的时间得用多少?往复运送这数十万人又得用时多少?现在最重要的是战机——“所当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赵光义要的就是趁热打铁,所以绝不能耽搁!

并且赵光义以身作则,和手下的大兵们一起爬山。这样谁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就这样,宋军以久疲之师,翻越天险太行,还能保持士气不坠,在当月十四日全军终于越过太行山,抵达了河北定州(今河北定县),就此进入辽境。

战争爆发,进程完全在赵光义的预计之内。他先是在金台顿招募了当地一百多个居民,每人赐两千钱,要他们做大军的向导。然后悄悄地派出了东西班指挥使仪孔守正,孔守正的任务是验证他之前的推断是否正确。

定州的后面是易州,这是契丹人的重镇,刺史名叫刘禹,是汉人。孔守正单身前往,在夜里翻过了城外的短墙,再爬过鹿角障碍,在护城河的桥边向城上喊话,挑明了自己的身份。

结果是刘禹投降了,孔守正只是报上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告之宋朝的皇帝已经御驾亲征,只在几十里之外,易州城就不战而下。而且要强调的是,这不是刘禹一个人的决定,当天夜里孔守正孤身进城,抚慰军民,易州全城没有任何人反抗。

六月二十一日,大宋皇帝赵光义亲披甲胄,进抵易州。在他进城之前,他的前锋将领傅潜等人已经远远地越过了易州,逼近了辽国南京幽州前面的最后一道屏障——涿州(今河北涿州),在涿州城之南与契丹骑兵遭遇。

真正的强敌来了,契丹的主力军团已经悄悄地运动到了宋军的身边。

辽北院大王耶律奚底。耶律奚底是当年三月份从漠北草原的深处率兵向南的,他的任务就是防备宋军北上。这时原先最早抵抗宋军的耶律沙等人都缩在幽州城里不敢出来,但是北院大王不信邪,敌人入境了,尤其是南人来北伐,契丹人居然连接战都不敢,真是奇耻大辱!

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他以他的青色王旗(该死的颜色,宋军以后看见青色就抓狂)发誓,绝不让宋朝人抵达幽州城下。

就这样,他率领统军使萧讨古、乙室王撒合等部下出幽州,南下主动迎击宋军,在涿州城外的沙河(今河北易县东南之易水)附近与宋军前锋傅潜遭遇。傅潜就像半年前白马山上的郭进那样奋勇进击,还是野战,仍然没有援军单兵团对决,他只以自己的先锋部人马就把辽国的北院大王彻底击溃。

耶律奚底变成了耶律沙第二,他扔下了满地的死尸逃回了幽州,身后面还有五百多个部下被傅潜抓了俘虏。之后北地大震,契丹人恐慌了,辽籍的华人震撼了,这是宋军吗?这是二十余年前后周的军队,是柴荣的部下!

明白了这一点,他们的反应也就和当年一样了。战斗结束的第二天,六月二十二日,大宋皇帝来到了涿州城外,涿州判官刘原德出城投降。而赵光义没有停留,前面就是幽州城了,这是他的哥哥赵匡胤和当年的柴荣都没有达到过的极限目标,他一刻都不能停留了……传令连夜急行军,就在二十三日的凌晨时分,他率领千军万马来到了燕赵故地幽州城下。

燕云,这里就是曾经的汉地边疆了,幽、涿、蓟、檀、顺、瀛、莫、蔚、朔、云、应、新、妫、儒、武、寰,再往北,就是曾经的生命防线长城……那么开始吧,马上开始吧!他几乎没有休息,就亲自率军冲向了幽州城北的契丹驻军。皇帝临阵,勇气百倍,当年的宋军把幽州城外的契丹军营一扫而空,契丹军死伤近一万人,侥幸逃脱后连幽州城都不敢进,直接逃向更北的地方。

好了,赵光义稍微平复了一下劳累激动的神经,命令向四面八方派出侦骑,时刻警戒每一个动向。很快有情报回来了,在得胜口(今北京昌平西北)发现了大股的契丹军队,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主将的认旗是青色的。

青色,哈哈——耶律奚底,北院大王,这小子居然还在这附近。有种,那就派兵去拿下他;但是别忙,除了耶律奚底,在青河北(今北京清河镇一带)也发现了契丹的人马。经调查,可以确定主帅是契丹南院宰相耶律沙……宋朝人摇了摇头,都没兴趣再往下听了。耶律沙,白马败将,何足一提。

即日起围城!把那些边边屑屑的东西都远远地隔在幽州城之外,集中所有兵力,务必要快,只要把燕云十六州的首府幽州攻破,之后就会滚汤沃雪,连锁反应,另十五州指日可下!

公元979年六月二十五日,大宋皇帝赵光义下令围城,数十万大军把幽州城紧紧地围了三匝……燕云之役打响,宋辽百年恩怨就此开始。

幽州,在三千多年前,它叫“蓟”,蓟国的国都;燕国灭蓟国,迁都于此,改名为“燕京”,此后朝代更替,它陆续又叫过“中都”“大都”“北平”“北京”。

赵光义率军围困它时,它的名字叫“幽州”。

幽州城墙高三丈,墙厚一丈五尺,城周三十六里,四周设八门。其中南北九里,东西七里,是一座南北长,东西窄的长方形城市。要强调的是,这与太原城防的各项统计数字基本相同。

六月二十五日,赵光义下令围城,具体分派是定国节度使宋偓攻南城、河阳节度使崔彦进攻北城、彰信节度使刘过攻东城、定开节度使孟玄箉攻西城。

也就是说,四面围城,没给里面的契丹人留半点活路(严重注意这一点)。并且在围城之始就任命宣徽南院使潘美为幽州知府,从这时起就可以在实战中熟悉城防事务了。

攻城开始,但是且慢,在前一天二十四日宋军出了点小岔子,让这次合围时大家的心里都很郁闷。原因就是契丹人青色的王旗——耶律奚底。二十三日时,宋军确定了在得胜口发现了耶律奚底的残兵败将,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彻底肃清!

于是大队人马杀过去,开始时一切正常,契丹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可是追着追着就突然掉进了契丹人的陷阱里。激烈厮杀,这支契丹军的战斗力空前强悍,宋军拼死突围,虽然冲了出来,可是论战绩,已经是地地道道的中伏小败。

事后才知道,青色王旗纯粹是个骗局,旗下面的人根本不是耶律奚底,而是辽国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轸。

得说一下这个耶律斜轸了。此人的名字在之前的战事里也曾经出现过,比如宋太祖赵匡胤亲征北汉时,他曾经率军赴援,逼退宋军;在白马山是他遏止了郭进的攻势。但是稍微分析就可以发现,此人根本没动半分手脚,没有一兵一卒的伤亡,就达到了全部的战术目的。再加上这次,骗人骗得一点都不“契丹”,一切都清晰地证明了此人的本质——很坏很聪明,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在乎手段。

被占了点小便宜,赵光义的反应不是愤怒或者戒惧,而是厌恶和更加蔑视。这就是契丹堂堂的南院大王?像个贼似的偷偷摸摸,你可以说是兵不厌诈,可是你诈出了什么结果啊?

我的兵你没困住,进了包围圈你都啃不下来。而且没等我再派人,你马上就又跑了……哼,辽国人,就是这样的货色。连杀到我身边来骚扰一下都不敢!

这时幽州城里的人吧,更叫人看不上。据可靠线报,守城的叫韩德让,是个替父亲守城的世袭公子哥,而且刚刚上任。提到他的爷爷那是大名鼎鼎——韩知古,辽国的开国功臣,虽然起步时低了点,是当年述律老太后的陪嫁奴隶,但是辽国的典章制度、风俗礼仪都出自他手。可是父亲英雄儿孬种,他儿子韩匡嗣给他来了个彻底的子不类父,官职虽然做到了燕王、幽州留守的极品位置,可是能耐呢?《辽史》里说得清楚明白——医术高超,只此一项。再联想一下当时的辽国皇帝耶律贤是个怎样的多愁多病的身,宠信是怎么来的就都明白了吧?而且据评估,眼前的这位韩德让是更下层楼,比他的老子更差劲,此前没有任何一点点拿得出手的成绩,年龄倒是已经三十八岁了。典型的衙内废物!

万事俱备,只差攻城。宋军从十四日冲出太行山,到二十三日凌晨抵达幽州城下,几乎每一天都在急行军之中,并且无日不征无日不战,终于给自己赢得了创造历史的时间。

赵光义的设想实现了,这时辽国方面针对他征讨北汉时所派出的援军都被他击败了,其中耶律沙自从在白马山上被郭进击溃之后就再也没缓过劲来,连战场的边儿都不敢再靠;耶律奚底彻底北逃,无论是这时还是半个月之后,战场上都没了这人的影子,后来证实,他被撤职了;唯一稍好点的是耶律斜轸,但也只能小打小闹敲敲边鼓,请看他这时在哪儿?

得胜口(今北京昌平西北),那与幽州城相距至少八十里以上,城里的韩德让就算爬上城楼喊破了嗓子,耶律斜轸都别想听到一声“救命”。

而辽国国内下一拨的援军是真正的远水,不管有多少人马,怎样精锐,由谁带领,都得先跑过千山万水再说……时间,给了赵光义既慷慨又吝啬得要命的机会——你可以不被干扰,专心致志地攻城,能攻下来你就成功!

只不过,那有时效,每一天,你的敌人都在长城以外,广袤无边的大草原上集结,在向你靠近……

公元979年六月二十二日,宋朝远征军开始攻城。数十万人不分昼夜,不计生死,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几乎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冲击巍峨耸峙的幽州城墙。

有什么办法呢?宋军是轻装简行,一路急行军,翻越太行山而来的,他们没办法携带任何的重型攻城武器,甚至环顾四周,在幽州城外,也没有太原城边的汾河那样的大水系,注定了没有任何的外力可以借助。他们能做的,除了像疯子一样去爬城墙之外,就只有在城墙的下面打洞。

这是个技术活儿,他们先顶着枪林箭雨钻到城墙底下,然后就开始打洞,一直往下挖,但是并不是要一直挖进城。那样就死定了。试想洞口能有多大?你能几百个人一起冲出去吗?外面只要守着几杆长枪,大家就都得变成肉串。

墙,不是那样拆的。要做的是一直挖到地基底下,然后在洞顶上用木桩支撑木板,人都撤出来,再放把火把里面的木料都烧了,之后,至少在理论上没有承重的城墙就会轰然而倒。

就为了这点理论上的可能,宋军把幽州城团团围困,达到了“围城三匝,穴地而进”的程度。这时候有人会说,赵光义把事做糟了,你不能把所有的兵力都放在幽州城下,所谓“围城打援”嘛。你得把人分开,放出一部分在四周游弋,时刻戒备才对。

但是很遗憾,这种说法是事后诸葛亮。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辽国没人来应援,你打什么?难道要分出去十几万人去四面布防,时刻等待吗?笑话,赵光义的战略初衷就是要占领幽州城,尽快地拿下它,作为自己的落脚点和进一步北伐的根据地,怎能为连影子都还没见着的敌人就自我削弱攻坚力量?!

要说他的失误,那是在“围城三匝”上。

这是摆明了不给城里任何人活路,势态很明显,你们就放宽了心吧,都等着死在城里头!这才是兵家大忌,回想一下当年郭威拿下李守贞的河中城用的是什么办法?通过整整一年的消耗之后,郭威还只是三面围城,放出一条生路给城里人。

这一条生路不仅会摧垮抵抗者死拼的意志,同时也是攻城者自己的胜利之路。可是这时的赵光义却把自己的对手往死路里逼,强迫对方跟自己拼命。

攻击整整持续了半个月,其间也有所收获。幽州城里有人支持不住了,契丹的铁林都指挥使李札勒存带着两百个部下逾城出降,随后幽州城的神武厅直部队共四百人也出降。时间到了七月份,幽州城下的攻势达到了空前的强度,周边的契丹人先崩溃了,辽国建雄军节度使顺州刘延素主动投降。

这样的震荡也迅速地传到了漠北草原的深处。《辽史》记载,当时的契丹皇帝耶律贤正在打猎,听到消息后马上升帐议事。群臣讨论,最后的结果非常惊人,不是怎样去救援燕云,而是要怎样保证漠北王庭的安全。

因为他们的决定是放弃幽州,退兵守松亭(今河北宽城西南)、虎北口(今密云东北)。

松亭、虎北口,这两点都在长城线上。很明显,契丹人不仅已经对幽州绝望了,甚至都打好了背靠长城,来阻止宋军进一步地北伐的预算。一切就像他们事后的记载:“宋乘下太原之锐,以师围燕……辽亦岌岌乎殆哉!”

但是别忙,建国已经六十三年的契丹的确不像最初时那样生猛凌厉了,可是全族危难,还是有人站了出来,只不过这个人并不能让人信服,因为他本是个文官——大惕隐司(掌管皇族政教事物)的长官,惕隐耶律休哥。

他的意见是,不管退守还是赴援,从根本上看都是与宋军接战,那么为什么要退呢?要战,就只在幽州城下战!但是这也要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幽州一定要挺到他带兵杀到为止。不然,就会主客易位,换成宋军在幽州城里以逸待劳,等着千里奔袭,变成强弩之末的契丹人送上门来!

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底,一切的胜负契机都凝结在一个人的身上——幽州留守韩德让。只要韩德让能挺住,契丹人就能保住这一线的生机。如果他先倒了,那么幽州的陷落,就会带动整个燕云地区一起倒向汉人。

那样东亚的格局就会重新规划,契丹人彻底返祖,倒退回三十二年前,他们仍旧不过是草原上的一片飘浮的落叶,有被风吹起来的时候,也必然会极快地落下去,成为下一个匈奴、突厥、回鹘……耶律休哥率军昼夜兼程奔驰在草原上,他每时每刻都在祈祷着韩德让能多挺一会儿,再多挺一会儿。

韩德让……这本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名字,他的出现绝对是个偶然。幽州,本是他父亲的责区,他只是暂时代理,适逢其会而已。

这就是命运。燕云之役,是一个让强者成名的特殊时机。一些在此之前默默无闻的名字,经过了这半个月炼狱一般的考验后,变得威名震慑大地,成了决定历史进程的大人物。

韩德让,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年的六月二十五日之后,幽州城外沿三十六里,敌军有数十万人,平均每一里的城墙都可以分配给万人之众去摧毁,人都挤不下了,得围成三圈。并且这还不是最危险的。

危险的是人心。赵光义四面围城,不给一点活路,这让城里人又惊又怕,但是更狠的却是宋军开始了招降(宋兵围城,招胁甚急)。又打又拉,不说城里面那么多的汉人,就连契丹族的军人都叛逃了六百多个。“人怀二心”,这是《辽史》事后对当时的注解。

人心如此,战局同样绝望。首先,辽国自建国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被围困攻城的事。可以说辽人并不习惯防守,不仅没那个技巧,要命的是更没那个心理素质。几十万敌人日夜不停,四面围攻,你站在城头上往下看那是什么情景?

你不怕吗?!

可这也并不是最恐怖的,幽州城坚墙厚,兵甲充足,契丹人已经苦心经营了近四十年,无论如何在军备方面都不会比太原城差,但是想一下太原城被围攻时,里面的人心情是怎样的?他们舒畅,因为他们都知道肯定会有人来救他们的。

契丹一定会出兵……可是现在谁来救幽州?!

草原深处的漠北王廷吗?茫茫大地,你站得高点使劲望吧,小心望瞎了眼睛,也看不见援兵的影子;靠旁边的耶律斜轸、耶律沙?提到他们,就没法猜测当时韩德让的心情了,他是痛恨还是绝望,又或者是心有灵犀地理解?

没法考证,反正这两位手握重兵的耶律们连一次,哪怕只有一次的抵近骚扰一下宋军,稍微减低些幽州城防的压力都没有。

他们远远观望,任由韩德让和幽州城自生自灭,直到公元979年七月六日这一天。

这一天是所有人的命运日。

在这一天之前,幽州城内外,甚至整个燕云地区,不论是宋朝人,还是契丹人,都已经把自己压榨到了极限的边缘。

城里的韩德让,自从宋军攻城就一直“登城,日夜守御”,此时已经有半个月之久。实际情况是就算他本人还能支撑,可是城里的军民人等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西北方八十里开外,得胜口,耶律斜轸,他一直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像是非常的怯懦,也像是极端的冷静,但无论如何他都完整地保持住了自己的实力,他的信条是——不浪费一兵一卒,那都是他的金子,除非等到了钻石级别的机会,他绝不会动用他们去白白送死。

他比谁都清楚,几十万人的宋朝庞大军团是一个超级怪物,悍然去碰它,那不叫解围,连减压都算不上——那是在找死。它随便分出一只手来都足以把他掐死,那边该围城的还在围城,什么效果都没有。

可是等待和耐心更是最煎熬人的东西,耶律斜轸在静止中把自己折磨得发疯,他知道应该会有援军的,应该会有……可是该死的什么时候才到啊?!

耶律休哥在极限的运动之中,他必须尽快地赶路,却要最大限度地保持住援军的战斗力。他不仅要到达,更要到之能战,战之必胜才行。但是看一下他的兵力,知情的人就会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他居然只有……三万人。

少点了吧?这就是号称骑甲三十万众的契丹人所能派出来的援军吗?用这么点的兵力就想千里奔袭,去和宋朝的几十万常胜部队对决?契丹人到底是自信,还是狂妄,又或者是被吓得变态了?

都不是,这也是极限。想一想当年赵匡胤派田钦祚阻止入境的辽兵时,瞬息之间能派出多少援军?那是三千。救兵如救火,契丹人已经全力以赴,斡鲁朵军制快速集结军队的力量在这时显出了巨大的优势。

回到幽州城下,宋朝人更加筋疲力尽了,那不仅是身体上的疲劳,心理的厌倦更让他们忍无可忍。所有人的精力、激情,甚至对杀人放火的渴望都发泄在半年前的北汉太原城下了,这时他们厌战,他们想家,而且他们两手空空,连拿下北汉时的奖金都没到位,他们找不到继续打仗的理由!

这些大宋皇帝赵光义都心知肚明,一个人就算再不知兵,难道连发没发奖金也不知道吗?更何况,宋朝当时所有的智囊,包括骨灰级的赵普都在军中,该做什么,是继续强攻,还是马上撤退,就算没有了记载,当时也应该有人提醒过他。

但是一个终极诱惑让他发疯,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走——也许就在下一刻,幽州城就能攻破了!

就这样,公元979年七月六日这一天终于到了,赵光义突然接到军报,幽州城西北,突然出现了契丹人的大股部队。

契丹人来袭!

终于来了……警报传遍全营,可最后领军迎敌的却是皇帝本人。潘美哪里去了?曹彬哪里去了?第一暴徒曹翰哪里去了?要知道当时宋朝的举国重臣都在军中,可为什么一旦遇敌,却得要皇帝御驾临阵?

因为军心懈怠了,赵光义比谁都清楚,这时只有他亲自出阵,才能勉强振作军心,把士兵们从愤怨疲劳的状态里强拉出来。

战报紧急,契丹人迅速逼近,当赵光义整军出阵时,契丹铁骑已经推进到了高梁河。高梁河,今北京西直门外原永定河,与幽州近在咫尺。宋朝军队瞬间明白,契丹人来者不善,这样的深入,不是偷袭,不是骚扰,而是强攻!

这一天,在宋军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自北征以来,敌我双方第一次的主力军团对决,就这样爆发了。

战场上的形势一边倒,契丹人主攻。开战以来不断后退,不断失败的契丹人不见了,他们像是突然返祖,变成了三十多年前耶律德光的部队,他们不知是为了什么,不计生死,全力以赴地向宋朝人进攻。而且让宋军难以置信的是,这支契丹军队的主帅居然是他们的手下败将耶律沙。

这就是郭进在白马山击败过的人?这就是在此前连幽州的边都不敢靠近的那个懦夫?宋朝人难以置信,但是生死边缘,他们的战斗力猛然觉醒,这是中原自后周时起就不断积累着胜利传统的常胜不败之师,这是自中唐以来最强悍的汉人部队,不管怎样劳累,不管对手怎样,是谁,他们没有召唤围城的部队支援,就在高梁河的河滩地上,与耶律沙所部血战。

厮杀直到黄昏时分,契丹人死伤惨重,辽国的南院宰相耶律沙不得不下令撤退。

胜利了?真的吗?当年阵中的大宋皇帝赵光义一定难以判断些什么,有资料显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亲身经历十几万人规模的屠杀现场,人山人海,犬牙交错,战局瞬息万变,但不管他懂不懂,宋朝人的阵地终于前移,他被推上了胜利的道路!

夜幕降临,宋军开始追击。这时他们的心情是庆幸的,是解脱的,不管怎样,终于还是结束了。日出而战,日落而息,天黑了,这一天终于过去……可是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这时的夜色是那个人预定的。

耶律斜轸。

就在宋朝军队整体前移,快速追击耶律沙的时候,突然间在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两条火龙,那是千万支火把凝聚成的一大片火海,从左右两侧向他们疾卷而来!

敌人,契丹人,多少人?!

宋朝的士兵们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凭着直觉,他们发现对面的人数绝不在他们之下!剧战之后,突遇埋伏,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到了恐慌(宋师不测其多寡,有惧色)。

但是谁能相信呢?对面的人数最少要比他们想象的少一半!因为耶律斜轸命令每一个契丹兵手里举着两支火把(人持两炬)……他要这个效果,他等的就是黑夜!

先声夺人,宋军还没从震惊中恢复,他们正前方正在逃跑的耶律沙又突然回兵,向他们倒卷回来。战局瞬间恶化,怎么办?厮杀了一天的宋军已经绝对没法支撑,赵光义当机立断,命令回幽州城下传令,调围城部队来救急助战!

唯此一招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赵光义在当年漆黑的幽州夜色下,夹裹在自己的军队里向幽州城退却,很快,他就盼来了自己的援军,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是他当天犯下的最大错误!

宋军全营皆起,向西北方向迎击来袭的契丹联军,但在他们的身后,幽州城门却突然间打开了,能想象吗?被死死围困了半个月,每天都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幽州守军,居然敢冲出来向宋军进攻!

前、后、左、右,四面都是敌人,就连幽州城里都喊声震天,全城的百姓都在为契丹人助战……战争,第一次向赵光义露出了它狰狞恐怖的本来面目,他身边的几十万部下都在恐慌迷乱中。回望历史,大兵团作战的崩溃阶段是什么样的?

淝水之战、官渡之战、赤壁之战,那都还只是正面冲突,单面受敌,可现在在幽州城下,客境作战的宋军是四面受敌,再无救兵!

但就是这样,经过赵匡胤十七年不断精选磨炼的宋朝精兵仍然真正显示出了他们的强悍本色,从公元979年七月六日的黄昏时起突遇埋伏,到第二天的太阳终于升了起来,整整一夜,他们队伍不乱,建制不散,一直紧紧地守护在皇帝的周围,他们仅仅是处于劣势,但绝对还没有败!

直到公元979年七月七日的太阳终于照亮了战场,大宋皇帝的黄罗伞盖被契丹人清晰地看到……

耶律休哥疯了,他在太阳刚刚照亮战场时作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率军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大宋皇帝的所在——黄罗伞盖。

他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契丹人。此人千里赴援,日夜兼程,到之即战,本来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再经过彻夜拼杀,这时再冲向宋军兵力最集中的地方,他不是找死吗?!

但耶律休哥本人深知,这是契丹人胜利的唯一一个机会了,再不成功,等待他们的就只有失败和死亡。想想看,此前的挑战、诈败、火把、反击,甚至幽州城里的韩德让还给了他们惊喜,敢出城助战,能做的他们都做了,但是几十万的宋军建制完整,阵形不散,始终都拿不下来,一旦天亮后让他们看出契丹人的虚实,胜负必将逆转!

不胜利毋宁死,不可一世的名将诞生了,敢直面死亡的人才配接受胜利。耶律休哥像当年巴公原上的柴荣那样冲向了敌人的心脏,给自己的民族带来了希望,同时也给宋朝人带来了决战获胜的可能——只要能杀了这时拼死一击的耶律休哥,胜利就是宋朝的!

万箭齐发,人马踩踏,历史证明耶律休哥当时真的命悬一线,他殊死冲锋,筋疲力尽的宋军向他疯狂攻击,他身上连受三处重伤,但是奇迹一样,他真的劈开万人拱卫的宋军中军大营,冲到了那顶显赫无比的黄罗伞盖下。

但是抵达的一瞬间,耶律休哥全身都冰冷了,绝望笼罩着他,他发现倒在伞下的那个人,竟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护伞宋兵,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宋的皇帝……怎么了?中计了吗?受骗了吗?但是他突然发现宋军的阵形剧烈动荡,连锁的反应向四面八方波及,怎么了?宋军竟然崩溃了?!

这时他的手下们猛然欢呼,胜利了!宋朝的皇帝逃跑了,宋朝的皇帝逃跑了!

耶律休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真的做到了。有人能相信吗?宋朝的那位皇帝居然逃跑了……

赵光义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会逃跑,可是他现在真的就在逃跑的路上。光荣、耻辱、伟业……生命,这些平时在他脑海里盘旋不休,精确计算的东西,在那一瞬间都变成了空白。他只记得突然之间契丹人冲到了他的近前,箭如飞蝗,杀声如潮,他们要杀了他!

那中间应该还隔着重重的人浪,他的士兵们还在以血肉之躯来延续着他的生命,一切迹象都表明,最后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但是赵光义惊呆了,这就是战争吗?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丰功伟绩吗?他翻越太行山,不顾一切所追求的就是这个吗?!此前他羡慕天可汗,他不服他的哥哥,他一心想要比他们做得更好,但他从来都没在战场上经受过危险!

他逃了,逃的时候身上已经中了两箭。没法考证,这是在他正面迎敌时被射中才逃跑的,还是在他转身逃跑时才中的箭。因为据记载,中箭的部位是“臀”或者“股”,方向大有区别。但是这重要吗?事实是他选择逃跑时,“仅以身免”,身边居然没有卫护他的人。

人呢?都被杀光了?那他还逃得了吗?契丹人已经杀到他身边了。只能有一个解释,他逃跑时,他的士兵们仍然在奋战中……

身后的喊杀声惊天动地,他再不敢回望,那是他的一场噩梦。当他逃跑时,这个梦醒了,从此在他的心里面,一些影子消散了,一些伟岸高贵的东西彻底离他远去。

那一瞬间,他变回了他自己。

剩下的事情,只是一些数据。当天幽州城下,宋军终于全军崩溃,向南三十里之间,阵亡近万余人。兵仗、器甲、符印、粮草、货币丢弃无数,数十万人被分割包围,各自为战。他们的皇帝不知去向,后来才知道,他当天孤身一人,忍着身上的箭伤,骑马狂奔了一天,在八日到达了涿州,但是没等进城,同样身负重伤的耶律休哥就紧追杀到,逼着他再次逃命。

这时天又黑了,赵光义慌不择路,陷在了泥淖之中。这时他命不该绝,一支不明战况,仍然向幽州运军粮的宋军发现了他。领军的将军姓杨,叫杨业。

赵光义得救了,杨业杀退追兵,用一辆运粮的驴车送他回国。在他的身后,散乱溃逃的军队逐渐恢复建制。辽国当日只是险胜,他们没有能力更不敢对宋军穷追到底。宋朝人惊喜地发现,全军崩溃,皇帝都单骑逃命,可是随军的王公贵臣们,居然连一个伤亡的都没有。

这就是当年的真相,宋军败了不假,可是绝没有伤及元气。他们真正的损失,是躺在驴车里的那个人,他心里丢了一些东西,还有他腿上的那两处箭伤。

第六章 剧痛的心灵

战后盘点,抛开感觉谈得失,宋朝吃什么大亏了吗?燕云没拿下,可太原拿下了;死了不少人,可也杀了不少人啊;丢了不少物资,你怎么不说灭了北汉从此多收多少地皮税呢?

从燕云活着回来的人,稍微定了点神之后,这些念头就都冒出来了。尤其是军人,皇上你不发抚恤金行,可连之前太原奖金都不发,就太说不过去了吧?那可都是沾着人血的钱哪,一点儿不给你像话吗?

怨气冲天,但是谁也没敢去跟赵光义说。皇上刚败,又受了伤,这时候往前凑纯粹是有病,何况他们掂了掂自己的分量,谁有这个资格呢?

有一个人有,至少他觉得自己有,但是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往这上面想。武功郡王、校检太尉赵德昭,他觉得这很不好,办事情要理智,过要罚功要赏才天公地道嘛。于是他找了个机会,来见他的皇帝二叔。想给那些可怜的大兵们讨回点公道。

——陛下,您好。

——嗯。他二叔的神色很阴沉,以往不是这样的。

神色不对,可赵德昭决定还是把话说完。这不仅是因为他觉得有必要说,更因为他的本性就是这样的,“德昭喜愠不形于色”,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往往不知回头路在哪。

于是他说,替北征的将士们请功、讨赏,陈述功过是非……可是他怎么也预料不到,他的二叔突然间勃然大怒,向他怒吼——等你自己当了皇帝再赏也不迟(待汝自为之,赏未晚也)!

赵德昭蒙了,当皇帝……他脑子里突然间闪过一件事,幽州之夜,那些惊慌失措的将领和大臣……他以为已经过去了,可他的二叔还记着!

那是当年七月七日清晨大败之后,赵光义单骑逃亡,不知去向,直到九日他逃到了金台驿,才派殿前都虞侯崔翰去召集溃兵,通告自己还活着。这期间宋军都以为他死了,大军不能无主,他们一致拥立当年的太子赵德昭在军中即位。

这本是不得已才做的事,数十万人都乱了,总得有个统一的指挥吧?而且他们一旦收到了赵光义还活着的消息,就立即中止了一切,重新向赵光义身边集结。

当时赵光义什么也没说,好像他也很理解,并不介意。但是他真的能忘了吗?这时他的前任,他的哥哥赵匡胤死了才不过三年,人走了,可烧了十七年的茶真的凉了吗?当时在军中的,不仅有亲王赵廷美,前宰相赵普,还有现任的首辅宰相薛居正、赵光义最亲信的参知政事卢多逊,等等。那已经是一个完整的朝廷了,这些人一致拥立了一个新皇帝,竟然就是当年的太子本人!

合理合法,浑然天成!

更奇妙的是,现在赵德昭居然来给那些人请功了……真是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啊,真有默契!赵光义再也没法忍耐,他用在幽州前线时所没有的突发性暴怒直接向赵德昭摊牌。

你想赏人吗?你想自己当皇帝吗?!

二叔翻脸了,不,是要翻牌比大小了,德昭,你怎么办?你真的敢比吗?没人没刀,你死定了……那就承认错误,解释清楚行不行?他不是皇帝也是你二叔,你给他跪下不丢人!

可是德昭的反应是——“德昭退……”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离开了。史书上说,他离开后直接回了自己的家,他突然问身边的人——你们谁有刀?

听到的人都摇头——宫中不敢带。

德昭就一个人走进了茶酒阁,进去后他就把门关上了,然后就用水果刀自杀了(拒户,取割果刀自刎)。

就这样死了,至于原因,史书上只给出了两个字——“惶恐”。只因为被二叔所疑忌,所以一时气闷就自杀了。想想真的很可能,他本是太子,并且是赵匡胤的嫡子。但他生母早死,父亲似乎对他也不亲,而且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他一点都不机灵,更谈不上讨喜,甚至就在他父亲死的当夜,他继母想到的继承人都是他的异母弟弟。

更让他心冷的是,一旦他看见二叔的暴怒,就会看到一个让他绝望的现状——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他。他来找二叔是为军队请赏,可是竟然没人提醒他要小心,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坑里跳!

要知道在出征北汉的前夕,还有个姓吕的大胖子提醒他三叔赵廷美千万别奉旨留守京城,一定要申请随军打仗呢!世态炎凉,人间冰冷,二叔已经图穷匕见了,难道还真的要等着一步步逼上门来,被折磨死吗?不如自杀了事,一了百了……

以上就是赵德昭之死的官方资料及解释。但真的是这样吗?再郁闷再激动的心灵,也不会这样脆弱吧?!这里我有两个疑问:

一,幽州之败前,赵光义有杀他侄儿的心吗?

二,德昭被拥立时真的有称帝之心或者赵光义事后认为他真的能继续威胁到自己吗?

先说问题一,如果赵光义想杀他侄儿,在幽州兵败之前,三年的时间相信不会没有机会吧,那非常简单,明的暗的,都不是问题,难道非得要等到兵败之后,回国了再明目张胆地弄事?

问题二,在赵光义失踪,全军拥立的情况下,赵德昭都没法取二叔而代之,他的能力也就可想而知了。赵光义没有任何必要担心什么。这是再简单不过的推理了,以赵光义的智慧,他会连这都想不到?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对德昭疾言厉色?

这关系到一个医学常识,请问一个人在盛夏时节被射中两箭,没作任何医疗处理,就骑马逃命达一天一夜。他的伤口会恶化到什么程度?

这不是将养的问题,历史里有无数个证据可以证明,赵光义从幽州城下开始逃命时起,就一直挣扎在死亡线上。他变了,不是他想变,而是他必须得时刻准备去死,他得担心后事——不是怕德昭还有另外那两个“亲人”篡他的位,而是怕他们篡他儿子们的位,更有甚者,怕他们在自己突然伤重没法收拾时来逼宫造反!

所以,必须解决掉他们……重中之重就是德昭,这位原来的太子,难得他还送上门来。

我的眼前总是出现这样一个画面——当年德昭回到家里,他忐忑不安,闷闷不乐,把自己关了起来,沉默寡言的人需要安静才能想事。这时茶酒阁里只有他一个人了,窗子突然开了,或者干脆就是从门外进来,有人用现场的水果刀杀了他……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倒有自杀的物证。

之后的事情是多么简单,赵光义闻讯大惊,他急忙赶来,抱着德昭的尸体大哭——“痴儿,何至此邪!”

我相信他此时的眼泪是真的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赵光义的心同样悲恸欲绝,他抱着侄儿的尸体,心里一定在疯狂地喊叫,孩子,我从小就抱着你,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可是谁让我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要怪我,我真的是不得已!

但是这样的悲痛,很快就变了质,人的心就是这样,因为我对不起你,所以要把你伤害到底!很快的,赵光义就把这样的事又做了两次……

第七章 所谓名相

国事家事真烦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要债的来了。德昭的尸体还有些余温,契丹人就杀过来了。

公元979年九月份,契丹人由幽州留守、燕王韩匡嗣(韩德让他爹)为帅,率领南院宰相耶律沙、惕隐耶律休哥、南院大王耶律斜轸、权奚王抹只等统军南下,报复宋军围攻燕云之仇。

赵光义愤怒且郁闷。这是宋朝第一次被契丹人进攻,可是竟然要让他赵光义来创造这个纪录……真是讽刺。于是他化郁闷为力量,空前重视这次挑战,为了必胜,他给前线的将士们用快马紧急送去了一份法宝。

那是他四十多年来苦心冥想,不断实践,并经过燕云之战的回顾,才凝结成的智慧结晶。

前线,满城(今河北保定西北),宋军的主帅是镇州都钤辖、云州观察使刘延翰,监军是六宅使李继隆,部下分别是右龙武将军赵延进,河阳节度使崔彦进,以及殿前都虞侯崔翰。这些人站在徐河边上,向西北边看,只见好大的沙尘暴啊,尘土飞扬。看不清不要紧,“东西亘野,不见其际”,辽国人来了。

这时候弓上弦、刀出鞘,马上你死我活。但是别忙,只见宋朝的大将军们动作一致,他们都伸手往怀里摸,然后各自抓出来一张纸。

人手一图,赵光义的特快专递。

图上面画得清楚明白,皇上要他们分为八阵,每阵相隔百步。具体每阵的内部构造还不得而知,更不知道这是不是后来被称为宋朝军阵第一经典的“平戎万全阵”,但是图上还附带了圣旨便条一张,上面严正警告,不管敌军怎样来,我只这样做,必须这样做!

手捧图纸,面对契丹,大宋的将军们表情平静。他们一个个地互相望过去,“死了。”赵延进说,他刚刚登高远望来着,契丹人好多,而且没分成八部,是一窝蜂拥过来的。“死了。”崔翰同意。“死了。”监军李继隆很难受,但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死了。”主帅刘延翰超沮丧,他知道自己是死定了,不死在这里,战败回去也得掉脑袋。“闭嘴!”赵廷进突然暴怒,历史证明这人最有种,他说出了大家都明白,可都不敢说的话——皇上把边疆交给咱们,是要咱们杀敌的,可现在咱们的队伍都分散了,眼看着就完蛋(我师星布,其势悬绝),干吗不把兵都集合起来,和契丹人还有得一拼。你们说,是丧师辱国的好,还是违令胜利的好?!

谁都知道哪个好,但崔翰等一大堆人都冷冷地看着他,说了一句话——你保证一定能胜吗(万一不捷,则若之何)?

赵廷进彻底火了,他一声吼了出去——“倘有丧败,延进独当其责!”

吼完之后,他差点背过气去。就见崔彦进等人跟没听见一样,手捧地图思领袖,一脸的无动于衷。这时候监军李继隆终于说话了——好了,变阵,抗旨的罪名是我的(违诏之罪,继隆请独当之)。

话一出口,众将官应变神速,只见瞬息之间,八座大阵迅速合而为二,一前一后,互为依托。并且马上有人拿起笔来写信,李继隆凑过去想看,被人一把推走。然后就见崔彦进跟谁也没商量,自己带人就跑了。“去哪儿?”有人吼。“谁跟你们这些傻狗扎堆。”崔彦进说跑就跑,跑了很远之后似乎还拐了个弯。

没过多久,对面辽军主帅韩匡嗣就接到了宋军的投降信。信里写得很实在,宋军完了,幽州败得太惨,皇帝不会领导,现在不想死,只能投降。韩匡嗣将心比心,相信了,要知道这也是他们敢杀过来的理由。好,受降!

可是他身边还有个耶律休哥,这人前些天才被宋军砍了三刀,差点把命丢了,宋军是什么变的,他比谁都清楚。他说——不对,宋军人很多,都是精锐,绝对不会投降(彼众整而锐,必不肯屈)。这是诈降,要作好准备。

但是韩匡嗣别的不行,顽固性绝对和他儿子有得一拼,我是主帅我做主,受降!

结果突然之间,对面的宋军猛扑过来,羊变成了狼,卷起的尘沙比契丹人来时还要大(尘起涨天),韩匡嗣吓傻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匡嗣仓猝不知所为),就这样连蒙带骗地被宋军打败了。但这还不算完,契丹人一顿猛跑,刚跑到西山,突然又拥出来一大堆宋兵,为首的就是脱离主战场的崔彦进。这伙人趁火打劫,无所不用其极,等到契丹兵终于逃到了遂城,已经被砍了一万多人,丢了一千多匹马,三个将军被宋军抓了俘虏,遂城周边的辽国属民也被抓走了三万多户……只有耶律休哥早有准备,他率本部人马整军力战,缓缓后退,宋军居然拿他无可奈何。

这一战之后,辽国把刚刚在幽州赢的彩头都吐了出来,宋军士气大振,连带着把赵光义那颗原本忐忑萎缩的心也稍微舒展了一些。可是也有了一个副作用,辽国南面的统帅换人了,韩匡嗣下野,耶律休哥正式登台,从此日子不是那么好过了。

宋朝迅速作出了反应,派出一位契丹人的夙敌出任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其具体驻防地设在雁门关。

雁门关,位于山西省代县,在城西北大约四十华里的地方,又名西陉关,与宁武关、偏关合称三关。三关绝险,居于代县北境的恒山之上,北依雁北高原,南屏忻定盆地,蜿蜒于山巅的内长城,孤峰耸峙,相传连南雁北返,都没法飞越山巅,要从山间缝隙之中才能通过,所以谓之“雁门”。

雁门向东,是平型关、紫荆关、倒马关,直抵幽燕,接连瀚海;向西,有轩岗口、宁武关、偏头关,直到黄河岸边,是中原汉地自外长城以后,最关键也是最后一道屏障。中原历代王朝都派出了当时最强的将领来把守这道门户。

战国时,赵将李牧奉命常驻雁门,大破匈奴十余万骑。

秦时,始皇帝遣大将蒙恬率兵三十万,出雁门北击匈奴,悉收河套之地,并修筑了万里长城。

汉时,李广曾在此与匈奴交战数十次,紧守汉家门户,被匈奴人称为“飞将军”。

唐时,薛仁贵为代州都督,镇守雁门。

这就是雁门天险的意义所在,“三关冲要无双地,丸塞尊崇第一关!”宋朝太宗年间派出的这位抵挡契丹人的英雄名叫杨业。

杨业终于恢复本姓,成了一名宋朝人了,并且受命镇守这关乎宋朝全境安危的第一险塞,作为军人,他应该没有遗憾了。何况他的顶头上司,就是宋朝的第二军人,实际上军功第一的潘美。英雄重英雄,好汉惜好汉,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这时的潘美和杨业是两位真正的军人,不管在战场下能否在一起喝酒,上了战场,他们是可以互相交托生死的战友。

战争马上到来。上一次的大败,让本想报复的辽国皇帝耶律贤大怒,历史证明,这个人的身体是很不好,但是他的精神非常强悍。他立即就又派出了十万大军,由辽西京节度使萧多啰与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海统率,出幽州进犯汉地,进攻地点就选在了代州绝险雁门关。

辽国人选中了雁门关,这是着险棋。天险意味着易守难攻,可是天险之后,就是一马平川。契丹这么搞,纯粹是拉着宋朝人一起上悬崖,总有一个人要掉下去,不是我,就是你!

挑战来了,这次别想再玩上次的把戏,无论是埋伏,还是诈降,都不再管用。甚至以潘美的身份和杨业多年守边(北汉时)的声望,他们都不可能投降。敌我双方都清楚,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殊死力战。

宋太平兴国五年,公元980年年初,宋朝三交都部署潘美于雁门关下列重兵,以堂堂之师正面迎击契丹,令部下杨业领麾下数百骑西出井陉,由小路迂回至雁门关北口,伺机攻敌。

潘美、杨业,这是当时宋朝军中最强的组合了,两人一样的强悍善战,一样的锋锐难当。当年雁门关下,血战代州,潘、杨南北夹击,一举击溃辽国十万大军,杀其领军元帅节度使、驸马、侍中萧多啰,生擒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海,不仅是大胜,而且是赶尽杀绝式的胜利。契丹人雪上加霜,不仅没能挽回上次的失败,反而更添败绩。

但是胜利能带来什么呢?此战之后,潘美的声誉再攀高峰,杨业的英名威震漠北,“杨无敌”的旗号让契丹人望风而逃。但是,边关的压力却急剧上升,契丹人绝不能容忍宋朝的军功如此高涨,尤其是辽国的皇帝,一败再败,他没法向国人交代!

还有新上任的辽国南院大王耶律休哥,这就是他的开业大吉,换你,你能接受吗?这些人在不久之后,马上就会再找上门来。

并且还有一点,这样的大胜,对于杨业本人来说是好事吗?此战之后,他以军功升赏为云州观察使,不仅仍判代州,连郑州也成了他的辖区。但是他以一个投降不过才一年的敌将,就骤然高升,马上就招人嫉恨了。史称有人给赵光义写密信告发了他的种种不是。但赵光义的反应很理智,不予追究,把信送到了边关,交给了杨业。

杨业感激之余,只有更加竭力尽忠。

边关稳定,宋朝的国内也迎来了一次盛典,太宗朝的第三次科考开始了。这一科,是公认的“龙虎榜”,有宋一代,这一榜涌现出的人才质量之高,密度之大,对国家贡献之大,都是宋代独一无二的。其中名臣众多,以当年的进士张咏的话说——“吾榜中得人最多,谨重有雅望,无如李沆;深沉有德,镇服天下,无如王旦;面折庭争,素有风采,无如寇准;当方面计,则咏不敢辞。”

李沆、王旦、寇准、张咏,这都是宋朝第一流的人才,前三位都官至宰相,张咏则是有宋一代,治理地方最有名的大臣。

风采各异,形神超越的宋代名臣终于登场了,在以后的三百年里,一个个既鲜活,又陈旧,既熟悉,可是真实面孔又那么晦涩的名字就要出现在我们面前了。让我们小心翼翼地揭开他们的面纱,看看后面到底隐藏了些什么。

但稍等,目前东亚大地上的主流还是战争。整个宋朝的文官集团都在等待,等着武将们把天下都扫平,好由他们去接管;或者武将们把战争打输了,好由他们来评判。

但是战争到底是什么呢?节约点笔墨吧,一句话,是一把尺子,用来界定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地位。比如说,咱俩谁是爷?谁是孙子?或者半斤八两,可以做个兄弟?这都要打个清楚明白才行。

在没明白之前,就只有打到明白为止。这时连连吃亏的辽国人不干了,连续两次,近二十万的部队都输了,下一步还要怎么办?继续升级是定了的,只是宋朝人没想到,辽国方面突然之间就玩了个最大的——辽国皇帝耶律贤御驾亲征,总理南面事务的北院大王耶律休哥为前部主将,尽出精锐,要和宋朝来个彻底了断。

消息传进开封城时,是公元980年的十一月间。宋廷震荡,所有朝臣都看着皇帝的脸色,却见赵光义非常平静。急什么?得先看看契丹人这次选在哪儿入关再说吧。

没办法,这就是进攻者的权利,可以任选顺眼的地方下刀。这一次,契丹人远远地躲开了潘美、杨业以及雁门关,他们把突破点向东移,选在了幽州通向开封的传统路线的重点关隘——瓦桥关。也就是当年柴荣北伐时从契丹人手里夺到的雄州。

赵光义迅速作出部署,先命令边境上所有驻地将领不得妄动,随时戒备契丹人的攻击变向。然后调集兵力,向雄州一带集结。令——莱州刺史杨重进、沂州刺史毛继美率军屯关南;亳州刺史蔡玉、济州刺史上党陈廷山屯定州;单州刺史卢汉氾屯镇州。

至此,宋辽边境战火重燃。公元980年十一月三日,赴援的宋军刚刚到达瓦桥关之南,正准备渡过关南水路,进抵城下,辽国人突然发动攻击。

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这时宋朝的援军与守城部队隔河相望,两无依托,契丹人发动攻势围攻瓦桥关,把他们彻底隔离。

瓦桥关的守将叫张师,这是一员勇将,他当机立断率军冲出城去,要把攻城的辽军打散,好让河岸对面的友军过河。但是他忘了至关重要的一件事。他倒是看一下辽军攻城的主将是谁啊。那是辽国的北院大王耶律休哥本人!

辽军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了,张师虽勇,但终究难敌耶律休哥,当场阵亡。他的兵及时退回瓦桥关里,把门户守住。

到此为止,似乎耶律休哥的攻城计划搁浅了,瓦桥关还在宋军的手里,除非他硬攻,但是河对岸就是宋军的援军主力,小心腹背受敌。可这正是耶律休哥计算的精妙所在,他不攻城,但牢牢地把瓦桥关镇住,并且通过瓦桥关的危机,让对岸的宋军不敢移动。

时间到了九日,耶律休哥率精骑渡水,强攻对岸宋军。对岸的宋军主将不是潘美,不是杨业,不是李继隆,也不是田钦祚……历史上没有记载他的名字,宋军大败,一路败退,直到莫州。耶律休哥大获全胜。

败了,一场战斗而已,是吗?暂时的失败而已,不必担忧,真的吗?可是宋军九日败退,十日赵光义就突然宣布御驾亲征,马上集结京师重兵,立即赶赴前线。

因为瓦桥关被突破了,敌军甚至已经冲到了莫州,中原百里路径,已经是一片坦途,契丹人可以长驱直入了!

赵光义十日宣布亲征,当天动身,也就在当天,莫州前线的宋军不顾一切地集结兵力,主动向辽军挑战。但是从结果上看,这根本就不是挑战,而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止辽军的推进速度,给皇帝的亲征大军赢得赶路的时间。

当天莫州宋军全军覆没。

赵光义尽最快速度赶赴莫州,社稷安危,在此一举,眼看着宋、辽两国的皇帝第一次对阵厮杀已成定局,但是,当月的十七日,没有任何征兆,契丹人突然退兵了。他们一路向北,再没生事,在二十六日回到了幽州。

这是为什么?辽国皇帝不想孤注一掷,还是他们另有阴谋诡计?甚至赵光义亲自迎敌,把他们吓跑的?都不是,契丹人有内伤。他们内部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后来这缺陷被宋朝人有意无意地发现了,澶渊之盟之所以能签下来,后世仁宗朝的名臣富弼之所以能只增岁币不割地,很大程度上都受益于这一点。

契丹人跑了,赵光义豪情大发,赋诗一首,其中有“一箭未施戎马遁,六军空恨阵云高”。唉,手痒啊,你跑那么快干吗,有种打一架啊!而且《宋史》里记录,这一段的史实是“关南言大破契丹万余骑,斩首三千余级”……

似乎这一架打过了,而且相当凶狠呢。

赵光义班师回朝,一路上歌功颂德,欢庆胜利,为陛下的勇敢欢呼。但是赵光义心里清楚,所有的人也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能封得住嘴呢?就算再强的舆论宣传,随军参战的士兵成千上万呢!赵光义悻悻回京,没过几天,他大哥的二儿子赵德芳就在睡梦中说死就死了,当时年仅二十三岁。

德芳死了,这次没有怒喝,没有自杀,没有水果刀,也没有现场直播,抱尸痛哭,似乎人们已经习惯了赵光义每次亲征之后都死一个侄子的惯例。

但是为什么呢?万事总得有点理由吧?

没有理由,因为没有证据,想猜?那好,继续生活。在公元981年的这一年里,宋朝的故事多多,每个人的生活都多姿多彩。

先从一件小事说起,话说开封府里有一个叫吕端的判官,长得肥胖浑圆,平时笑嘻嘻的,给人们的总体印象就是酒量好、肉量大,是个饭桌上的英雄,正常生活里的饭桶。这一天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史书没写),只说皇帝对他“赫怒”,命令给他戴上一面重枷,押送到商州(今陕西商县)安置。但是当时开封府里他还有些活儿没干完,好多的文件得签署。只见吕大胖子照旧笑呵呵,跟没事人一样,叫道:“但将来,但将来!带枷判事,自古有之。”

结果等他临上路,皇帝又来了一道圣旨,命令他不许骑马,更别想坐船,从开封到商州,一千三百多里地,只许步行!

完了,吕大胖子,这么肥,还戴着枷,只能步行,这不是要人命吗。没人敢劝,连宰相、首辅薛居正都托人带话安慰这位吕仁兄,要他暂且认灾。却不料吕端呵呵一笑——这不是我的灾,这是长耳朵驴的灾!

说完大笑上路,毫不介意。

说这事,不是提一下未来托孤宰相的气度,而是说,赵光义为什么对自己的老衙门老部下生这么大的气呢?要知道,吕端之前所有的记录就只有一条——在征北汉时,提醒当时的开封府尹赵廷美千万别答应皇帝留守开封,而是强烈要求随军一起去前线。

似乎是个忠臣吧,不管具体是为了谁,至少赵廷美、赵光义和大宋朝都因此受了益。那么赵光义在搞什么?干吗发了这么大的邪火?吕端充其量不过就是赵廷美的一个亲信罢了。

往下再看。

转过年来,到九月,也就是德芳死后整半年,如京使柴禹锡等人突然告发开封府尹、秦王赵廷美,罪名是“将有阴谋窃发”,具体表现是“骄恣”。

注意,是“将”有阴谋窃发。“将”有,不等于有。这算犯罪吗?但是每天的火警预报,也都是在火还没有烧起来时就播的吧。

小心无大错,甚至早点提防,也是对“将”要犯罪的人的关怀爱护嘛,免得他真正犯了罪。于是赵光义决定重视一下,针对“将要”,他应对以“预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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