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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4 06:4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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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敬梓

出版社:中国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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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试读: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长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 崎磊落的人。这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里住。七岁上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指,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阿,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着我替人家做些针指生活赚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间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着,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当夜商议定了。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着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与王冕,指着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顽耍,不必远去。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钱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服,口里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王冕应诺,母亲含着两眼眼泪去了。

王冕自此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着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荫树下看。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图画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

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着一瓶酒,食盒上挂着一条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条铺了,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戴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玄色直裰,都有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玄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着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干鹿肉来见惠,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着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着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好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着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

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顽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常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着说话儿。

一日,正和秦老坐着,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来,头戴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爷,所以常时下乡来看亲家。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并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只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吩咐,要画二十四幅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径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着王相公,是必费心大笔画一画。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傍,着实撺掇。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幅花卉,都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

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一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危素叹道:“我学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坐不知,可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出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

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复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复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翟买办道:“你这都说的都是甚么话!票子传着倒要去,帖子请着倒不去!这不是不识抬举了?”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甚么?”王冕道:“秦老爹!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我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彼此争论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向母亲要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钱,方才应诺去了,回复知县。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厮那里害甚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着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着胆见我,我就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一个堂堂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道:“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 当下定了主意。

次早,传齐轿夫,也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着轿子,一直下乡来。乡里人听见锣声,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着。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着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从清早里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着门进去了。

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着轿子,过王冕屋后来。屋后横七竖八几棱窄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着,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买办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家那里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着脸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置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这样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着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相与他?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机遇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谢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

次日五更,王冕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着看着他走,走的望不着了方才回去。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迳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份,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奄门面屋,卖卜测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几个粗夯小斯,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心不耐烦,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又题几句诗在上,含着讥刺。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着锅的,也有箩担内挑着孩子的,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就化钱的,问其所以,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决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我还在这里做甚么!”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拴束行李,仍旧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亲康健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耿饼,拿过去拜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

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那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坟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哭着应诺。他母亲奄奄一息,归天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又亏秦老一力帮衬,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到了服阕之后,不过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镇市,并无骚扰。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首下了马,向王冕施礼道:“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来晋谒。”吩咐从人下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分宾主施礼坐下。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象,不觉功利之见顿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不见方国珍么?”吴王叹息,点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干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自捧出来,陪着。吴王吃了,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说着就罢了。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一统,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各各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发在和州去了。我带了一本邸抄来给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说着,天色晚了下来。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得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做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

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员官,捧着诏书,带领许多人,将着彩缎表里,来到秦老门首,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杖。那官与他施礼,秦老让到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议参军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秦老道:“他虽是这里人,只是久矣不知去向了。”秦老献过了茶,领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蟏蛸满室,蓬蒿满径,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叹息了一回,仍旧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寿终于家。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着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这不过是个楔子,下面还有正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这集上有百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一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着水次。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个和尚住持。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这庵里来同议。

那时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齐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之事。到了早饭时候,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来与诸位见礼,都还过了礼。申祥甫发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岁,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阿弥陀佛受了十方的钱钞,也要消受。”又叫:“诸位都来看看,这琉璃灯内,只得半琉璃油!”指着内中一个穿齐整些的老翁,说道:“不论别人,只这一位荀老爷,三十晚里还送了五十斤油与你,白白给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着小心,等他发作过了,拿一把铅壶,撮了一把苦丁茶叶,倒满了水,在火上燎得滚热,送与众位吃。

荀老爹先开口道:“今年龙灯上庙,我们户下各家须出多少银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亲家来一同商议。”正说着,外边走进一个人,两只红眼边,一副锅铁脸,几根黄胡子,歪戴着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着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旧年新参的总甲。夏总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驴牵在后园槽上,卸了鞍子,将些草喂的饱饱的。我议完了事,还要到县门口黄老爹家吃年酒去哩。” 吩咐过了和尚,把腿跷起一只来,自己拿拳头在腰上只管捶。捶着,说道:“俺如今倒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想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日骑着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亡人在路上打个前失,把我跌了下来,跌的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夏总甲道:“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爹,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黄老爹,我听见说他从年里头就是老爷差出去了。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夏总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爹请,李老爹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爹家大厅。”

说了半日,才讲到龙灯上,夏总甲道:“这样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从前年年是我做头,众人写了功德,赖着不拿出来,不知累俺赔了多少。况今年老爷衙门里,头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兴龙灯,我料想看个不了,那得功夫来看乡里这条把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得搭个分子,任凭你们那一位做头。像这荀老爹,田地又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分子派,这事就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当下捺着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都派了,共二三两银子,写在纸上。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干、栗子、杂色糖,摆了两桌,尊夏老爹坐在首席,斟上茶来。

申祥甫又说:“孩子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在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众人道:“俺们也有好几家孩子要上学。只这申老爹的令郎,就是夏老爹的令婿,夏老爹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也要人认得字。只是这个先生,须是要城里去请才好。”夏总甲道:“先生倒有一个。你道是谁?就是咱衙门里户总科提控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纪六十多岁,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他家顾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学,和咱镇上梅三相公一齐中的。那日从学里师爷家迎了回来,小舍人头上戴着方巾,身上披着大红绸,骑着老爷棚子里的马,大吹大打,来到家门口。俺合衙门的人都拦着街递酒。落后请将周先生来,顾老相公亲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点了一本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顾老相公为这戏,心里还不大喜欢,落后戏文内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发兆,方才喜了。你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众人都说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箸牛肉面吃了,各自散讫。

次日,夏总甲果然向周先生说了,每年馆金十二两银子,每日二分银子在和尚家代饭,约定灯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

到了十六日,众人将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备酒饭,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三相公做陪客。那梅玖戴着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时候,周先生才来。听得门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进来。众人看周进时,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玄色绸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进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来和他相见。周进就问:“此位相公是谁?”众人道:“这是我们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进听了,谦让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进再三不肯。众人道:“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老实些罢。”梅玖回过头来向众人道:“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

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就如女儿嫁人的:嫁时称为“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算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闲话休题。

周进因他说这样话,倒不同他让了,竟僭着他作了揖。众人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摆两张桌子杯箸,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人谢了扰,一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箸,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时,一箸也不曾下。申祥甫道:“今日先生为甚么不用肴馔?却不是上门怪人?”拣好的递了过来。周进拦住道:“实不相瞒,我学生是长斋。”众人道:“这个倒失于打点。却不知先生因甚吃斋?”周进道:“只因当年先母病中,在观音菩萨位下许的,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箸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着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着!”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一齐笑起来。周进不好意思。申祥甫连忙斟了一杯酒道:“梅三相公该罚一杯。顾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该罚该罚!但这个话不是为周长兄,他说明了是个秀才。但这吃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进了学,老师送了丁祭的胙肉来,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计较了:大则降灾,小则害病。’只得就开了斋。俺这周长兄,只到今年秋季,少不得有胙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众人说他发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 厨下捧出汤点来,一大盘实心馒头,一盘油煎的扛子火烧。众人道:“这点心是素的,先生用几个。”周进怕汤不洁净,讨了茶来吃点心。

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今日在那里?何不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爹家吃酒去了。”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着实跑起来了,怕不一年要寻千把银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当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这几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盖的像天宫一般,好不热闹!” 荀老爹向申祥甫道:“你亲家自从当了门户,时运也算走顺风,再过两年,只怕也要弄到黄老爹的意思哩。”申祥甫道:“他也算停当的了。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怕还要做几年的梦!”梅相公正吃着火烧,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因问周进道:“长兄这些年考校,可曾得个甚么梦兆?”周进道:“倒也没有。”梅玖道:“就是侥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的头上,惊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彼时不知甚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于是点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灯时候,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里歇宿;向和尚说定,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

直到开馆那日,申祥甫陪着众人领了学生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众人各自散了。周进上位教书。晚间学生家去,把各家的见面礼拆开来看,只见荀家是一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代茶;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够一个月饭食。周进一总包了,交与和尚收着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气不了。周进只得捺定性子,坐着教导。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渐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到河沿上望望。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也有几树桃花柳树,红红绿绿,间杂好看。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雨下将起来。周进见下雨,转入门内,望着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这雨越下越大,却见上流头一只船冒雨而来。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蓬,所以怕雨。将近河岸,只见舱中坐着一个人,船尾坐着两个从人,船头上放着一担食盒。将到岸边,那人连呼船家泊船,带领从人,走上岸来。周进看那人时,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自己口里说道:“原来是个学堂。”周进跟了进来作揖,那人还了个半礼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进道:“正是。”那人问从者道:“和尚怎的不见?”说着,和尚忙走了出来道:“原来是王大爷。请坐。僧人去烹茶来。”向着周进道:“这王大爷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着,我去拿茶。”

那王举人也不谦让,从人摆了一条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进下面相陪。王举人道:“你这位先生贵姓?”周进知他是个举人,便自称道:“晚生姓周。”王举人道:“去年在谁家作馆?”周进道:“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王举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首的?说这几年在顾二哥家做馆,不差不差。”周进道:“俺这顾东家,老先生也是相与的?”王举人道:“顾二哥是俺户下册书,又是拜盟的好弟兄。”

须臾,和尚献上茶来吃了。周进道:“老先生的朱卷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进道:“老先生又过谦了。却是谁作的呢?”王举人道:“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别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日,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说:‘我平日笔下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瞌睡上来,伏着号板打一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里拿着一枝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帘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那时弟吓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这话回禀过大主考座师,座师就道弟该有鼎元之分。”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周进叫他搁着。王举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别的事。”周进只得上位批仿。王举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船家叫他伺候着,明日早走。”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着雨,耽搁一夜。”说着,就猛然回头,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觉就吃了一惊。一会儿咂嘴弄唇的,脸上做出许多怪物像。周进又不好问他,批完了仿,依旧陪他坐着。他就问道:“方才这小学生几岁了?”周进道:“他才七岁。”王举人道:“是今年才开蒙?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开蒙的时候,他父亲央及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发发兆,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

王举人笑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俺今年正月初一日梦见看会试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说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县里没有这一个姓荀的孝廉,谁知竟同着这个小学生的名字。难道和他同榜不成!”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道:“可见梦作不得准!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那里有什么鬼神!”周进道:“老先生,梦也竟有准的。前日晚生初来,会着集上梅朋友,他说也是正月初一日,梦见一个大红日头落在头上,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王举人道:“这话更作不得准了。比如他进个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象我这发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着的了?” 彼此说着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自己坐着吃了,收下碗去。落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叫了安置,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

自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传为笑话。这些同学的孩子赶着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听见这话,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太老爷。把这个荀老爷气得有口难分。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那里是王举人亲口说这番话?这就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他个逢时遇节,他家多送两个盒子。俺前日听见说,荀家炒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又送了几回馒头、火烧,就是这些原故了。”众人都不喜欢,以此周进安身不牢;因是碍着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他,将就混了一年。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由着众人把周进辞了。

那年却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一日,他姊丈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老舅,莫怪我说你,这读书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难了。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货,差一个记帐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伙内,还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进听了这话,自己想:“‘瘫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有甚亏负我?”随即应允了。

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周进无事,闲着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晚间向姊夫说,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也都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领着。行主人走进头门,用了钱的并无拦阻。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的门了。”进去两边号房门,行主人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进去看看。”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号板摆得齐齐整整,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只因这一死,有分教:

累年蹭蹬,忽然际会风云;

终岁凄凉,竟得高悬月旦。

未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众人多慌了,只道一时中了恶。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阴气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恶。”金有余道:“贤东!我扶着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里借口开水灌他一灌。”行主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着,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众人道:“好了!”扶着立了起来。周进看看号板,又是一头撞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着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死了人,为甚么这号淘痛哭是的?”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这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自因这一句话道着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父既是斯文人,为甚么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 那客人道:“监生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进场?中了,也不枉了今日这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那里有一注银子!”此时周进哭的住了。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着我这几个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做官,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又吃了几碗茶,周进再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余包办。周进又谢了众人和金有余。行主人替周进备一席酒,请了众位。金有余将着银子,上了藩库,讨出库收来。正值宗师来省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觉喜出望外。自古道 ,“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里。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众人各各欢喜,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学师,那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敛了分子,买了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欢团之类,亲自上县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荀老爷贺礼是不消说了。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设处。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在三甲,授了部属。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

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己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数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又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傍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

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出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着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

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着。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着,直望见门枪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着,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

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面前妆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个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到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得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了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恭喜你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人,叫你回家去打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己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怕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池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样的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了这一惊,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了!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有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个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般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跳驼子”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老爷,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看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

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道:“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兄弟。”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

范进即将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即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去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今日果不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环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

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着银丝鬏髻——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着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裙,督率着家人、媳妇、丫环,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环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些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人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会试举人,变作秋风之客;

多事贡生,长为兴讼之人。

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吃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话说老太太见这些家伙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觉欢喜,痰迷心窍,昏绝于地。家人、媳妇和丫环、娘子都慌了,快请老爷进来。范举人三步作一步走来看时,连叫母亲不应,忙将老太太抬放床上,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老太太这病是中了脏,不可治了。”连请了几个医生,都是如此说,范举人越发慌了。夫妻两个守着哭泣,一面准备后事。挨到黄昏时分,老太太淹淹一息,归天去了。合家忙了一夜。

次日,请将阴阳徐先生来写了七单,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该请僧人追荐。大门上挂了白布球,新贴的厅联都用白纸糊了。合城绅衿都来吊唁。请了同案的魏好古,穿着衣巾,在前厅陪客。胡老爹上不得台盘,只好在厨房里,或女儿房里,帮着量白布,秤肉,乱窜。

到得二七过了,范举人念旧,拿了几两银子,交与胡屠户,托他仍旧到集上庵里请平日相与的和尚做揽头,请大寺八众僧人来念经,拜“梁皇忏”,放焰口,追荐老太太升天。屠户拿着银子,一直走到集上庵里滕和尚家,恰好大寺里僧官慧敏也在那里坐着。僧官因有田在左近,所以常在这庵里起坐。滕和尚请屠户坐下,言及:“前日新中的范老爷得病在小庵里,那日贫僧不在家,不曾候得,多亏门口卖药的陈先生烧了些茶水,替我做个主人。”胡屠户道:“正是,我也多谢他的膏药。今日不在这里?”滕和尚道:“今日不曾来。”又问道:“范老爷那病随即就好了,却不想又有老太太这一变。胡老爹这几十天想总是在那里忙,不见来集上做生意。”胡屠户道:“可不是么?自从亲家母不幸去世,合城乡绅,那一个不到他家来!就是我的主顾张老爷周老爷在那里司宾,大长日子,坐着无聊,只拉着我说闲话,陪着吃酒吃饭;见了客来,又要打躬作揖,累个不了。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耐烦做这些事!欲待躲着些,难道是怕小婿怪?惹绅衿老爷们看乔了,说道:‘要至亲做甚么呢?’”说罢,又如此这般把请僧人做斋的话说了。和尚听了,屁滚尿流,慌忙烧茶下面。就在胡老爹面前转托僧官去约僧众,并备香烛、纸马、写疏等事。胡屠户吃过面去。

僧官接了银子,才待进城,走不到一里多路,只听得后边一个人叫道:“慧老爷,为甚么这些时不到庄上来走走?”僧官忙回头来看时,是佃户何美之。何美之道:“你老人家这些时这等财忙!因甚事总不来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来,只因城里张大房里想我屋后那一块田,又不肯出价钱,我几次回断了他。若到庄上来,他家那佃户又走过来嘴嘴舌舌,缠个不清。我在寺里,他有人来寻,我只回他出门去了。”何美之道:“这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无事,且到庄上去坐坐。况且老爷前日煮过的那半只火腿,吊在灶上,已经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消缴了他罢。今日就在庄上歇了去,怕怎的?”和尚被他说的口里流涎,那脚由不得自己,跟着他走到庄上。何美之叫浑家煮了一只母鸡,把火腿切了,酒舀出来烫着。和尚走热了,坐在天井内,把衣服脱了一件,敞着怀,腆着个肚子,走出黑津津一头一脸的肥油。

须臾,整理停当,何美之捧出盘子,浑家拎着酒,放在桌子上摆下。和尚上坐,浑家下陪,何美之打横,把酒来斟。吃着,说起三五日内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斋。何美之浑家说道:“范家老奶奶,我们自小看见他的,是个和气不过的老人家。只有她媳妇儿,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那日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夏天覣着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来,听见说做了夫人,好不体面!你说那里看人去!”正吃得兴头,听得外面敲门甚凶,何美之道:“是谁?”和尚道:“美之,你去看一看。”何美之才开了门,七八个人一齐拥了进来,看见女人、和尚一桌子坐着,齐说道:“好快活,和尚妇人大青天白日调情!好僧官老爷,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胡说!这是我田主人。”众人一顿骂道:“田主人?连你婆子都有主儿了!”不由分说,拿条草绳,把和尚精赤条条,同妇人一绳捆了,将个杠子穿心抬着,连何美之也带了。来到南海县前一个关帝庙前戏台底下,和尚同妇人拴做一处,候知县出堂报状。众人押着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报与范府。

范举人因母亲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忍耐不得,随即拿帖子向知县说了。知县差班头将和尚解放,女人着交美之领了家去;一班光棍带着,明日早堂发落。众人慌了,求张乡绅帖子在知县处说情。知县准了。早堂带进,骂了几句,扯一个淡,赶了出去。和尚同众人倒在衙门口用了几十两银子。僧官先去范府谢了,次日方带领僧众来铺结坛场,挂佛像,两边十殿阎君。吃了开经面,打动铙、钹、叮当,念了一卷经,摆上早斋来。八众僧人,连司宾的魏相公共九位,坐了两席。才吃着,长班报:“有客到!”魏相公丢了碗出去迎接进来,便是张周两位乡绅,乌纱帽,浅色圆领,粉底皂靴。魏相公陪着一直拱到灵前去了。

内中一个和尚向僧官道:“方才进去的,就是张大房里静斋老爷。他和你是田邻,你也该过去问讯一声才是。”僧官道:“也罢了。张家是甚么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这一番是非,那里是甚么光棍!就是他的佃户,商议定了,做鬼做神,来弄送我。不过要簸掉我几两银子,好把屋后那一块田卖与他。使心用心,反害了自身!落后县里老爷要打他庄户,一般也慌了,腆着脸,拿帖子去说,惹的县主不喜欢。”又道:“他没脊骨的事多哩!就像周三房里,做过巢县家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儿。三房里曾托我说媒,我替他讲西乡里封大户家,好不有钱!张家硬主张着许与方才这穷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进个学,又说他会作个甚么诗词。前日替这里作了一个荐亡的疏,我拿了给人看,说是倒别了三个字。像这都是作孽!眼见得二姑娘也要许人家了,又不知撮弄与个甚么人?”说着,听见靴底响,众和尚挤挤眼,僧官就不言语了。两位乡绅出来,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众和尚吃完了斋,洗了脸和手,吹打拜忏,行香放灯,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闹了三昼夜,方才散了。

光阴弹指,七七之期已过,范举人出门谢了孝。一日,张静斋来问候,还有话说。范举人叫请在灵前一个小书房里坐下,穿着衰绖,出来相见,先谢了丧事里诸凡相助的话。张静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们做子侄的理应效劳。想老伯母这样大寿归天,也罢了;只是误了世先生此番会试。看来想是祖茔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范举人道:“今年山向不利,只好来秋举行,但费用尚在不敷。”张静斋屈指一算:“铭旌是用周学台的衔。墓志托魏朋友将就做一篇,却是用谁的名?其余殡仪、桌席、执事、吹打,以及杂用、饭食、破土、谢风水之类,须三百多银子。”正算着,捧出饭来吃了。张静斋又道:“三载居庐,自是正理;但世先生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边设法使用,似乎不必拘拘。现今高发之后,并不曾到贵老师处一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秋风一二。弟意也要去候敝世叔,何不相约同行?一路上车舟之费,弟自当措办,不须世先生费心。”范举人道:“极承老先生厚爱,只不知大礼上可行得?”张静斋道:“礼有经,亦有权,想没有甚么行不得处。”范举人又谢了。

张静斋约定日期,雇齐夫马,带了从人,取路往高要县进发。于路上商量说:“此来,一者见老师,二来,老太夫人墓志,就要借汤公的官衔名字。”不一日,进了高要城。那日知县下乡相验去了,二位不好进衙门,只得在一个关帝庙里坐下。那庙正修大殿,有县里工房在内监工,工房听见县主的相与到了,慌忙迎到里面客位坐着,摆上九个茶盘来。工房坐在下席,执壶斟茶。

吃了一回,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方巾阔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落腮胡子。那人一进了门,就叫把茶盘子撤了,然后与二位叙礼坐下,动问那一位是张老先生,那一位是范老先生。二人各自道了姓名。那人道:“贱姓严,舍下就在咫尺。去岁宗师案临,幸叨岁荐,与我这汤父母是极好的相与。二位老先生想都是年家故旧?”二位各道了年谊师生,严贡生不胜钦敬。工房告过失陪,那边去了。

严家家人掇了一个食盒来,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开盒盖,九个盘子,都是鸡、鸭、糟鱼、火腿之类。严贡生请二位先生上席,斟酒奉过来,说道:“本该请二位老先生降临寒舍,一来蜗居恐怕亵尊,二来就要进衙门去,恐怕关防有碍,故此备个粗碟,就在此处谈谈,休嫌轻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谒,倒先取扰。”严贡生道:“不敢,不敢。”立着要候干一杯,二位恐怕脸红,不敢多用,吃了半杯放下。严贡生道:“汤父母为人廉静慈祥,真乃一县之福。”张静斋道:“是。敝世叔也还有些善政么?”严贡生道:“老先生,人生万事,都是个缘法,真个勉强不来的。汤父母到任的那日,敝处阖县绅衿,公搭了一个彩棚,在十里牌迎接。弟站在彩棚门口。须臾,锣、旗、伞、扇、吹手、夜役,一队一队,都过去了。轿子将近,远远望见老父母两朵高眉毛,一个大鼻梁,方面大耳,我心里就晓得是一位岂弟君子。却又出奇,几十人在那里同接,老父母轿子里两只眼只看着小弟一个人。那时有个朋友,同小弟并站着,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问我:‘先生可曾认得这位父母?’小弟从实说:‘不曾认得。’他就痴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抢上几步,意思要老父母问他甚么,不想老父母下了轿,同众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别处,才晓得从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不的。次日,小弟到衙门去谒见;老父母方才下学回来,诸事忙作一团,却连忙丢了,叫请小弟进去,换了两遍茶,就像相与过几十年的一般。张乡绅道:“总因你先生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来自然时时请教。”严贡生道:“后来倒也不常进去。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汤父母容易不大喜会客,却也凡事心照。就如前月县考,把二小儿取在第十名,叫了进去,细细问他从的先生是那个,又问他可曾定过亲事,着实关切。”范举人道:“我这老师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赏鉴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贺。”严贡生道:“岂敢,岂敢。”又道:“我这高要,是广东出名县分,一年之中,钱粮耗羡、花、布、牛、驴、渔、船、田、房税,不下万金。”又自拿手在桌上画着,低声说道:“像汤父母这个作法,不过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时节,实有万金。他还有些枝叶,还用着我们几个要紧的人。”说着,恐怕有人听见,把头别转来望着门外。一个蓬头赤足的小厮走了进来,望着他道:“老爷,家里请你回去。”严贡生道:“回去做甚么?”小厮道:“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严贡生道:“他要猪,拿钱来!”小厮道:“他说猪是他的。”严贡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罢,我就来。”那小厮又不肯去。张范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还是请回罢。”严贡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这口猪原是舍下的。”才说得一句,听见锣响,一齐立起身来说道:“回衙了。”

二位整一整衣帽,叫管家拿着帖子,向贡生谢了扰,一直来到宅门口投进帖子去。知县汤奉接了帖子,一个写“世侄张师陆”。一个写“门生范进”,自心里沉吟道:“张世兄屡次来打秋风,甚是可厌;但这回同我新中的门生来见,不好回他。”吩咐快请。两人进来,先是静斋见过,范进上来叙师生之礼。汤知县再三谦让,奉坐吃茶,同静斋叙了些阔别的话,又把范进的文章称赞了一番。问道:“因何不去会试?”范进方才说道:“先母见背,遵制丁忧。”汤知县大惊,忙叫换去了吉服,拱进后堂,摆上酒来。席上燕窝、鸡、鸭,此外就是广东出的柔鱼、苦瓜,也做两碗。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县不解其故,静斋笑说:“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这个杯箸。”知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动。静斋道:“这个箸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竹子的来,方才罢了。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曾备办。落后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元子送到嘴里,方才放心,因说道:“却是得罪的紧。我这敝教,酒席没有什么吃的,只这几样小菜,权且用个便饭。敝教只是个牛羊肉,又恐贵教老爷们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现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来牌票甚紧,衙门里都也莫得吃。”掌上烛来,将牌拿出来看着。一个贴身的小厮在知县耳跟前悄悄说了几句话。知县起身向二位道:“外边有个书办回话,弟去一去就来。”

去了一时,只听得吩咐道:“且放在那里。”回来又入席坐下,说了失陪,向张静斋道:“张世兄,你是做过官的,这件事正该商之于你,就是断牛肉的话。方才有几个教亲,共备了五十斤牛肉,请出一位老师夫来求我,说是要断尽了,他们就没有饭吃,求我略松宽些,叫做‘瞒上不瞒下’,送五十斤牛肉在这里与我。却是受得受不得?”张静斋道:“老世叔,这句话断断使不得的了。你我做官的人,只知有皇上,那知有教亲?想起洪武年间,刘老先生——”汤知县道:“那一个刘老先生?”静斋道:“讳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进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静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读过的。后来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访普’的一般。恰好江南张王送了他一坛小菜,当面打开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圣上恼了,说道:‘他以为天下事都靠着你们书生!’到第二日,把刘老先生贬为青田县知县,又用毒药摆死了。这个如何了得!”知县见他说的口若悬河,又是本朝确切典故,不由得不信。问道:“这事如何处置?”张静斋道:“依小侄愚见,世叔就在这事上出个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将这老师夫拿进来,打他几十个板子,取一面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张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胆之处。上司访知,见世叔一丝不苟,升迁就在指日。”知县点头道:“十分有理。”当下席终,留二位在书房住了。

次日早堂,头一起带来是一个偷鸡的积贼,知县怒道:“你这奴才,在我手里犯过几次,总不改业!打也不怕,今日如何是好!”因取过朱笔,在他脸上写了“偷鸡贼”三个字,取一面枷枷了,把他偷的鸡,头向后,尾向前,捆在他头上,枷了出去。才出得县门,那鸡屁股里刮喇的一声,屙出一抛稀屎来,从额颅上淌到鼻子上,胡子沾成一片,滴到枷上,两边看的人多笑。第二起叫将老师夫带上来,大骂一顿“大胆狗奴”,重责三十板,取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脸和颈子箍的紧紧的,只剩得两个眼睛,在县前示众。天气又热,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呜呼死了。

众回子心里不伏,一时聚众数百人,鸣锣罢市,闹到县前来,说道:“我们就是不该送牛肉来,也不该有死罪!这都是南海县的光棍张师陆的主意!我们闹进衙门去,揪他出来,一顿打死,派出一个人来偿命!”不因这一闹,有分教:

贡生兴讼,潜踪私来省城;

乡绅结亲,谒贵竟游京国。

未知众回子吵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话说众回子因汤知县枷死了老师夫,闹将起来,将县衙门围的水泄不通,口口声声只要揪出张静斋来打死。知县大惊,细细在衙门里追问,才晓得是门子透风。知县道:“我至不济,到底是一县之主,他敢怎的我?设或闹了进来,看见张世兄,就有些开交不得了。如今须是设法先把张世兄弄出去,离了这个地方上才好。”忙唤了几个心腹的衙役进来商议。幸得衙门后身紧靠着北城,几个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绳子把张、范二位系了出去,换了蓝布衣服,草帽草鞋,寻一条小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连夜找路回省城去了。

这里学师、典史,俱出来安民,说了许多好话,众回子渐渐的散了。汤知县把这情由细细写了个禀帖,禀知按察司。按察司行文书檄了知县去。汤奉见了按察司,摘去纱帽,只管磕头。按察司道:“论起来,这件事你汤老爷也忒孟浪了些;不过枷责就罢了,何必将牛肉堆在枷上?这个成何刑法?但此刁风不可长。我这里少不得拿几个为头的来尽法处置,你且回衙门去办事,凡事须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汤知县又磕头说道:“这事是卑职不是。蒙大老爷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后知过必改。但大老爷审断明白了,这几个为头的人,还求大老爷发下卑县发落,赏卑职一个脸面。”按察司也应承了。知县叩谢出来,回到高要。过了些时,果然把五个为头的回子问成奸民挟制官府,依律枷责,发来本县发落。知县看了来文,挂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摇大摆出堂,将回子发落了。

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过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押着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与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子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你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的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知县喝过一边,带那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那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写立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走上街来,遇着个乡里的亲眷,说他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向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当时拿回借约,好让他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的驴和米同稍袋都叫人短了家去,还不发出纸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太老爷做主!”

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实在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须不好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卷卷行李,一溜烟急走到省城去了。

知县准了状子,发房出了差,来到严家,严贡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会严二老官。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有十多万银子。严致和见差人来说了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子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忙着小厮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

他两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学府禀膳生员;一个叫王仁,是县学禀膳生员。都做着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听见妹丈请,一齐走来。严致和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现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样料理?”王仁笑道:“令兄平日常说同汤公相与的,怎的这一点事就吓走了?”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了。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这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外去寻他?他也不肯回来。”王仁道:“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不与你相干。”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他们做事,只拣有头发的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如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央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了,众人递个拦词,便歇了。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央人,就是我们愚兄弟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也还与王家,再折些须银子给他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一天的事,都没有了。”严致和道;“老舅怕不说的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的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一总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你令嫂、令侄拗着,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王姓的;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纸笔与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落台,才得个耳根清净。”

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的停妥,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过了几日,整治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拿班做势,在馆里又不肯来。严致和吩咐小厮去说:“奶奶这些时心里有些不好,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严致和即迎进厅上,吃过茶,叫小斯进去说了。丫环出来请二位舅爷。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粟子办围碟。见他哥哥进来,丢了过来拜见。奶妈抱着妾出的小儿子,年方三岁,带着银项圈,穿着红衣服,来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个丫环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舅爷。”二位连忙道:“不劳罢。”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上席。

叙些闲话,又提起严致中的话来。王仁笑着向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大老那宗笔下,怎得会补起禀来的?”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来,本是个吏员出身,知道甚么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发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在他家扰过一席。”王德愁着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严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当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的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花梨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来。”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行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个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十几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重将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并不见效。看看卧床不起,生儿子的妾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着哭泣,哭了几回。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痴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着眼泪,逐日煨药煨粥,寸步不离。

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环道:“赵家的那去了?”丫环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次日晚间,赵氏又哭着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

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议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着,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声令妹。”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着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吊下泪来道:“你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与二位老舅作个遗念。”因把小厮都叫出去,开了一张橱,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与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遗念。”交毕,仍旧出来坐着。

外边有人来候,严致和去陪客去了,回来见二位舅爷哭得眼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忽忽,疑惑不清,枉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着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了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做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都请到了,趁舍妹眼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交与二位,义形于色的去了。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严监生戴着方巾,穿着青衫,被了红稠;赵氏穿着大红,戴了赤金冠子。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的文,甚是恳切。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环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夫、妹妹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环、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磕了主人、主母的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姐姐。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

行礼已毕,大厅、二厅、书房、内堂屋,官客并堂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厅陪着客,奶妈慌忙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气了!”严监生哭着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着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着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散发,满地打滚,哭的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管家都在厅上,堂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起哥子来。拿一搭麻替他披着。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天才亮了。灵柩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进来参了灵,各自散了。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

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戴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们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议礼已定,报出丧去。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

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奶妈带着哥子坐在底下。吃了几杯酒,严监生吊下泪来,指着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铺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姐姐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与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赵氏道:“你也莫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把人吃;穿不成的,也要把人穿。这些银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费用掉了,到开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好事,剩下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是送与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该的。”

严监生听着他说。桌子底下一个猫就趴在他腿上,严监生一靴头子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房内去,跳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一块,上面吊下一个大篾篓子来。近前看时,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蔑篓横睡着。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着。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聚积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一回哭着,叫人扫了地,把那干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着灵床子,又哭了一场。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

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着,每晚算帐,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不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米汤,卧床不起。及到天气和暖,又勉强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后又病重了,睡在床上。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着萧萧落叶打的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环扶起来勉强坐着。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忙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就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着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姐姐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与二位老舅添着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会的着了?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两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着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的安慰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不回头。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已后,医家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上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妈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记念。”他听了这话,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只因这一句话,有分教:

争田夺产,又从骨肉起戈矛;

继嗣延宗,齐向官司进词讼。

不知赵氏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话说严监生临死之时,伸着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几个侄儿和些家人都来讧乱着问,有说为两个人的,有说为两件事的,有说为两处田地的,纷纷不一;只管摇头不是。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合家大小号哭起来,准备入殓,将灵柩停在第三层中堂内。

次早着几个家人小厮满城去报丧。族长严振先领着合族一班人来吊孝,都留着吃酒饭,领了孝布回去。赵氏有个兄弟赵老二在米店里做生意,侄子赵老汉在银匠店扯银炉,这时也公备个祭礼来上门。僧道挂起长旛,念经追荐。赵氏领着小儿子,早晚在柩前举哀。伙计、仆从、丫环、羊娘,人人挂孝。内口一片都是白。

看看闹过头七,王德、王仁科举回来了,齐来吊孝,留着过了一日去。又过了三四日,严大老官也从省里科举了回来。几个儿子都在这边丧堂里。大老爹卸了行李,正和浑家坐着,打点拿水来洗脸,早见二房里一个奶妈,领着一个小厮,手里捧着端盒和一个毡包,走进来道:“二奶奶拜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爹回家了,热孝在身,不好过来拜见。这两套衣服和这银子,是二爷临终时说下的,送与大老爹作个遗念。就请大老爹过去。”

严贡生打开看了,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齐齐臻臻的二百两银子,满心欢喜,随向浑家封了八分银子赏封,递与奶妈,说道:“上复二奶奶,多谢,我即刻就过来。”打发奶妈和小厮去了,将衣裳和银子收好,又细问浑家,知道和儿子们都得了他些别敬,这是单留与大老官的。问毕,换了孝巾,系了一条白布的腰绖,走过那边来。到柩前叫声“老二”,干号了几声,下了两拜。赵氏穿着重孝,出来拜谢;又叫儿子伯伯的头,哭着说道:“我们苦命!他爷半路里丢了去了,全靠大爷替我们做主!”严贡生道:“二奶奶,人生各禀的寿数。我老二已是归天去了,你现今有恁个好儿子,慢慢的带着他过活,焦怎的?”赵氏又谢了,请在书房,摆饭请二位舅爷来陪。

须臾,舅爷到了,作揖坐下。王德道:“令弟平日身体壮盛,怎么忽然一病就不能起?我们至亲的也不曾当面别一别,甚是惨然!”严贡生道:“岂但二位亲翁,就是我们弟兄一场,临危也不得见一面。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我们科场是朝廷大典,你我为朝廷办事,就是不顾私亲,也还觉得于心无愧。”王德道:“大先生在省,将有大半年了?”严贡生道:“正是。因前任学台周老师举了弟的优行,又替弟考出了贡。他有个本家在这省里住,是做过应天巢县的,所以到省去会会他。不想一见如故,就留着住了几个月,又要同我结亲,再三把第二个令爱许与二小儿了。”王仁道:“在省就住在他家的么?”严贡生道:“住在张静斋家。他也是做过县令,是汤父母的世侄。因在汤父母衙门里同席吃酒认得,相与起来。周亲家家,就是静斋先生执柯作伐。”王仁道:“可是那年同一位姓范的孝廉同来的?”严贡生道:“正是。”王仁递个眼色与乃兄道:“大哥,可记得就是惹出回子那一番事来的了?”王德冷笑了一声。

一会摆上酒来,吃着又谈。王德道:“今岁汤父母不曾入帘?”王仁道:“大哥,你不知道么?因汤父母前次入帘,都取中了些‘陈猫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时目,所以这次不曾来聘。今科十几位帘官,都是少年进士,专取有才气的文章。”严贡生道:“这倒不然。才气也须是有法则,假若不照题位,乱写些热闹话,难道也算有才气不成?就如我这周老师,极是法眼,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则的老手,今科少不得还在这几个人内中。”严贡生说此话,因他弟兄两个在周老师手里都考的是二等。二人听这话,心里明白,不讲考校的事了。 酒席将阑,又谈到前日这一场官事:“汤父母着实动怒,多亏令弟看的破,息下来了。”严贡生道:“这是亡弟不济。若是我在家,和汤父母说了,把王小二、黄梦统这两个奴才,腿也砍折了!一个乡绅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王仁道:“凡事还是厚道些好。”严贡生把脸红了一阵,又彼此劝了几杯酒。奶妈抱着哥子出来道:“奶奶叫问大老爹,二爷几时开丧?又不知今年山向可利,祖茔里可以葬得,还是要寻地?费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爷商议。”严贡生道:“你向奶奶说,我在家不多时耽搁,就要同二相公到省里去周府招亲。你爷的事托在二位舅爷就是。祖茔葬不得要另寻地,等我回来斟酌。”说罢,叫了扰,起身过去。二位也散了。

过了几日,大老爹果然带着第二个儿子往省里去了。赵氏在家掌管家务,真个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童仆成群,牛马成行,享福度日。不想皇天无眼,不佑善人,那小孩子出起天花来,发了一天热,医生来看,说是个险症,药里用了犀角、黄连、不能灌浆,把赵氏急得到处求神许愿,都是无益。到七日上,把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赵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并且比不得哭二爷,直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打发孩子出去。叫家人请了两位舅爷来商量,要立大房里第五个侄子承嗣,二位舅爷踌躇道:“这件事,我们做不得主。况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儿子是他的,须是要他自己情愿,我们如何硬做主?”赵氏道:“哥哥,你妹夫有这几两银子的家私,如今把个正经主儿去了,这些家人小厮都没个投奔,这立嗣的事是缓不得的。知道他伯伯几时回来?间壁第五个侄子才十一二岁,立过来,还怕我不会疼热他,教导他?他伯娘听见这个话,恨不得双手送过来,就是他伯伯回来,也没得说,你做舅舅的人,怎的做不得主?”王德道:“也罢,我们过去替他说一说罢。”王仁道:“大哥,这是那里话?宗嗣大事,我们外姓如何做得主?如今姑奶奶若是急的狠,只好我弟兄两人公写一字,他这里叫一个家人连夜到省里请了大先生回来商议。”王德道:“这话最好,料理大先生回来也没得说。”王仁摇着头笑道:“大哥,这话也且再看,但是不得不如此做。”赵氏听了这话,摸不着头,只得依着言语,写了一封字,遣家人来富连夜赴省接大老爹。

来富来到省城,问着大老爹的下处在高底街。到了寓处门口,只见四个戴红黑帽子的,手里拿着鞭子,站在门口;吓了一跳,不敢进去。站了一会,看见跟大老爹的四斗子出来,才叫他领了进去。看见敞厅上,中间摆着一乘彩轿,彩轿傍边竖着一把遮阳,遮阳上贴着“即补县正堂”。四斗子进去请了大老爹出来,头戴纱帽,身穿圆领补服,脚下粉底皂靴,来富上前磕了头,递上书信。大老爹接着看了,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这里伺候。”来富下来,到厨房里,看见厨子在那里办席。新人房在楼上,张见摆的红红绿绿的,来富不敢上去。

直到日头平西,不见一个吹手来。二相公戴着新方巾,披着红,簪着花,前前后后走着着急,问吹手怎的不来。大老爹在厅上嚷成一片声,叫四斗子快传吹打的。四斗子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八钱银子一班叫吹手还叫不动,老爷给了他二钱四分低银子,又还扣他二分戥头,又叫张府里抑着他来。他不知今日应承了几家,他这个时候怎得来?”大老爹发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来迟了,连你一顿嘴巴!”四斗子骨都着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说道:“从早上到此刻,一碗饭也不给人吃,偏生有这些臭排场!”说罢,去了。

直到上灯时候,连四斗子也不见回来,抬新人的轿夫和那些戴红黑帽子的又催的狠。厅上的客说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时已到,且去迎亲罢。”将掌扇掮起来,四个戴红黑帽子的开道,来富跟着轿,一直来到周家。那周家敞厅甚大,虽然点着几盏灯烛,天井里却是不亮。这里又没有个吹打的,只得四个戴红黑帽子的,一递一声,在黑天井里喝道,喝个不了。来富看见,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喝了。周家里面有人吩咐道:“拜上严老爷,有吹打的就发轿,没吹打的不发轿。”正吵闹着,四斗子领了两个吹手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打打的总不成个腔调。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周家闹了一会,没奈何,只得把新人轿子发来了。新人进门,不必细说。

过了十朝,叫来富同四斗子去写了两只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县的人,两只大船,银十二两,立契到高要付银。一只装的是新郎、新娘,一只严贡生自坐。择了吉日,辞别亲家,借了一副“巢县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肃静”、“回避”的白粉牌,四根门枪,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开锣掌伞,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惧,小心伏侍,一路无话。

那日将到高要县,不过二三十里路了,严贡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哕出许多清痰来。来富同四斗子,一边一个,架着膊子,只是要跌。严贡生口里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丢了去烧起一壶开水来。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声不倒一声的哼。四斗子慌忙同船家烧了开水,拿进舱来。严贡生将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方云片糕来,约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剥着,吃了几片,将肚子揉着,放了两个大屁,登时好了。剩下几片云片糕,阁在后鹅口板上,半日也不来查点。那掌舵驾长害馋痨,左手把着舵,右手拈来,一片片的送在嘴里了。严贡生只作不看见。

少刻,船拢了马头,严贡生叫来富着速的叫他两乘轿子来,摆齐执事,将二相公同新娘先送了家里去;又叫些马头上人来把箱笼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来讨喜钱。严贡生转身走进舱来,眼张失落的,四面看了一遭,问四斗子道:“我的药往那里去了?”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药?”严贡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药?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刚才船板上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胆就吃了。”严贡生道:“吃了好贱的云片糕!你晓的我这里头是些甚么东西?”掌舵的道:“云片糕无过是些瓜仁、核桃、洋糖、粉面做成的了,有甚么东西?”严贡生发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你这奴才!‘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说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这几片,不要说值几十两银子,‘半夜里不见了枪头子——攮到贼肚里’;只是我将来再发了晕病,却拿什么药来医?你这奴才,害我不浅!”叫四斗子开拜匣,写帖子:“送这奴才到汤老爷衙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讲!”掌舵的吓了,陪着笑脸道:“小的刚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药,只说是云片糕。”严贡生道:“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

说着,已把帖子写了,递给四斗子。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帮船家拦着,两只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齐道:“严老爷,而今是他不是,不该错吃了严老爷的药;但他是个穷人,就是连船都卖了,也不能赔老爷这几十两银子。若是送到县里,他那里耽得住?如今只是求严老爷开恩,高抬贵手,恕过他罢。”严贡生越发恼得暴躁如雷。搬行李的脚子走过几个到船上来道:“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如是着紧的问严老爷要喜钱、酒钱,严老爷已经上轿去了,都是你们拦住那严老爷,才查到这个药。如今自知理亏,还不过来向严老爷跟前磕头讨饶!难道你们不赔严老爷的药,严老爷还有些贴与你不成?”众人一齐捺着掌舵的磕了几个头。严贡生转湾道:“既然你众人说,我又喜事匆匆,且放着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帐!不怕他飞上天去!”骂毕,扬长上了轿,行李和小厮跟着,一哄去了。船家眼睁睁看着他走去了。

严贡生回家,忙领了儿子和媳妇拜家堂,又忙的请奶奶来一同受拜。他浑家正在房里抬东抬西,闹得乱哄哄的。严贡生走来道:“你忙甚么?”他浑家道:“你难道不知道家里房子窄鳖鳖的?统共只得这一间上房,媳妇新新的,又是大家子姑娘,你不挪与他住?”严贡生道:“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二房里高房大厦的,不好住?”浑家道:“他有房子,为甚的与你的儿子住?”严贡生道:“他二房无子,不要立嗣的?”浑家道:“这不成,他要继我们第五个哩。”严贡生道:“这都由他么?他算是个甚么东西?我替二房立嗣,与他甚么相干?”他浑家听了这话,正摸不着头脑,只见赵氏着人来说:“二奶奶听见大老爷回家,叫请大老爷说话,我们二位舅老爷,也在那边。”严贡生便走过来,见了王德、王仁,之乎也者了一顿,便叫过几个管事家人来吩咐:“将正宅打扫出来,明日二相公同二娘来住。”赵氏听得,还任他把第二个儿子来过继,便请舅爷,说道:“哥哥,大爷方才怎样说?媳妇过来,自然在后一层,我照常住在前面,才好早晚照顾,怎倒叫我搬到那边去?媳妇住着正屋,婆婆倒住着厢房,天地世间,也没有这个道理!”王仁道:“你且不要慌,随他说着,自然有个商议。”说罢,走出去了。彼此谈了两句谈话,又吃了一杯茶。王家小厮走来说:“同学朋友候着作文会。”二位作别去了。

严贡生送了回来,拉一把椅子坐下,将十几个管事的家人都叫了来,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过来承继了,是你们的新主人,须要小心伺候。赵新娘是没有儿女的,二相公只认得他是父妾,他也没有还占着正屋的,吩咐你们媳妇子把群屋打扫两间,替他搬过东西去;腾出正屋来,好让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个嫌疑:二相公称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爷’、‘ 二奶奶’。再过几日,二娘来了,是赵新娘先过来拜见,然后二相公过去作揖。我们乡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差错不得的。你们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账目,都连夜攒造清完,先送与我逐细看过,好交与二相公查点;比不得二老爹在日,小老婆当家,凭着你们这些奴才朦胧作弊!此后若有一点欺隐,我把你这些奴才,三十板一个,还要送到汤老爷衙门里追工本饭米哩!”众人应诺下去,大老爹过那边去了。

这些家人媳妇领了大老爹的言语,来催赵氏搬房,被赵氏一顿臭骂,又不敢就搬。平日嫌赵氏装尊,作威作福,这时偏要领了一班人来房里说:“大老爹吩咐的话,我们怎敢违拗?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他若认真动了气,我们怎样了得?”赵氏号天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足足闹了一夜。次日一乘轿子,抬到县门口,正值汤知县坐早堂,就喊了冤。知县叫补进词来,次日发出:“仰族亲处复。”

赵氏备了几席酒,请来家里。族长严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乡约,平日最怕的是严大老官,今虽坐在这里,只说道:“我虽是族长,但这事以亲房为主,老爷批处,我也只好拿这话回老爷。”那两位舅爷王德、王仁,坐着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总不置一个可否。那开米店的赵老二、扯银炉的赵老汉,本来上不得台盘,才要开口说话,被严贡生睁开眼,喝了一声,又不敢言语了。两个人自心里也裁划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儿两个,把我们不偢不倸;我们没来由,今日为他得罪严老大,‘老虎头上扑苍蝇’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把个赵氏在屏风后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见众人都不说话,自己隔着屏风请教大爷,数说这些从前已往的话。数了又哭,哭了又数,捶胸跌脚,号做一片。严贡生听着不耐烦道:“像这泼妇,真是小家子出身!我们乡绅人家,那有这样规矩!不要恼犯了我的性子,揪着头发臭打一顿,登时叫媒人来领出发嫁!”赵氏越发哭喊起来,喊的半天云里都听见,要奔出来揪他,撕他,是几个家人媳妇劝住了。众人见不是事,也把严贡生扯了回去。当下各自散了。

次日,商议写复呈,王德、王仁说:“身在黉宫,片纸不入公门。”不肯列名。严振先只得混帐复了几句话,说:“赵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的;据严贡生说与律例不合,不肯叫儿子认做母亲,也是有的。总候太老爷天断。”那汤知县也是妾生的儿子,见了复呈道:“‘律设大法,理顺人情’,这贡生也忒多事了!”就批了个极长的批语,说:“赵氏既扶过正,不应只管说是妾。如严贡生不愿将儿子承继,听赵氏自行拣择,立贤立爱可也。”严贡生看了这批,那头上的火直冒了有十几丈,随即写呈到府里去告,府尊也是有妾的,看着觉得多事,“仰高要县查案”。知县查上案去,批了个“如详缴”。严贡生更急了,到省赴按察司一状,司批:“细故赴府县控理。”严贡生没法了,回不得头,想道:“周学道是亲家一族,赶到京里,求了周学道在部里告下状来,务必要正名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多年名宿,今番又掇高科;

英俊少年,一举便登上第。

不知严贡生告状得准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话说严贡生因立嗣兴讼,府、县都告输了,司里又不理,只得飞奔到京。想冒认周学台的亲戚,到部里告状。一直来到京师,周学道已升做国子监司业了。大着胆,竟写一个“眷姻晚生”的帖,门上去投。长班传进帖,周司业心里疑惑,并没有这个亲戚。正在沉吟,长班又送进一个手本,光头名字,没有称呼,上面写着“范进”。周司业知道是广东拔取的,如今中了,来京会试,便叫快请进来。范进进来,口称恩师,叩谢不已。周司业双手扶起,让他坐下,开口就问:“贤契同乡,有个甚么姓严的贡生么?他方才拿姻家帖子来拜学生,长班问他,说是广东人,学生却不曾有这门亲戚。”范进道:“方才门人见过,他是高要县人,同敝处周老先生是亲戚,只不知老师可是一家?”周司业道:“虽是同姓,却不曾序过,这等看起来,不相干了。”即传长班进来吩咐道:“你去向那严贡生说,衙门有公事,不便请见,尊帖也带了回去罢。”长班应诺回去了。

周司业然后与范举人话旧,道:“学生前科看广东榜,知道贤契高发,满望来京相晤,不想何以迟至今科?”范进把丁母忧的事说了一遍,周司业不胜叹息,说道:“贤契绩学有素,虽然耽迟几年,这次南宫一定入选。况学生已把你的大名常在当道大老面前荐扬,人人都欲致之门下。你只在寓静坐,揣摩精熟。若有些须缺少费用,学生这里还可相帮。”范进道:“门生终身皆顶戴老师高厚栽培。”又说了许多话,留着吃了饭,相别去了。

会试已毕,范进果然中了进士。授职部属,考选御史。数年之后,钦点山东学道,命下之日,范学道即来叩见周司业。周司业道:“山东虽是我故乡,我却也没有甚事相烦;只心里记得训蒙的时候,乡下有个学生,叫做荀玫,那时才得七岁,这又过了十多年,想也长成人了。他是个务农的人家,不知可读得成书,若是还在应考,贤契留意看看,果有一线之明,推情拔了他,也了我一番心愿。”范进听了,专记在心,去往山东到任。 考事行了大半年,才按临兖州府,生童共是三棚,就把这件事忘断了。直到第二日要发童生案,头一晚才想起来,说道:“你看我办的是甚么事!老师托我汶上县荀玫,我怎么并不照应?大意极了!”慌忙在生员等第卷子内一查,全然没有。随即在各幕客房里把童生落卷取来,对着名字、坐号,一个一个的细查。查遍了六百多卷子,并不见有个荀玫的卷子。学道心里烦闷道:“难道他不曾考?”又虑着:“若是有在里面,我查不到,将来怎样见老师?还要细查。就是明日不出案也罢。”一会同幕客们吃酒,心里只将这件事委决不下。众幕宾也替疑猜不定。

内中一个少年幕客蘧景玉说道:“老先生,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数年前,有一位老先生点了四川学差,在何景明先生寓处吃酒,景明先生醉后大声道:‘四川如苏轼的文章,是该考六等的了。’这位老先生记在心里,到后典了三年学差回来,再会见何老先生,说:‘学生在四川三年,到处细查,并不见苏轼来考,想是临场规避了。’”说罢,将袖子掩了口笑;又道:“不知这荀玫是贵老师怎么样向老先生说的?”范学道是个老实人,也不晓得他说的是笑话,只愁着眉道:“苏轼既文章不好,查不着也罢了,这荀玫是老师要提拔的人,查不着,不好意思的。”一个年老的幕客牛布衣道:“是汶上县?何不在已取中入学的十几卷内查一查?或者文字好,前日已取了也不可知。”学道道:“有理,有理。”忙把已取的十几卷取了,对一对号簿,头一卷就是荀玫,学道看罢,不觉喜逐颜开,一天愁都没有了。

次早发出案来,传齐童生发落。先是生员。一等、二等、三等都发落过了;传进四等来,汶上县学四等第一名上来是梅玖,跪着阅过卷,学道作色道:“做秀才的人,文章是本业,怎么荒谬到这样地步!平日不守本分,多事可知!本该考居极等,姑且从宽,取过戒饬来,照例责罚!”梅玖告道:“生员那一日有病,故此文字糊涂,求大老爷格外开恩!”学道道:“朝廷功令,本道也做不得主。左右!将他扯上凳去,照例责罚!”说着,学里面一个门斗已将他拖在凳上。梅玖急了,哀告道:“大老爷!看生员的先生面上开恩罢!”学道道:“你先生是那一个?”梅玖道:“现任国子监司业周蒉轩先生,讳进的,便是生员的业师。”范学道道:“你原来是我周老师的门生。也罢,权且免打。”门斗把他放起来,上来跪下,学道吩咐道:“你既出周老师门下,更该用心读书。像你做出这样文章,岂不有玷门墙挑李?此后须要洗心改过。本道来科考时,访知你若再如此,断不能恕了!”喝道:“赶将出去!”

传进新进儒童来。到汶上县,头一名点着荀玫,人丛里一个清秀少年上来接卷,学道问道:“你知方才这梅玖是同门么?”荀玫不懂这句话,答应不出来。学道又道:“你可是周蒉轩老师的门生?”苟玫道:“这是童生开蒙的师父。学道道:“是了,本道也在周老师门下。因出京之时,老师吩咐来查你卷子,不想暗中摸索,你已经取在第一,似这少年才俊,不枉了老师一番栽培,此后用心读书,颇可上进。”苟玫跪下谢了。候众人阅过卷,鼓吹送了出去,学道退堂掩门。

荀玫才走出来,恰好遇着梅玖还站在辕门外,荀玫忍不住问道:“梅先生,你几时从过我们周先生读书?”梅玖道:“你后生家那里知道?想着我从先生时,你还不曾出世!先生那时在城里教书,教的都是县门口房科家的馆,后来下乡来,你们上学,我已是进过了,所以你不晓得。先生最喜欢我的,说是我的文章有才气,就是有些不合规矩,方才学台批我的卷子上也是这话,可见会看文章的都是这个讲究,一丝也不得差。你可知道,学台何难把俺考在三等中间,只是不得发落,不能见面了,特地把我考在这名次,以便当堂发落,说出周先生的话,明卖个情。所以把你进个案首,也是为此。俺们做文章的人,凡事要看出人的细心,不可忽略过了。”两人说着闲话,到了下处。次日送过宗师,雇牲口,一同回汶上县薛家集。

此时荀老爹已经没了,只有母亲在堂。荀玫拜见母亲,母亲欢喜道:“自你爹去世,年岁不好,家里田地渐渐也花费了,而今得你进个学,将来可以教书过日子。”申祥甫也老了,拄着拐杖来贺喜,就同梅三相商议,集上约会分子,替荀玫贺学,凑了二三十吊钱。荀家管待众人,就借这观音庵里摆酒。

那日早晨,梅玖、荀玫先到,和尚接着。两人先拜了佛,同和尚施礼。和尚道:“恭喜荀小相公,而今挣了这一顶头巾,不枉了荀老爹一生忠厚,做多少佛面上的事,广积阴功。那咱你在这里上学时还小哩,头上扎着抓角儿。”又指与二位道:“这里不是周大老爷的长生牌?”二人看时,一张供桌,香炉、烛台,供着个金字牌位,上写道:“赐进士出身,广东提学御史,今升国子监司业周大老爷长生禄位。”左边一行小字,写着:“公讳进,字蒉轩,邑人”。右边一行小字“薛家集里人、观音庵僧人同供奉”。两人见是老师的位,恭恭敬敬同拜了几拜。又同和尚走到后边屋里,周先生当年设帐的所在,见两扇门开着,临了水次,那对过河滩塌了几尺,这边长出些来。看那三间屋,用芦席隔着,而今不做学堂了。左边一间,住着一个江西先生,门口贴着“江右陈和甫仙乩神数”。那江西先生不在家,房门关着,只有堂屋中间墙上还是周先生写的联对,红纸都久已贴白了,上面十个字是 “正身以俟时,守己而律物”。梅玖指着向和尚道:“还是周大老爷的亲笔,你不该贴在这里,拿些水喷了,揭下来裱一裱,收着才是。”和尚应诺,连忙用水揭下,弄了一会。申祥甫领着众人到齐了,吃了一日酒方散。

荀家把这几十吊钱赎了几票当,买了几石米,剩下的,留与荀玫做乡试盘费。次年录科,又取了第一。果然英雄出于少年,到省试,高高中了。忙到布政司衙门里领了杯、盘、衣帽、旗匾、盘程,匆匆进京会试,又中了第三名进士。

明朝的体统:举人报中了进士,即刻在下处摆起公座来升座,长班参堂磕头。这日正磕着头,外边传呼接帖,说:“同年同乡王老爷来拜。”荀进士叫长班抬开公座,自己迎了出去。只见王惠须发皓白,走进门,一把拉着手,说道:“年长兄,我同你是‘天作之合’,不比寻常同年弟兄。”两人平磕了头,坐着,就说起昔年这一梦,“可见你我都是天榜有名。将来‘同寅协恭’,多少事业都要同做。”荀玫自少也依稀记得听见过这句话,只是记不清了,今日听他说来,方才明白,因说道:“小弟年幼,叨幸年老先生榜末,又是同乡,诸事全望指教。”王进士道:“这下处是年长兄自己赁的?”荀进士道:“正是。”王进士道:“这甚窄,况且离朝纲又远,这里住着不便。不瞒年长兄说,弟还有一碗饭吃,京里房子也是我自己买的,年长兄竟搬到我那里去住,将来殿试,一切事都便宜些。”说罢,又坐了一会,去了。次日,竟叫人来把荀进士的行李搬在江米巷自己下处同住。传胪那日,荀玫殿在二甲,王惠殿在三甲,都授了工部主事。俸满,一齐转了员外。

一日,两位正在寓处闲坐,只见长班传进一个红全帖来,上写“晚生陈礼顿首拜”,金帖里面夹着一个单帖,上写着 “江西南昌县陈礼,字和甫,素善仙乩神数,曾在汶上县薛家集观音庵内行道”。王员外道:“长兄,这人你认得么?”荀员外道:“是有这个人。他请仙判的最妙,何不唤他进来请仙,问问功名的事?”忙叫:“请!”

只见那陈和甫走了进来,头戴瓦楞帽,身穿茧绸直裰,腰系丝绦;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见了二位,躬身唱诺,说:“请二位老先生台座,好让山人拜见。”二人再三谦让,同他行了礼,让他首位坐下。荀员外道:“向日道兄在敝乡观音庵时,弟却无缘,不曾会见。”陈礼躬身道:“那日晚生晓得老先生到庵,因前三日纯阳老祖师降坛,乩上写着这日午时三刻有一位贵人来到,那时老先生尚不曾高发,天机不可泄漏,所以晚生就预先回避了。”王员外道:“道兄请仙之法,是何人传授?还是专请纯阳祖师,还是各位仙人都可启请?”陈礼道,“各位仙人都可请,就是帝王、师相、圣贤、豪杰,都可启请。不瞒二位老先生说,晚生数十年以来,并不在江湖上行道,总在王爷府里和诸部院大老爷衙门交往。切记先帝弘治十三年,晚生在工部大堂刘大老爷家扶乩,刘大老爷因李梦阳老爷参张国舅的事下狱,请仙问其吉凶,那知乩上就降下周公老祖来,批了‘七日来复’四个大字。到七日上,李老爷果然奉旨出狱,只罚了三个月的俸。后来李老爷又约晚生去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得动;后来忽然大动起来,写了一首诗,后来两句说道:‘梦到江南省宗庙,不知谁是旧京人?’那些看的老爷都不知道是谁,只有李老爷懂得诗词,连忙焚了香,伏在地下,敬问是那一位君王。那乩又如飞的写了几个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众人都吓的跪在地下朝拜了,所以晚生说是帝王、圣贤都是请得来的。”王员外道:“道兄如此高明,不知我们终身官爵的事可断得出来?”陈礼道:“怎么断不出来?凡人富贵、穷通、贫贱、寿夭,都从乩上判下来,无不奇验。”两位见他说得热闹,便道:“我两人要请教,问一问升迁的事。”那陈礼道:“老爷请焚起香来。”二位道:“且慢。候吃过便饭。”

当下留着吃了皈,叫长班到他下处把沙盘、乩笔都取了来,摆下。陈礼道:“二位老爷自己默祝。”二位祝罢,将乩笔安好。陈礼又自己拜了,烧了一道降坛的符,便请二位老爷两边扶着乩笔,又念了一遍咒语,烧了一道启请的符,只见那乩渐渐动起来了。那陈礼叫长班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跪献上去,那乩笔先画了几个圈子,便不动了;陈礼又焚了一道符,叫众人都息静。长班、家人站在外边去了。

又过了一顿饭时,那乩扶得动了,写出四个大字:“王公听判。”王员外慌忙丢了乩笔,下来拜了四拜,问道:“不知大仙尊姓大名?”问罢,又去扶乩。那乩旋转如飞,写下一行道:“吾乃伏魔大帝关圣帝君是也。”陈礼吓得在下面磕头如捣蒜,说道:“今日二位老爷心诚,请得夫子降坛,这是轻易不得的事!总是二位老爷大福。须要十分诚敬,若有些须怠慢,山人就担戴不起!”二位也觉悚然,毛发皆竖,丢着乩笔,下来又拜了四拜,再上去扶。陈礼道:“且住。沙盘小,恐怕夫子指示言语多,写不下,且拿一副纸笔来,侍山人在旁记下同看。”于是拿了一副纸笔,递与陈礼在傍钞写,两位仍旧扶着。那乩运笔如飞,写道:

羡尔功名夏后,一枝高折鲜红。大江烟浪杳无踪,两日黄堂坐拥。

只道骅骝开道,原来天府夔龙。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盏醇醪心痛!

写毕,又判出五个大字:“调寄《西江月》。”三个人都不解其意。王员外道:“只有头一句明白。‘功名夏后’,是‘夏后氏五十而贡’,我恰是五十岁登科的,这句验了;此下的话,全然不解。”陈礼道:“夫子是从不误人的,老爷收着,后日必有神验;况这诗上说‘天府夔龙’,想是老爷升任直到宰相之职。”王员外被他说破,也觉得心里欢喜。说罢,荀员外下来拜了,求夫子判断。那乩笔半日不动,求的急了,运笔判下一个“服”字。陈礼把沙摊平了求判,又判了一个“服”字。一连平了三回沙,判了三个“服”字,再不动了。陈礼道:“想是夫子龙驾已经回天,不可再亵渎了。”又焚了一道退送的符,将乩笔、香炉、沙盘撤去,重新坐下。二位官府封了五钱银子,又写了一封荐书,荐在那新升通政司范大人家。陈山人拜谢去了。

到晚,长班进来说:“荀老爷家有人到。”只见荀家家人挂着一身的孝,飞跑进来磕了头,跪着禀道:“家里老太太已于前月二十一日归天。”荀员外听了这话,哭倒在地。王员外扶了半日,救醒转来,就要到堂上递呈丁忧。王员外道:“年长兄,这事且再商议。现今考选科、道在即,你我的资格,都是有指望的。若是报明了丁忧家去,再迟三年,如何了得?不如且将这事瞒下,候考选过了再处。”荀员外道:“年老先生极是相爱之意,但这件事恐瞒不下。”王员外道:“快吩咐来的家人把孝服作速换了,这事不许通知外面人知道,明早我自有道理。”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请了吏部掌案的金东崖来商议。金东崖道:“做官的人,匿丧的事是行不得的,只可说是能员,要留部在任守制,这个不妨;但须是大人们保举,我们无从用力。若是发来部议,我自然效劳,是不消说了。”两位重托了金东崖去。到晚,荀员外自换了青衣小帽,悄悄去求周司业、范通政两位老师,求个保举,两位都说:“可以酌量而行。”

又过了两三日,都回复了来,说:“官小,与夺情之例不合。这夺情,须是宰辅或九卿班上的官,倒是外官在边疆重地的亦可。若工部员外是个闲曹,不便保举夺情。”荀员外只得递呈丁忧。王员外道:“年长兄,你此番丧葬需费,你又是个寒士,如何支持得来?况我看见你不喜理这烦剧的事,怎生是好?如今也罢,我也告一个假,同你回去,丧葬之费数百金,也在我家里替你应用,这事才好。”荀员外道:“我是该的了,为何因我又误了年老先生的考选?”王员外道:“考选还在明年,你要等除服,所以担误;我这告假,多则半年,少只三个月,还赶的着。”

当下荀员外拗不过,只得听他告了假,一同来家,替太夫人治丧。一连开了七日吊,司、道、府、县,都来吊纸。此时哄动薛家集,百十里路外的人,男男女女,都来看荀老爷家的丧事。集上申祥甫已是死了,他儿子申文卿袭了丈人夏总甲的缺,拿手本来磕头,看门效力。整整闹了两个月,丧事已毕。

王员外共借了上千两的银子与荀家,作辞回京;荀员外送出境外,谢了又谢。王员外一路无话,到京才开了假,早见长班领着一个报录的人进来叩喜。不因这一报,有分教:

贞臣良佐,忽为悖逆之人;

郡守部曹,竟作逋逃之客。

未知所报王员外是何喜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话说王员外才到京开假,早见长班领报录人进来叩喜,王员外问是何喜事,报录人叩过头,呈上报单。上写道:

江抚王一本,为要地须才事:南昌知府员缺,此乃沿江重地,须才能干济之员;特本请旨,于部属内拣选一员。奉旨:南昌府知府员缺,着工部员外王惠补授。钦此!

王员外赏了报喜人酒饭,谢过恩,整理行装,去江西到任。非止一日,到了江西省城。

南昌府前任蘧太守,浙江嘉兴府人,由进士出身,年老告病,已经出了衙门,印务是通判署着。王太守到任,升了公座,各属都禀见过了,便是蘧太守来拜。王惠也回拜过了,为这交盘的事,彼此参差着,王太守不肯就接。一日,蘧太守差人来禀说:“太爷年老多病,耳朵听话又不甚明白。交盘的事本该自己来领王太爷的教;因是如此,明日打发少爷过来当面相恳,一切事都要仗托王太爷担代。”王惠应诺了,衙门里整治酒饭,候蘧公子。

直到早饭过后,一乘小轿,一副红全帖,上写“眷晚生蘧景玉拜”。王太守开了宅门,叫请少爷进来。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举动不群,彼此施了礼,让位坐下。王太守道:“前晤尊公大人,幸瞻丰采,今日却闻得略有些贵恙?”蘧公子道:“家君年老,常患肺病,不耐劳烦,兼之两耳重听,多承老先生记念。”王太守道:“不敢。老世台今年多少尊庚了?”蘧公子道:“晚生三十七岁。”王太守道:“一向总随尊大人任所的?”蘧公子道:“家君做县令时,晚生尚幼,相随敝门伯范老先生在山东督学幕中读书,也帮他看看卷子,直到升任南昌,署内无人办事,这数年总在这里的。”王太守道:“尊大人精神正旺,何以就这般急流勇退了?”蘧公子道:“家君常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况做秀才的时候,原有几亩薄产,可供饘粥;先人敝庐,可蔽风雨;就是琴、樽、炉、几,药栏、花榭,都也有几处,可以消遣。所以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而今却可赋《遂初》了。”王太守道:“自古道:‘休官莫问子’。看老世台这等襟怀高旷,尊大人所以得畅然挂冠。”笑着说道:“将来,不日高科鼎甲,老先生正好做封翁享福了。”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贤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只愿家君早归田里,得以菽水承欢,这是人生至乐之事。”王太守道:“如此,更加可敬了。”

说着,换了三遍茶,宽去大衣服,坐下。说到交代一事,王太守着实为难。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过费清心。家君在此数年,布衣蔬食,不过仍旧是儒生行径,历年所积俸余,约有二千余金,如此地仓谷、马匹、杂项之类,有甚么缺少不敷处,悉将此项送与老先生任意填补。家君知道老先生数任京官,宦囊清苦,决不有累。”王太守见他说得大方爽快,满心欢喜。

须臾,摆上酒来,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问道:“地方人情,可还有甚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蘧公子道:“南昌人情,鄙野有余,巧诈不足。若说地方出产及词讼之事,家君在此,准的词讼甚少,若非纲常伦纪大事,其余户婚田土,都批到县里去,务在安辑,与民休息。至于处处利薮,也绝不耐烦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知!但只问着晚生,便是‘问道于盲’了。”王太守笑道:“可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话,而今也不甚确了。”当下酒过数巡,蘧公子见他问的都是些鄙陋不过的话,因又说起:“家君在这里无他好处,只落得个讼简刑清,所以这些幕宾先生在衙门里,都也吟啸自若。还记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说道:‘闻得贵府衙门里,有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王太守大笑道:“这三样声息却也有趣的紧。”蘧公子道:“将来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换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王太守并不知这话是讥诮他,正容答道:“而今你我替朝廷办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认真。”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饮,彼此传杯换盏,直吃到日西时分,将交代的事当面言明,王太守许定出结,作别去了。

过了几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项银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结。蘧太守带着公子家眷,装着半船书画,回嘉兴去了。

王太守送到城外回来。果然听了蘧公子的话,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头号板子,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较了一轻一重,都写了暗号在上面。出来坐堂之时,吩咐叫用大板,皂隶若取那轻的,就知他得了钱了,就取那重板子打皂隶。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全城的人,无一不知道太爷的利害,睡梦里也是怕的。因此,各上司访闻,都道是江西第一个能员,做到两年多些,各处荐了。

适值江西宁王反乱,各路戒严,朝廷就把他提升了南赣道,催趱军需。王太守接了羽檄文书,星速赴南赣到任。到任未久,出门查看台站,大车驷马,在路晓行夜宿。那日到了一个地方,落在公馆,——公馆是个旧人家一所大房子——走进去举头一看,正厅上悬着一块匾,匾上贴着红纸,上面四个大字是“骅骝开道”。王道台看见,吃了一惊。到厅升座,属员衙役参见过了,掩门用饭,忽见一阵大风把那片红纸吹在地下,里面现出绿底金字,四个大字是“天府夔龙”,王道台心里不胜骇异,才晓得关圣帝君判断的话,直到今日才验。那所判“两日黄堂”,便就是南昌府的个“昌”字。可见万事分定。一宿无话,查毕公事回衙。

次年,宁王统兵破了南赣官军,百姓开了城门,抱头鼠窜,四散乱走。王道台也抵挡不住,叫了一只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着宁王百十只艨艟战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万火把,照见小船,叫一声“拿!”几十个兵卒跳上船来,走进中舱,把王道台反绑了手,捉上大船。那些从人、船家,杀的杀了,还有怕杀的,跳在水里死了。王道台吓得撒抖抖的颤,灯烛影里,望见宁王坐在上面,不敢抬头。宁王见了,慌走下来,亲手替他解了缚,叫取衣裳穿了,说道:“孤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诛君侧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员,降顺了孤家,少不得升授你的官爵。”王道台颤抖抖的叩头道:“情愿降顺。”宁王道:“既然愿降,待孤家亲赐一杯酒。”此时王道台被缚得心口十分疼痛,跪着接酒在手,一饮而尽,心便不疼了。又磕头谢了。王爷即赏与江西按察使之职,自此随在宁王军中。听见左右的人说,宁王在玉牒中是第八个王子,方才悟了关圣帝君所判“琴瑟琵琶”,头上是八个“王”字,到此无一句不验了。

宁王闹了两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阵杀败,束手就擒。那些伪官,杀的杀了,逃的逃了。王道台在衙门并不曾收拾得一件东西,只取了一个枕箱,里面几本书和几两银子,换了青衣小帽,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择路,赶了几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乌镇地方。

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吃点心,王惠也拿了几个钱上岸。那点心店里都坐满了,只有一个少年独自据了一桌。王惠见那少年彷佛有些认得,却想不起。开店的道:“客人,你来同这位客人一席坐罢。”王惠便去坐在对席,少年立起身来同他坐下。王惠忍不住问道:“请教客人贵处?”那少年道:“嘉兴。”王惠道:“尊姓?”那少年道:“姓蘧。”王惠道:“向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过南昌太守,可与足下一家?”那少年惊道:“便是家祖。老客何以见问?”王惠道:“原来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孙,失敬了。”那少年道:“却是不曾拜问贵姓仙乡。”王惠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宝舟在那边?”蘧公孙道:“就在岸边。”当下会了帐,两人相携着下了船坐下。王惠道:“当日在南昌相会的少爷,台讳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孙道:“这便是先君。”王惠惊道:“原来便是尊翁,怪道面貌相似。却如何这般称呼,难道已仙逝了么?”蘧公孙道:“家祖那年南昌解组,次年即不幸先君见背。”

王惠听罢,流下泪来,说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谊,今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贵庚多少了?”蘧公孙道:“虚度十七岁。到底不曾请教贵姓仙乡?”王惠道:“盛从同船家都不在此么?”蘧公孙道:“他们都上岸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后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孙大惊道:“闻得老先生已荣升南赣道,如何改装独自到此?”王惠道:“只为宁王反叛,弟便挂印而逃;却为围城之中,不曾取出盘费。”蘧公孙道:“如今却将何往?”王惠道:“穷途流落,那有定所?”就不曾把降顺宁王的话说了出来。蘧公孙道:“老先生既边疆不守,今日却不便出来自呈,只是茫茫四海,盘费缺少,如何使得?晚学生此番却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亲处讨取一桩银子,现在舟中,今且赠与老先生以为路费,去寻一个僻静所在安身为妙。”

说罢,即取出四封银子递与王惠,共二百两。王惠极其称谢,因说道:“两边船上都要赶路,不可久迟,只得告别,周济之情,不死当以厚报。”双膝跪了下去。蘧公孙慌忙跪下回拜了几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枕箱,内有残书几本。此时潜踪在外,虽这一点物件,也恐被人识认,惹起是非,如今也将来交与世兄,我轻身更好逃窜了。”蘧公孙应诺,他即刻过船取来交代,彼此洒泪分手。王惠道:“敬问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见,来生犬马相报便了。”分别去后,王惠另觅了船入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削发披缁去了。

蘧公孙回到嘉兴,见了祖父,说起路上遇见王太守的话,蘧太守大惊道:“他是降顺了宁王的。”公孙道:“这却不曾说明,只说是挂印逃走,并不曾带得一点盘缠。”蘧太守道:“他虽犯罪朝廷,却与我是个故交,何不就将你讨来的银子送他作盘费?”公孙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孙道:“只取得二百两银子,尽数送与他了。”蘧太守不胜欢喜道:“你真可谓汝父之肖子。”就当日公子交代的事又告诉了一遍。公孙见过乃祖,进房去见母亲刘氏,母亲问了些路上的话,慰劳了一番,进房歇息。

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说道:“王太守枕箱内还有几本书。”取出来送与乃祖看,蘧太守看了,都是钞本;其他也还没要紧,只内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诗话》,有一百多纸,就是青邱亲笔缮写,甚是精工。蘧太守道:“这本书多年藏之大内,数十年来,多少才人求见一面不能,天下并没有第二本。你今无心得了此书,真乃天幸,须是收藏好了,不可轻易被人看见!”蘧公孙听了,心里想道:“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竟将他缮写成帙,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做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来,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旬駪夫氏补辑”。刻毕,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了,赏玩不忍释手。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说,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同诸名士赠答。

一日,门上人进来禀道:“娄府两位少老爷到了。”蘧太守叫公孙:“你娄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请进来。”公孙领命,慌出去迎。这二位乃是娄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余年,薨逝之后,赐了祭葬,谥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长子现任通政司大堂;这位三公子,讳琫,字玉亭,是个孝廉;四公子讳瓒,字瑟亭,在监读书,是蘧太守亲内侄。公孙随着两位进来,蘧太守欢喜,亲自接出厅外檐下。两人进来,请姑丈转上,拜了下去。蘧太守亲手扶起,叫公孙过来拜见了表叔,请坐奉茶。二位娄公子道:“自拜别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载。小侄们在京,闻知姑丈挂冠归里,无人不拜服高见。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须鬓皓然,可见有司官是劳苦的。”蘧太守道:“我本无宦情,南昌待罪数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业,虚糜朝廷爵禄,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载,小儿亡化了,越觉得胸怀冰冷,细想来,只怕还是做官的报应。”娄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谁想享年不永!幸得表侄已长成人,侍奉姑丈膝下,还可借此自宽。”娄四公子道:“便是小侄们闻了表兄讣音,思量总角交好,不想中路分离,临终也不能一别,同三兄悲痛过深,几乎发了狂疾。大家兄念着,也终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令兄宦况也还觉得高兴么?”二位道:“通政司是个清淡衙门,家兄在那里浮沉着,不曾有甚么建白,却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们在京师转觉无聊,商议不如返舍为是。”

坐了一会,换去衣服,二位又进去拜见了表嫂。公孙陪奉出来,请在书房里。面前一个小花圃,琴、樽、炉、几,竹、石、禽、鱼,萧然可爱。蘧太守也换了葛巾野服,拄着天台藤杖,出来陪坐。摆出饭来,用过饭,烹茗清谈,说起江西宁王反叛的话:“多亏新建伯神明独运,建了这件大功,除了这番大难。”娄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为难得。”四公子道:“据小侄看来,宁王此番举动,也与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为虏,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蘧太守道:“成败论人,固是庸人之见;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须要谨慎。”四公子不敢再说了。那知这两位公子,因科名蹭蹬,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骚不平,每常只说:“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每到酒酣耳热,更要发这一种议论。娄通政也是听不过,恐怕惹出事来,所以劝他回浙江。

当下又谈了一会闲话,两位问道:“表侄亲业,近年造就何如?却还不曾恭喜毕过姻事?”太守道:“不瞒二位贤侄说,我只得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了。我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甚么学问,一味妆模做样,动不动就是打骂。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的紧,所以不曾着他去从时下先生。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读些经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怜惜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举业也不曾十分讲究。近来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便了。”二位公子道:“这个更是姑丈高见。俗语说得好:‘与其出一个斫削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骘的通儒。’这个是得紧。”蘧太守便叫公孙把平日做的诗取几首来与二位表叔看。二位看了,称赞不已。一连留住盘桓了四五日,二位辞别要行。蘧太守治酒饯别,席间说起公孙姻事:“这里大户人家,也有央着来说的。我是个穷官,怕他们争行财下礼,所以耽迟着。贤侄在湖州,若是老亲旧戚人家,为我留意。贫穷些也不妨。”二位应诺了。

当日席终。次早,叫了船只,先发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孙亲送上船,自己出来厅事上作别,说到:“老夫因至亲,在此数日,家常相待,休怪怠慢。二位贤侄回府,到令先太保公及尊公文恪公墓上,提着我的名字,说我蘧佑年迈龙钟,不能亲自再来拜谒墓道了。”两公子听了,悚然起敬,拜别了姑丈,蘧太守执手送出大门。公孙先在船上,候二位到时,拜别了表叔,看着开了船,方才回来。两公子坐着一只小船,萧然行李,仍是寒素。看见两岸桑阴稠密,禽鸟飞鸣,不到半里多路,便是小港,里边撑出船来,卖些菱、藕,两弟兄在船内道:“我们几年京华尘土中,那得见这样幽雅景致?宋人词说得好,‘算计只有归来是’。果然!果然!”

看看天色晚了,到了一镇,人家桑阴里射出灯光来,直到河里。两公子叫道:“叫船家泊下船。此处有人家,上面沽些酒来消此良夜,就在这里宿了罢。”船家应诺,泊了船,两弟兄凭舷痛饮,谈说古今的事。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饭,两兄弟上岸闲步,只见屋角走过一个人来,见了二位,纳头便拜下去,说道:“娄少老爷,认得小人么?”只因遇着这个人,有分教:

公子好客,结多少硕彦名儒;

相符开筵,常聚些布衣韦带。

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闲步,忽见屋角走过一个人来,纳头便拜,两公子慌忙扶起,说道:“足下是谁?我不认得。”那人道:“两位少老爷不认得小人了么?”两公子道:“正是面善,一会儿想不起。”那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两公子大惊道:“你却如何在此处?”邹三道:“自少老爷们都进京之后,小的老子看着坟山,着实兴旺,门口又置了几块田地,那旧房子就不够住了。我家就另买了房子搬到东村,那房子让与小的叔子住。后来小的家弟兄几个又娶了亲,东村房子,只够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小的有个姐姐,嫁在新市镇,姐夫没了,姐姐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这里来住,小的就跟了来的。”两公子道:“原来如此。我家坟山,没有人来作践么?”邹三道:“这事那个敢?府县老爷们,大凡往那里过,都要进来磕头,一茎草也没人动。”两公子道:“你父亲、母亲而今在那里?”邹三道:“就在市梢尽头姐姐家住着,不多几步。小的老子时常想念二位少爷的恩德,不能见面。”

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邹吉甫这老人家,我们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远,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四公子道:“最好。”带了邹三回到岸上,叫跟随的吩咐过了船家。邹三引着路,一迳走到市梢头;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两扇篱笆门,半开半掩。邹三走去叫道:“阿爷,三少老爷、四少老爷在此!”邹吉甫里面应道:“是那个?”拄着拐杖出来,望见两位公子,不觉喜从天降,让两位公子走进堂屋,丢了拐杖,便要倒身下拜。两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这个礼?”两公子扯他同坐下。

邹三捧出茶来,邹吉甫亲自接了,送与两公子吃着。三公子道:“我们从京里出来,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坟上扫墓,算计着会你老人家,却因绕道在嘉兴看蘧姑老爷,无意中走这条路,不想撞见你儿子,说你老人家在这里,得以会着。相别十几年,你老人家越发康健了。方才听见说,你那两个令郎都娶了媳妇,曾添了几个孙子了么?你的老伴也同在这里?”说着,那老婆婆白发齐眉,出来向两父子道了万福,两公子也还了礼。邹吉甫道:“你快进去向女孩儿说,整治起饭来,留两位少老爷坐坐。”婆婆进去了。邹吉甫道:“我夫妻两个,感激太老爷、少老爷的恩典,一时也不能忘。我这老婆子,每日在这房檐下烧一柱香,保祝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爷想也是大轿子了?”四公子道:“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有甚好处到你老人家,却说这样的话!越说得我们心里不安。”三公子道:“况且坟山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们方且知感不尽,怎说这话?”邹吉甫道:“蘧姑老爷已是告老回乡了,他少爷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长成人了么?”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岁,资性倒也还聪明的。”

邹三捧出饭来,鸡、鱼、肉、鸭,齐齐整整,还有几样蔬菜,摆在桌上,请两位公子坐下,邹吉甫不敢来陪,两公子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来,邹吉甫道:“乡下的水酒,老爷们恐吃不惯。”四公子道:“这酒也还有些身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而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说:‘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的出十五六斤酒来。’像我这酒是扣着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三公子道:“我们酒量也不大,只这个酒就十分好了。”邹吉甫吃着酒,说道:“不瞒少老爷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怜见,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

四公子听了,望着三公子笑。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三公子笑道:“你乡下一个老实人,那里得知这些话?这话毕竟是谁向你说的?”邹吉甫道:“我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因我这镇上有个盐店,盐店一位管事先生,闲常无事,就来到我们这稻场上,或是柳阴树下坐着,说的这些话,所以我常听见他。”两公子惊道:“这先生姓甚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直不过,又好看的是个书,要便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着,拿出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先生,却是再不能得。”公子道:“这先生往那里去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帐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帘看书,凭着这伙计胡三。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以托他管总;后来听见这些呆事,本东自己下店,把帐一算,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着,又没处开销,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东家恼了,一张呈子送在德清县里。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点到奉承,把这先生拿到监里坐着追比。而今已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 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么产业可以赔偿?”吉甫道:“有倒好了。他家就住在村口外四里多路,两个儿子都是蠢人,既不做生意,又不读书,还靠着老官养活,却将甚么赔偿?”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却被守钱奴如此凌虐,足令人怒发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他不过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今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替他把这几两债负弄清了就是。这有何难!”四公子道:“这最有理。我两人明日到家,就去办这件事。” 邹吉甫道:“阿弥陀佛!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想着从前已往,不知拔济了多少人。如今若救出杨先生来,这一镇的人,谁不敬仰!”三公子道:“吉甫,这句话你在镇上且不要说出来,待我们去相机而动。”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体做的来与做不来,说出来就没趣了。”于是不用酒了,取饭来吃过,匆匆回船。邹吉甫拄着拐杖,送到船上,说:“少老爷们恭喜回府,小老迟日再来城里府内候安。”又叫邹三捧着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与二位少老爷消夜,看着开船,方才回去了。

两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务,应酬了几天客事,即便唤了一个办事家人晋爵,叫他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亏空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没功名,都查明白了来说。晋爵领命,来到县衙。户房书办原是晋爵拜盟的弟兄,见他来查,连忙将案寻出,用纸誊写一通,递与他,拿了回来回复两公子。只见上面写着:

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比云云。但查本人系禀生挨贡,不便追比,合详请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示,然后勒限等情。

四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禀生挨贡,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追比,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问明了他并无别情么?”晋爵道:“小的问明了,并无别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十两替他上库;再写我两人的名帖,向德清县说:‘这杨贡生是家老爷们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你作速去办理。”四公子道:“晋爵,这事你就去办,不可怠慢。那杨贡生出监来,你也不必同他说什么,他自然到我这里来相会。”晋爵应诺去了。

晋爵只带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把这银子送与书办,说道:“杨贡生的事,我和你商议个主意。”书办道:“既是太师老爷府里发的帖子,这事何难?”随即打个禀帖,说:

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发了帖,现在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且娄府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此事乞老爷上裁。

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心下着慌,却又回不得盐商;传进书办去细细商酌,只得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准了晋爵保状,即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也不用发落,释放去了。那七百多银子都是晋爵笑纳,把放出来的话都回复了公子。

公子知道他出了监,自然就要来谢。那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甚么缘故,县前问人,说是一个姓晋的晋爵保了他去。他自心里想,生平并不认得这姓晋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干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 到家,老妻接着,喜从天降。两个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半夜也不归家。只有一个老妪,又痴又聋,在家烧火做饭,听候门户。杨执中次日在镇上各家相熟处走走,邹吉甫因是第二个儿子养了孙子,接在东庄去住,不曾会着;所以娄公子这一番义举,做梦也不得知道。

娄公子过了月余,弟兄在家,不胜诧异。想到越石甫故事,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更加可敬。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杨执中至今并不来谢,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论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该先到他家相见订交,定要望他来报谢,这不是俗情了么?”三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但岂不闻‘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之说?我们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自明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见之时,原不要提起,朋友闻声相思,命驾相访,也是常事,难道因有了这些缘故,倒反隔绝了,相与不得的?”三公子道:“这话极是有理。”当下商议已定,又道:“我们须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尽日之谈。”

于是叫了一只小船,不带从者,下午下船,走了几十里。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昼短夜长,河里有些朦胧的月色。这小船乘着月色,摇着橹走,那河里各家运租米船,挨挤不开,这船却小,只在船傍边擦过去。看看二更多天气,两公子将次睡下,忽听一片声打的河路响。这小船却没有灯,舱门又关着,四公子在板缝里张一张,见上流头一只大船,明晃晃点着两对大高灯:一对灯上字是“相府”,一对是“通政司大堂”。船上站着几个如狼似虎的仆人,手拿鞭子,打那挤河路的船。四公子吓了一跳,低低叫:“三哥,你过来看看,这是那个?”三公子来看了一看:“这仆人却不是我家的!”说着,那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这小船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条河路,你走就走罢了,行凶打怎的?”船上那些人道:“狗攮的奴才!你睁开驴眼看看灯笼上的字!船是那家的船!”船家道:“你灯上挂着相府,我知道你是那个宰相家!”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娄府还有第二个宰相!”船家道:“娄府!罢了,是那一位老爷?”那船上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谁人不晓得?这狗攮的,再回嘴,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明日回过三老爷,拿帖子送到县里,且打几十板子再讲!”船家道:“娄三老爷现在我船上,你那里又有个娄三老爷出来了!”

两公子听着暗笑。船家开了舱板,请三老爷出来给他们认一认。三公子走在船头上,此时月尚未落,映着那边的灯光,照得亮。三公子问道:“你们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却认得三公子,一齐都慌了,齐跪下道:“小人们的主人却不是老爷一家。小人们的主人刘老爷曾做过守府,因从庄上运些租米,怕河路里挤,大胆借了老爷府里官衔,不想就冲撞了三老爷的船,小的们该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虽不是我本家,却也同在乡里,借个官衔灯笼何妨。但你们在河道里行凶打人,却使不得。你们说是我家,岂不要坏了我家的声名?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家从没有人敢做这样事。你们起来。就回去见了你们主人,也不必说在河里遇着我的这一番话,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难道我还计较你们不成?”众人应诺,谢了三老爷恩典,磕头起来,忙把两副高灯登时吹息,将船溜到河边上歇息去了。三公子进舱来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究竟也不该说出我家三老爷在船上,又请出与他看,把他们扫这一场大兴,是何意思?”船家道:“不说,他把我船板都要打通了!好不凶恶!这一会才现出原形来了!”说罢,两公子解衣就寝。

小船摇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两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点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两人走上岸,来到市梢尽头邹吉甫女儿家,见关着门。敲门问了一问,才知道老邹夫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也不曾坐。两人出了镇市,沿着大路去,走有四里多路,遇着一个挑柴的樵夫,问他:“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那里?”樵夫用手指着:“远望着一片红的便是他家屋后,你们打从这小路穿过去。”

两位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人家,几间茅屋。屋后有两棵大枫树,经霜后,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两公子过得桥来,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着。见人走到,那狗便吠起来。三公子自来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身上衣服甚是破烂,两公子近前问道:“你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么?”问了两遍,方才点头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两公子道:“我弟兄两个姓娄,在城里住。特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那老妪又听不明白,说道:“是姓刘么?”两公子道:“姓娄。你只向老爷说是大学士娄家便知道了。”老妪道:“老爷不在家里。从昨日出门看他们打鱼,并不曾回来,你们有甚么说话,改日再来罢。”说罢,也不晓得请进去请坐吃茶,竟自关了门进去了。两公子不胜怅怅,立了一会,只得仍旧过桥,依着原路,回到船上,进城去了。

杨执中这老呆直到晚上才回家来。老妪告诉他道:“早上城里有两个甚么姓‘柳’的来寻老爹,说他在甚么‘大觉寺’里住。”杨执中道:“你怎么回他的?”老妪道:“我说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来罢。”杨执中自心里想:“那个甚么姓柳的? …… ”忽然想起当初盐商告他,打官司,县里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这差人要来找钱。因把老妪骂了几句道:“你这老不死,老蠢虫!这样人来寻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罢了,又叫他改日来怎的?你就这样没用!”老妪又不服,回他的嘴,杨执中恼了,把老妪打了几个嘴巴,踢了几脚。自此之后,恐怕差人又来寻他,从清早就出门闲混,直到晚才归家。

不想娄府两公子放心不下,过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镇上,仍旧步到门首敲门。老妪开门,看见还是这两个人,惹起一肚子气,发作道:“老爹不在家里!你们只管来寻怎的!”两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说我们是大学士娄府?”老妪道:“还说甚么!为你这两个人,带累我一顿拳打脚踢!今日又来做甚么!老爹不在家!还有些日子不来家哩!我不得工夫,要去烧锅做饭!”说着,不由两人再问,把门关上,就进去了,再也敲不应。两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又好恼,又好笑,立了一会,料想叫不应了,只得再回船来。

船摇着行了有几里路,一个卖菱的船,船上一个小孩子摇近船来,那孩子手扶着船窗,口里说道:“买菱那!买菱那!”船家用绳子拴了船,且秤菱角。两公子在船窗内伏着问那小孩子道:“你是那村里住?”那小孩子道:“我就在这新市镇上。”四公子道:“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爹,你认得他么?”那小孩子道:“怎么不认得?这位老先生是位和气不过的人,前日趁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戏,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纸卷子,写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那里?”那小孩子道:“在舱底下不是。”三公子道:“取过来我们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递过来,接了船家买菱的钱,摇着去了。两公子打开,看是一幅素纸,上面写着一首七言绝句诗道:

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

后面一行写“枫林拙叟杨允草”。两公子看罢,不胜叹息,说道:“这先生襟怀冲淡,其实可敬!只是我两人怎么这般难会?”

这日虽霜风凄紧,却喜得天气晴明,四公子在船头上,看见山光水色,徘徊眺望,只见后面一只大船,赶将上来。船头上一个人叫道:“娄四老爷,请拢了船,家老爷在此。”船家忙把船拢过去,那人跳过船来,磕了头,看见舱里道:“原来三老爷也在此。”只因遇着这只船,有分教:

少年名士,豪门喜结丝萝;

相府儒生,胜地广招俊杰。

毕竟这船是那一位贵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蘧公孙富室招亲

话说娄家两位公子在船上,后面一只大官船赶来,叫拢了船,一个人上船来请。两公子认得是同乡鲁编修家里的管家,问道:“你老爷是几时来家的?”管家道:“告假回家,尚未曾到。”三公子道,“如今在那里?”管家道:“现在大船上,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走过船来,看见贴着“翰林院”的封条,编修公已是方巾便服,出来站在舱门口。编修原是太保的门生,当下见了,笑道:“我方才远远看见船头上站的是四世兄,我心里正疑惑你们怎得在这小船上,不想三世兄也在这里,有趣的紧。请进舱里去!”

让进舱内,彼此拜见过了坐下。三公子道:“京师拜别,不觉又是半载,世老先生因何告假回府?”鲁编修道:“老世兄,做穷翰林的人,只望着几回差事。现今肥美的差都被别人钻谋去了,白白坐在京里,赔钱度日。况且弟年将五十,又无子息,只有一个小女,还不曾许字人家,思量不如告假返舍,料理些家务,再作道理。二位世兄,为何驾着一只小船在河里?从人也不带一个,却做甚么事?”四公子道:“小弟总是闲着无事的人,因见天气睛暖,同家兄出来闲游,也没甚么事。”鲁编修道:“弟今早在那边镇上去看一个故人,他要留我一饭,我因匆匆要返舍,就苦辞了他,他却将一席酒肴送在我船上。今喜遇着二位世兄,正好把酒话旧。”因问从人道:“二号船可曾到?”船家答应道:“不曾到,还离的远哩。”鲁编修道:“这也罢了。”叫家人:“把二位老爷行李搬上大船来,那船叫他回去罢。”吩咐摆了酒席,斟上酒来同饮,说了些京师里各衙门的细话。

鲁编修又问问故乡的年岁,又问近来可有几个有名望的人。三公子因他问这一句话,就说出杨执中这一个人可以算得极高的品行,就把这一张诗拿出来送与鲁编修看。鲁编修看罢,愁着眉道:“老世兄,似你这等所为,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贤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过如此。但这样的人。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我老实说:他若果有学问,为甚么不中了去?只做这两句诗,当得甚么?就如老世兄这样屈尊好士,也算这位杨兄一生第一个好遭际了,两回躲着不敢见面,其中就可想而知。依愚见,这样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罢了。”两公子听了这话,默然不语。又吃了半日酒,讲了些闲话,已到城里,鲁编修定要送两位公子回家,然后自己回去。

两公子进了家门,看门的禀道:“蘧小少爷来了,在太太房里坐着哩。”两公子走进内堂,见蘧公孙在那里,三太太陪着。公孙见了表叔来,慌忙见礼,两公子扶住,邀到书房。蘧公孙呈上乃祖的书札并带了来的礼物,所刻的诗话,每位一本。两公子将此书略翻了几页,称赞道:“贤侄少年如此大才,我等俱要退避三舍矣。”蘧公孙道:“小子无知妄作,要求表叔指点。”两公子欢喜不已,当夜设席接风,留在书房歇息。次早起来,会过蘧公孙,就换了衣服,叫家人持帖,坐轿子去拜鲁编修。拜罢回家,即吩咐厨役备席,发帖请编修公,明日接风。走到书房内,向公孙笑着说道:“我们明日请一位客,劳贤侄陪一陪。”蘧公孙问:“是那一位?”三公子道:“就是我这同乡鲁编修,也是先太保做会试总裁取中的。”四公子道:“究竟也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却因我们和他世兄弟,又前日船上遇着就先扰他一席酒,所以明日邀他来坐坐。”

说着,看门的人进来禀说:“绍兴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在外侯二位老爷。”三公子道:“快请厅上坐。”蘧公孙道:“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东范学台幕中的?”三公子道:“正是。你怎得知?”蘧公孙道:“曾和先父同事,小侄所以知道。”四公子道:“我们倒忘了尊公是在那里的。”随即出去会了牛布衣,谈之良久,便同牛布衣走进书房。蘧公孙上前拜见,牛布衣说道:“适才会见令表叔,才知尊大人已谢宾客,使我不胜伤感。今幸见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称嗣续有人,又要破涕为笑。”因问:“令祖老先生康健么?”蘧公孙答道:“托庇粗安。家祖每常也时时想念老伯。”牛布衣又说起:“范学台幕中查一个童生卷子,尊公说出何景明的一段话,真乃‘谈言微中,名士风流’。”因将那一席话又述了一遍,两公子同蘧公孙都笑了。三公子道:“牛先生,你我数十年故交,凡事忘形;今又喜得舍表侄得接大教,竟在此坐到晚去。”少顷,摆出酒席,四位樽酒论文。直吃到日暮,牛布衣告别,两公子问明寓处,送了出去。

次早,遣家人去邀请鲁编修,直到日中才来,头戴纱帽,身穿蟒衣,进了厅事,就要进去拜老师神主。两公子再三辞过,然后宽衣坐下,献茶。茶罢,蘧公孙出来拜见。三公子道:“这是舍表侄,南昌太守家姑丈之孙。”鲁编修道:“久慕久慕!”彼此谦让坐下,寒暄已毕,摆上两席酒来。鲁编修道:“老世兄,这个就不是了。你我世交,知已间何必做这些客套!依弟愚见,这厅事也太阔落,意欲借尊斋,只须一席酒,我四人促膝谈心,方才畅快。”两公子见这般说,竟不违命,当下让到书房里。鲁编修见瓶、花、炉、几,位置得宜,不觉怡悦。奉席坐了,公子吩咐一声叫“焚香”,只见一个头发齐眉的童子,在几上捧了一个古铜香炉出去,随即两个管家进来放下暖帘,就出去了。足有一个时辰,酒斟三巡,那两个管家又进来把暖帘卷上,但见书房两边墙壁上、板缝里,都喷出香气来,满座异香袭人,鲁编修觉飘飘有凌云之思。三公子向鲁编修道:“香必要如此烧,方不觉得有烟气。”

编修赞叹了一回,同蘧公子谈及江西的事,问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便是王讳惠的了?”蘧公孙道:“正是。”鲁编修道:“这位王道尊却是了不得。而今朝廷捕获得他甚紧。”三公子道:“他是降了宁王的。”鲁编修道:“他是江西保荐第一能员,及期就是他先降顺了。”四公子道:“他这降,到底也不是。”鲁编修道:“古语道得好,‘无兵无粮,因甚不降?’只是各伪官也逃脱了许多,只有他领着南赣数郡一齐归降,所以朝廷尤把他罪状的狠,悬赏捕拿。”公孙听了这话,那从前的事,一字也不敢提。鲁编修又说起他请仙这一段故事,两公子不知。鲁编修细说这件事,把《西江月》念了一遍,后来的事逐句讲解出来。又道:“仙乩也古怪,只说道他归降,此后再不判了,还是吉凶未定。”四公子道:”‘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时动乎其机。说是有神仙,又说有灵鬼的,都不相干。”

换过了席,两公子把蘧公孙的诗和他刻的诗话请教,极夸少年美才。鲁编修叹赏了许久,便向两公子问道:“令表侄贵庚?”三公子道:“十七。”鲁编修道:“悬弧之庆,在于何日?”三公子转问蘧公孙。公孙道:“小侄是三月十六亥时生的。”鲁编修点了一点头,记在心里。到晚席散,两公子送了客,各自安歇。

又过了数日,蘧公孙辞别回嘉兴去,两公子又留了一日。这日,三公子在内书房写回覆蘧太守的书。才写着,书童进来道:“看门的禀事。”三公子道:“着他进来。”看门的道:“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求见二位老爷。”三公子道:“你回他我们不在家,留下了帖罢。”看门的道:“他没有帖子;问着他名姓,也不肯说,只说要面会二位老爷谈谈。”三公子道:“那先生是怎样一个人?”看门的道:“他有五六十岁,头上也戴的是方巾,穿的件茧绸直裰,象个斯文人。”三公子惊道:“想是杨执中来了。”忙丢了书子,请出四公子来,告诉他如此这般,似乎杨执中的行径,因叫门上的:“去请在厅上坐,我们就出来会。”看门的应诺去了,请了那人到厅上坐下。

两公子出来相见,礼毕,奉坐。那人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无缘,不曾拜识。”三公子道:“先生贵姓,台甫?”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和甫,一向在京师行道。昨同翰苑鲁老先生来游贵乡,今得瞻二位老爷丰采。三老爷‘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四老爷土星明亮,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两公子听罢,才晓得不是杨执中,问道:“先生精于风鉴?”陈和甫道:“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录,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向在京师,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门的老先生请个不歇,经晚生许过他升迁的,无不神验。不瞒二位老爷说,晚生只是个直言,并不肯阿谀趋奉,所以这些当道大人,俱蒙相爱。前日正同鲁老先生笑说,自离江西,今年到贵省,屈指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说罢,哈哈大笑。左右捧上茶来吃了。四公子问道:“今番是和鲁老先生同船来的?愚弟兄那日在路遇见鲁老先生,在船上盘桓了一日,却不曾会见。”陈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号船上,到晚,才知道二位老爷在彼。这是晚生无缘,迟这几日,才得拜见。”三公子道:“先生言论轩爽,愚兄弟也觉得恨相见之晚。”陈和甫道:“鲁老先生有句话托晚生来面致二位老爷,可借尊斋一话。”两公子道:“最好。”

当下让到书房里。陈和甫举眼四面一看,见院宇深沉,琴书潇洒,说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说毕,将椅子移近跟前道:“鲁老先生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知道的。这位小姐,德性温良,才貌出众,鲁老先生和夫人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珠,许多人家求亲,只是不允。昨在尊府会见南昌蘧太爷的公孙,着实爱他才华,所以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事?”三公子道:“这便是舍表侄,却还不曾毕姻。极承鲁老先生相爱,只不知他这位小姐贵庚多少,年命可相妨碍?”陈和甫笑道:“这个倒不消虑。令表侄八字,鲁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经问明在心里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替他两人合婚:小姐少公孙一岁,今年十六岁了,天生一对好夫妻,年、月、日、时,无一不相合;将来福寿绵长,子孙众多,一些也没有破绽的。”四公子向三公子道:“怪道他前日在席间谆谆问表侄生的年月,我道是因甚么,原来那时已有意在那里。”三公子道:“如此极好。鲁老先生错爱,又蒙陈先生你来作伐,我们即刻写书与家姑丈,择吉央媒到府奉求。”陈和甫作别道:“容日再来请教,今暂告别,回鲁老先生话去。”两公子送过陈和甫,回来将这话说与蘧公孙道:“贤侄既有此事,却且休要就回嘉兴,我们写书与大爷,打发盛从回去取了回音来,再作道理。”蘧公孙依命住下。

家人去了十余日,领着蘧太守的回书来见两公子道:“太老爷听了这话,甚是欢喜,向小人吩咐说:自己不能远来,这事总央烦二位老爷做主。央媒拜允,一是二位老爷拣择;或娶过去,或招在这里,也是二位老爷斟酌。呈上回书并白银五百两,以为聘礼之用。大相公也不必回家,住在这里办这喜事,太老爷身体是康强的,一切放心。”两公子收了回书、银子,择个吉日,央请陈和甫为媒,这边添上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

当日,两位月老齐到娄府,设席款待过,二位坐上轿子,管家持帖,去鲁编修家求亲。鲁编修那里也设席相留,回了允帖,并带了庚帖过来。到第三日,娄府办齐金银珠翠首饰,装蟒刻丝绸缎绫罗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几十抬,行过礼去。又备了谢媒之礼,陈、牛二应,每位代衣帽银十二两,代果酒银四两,俱各欢喜。两公子就托陈和甫选定花烛之期,陈和甫选在十二月初八日不将大吉送过吉期去。鲁编修说,只得一个女儿,舍不得嫁出门,要蘧公孙入赘。娄府也应允了。

到十二月初八,娄府张灯结彩,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日。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这时天气初晴,浮云尚不曾退尽,灯上都用绿绸雨帷罩着——引着四人大轿,蘧公孙端坐在内。后面四乘轿子,便是娄府两公子、陈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孙入赘。到了鲁宅门口,开门钱送了几封,只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四位先下轿进去,两公子穿着公服,两山人也穿着吉服。鲁编修纱帽蟒袍,缎靴金带,迎了出来,揖让升阶;才是一班细乐,八对绛纱灯,引着蘧公孙,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进来。到了厅事,先奠了雁,然后拜见鲁编修。编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两公子、两山人和鲁编修,两列相陪。献过三遍茶,摆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鲁编修先奉了公孙的席,公孙也回奉了。下面奏着细乐。鲁编修去奉众位的席。建公孙偷眼看时,是个旧旧的三间厅古老房子,此时点几十枝大蜡烛,却极其辉煌。

须臾,坐定了席,乐声止了。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两山人平行了礼,入席坐了。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这时下了两天雨才住,地下还不甚干,戏子穿着新靴,都从廊下板上大宽转走了上来。唱完三出头,副末执着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公孙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碗脍燕窝来上在桌上。管家叫一声“免”,副末立起,呈上戏单。忽然乒乓一声响,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众人都失了色,忙将这碗撤去,桌子打抹干净,又取一件圆领与公孙换了。公孙再三谦让,不肯点戏,商议了半日,点了“三代荣”,副末领单下去。

须臾,酒过数巡,食供两套,厨下捧上汤来。那厨役雇的是个乡下小使,他覣了一双钉鞋,捧着六碗粉汤,站在丹墀里尖着眼睛看戏。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还有两碗不曾端,他捧着看戏,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只道粉汤碗已是端完了,把盘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盘子里的汤脚,却叮当一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时慌了,弯下腰去抓那粉汤,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的,来抢那地下的粉汤吃。他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气力,跷起一只脚来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着,力太用猛了,把一只钉鞋踢脱了,踢起有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的第一席,席上上了两盘点心——一盘猪肉心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烘烘摆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宝攒汤,正待举起箸来到嘴,忽然席口一个乌黑的东西的溜溜的滚了来,乒乓一声,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陈和甫吓了一惊,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满坐上都觉得诧异。鲁编修自觉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恼了一回,又不好说;随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骂了几句,说:“你们都做甚么?却叫这样人捧盘,可恶之极!过了喜事,一个个都要重责!”乱着,戏子正本做完,众家人掌了花烛,把蘧公孙送进新房。厅上众客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

次日,蘧公孙上厅谢亲,设席饮酒。席终,归到新房里,重新摆酒,夫妻举案齐眉,此时鲁小姐卸了浓装,换几件雅淡衣服,蘧公孙举眼细看,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三四个丫环养娘,轮流侍奉,又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做采苹,一个叫做双红,都是袅娜轻盈,十分颜色。此时蘧公孙恍如身游阆苑蓬莱,巫山洛浦。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闺阁继家声,有若名师之教;

草茅隐贤土,又招好客之踪。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士

话说蘧公孙招赘鲁府,见小姐十分美貌,已是醉心,还不知小姐又是个才女。且他这个才女,又比寻常的才女不同。鲁编修因无公子,就把女儿当作儿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脩、那先生督课,同男子一样。这小姐资性又高,记心又好,到此时,王、唐、瞿、薛,以及诸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自己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鲁编修每常叹道:“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闲居无事,便和女儿谈说:“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小姐听了父亲的教训,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家里虽有几本甚么《千家诗》,解学土诗,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与伴读的侍女采苹、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诌几句诗,以为笑话。此番招赘进蘧公孙来,门户又相称,才貌又相当,真个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料想公孙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赘进门来十多日,香房里满架都是文章,公孙却全不在意。小姐心里道:“这些自然都是他烂熟于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尔,正贪欢笑,还理论不到这事上。”

又过了几日,见公孙赴宴回房,袖里笼了一本诗来灯下吟哦,也拉着小姐并坐同看。小姐此时还害羞,不好问他,只得强勉看了一个时辰,彼此睡下。到次日,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孙坐在前边书房里,即取红纸一条,写下一行题目,是“身修而后家齐”,叫采苹过来,说道:“你去送与姑爷,说是老爷要请教一篇文字的。”公孙接了,付之一笑,回说道:“我于此事不甚在行。况到尊府未经满月,要做两件雅事;这样俗事,还不耐烦做哩。”公孙心里只道说,向才女说这样话是极雅的了,不想正犯着忌讳。

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小姐,只见愁眉泪眼,长吁短叹,养娘道:“小姐,你才恭喜,招赘了这样好姑爷,有何心事,做出这等模样?”小姐把日里的事告诉了一遍,说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养娘劝了一回。公孙进来,待他词色就有些不善,公孙自知惭愧,彼此也不便明言。从此啾啾唧唧,小姐心里纳闷,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小姐俗气。小姐越发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夫人知道,走来劝女儿道:“我儿,你不要恁般呆气。我看新姑爷人物已是十分了,况你爹原爱他是个少年名士。”小姐道:“母亲,自古及今,几曾看见不会中进士的人可以叫做个名士的?”说着,越要恼怒起来。夫人和养娘道:“这个是你终身大事,不要如此。况且现放着两家鼎盛,就算姑爷不中进士,做官,难道这一生还少了你用的?”小姐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依孩儿的意思,总是自挣的功名好,靠着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夫人道:“就是如此,也只好慢慢劝他。这是急不得的。”养娘道:“当真姑爷不得中,你将来生出小公子来,自小依你的教训,不要学他父亲。家里放着你恁个好先生,怕教不出个状元来,就替你争口气?你这封诰是稳的。”说着,和夫人一齐笑起来。小姐叹了一口气,也就罢了。落后鲁编修听见这些话,也出了两个题请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像《离骚》,又有两句“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因此,心里也闷,说不出来。却全亏夫人疼爱这女婿,如同心头一块肉。

看看过了残冬。新年正月,公孙回家拜祖父、母亲的年回来。正月十二日,娄府两公子请吃春酒。公孙到了,两公子接在书房里坐,问了蘧太守在家的安,说道:“今日也并无外客,因是令节,约贤侄到来,家宴三杯。”刚才坐下,看门人进来禀:“看坟的邹吉甫来了。”

两公子自从岁内为蘧公孙毕姻之事,忙了月余,又乱着度岁,把那杨执中的话已丢在九霄云外。今见邹吉甫来,又忽然想起,叫请进来。两公子同蘧公孙都走出厅上,见他头上戴着新毡帽,身穿一件青布厚棉道袍,脚下踏着暖鞋。他儿子小二,手里拿着个布口袋,装了许多炒米、豆腐干,进来放下。两公子和他施礼,说道:“吉甫,你自恁空身来走走罢了,为甚么带将礼来?我们又不好不收你的。”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说这笑话,可不把我羞死了!乡下物件,带来与老爷赏人。”两公子吩咐将礼收进去,邹二哥请在外边坐,将邹吉甫让进书房来。吉甫问了,知道是蘧小公子,又问蘧姑老爷的安,因说道:“还是那年我家太老爷下葬,会着姑老爷的,整整二十七年了,叫我们怎的不老!姑老爷胡子也全白了么?”公孙道:“全白了三四年了。”邹吉甫不肯僭公孙的坐。三公子道:“他是我们表侄,你老人家年尊,老实坐罢。”

吉甫遵命坐下,先吃过饭,重新摆下碟子,斟上酒来。两公子说起两番访杨执中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邹吉甫道:“他自然不晓得。这个却因我这几个月住在东庄,不曾去到新市镇,所以这些话没人向杨先生说。杨先生是个忠厚不过的人,难道会装身分故意躲着不见?他又是个极肯相与人的,听得二位少老爷访他,他巴不得连夜来会哩!明日我回去向他说了,同他来见二位少老爷。”四公子道:“你且住过了灯节,到十五日那日,同我这表侄往街坊上去看看灯,索性到十七八间,我们叫一只船,同你到杨先生家。还是先去拜他才是。”吉甫道:“这更好了。”

当夜吃完了酒,送蘧公孙回鲁宅去,就留邹吉甫在书房歇宿。次日乃试灯之期,娄府正厅上悬挂一对大珠灯,乃是武英殿之物,宪宗皇帝御赐的;那灯是内府制造,十分精巧。邹吉甫叫他的儿子邹二来看,也给他见见广大。到十四日,先打发他下乡去,说道:“我过了灯节,要同老爷们到新市镇,顺便到你姐姐家,要到二十外才家里去。你先去罢。”邹二应诺去了。

到十五晚上,蘧公孙正在鲁宅同夫人、小姐家宴。宴罢,娄府请来吃酒,同在街上游玩。湖州府太守衙前扎着一座鳌山灯。其余各庙,社火扮会,锣鼓喧天,人家士女,都出来看灯踏月,真乃金吾不禁,闹了半夜。次早,邹吉甫向两公子说,要先到新市镇女儿家去,约定两公子十八日下乡,同到杨家。两公子依了,送他出门。搭了个便船到新市镇。女儿接着,新年磕了老子的头,收拾酒饭吃了。

到十八日,邹吉甫要先到杨家去候两公子。自心里想:“杨先生是个穷极的人,公子们到,却将甚么管待?”因问女儿要了一只鸡,数钱去镇上打了三斤一方肉,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类,向邻居家借了一只小船,把这酒和鸡、肉都放在船舱里,自己棹着,来到杨家门口,将船泊在岸傍,上去敲开了门。杨执中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炉,拿一方帕子在那里用力的擦,见是邹吉甫,丢下炉唱诺。彼此见过节,邹吉甫把那些东西搬了进来。杨执中看见,吓了一跳,道:“哎哟!邹老爹,你为甚么带这些酒肉来?我从前破费你的还少哩!你怎的又这样多情?”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进去。我今日虽是这些须村俗东西,却不是为你,要在你这里等两位贵人。你且把这鸡和肉向你太太说,整治好了,我好同你说这两个人。”

杨执中把两手袖着笑道:“邹老爹,却是告诉不得你。我自从去年在县里出来,家下一无所有,常日只好吃一餐粥。直到除夕那晚,我这镇上开小押的汪家店里,想着我这座心爱的炉,出二十四两银子,分明是算定我节下没有些柴米,要来讨这巧。我说:‘要我这个炉,须是三百两现银子,少一厘也成不的。就是当在那里过半年,也要一百两。像你这几两银子,还不够我烧炉买炭的钱哩!’那人将银子拿了回去。这一晚到底没有柴米,我和老妻两个,点了一枝蜡烛,把这炉摩弄了一夜,就过了年。”因将炉取在手内,指与邹吉甫看,道:“你看这上面包浆,好颜色!今日又恰好没有早饭光,所以方才在此摩弄这炉,消遣日子,不想遇着你来。这些酒和菜,都有了,只是不得有饭。”邹吉甫道:“原来如此,这便怎么样?”在腰间打开钞袋一寻,寻出二钱多银子,递与杨执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去买几升米来,才好坐了说话。”杨执中将这银子,唤出老妪,拿个家伙到镇上籴米。不多时,老妪籴米回来,往厨下烧饭去了。

杨执中关了门来,坐下问道:“你说是今日那两个什么贵人来?”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为盐店里的事累在县里,却是怎样得出来的?”杨执中道:“正是,我也不知。那日县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来,我在县门口问,说是个姓晋的具保状保我出来。我自己细想,不曾认得这位姓晋的,老爹,你到底在那里知道些影子的?”邹吉甫道:“那里是甚么姓晋的!这人叫做晋爵,就是娄太师府里三少老爷的管家。少老爷弟兄两位因在我这里听见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家就将自己银子兑出七百两上了库,叫家人晋爵具保状。这些事,——先生回家之后,两位少老爷亲自到府上访了两次——先生难道不知道么?”杨执中恍然醒悟道:“是了是了,这事被我这个老妪所误!我头一次看打鱼回来,老妪向我说,‘城里有一个姓柳的’,我疑惑是前日那个姓柳的原差,就有些怕会他。后一次又是晚上回家,他说‘那姓柳的今日又来,是我回他去了’。说着,也就罢了。如今想来,柳者,娄也,我那里猜的到是娄府?只疑惑是县里原差。”邹吉甫道:“你老人家因打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三年前被毒蛇咬了,如今梦见一条绳子也是害怕。’只是心中疑惑是差人。这也罢了,因前日十二,我在娄府叩节,两位少老爷说到这话,约我今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时没有备办,所以带这点东西来替你做个主人,好么?”杨执中道:“既是两公错爱,我便该先到城里去会他,何以又劳他来?”邹吉甫道:“既已说来,不消先去,候他来会便了。”

坐了一会,杨执中烹出茶来吃了,听得叩门声,邹吉甫道:“是少老爷来了,快去开门。”才开了门,只见一个稀醉的醉汉闯将进来。进门就跌了一交,扒起来,摸一摸头,向内里直跑。杨执中定睛看时,便是他第二个儿子杨老六,在镇上赌输了,又噇了几杯烧酒,噇的烂醉,想着来家问母亲要钱再去赌,一直往里跑。杨执中道:“畜生!那里去?还不过来见了邹老爹的礼!”那老六跌跌撞撞,作了个揖,就到厨下去了。看见锅里煮的鸡和肉喷鼻香,又闷着一锅好饭,房里又放着一瓶酒,不知是那里来的,不由分说,揭开锅就要捞了吃。他娘劈手把锅盖盖了。杨执中骂道:“你又不害馋劳病!这是别人拿来的东西,还要等着请客!”他那里肯依,醉的东倒西歪,只是抢了吃。杨执中骂他,他还睁着醉眼混回嘴。杨执中急了,拿火叉赶着,一直打了出去。邹老爹且扯劝了一回,说道:“酒菜是候娄府两位少爷的。”那杨老六虽是蠢,又是酒后,但听见娄府,也就不敢胡闹了。他娘见他酒略醒些,撕了一只鸡腿,盛了一大碗饭,泡上些汤,瞒着老子递与他吃。吃罢,扒上床,挺觉去了。

两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孙也同了来。邹吉甫、杨执中迎了出去。两公子同蘧公孙进来,见是一间客座,两边放着六张旧竹椅子,中间一张书案;壁上悬的画是楷书《朱子治家格言》,两边一幅笺纸的联,上写着:“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上面贴了一个报帖,上写:“捷报贵府老爷杨讳允,钦选应天淮安府沭阳县儒学正堂。京报……”不曾看完,杨执中上来行礼奉坐,自己进去取盘子捧出茶来,献与各位。茶罢,彼此说了些闻声相思的话。三公子指着报帖,问道,“这荣选是近来的信么?”杨执中道:“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祸的时候有此事,只为当初无意中补得一个廪,乡试过十六七次,并不能挂名榜末。垂老得这一个教官,又要去递手本,行庭参,自觉得腰胯硬了,做不来这样的事。当初力辞了患病不去,又要经地方官验病出结,费了许多周折。那知辞官未久,被了这一场横祸,受小人驵侩之欺!那时懊恼不如竟到沭阳,也免得与狱吏为伍。若非三先生、四先生相赏于风尘之外,以大力垂手相援,则小弟这几根老骨头,只好瘐死囹圄之中矣!此恩此德,何日得报!”三公子道:“些须小事,何必挂怀!今听先生辞官一节,更足仰品高德重。”四公子道:“朋友原有通财之义,何足挂齿。小弟们还恨得知此事已迟,未能早为先生洗脱,心切不安,”杨执中听了这番话,更加钦敬,又和蘧公孙寒暄了几句。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和蘧少爷来路远,想是饥了。”杨执中道:“腐饭已经停当,请到后面坐。”

当下请在一间草屋内,是杨执中修葺的一个小小的书屋,面着一方小天井,有几树梅花,这几日天暖,开了两三枝。书房内满壁诗画,中间一幅笺纸联,上写道:“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俯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姿而舞。”两公子看了,不胜叹息,此身飘飘如游仙境。杨执中捧出鸡肉酒饭,当下吃了几杯酒,用过饭,不吃了,撤了过去,烹茗清谈。谈到两次相访,被聋老妪误传的话,彼此大笑。两公子要邀杨执中到家盘桓几日,杨执中说:“新年略有俗务,三四月后,自当敬造高斋,为平原十日之饮。”谈到起更时候,一庭月色,照满书窗,梅花一枝枝如画在上面相似,两公子留连不忍相别。杨执中道:“本该留三先生、四先生草榻,奈乡下蜗居,二位先生恐不甚便。”于是执手踏着月影,把两公子同蘧公孙送到船上,自同邹吉甫回去了。

两公子同蘧公孙才到家,看门的禀道:“鲁大老爷有要紧事,请蘧少爷回去,来过三次人了。”蘧公孙慌回去,见了鲁夫人。夫人告诉说,编修公因女婿不肯做举业,心里着气,商量要娶一个如君,早养出一个儿子来叫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夫人说年纪大了,劝他不必,他就着了重气,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小姐在傍泪眼汪汪,只是叹气。公孙也无奈何,忙走到书房去问候,陈和甫正在那里切脉。切了脉,陈和甫道:“老先生这脉息,右寸略见弦滑,肺为气之主,滑乃痰之征。总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悬魏阙,故尔忧怒抑郁,现出此症。治法当先以顺气祛痰为主。晚生每见近日医家嫌半夏燥,一逼痰症就改用贝母;不知用贝母疗湿痰,反为不美。老先生此症,当用四君子,加入二陈,饭前温服。只消两三剂,使其肾气常和,虚火不致妄动,这病就退了。”于是写立药方。一连吃了四五剂,口不歪了,只是舌根还有些强。陈和甫又看过了脉,改用一个丸剂的方子,加入几味祛风的药,渐渐见效。

蘧公孙一连陪伴了十多日,并不得闲。那日值编修公午睡,偷空走到娄府,进了书房门,听见杨执中在内咶咶而谈,知道是他已来了,进去作揖,同坐下。杨执中接着说道:“我方才说的,二位先生这样礼贤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个朋友,在萧山县山里住,这人真有经天纬地之才,空古绝今之学,真乃‘处则不失为真儒,出则可以为王佐’。三先生、四先生如何不要结识他?”两公子惊问:“那里有这样一位高人?”杨执中叠着指头,说出这个人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相府延宾,又聚几多英杰;

名邦胜会,能消无限壮心。

不知杨执中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莺脰湖 侠客虚设人头会

话说杨执中向两公子说:“三先生、四先生如此好士,似小弟的车载斗量,何足为重!我有一个朋友,姓权,名勿用,字潜斋,是萧山县人,住在山里。此人若招致而来,与二位先生一谈,才见出他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此乃是当世第一等人。”三公子大惊道:“既有这等高贤,我们为何不去拜访?”四公子道:“何不约定杨先生,明日就买舟同去?”说着,只见看门人拿着红帖,飞跑进来,说道:“新任街道厅魏老爷上门请二位老爷的安,在京带有大老爷的家书,说要见二位老爷,有话面禀。”两公子向蘧公孙道:“贤侄陪杨先生坐着,我们去会一会就来。”便进去换了衣服,走出厅上。那街道厅冠带着进来,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

两公子问道:“老父台几时出京?荣任还不曾奉贺,倒劳先施。”魏厅官道:“不敢。晚生是前月初三日在京领凭,当面叩见大老爷,带有府报在此,敬来请三老爷、四老爷台安。”便将家书双手呈送过来。三公子接过来,拆开看了,将书递与四公子,向厅官道:“原来是为丈量的事。老父台初到任就要办这丈量公事么?”厅官道:“正是。晚生今早接到上宪谕票,催促星宿丈量。晚生所以今日先来面禀二位老爷,求将先太保大人墓道地基开示明白,晚生不日到那里叩过了头,便要传齐地保细细查看;恐有无知小民在左近樵采作践,晚生还要出示晓谕。”四公子道:“父台就去的么。”厅官道:“晚生便在三四日内禀明上宪,各处丈量。”三公子道:“既如此,明日屈老父台舍下一饭。丈量到荒山时,弟辈自然到山中奉陪。”说着,换过三遍茶,那厅官打了躬又打躬,作别去了。

两公子送了回来,脱去衣服,到书房里踌躇道:“偏有这许多不巧的事!我们正要去访权先生,却遇着这厅官来讲丈量。明日要待他一饭,丈量到先太保墓道,愚弟兄却要自走一遭,须有几时耽搁,不得到萧山去,为之奈何?”杨执中道:“二位先生可谓求贤若渴了。若是急于要会权先生,或者也不必定须亲往,二位先生竟写一书,小弟也附一札,差一位盛使到山中面致潜斋,邀他来府一晤,他自当忻然命驾。”四公子道:“惟恐权先生见怪弟等傲慢。”杨执中道:“若不如此,府上公事是有的,过了此一事,又有事来,何日才得分身?岂不常悬此一段想思,终不能遂其愿?”蘧公孙道:“也罢。表叔要会权先生,得闲之日,却未可必。如今写书差的当人去,况又有杨先生的手书,那权先生也未必见外,”当下商议定了,备几色礼物,差家人晋爵的儿子宦成,收拾行李,带了书札、礼物往萧山。

这宦成奉着主命,上了杭州的船。船家见他行李齐整,人物雅致,请在中舱里坐。中舱先有两个戴方巾的坐着,他拱一拱手,同着坐下。当晚吃了饭,各铺行李睡下。次日,行船无事,彼此闲谈。宦成听见那两个戴方巾的说的都是些萧山县的话。——下路船上,不论甚么人,彼此都称为“客人”,因开口问道:“客人,贵处是萧山?”那一个胡子客人道:“是萧山。”宦成道:“萧山有位权老爷,客人可认得?”那一个少年客人道:“我那里不听见有个甚么权老爷。”宦成道:“听见说,号叫做潜斋的。”那少年道:“那个甚么潜斋?我们学里不见这个人。”那胡子道:“是他么?可笑的紧!”向那少年道:“你不知道他的故事,我说与你听。他在山里住,祖代都是务农的人,到他父亲手里,挣起几个钱来,把他送在村学里读书。读到十七八岁,那乡里先生没良心,就作成他出来应考。落后他父亲死了,他是个不中用的货,又不会种田,又不会作生意,坐吃山空,把些田地都弄的精光。足足考了三十多年,一回县考的复试也不曾取。他从来肚里也莫有通过,借在个土地庙里训了几个蒙童。每年应考,混着过也罢了;不想他又倒运,那年遇着湖州新市镇上盐店里一个伙计,姓杨的杨老头子来讨账,住在庙里,呆头呆脑,口里说甚么天文地理,经纶匡济的混话。他听见就象神附着的发了疯,从此不应考了,要做个高人。自从高人一做,这几个学生也不来了,在家穷的要不的,只在村坊上骗人过日子,口里动不动说:‘我和你至交相爱,分甚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这几句话,便是他的歌诀。”那少年的道:“只管骗人,那有这许多人骗?”那胡子道:“他那一件不是骗来的?同在乡里之间,我也不便细说。”因向宦成道:“你这位客人,却问这个人怎的?”宦成道:“不怎的,我问一声儿。”口里答应,心里自忖说:“我家二位老爷也可笑。多少大官大府来拜往,还怕不够相与,没来由,老远的路来寻这样混账人家去做甚么?”正思忖着,只见对面来了一只船,船上坐着两个姑娘,好象鲁老爷家采苹姊妹两个,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头来看,原来不相干。那两人也就不同他谈了。

不多几日,换船来到萧山,招寻了半日,寻到一个山凹里,几间坏草屋,门上贴着白,敲门进去。权勿用穿着一身白,头上戴着高白夏布孝帽,问了来意,留宦成在后面一间屋里,开个稻草铺,晚间拿些牛肉、白酒与他吃了。次早写了一封回书,向宦成道:“多谢你家老爷厚爱,但我热孝在身,不便出门。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二位老爷和杨老爷,厚礼权且收下,再过二十多天,我家老太太百日满过,我定到老爷们府上来会。管家,实是多慢了你,这两分银子,权且为酒资。”将一个小纸包递与宦成。宦成接了道:“多谢权老爷。到那日,权老爷是必到府里来,免得小的主人盼望。”权勿用道:“这个自然。”送了宦成出门。

宦成依旧搭船,带了书子,回湖州回复两公子。两公子不胜怅怅,因把书房后一个大轩敞不过的亭子上换了一匾,匾上写作“潜亭”,以示等权潜斋来住的意思,就把杨执中留在亭后一间房里住。杨执中老年痰火疾,夜里要人作伴,把第二个蠢儿子老六叫了来同住,每晚一醉,是不消说。

将及一月,杨执中又写了一个字去催权勿用。权勿用见了这字,收拾搭船来湖川。在城外上了岸,衣服也不换一件,左手掮着个被套,右手把个大布袖子晃荡晃荡,在街上脚高步低的撞。撞过了城门外的吊桥,那路上却挤,他也不知道出城该走左首,进城该走右首,方不碍路。他一味横着膀子乱摇,恰好有个乡里人在城里卖完了柴出来,肩头上横掮着一根尖扁担,对面一头撞将去,将他的个高孝帽子横挑在扁担尖上。乡里人低着头走,也不知道,掮着走了。他吃了一惊,摸摸头上,不见了孝帽子。望见在那人扁担上,他就把手乱招,口里喊道:“那是我的帽子!”乡里人走的快,又听不见。他本来不会走城里的路,这时着了急,七首八脚的乱跑,眼睛又不看着前面,跑了一箭多路,一头撞到一顶轿子上,把那轿子里的官几乎撞了跌下来。

那官大怒,问是甚么人,叫前面两个夜役一条链子锁起来。他又不服气,向着官指手画脚的乱吵。那官落下轿子,要将他审问,夜役喝着叫他跪,他睁着眼不肯跪。这时街上围了六七十人,齐铺铺的看。内中走出一个人来,头戴一顶武士巾,身穿一件青绢箭衣,几根黄胡子,两只大眼睛,走近前向那官说道:“老爷,且请息怒。这个人是娄府请来的上客,虽然冲撞了老爷,若是处了他,恐娄府知道不好看相。”那官便是街道厅老魏,听见这话,将就盖个喧,抬起轿子去了。

权勿用看那人时,便是他旧相识侠客张铁臂。张铁臂让他到一个茶室里坐下,叫他喘息定了,吃过茶,向他说道:“我前日到你家作吊,你家人说道,已是娄府中请了去了。今日为甚么独自一个在城门口闲撞?”权勿用道:“娄公子请我久了,我却是今日才要到他家去,不想撞着这官,闹了一场,亏你解了这结。我今便同你一齐到娄府去。”

当下两人一同来到娄府门上,看门的看见他穿着一身的白,头上又不戴帽子,后面领着一个雄赳赳的人,口口声声要会三老爷、四老爷。门上人问他姓名,他死不肯说,只说:”你家老爷已知道久了。”看门的不肯传,他就在门上大嚷大叫。闹了一会,说:“你把杨执中老爹请出来罢!”看门的没奈何,请出杨执中来。杨执中看见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愁着眉道:“你怎的连帽子都弄不见了?”叫他权且坐在大门板凳上,慌忙走进去,取出一顶旧方中来与他戴了,便问:“此位壮士是谁?”权勿用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说的,有名的张铁臂。”杨执中道:“久仰久仰!”三个人一路进来,就告诉方才城门口这一番相闹的话。杨执中摇手道:“少停见了公子,这话不必提起了。”这日两公子都不在家,两人跟着杨执中竟到书房里,洗脸吃饭,自有家人管待。

晚间,两公子赴宴回家,来书房相会,彼此恨相见之晚,指着潜亭与他看了,道出钦慕之意。又见他带了一个侠客来,更觉举动不同于众,又重新摆出酒来:权勿用首席,杨执中、张铁臂对席,两公子主位。席间问起这号“铁臂”的缘故,张铁臂道:“晚生小时,有几斤力气,那些朋友们和我赌赛,叫我睡在街心里,把膀子伸着,等那车来,有心不起来让他。那牛车走行了,来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车毂恰好打从膀子上过,压着膀子了,那时晚生把膀子一挣,吉丁的一声,那车就过去了几十步远。看看膀子上,白迹也没有一个,所以众人就加了我这一个绰号。”三公子鼓掌道:“听了这快事,足可消酒一斗,各位都斟上大杯来!”权勿用辞说:“居丧不饮酒。”杨执中道:“古人云:‘老不拘礼,病不拘礼。’我方才看见肴馔也还用些,或者酒略饮两杯,不致沉醉,也还不妨。”权勿用道:“先生,你这话又欠考核了。古人所谓五荤者,葱、韭、芫荽之类,怎么不戒?酒是断不可饮的。”四公子道:“这自然不敢相强。”忙叫取茶来斟上。

张铁臂道:“晚主的武艺尽多,马上十八,马下十八,鞭、锏、链、锤、刀、枪、剑、戟,都还略有些讲究。只是一生性气不好,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汉;银钱到手,又最喜帮助穷人。所以落得四海无家,而今流落在贵地。”四公子道:“这才是英雄本色。”权勿用道:“张兄方才所说武艺,他舞剑的身段,尤其可观,诸先生何不当面请教?”

两公子大喜,即刻叫人家里取出一柄松文古剑来,递与铁臂。铁臂灯下拔开,光芒闪烁,即便脱了上盖的箭衣,束一束腰,手持宝剑,走出天井,众客都一拥出来。两公子叫:“且住!快吩咐点起烛来!”一声说罢,十几个管家小厮,每人手里执着一个烛奴,明晃晃点着蜡烛,摆列天井两边。张铁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舞出许多身分来。舞到那酣畅的时候,只见冷森森一片寒光,如万道银蛇乱掣,并不见个人在那里,但觉阴风袭人,令看者毛发皆竖。权勿用又在几上取了一个铜盘,叫管家满贮了水,用手蘸着洒,一点也不得入。须臾,大叫一声,寒光陡散,还是一柄剑执在手里。看铁臂时,面上不红,心头不跳。众人称赞一番,直饮到四更方散,都留在书房里歇。自此,权勿用、张铁臂都是相府的上客。

一日,三公子来向诸位道:“不日要设一个大会,遍请宾客游莺脰湖。”此时天气渐暖,权勿用身上那一件大粗白布衣服太厚,穿着热了,思量当几钱银子去买些蓝布,缝一件单直裰,好穿了做游莺脰湖的上客。自心里算计已定,瞒着公子,托张铁臂去当了五百文钱来,放在床上枕头边。日间在潜亭上眺望,晚里归房宿歇,摸一摸,床头间五百文,一个也不见了。思量房里没有别人,只是杨执中的蠢儿子在那里混,因一直寻到大门门房里,见他正坐在那里说呆话,便叫道:“老六,和你说话。”老六已是噇得烂醉了,问道:“老叔,叫我做甚么?”权勿用道:“我枕头边的五百钱,你可曾看见?”老六道:“看见的。”权勿用道:“那里去了?”老六道:“是下午时候,我拿出去赌钱输了,还剩有十来个在钞袋里,留着少刻买烧酒吃。”权勿用道:“老六,这也奇了!我的钱,你怎么拿去赌输了?”老六道,“老叔,你我原是一个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甚么彼此?”说罢,把头一掉,就几步跨出去了。把个权勿用气的眼睁睁,敢怒而不敢言,真是说不出来的苦。自此,权勿用与杨执中彼此不合,权勿用说杨执中是个呆子,杨执中说权勿用是个疯子。三公子见他没有衣服,却又取出一件浅蓝绸直裰送他。

两公子请遍了各位宾客,叫下两只大船,厨役备办酒席,和司茶酒的人另在一个船上;一班唱清曲打粗细十番的,又在一船。此时正值四月中旬,天气清和,各人都换了单夹衣服,手执纨扇。这一次虽算不得大会,却也聚了许多人。在会的是:娄玉亭三公子、娄瑟亭四公子、蘧公孙駪夫、牛高士布衣、杨司训执中、权高士潜斋、张侠客铁臂、陈山人和甫,鲁编修请了不曾到。席间八位名士,带挈杨执中的蠢儿子杨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数。当下牛布衣吟诗,张铁臂击剑,陈和甫打哄说笑,伴着两公子的雍容尔雅,蘧公孙的俊俏风流,杨执中古貌古心,权勿用怪模怪样:真乃一时胜会。两边船窗四启,小船上奏着细乐,慢慢游到莺脰湖。酒席齐备,十几个阔衣高帽的管家,在船头上更番斟酒上菜,那食品之精洁,茶酒之清香,不消细说。饮到月上时分,两只船上点起五六十盏羊角灯,映着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乐声大作,在空阔处更觉得响亮,声闻十余里。两边岸上的人,望若神仙,谁人不羡?游了一整夜,次早回来,蘧公孙去见鲁编修。编修公道:“令表叔在家,只该闭户做些举业,以继家声,怎么只管结交这样一班人?如此招摇豪横,恐怕亦非所宜。”

次日,蘧公孙向两表叔略述一二。三公子大笑道:“我亦不解你令外舅就俗到这个地位!”不曾说完,门上人进来禀说:“鲁大老爷开坊升了侍读,朝命已下,京报适才到了,老爷们须要去道喜。”蘧公孙听了这话,慌忙先去道喜。到了晚间,公孙打发家人飞跑来说:“不好了!鲁大老爷接着朝命,正在合家欢喜,打点摆酒庆贺,不想痰病大发,登时中了脏,已不省人事了。快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听了,轿也等不得,忙走去看。到了鲁宅,进门听得一片哭声,知是已不在了。众亲戚已到,商量在本族亲房立了一个儿子过来,然后大殓治丧。蘧公孙哀毁骨立,极尽半子之谊。

又忙了几日,娄通政有家信到,两公子同在内书房商议写信到京。此乃二十四五,月色未上,两公子秉了一枝烛,对坐商议。到了二更半后,忽听房上瓦一片声的响,一个人从屋檐上掉下来,满身血污,手里提了一个革囊,两公子烛下一看,便是张铁臂。两公子大惊道:“张兄,你怎么半夜里走进我的内室,是何缘故?这革囊里是甚么物件?”张铁臂道:“二位老爷请坐,容我细禀。我生平一个恩人,一个仇人。这仇人已衔恨十年,无从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首级在此。这革囊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但我那恩人已在这十里之外,须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自今以后,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为知己者用了。我想可以措办此事,只有二位老爷,外此,那能有此等胸襟!所以冒昧黑夜来求,如不蒙相救,即从此远遁,不能再相见矣。”遂提了革囊要走。两公子此时已吓得心胆皆碎,忙拦住道:“张兄且休慌。五百金小事,何足介意!但此物作何处置?”张铁臂笑道:“这有何难?我略施剑术,即灭其迹。但仓卒不能施行,候将五百金付去之后,我不过两个时辰,即便回来,敢出囊中之物,加上我的药末,顷刻化为水,毛发不存矣。二位老爷可备了筵席,广招宾客,看我施为此事。”两公子听罢,大是骇然。弟兄忙到内里取出五百两银子付与张铁臂。铁臂将革囊放在阶下,银子拴束在身,叫一声多谢,腾身而起,上了房檐,行步如飞,只听得一片瓦响,无影无踪去了。当夜万籁俱寂,月色初上,照着阶下革裹里血淋淋的人头。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豪华公子,闭门休问世情;

名士文人,改行访求举业。

不知这人头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话说娄府两公子将五百两银子送了侠客,与他报谢恩人,把革囊人头放在家里。两公子虽系相府,不怕有意外之事,但血淋淋一个人头丢在内房阶下,未免有些焦心。四公子向三公子道:“张铁臂他做侠客的人,断不肯失信于我,我们却不可做俗人。我们竟办几席酒,把几位,知己朋友都请到了,等他来时开了革囊,果然用药化为水,也是不容易看见之事。我们就同诸友做一个‘人头会’,有何不可?”三公子听了,到天明,吩咐办下酒席,把牛布衣、陈和甫、蘧公孙都请到,家里住的三个客是不消说。只说小饮,且不必言其所以然,直待张铁臂来时,施行出来,好让众位都吃一惊。

众客到齐,彼此说些闲话。等了三四个时辰,不见来,直等到日中,还不见来。三公子悄悄向四公子道:“这事就有些古怪了。”四公子道:“想他在别处又有耽搁了。他革囊现在我家,断无不来之理。”看看等到下晚,总不来了。厨下酒席已齐,只得请众客上坐。这日天气甚暖,两公子心里焦躁:“此人若竟不来,这人头却往何处发放?”直到天晚,革囊臭了出来,家里太太闻见,不放心,打发人出来请两位老爷去看。二位老爷没奈何,才硬着胆开了革囊,一看,那里是甚么人头,只有六七斤一个猪头在里面。两公子面面相觑,不则一声,立刻叫把猪头拿到厨下赏与家人们去吃。

两公子悄悄相商,这事不必使一人知道,仍旧出来陪客饮酒。心里正在纳闷,看门的人进来禀道:“乌程县有个差人,持了县里老爷的帖,同萧山县来的两个差人叩见老爷,有话面禀。”三公子道:“这又奇了,有甚么话说?”留四公子陪着客,自己走到厅上,传他们进来。那差人进来磕了头,说道:“本官老爷请安。”随呈上一张票子和一角关文。三公子叫取烛来看,见那关文上写着:

萧山县正堂吴。为地棍奸拐事:案据兰若庵僧慧远,具控伊徒尼僧心远,被地棍权勿用奸拐霸占在家一案。查本犯未曾发觉之先,已自潜迹逃往贵治,为此移关,烦贵县查点来文事理,遣役协同来差访该犯潜踪何处,擒获解还敝县,以便审理究治。望速!望速!

看过,差人禀道:“小的本官上复三老爷,知道这人在府内,因老爷这里不知他这些事,所以留他。而今求老爷把他交与小的,他本县的差人现在外伺候,交与他带去,休使他知觉逃走了,不好回文。”三公子道:“我知道了,你在外面候着。”差人应诺出去了,在门房里坐着。

三公子满心惭愧,叫请了四老爷和杨老爷出来。二位一齐来到,看了关文和本县拿人的票子,四公子也觉不好意思。杨执中道:“三先生、四先生,自古道:‘蜂虿人怀,解衣去赶。’他既弄出这样事来,先生们庇护他不得了。如今我去向他说,把他交与差人,等他自己料理去。”两公子没奈何。杨执中走进书房席上,一五一十说了。权勿用红着脸道:“真是真,假是假!我就同他去,怕甚么!”两公子走进来,不肯改常,说了些不平的话;又奉了两杯别酒,取出两封银子送作盘程。两公子送出大门,叫仆人替他拿了行李,打躬而别。那两个差人见他出了娄府,两公子已经进府,就把他一条链子锁去了。

两公子因这两番事后,觉得意兴稍减,吩咐看门的:“但有生人相访,且回他到京去了。”自此,闭门整理家务。不多几日,蘧公孙来辞,说蘧太守有病,要回嘉兴去侍疾。两公子听见,便同公孙去侯姑丈,及到嘉兴,蘧太守已是病得重了,看来是个不起之病。公孙传着太守之命,托两公子替他接了鲁小姐回家。两公子写信来家,打发婢子去说,鲁夫人不肯。小姐明于大义,和母亲说了,要去侍疾。此时采苹已嫁人去了,只有双红一个丫头做了赠嫁。叫两只大船,全副妆奁都搬在船上。来嘉兴,太守已去世了,公孙承重。鲁小姐上侍孀姑,下理家政,井井有条,亲戚无不称羡。娄府两公子候治丧已过,也回湖州去了。

公孙居丧三载,因看见两个表叔半世豪举,落得一场扫兴,因把这做名的心也看淡了,诗话也不刷印送人了。服阕之后,鲁小姐头胎生的个小儿子,已有四岁了。小姐每日拘着他在房里讲《四书》,读文章。公孙也在傍指点。却也心里想在学校中相与几个考高等的朋友谈谈举业。无奈嘉兴的朋友都知道公孙是个做诗的名土,不来亲近他,公孙觉得没趣。

那日打从街上走过,见一个新书店里贴着一张整红纸的报帖,上写道:

木坊敦请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乡会墨程。凡有同门录及朱卷赐顾者,幸认嘉兴府大街文海楼书坊不误。

公孙心里想道:“这原来是个选家,何不来拜他一拜?”急到家换了衣服。写个“同学教弟”的帖子,来到书坊,问道:“这里是马先生下处?”店里人道:“马先生在楼上。”因喊一声道:“马二先生,有客来拜。”楼上应道:“来了。”于是走下楼来。

公孙看那马二先生时,身长八尺,形容甚伟,头戴方巾,身穿蓝直裰,脚下粉底皂靴,面皮深黑,不多几根胡子。相见作揖让坐。马二先生看了帖子,说道:“尊名向在诗上见过,久仰久仰!”公孙道:“先生来操选政,乃文章山斗,小弟仰慕,晋谒已迟。”店里捧出茶来吃了,公孙又道:“先生便是处州学,想是高补过的。”马二先生道:“小弟补禀二十四年,蒙历任宗师的青目,共考过六七个案首,只是科场不利,不胜惭愧!”公孙道:“遇合有时,下科一定是抡元无疑的了。”说了一会,公孙告别。马二先生问明了住处,明日就来回拜。公孙回家向鲁小姐说:“马二先生明日来拜。他是个举业当行,要备个饭留他。”小姐欣然备下。

次早,马二先生换了大衣服,写了回帖,来到蘧府。公孙迎接进来,说道:“我两人神交已久,不比泛常。今蒙赐顾,宽坐一坐,小弟备个家常饭,休嫌轻慢。”马二先生听罢欣然。公孙问道:“尊选程墨,是那一种文章为主?”马二先生道:“文章总以理法为主,任他风气变,理法总是不变,所以本朝洪、永是一变,成、宏又是一变,细看来,理法总是一般。大约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带注疏气不过失之于少文采,带词赋气便有碍于圣贤口气,所以词赋气尤在所忌。”公孙道:“这是做文章了;请问批文章是怎样个道理?”马二先生道:“也是全不可带词赋气。小弟每常见前辈批语,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被那些后生们看见,便要想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便要坏了心术。古人说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着得的么?所以小弟批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问》上的精语。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才为有益。将来拙选告成,送来细细请教。”说着,里面捧出饭来,果是家常肴撰:一碗炖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煨的稀烂的猪肉。马二先生食量颇高,举起箸来向公孙道:“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这鱼且不必动,倒是肉好。”当下吃了四碗饭,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里面听见,又添出一碗来,连汤都吃完了。抬开桌子,啜茗清谈。

马二先生问道:“先生名门,又这般大才,久已该高发了,因甚困守在此?”公孙道:“小弟因先君见背的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务,所以不曾致力于举业。”马二先生道:”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上,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一席话说得蘧公孙如梦方醒。又留他吃了晚饭,结为性命之交,相别而去。自此,日日往来。

那日在文海楼,彼此会着,看见刻的墨卷上目录摆在桌上,上写着“历科墨卷持运”,下面一行刻着“处州马静纯上氏评选”。蘧公孙笑着向他说道:“请教先生,不知尊选上面可好添上小弟一个名字,与先生同选,以附骥尾?”马二先生正色道:“这个是有个道理的。站封面亦非容易之事,就是小弟,全亏几十年考校的高,有些虚名,所以他们来请。难道先生这样大名还站不得封面?只是你我两个,只可独站,不可合站,其中有个缘故。”蘧公孙道:“是何缘故?”马二先生道:“这事不过是名利二者。小弟一不肯自己坏了名,自认做趋利。假若把你先生写在第二名,那些世俗人就疑惑刻资出自先生,小弟岂不是个利徒了?若把先生写在第一名,小弟这数十年虚名,岂不都是假的了?还有个反面文章是如此算计,先生自想,也是这样算计。”说着,坊里捧出先生的饭来,一碗熝青菜,两个小菜碟。马二先生道:“这没菜的饭,不好留先生用,奈何?”蘧公孙道:“这个何妨?但我晓得长兄先生也是吃不惯素饭的,我这里带的有银子。”忙取出一块来,叫店主人家的二汉买了一碗熟肉来。两人同吃了,公孙别去。

在家里,每晚同鲁小姐课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着那小儿子书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责他念到天亮,倒先打发公孙到书房里去睡。双红这小丫头在傍递茶递水,极其小心。他会念诗,常拿些诗来求讲,公孙也略替他讲讲。因心里喜他殷勤,就把收的王观察的个旧枕箱把与他盛花儿针线,又无意中把遇见王观察这一件事向他说了。不想宦成这奴才小时同他有约,竟大胆走到嘉兴,把这丫头拐了去。公孙知道大怒,报了秀水县,出批文拿了回来。两口子看守在差人家,央人来求公孙,情愿出几十两银子与公孙做丫头的身价,求赏与他做老婆。公孙断然不依。差人要带着宦成回官,少不得打一顿板子,把丫头断了回来,一回两回诈他的银子。宦成的银子使完,衣服都当尽了。

那晚在差人家,两口子商议,要把这个旧枕箱拿出去卖几十个钱来买饭吃。双红是个丫头家,不知人事,向宦成说道:“这箱子是一位做大官的老爷的,想是值的银子多,几十个钱卖了,岂不可惜?”宦成问:“是蘧老爷的?是鲁老爷的?”丫头道:“都不是。说这官比蘧太爷的官大多着哩。我也是听见姑爷说,这是一位王太爷,就接蘧太爷南昌的任,后来这位王太爷做了不知多大的官,就和宁王相与。宁王日夜要想杀皇帝,皇帝先把宁王杀了,又要杀这王太爷。王太爷走到浙江来,不知怎的,又说皇帝要他这个箱子,王太爷不敢带在身边走,恐怕搜出来,就交与姑爷。姑爷放在家里闲着,借与我盛些花,不晓的我带了出来。我想皇帝都想要的东西,不知是值多少钱!你不见箱子里还有王太爷写的字在上?”宦成道:“皇帝也未必是要他这个箱子,必有别的缘故。这箱子能值几文!”

那差人一脚把门踢开,走进来骂道:“你这倒运鬼!放着这样大财不发,还在这里受瘟罪!”宦成道:“老爷,我有甚么财发?”差人道:“你这痴孩子!我要传授了,便宜你的狠哩!老婆白白送你,还可以发得几百银子财,你须要大大的请我,将来银子同我平分,我才和你说。”宦成道:“只要有银子,平分是罢了,请是请不起的,除非明日卖了枕箱子请老爷。”差人道:“卖箱子?还了得!就没戏唱了!你没有钱我借钱与你。不但今日晚里的酒钱,从明日起,要用同我商量。我替你设法了来,总要加倍还我。”又道:“我竟在里面扣除,怕你拗到那里去?”差人即时拿出二百文,买酒买肉,同宦成两口子吃,算是借与宦成的,记一笔账在那里。吃着,宦成问道:“老爹说我有甚么财发?”差人道:“今日且吃酒,明日再说。”当夜猜三划五,吃了半夜,把二百文都吃完了。

宦成这奴才吃了个尽醉,两口子睡到日中还不起来。差人已是清晨出门去了,寻了一个老练的差人商议,告诉他如此这般:“事还是竟弄破了好,还是‘开弓不放箭’,大家弄几个钱有益?”被老差人一口大啐道:“这个事都讲破!破了还有个大风?如今只是闷着同他讲,不怕他不拿出钱来。还亏你当了这几十年的门户,利害也不晓得!遇着这样事还要讲破,破你娘的头!”骂的这差人又羞又喜,慌跑回来,见宦成还不曾起来,说道:“好快活!这一会象两个狗恋着。快起来和你说话!”宦成慌忙起来,出了房门。差人道:“和你到外边去说话。”两人拉着手,到街上一个僻静茶室里坐下。差人道:“你这呆孩子,只晓得吃酒吃饭,要同女人睡觉。放着这样一注大财不会发,岂不是‘如入宝山空手回’?”宦成道:“老爹指教便是。”差人道:“我指点你,你却不要‘过了庙不下雨’。”

说着,一个人在门首过,叫了差人一声“老爹”,走过去了。差人见那人出神,叫宦成坐着,自己悄悄尾了那人去。只听得那人口里抱怨道:“白白给他打了一顿,却是没有伤,喊不得冤;待要自己做出伤来,官府又会验的出。”差人悄悄的拾了一块砖头,凶神似的走上去把头一打,打了一个大洞,那鲜血直流出来。那人吓了一跳,问差人道:“这是怎的?”差人道:“你方才说没有伤,这不是伤么?又不是自己弄出来的,不怕老爷会验,还不快去喊冤哩!”那人倒着实感激,谢了他,把那血用手一抹。涂成一个血脸,往县前喊冤去了。

宦成站在茶室门口望,听见这些话又学了一个乖。差人回来坐下,说道:“我昨晚听见你当家的说,枕箱是那王太爷的。王大爷降了宁王,又逃走了,是个钦犯,这箱子便是个钦赃。他家里交结钦犯,藏着钦赃,若还首出来,就是杀头充军的罪,他还敢怎样你?”宦成听了他这一席话,如梦方醒,说道:“老爹,我而今就写呈去首。”差人道:“呆兄弟,这又没主意了。你首了,就把他一家杀个精光,与你也无益,弄不着他一个钱,况你又同他无仇。如今只消串出个人来吓他一吓,吓出几百两银子来,把丫头白白送你做老婆,不要身价,这事就罢了。”宦成道:“多谢老爹费心,如今只求老爹替我做主。”差人道:“你且莫慌。”当下还了茶钱,同走出来。差人嘱咐道:“这话,到家在丫头跟前不可露出一字。”宦成应诺了。从此,差人借了银子,宦成大酒大肉,且落得快活。

蘧公孙催着回官,差人只腾挪着混他,今日就说明日,明日就说后日,后日又说再迟三五日。公孙急了,要写呈子告差人。差人向宦成道:“这事却要动手了!”因问:“蘧小相平日可有一个相厚的人?”宦成道:“这却不知道。”回去问丫头,丫头道:“他在湖州相与的人多,这里却不曾见,我只听得有个书店里姓马的来往了几次。”宦成将这话告诉差人。差人道:“这就容易了。”便去寻代书,写下一张出首叛逆的呈子带在身边,到大街上一路书店问去。

问到文海楼,一直进去请马先生说话。马二先生见是县里人,不知何事,只得邀他上楼坐下,差人道:“先生一向可同做南昌府的蘧家遭小相儿相与?”马二先生道:“这是我极好的弟兄。头翁,你问他怎的?”差人两边一望道:“这里没有外人么?”马二先生道:“没有。”把座子移近跟前,拿出这张呈子来与马二先生看,道:“他家竟有这件事。我们公门里好修行,所以通个信给他,早为料理,怎肯坏这个良心?”马二先生看完,面如土色,又问了备细,向差人道:“这事断断破不得。既承头翁好心,千万将呈子捺下。他却不在家,到坟上修理会了,等他来时商议。”差人道:“他今日就要递。这是犯关节的事,谁人敢捺?”马二先生慌了道:“这个如何了得?”差人道:“先生,你一个‘子曰行’的人,怎这样没主意?自古‘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只要破些银子,把这枕箱买了回来,这事便罢了。”马二先生拍子道:“好主意!”当下锁了楼门,同差人到酒店里,马二先生做东,大盘大碗请差人吃着,商议此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通都大邑,来了几位选家;

僻壤穷乡,出了一尊名士。

毕竟差人要多少银子赎这枕箱,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话说马二先生在酒店里同差人商议要替蘧公孙赎枕箱。差人道:“这奴才手里拿着一张首呈,就象拾到了有利的票子。银子少了他怎肯就把这钦赃放出来?极少也要三二百银子。还要我去拿话吓他:‘这事弄破了,一来,与你无益;二来,钦案官司,过司由院,一路衙门,你都要跟着走。你自己算计,可有这些闲钱陪着打这样的恶官司?’——是这样吓他,他又见了几个冲心的钱,这事才得了。我是一片本心,特地来报信。我也只愿得无事,落得‘河水不洗船’,但做事也要‘打蛇打七寸’才妙。你先生请上裁!”马二先生摇头道:”二三百两是不能。不要说他现今不在家,是我替他设法;就是他在家里,虽然他家太爷做了几任官,而今也家道中落,那里一时拿的许多银子出来?”差人道:“既然没有银子,他本人又不见面,我们不要耽误他的事,把呈子丢还他,随他去闹罢了。”马二先生道:“不是这样说。你同他是个淡交,我同他是深交,眼睁睁看他有事,不能替他掩下来,这就不成个朋友了。但是要做的来。”差人道:“可又来!你要做的来,我也要做的来!”

马二先生道:“头翁,我和你从长商议,实不相瞒,在此选书,东家包我几个月,有几两银子束脩,我还要留着些用。他这一件事,劳你去和宦成说,我这里将就垫二三十两银子把与他,他也只当是拾到的,解了这个冤家罢。”差人恼了道:“这个正合着古语,‘瞒天讨价,就地还钱’。我说二三百银子,你就说二三十两,‘戴着斗笠亲嘴——差着一帽子’。怪不得人说你们‘诗云子曰’的人难讲话。这样看来,你好象‘老鼠尾巴上害疖子——出脓也不多’。倒是我多事,不该来惹这婆子口舌!”说罢,站起身来谢了扰,辞别就往外走。

马二先生拉住道:“请坐再说,急怎的?我方才这些话,你道我不出本心么?他其实不在家,我又不是先知了风声,把他藏起,和你讲价钱。况且你们一块土的人,彼此是知道的,蘧公孙是甚么慷慨脚色!这宗银子知道他认不认?几时还我?只是由着他弄出事来,后日懊悔迟了。总之,这件事,我也是个傍人,你也是个傍人,我如今认些晦气,你也要极力帮些,一个出力,一个出钱,也算积下一个莫大的阴功;若是我两人先参差着,就不是共事的道理了。”差人道:“马老先生,而今这银子我也不问是你出,是他出,你们原是‘毡袜裹脚靴’,但须要我效劳的来。老实一句,‘打开板壁讲亮话’,这事一些半些,几十两银子的话,横竖做不来,没有三百,也要二百两银子,才有商议。我又不要你十两五两,没来由把难题目把你做怎的?”

马二先生见他这话说顶了真,心里着急,道:“头翁,我的束脩其实只得一百两银子,这些时用掉了几两,还要留两把作盘费到杭州去。挤的干干净净,抖了包,只挤的出九十二两银子来,一厘也不得多。你若不信,我同你到下处去拿与你看,此外行李箱子内,听凭你搜,若搜出一钱银子来,你把我不当人。就是这个意思,你替我维持去,如断然不能,我也就没法了,他也只好怨他的命。”差人道:“先生,象你这样血心为朋友,难道我们当差的心不是肉做的?自古山水尚有相逢之日,岂可人不留个相与?只是这行瘟的奴才头高,不知可说的下去?”又想一想道:“我还有个主意,又合着古语说,‘秀才人情纸半张’。现今丫头已是他拐到手了,又有这些事,料想要不回来,不如趁此就写一张婚书,上写收了他身价银一百两,合着你这九十多,不将有二百之数?这分明是有名无实的,却塞得住这小厮的嘴。这个计较何如?”马二先生道:“这也罢了。只要你做的来,这一张纸何难?我就可以做主。”

当下说定了,店里会了账,马二先生回到下处候着。差人假作去会宦成,去了半日,回到文海楼。马二先生接到楼上,差人道:“为这件事,不知费了多少唇舌,那小奴才就象我求他的,定要一千八百的乱说,说他家值多少就该给他多少,落后我急了,要带他回官,说:‘先问了你这好拐的罪,回过老爷,把你纳在监里;看你到那里去出首!’他才慌了,依着我说。我把他枕箱先赚了来,现放在楼下店里。先生快写起婚书来,把银子兑清,我再打一个禀帖,销了案,打发这奴才走清秋大路,免得又生出枝叶来。”马二先生道:“你这赚法甚好,婚书已经写下了。”随即同银子交与差人。

差人打开看,足足九十二两,把箱子拿上楼来交与马二先生,拿着婚书、银子去了。回到家中,把婚书藏起,另外开了一篇细账,借贷吃用,衙门使费,共开出七十多两,只剩了十几两银子递与宦成。宦成赚少,被他一顿骂道:“你奸拐了人家使女,犯着官法,若不是我替你遮盖,怕老爷不会打折你的狗腿!我倒替你白白的骗一个老婆,又骗了许多银子,不讨你一声知感,反问我找银子!来!我如今带你去回老爷,先把你这奸情事打几十板子,丫头便传蘧家领去,叫你吃不了的苦,兜着走!”宦成被他骂得闭口无言,忙收了银子,千恩万谢,领着双红,往他州外府寻生意去了。

蘧公孙从坟上回来,正要去问差人,催着回官,只见马二先生来候,请在书房坐下,问了些坟上的事务,慢慢说到这件事上来。蘧公孙初时还含糊,马二先生道:“长兄,你这事还要瞒我么?你的枕箱现在我下处楼上。”公孙听见枕箱,脸便飞红了,马二先生遂把差人怎样来说,我怎样商议,后来怎样怎样,“我把选书的九十几两银子给了他,才买回这个东西来,而今幸得平安无事。就是我这一项银子,也是为朋友上一时激于意气,难道就要你还?但不得不告诉你一遍。明日叫人到我那里把箱子拿来,或是劈开了,或是竟烧化了,不可再留着惹事!”公孙听罢大惊,忙取一把椅子放在中间,把马二先生捺了坐下,倒身拜了四拜。请他坐在书房里,自走进去,如此这般,把方才这些话说与乃眷鲁小姐,又道:“象这样的才是斯文骨肉朋友,有意气!有肝胆!相与了这样正人君子,也不枉了!像我娄家表叔结交了多少人,一个个出乖露丑,若听见这样话,岂不羞死!”鲁小姐也着实感激,备饭留马二先生吃过,叫人跟去将箱子取来毁了。

次日,马二先生来辞别,要往杭州,公孙道:“长兄先生,才得相聚,为甚么便要去?”马二先生道:“我原在杭州选书。因这文海楼请我来选这一部书,今已选完,在此就没事了。”公孙道:“选书已完,何不搬来我小斋住着,早晚请教?”马二先生道:“你此时还不是养客的时候。况且杭州各书店里等着我选考卷,还有些未了的事,没奈何,只得要去。倒是先生得闲来西湖上走走,那西湖山光色水,颇可以添文思。”公孙不能相强,要留他办酒席饯行。马二先生道:“还要到别的朋友家告别。”说罢,去了,公孙送了出来。到次日,公孙封了二两银子,备了些熏肉小菜,亲自到文海楼来送行,要了两部新选的墨卷回去。

马二先生上船,一直来到断河头,问文瀚楼的书坊,——乃是文海楼一家——到那里去住。住了几日,没有甚么文章选,腰里带了几个钱,要到西湖上走走。

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且不说那灵隐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这出了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中间是金沙港,转过去就望见雷峰塔,到了净慈寺,有十多里路,真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那些卖酒的青帘高扬,卖茶的红炭满炉,士女游人,络绎不绝,真不数“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管弦楼”。

马二先生独自一个,带了几个钱,步出钱塘门,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楼跟前坐下。见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来烧香的,都梳着挑鬓头,也有穿蓝的,也有穿青绿衣裳的,年纪小的都穿些红绸单裙子;也有模样生的好些的,都是一个大团白脸,两个大高颧骨,也有许多疤、麻、疥、癞的。一顿饭时,就来了有五六船。那些女人后面都跟着自己的汉子,掮着一把伞,手里拿着一个衣包,上了岸,散往各庙里去了。马二先生看了一遍,不在意里,起来又走了里把多路。望着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合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喉咙里咽唾沫,只得走进一个面店,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饱,又走到间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处片嚼嚼,倒觉得有些滋味。吃完了出来,看见西湖沿上柳阴下系着两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一个脱去玄色外套,换了一件水田披风;一个脱去天青外套,换了一件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个中年的脱去宝蓝缎衫,换了一件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那些跟从的女客,十几个人,也都换了衣裳。这三位女客,一位跟前一个丫环,手持黑纱团香扇替他遮着日头,缓步上岸。那头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远,裙上环佩,叮叮当当的响。马二先生低着头走了过去,不曾仰视。往前走过了六桥,转个湾,便像些村乡地方,又有人家的棺材厝基,中间走了一二里多路,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

马二先生欲待回家,遇着一走路的,问道:“前面可还有好顽的所在?”那人道:“转过去便是净慈、雷峰,怎么不好顽?”马二先生又往前走。走到半里路,见一座楼台盖在水中间,隔着一道板桥,马二先生从桥上走过去,门口也是个茶室,吃了一碗茶。里面的门锁着,马二先生要进去看,管门的问他要了一个钱,开了门,放进去。里面是三间大楼,楼上供的是仁宗皇帝的御书,马二先生吓了一跳,慌忙整一整头巾,理一理宝蓝直裰,在靴桶内拿出一把扇子来当了笏板,恭恭敬敬,朝着楼上扬尘舞蹈,拜了五拜。拜毕起来,定一定神,照旧在茶桌子上坐下。傍边有个花园,卖茶的人说是布政司房里的人在此请客,不好进去。那厨旁却在外面,那热汤汤时燕窝、海参,一碗碗在跟前捧过去,马二先生又羡慕了一番。

出来过了雷峰,远远望见,高高下下,许多房子,盖着琉璃瓦,曲曲折折,无数的朱红栏杆。马二先生走到跟前,看见一个极高的山门,一个直匾,金字,上写着“敕赐净慈禅寺”,山门傍边一个小门,马二先生走了进去,一个大宽展的院落,地下都是水磨的砖,才进二道山门,两边廊上都是几十层极高的阶级。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队,里里外外,来往不绝,都穿的是锦绣衣服,风吹起来,身上的香一阵阵的扑人鼻子。马二先生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巾,一幅乌黑的脸,捵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跑,只管在人窝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又出来坐在那茶亭内,上面一个横匾,金书“南屏”两字,吃了一碗茶。柜上摆着许多碟子:桔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不论好歹,吃了一饱。马二先生也倦了,直着脚,跑进清波门,到了下处关门睡了。因为走多了路,在下处睡了一天。

第三日起来,要到城隍山走走,城隍山就是吴山,就在城中,马二先生走不多远,已到了山脚下,望着几十层阶级,走了上去,横过来又是几十层阶级,马二先生一气走上,不觉气喘。看见一个大庙门前卖茶,吃了一碗。进去见是吴相国伍公之庙,马二先生作了个揖,逐细的把匾联看了一遍。又走上去,就像没有路的一般,左边一个门,门上钉着一个匾,匾上“片石居”三个字,里面也像是个花园,有些楼阁。马二先生步了进去,看见窗棂关着。马二先生在门外望里张了一张,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摆着一座香炉,众人围着,像是请仙的意思。马二先生想道:“这是他们请仙判断功名大事,我也进去问一问。”站了一会,望见那人磕头起来,傍边人道:“请了一个才女来了。”马二先生听了暗笑。又一会,一个问道:“可是李清照?”又一个问道:“可是苏若兰?”又一个拍手道:“原来是朱淑真!”

马二先生道:“这些甚么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罢。”又转过两个湾,上了几层阶级,只见平坦的一条大街,左边靠着山,一路有几个庙宇;右边一路,一间一间的房子,都有两进。屋后一进,窗子大开着,空空阔阔,一眼隐隐望得见钱塘江。那房子:也有卖酒的,也有卖耍货的,也有卖饺儿的,也有卖面的,也有卖茶的,也有测字算命的。庙门口都摆的是茶桌子。这一条街,单是卖茶就有三十多处,十分热闹。马二先生正走着,见茶铺子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招呼他吃茶。马二先生别转头来就走,到间壁一个茶室泡了一碗茶,看见有卖的蓑衣饼,叫打了十二个钱的饼吃了,略觉有些意思。走上去,一个大庙,甚是巍峨,便是城隍庙。他便一直走进去,瞻仰了一番。

过了城隍庙,又是一个湾,又是一条小街,街上酒楼、面店都有,还有几个簇新的书店。店里帖着报单,上写:“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程墨持运》于此发卖。”马二先生见了欢喜,走进书店坐坐,取过一本来看,问个价钱,又问:“这书可还行?”书店人道:“墨卷只行得一时,那里比得古书?”马二先生起身出来,因略歇了一歇脚,就又往上走。过这一条街,上面无房子了,是个极高的山冈,一步步上去走到山冈上,左边望着钱塘江,明明白白。那日江上无风,水平如镜,过江的船,船上有轿子,都看得明白。再走上些,右边又看得见西湖、雷峰一带,湖心亭都望见,那西湖里打鱼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马二先生心旷神怡,只管走了上去,又看见一个大庙门前摆着茶桌子卖茶,马二先生两脚酸了,且坐吃茶。吃着,两边一望,一边是江,一边是湖,又有那山色一转围着,又遥见隔江的山,高高低低,忽隐忽现。马二先生叹道:“真乃‘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吃了两碗茶,肚里正饿,思量要回去路上吃饭,恰好一个乡里人捧着许多烫面薄饼来卖,又一篮子煮熟的牛肉,马二先生大喜,买了几十文饼和牛肉,就在茶桌子上尽兴一吃。吃得饱了,自思趁着饱再上去。

走上一箭多路,只见左边一条小径,棒莽蔓草,两边拥塞。马二先生照着这条路走去,见那玲珑怪石,千奇万伏,钻进一个石罅,见石壁上多少名人题咏,马二先生也不看他。过了一个小石桥,照着那极窄的石磴走上去,又是一座大庙,又有一座石桥,甚不好走。马二先生攀藤附葛,走过桥去,见是个小小的祠字,上有匾额,写着“丁仙之祠”。马二先生走进去,见中间塑一个仙人,左边一个仙鹤,右边竖着一座二十个字的碑。马二先生见有签筒,思量:“我困在此处,何不求个签问问吉凶?”正要上前展拜,只听得背后一人道:”若要发财,何不问我?”马二先生回头一看,见祠门口立着一个人,身长八尺,头戴方巾,身穿茧绸直裰,左手自理着腰里丝绦,右手拄着龙头拐杖,一部大白须,直垂过脐,飘飘育神仙之表。只因遇着这个人,有分教:

慷慨仗义,银钱去而复来;

广结交游,人物久而愈盛。

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

话说马二先生在丁仙祠正要跪下求签,后面一人叫一声“马二先生”。马二先生回头一看,那人像个神仙,慌忙上前施礼道:“学生不知先生到此,有失迎接。但与先生素昧平生,何以便知学生姓马?”那人道:“‘天下何人不识君’?先生既遇着老夫,不必求签了,且同到敝寓谈谈。”马二先生道:“尊寓在那里?”那人指道:“就在此处,不远。”当下携了马二先生的手,走出丁仙祠,却是一条平坦大路,一块石头也没有,未及一刻功夫,已到了伍相国庙门口,马二先生心里疑惑,“原来有这近路,我方才走错了。”又疑惑,“恐是神仙缩地腾云之法也不可知。”来到庙门口,那人道:“这便是敝寓,请进去坐。”

那知这伍相国殿后有极大的地方,又有花园,园里有五间大楼,四面窗子望江望湖。那人就住在这楼上,邀马二先生上楼,施礼坐下。那人四个长随,齐齐整整,都穿着绸缎衣服,每人脚下一双新靴,上来小心献茶。那人吩咐备饭,一齐应诺下去了。马二先生举眼一看,楼中间接着一张匹纸,上写冰盘大的二十八个大字一首绝句诗道:

南渡年来此地游,而今不比旧风流。

湖光山色浑无赖,挥手清吟过十洲。

后面一行写“天台洪憨仙题”。马二先生看过《纲鉴》,知道“南渡”是宋高宗的事,屈诣一算,已是三百多年,而今还在,一定是个神仙无疑。因问道:“这佳作是老先生的?”那仙人道:“憨仙便是贱号。偶尔遣兴之作,颇不足观。先生若爱看诗句,前时在此,有同抚台、藩台及诸位当事在湖上唱和的一卷诗,取来请教。”便拿出一个手卷来。马二先生放开一看,都是各当事的亲笔,一递一首,都是七言律诗,咏的西湖上的景,图书新鲜,着实赞了一回,收递过去。捧上饭来,一大盘稀烂的羊肉,一盘糟鸭,一大碗火腿虾圆杂脍,又是一碗清汤,虽是便饭,却也这般热闹。马二先生腹中尚饱,因不好辜负了仙人的意思,又尽力的吃了一餐。撤下家伙去。

洪憨仙道:“先生久享大名,书坊敦请不歇,今日日甚闲暇到这祠里来求签?”马二先生道,“不瞒老先生说,晚生今年在嘉兴选了一部文章,送了几十金,却为一个朋友的事垫用去了。如今来到此处,虽住在书坊里,却没有甚么文章选。寓处盘费已尽,心里纳闷,出来闲走走,要在这仙祠里求个签,问问可有发财机会。谁想遇着老先生,已经说破晚生心事,这签也不必求了。”洪憨仙道:“发财也不难,但大财须缓一步,目令权且发个小财,好么?”马二先生道:“只要发财,那论大小!只不知老先生是甚么道理?”洪憨仙沉吟了一会,说道:“也罢,我如今将些须物件送与先生,你拿到下处去试一试。如果有效验,再来问我取讨;如不相干,别作商议。”因走进房内,床头边摸出一个包子来打开,里面有几块黑煤,递与马二先生道:“你将这东西拿到下处,烧起一炉火来,取个罐子把他顿在上面,看成些甚么东西,再来和我说。”

马二先生接着,别了憨仙,回到下处。晚间果然烧起一炉火来,把罐子顿上,那火支支的响了一阵,取罐倾了出来,竟是一锭细丝纹银。马二先生喜出望外,一连倾了六七罐,倒出六七锭大纹银。马二先生疑惑不知可用得,当夜睡了。次日清早,上街到钱店里去看,钱店都说是十足纹银,随即换了几千钱,拿回下处来。马二先生把钱收了,赶到洪憨仙下处来谢。憨仙已迎出门来道:“昨晚之事如何?”马二先生道:“果是仙家妙用!”如此这般,告诉憨仙倾出多少纹银,憨仙道:“早哩!我这里还有些,先生再拿去试试。”又取出一个包子来,比前有三四倍,送与马二先生,又留着吃过饭。别了回来,马二先生一连在下处住了六七日,每日烧炉,倾银子,把那些黑煤都倾完了,上戥子一秤,足有八九十两重。马二先生欢喜无限,一包一包收在那里。

一日,憨仙来请说话,马二先生走来。憨仙道:“先生,你是处州,我是台州,相近,原要算桑里。今日有个客来拜我,我和你要认作中表弟兄,将来自有一番交际,断不可误。”马二先生道:“请问这位尊客是谁?”憨仙道:“便是这城里胡尚书家三公子,名缜,字密之。尚书公遗下宦囊不少,这位公子却有钱癖,思量多多益善,要学我这烧银之法。眼下可以拿出万金来,以为炉火药物之费。但此事须一居间之人,先生大名,他是知道的,况在书坊操选,是有踪迹可寻的人,他更可以放心。如今相会过,订了此事,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成了‘银母’。凡一切铜锡之物,点着即成黄金,岂止数十百万?我是用他不着,那时告别还山,先生得这‘银母’,家道自此也可小康了。”马二先生见他这般神术,有甚么不信,坐在下处,等了胡三公子来。三公子同憨仙旅礼,便请问马二先生:“贵乡贵姓?”憨仙道:“这是舍弟,各书坊所贴处州马纯上先生选《三科墨程》的便是。”胡三公子改容相接,施礼坐下。三公子举眼一看,见憨仙人物轩昂,行李华丽,四个长随轮流献茶,又有选家马先生是至戚,欢喜放心之极。坐了一会,去了。

次日,憨仙同马二先生坐轿子回拜胡府,马二先生又送了一部新选的墨卷,三公子留着谈了半日,回到下处。顷刻,胡家管家来下请帖,两副:一副写洪大爷,一副写马老爷。帖子上是:“明日湖亭一卮小集候教。胡缜拜订”。持帖人说道:“家老爷拜上太爷,席设在西湖花港御书楼旁园子里,请太爷和马老爷明日早些。”憨仙收下帖子。次日,两人坐轿来到花港,园门大开,胡三公子先在那里等候。两席酒,一本戏,吃了一日。马二先生坐在席上,想起前日独自一个看着别人吃酒席,今日恰好人请我也在这里。当下极丰盛的酒馔点心,马二先生用了一饱。胡三公子约定三五日再请到家写立合同,央马二先生居间,然后打扫家里花园,以为丹室。先兑出一万银子,托憨仙修制药物,请到丹室内住下。三人说定,到晚席散,马二先生坐轿竟回文瀚楼。

一连四天,不见憨仙有人来请,便走去看他,一进了门,见那几个长随不胜慌张,问其所以,憨仙病倒了,症候甚重,医生说脉息不好,已是不肯下药。马二先生大惊,急上楼进房内去看,已是奄奄一息,头也抬不起来。马二先生心好,就在这里相伴,晚间也不回去,挨过两日多,那憨仙寿数已尽,断气身亡。那四个人慌了手脚,寓处掳一掳,只得四五件绸缎衣服还当得几两银子,其余一无所有,几个箱子都是空的。这几个人也并非长随,是一个儿子,两个侄儿,一个女婿,这时都说出来。马二先生听在肚里,替他着急。此时棺材也不够买。马二先生有良心,赶着下处去取了十两银子来与他们料理,儿子守着哭泣,侄子上街买棺村,女婿无事,同马二先生到间壁茶馆里谈谈。

马二先生道:“你令岳是个后神仙,今年活了三百多岁,怎么忽然又死起来?”女婿道,“笑话!他老人家今年只得六十六岁,那里有甚么三百岁!想着他老人家,也就是个不守本分,惯弄玄虚,寻了钱又混用掉了,而今落得这一个收场。不瞒者先生说,我们都是买卖人,丢着生意,同他做这虚头事。他而今直脚去了,累我们讨饭回乡,那里说起!”马二先生道:“他老人家床头间有那一包一包的黑煤,烧起炉来,一倾就是纹银,”女婿道:”那里是甚么‘黑煤’!那就是银子,用煤煤黑了的。一下了炉,银子本色就现出来了。那原是个做出来哄人的,用完了那些,就没的用了。”马二先生道:“还有一说,他若不是神仙,怎的在丁仙祠初见我的时候,并不曾认得我,就知我姓马?”女婿道:“你又差了。他那日在片石居扶乩出来,看见你坐在书店看书,书店问你尊姓,你说我就是书面上马甚么,他听了知道的。世间那里来的神仙!”

马二先生恍然大悟:“他原来结交我是要借我骗胡三公子,幸得胡家时运高,不得上算。”又想道:“他亏负了我甚么?我到底该感激他。”当下回来,候着他装殓,算还庙里房钱,叫脚子抬到清波门外厝着。马二先生备个牲醴纸钱,送到厝所,看着用砖砌好了。剩的银子,那四个人做盘程,谢别去了。

马二先生送殡回来,依旧到城隍山吃茶,忽见茶室傍边添了一张小桌子,一个少年坐着拆字。那少年虽则瘦小,却还有些精神;却又古怪,面前摆着字盘笔砚,手里却拿着一本书看。马二先生心里诧异,假作要拆字,走近前一看,原来就是他新选的《三科程墨持运》,马二先生竟走到桌傍板凳上坐下,那少年丢下文章,问道:“是要拆字的?”马二先生道:“我走倒了,借此坐坐。”那少年道:“请坐,我去取茶来。”即向茶室里开了一碗茶,送在马二先生跟前,陪着坐下。马二先生见他乖觉,问道:“长兄,你贵姓?可就是这本城人?”那少年又看见他戴着方巾,知道是学里朋友,便道:“晚生姓匡,不是本城人。晚生在温州府乐清县住。”马二先生见他戴顶破帽,身穿一件单布衣服,甚是蓝缕,因说道:“长兄,你离家数百里,来省做这件道路,这事是寻不出大钱来的,连糊口也不足。你今年多少尊庚?家下可有父母妻子?我看你这般勤学,想也是个读书人。”那少年道:“晚生今年二十二岁,还不曾娶过妻子,家里父母俱存,自小也上过几年学,因是家寒无力,读不成了。去年跟着一个卖柴的客人来省城,在柴行里记账。不想客人消折了本钱,不得回家,我就流落在此。前日一个家乡人来,说我父亲在家有病,于今不知个存亡,是这般苦楚。”说着,那眼泪如豆子大掉了下来。马二先生着实恻然,说道:“你且不要伤心。你尊讳尊字是甚么?”那少年收泪道:“晚生叫匡迥,号超人。还不曾请问先生仙乡贵姓。”马二先生道:“这不必问。你方才看的文章,封面上马纯上就是我了。”匡超人听了这话,慌忙作揖,磕下头去,说道:“晚生真乃‘有眼不识泰山’!”马二先生忙还了礼,说道:“快不要如此,我和你萍水相逢,斯文骨肉。这拆字到晚也有限了,长兄何不收了,同我到下处谈谈?”匡超人道:“这个最好。先生请坐,等我把东西收了。”当下将笔砚纸盘收了,做一包背着,同桌凳寄在对门庙里,跟马二先生到文瀚楼。

马二先生到文瀚楼开了房门坐下。马二先生问道:“长兄,你此时心里可还想着读书上进?还想着家去看看尊公么?”匡超人见问这话,又落下泪来,道:“先生,我现今衣食缺少,还拿甚么本钱想读书上进?这是不能的了。只是父亲在家患病,我为人子的,不能回去奉侍,禽兽也不如,所以几回自心里恨极,不如早寻一个死处!”马二先生劝道:“快不要如此。只你一点孝思,就是天地也感格的动了。你且坐下,我收拾饭与你吃。”当下留他吃了晚饭,又问道:“比如长兄你如今要回家去,须得多少盘程?”匡超人道:“先生,我那里还讲多少?只这几天水路搭船,到了旱路上,我难道还想坐山轿不成?背了行李走,就是饭食少两餐也罢,我只要到父亲跟前,死也瞑目!”马二先生道:“这也使得。你今晚且在我这里住一夜,慢慢商量。”到晚,马二先生又问道:“你当时读过几年书?文章可曾成过篇?”匡超人道:“成过篇的。”马二先生笑着向他说:“我如今大胆出个题目,你做一篇,我看看你笔下可望得进学。这个使得么?”匡超人道:“正要请教先生,只是不通,先生休笑。”马二先生道:”说那里话,我出一题,你明日做。”说罢,出了题,送他在那边睡。

次日,马二先生才起来,他文章已是停停当当,送了过来。马二先生喜道:“又勤学,又敏捷,可敬可敬!”把那文章看了一遍,道:“文章才气是有,只是理法欠些,”将文章按在桌上,拿笔点着,从头至尾,讲了许多虚实反正,吞吐含蓄之法与他。他作揖谢了要去。马二先生道:“休慌。你在此终不是个长策,我送你盘费回去。”匡超人道:“若蒙资助,只借出一两银子就好了。”马二先生道:“不然,你这一到家,也要些须有个本钱奉养父母,才得有功夫读书。我这里竟拿十两银子与你,你回去做些生意,请医生看你尊翁的病。”当下开箱子取出十两一封银子,又寻了一件旧棉袄,一双鞋,都递与他,道:“这银子,你拿家去;这鞋和衣服,恐怕路上冷,早晚穿穿。”匡超人接了衣裳、银子,两泪交流道:“蒙先生这般相爱,我匡迥何以为报。意欲拜为盟兄,将来请事还要照顾。只是大胆,不知长兄可肯容纳?”

马二先生大喜,当下受了他两拜,又同他拜了两拜,结为兄弟。留他在楼上,收拾菜蔬,替他饯行。吃着,向他说道:“贤弟,你听我说,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语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贤弟,你回去奉养父母,总以做举业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养不周,也不必介意,总以做文章为主。那害病的父亲,睡在床上,没有东西吃,果然听见你念文章的声气,他心花开了,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这便是曾子的‘养志’。假如时运不好,终身不得中举,一个禀生是铮的来的,到后来,做任教官,也替父母请一道封诰,我是百无一能,年纪又大了;贤弟,你少年英敏,可细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宦途相见。”说罢,又到自己书架上细细检了几部文章,塞在他棉袄里卷着,说道:“这都是好的,你拿去读下。”匡超人依依不舍,又急于要家去看父亲,只得洒泪告辞。马二先生携着手,同他到城隍山旧下处取了铺盖,又送他出清波门,一直送到江船上。看着上了船,马二先生辞别,进城去了。

匡超人过了钱塘江,要搭温州的船。看见一只船正走着,他就问:“可带人?”船家道:“我们是抚院大人差上郑老爹的船,不带人的。”匡超人背着行李正待走,船窗里一个白须老者道:“驾长,单身客人,带着也罢了,添着你买酒吃。”船家道:“既然老爹吩咐,客人你上来罢。”把船撑到岸边,让他下了船。匡超人放下行李,向老爹作了揖,看见舱里三个人:中间郑老爹坐着,他儿子坐在旁边,这边坐着一外府的客人。郑老爹还了礼,叫他坐下。匡超人为人乖巧,在船上不拿强拿,不动强动,一口一声,只叫“老爹”。那郑老爹甚是欢喜,有饭叫他同吃。

饭后行船无事,郑老爹说起:“而今人情浇薄,读书的人,都不孝父母。这温州姓张的,弟兄三个都是秀才,两个疑惑老子把家私偏了小儿子,在家打吵,吵的父亲急了,出首到官。他两弟兄在府、县都用了钱,倒替他父亲做了假哀怜的呈子,把这事销了案。亏得学里一位老师爷持正不依,详了我们大人衙门,大人准了,差了我到温州提这一干人犯去。”那客人道:“这一提了来审实,府、县的老爷不都有碍?”郑老爹道:“审出真情,一总都是要参的!”匡超人听见这话,自心里叹息:“有钱的不孝父母,像我这穷人,要孝父母又不能,真乃不平之事!”过了两日,上岸起旱,谢了郑老爹。郑老爹饭钱一个也不问他要,他又谢了。一路晓行夜宿,来到自己村庄,望见家门。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敦伦修行,终受当事之知;

实至名归,反作终身之玷。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

话说匡超人望见自己家门.心里欢喜,两步做一步,急急走来敲门。母亲听见是他的声音,开门迎了出来,看见道:“小二!你回来了!”匡超人道:“娘!我回来了。”放下行李,整一整衣服,替娘作揖磕头。他娘捏一捏他身上,见他穿着极厚的棉袄,方才放下心。向他说道:“自从你跟了客人去后,这一年多,我的肉身时刻不安!一夜梦见你掉在水里,我哭醒来。一夜又梦见你把腿跌折了。一夜又梦见你脸上生了一个大疙瘩,指与我看,我替你拿手拈,总拈不掉。一夜又梦见你来家望着我哭,把我也哭醒了。一夜又梦见你头戴纱帽,说做了宫。我笑着说:‘我一个庄农人家,那有官做?’傍一个人道:‘这官不是你儿子,你儿子却也做了官,却是今生再也不到你跟前来了。’我又哭起来说:‘若做了官就不得见面,这官就不做他也罢!’就把这句话哭着,吆喝醒了,把你爹也吓醒了。你爹问我,我一五一十把这梦告诉你爹,你爹说我心想痴了。不想就在这半夜,你爹就得了病,半边身子动不得,而今睡在房里。”

外边说着话,他父亲匡太公在房里已听见儿子回来了,登时那病就轻松些,觉得有些精神。匡超人走到跟前,叫一声“爹!儿子回来了!”上前磕了头。太公叫他坐在床沿上,细细告诉他这得病的缘故,说道:“自你去后,你三房里叔子就想着我这个屋。我心里算计,也要卖给他,除另寻屋,再剩几两房价,等你回来,做个小本生意。傍人向我说:‘你这屋是他屋边屋,他谋买你的,须要他多出几两银子。’那知他有钱的人只想便宜,岂但不肯多出钱,照时值估价,还要少几两,分明知道我等米下锅,要杀我的巧。我赌气不卖给他,他就下一个毒,串出上手业主拿原价来赎我的。——业主,你晓得的,还是我的叔辈,他倚恃尊长,开口就说:‘本家的产业是卖不断的。’我说:‘就是卖不断,这数年的修理也是要认我的。’他一个钱不认,只要原价回赎。那日在祠堂里彼此争论,他竟把我打起来。族间这些有钱的,受了三房里嘱托,都偏为着他,倒说我不看祖宗面上。你哥又没中用,说了几句道三不着两的话。我着了这口气,回来就病倒了。自从我病倒,日用益发艰难。你哥听着人说,受了原价,写过吐退与他。那银子零星收来,都花费了。你哥看见不是事,同你嫂子商量,而今和我分了另吃。我想又没有家私给他,自挣自吃,也只得由他。他而今每早挑着担子在各处赶集,寻的钱,两口子还养不来。我又睡在这里,终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间壁又要房子翻盖,不顾死活,三五天一回人来催,口里不知多少闲话。你又去得不知下落。你娘想着,一场两场的哭!”匡超人道:“爹,这些事都不要焦心,且静静的养好了病。我在杭州,亏遇着一个先生,他送了我十两银子,我明日做起个小生意,寻些柴米过日子。三房里来催,怕怎的!等我回他。”

母亲走进来叫他吃饭,他跟了走进厨房,替嫂子作揖。嫂子倒茶与他吃。吃罢,又吃了饭,忙走到集上,把剩的盘程钱买了一只猪蹄来家煨着,晚上与太公吃。买了回来,恰好他哥子挑着担子进门,他向哥作揖下跪,哥扶住了他,同坐在堂屋,告诉了些家里的苦楚。他哥子愁着眉道:“老爹而今有些害发了,说的话道三不着两的。现今人家催房子,挨着总不肯出,带累我受气。他疼的是你,你来家早晚说着他些。”说罢,把担子挑到房里去。匡超人等菜烂了,和饭拿到父亲面前,扶起来坐着。太公因儿子回家,心里欢喜,又有些荤菜,当晚那菜和饭也吃了许多。剩下的,请了母亲同哥进来,在太公面前,放桌子吃了晚饭。太公看着欢喜,直坐到更把天气,才扶了睡下。匡超人将被单拿来在太公脚跟头睡。次日清早起来,拿银子到集上买了几口猪,养在圈里,又买了斗把豆子。先把猪肩出一个来杀了,烫洗干净,分肌劈理的卖了一早晨;又把豆子磨了一厢豆腐,也都卖了钱,拿来放在太公床底下,就在太公跟前坐着。见太公烦闷,便搜出些西湖上景致,以及卖的各样的吃食东西,又听得各处的笑话,曲曲折折,细说与太公听。太公听了也笑。

太公过了一会,向他道:“我要出恭,快喊你娘进来。”母亲忙走进来,正要替太公垫布,匡超人道:“爹要出恭,不要这样出了,像这布垫在被窝里,出的也不自在。况每日要洗这布,娘也怕熏的慌,不要熏伤了胃气。”太公道:“我站的起来出恭倒好了,这也是没奈何!”匡超人道:“不要站起来,我有道理。”连忙走到厨下端了一个瓦盆,盛上一瓦盆的灰,拿进去放在床面前,就端了一条板凳放在瓦盆外边,自己扒上床,把太公扶了横过来,两只脚放在板凳上,屁股紧对着瓦盆的灰。他自己钻在中间,双膝跪下,把太公两条腿捧着肩上,让太公睡的安安稳稳,自在出过恭;把太公两腿扶上床,仍旧直过来,又出的畅快,被窝里又没有臭气。他把板凳端开,瓦盆拿出去倒了,依旧进来坐着。

到晚,又扶太公坐起来吃了晚饭。坐一会,伏侍太公睡下,盖好了被,他便把省里带来的一个大铁灯盏装满了油,坐在太公傍边,拿出文章来念。太公睡不着,夜里要吐痰、吃茶,一直到四更鼓,他就读到四更鼓。太公叫一声,就在跟前。太公夜里要出恭,从前没人服侍,就要忍到天亮,今番有儿子在傍伺侯,夜里要出就出。晚饭也放心多吃几口。匡超人每夜四鼓才睡,只睡一个更头,便要起来杀猪、磨豆腐。

过了四五日,他哥在集上回家的早,集上带了一个小鸡子在嫂子房里煮着,又买了一壶酒,要替兄弟接风,说道:“这事不必告诉老爹罢。”匡超人不肯,把鸡先盛了一碗送与父母,剩下的,兄弟两人在堂里吃着。恰好三房的阿叔过来催房子,匡超人丢下酒,向阿叔作揖下跪。阿叔道:“好呀!老二回来了。穿的恁厚厚敦敦的棉袄,又在外边学得恁知礼,会打躬作揖。”匡超人道:“我到家几日,事忙,还不曾来看得阿叔,就请坐下吃杯便酒罢。”阿叔坐下吃了几杯酒,便提到出房子的话,匡超人道 “阿叔莫要性急。放着弟兄两人在此,怎敢白赖阿叔的房子住?就是没钱典房子,租也租两间出去住了,把房子让阿叔。只是而今我父亲病着,人家说,病人移了床,不得就好。如今我弟兄着急请先生替父亲医,若是父亲好了,作速的让房子与阿叔。就算父亲是长病,不得就好,我们也说不得,料理寻房子搬去,只管占着阿叔的,不但阿叔要催,就是我父母两个老人家,住的也不安。”阿叔见他这番话说的中听,又婉委,又爽快,倒也没的说了,只说道:“一个自家人,不是我只管要来催,因为要一总拆了修理,既是你恁说,再耽带些日子罢。”匡超人道,“多谢阿叔!阿叔但请放心,这事也不得过迟。”那阿叔应诺了要去。他哥道:“阿叔再吃一杯酒。”阿叔道:“我不吃了。”便辞了过去。

自此以后,匡超人的肉和豆腐都卖的生意又燥,不到日中就卖完了,把钱拿来家伴着父亲。算计那日赚的钱多,便在集上买个鸡鸭,或是鱼,来家与父亲吃饭。因太公是个痰症,不十分宜吃大荤,所以要买这些东西。或是猪腰子,或是猪肚子,倒也不断,医药是不消说。太公日子过得称心,每日每夜出恭小解都是儿子照顾定了,出恭一定是匡超人跪在跟前,把腿捧在肩头上。太公的病渐渐好了许多,也和两个儿子商议要寻房子搬家,倒是匡超人说,“父亲的病才好些,索性等再好几分,扶着起来走得,再搬家也不迟。”那边人来催,都是匡超人支吾过去。

这匡超人精神最足:早半日做生意,夜晚伴父亲,念文章,辛苦已极;中上得闲,还溜到门首同邻居们下象棋。那日正是早饭过后,他看着太公吃了饭,出门无事,正和一个本家放牛的,在打稻场上将一个稻箩翻过来做了桌子,放着一个象棋盘对着。只见一个白胡老者背剪着手来看,看了半日,在傍边说道:“唩!老兄这一盘输了!”匡超人抬头一看,认得便是本村大柳庄保正潘老爹,因立起身来叫了他一声,作了个揖。潘保正道:“我道是谁,方才几乎不认得了。你是匡太公家匡二相公。你从前年出门,是几时回来了的?你老爹病在家里?”匡超人道:“不瞒老爹说,我来家已是有半年了,因为无事,不敢来上门上户,惊动老爹,我家父病在床上,近来也略觉好些,多谢老爹记念。请老爹到舍下奉茶。”潘保正道:“不消取扰。”因走近前替他把帽子升一升,又拿他的手来细细看了,说道:“二相公,不是我奉承你,我自小学得些麻衣神相法,你这骨格是个贵相,将来只到二十七八岁,就交上好的运气,妻、财、子、禄,都是有的。现今印堂颜色有些发黄,不日就有个贵人星照命。”又把耳朵边掯着看看,道:“却也还有个虚惊,不大碍事,此后运气一年好似一年哩。”匡超人道:“老爹,我做这小生意,只望着不折了本,每日寻得几个钱养活父母,便谢天地菩萨了,那里想甚么富贵轮到我身上?”潘保正摇手道:“不相干,这样事那里是你做的?”说罢,各自散了。

三房里催出房子,一日紧似一日,匡超人支吾不过,只得同他硬撑了几句。那里急了,发狠说:“过三日再不出,叫人来摘门下瓦!”匡超人心里着急,又不肯向父亲说出。过了三日,天色晚了,正伏侍太公出了恭起来,太公睡下,他把那铁灯盏点在傍边念文章,忽然听得门外一声响亮,有几十人声一齐吆喝起来。他心里疑惑是三房里叫多少人来下瓦摘门。顷刻,几百人声一齐喊起,一派红光,把窗纸照得通红。他叫一声:“不好了!”忙开出去看,原来是本村失火。一家人一齐跑出来说道:“不好了!快些搬!”他哥睡的梦梦铳铳,扒了起来,只顾得他一副上集的担子。担子里面的东西又零碎:芝麻糖,豆腐干,腐皮,泥人,小孩子吹的萧,打的叮当,女人戴的锡簪子,挝着了这一件,掉了那一件。那糖和泥人,断的断了,碎的碎了,弄了一身臭汗,才一总捧起来朝外跑。那火头已是望见,有丈把高,一个一个的火团子往天井里滚。嫂子抢了一包被褥、衣裳、鞋脚,抱着哭哭啼啼,反往后走。老奶奶吓得两脚软了,一步也挪不动。那火光照耀得四处通红,两边喊声大震。匡超人想,别的都不打紧,忙进房去抢了一床被在手内,从床上把太公扶起,背在身上,把两只手搂得紧紧的,且不顾母亲,把太公背在门外空处坐着;又飞跑进来,一把拉了嫂子,指与他门外走;又把母亲扶了,背在身上。才得出门,那时火已到门口,几乎没有出路。匡超人道:“好了!父母都救出来了!”且在空地下把太公放了睡下,用被盖好。母亲和嫂子坐在跟前。再寻他哥时已不知吓的躲在那里去了。

那火轰轰烈烈,烨烨烞烞,一派红光,如金龙乱舞。乡间失火,又不知救法,水次又远,足足烧了半夜,方才渐渐熄了。稻场上都是烟煤,兀自有焰腾腾的火气。一村人家房子都烧成空地。匡超人没奈何,无处存身,望见庄南头大路上一个和尚庵,且把太公背到庵里,叫嫂子扶着母亲,一步一挨,挨到庵门口。和尚出来问了,不肯收留,说道:“木材失了火,凡被烧的都没有房子住,一个个搬到我这庵里时,再盖两进屋也住不下,况且你又有个病人,那里方便呢?”

只见庵内走出一个老翁来,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就是潘保正。匡超人上前作了揖,如此这般:“被了回禄。”潘保正道:“匡二相公,原来昨晚的火,你家也在内!可怜!”匡超人又把要借和尚庵住,和尚不肯的话说了一遍。潘保正道:“师父,你不知道,匡太公是我们村上有名的忠厚人。况且这小二相公好个相貌,将来一定发达。你出家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权借一同屋与他住两天,他自然就搬了去。香钱我送与你。”和尚听见保正老爹吩咐,不敢违拗,才请他一家进去,让出一间房子来。匡超人把太公背进庵里去睡下。潘保正进来问候太公,太公谢了保正。和尚烧了一壶茶来与众位吃。保正回家去了,一会又送了些饭和菜来与他压惊。

直到下午,他哥才寻了来,反怪兄弟不帮他抢东西。匡超人见不是事,托保正就在庵傍大路口替他租了间半屋,搬去住下。幸得那晚原不曾睡下,本钱还带在身近,依旧杀猪、磨豆腐过日子,晚间点灯念文章。太公却因着了这一吓,病更添得重了。匡超人虽是忧愁,读书还不歇。那日读到二更多天,正读得高兴,忽听窗外锣响,许多火把簇拥着一乘官轿过去,后面马蹄一片声音,自然是本县知县过,他也不曾住声,由着他过去了。

不想这知县这一晚就在庄上住,下了公馆,心中叹息:“这样乡村地面,夜深时分还有人苦功读书,实为可敬!只不知这人是秀才是童生,何不传保正来问一问?”当下传了潘保正来,问道:“庄南头庙门傍那一家,夜里念文章的是个甚么人?”保正知道就是匡家,悉把如此这般:“被火烧了,租在这里住。这念文章的是他第二个儿子匡迥,每日念到三四更鼓。不是个秀才,也不是个童生,只是个小本生意人。”知县听罢惨然,吩咐道:“我这里发一个帖子,你明日拿出去致意这匡迥,说我此时也不便约他来会,现今考试在即,叫他报名来应考,如果文章会做,我提拔他。”保正领命下来。

次日清早,知县进城回衙去了。保正叩送了回来,飞跑走到匡家,敲开了门,说道:”恭喜!”匡超人问道:“何事?”保正帽子里取出一个单帖来递与他。上写:“侍生李本瑛拜”。匡超人看见是本县县主的帖子,吓了一跳,忙问:“老爹,这帖是拜那个的?”保正悉把如此这般:“老爷在你这里过,听见你念文章,传我去问。我就说你如此穷苦,如何行孝,都禀明了老爷。老爷发这帖子与你,说不日考校,叫你去应考,是要抬举你的意思。我前日说你气色好,主有个贵人星照命,今日何如?”匡超人喜从天降,捧了这个帖子去向父亲说了,太公也欢喜。到晚,他哥回来,看见帖子,又把这话向他哥说了,他哥不肯信。

过了几天时,县里果然出告示考童生。匡超人买卷子去应考。考过了,发出团案来,取了。复试,匡超人又买卷伺候。知县坐了堂,头一个点名就是他。知县叫住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匡超人道:“童生今年二十二岁。”知县道:“你文字是会做的。这回复试,更要用心,我少不得照顾你。”匡超人磕头谢了,领卷下去。复试过两次,出了长案,竟取了第一名案首,报到乡里去。匡超人拿手本上来谢,知县传进宅门去见了,问其家里这些苦楚,便封出二两银子来送他:“这是我分俸些须,你拿去奉养父母。到家并发奋加意用功,府考、院考的时候你再来见我,我还资助你的盘费。”匡超人谢了出来,回家把银子拿与父亲,把官说的这些话告诉了一遍。太公着实感激,捧着银子在枕上望空磕头,谢了本县老爷。到此时,他哥才信了。乡下眼界浅,见匡超人取了案首,县里老爷又传进去见过,也就在庄上,大家约着送过贺分到他家来。太公吩咐借间壁庵里请了一天酒。

这时残冬已过,开印后,宗师按临温州。匡超人叩辞别知县,知县又送了二两银子。他到府,府考过,接着院考。考了出来,恰好知县上辕门见学道,在学道前下了一跪,说:“卑职这取的案首匡迥,是孤寒之士,且是孝子。”就把他行孝的事细细说了。学道道:“‘士先器识而后辞章’,果然内行克敦,文辞都是末艺。但昨看匡迥的文字,理法虽略有末清,才气是极好的。贵县请回,领教便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婚姻缔就,孝便衰于二亲;

科第取来,心只系乎两榜。

未知匡超人这一考得进学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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