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榜经典:在路上(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认识世界,在路上遇见更好的自己!传奇女诗人巫昂,全译本终于来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4 22: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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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杰克·凯鲁亚克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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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榜经典:在路上(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认识世界,在路上遇见更好的自己!传奇女诗人巫昂,全译本终于来了!)

作家榜经典:在路上(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认识世界,在路上遇见更好的自己!传奇女诗人巫昂,全译本终于来了!)试读:

          

 1

 

我头回遇到迪安是在我和我老婆散伙之后不久,那时我病了一场,但这场病我也不想再提及了,生病确实与那场悲催、令人疲倦的离婚有关,那时我觉得一切都完蛋了。随着迪安的出现,我的生命进入了一段堪称“在路上”的历程。在那之前,我确实常常琢磨着能否去西部看看这个国家,总是漫无目的地计划着却从未真正付诸行动。迪安是个为上路而生的完美旅伴,他自己就是在路上出生的,那是1926年,他父母开着一辆老爷车从盐湖城去往洛杉矶的路上。我最初知道这人是从查德·金的嘴里,他给我看了几封从新墨西哥州劳教所寄来的信。那些信让我来了兴致,因为他在信里天真而又甜蜜地请求查德教给他关于尼采的一切知识,以及其他查德懂得的那些奇妙的知识。我和卡罗一度聊到过那些信,想着有一天我们能否见到这个怪咖迪安·莫里亚蒂。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那时的迪安和今时今日的他不一样,那时他还是个笼罩于神秘感之中的年轻囚徒。然后他离开劳教所的消息传来,说是正在初次来纽约的路上,还说他和一个叫玛丽露的姑娘结婚了。

有一天,我正在校园闲逛,查德和提姆·格雷跟我说迪安住在东哈莱姆的一所冬天不带暖气的破公寓里,西班牙语区的哈莱姆。迪安头天晚上刚到的纽约,带着他俊俏泼辣的小女人玛丽露。他们从五十大道的灰狗车下来后,立马拐过街角去找口吃的,正好撞入赫克特咖啡馆。从那以后赫克特咖啡馆在迪安眼里就变成纽约的一大标志。他们买了漂亮而又美味的糖浆大蛋糕,以及奶油泡芙吃。

那段时间迪安总是这样对玛丽露说:“从现在起亲爱的,我们就在纽约了,尽管我还没怎么跟你好好说说在我们渡过密苏里河,尤其是离开波恩维亚劳教所之后,我想的一些事儿。那个劳教所让我总是想起坐牢期间的那些事儿,但现在,我们绝对应该撂开一切我们个人的喜好恩怨,来尽快好好地规划一下未来了……”他在那段时间总是说些诸如此类的话。

我和几个哥们去了那间不带暖气的公寓,迪安穿着短裤出来开门,玛丽露也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迪安指使公寓的主人去厨房,给大家准备点咖啡。而后他开始絮叨他的性问题,对他来说,性是生活中唯一圣洁而紧要的事情,即便他不得不汗流浃背、骂骂咧咧地为生活而打拼。你看他站在那里,用手指头敲敲自己的脑瓜,低头看着地,不住地点着头,正像个接受训练中的年轻拳击手,会让你觉得他把你的每句话都听进去了,还三不两时地扔出个“是的是的”或者“没错儿”来。迪安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吉恩·奥特里:修长、瘦臀、蓝眼睛,带着正宗的俄克拉荷马口音,是多雪的西部那种留着大鬓角的美男子。事实上,迪安在和玛丽露结婚并且来到东部之前,他还在科罗拉多州一家叫艾德·沃尔的农场干过活。玛丽露是个漂亮的金发女郎,顶着带有大大波浪卷儿的长发,如同顶着一片金色海洋。她坐在沙发边上,两只手搁在大腿上,用她那双雾气蒙蒙、有点土气的蓝眼睛警觉地盯着周遭的一切,现如今她得住在这么个简陋暗淡的纽约公寓里,这种公寓她在西部老家时也曾听说过的。她如同莫迪利亚尼画中一个庄重的房间里身量修长、形容憔悴的超现实主义女子一样,待在这么个说不上正经八百的屋子里。当然,表面上她像个傻白甜,其实也有不爱做声的小城府,绝对能干出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来。那个晚上,我们喝啤酒,掰手腕,彻夜聊天到天亮时分。早上,我们在清晨的灰色光线照射中默默无言地围坐一处,迪安从烟灰缸里挑烟蒂抽,然后焦躁地站起身来,在屋里走来走去,想着事儿,他决定先让玛丽露去做早餐、拖拖地。“换句话说,我们应该用心些亲爱的,就像我说的,如果我们对自己的计划没有真知灼见就会产生动摇情绪。”而后我就走了。

接下来的那周,迪安跟查德·金说自己一定要从他那儿学到怎么写作。可查德说我才是个作家,他应该来请教我。那会儿,迪安刚从个停车场找到一份工作,他和玛丽露在哈波肯公寓干了一架,天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搬到那里去,她疯狂之极,不惜用一些在歇斯底里状态中捏造出来的谎话向警察报警,用于报复,迪安只好从哈波肯公寓逃出来了。他无处可住,径直到了我和我姨妈居住的新泽西的帕特森。一天晚上,我正在读书,一阵敲门声响起,是他弓着身子,在黑暗的门厅处恭恭敬敬地站着,对我谄笑道:“你……好,你记得我吗——迪安·莫里亚蒂?我来请教你如何写作。”“那玛丽露呢?”我问,迪安说她做了几天婊子弄了点钱就回丹佛去了——“那婊子!”于是我们外出喝点啤酒,因为我姨妈坐在起居室看报,在她面前我们无法畅所欲言。她只看了一眼,就认定他是个疯子。

在酒吧我跟迪安说:“嗨,哥们,我很清楚你来找我不仅仅是为了成为一个写东西的,当然我对此也知之甚少,只知道你得像个瘾君子一样执着,紧盯着去写。”他说:“是的,我当然懂你的意思,现在所有的问题都冲着我来了,但我想用叔本华的二分辩证法去真真切切、彻彻底底地了解这些问题的本质……”他说了一堆诸如此类我听不懂、他自己也未必了然的车轱辘话。那些日子他确实不知所云,也就是说,他是一个痴心妄想成为一名真正的知识分子的少年犯。他从一些所谓的知识分子那里听来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如你所知,他在别的事情上也不是那么全然幼稚。之后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和卡罗·马克斯混熟了那些学术术语和行话。即便如此,我们在某些层面上依然达到了疯狂的一致,于是我答应他住在我家,直到找到一份工作。另外,我们还想着找个时间结伴去西部,那是1947年的冬天。

一天晚上,迪安在我家吃了晚饭——他已经在纽约找到了一份停车场的活儿——我飞速地打字时他探过我的肩膀催促说:“快点儿哥们,那些妞等不及了,快点写。”

我说:“等几分钟,我写完这章就跟你去。”那是那本书最棒的章节之一,而后我换上衣服冲到纽约去跟一些妞碰面。我们坐在公交车上,车子穿行过像磷光一样空空荡荡的林肯隧道,我们靠在一起手舞足蹈,大声说话,我察觉到自己开始染上的臭德性了。他不过是个对生活充满激情的年轻人,虽然也是个骗子,他搞欺骗是为了活得更尽兴,并引起那些压根不屌他的人的注意。我知道他也骗了我(为了找个住处搭个伙,和诸如“如何写作”,等等),他也知道我知道(这一条是我们关系的基础),但我压根不在乎,因为我们挺合得来的。我们既不相互打扰,也不互相承让,我们混在一处像一对习于心碎的新朋友。我开始越来越多地向他取经,犹如也许他也能从我这里学到些什么。跟我工作有关的方面,他总是说:“加油干,你做的每样事都很伟大。”我写小说时,他从我肩后探过脑袋来看,大叫:“真棒!就是这样!哇!哥们!”或者“哇啊”一声,用手帕捂住脸:“哥们,哇,有那么多可干的事情,有那么多可写的东西!要把它们统统写下来,没有那么多束手束脚的臭规矩,没有那么多文学禁忌或者语法约束该有多好……”“对啊,哥们,你算说对了。”从他的兴奋与幻想中,我看到了某种灵光闪现。他是那么滔滔不绝地讲着,引起公车上乘客们的侧目,大家都在找那个“兴奋过头的傻叉”。在西部,他把三分之一的生命消磨在台球厅,三分之一在监狱,三分之一在公共图书馆。人们常常看到他在大冬天光着脑袋,从街上蹿出来,抱着书去台球厅,或者爬上树,藏在朋友的树屋里。他整日在那里读书,或躲开警察。

我们去了纽约——具体情形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原本要来一起吃晚饭的一帮女孩并没有如约出现,只来了两个黑姑娘。我们还去了他工作的停车场,他在那儿还有点琐事要照料一下——他躲到后边的小屋里换了衣服,在一面破镜子跟前打扮停当,然后我们就出发了。也就在那天晚上,迪安和卡罗·马克斯碰上了,他们的碰面宛如天雷勾地火,彼此眼神触碰之处,滋滋冒出火花。两个惺惺相惜的灵魂撞到一处,凑成一对。迪安是圣洁的、金光闪闪的骗子,卡罗·马克斯则是在暗处显得忧伤而诗意的骗子。从那以后,我就很少碰到迪安了,我也觉得有些遗憾。他们两个旗鼓相当,我无法匹敌,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从那以后,一切就开始乱套了,我所有的朋友,我仅存的亲属,统统被搅和成美利坚夜空中一大块布满尘埃的乌云。卡罗跟他讲老布尔·李,埃尔默·哈塞尔,还有简。李在得克萨斯种大麻,哈塞尔在里克岛的事情,简则在安非他命幻觉控制下,抱着自己的女儿晃悠于时代广场,最终进了贝尔维尤精神病院。迪安给卡罗讲他不熟的西部人,诸如汤米·斯纳克,那个跛脚的台球厅老手、一流牌手和古怪的圣徒。还给他讲罗伊·约翰逊,大块头艾德·邓克尔,他的发小,他在街头混的老友,他数不清的姑娘、性派对和色情影片,他喜欢的男女英雄,他的历险记。他们一起冲到街上去寻找那些开始时让他们兴致勃勃的东西,后来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空洞无聊了。而后他们蹦蹦跳跳地在街上满场飞,我总是在后边亦步亦趋,这辈子对于我感兴趣的人,我总是习惯于做个跟屁虫。对于我来说,唯有疯疯癫癫的家伙才有意思,他们热火朝天地生活,随时随地高谈阔论,渴望被救赎,对一切都充满热情,他们从未倦怠,或者沉迷于一些平庸的话题,他们燃烧、燃烧、燃烧,如同巨大的黄色罗马火药筒,像在行星撞击中爆开的蜘蛛,在正中间你会看到灼热的火光,而后所有人发出一声“哇呜”!在歌德的故乡德国,人们如何称呼这种年轻人呢?首先,为了学会像卡罗一样写作,迪安想方设法靠近他,只有彻头彻尾的骗子才能做到这一点。“听着,卡罗,我说——这是我想说的……”我大概有两个礼拜没见过他们,他们在夜以继日的神聊中,把关系搞得牢靠之极。

春天来了,正是出行的好时节,人们开始准备三三两两地出门远行。我手头正忙着写一部小说,大概写了一半。在陪姨妈去南方探望过我的兄弟罗科之后,我打算破天荒地去趟西部。

迪安已经先行一步,卡罗和我到三十四大道的灰狗车站送别他。车站二楼有个地方,你花二十五美分就能拍些照片。卡罗摘掉眼镜看起来有点儿邪门,迪安拍了张看起来有些腼腆的证件照。我拍了一张古怪的照片,看着像那种三十来岁、随时打算把跟他妈顶嘴的人弄死的意大利佬。卡罗和迪安把他俩的合照整整齐齐地用刀片从中间切割开,收入各自的钱夹。迪安穿着一套正经八百的西部商务套装回丹佛,他结束了自己在纽约的第一段飘荡生涯——无非就是在停车场像条狗一样干活儿。他是世界上最奇妙的停车场管理员,他能将车子以每小时四十迈的速度倒入一个犄角旮旯,靠墙停下,然后蹦出来,越过众多障碍,跳进另外一辆车,将之以每小时五十迈的速度盘旋在一小块空地上,再把它塞进一个屁大的地方,咣当,在危急之中你可以看到他来个急刹车,那辆车还震了几下。而后他像田径明星一样冲向开票处,把票开好,再冲向另外刚刚开来的车,没等车主人下车,他已经钻进驾驶室,等不及车门关紧,他已然呼啸着把车停入下一个合适的车位。启动、冒进、急刹、出来、进去,每个晚上就那样马不停蹄地干够八个小时,夜间高峰期或者剧场散场时分,他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套着一条油腻腻的工装裤,上身则是一件磨旧了的毛皮衬里夹克,趿拉着一双烂鞋。而今他可算买了套崭新行头衣锦还乡,带条纹的蓝外套,背心,全是第三大道上“一律十一美元”的货色,还买了块手表外加一根表带,一台便携式的打印机则是为了回丹佛后开始写作用的,一旦他在那里找到工作,就会租个单间。我们在十七大道的瑞克餐馆,吃了顿包含法兰克福香肠和豆子的告别饭。而后踏上前往芝加哥的灰狗班车的迪安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我们与牛仔哥就此别过,我对自己发誓等春天真正来临,大地上万物苏醒之时,我也将同样踏上这条道路远行。

我后来整个“在路上”的生涯就是这么开始的,之后发生的一切简直匪夷所思。

当然,我之所以要进一步了解迪安,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个作家,需要更好地了解补充新经验,也因为我在校园里闲逛的生活已经进入了死胡同。它让我昏昏沉沉,而且因为迪安,除去我们之间的个性差异,他总是让我感觉他像我失散多年的亲兄弟,留着大鬓角的大瘦脸,紧绷绷又汗津津的脖子,总让我回想起自己在帕特森和帕塞伊克的垃圾场、水泡子以及河边度过的少年时光。他那套脏兮兮的工作服显得如此得体熨帖,你无法从服装裁缝那里买到更加合宜的衣服,而迪安却能克服重重困难,以大自然的喜乐做大自然的裁缝。从他神采飞扬的讲谈之中,我再度听到自己那些伙伴们和兄弟们的谈话声,在桥下,在摩托车车阵当中,在社区的晾衣绳下,在午后昏昏沉沉的门前台阶上,那些小伙子们弹起了吉他,而他们的兄长正在厂里干活儿。我当下其他的朋友都是“知识分子”——研究尼采的人类学家查德,卡罗·马克斯是古里古怪的超现实主义疯子,说话时嗓音很低,神情严肃、目不转睛地盯着你,老布尔·李讲话时总是慢条斯理地拖长声,批判一切——或者他们和埃尔默·哈塞尔一样,是个鬼鬼祟祟的罪犯,随时冷嘲热讽,简·李也是一个德性,瘫在她东方情调的沙发套上,说说《纽约客》的风凉话。而迪安的智慧在任何意义上都要更加正规、闪耀和完整,没有乏味的学院腔,他的“犯罪行为”也不是那种怒气冲冲和尖酸刻薄的,那是一种从美国式的喜悦当中脱胎出来的积极上进,是西部的,像西部的风,从平原上异军突起,某种新鲜的、可以长期预见的、连绵不绝的东西(他偷车只为了找乐子)。另外,我所有纽约的朋友们都处于一种悲观厌世的、噩梦般的处境之中,他们愤世嫉俗不说,还总是搬弄他们奄奄一息、学究气十足的借口,不管政治的还是精神分析学的。而迪安在俗世之中行走,渴望面包和爱情,他没有那么多顾忌。“只要我能让那个小妞儿乖乖地张开她的双腿,哥们。”或者:“只要我们有吃的,听到没有?我饿了,我饿死了,我们这就去吃!”——然后我们就去吃了,这就像《传道书》中所说的:“阳光之下,人各有分。”

迪安乃阳光的西部亲戚,尽管我姨妈警告过我他会给我带来麻烦,我却能够听到一种崭新的召唤、看到一条新鲜的地平线,在我年轻的时代我对此深信不疑。有点儿麻烦或者最终迪安也没有把我当哥们,任凭我在路边饿死,或者病死在病床上——那又有什么所谓?我是个年轻作家,我需要上路。

这一路上,我知道会有姑娘、幻象、各种可能,沿路前行,我终将获得珍珠。

 2

 

1947年7月,揣着从老兵福利金当中攒下的五十美元,我准备去西岸。我的朋友雷米·博古尔从旧金山给我来了封信,让我去找他,然后和他一起乘着海轮环球旅行。他发誓他能把我弄进轮机舱。我给他回了信说,只要我能在太平洋航线那些老货船上来几回旅行,还可省下维续我在姨妈家把那本书写完的钱就行了。他说他在米尔市有座小木屋,在我们等待办理繁琐的上船手续时,我可以一直住在那儿写作。他说他和一个叫李·安的姑娘住在一起,她的厨艺一流,一切都很不错。雷米是我在学校预科班认识的朋友,一个在巴黎长大的法国人,也是个真正的疯子。我不知道这回他疯的程度,他让我十天之内抵达。我姨妈支持我去西部转转,她觉得这对我有好处,我整个冬天都宅在家里使劲干活儿,甚至在我跟她说我可能有时候得搭便车,她也没抱怨什么,她只希望我保个全尸回来。有天早上,我把那一大沓写了一半的手稿放在桌上,最后一回叠好我舒适的床单,背着一只装着日常用品的帆布袋,带着兜里的五十美元,朝着太平洋的方向出发了。

我在帕特森已经琢磨了好几个月美国地图,甚至读了一些跟西部拓荒者有关的书,那些别有风味的名字,诸如帕拉特或者西马龙之类。在公路地图上有一条叫作六号公路的漫长的红线,从科特角的顶端,延伸至内华达州的伊利,然后从那里斜穿至洛杉矶。我将一直沿着六号公路前往伊利,我对自己信誓旦旦。为了去六号公路,我得先上贝尔山。带着要去芝加哥、丹佛和旧金山干点什么的念头,我在第七大道坐上地铁,到二四二大道的终点站,而后坐无轨电车到扬基斯,在扬基斯转车去往远郊的无轨电车,抵达哈德逊河东岸的一座小城。如果你向哈德逊河位于阿迪朗达克山脉的神秘源头扔下一朵玫瑰,想想它到达海洋之前路过的那些地方——想想美妙的哈德逊山谷,我开始搭便车,分成五小段终于抵达想去的贝尔山桥,六号公路在那里向新泽西拐了个弯。我下车时大雨如注,山路险峻,六号公路跨过河,在一处交通枢纽上绕了一圈,然后消失于旷野。不单是那里没车可搭,雨下得还相当吓人,而我无处可躲。我不得不跑到几棵松树底下想躲躲雨,后来发现这样无济于事,我开始哭着喊着,骂自己怎么长了这么个猪脑子。我在纽约以北四十英里处,在我郑重其事的旅行之初始阶段,向北折腾了一整天,而不是向西。而今我像鬼打墙一样陷在向北走的滞留地,我跑了四分之一英里,到了一个英式风格、小巧玲珑的废弃加油站,在滴水檐下躲雨。在我眼前是高耸入云的贝尔山,山上电闪雷鸣,令人畏惧神力。我目力所及唯有烟雾蒙蒙的树丛和与天空交接的惨淡荒野。“我他妈的在这里干吗?”我咒骂着,为芝加哥哭泣:“此时此刻他们肯定玩嗨了,他们肯定正这么干,我不在那儿,我什么时候才能到那儿!”——就在此时,一辆车终于停在这空荡荡的加油站,车上的一男两女正打算停下来看看地图,我站了出去,摆出搭车的手势,他们商议了一下。当然了,我看起来像个傻子,湿漉漉的头发,鞋子也进水了,看起来正是傻头傻脑的。我穿着一双墨西哥平底皮凉鞋,鞋上全是洞,压根不适合在美国的雨夜和泥路上穿。那些人让我上了车,把我带回北面的纽堡,比起在贝尔山的荒郊野外过夜,这已经算是不错的选择了。“另外,”那男的说,“六号公路上没什么车,如果你想去芝加哥,最好在纽约穿过荷兰隧道,然后去匹兹堡。”我知道他说得没错,这都源自我傻呵呵的想法,想沿着这根红线穿行美国,而不是试不同路线和途径。

在匹兹堡,雨终于停了,我沿着河溜达了一会儿,不得不重新坐车回纽约,跟一群刚从山里度完周末的教师们一起——他们叽叽喳喳聒噪不已,我一直在愧疚自己浪费这么多时间和钱,并跟自己发重誓,我要去西部,而不是在这里瞎折腾,花了一整天上上下下,忽南忽北,就跟撞了鬼一样。我向自己发誓明天自己必须在芝加哥,一定要坐着车去芝加哥,哪怕花掉我大部分的钱,只要明天能到芝加哥,怎么都行。

 3

 

那是一次很没劲的公共汽车之旅,车内婴儿的哭闹声此起彼伏,阳光灼热,在宾夕法尼亚沿路的村镇,总有农民上车下车,直到我们抵达俄亥俄的平原地带,车子才开始疾驰,夜间经过阿什塔比拉,直接穿过印第安纳州。我一大早到达了芝加哥,在基督教青年会住了个单间,带着兜里所剩无几的钱上了床。我美美地睡了一整天,才出去对芝加哥探个究竟。

有密歇根湖吹来的风,卢普区的波普爵士乐,我可在南哈尔斯特德和北克拉克闲逛许久,午夜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丛林,竟被一辆巡逻的警车当成可疑分子盯上了。1947年那会儿,波普爵士乐正火遍全美,卢普区的那帮家伙吹得半死不活的,因为波普爵士乐正处于查理·帕克学鸟叫和迈尔斯·戴维斯初期的过渡阶段。那天晚上我坐在那里听着为我们这些人代言的波普爵士乐,想起了我遍布全国的朋友们,他们实际上处于同一块空荡荡的后院里,做着同样令人热血沸腾的事。我生平第一遭,在接下来的那个下午,进入了西部。那是个温暖美好的下午,搭便车正合适。为了躲开芝加哥拥堵的交通,我坐了公交车到伊利诺伊州的乔伊特,途经乔伊特监狱,徒步从一条飘满落叶的破落街道上走过,我在郊外开始搭车,指着我想去的方向。从纽约到乔伊特一路坐车过来,我已经花光了兜里大半的钱。

我第一段搭的是一辆插着红旗标志的装炸药的卡车,在旷阔而又绿油油的伊利诺伊州行驶了三十英里之后,司机帮我指了指我们正在飞驰其上的六号公路和六十六号公路交接的地点,它们之后都通向一望无际的大西部。下午三点许,我在路边小店吃完一个苹果馅饼和一只冰淇淋之后,一位开着双门小车的女人为我停了下来,我追着那辆车跑的时候确实大喜过望,她是个中年妇女,实际上是个儿子已有我这么大年纪的当妈的,她想让人帮她把车开到艾奥瓦,我再合适不过了。艾奥瓦!离丹佛不远了,一旦我到达丹佛就可以好好歇一歇了。开始她开了几小时车,在某个地方坚持下来要去参观一个教堂,好像我们是游客似的。之后我掌控了方向盘,虽然我车开得不咋的,但我还是把从伊利诺伊到艾奥瓦的戴维波特余下的路都开完了,路上还经过了岩岛。在那儿,我平生头一回见到了亲爱的密西西比河,它在夏天的雾霭当中看起来干干的,水位很低,而且散发着一种臭味,这是因为它冲刷了美国的肌体而染上的气味。岩岛——铁路的轨道,棚户区,小城区,过了桥就到了戴维波特,大同小异的镇子,在温暖的中西部阳光下散发着锯末的气味。在那儿,那位女士要从另外一条路上回她艾奥瓦的老家,我便下了车。

太阳即将下山,我一边走一边喝了几罐冰啤酒,走到了城边上,那是一段很长的路。男人们正开车下班回家,戴着铁路工的帽子,棒球帽,各种各样的帽子,与其他任何镇子男人下班后的情形无异。这其中一位让我搭车到山顶,在一个孤零零的、大草原边上的岔路口把我放了下来。那里的景色优美。过路的唯有农用车,他们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他们一路叮叮当当前行,牛群正去往回家的路上,一辆过路的卡车也没有。几辆车飞速开过,一个开着改装车的小伙儿脖子上戴的围脖在风中飞扬。太阳正在下山,我站在近乎深紫的暮霭之中,开始感到害怕,在艾奥瓦乡下一盏路灯都没有,很快谁也看不到我了,幸好一个回戴维波特的男人带了我一程,让我回到城里,但我也就回到了起点。

我坐在公交车站,琢磨着这件事,我又吃了一个苹果馅饼和一只冰淇淋,这差不多是在路上最常吃的两样东西,我知道它们营养丰富而且相当可口,当然了,我打算赌一把,在汽车咖啡馆花了半个小时花痴一位女招待之后,我坐上了去戴维波特城里的公交车,我坐到了城边上,在一家加油站跟前下了车。在那里,各种大卡车轰鸣着路过,嗯,不出两分钟,其中一辆大卡晃悠着为我停下。我欣喜若狂地奔将过去。那是个怎样的司机啊——一个大粗胖子,眼球突出,嗓音嘶哑又刺耳,他重重地关上车门,四下乱踢了一阵,便轰隆隆地启动了卡车前行,几乎就不搭理我。因此我可以歇息一下我疲惫的灵魂,搭便车最糟糕的一件事就是你得跟数不清的人说话,让他们觉得自己搭上你不是个错误,至少你可以让他们开心一下。当你忙着赶路以至于都顾不上住店时,那更是个麻烦事。那司机为了压住引擎的轰隆声,扯开嗓子跟我嚷嚷,我也不得不嚷嚷了回去,一来一往,我们都放松了下来。他就这样一路吵吵着到达艾奥瓦,嘶吼着跟我说他是怎么在那些制定了不合理的限速规则的地方,巧妙地逃脱了。“那些该死的警察没法在我屁股上贴条儿!”当我们即将到达艾奥瓦市时,因为他得拐入艾奥瓦,他就向跟在他后头的卡车闪了几下尾灯,把车速慢下来好让我跳出车去,后边那辆卡车心领神会,就这样近乎无缝对接,我坐到了另外一辆高高的卡车上,继续赶几百英里的夜路,真是令人心花怒放!这个接手的卡车司机跟刚才那个一样疯狂,也是大声地嚷嚷着,我也不得不继续大声地嚷嚷回去。现在,我能看到丹佛在眼前像应许之地一样出现了,在星空之下延伸的这些路途,穿过艾奥瓦的大草原和内布拉斯加州的一块块平原,我也能看到旧金山更为开阔的景象,就像夜幕中的珠宝。他一面疾驰一面讲了好几个小时的故事,然后在艾奥瓦一个小镇——那地方多年后迪安和我曾经被警察拦下盘查,因为怀疑我们开的凯迪拉克是偷来的。他在驾驶座上睡了大约几个小时。我也睡了会儿,然后沿着孤零零的、被一盏灯照亮的红砖墙又溜达了一会儿,那里每一条小路的尽头都通向了沉静的草原,飘散在夜空中玉米的味道闻起来像露珠。

黎明时分,司机突然惊醒,又轰隆隆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得梅因市的雾气就在前方绿油油的玉米地上空出现,他说想慢悠悠地吃顿早餐,于是我独自一人进入了得梅因,搭上了两个艾奥瓦大学学生的车,走了大概四英里,坐在他们崭新舒适的车里,听着他们谈论考试的事情,和缓地开入城区的感觉有点儿古怪。现在我想睡够一整天,于是我去往基督教青年会想要个房间,他们已经客满了,于是我凭着直觉沿着铁轨走——得梅因的铁道有的是——最后在一间机车库房附近找到了个昏暗又窄小的小客栈,是平原区装修风格。我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干净雪白的床上睡了整整一天,我的枕头后方,前任的房客在墙上刻满了下流字句,明黄窗帘将铁道站上灰蒙蒙的景象隔绝在外。我醒来的时候,太阳红红地挂在外头,那是我生命中不同寻常的奇妙时刻之一,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远离家乡,在旅途中精疲力竭,住在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廉价旅馆里头,听着外边的水流哗哗作响,旅馆的旧木地板嘎吱作响,楼上有脚步声和各种各样惨兮兮的声响,我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大概有奇怪的十五秒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我不感到害怕,我不过是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我穿行在整个美国的半路途中,我处于我少年时代的东部和我未来西部的分界线上,这也许就是让我感到神奇的火红下午的来由吧。

但我得继续前行,少说废话,我收拾好自己的行装,跟坐在痰盂边上的旅店老板道别,出去找吃的。我吃了苹果馅饼和冰淇淋——深入艾奥瓦后,我发现这两样吃的的变化,仿佛是渐入佳境——馅饼个头变大,而冰淇淋比别处更甜。那天下午,我在得梅因所见的一群群姑娘们是最美的——但我无暇执着于这个念头,在丹佛,有一场舞会正等着我。卡罗·马克斯已经在丹佛了,迪安也在,查德·金和提姆·格雷也在,那是他们的老家;玛丽露在那儿,还听他们提及可能还有另外一大票人,包括雷·罗林斯和他漂亮的金发妹妹贝比·罗林斯,迪安认识的两个侍女贝腾库特姐妹,甚至还有罗兰·梅杰,他是我大学写作课上的好哥们。我对于见到他们充满了期待和热望。于是我抛下了那些漂亮的姑娘们——世上最美丽动人的姑娘都住在得梅因。

有个家伙开着一辆装满工具的卡车,活像移动的工具棚,他站着驾驶,又活像现代的送奶工,他送了我一程上坡的路,而后我又搭上了一对农民父子的车,他们正打算去艾奥瓦州的艾德,在这个镇子的加油站边上的一棵大榆树下,我认识了另外一个搭便车的,一个典型的纽约人,一个在邮局多年来以开卡车为主要工作的爱尔兰人,他打算去丹佛见个姑娘,开始一段新生活。我感觉他在逃离纽约的某样东西,也许是犯事儿了。他是个三十岁左右地道的红鼻子酒鬼,通常我不太爱搭理这号人,我对于友情有着敏锐的嗅觉。他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毛衣,一条兜里塞满东西的裤子,他除了一只袋子啥也没有——里面只装着把牙刷和几条手帕。他说我们应该合伙搭车,我本该一口回绝,因为他在路上看起来实在太邋遢了,但我们站在一起,搭着一个沉默寡言的司机的车到了艾奥瓦的斯图亚特,我们滞留在那个镇子里无计可施,站在斯图亚特火车售票处门口,等着西去的便车直到太阳下山,为了打发这长达五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先是讲各自的事儿,然后他讲了些黄段子,我们踢着小石子儿,让它们发出各种傻透了的噪音。我们很无聊,我打算花一块钱买啤酒喝,我们去了斯图亚特一家老酒馆,喝了一些。他很快喝得跟他在纽约第九大道的家里一个德性,在我耳边兴高采烈地叫嚣着他一生中做过的各种下作的梦,我开始变得有些喜欢他,不是因为像他后来证明的那样是个好人,而是他对一切都充满了热情。我们回到黑漆漆的路上,当然了没人停车,也没多少车路过。直到凌晨三点依然一无所获,我们试着在售票处的长椅上打个盹儿,但电报机整晚滴滴答答地吵着,实在无法入睡,外加外边那些哐当作响的火车货车,以前我们没扒过货车,不知道怎么干,不知道它们往东还是往西,也不知道应该选择带棚子的、平板的还是冷藏车,诸如此类的麻烦事儿。天亮前,当奥马哈的公交车开来的时候,我们就跳了上去,汇入了昏昏欲睡的乘客之中——我付了我和他的车票,他的名字叫埃德,他让我想起了布朗克斯来的表弟。这就是我为何和他形影不离,就像一路有个老朋友同行,一个有说有笑的好脾气的旅伴。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康瑟尔布拉夫斯,我向窗外看。整个冬天,我都在读那些伟大的拓荒者和货车党的书,他们在被驱送往俄勒冈和圣菲之前,会在那里聚合一段时间。当然了,现在那里只有一些小巧玲珑的乡间木屋,待在惨淡灰暗的黄昏之中。然后是奥马哈,天哪,我第一次见到的牛仔,正沿着肉类批发仓库的红砖墙边上溜达,他戴着阔檐帽,脚蹬得克萨斯靴,除去这身行头外,他看起来和东部任何一个在墙边沮丧行走的人没有任何区别。我们下了公交车,在小山上攀爬行走,这一大片山丘也许都是密苏里河千百年来冲刷而成的,沿着河建成了奥马哈,我们走到乡间,竖起了拇指想继续搭车,一个戴着阔檐高帽的有钱的农场主搭了我们一程,他说普拉特河流域和埃及的尼罗河流域一样伟大,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我看着远处那些高大的树木,与河床一同蛇行,以及周边那些绿油油的田地,几乎就同意了他的说法。随后,我们在另外一个十字路口搭车,天开始阴下来的时候,另外一个六英尺高的、戴着半高帽的牛仔招呼我们过去,他想知道我们俩谁会开车。当然了,埃德和我都会开车,他有驾照我没有。那位牛仔要开两辆车回蒙大拿,他老婆在大岛,他想让我们开着其中一辆车去那里,然后让她接手。那会儿他正往北去,他只能搭我们一小段路。但是要去内布拉斯加还有足足一百英里的路要走,我们毫不迟疑地上车了。埃德独自开着一辆车,牛仔和我开着另外一辆车跟在后面,我们一旦开出城,埃德就使劲把车提速到九十迈每小时,“该死的,那哥们想干吗?”那位牛仔叫嚷道,而后紧追不舍,很快就像是在路上赛车。有一瞬间我想埃德也许想驾车逃逸——以我所知,那是极有可能的。但是那牛仔也不是怂包,他没跟丢,终于追上了埃德,使劲地按喇叭。埃德的车速慢了下来,牛仔按着喇叭让他停下来:“靠,哥们,你开那么快是会爆胎的,你能开慢点儿吗?”“我晕了,我真的开到九十迈了?”埃德说,“这路太好了,我压根没意识到。”“悠着点儿开,这样我们能顺顺当当地开到大岛。”“没问题。”我们重新开始了旅程,埃德消停了下来,也许差点睡着了。于是我们开了一百英里,穿行过内布拉斯加,沿着风中的普拉特河和广袤无际的田野。“不景气的时候,”那牛仔跟我说,“我每个月至少扒一次火车,那些日子,你能看到一辆平板车或带棚车上挤着几百号人,他们不单是流浪汉,他们是形形色色失业的男人,从一个地方晃到另一个地方,有些人不过是在瞎晃悠。那时候整个西部充斥着这种情况,火车司闸工从不干预你。现在我就不知道了。内布拉斯加是个我特别瞧不上的地方,三十年代中期,这里触目所及不过是一片漫漫黄沙,你无法呼吸。地是黑乎乎的,那些年我在这里,他们尽管把内布拉斯加还给印第安人好了,我才不稀罕呢,我讨厌这个地方,胜过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蒙大拿现在是我安家的地方,密苏里,你没事儿可以去转转,那才叫上帝的国度。”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他聊烦了,我也就睡了,他是个挺有意思的聊伴儿。

我们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吃口饭,那牛仔跑去补胎,埃德和我坐在一家家庭风味餐厅。我听到一阵狂笑声,是世上最粗犷的大笑,进来了个老派打扮的粗鲁的内布拉斯加农民,他带着一帮小伙儿来吃饭,你可以听到他震翻平原的刺耳嗓音,响彻他们灰蒙蒙的世界。每个人都跟着他一起大笑,他在这世上无所顾忌,对所有人照顾备至。我对自己说,嗨,听那人的大笑,这就是西部,我在西部。他径直进了餐馆,一路喊着莫的名字,说她做的樱桃馅饼是内布拉斯加最好吃的。我分到了一块,上面还浇了一大勺冰淇淋。“莫,快给我整点吃的,否则我就要吞了自己了,我可免不了有诸如此类的傻念头。”然后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呼哧带喘地笑个不停。“别忘了在里边搁点豆子。”我身边这位就是西部精神的化身,我想知道他整个的狂野人生,我想知道他除了那么大笑大嚷之外,所有的年月里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真带劲,我心想,而后那牛仔回来了,带我们前往大岛。

须臾之间,我们就到了,他先去接上自家老婆,然后去往他不知如何的命运,而埃德和我则继续上路了。我们搭上了两个年轻人的车——牧马人,不满二十岁,开着一辆勉强拼起来的破车的乡下小伙儿——他们在某个道边把我们放下来,天还下着小雨。而后一个一言不发的老头儿——天知道他为什么带上我们——把我们带到了谢尔顿,埃德孤零零地站在路上,面对着一群又矮小又粗壮的奥马哈印第安人,这些人看着既无处可去又无事可做。马路那头是铁轨和写着大写“谢尔顿”的水塔。“他妈的,”埃德兴奋不已,“我来过这个镇子,多年以前,战争期间,那是夜里,所有人都睡着的深夜,我下了站台去抽口烟,我们身处地狱般黑暗的不知道是哪儿的鬼地方,我向上看然后看到了这个水塔上写着的‘谢尔顿’,列车开往太平洋海岸,所有人都在打呼噜,每个都是傻蛋!我们只待了几分钟,补给了点什么,然后就开走了。他妈的,就这个谢尔顿,从那以后我恨死这个地方了!”我们又给困在谢尔顿了,如同在艾奥瓦州的达文波特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来来往往的都是农用车,偶尔来辆游客的车,也不是那么回事儿,老头儿开车,老太太对着外边的景色指指点点,或者不停地查看地图,对所有的东西都抱着狐疑的态度。

雨逐渐下大了,埃德浑身发冷,他穿得不够厚,我从包里翻出来一件格子花呢衬衫,他穿上了,觉得略微好些了。我却感冒了,我从一家晃晃悠悠的印第安小店里买了点咳嗽药,又去了个二乘以四英尺见方的小邮局,给我姨妈寄了张明信片。我们重新回到灰蒙蒙的路上,写在水塔上的“谢尔顿”就在我们跟前。岩岛过去了,我们看到列车上普尔曼的乘客在一片模糊中呼啸而过。列车呼啸着穿过平原,去往我们想去的地方。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一个瘦高个,戴着宽边呢帽的家伙从公路逆行的方向,朝我们走来,他看着像个警长。我们赶紧在心里编故事打腹稿好对付他,他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你俩打算去哪儿,还是随便转转?”我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那他妈的真是个好问题。“什么意思?”我们问。“哦,我拥有一个小游乐场,离这里只有几英里,我想找想挣点钱的大小伙子干活儿,我拿到了轮盘赌的许可证,还有套木圈的许可证,你懂的,就是那种靠运气套住娃娃的东西。如果你俩为我工作,可以拿到百分之三十的利。”“住宿和伙食呢?”“你们可以有床位但是没伙食,你们得去镇上吃,有时候我们会去别处巡回。”我们想着这主意。“这是个好机会。”他说,很有耐心地等着我们的决定。我们觉得有点傻,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当然不想待在一个游乐场里。我想尽快地去丹佛和我的朋友们会合。

我说:“我不知道,我正迫不及待地赶路呢,我想我没那时间。”埃德说了差不多的意思,那哥们摆了摆手,不急不忙地退回到车里,开车走了。这事儿就这样了,我们为此大笑了一会儿,想着如果那样的话是个什么情形。我眼前浮现出黑漆漆、尘埃漫天的平原之夜,到处晃悠的内布拉斯加来的一家人的脸蛋,那些孩子们看到什么都新奇不已,我知道如果我用游乐场那些鬼把戏去骗他们几个钱,我肯定会挺有罪恶感的,还有摩天轮在大平原的黑夜中静静地转着,还有,全能的上帝啊,旋转木马上哀怨的音乐,但我要朝着我的目标前行——我想睡在镀金马车的粗麻布床上。

事实证明,在路上,埃德是个不怎么有心眼儿的旅伴。一个老头开着一辆奇怪的破烂车经过,它是用铝板做成的,像个方方的盒子——毫无疑问,这也是辆拖车,但是个古怪的、内布拉斯加家庭自制的拖车。他开得很慢,停了下来,我们追了上去,他说他只能带一个人,埃德二话不说跳了上去,然后就从我眼前慢慢消失了,穿着我的格子花呢衬衫,好吧,呜呼哀哉,我和我的衬衫吻别。它仅仅具有感情上的价值而已。我在令人恶心的谢尔顿又等了很长很长时间,好几个小时,我总觉得天快黑了,实际上那只是中午过后不久,但是天很阴沉啊,丹佛,丹佛,我怎么才能到达丹佛?我差不多快绝望了,正打算找个地方喝杯咖啡,一辆崭新的车停了下来,一个特别年轻的人开着那车,我疯狂地冲向它。“你去哪儿?”“丹佛。”“行啊,我可以带你一百英里的路途。”“太棒了,太棒了,你救了我的命。”“过去我也常搭便车,这就是为什么我也总让人搭我的车。”“如果我有一辆车,我也会的。”而后我们聊起天来,他跟我说了他的生活,听起来有点闷,我开始打起盹来,醒来的时候正好到达哥德堡,他让我下车了。

 4

 

我平生最伟大的一段旅程即将到来,一辆卡车,后边拖着个平板车,有差不多六七个小伙子趴在上面,司机是两个来自明尼苏达州的金发年轻农民,他们一路把所有孤零零的人都弄到车上——去哪里找这么两个笑眯眯、兴高采烈又英俊的乡下人呢?他们都穿着棉衬衫和工装裤,没别的,都有健壮的胳膊,实诚的态度,对经过他们的任何人任何事物总是带着那种“你好啊”的笑容。我跑了上去,问:“还有地儿吗?”他们说:“当然,上来!人人都有地方。”

卡车快要开了我都还没能上去,我踉踉跄跄地被车上一个人伸手拉了上去,我坐下来,有人递给我一瓶劣质酒,只剩下个瓶底儿了,我在内布拉斯加狂野、诗意而又细雨缠绵的空气中使劲喝了一大口,“哇哦,走啦!”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孩喊道,他们把马力开到七十迈每小时,超过了路上的任何一辆车。“从得梅因开始我们就搭这狗娘养的车了,这帮家伙从来不停车,你要尿尿的话得使劲儿喊,不然你只能从车上往外撒尿了,扶稳,哥们,扶稳。”

我环视着车上的人们。有两个北达科他州来的戴红色棒球帽的年轻农民,戴着典型的北达科他州青年农民样式的帽子,他们在找收割季的零工打,他们的老爹们允许他们在夏天四处逛逛。还有两个来自俄亥俄州哥伦布年轻的城里男孩,他们是高中橄榄球队队员,他们一边眨着眼睛一边嚼着口香糖,在风中歌唱,他们说要乘着暑假在全美搭便车晃一圈,“我们要去洛杉矶!”他们叫嚷着。“你们去那儿干吗?”“嗨,不知道,管他呢!”

还有一个身量细长的家伙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你从哪儿来?”我问。我在平板车上挨着他躺着,因为车上没有栏杆,你无法坐着,那样随时可能掉出去。他缓缓地转向我,张开嘴,说:“蒙—大—拿。”

最后是密西西比的吉恩和他的小跟班。密西西比的吉恩是个总扒拉货火车车厢全国乱跑的黑瘦小子,说是有三十岁了但看起来要年轻一些,所以你无法断定他到底多大。他盘着腿坐在平板车上,能好几百英里一直盯着田野一言不发,最后在某个时间点他终于扭头问我:“你去哪儿?”

我说丹佛。“我有个姐姐在丹佛,但我好多年没见过她了。”他的话语充满韵律,语速和缓。他很有耐心。他的小跟班是个十六岁的高个儿金发男孩,也穿得跟个流浪汉似的,也就是说,他们原本就破旧的衣服,被铁道上的煤烟,厢式车上的灰和随地而睡的习惯给弄得更加不堪了。那个金发男孩也是沉默寡言的样子,看起来像在躲开什么,从他前倾的脑袋、忧心忡忡地咬湿嘴唇来看,他要逃开的也许是法律问题。蒙大拿那个瘦子时不时地带着讥讽而曲意奉承的笑脸,跟他们搭讪。他们几乎不搭理他。瘦子实在太谄媚了,我有点担心他总是直愣愣地冲着你,长时间露齿傻笑,看着有点瘆人。“你有钱吗?”他问我。“哪有,也许到丹佛之前,我的钱只够买一品脱威士忌,你呢?”“我知道去哪儿弄点钱。”“哪儿?”“随便哪儿,你在小巷子总能把别人撂倒,对吧?”“对啊,我猜你行。”“我实在缺钱的时候,也不是干不出来的。我去蒙大拿看我爸,我到夏延后必须脱掉这身破烂,换上一身齐整点的衣服。这些疯疯癫癫的男孩是去洛杉矶的。”“直接去?”“没错——如果你想去洛杉矶,你可以搭他们的车。”

我想了想,彻夜赶路穿过内布拉斯加和怀俄明,次日一早可以到达犹他沙漠,下午可望抵达内华达沙漠,实打实地在可以预见的时间之内到达洛杉矶,几乎就要改变我通盘的计划。但我必须去丹佛,而且必须在夏延下车,向南再走九十英里到丹佛。

我很高兴那两个开大卡车的明尼苏达农家小伙子打算在北普拉特逗留片刻,吃点东西,我想看看他们。他们从驾驶室出来,对每个人微笑。“嘘嘘时间!”其中一个说。“吃饭时间!”另外一个说。只有他俩是这伙人里面有钱买东西吃的。我们尾随着他们进入一家一个胖女人经营的餐馆,坐在汉堡和咖啡跟前,他们席卷了一大堆食物,就跟回到了自己妈妈的厨房似的。他们是亲兄弟,他们把农业机械从洛杉矶贩运到明尼苏达,没少挣钱。所以在他们空车去往东岸时,路上就会把所有能遇到的人搭上。他们已经这样做了差不多五次了,乐此不疲,他们什么都喜欢,从未停止微笑。我试着和他们聊天——一种冒冒失失的想要和我们船的船长示好的念头——我得到的回报唯有两张灿烂的笑脸和嚼惯玉米的雪白的大板牙。

所有人都跟他们进了餐馆,除了那两个流浪汉,吉恩和他的小跟班。当我们回来时,他们还是坐在卡车上,看起来既凄凉又惆怅。天将黑下来,司机们在抽烟,我想抓紧时间去买瓶威士忌好在夜里的冷空气中抵御寒冷,我跟他们说的时候他们笑着说:“去吧,快去快回。”“你们也可以喝两口!”我许诺他们。“哦不,我们从不喝酒,你去吧。”

蒙大拿那个细高个儿和两个中学生,陪着我在北普拉特的街上闲逛,直到找到了一家卖威士忌的小卖店。两个中学生出了点钱,高个儿也出了点,我买了瓶五分之一加仑装的威士忌。一些高大而面色阴沉的男人从我们身边路过,主街上布满了方方正正的建筑物,面上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在每条忧郁的街道后头,都通向了一望无际的广阔平原。我觉得北普拉特的空气中有不同寻常的气息,开头的时候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五分钟后才恍然大悟。我们回到大卡车那儿,车很快启动了。天迅速黑了下来,我们大家轮流喝了口酒,我再抬头一看,普拉特旷阔的农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你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坦的荒地和杂草,我很惊讶。“这是怎么回事?”我冲大高个儿嚷嚷。“这是牧场,哥们,给我再来一口酒。”“哇哈哈!”两个中学生大声叫唤,“哥伦布,再见啦!如果斯帕基和他的那帮哥们在这里的话,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耶!”

前面的司机调换了位置,新手司机兄弟把油门飙到头。道路也有了变化,中间隆起,两头松软凹陷,两边各有一条四英尺深的沟,卡车弹了起来,从路这侧蹦到另外一侧——神奇的是那时正好没有车从对面开来——我感觉我们都在翻筋斗。但他们是了不起的司机。他们开着车对付内布拉斯加树桩的能耐不小——这类树桩蔚为壮观地散布在科罗拉多!很快我意识到我们可能已经在科罗拉多境内,虽然并非正经八百地进入,但向着西南方向望去,丹佛仅在几百英里之外。我开心地叫嚷着。我们轮流传着威士忌酒瓶。天上的繁星闪现,不停后退的沙地逐渐模糊。我感觉自己像一支离弦之箭。

而后,密西西比来的吉恩突然从他盘腿冥想当中醒来,扭头凑近我,对我说:“这些平原让我想起了得克萨斯。”“你是得克萨斯来的吗?”“不,先生,我来自密西——西比,格林——威尔。”他说话的风格就是如此。“那个男孩哪儿来的?”“他在密西西比惹了点麻烦事,我帮了他一把。这孩子从没自己出过远门。我尽量去照顾照顾他,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吉恩虽然是个白种人,却有着见过世面的黑人的某些智慧,这部分很像纽约的瘾君子埃尔默·哈塞尔,只不过是个铁道上的哈塞尔,漂泊无定的史诗般的哈塞尔,每年横穿两次这个国家,冬天在南方,夏天在北方,因为他没有定居之所,他才不感厌倦,因为无处可去就等于去哪儿都行,他总是在星空下行进,往往是西部的星空。“我去过几次奥格登,如果你想去奥格登,我在那儿有几个朋友,可以找到住的地方。”“我要从夏延去丹佛。”“嗨,不如直接去奥格登啊,你不是每天都有机会搭上这样的顺风车的。”

这也是个不错的诱惑,奥格登有什么?“奥格登怎么样?”我问。“那是个大部分哥们必经之地,他们在那儿见人,你可以在那里见到任何人。”

早年间,我曾经和一个家伙,一个叫哈泽德的瘦高个儿去过海边,威廉·霍姆斯·哈泽德,他选择做一名流浪汉。他还是个小男孩儿的时候,有一次,一个流浪汉来和他的母亲要一小块馅饼,她给了他,当那个流浪汉往街上走去时,这个小男孩问:“妈,这家伙是干吗的?”“哦,他是个流浪汉。”“妈,有一天我也要当流浪汉。”“闭嘴,这不是哈泽德家的人该干的事儿。”但他再也忘不了那天,长大后,他在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打了一段时间橄榄球之后,他成了个流浪汉。瘦高个儿哈泽德和我厮混了好几个晚上,讲故事,把烟叶嚼烂了之后,吐到纸叠的小容器里。密西西比吉恩身上有好多东西让我唤起了对瘦高个儿哈泽德的回忆,于是我问他:“你会不会凑巧在哪儿见过一个瘦高个儿叫哈泽德的家伙?”

他说:“你是说有个喜欢哈哈大笑的高个子?”“对哦,这听起来像是他,他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的拉斯顿。”“没错,他有时候被喊成路易斯安那瘦子,对的先生,我肯定见过瘦高个儿。”“他在东得克萨斯油田干过活儿?”“东得克萨斯没错了,他现在在看奶牛。”

看起来真是凑巧极了,我还不敢相信吉恩真的认识瘦高个儿,这个多年来我一直在打听他下落的人。“他是不是还曾在纽约的拖轮上干过活儿?”“哦,这我就不清楚了。”“我猜你只在西部见过他。”“差不多,我还从没去过纽约呢。”“好吧,该死的,你认识他真让我惊讶。这么大个国家,好吧我知道你肯定认识他。”“是的,先生,我跟瘦高个儿还挺熟的。他有钱的时候总是出手大方,但也是个难搞的家伙;我见过他在夏延把一个警察一拳打倒在地,就一拳。”那听起来确实像瘦高个儿的做派;他总是冲着空气练习打拳;他看着像杰克·邓普西,年轻、爱喝酒的邓普西。“妈的!”我迎风大叫,我又喝了一口酒,迄今为止,我感觉特别好。每一口酒都有被迎面而来的敞篷卡车上的风吹散,吹掉了坏感觉,把好感觉留在我胃里。“夏延,我来啦!”我叫道:“丹佛,等着吧。”

蒙大拿瘦子扭头看向我,指着我的鞋,评论道:“信不信你把那东西埋到土里,它会发芽?”——当然了,他面无表情地那么说的,其他人见状大笑。那确实是全美最傻气的一双鞋,我买它只是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在炎热的路上冒脚汗,特别是在多雨的比尔山一带,那确实是我在旅途中鞋子方面的最佳选择。于是我和他们一起凑趣大笑,这双鞋已然破烂不堪,小块小块的染色牛皮已经像新鲜菠萝一样竖起,我的脚趾头从里边露出来,好吧,我们又喝了一轮又爆笑了一会儿。如同做梦一般,我们穿行过了镇上黑暗中的十字路口,从一群群行走在夜路中的农忙帮手和牛仔边上路过,他们对匆匆而过的我们惊鸿一瞥,而后我们听到他们从镇子另一头,茫茫的黑夜中传来拍大腿的声音——我们是多么可笑的一群人啊。

有不少人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到这一片来找活儿,这是农忙季节。达科他来的两个小伙儿坐不住了:“等下次嘘嘘时间,我觉得我们可以下车去,看来这一带有不少活儿可以干。”“你们需要做的只是等到这里的活儿干完后,向北移动,”蒙大拿瘦子提议说,“你们可以追随着收割季一直到加拿大。”两个小伙儿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他们对于他的提议有点模棱两可。

那时,那个年轻的金发流亡者始终保持着同一坐姿,吉恩则时不时地在迅速转向黑暗的平原,从恍恍惚惚的冥想状态中跳脱出来,对他身边的男孩温柔地耳语几句。那男孩一边听一边点头。吉恩照料着他的情绪与恐惧,我想知道他们他妈的到底要去哪里,以及去干什么。他们没烟,我给他们散了一整盒,我太喜欢他们了。他们既开心又感激,即便他们从不开口要烟,我也不住地给。蒙大拿瘦子有烟,但他从不分发给大家。我们经过了又一些镇上的十字路口,又从一群高高瘦瘦、牛仔打扮的男人边上路过,在微光中,他们如同沙漠中的蛾子一般聚在一起。再说那无边无际的暗夜,头顶上的星星既纯洁又明亮,据说是空气稀薄的缘故,我们行进在西部的高地上,差不多每多开一英里,地势就升高一英尺,而且四周没有任何树木会掩盖住低处的星星。有一回,我看到了一张神情忧郁的白脸奶牛的脸,从路边飞驰而过的鼠尾草丛中闪现。那感觉就像在坐火车,一样的平稳,一样的直接向前。

渐渐地我们进入了一个镇子,车速慢了下来,蒙大拿瘦子说:“哈,嘘嘘时间,”但那两个明尼苏达人置若罔闻,他们停也不停,继续往前开。“他妈的,我得去尿尿,”瘦子喊道。“到一边去尿吧。”有人说。“是的,我会的。”他说,慢慢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挪到了平板车的后部,尽量稳住,直到他的两只脚在空中晃来荡去。有人敲了敲驾驶室的窗门,让那两兄弟留意一下这个情形。他们转过头来,大笑的脸僵住了。正当瘦子打算开始尿尿,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他们猛地把卡车提速到每小时七十迈,还歪歪扭扭地蛇行着。他向后摔了个大马哈,我们看到空中有一道鲸鱼喷水的痕迹,他挣扎着坐下。他们又晃了一下卡车,哇哦,他侧身倒下,全尿到自己身上了。在排山倒海的哄笑中,我们听到他小声咒骂,像山的另一头传来的一个男人嘟嘟囔囔的低语:“妈的……妈的……”他压根不知道我们是故意找他麻烦,只是像《圣经》中的约伯一样隐忍而继续奋争。当他完事之后,全身都湿透了,他还得晃晃悠悠地回到原先的位置上,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又惹来众人一通哄笑,除了那位忧伤的金发少年,明尼苏达的两个哥们在驾驶室笑得打滚。我递给他酒瓶子让他舒服点儿。“这他妈咋回事?”他说,“他们是故意的吗?”“那还用说。”“好吧,该死的,我不知道,我过去在内布拉斯加这么干过,没费这么大的劲儿。”

我们猛地进入了奥加拉拉镇,于是驾驶室内的两个家伙兴高采烈地喊道:“尿尿时间!”瘦子愠怒地站在卡车边,后悔错过了这么个机会。那两个达科他少年和众人告别,说他们打算从这里开始打收割的零工。我们目送他们消失在夜色之中,去往镇子尽头亮着灯光的棚屋那头,一个牛仔打扮的守夜人说那里有人在招工。我不得不去买更多的香烟,吉恩和金发少年跟我一道去,顺道舒展舒展筋骨。我走入了世上最不堪的一个破地儿,荒僻的大草原上,一个专门卖给当地年轻人饮料的一间小卖店。他们当中的几个正在跳舞,就着投币点唱机的音乐声。我们进去时,里面安静了片刻,吉恩和金发少年只是站在那里,两眼放空,他们只想要香烟。那里也有些漂亮姑娘,其中一个盯着金发少年但他浑然不觉,他是那么忧伤而心不在焉。

我给他俩各买了包烟,他们向我道了谢。卡车就要开了,这已经是半夜三更了,很冷。吉恩,他横穿这个国家的次数他用手指头加脚趾头也未必能数完,他说这时候我们最好所有人都一起躲在那张大防水油布下,否则都要冻僵了。我们依计而行,加上剩下的酒,在气温降到零下,耳朵开始刺疼的情况下,保暖工作做得挺不错。随着海拔的增高,星星越发显得明亮。我们到达怀俄明境内了。我躺在平板车上,仰头望着璀璨的夜空,为自己度过的这段时间庆幸不已,我从比尔山跑到这里途经了那么漫长的一段路,我也为即将在丹佛遇到的不管什么情况而激动不已——管他呢,不管会是什么。而后密西西比的吉恩开始唱歌,用他悦耳、沉静的嗓音,带着大河流域的口音,歌词相当简单,诸如“我得到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正当十六岁的豆蔻年华,她是你见过的最漂亮的小东西”。而后重复唱着这段话,里边还插入了一些词句,都是关于他如何远行,以及他是多么想回到她身边,然而还是不可避免地失去了。

我说:“吉恩,这是首最美的歌。”“我所知道的最美妙的一首。”他微笑着说。“愿你去往你想去的地方,并一切如意。”“我一直四处奔波,从没停下来过。”

蒙大拿瘦子睡着了,他醒来后跟我说:“嘿,老黑,我们一起去夏延转转怎么样?在你去丹佛之前。”“没问题啊。”我喝得够多了,去哪儿都行。

卡车开进夏延郊外时,我们看到当地电台高高亮起的灯所发射出来的红光线,我们突然闯入了一群从人行道上涌现的人们当中。“见了鬼了,这是狂野西部周,”瘦子说。一大票生意人,肥胖的生意人穿着靴子和高顶阔檐呢帽,带着他们牛仔女工打扮的健硕的妻子们,在夏延木制栈道的人行道上欢腾奔忙;之后可以看到夏延新城区的长街上的路灯,但庆祝活动主要集中在旧城区。有人向天上放空枪,人群从酒吧到街上,拥簇得满满当当。我深感讶异,同时觉得挺荒唐的,我到西部后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人们用如此荒谬的手法去保存他们引以为豪的传统。我们不得不跳下卡车,向大家道别;明尼苏达两小伙儿好像对在这里晃悠没啥兴趣。看到他们离去挺伤感的,我意识到再也不会见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但不就是这样吗?“你们今晚会冻屁股的,”我警告说,“但明天下午进入沙漠,屁股又会被烤焦。”“只要我们能平安度过寒冷的今夜,就没问题了。”吉恩说。卡车继续往前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没人留意到防水油布下这群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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