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牧场(2018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4 23: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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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娟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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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牧场(2018版)

冬牧场(2018版)试读:

自序

我从不掩饰自己对《冬牧场》的偏爱。它应该是目前为止自己最重要的一本书吧。在《冬牧场》之前,似乎我的所有写作都在寻求出口,到了《冬牧场》才顺利走出,趋于从容。至今它仍是我写作上的最大自信。非要选一本书作为“代表作”的话,目前我觉得非它莫属。

它记录的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写这些文字的时光则贯穿了另一个冬天。记忆中的寒冷叠加现实的寒冷,双重寒冷使得这本书通篇直冒冷气。于是很多读者说它是避暑神器,夏天读最合适。我觉得这是对我的写作的极大赞美。可能我逼真还原了那个冬天的所有寒冷。但寒冷并不是全部,我还以更多的耐心展示了这寒冷的反面。那就是人类在这种巨大寒冷中,在无际的荒野和漫长的冬天中,用双手撑开的一小团温暖与安宁。虽然微弱,却足够与之抗衡。这本书可能感动了很多人,但我觉得最大的感动来自于我自己,我最受感动。

这本书出版至今已有六年,很多读者都好奇书中主人公居麻一家的现状。我最后一次见居麻是我离开冬牧场那年的初秋。他的小儿子突然病重,父子俩来阿勒泰看病。医生要求住院治疗。当时医院住院部床位非常紧张,我四处托关系,好容易替那孩子争取到了一张病床。可才住了一天院,父子俩就不告而辞。医生转告,他们急着回山里组织转场,说羊群已经开始南下了。他们拒绝医生建议,就开了点口服药,令那个医生非常生气。他认为居麻只顾着“牲口”的事而漠视人的生命。可我却能理解,我知道牧人命运和牛羊命运的紧密纠缠。再后来,我和居麻各自换了手机号,失去了联系。

很多读者对书中的插图有疑问,问为什么没有一张人物照。这正是和居麻一家失去联系而未能得到肖像授权的原因。

说实话,虽然这些年来我不时怀念那个冬天,怀念沙漠深处那个地穴里的一小团温暖,却畏惧着将来可能会有的重逢。当我离开冬牧场,和居麻一家断开日常生活的关联时,之前一整个冬天的亲密也立刻断开,成天堑般的距离。那是牧人和牧场之外所有人的距离。就像那个医生与居麻的距离。我难以忍受这种距离带来的无知与尴尬。牧人的世界已成孤岛。那孤岛我曾涉水登陆片刻,很快弃岛而去。并且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经历了:完全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庭,熄灭自我,全身心探索他人的情感和希望。

关于冬牧场的现状,成书后我也没有再作进一步了解。不知是否与我在书中所以为的一样,已经被放弃在荒野之中。不知最后的牧民和他们的牛羊如何度过之后的漫长冬季。我书中的种种疑问至今无解。不过这二十多万文字也不是为了寻求答案而堆积世上。答案由无数读者创造。而我个人的力量微弱,只够用来完成这本书。在《羊道》的繁体字版自序中我曾提到过自己这种缺陷:“……说起来这一切都是悲观的,但我心里仍有奇异的希望。我但愿这一切只是自己狭隘的见识,我但愿这世上只有我最懦弱。”我还写道:“命运是深渊,但人心不是深渊。哪怕什么也不能逆转,先付出努力再说吧。”这就是我的努力。

最后要说明的是新版冬牧场的修改部分。我写作一向缓慢,从初稿到成稿,千删万改,便一直以为自己写作还算认真严谨。可这些年常常被读者询问书中的一些细节。那些细节对于我们本地人来说司空见惯,用不着额外解释,但在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看来实在一头雾水。由此可见,我的写作还是太随意了。于是这一版《冬牧场》中,在不影响阅读流畅的前提下,我增添了大量注释。另外还捋顺了大量含糊拖沓的表达,修改了不少语法错误。修订过程中,面对各种低级错误不停地捶头懊悔:这个工作要是早几年做就好了……好吧,希望我的新的读者都是从新版的《冬牧场》看起的。另外,看过旧版《冬牧场》的朋友们若是再看一遍新版的话会令我更安心……

谢谢所有人。谢谢你们经过这片牧场并为之驻足片刻。二〇一八年八月二十六日  第一章 冬窝子一 最开始

自从我出了两本书后,我妈便在村里四处吹嘘我是“作家”。可村民们只看到我整天蓬头垢面地满村追鸭子,纷纷表示难以置信。而我妈对他们说着说着,扭头一看,我正趿着拖鞋,沿着水渠大呼小叫地跑,边跑边挥棍子,也实在不像样,便觉得很没面子。

后来,终于有人相信了。乌伦古河下游三十公里处新建了一个牧民定居新村“胡木吉拉”,村里有人来找到我妈,请我去该村当“村长助理”,每个月给我开两百块钱工资。又表示这个价位是合理的,村长本人才四百块。

我妈备感受辱,傲慢道:“我的女儿可做不了那种事!”

对方很奇怪:“你不是说她是作家吗?”

总之,在阿克哈拉村,我实在是个扑朔迷离的人物。主要有四大疑点:一、不结婚;二、不工作;三、不串门;四、不体面。

然而这个冬天,我终于要像模像样地做一件作家才做的事了——我要跟着迁徙的羊群进入乌伦古河南面广阔的荒野深处,观察并记录牧民最悄寂深暗的冬季生活。于是我妈赶紧四处散播这个消息,并进一步宣扬我的不同凡响。然而如何让牧民们理解我这一行为呢?她只能作如下解释:“她要写。把你们的,这样的,那样的,事嘛,全写出来!”

牧民们便“噢”地恍然大悟状,又低声交头接耳:“那有什么可写的!”

无论如何,“一个汉族姑娘要进冬窝子”的消息还是很快就传遍了喀吾图乡的几个牧业队。我妈开始挑选愿意带我同行的家庭。

才开始,我雄心勃勃,要跟着一户路程在四百公里以上、骑马十几天才能到达驻地的人家出发,想把游牧生活最艰辛之处遍尝一遍。可是,路程超过十天的人家都不肯捎我,怕我添麻烦……更重要的是,我的雄心壮志随着转场日期的一天天来临,也一点点消融——想想看:半个月的时间,夜夜睡雪地,休息不足四个钟头;天天凌晨起身,摸黑出发;顶着寒流赶羊追马,管理驼队,拾掇小牛……我这八十来斤的体格,还是别逞那个强了。于是对路程的要求降低为一个礼拜……终于,在临行前一个星期,又降至四天以下……

在经过我们阿克哈拉村的牧民中,行程三四天的牧民家庭多半是喀吾图乡牧业二队的。亲爱的扎克拜妈妈家就在二队,我曾和他们一家生活过一个夏天。照说,继续跟着他们生活再好不过。可自从那年在扎克拜妈妈家住了几个月后,牧民间四处传言我是她儿子斯马胡力的“汉族对象”,令我很生气。斯马胡力的老婆沙拉特更生气。一段时间里,她一见到我就把脸垮得长长的,一直垮到地上。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扎克拜妈妈一家都不会说汉语,我们之间的交流困难而蹊跷,误会重重。

而其他会一些汉语的牧人家庭大都以年轻夫妇为主,也极不方便——既然是年轻夫妇,肯定很恩爱了。万一人家晚上要过夫妻生活,岂不……岂不影响我休息?

所谓“冬窝子”,不是指具体的某一个地方,而是游牧民族所有的冬季放牧区。从乌伦古河以南广阔的南戈壁,一直到天山北部的沙漠边缘,冬窝子无处不在。那些地方地势开阔,风大,较之北部地区气候相对暖和稳定,降雪量也小,羊能够用蹄子扒开薄薄的积雪寻食下面的枯草,而适当的降雪量又不会影响牧民们的生活用水和牲畜的饮用水。

冬牧场远比夏牧场干涸、贫瘠,每家每户的牧地因此非常阔大,一家远离一家,交通甚为不便,甚至可算是“与世隔绝”。

进入冬窝子的牧民们,在大地起伏之处寻找最合适的背风处的洼陷地,挖一个一两米深的坑,坑上搭几根木头,铺上干草束,算作顶子。再修一条倾斜的通道通向坑里,装扇简陋的木门,便成了冬天的房子:地窝子。于是,在无数个冬天里,一家人便有了挡风避寒之处。

地窝子都不会很大,顶多十来个平方。一面长长的大床榻加一只炉子、一个小小的厨房角落,便抵得满满当当。人们在其中生活,摩肩促膝,实在没什么私密性可言……

总之,去冬窝子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选择的范围小之又小。

就这样,最终选择了居麻一家。

居麻很能说些汉话,他家搬家路程为三天。居麻夫妻俩年近半百,随行的只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加玛——真是再理想不过啦!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些年居麻欠了我家好多钱,他家又太穷,看情形是还不起了,也不指望了。不如到他家住几个月,把钱全吃回来——这是我妈的主意。

可后来,每当我扛着三十多斤的雪步履蹒跚、气喘如牛地走在茫茫沙漠中,便忍不住喟叹:失策了。

确定了人家后,我便开始做各项准备。

想到骆驼负重时的可怜样儿,我狠着心把行李精了又精,减了又减。结果又失策了,出发时才晓得居麻家雇了汽车拉行李——汽车搬多少东西都不会嫌累的。于是他们家无论什么样的破瓶烂罐碎布头全捎进了沙漠。

于是未来的日子里,我就两身换洗的内衣和一件外套(脏到合影时,我觉得都没人愿意和我站在一起……)。

保暖用品只准备了最基本的羽绒衣、驼毛棉裤和围巾手套帽子之类。鞋倒带了两双。后来事实证明,一双就够了。冬窝子里不是雪地就是沙地,一点也不费鞋。

上路时穿的衣物倒是准备得相当充分,有一件羊皮军大衣和一条带羊毛的皮裤。毕竟大冷天的,长时间骑马可不是件舒服事。另外上路时穿的鞋也是个大问题。一般牧民在买鞋时会选择大两个码的,可多穿两双厚袜子。我思前想后,穿了双大八个码的……于是,我的袜子穿得比谁都多。只是矮个儿穿大鞋相当招眼,像踩着两只船一样,划过来,划过去。

为了一路上武装得最为合理、舒适,我在家里反复试穿,不时更换方案。系围巾还是戴脖套?使用哪顶帽子?哪双手套更实用?……在临行前的最后两天里,我频频深入阿克哈拉公路南面的荒野中,顶风走很远,把所有行头一一试了一遍,以实际效果敲定了最终方案——

下身从里到外依次是:棉毛裤、保暖绒裤、驼毛棉裤、夹棉的不透气的棉罩裤、羊毛皮裤。

上身依次是:棉毛衣、薄毛衣、厚毛衣、棉坎肩、羽绒外套、羊皮大衣。

再加上皮帽子、脖套、围巾、口罩、手套。这么一来,深感在御寒上完全能做到万无一失!

唯一的问题是,如此全副武装压得人气都喘不匀了,胳膊也抬不起,脖子也扭不动,口水都咽不下去……肩、颈部更是血脉不通,又酸又沉。全身披挂地在房间里只转了几圈,就累得大喘气。想到就这样扛着二十多斤的衣物,骑七八个钟头的马,很是忧虑:岂不压死了?然而后来事实证明,一旦进入荒野的寒冷空气中,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了。什么脖子扭不动啊,胳膊抬不起啊,酸沉无力啊……根本没那回事。在那样的时候,就算穿一身预制板恐怕也没啥感觉。

此行还有一个物件觉得有必要准备,就是温度计。可我找遍了阿勒泰市与富蕴县也没买到专业的便携式温度计。最后只好买了把一尺多长的大家伙,安慰自己:大了不容易丢。拿回家试了几天,倒是蛮准的,只可惜最低只能测到零下三十五度,遇到零下四十多度的高寒天气就只能估算了。

还有一项重大准备是理发。预感到未来几个月内可能洗不成头了(其实还是洗了几次的……),我打算剪那种比光头稍长一些的短发。可恨的是,经营村里唯一一家理发店的姑娘玛依拉正在谈恋爱,不好好做生意,整天神出鬼没。她的店一天去十次,有八次是关着的。另外两次要么有人正在理,要么热水没烧好,让我再等一个小时。不用说,一个小时后,又没人影儿了。弄得我很恼火,干脆自己胡乱剪了剪就上路了。于是乎,此后的日子里,每当面对客人或出门做客时,头发是最伤我自尊心的东西……

同时,我下定决心学习哈语,并且很有野心,不但要学说,还要学写。我特意借了一套哈语自学材料,准备大干一场。然而真学起来谈何容易!虽说阿拉伯字母只比拉丁字母多出来六个,但顿感千军万马,气势汹汹。一根舌头根本不够用。书写起来更是曲里拐弯,千头万绪,一堆扯不清的乱线头似的……

总之,准备应该是充分的,出发却极不顺利。居麻家不是今天丢了几只羊,就是明天找不到骆驼了,日子一天天往后拖。加之快十一月底了,雪又迟迟不下。在沙漠里,雪是唯一的水源,如果没有雪,人畜都活不下去。于是那段时间,出发的日子像是遥遥无期似的,弄得人紧张又焦虑。

最可恼的是,居麻这个著名的酒鬼一想到此后一个冬天都没有酒喝了,非常伤感,便每天借酒浇愁,在村子里到处惹是生非,给人极不好的预感。

终于,出发的日子还是来临了。我提前一天住进了乌伦古河下游距此地八公里处居麻的定居点。由于居麻照常醉得不省人事,没法来接我,我妈只好骑摩托车把我送了过去。

启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依据牧人的习惯把表往前调快了两个小时,改为本地时间。之前我一直用北京时间。二 三天的行程

出发这天大家都起得很早,曙光微明就开始打包、往骆驼身上挂绑重物、赶马、合并羊群。居麻的邻居们也都来帮忙。清晨七点,队伍出发了。同行的胡仑别克牵来我的马,我一手拽着马鞍子一手揪住马鬃毛,好容易才爬了上去,又好容易才坐稳当(穿得实在太厚……)。这时,奶奶(居麻的妈妈,这个冬天里,她将留在定居点)走到马下,为我扯了扯皮裤,使之更严实地盖住脚踝。她的细心与温和令我不那么紧张了。

此时天光大亮,空气清冷,羊群已移动到远处的大路上。不远处的加玛大声招呼我跟上。我和大家挥手道别,踢踢马肚子,小跑着赶了上去。

这一路上得走三天,将由我和十九岁的姑娘加玛负责管理驼队(三十来峰骆驼),由与我们合牧的邻居新什别克及一路上同行的胡仑别克管理羊群(三家的羊加起来近五百只)和大畜(牛、马共上百头)。居麻和嫂子,及新什别克的家人则三天后才雇汽车赶到,带着为这个冬天准备的成吨的粮食、饲料和冰块。

较之羊群,我和加玛的驼队走得稍快一些,得提前赶到当天的驻地搭起临时栖身的三角形简易帐篷,准备好热茶迎接大部队的到来。而男人们呢,则慢慢跟在后面,由着羊群、牛群和马群一路上慢慢啃些枯草和残雪。长途跋涉是辛苦的,总得让人家哄哄肚皮吧。

上午,驼队和羊群、大畜一直走在一起。队伍浩浩荡荡过了乌伦古河吊桥,再横穿乌伦古河南岸的公路,向南面攀升上一处沙砾高地,眼前顿时展现无边无际的丘陵地带。一小时后,我们就远远抛离了乌河一带的村庄,深入了荒野。

眼前起伏的大地空空荡荡,只有痕迹微弱的一条土路。太阳刚升起不久,蓝天空旷。走了这么久还不见停歇,使得队伍有些不安。绵羊紧跟着山羊,孩子紧跟着母亲。马群不愿和牛群走在一起,牛群非要和马群走在一起——追来躲去,时不时出现小混乱。鼻孔还没穿木栓的散骆驼最没出息,一见到指头粗的一小绺草就挪不动脚了,不时掉队,根本不晓得自己正在出远门的路上。两个男人生气地喝骂,左奔右突,收拾不听话的家伙。

只有羊群最懂事。大家埋头前行,始终簇成紧紧的一团,一步也不敢和大部队稍离。

鼻孔穿着木栓的十来峰骆驼也很听话,被绳子系成一长溜,无怨无尤地给牵着走。头驼还负着重呢。

我负责牵骆驼。总的来说,骆驼对我还算友好,就是喜欢咬我的帽子。牵骆驼这个活儿也不需操什么心,把缰绳捏紧就行了。尽管如此,一路上还是牵丢了两次——一次都走了半公里了,听到赶羊的加玛在远处大喊,才发现手里只拎着一截空绳子。另一次是骆驼之间的缆绳松了,走了半天,身后只跟着一峰头驼。其他骆驼全停在老远处,纳闷自己为什么没人管。(驼队虽然被绳子系成了一串,但那些绳子不能打死结,怕出意外的时候骆驼无法挣脱。于是,一峰倒了霉,一连串的都得跟着倒霉。)

唉,没法子。穿得实在太厚了,脖子给卡得死死的,只能笔直梗着,不能点头也不能仰头更不能扭头。要想回看身后的动静,必须抖动缰绳,引着马儿一起整个儿转过去。

至于骑马,明明是马在走,我却累得不得了。究其原因,主要是手里拿的东西太多。一共如下:马鞭、马缰绳、骆驼缰绳、温度计(想随时掌握气温变化,塞在温暖的口袋里会显示得不准确)、奶酪(随时啃一口)、相机、小型摄像机——以至于除了牵丢骆驼,还好几次差点掉了马鞭。掉了的话就麻烦了,穿那么厚,怎么下去捡!为安全起见,我把马鞭套在手腕上,温度计拴在手套上,骆驼缰绳绑在马缰绳上,奶酪衔在嘴里,相机和摄像机挂脖子上。如此这般叮叮当当挂满全身,跟棵圣诞树似的。

因为只是为期三天的行程,此行的给养便只载了一峰骆驼。总共就几床被褥、两排房架子、几块大毡片,以及一壶水、一大包食物、一只铁皮炉子、两截烟囱、几副碗筷,还有一小块桦树皮(用来引火)和一大捆柴枝——戈壁滩上很难找到木柴,只有碎草。

半上午,气温升高时,队伍已经完全走出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进入了一大块开阔平坦的戈壁滩,地表浅浅地点缀着干枯稀薄的植被。羊群和大畜行进的速度渐渐放慢——它们要用餐了。我和加玛则加快速度,领着驼队继续往西南方向前进。

云朵在前方视野中迅速变幻形状,东西移走。天空苍茫,大地无尽,我俩默默无言。和此时的寂静相比,疲惫感退后。风越来越大,天地间呼呼作响。我戴着口罩,围着围巾,笼着围脖,还扣了顶有护耳的大帽子。整个脸部只露出眼睛那儿的一道半指宽的缝,眼下世界狭窄又压抑,却很安全。很快,眼镜片因口鼻呼气覆上了一层白霜,这白霜越来越浓重,眼下除了前方加玛模糊的背影,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但也不需要看见——世界畅通无碍,马儿自会沿路前行。才开始,每过一会儿我还摘下眼镜用手指擦擦镜片,后来就懒得动弹了,坐在马上等着时间过去。

等穿过这片单调空旷的荒野,地势渐渐又有了变化。我们面对的是一片广阔的微微低陷的盐碱滩。半个小时后,驼队走进了这盐碱滩西面边缘一处高地的背风面。当我看到加玛翻身下马,走向骆驼时,心里一阵喜悦。到了!今天的行程结束了!

我一下马,加玛就安排给我今天的第一个任务:当马桩。因为眼下大地坦阔无物,实在没有地方系缰绳。于是我牵着所有的马和骆驼,在驻地走来走去,卸骆驼,拆包裹,支炉子……干这干那。等加玛腾出手来,卸了马鞍,领头骆驼也完全卸了浑身的重荷,这才解开缰绳让大家放风。刚开始大家还在附近徘徊,渐渐地,就走得越来越远了。

才骑了一天的马,我的脸和手背就全皴了,非常疼。很想洗一洗,却没水。带来的那壶水早就冻成冰坨了,一滴也倒不出来。想起包里还有一袋湿纸巾,取出一看,也给冻成了一块铁皮,硬邦邦的,揭也揭不开。

加玛去找雪,我生炉子。但铁皮烟囱已经给挤扁了(有一峰骆驼总是紧紧挨着负重的骆驼走,并不时在它身上蹭痒痒)。我想找块石头砸一砸,在附近寻摸半天,所找到的最大石头还不如一只核桃……只好用脚跺一跺,用手捏一捏,勉强使之张开,硬套在铁皮炉子上。

炉火很快生起,加玛也扛回了半袋雪。用来化雪的是一只大锡盆,经过这一路的颠簸,盆里已经落满了灰土和枯枝(一路上被压在柴火下面)。我好奇加玛怎么洗它,结果她根本没洗,直接把雪倒了进去,再把盆搁在炉火上煮了起来。

化出水后,我细细地洗了手和脸,硬硬的皮肤柔软多了,舒服多了。再掏出管状的护手霜,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原来也给冻成了结结实实的一大块。

接下来在烧茶的时间里,我俩抓紧时间搭建临时帐篷。帐篷支得很简单,就把两排房架子呈人字形相对拉开、上端抵拢,连接处用羊毛绳绑紧,再盖上毡片。本来我觉得就两排架子随意一撑,未免太不稳当了。可一盖上沉重的毡片,松松垮垮的架子立刻稳稳撑在地面上,不易晃动。

此处的地表糊有较厚的牲畜粪层,看来是一块使用过多年的驻地。

接下来加玛又安排我去赶马。马群先于羊群到达了。她向东指了一下,特意要求我把其中一匹大黑马赶回来。我领了任务拔腿就追,追了十米又退回来,把皮裤脱了——又厚又硬,腿都打不过弯来。

脱了皮裤果然身轻如燕,但脚下又踉踉跄跄,便再次回去换掉大八码的黑胶鞋。

这回我威力大增,远远抛掉了一路以来的笨重拘束,一趟子就奔出老远。可等我奔到跟前一看,傻了,全都是黑马,而且都很大……全部追回去是不可能的,我只好逮着最黑的两匹追。

追马,谈何容易!我再长六条腿也跑不过它们啊!只好慢慢地绕着圈子堵……堵也没用。总之累得够呛。许久后,当我气喘吁吁跑上一处高地,一眼看到羊群已经出现在北面广阔的平滩上了!便扔下马转身往回走,把消息带给加玛。加玛还在收拾帐篷,一看到我就赶紧招呼我过去搭把手,再没过问马的事。于是我到现在都没搞清当时她为什么突然叫我去赶马……

羊群出现在北面高地上,离驻地还剩一公里远时,赶羊的胡仑别克甩下羊群,向着我们这边的炊烟策马直奔过来,一边大声唱歌,一边快马加鞭。这时的他大约想到很快就要结束这一天的疲惫劳碌,快乐极了。他的喜悦也传递给了加玛,加玛围着驻地紧张忙碌着,一边小声地附和他的歌声。

虽然都是草原民族的歌声,都响彻在空旷地带,但哈萨克歌和蒙古歌很不一样。后者悠扬、庄重,前者热烈明亮,富于节奏感。

胡仑别克奔到近前,却并没有下马。只是绕着驻地转了一小圈,表示对一切非常满意,水也没顾上喝一口又掉头向羊群跑去。

等羊群全部到达,在驻地边的斜坡上栖停完毕,男人们踢掉脚上的毡筒,匆匆喝了几碗茶。只解了解乏就重新上马,将散在四处的大畜赶回来,集中在驻地附近。该拴的拴,该绊的绊,该打的打,该骂的骂。

直到天色大暗,牲畜们才渐渐安静下来。但大家还是显得非常不安,这毕竟是陌生的地方。这时,乘骑了一天的马儿们总算被卸了鞍,系上马绊子,自个儿溜达着啃夜草去了。男人们这才钻进低矮的帐篷,团团围坐,舒心地喝起茶来。

叠放的碗被洗碗时残留的一点碗底水冻成了一整摞,我很费了一番力气才掰开。装在一只“营养快线”塑料瓶里的牛奶也给冻成了一整坨。加玛用一只小勺伸进瓶子里一点一点地刮,再把刮出的奶渣子冲进大家的茶水。茶水不但味道不浓,颜色也不浓,但在这荒野里,已经足够安慰我们可怜的肠胃了。只是在冷空气里喝茶,稍喝慢一点,茶水就凉透了,难以下咽。黄油也总是化不开,一块一块浮在茶水上。于是我飞快地喝,一不小心喝了四五碗,只好频频上厕所。

夜色刚刚降临时,我的困意就上来了,疲惫不堪。又想到这一夜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恨不能立刻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可大家却一点也不急似的,又好像劳累了一整天还没缓过劲来。他们在手电筒微弱的光芒里一碗接一碗地喝茶,边喝边烧水,一喝喝了两大壶!耗了快两个小时!大家看我熬不住的样子,便让我先睡,他们继续在那一小团被黑夜围裹的光明中默默围坐着。我都已经睡着了,又突然惊醒,看到他们还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后来才知,这一晚只有我和加玛能睡觉,两个男人几乎一夜不能合眼。因为这次转移没有跟牧羊犬,他俩得轮值守护畜群,提防狼的偷袭……而漫漫寒夜难捱,不喝茶做什么?

加玛刚刚收拾好帐篷时,我探头一看,里面铺着花毡和褥子,就三个平方左右,能睡下四个人吗?睡边上的那个一定很倒霉,四下漏风。结果,当天我就睡在边上……

在寒冷的荒野中露天睡觉,心里真有些打鼓。本打算皮大衣也不脱的,但又一想,穿这么厚,上下僵直,血脉不通,搞不好更容易冷。便只穿着短羽绒衣和棉裤钻进被窝,把沉重的皮大衣搭在同样沉重的羊毛被上,缩身其中,浑身沉重,一动不动。很快,冰冷的双脚热乎起来。

若以往,把脑袋捂进被子里的话不一会儿就憋闷得喘不过气了。可如今,却像小鸡捂在母鸡翅膀下一样安全又舒适。这个小小的窝,黑暗,温暖,把冷空气严严实实隔绝开来,是宇宙中的宇宙,苹果中的籽核……

只是夜半起来上厕所时很惨……那时真是连一根脚趾头都舍不得伸到寒冷的空气中去!我反复下定决心后才窸窸窣窣起身,在黑暗中扒拉开重重叠叠搭在三角帐篷上的毡片(那时很庆幸自己睡在最边上),好容易才找到一处突破口钻出去,又摸了半天才摸到放在外面的鞋。这时,不知是守夜的两个男人中的谁,坐在帐篷外侧,拧亮手电,照着我穿鞋、走远,直到我蹲下后才熄灯(灯光一熄,华丽的银河哗然闪现在上方!)。听到我往回走的脚步声时,才重新拧亮灯光照着我回来。

折腾完毕,热乎的身体被冷空气吮吸了个够。然而一钻入被堆,四面捂严,很快,甜蜜的暖意再次重重围裹上来。想起外面的守夜人,心里很是不安。

凌晨三点钟我被大家推醒,这会儿温度降到了全天的最低点。加玛用昨晚入睡前灌进暖瓶的茶水给大家冲茶,还取出了出发时奶奶为我们准备的一大包手抓羊肉。当然,肉块也冻成了冰碴子,就着温吞吞的茶水,嚼在嘴里咔嚓作响,但还是那么香。

对了,此行加玛还奢侈地带着几包袋装的方便面。可茶碗太小,没法泡面。于是她撕开包装袋的一端,直接把热水冲进塑料袋里。大家各自捏紧自己那包面的袋口,期待着。天气这么冷,很快热水就凉透了,面块仍干干硬硬,面汤上浮着硬硬的油块。但大家还是“呼呼啦啦”吃得高高兴兴。

尽管是如此糟糕的方便面,在荒野里仍是诱人的,我也很向往啊。但不知自己表现出了什么,竟让大家误以为我不吃方便面……只好闻着香气吞口水了。不过能省下一份让两个男人多吃点,也挺好。他们太辛苦。

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起这么早,因为起早了也没事干,光早茶就喝了一个半钟头。而且席间也没啥可聊的。大部分时候,大家各自捧着茶碗,静静地坐着,不知是在享受还是在坚持。

结束这场黑咕隆咚又漫长无比的早茶后,大家开始拆帐篷、打包、整装骆驼(负重的骆驼昨天只放了几个小时的风就又给上绑了)。我负责手持手电筒给大家照亮,不时帮忙打打下手。大家干得耐心又有序。

六点钟,东方蒙蒙发白,一切准备就绪。最后再检查一遍牛羊群,大家这才上马出发。回头看时,驻地又和刚到时一样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队伍在苍茫曙光中朝着西南方向沉默行进。渐渐地,东方发红了,并且这红色越来越深厚、宽广,愈演愈烈。最后东面的天空从南一路燃烧到北。六点半,太阳从红色云海中央平稳升起,阳光平直地横扫大地,把我们的身影在旷野上推得无比遥远。

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这影子渐渐收回来,渐渐回到我们身后,又渐渐投向东北方向。于是一天就过去了。

这一天行进的时间和第一天差不多,八个多小时,但途经的地方更为空旷单调。之前居麻提醒我,如果下马的时候没人搀扶的话,就先在地上找个坑,把马勒停在坑里,然后再踩着坑沿下马,那样就不会太高陡了。可是……若想在眼下一马平川的大地上找一个坑,就跟在一马平川的大地上找一座山一样难。

每当途经与昨天的驻地相似的盐碱滩,便总有幻觉:我们是不是在大地上兜了一个遥远的大圈子?然而我们的方向一直朝着西南。

昨天的李娟仅仅只是牵牵骆驼,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跟着队伍前进而已。加玛看我状态不错,今天便增加了新任务:赶骆驼。于是今天我累惨了……等到了驻地,两条腿疼痛、僵硬,屁股疼得都坐不住马鞍了。至于骆驼们的顽劣……我气得实在不想描述。

从中午十二点开始,我们的驼队进入了一大片丘陵地带,道路蜿蜒不止。似乎已算是进入沙漠了吧,满目黄沙。但因去年罕见的雪灾天气,春天水量充沛,牧草长势异常丰盛,眼下是一个毛茸茸的沙漠呢。不只牛羊,野鼠们也过着衣食无虞、家族兴旺的幸福生活。沙地上的鼠洞比比皆是,马儿无论走得多么小心,也难免频频踩空陷落,时不时猛地歪一下身子,令马背上的人也跟着猛颠一下。

下午两点半,驼队停在一个狭小的山谷里。这里满地碎柴枝,是一个更加热闹的旧驻地。附近的高地上生长着许多低矮的梭梭柴。太好了!骆驼带的柴火在头一天就烧掉了一大半,还担心今天不够用呢。

柴倒是够了,可火柴只剩最后五根……我紧张极了,不停地问加玛:没有了吗?真的就这些了吗?并对她极不放心,紧盯着她划,划到最后三根时,又抢过来自己划。当划到最后一根时,我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碰那最后一根了……然而,这最后一根也失败了,刚晃出火苗就熄了……好大的风啊!

这时,加玛这个家伙,拎起某个袋子一摸,摸出一只打火机……早说嘛!吓死我了。

和头一天一样,我俩赶在大部队到来之前生起炉子,搭起了帐篷。和头一天的驻地相比,这里雪非常薄,我跑了很远,才从一个小山头拎回了一小桶雪。而加玛那家伙,转个身遛一圈,就扛了满满一大袋子。变魔术一样!

化开的雪水很脏,泥沙俱下,沉淀下来倒是蛮清澈的。傍晚赶到的小伙子着实渴坏了,一下马就舀了满满一大碗,咕嘟咕嘟猛灌。那么冰的水……然而,等我赶完牛群回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嗓子直冒烟,喝得比他还猛。

在沙地上赶牛对我来说困难重重,跑着跑着,就踩塌一个鼠洞绊一跤(可怜的老鼠,挖个洞也不容易……)。而且我之前赶牲畜时习惯边吆喝边捡石头扔,沙漠中却连指头大的石子也难碰到。只好拾干马粪砸,但那个东西轻飘飘的,它们根本不怕。

这一天情形照旧。傍晚时光紧张又忙碌。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大家缩在帐篷里,紧紧围坐一席,喝着温吞吞的茶,嚼着冰碴子肉。手电筒用绳子悬挂在帐篷里,昏黄的光芒中,每人口吐浓重的白气,默默无语。

突然,新什别克开口说:“这个是‘暖瓶’。”——他指指暖瓶。又说:“这是‘碗’。”——转动手里的碗给我看。

我有些意外,虽然这两个单词我都晓得,但还是认真地跟着学了一遍,他满意地笑了。接下来他又教了我一大堆这个简陋帐篷里所能有的一切生活用具的单词。

听说,最开始他们不相信我能在这样的行程中坚持到最后,还埋怨居麻不该带我一起上路,怕我添麻烦——若是中途退缩,闹着要回家,或是生病了,摔下马了……那就把他们害惨了!

总之,到了现在他们才总算放心了吧?

今天上午羊群和驼队还走在一起时,两个男人也会给我安排一些简单的工作,如策马走在羊群一侧把握行进的方向,如堵截从我这边突围的骆驼。不知别人感触如何,我是很满意的。俗话说“蛤蟆还有二两力”,我这么大个人,多少还是有点用的嘛。

和头一天一样,熬到深夜加玛才铺开被子和我睡觉。两个男人裹着被子,坐在黑暗和寒气中睁着眼睛守护,不时聊些什么。到了捱不住的时候,就轮流打盹。

这两天虽是晴天,但一路上都觉得很冷,尤其是起风的下午。但在那样的时候看温度计,居然才零下三度!最最冷的深夜里也不到零下二十度。简直怀疑是不是温度计出问题了。后来再想:大约天气本来的确不是很冷,只是长时间暴露在冷空气里,人的感觉就缓缓偏斜了。

第三天同样是凌晨三点起床,同样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早茶,并在昏沉夜色里拆帐篷、打包、给骆驼上重物。同样在满天星斗的浓浓夜色中,我们朝着一半没入地平线的猎户座启程。与此同时,月亮弯弯地挂在东方。

同样还是在行走中伴随着太阳缓慢而威严的出升。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月亮像一个梦。

驼队和羊群默默前行,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漫无尽头的跋涉,已经把它接受为今后的命运,全然不知这是最后一天了。

今天羊群和驼队分离得格外早。上午八点半,队伍开始进入真正的沙漠时,羊群就停留了下来。看来它们今天要吃个饱了。

真的是“真正的沙漠”啊,视野里东一座、西一座,远远近近耸立着洁净的、寸草不生的高大沙丘。比起头两天白茫茫的途经之地,这边的雪地越发斑驳、稀薄。气温也高了一些。

在中午的跋涉中,约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是我独自一人牵着骆驼前进。当时加玛去追赶远远逃离的散骆驼了,分手时对我说:“路上走!要沿着路走啊!”我望着眼下茫茫大地,很是心虚。但为了让她放心,满口答应了。

比起戈壁滩上的路,沙漠里的路非常模糊。加上又进入了别人的牧场,牲畜脚印纷乱,小路纵横交错,看得人头昏……才开始我还辛苦地辨认痕迹最重、蹄印最多的小径,勒着缰绳左拐右拐地择之前行。后来干脆放弃了,松开缰绳,随着马儿自己走。果然,它比我在行多了。经过一大片枯草地后,我与驼队就来到了一条非常明显的大道上。

一个人牵着驼队,孤独、微弱地走在沙漠中,整面大地空空荡荡,天似穹庐,唯一的云停在天空正中央。那是一团台阶状的梯云。前后无人,四顾茫茫……那感觉既非凄凉也非激越,说不出的怅然,又沉静。千百年来,有多少牧人以同样的心情孤独地经过同一片大地啊。

长达半年的冬季以及土地的贫瘠,使哈萨克人的祖先不得不选择了“游牧”这种艰辛动荡的生产生活方式,年复一年恪守自然的规律在大地上穿梭。从阿尔泰深山一直到天山北部的开阔地带,牧人们每年迁徙距离逾千里。搬迁次数最多的,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就得搬一次家。居麻家的冬牧场和夏牧场离得比较近,算是搬家次数非常少的了。我给算了一下,也得平均十二天搬一次家……这动荡艰辛的生活,这些寂寞又坚强的心……

这几天,一到下午,我总是频频问加玛:“到了吗?”用的是汉语。

才开始她并不知“到了”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法解释。后来问得多了,又见我一到驻地就欢呼“到了!”,她才有所领悟。当我再问这个问题时,她会用汉语回答:“不是‘到了’。”或:“‘到了’的有。”——前者意为:还早。后者:快了。

十二点半,当我看到加玛明显偏离了一直伸向西南方向的主路,拐向正南面的一条斜径,便一下子明白快要到了!心里一阵狂喜。又问加玛是不是到了,她笑而不语。然而,这条小路像是没有尽头似的。每当我们沿着它穿过旷野,走上旷野尽头的沙梁,看到沙梁另一边又是一大片空茫的大地,脚下小路仍在大地中央寂静地延伸……备感疲惫。

这一天走得最远,也最累。因为加玛看我头一天那么能干,今天几乎把赶骆驼的事全交给了我……

骑马是个苦差事。若只是骑在马背上好端端地坐着——那样的“骑”谁都会。可若是还得赶牛赶羊,左奔右跑,手不停甩鞭子、扯缰绳,脚不停踢马肚子,嘴里不停大喊大叫……的话,骑一天马下来,骨头全散了。浑身像被揍了一顿似的。

当我烦躁又愤怒地把这群家伙再次集中起来赶向前方沙丘,一上到高处,惊然发现沙丘另一面是一小块黑色的土地!还看到加玛正在下马!她扭头冲我用汉语大喊:“‘到了’李娟!今天的‘到了’!明天的不走啦!明天的明天也不走啦!”

又说:“爸爸妈妈,要坐汽车来啦!”

我看看表:下午三点半。

这时开始下雪,并刮起了大风。给负重骆驼卸下行李后,顾不上收拾,我们就坐在风雪中的行李堆上啃起了干馕(我们的日常食物,微微发酵的面团烘烤而成,比面包硬,可储存较长时间不易变质),深深感受着“停止”的幸福。虽然接下来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得管理畜群,收拾住处,准备晚餐……但是已经“到了”啊!好像永远“到了”一样。三 最重要的羊粪

我们这里的人,形容一件事情处理起来难度大,总是说:“跟啃奶疙瘩一样!”奶疙瘩就是脱脂酸奶煮沸后沥制的干奶酪,很硬。尤其是机器脱脂的陈年奶疙瘩,硬得简直不近人情。任你牙口再好,也只能在上面留下几溜白牙印。吃这种硬奶酪,得先在火炉上烤软了,或在滚烫的奶茶里泡软了,才啃得动。加玛的一块硬奶疙瘩能啃三四道茶,从头一天泡到第二天。每道茶喝饱了就从碗里捞出来揣回口袋,到了下一道茶再掏出来继续泡。做这件事时,她不但有耐心,而且有乐趣。

总之,奶疙瘩实在太难啃了。不过,在赶着羊群南下的迁徙途中,当我饿急了,追骆驼的时候边追边啃,等骆驼追回正道,那么大的一坨竟全啃完了。不晓得那时是何方神力相助。

其实主要想说的是:清理羊圈这事,就跟啃奶疙瘩一样。

我们“到了”。冬牧场广阔而单调,黄沙漫漫,白雪斑驳。但我们生活的这一小块沙丘间的凹地却漆黑、深暗。这就是羊的功劳。羊在这个沙窝子里生活过许多个冬天,羊粪一年年堆积,粉化,把这块弹丸之地反复涂抹成了黑色。

尤其羊圈里更是堆积了又厚又结实的粪层。居麻说,这些粪层每个月都会增厚半尺,一个冬天得清理好几次呢。其中初冬刚到达时的第一次清理和离开前的最后一次清理最为重要,劳动量也最大。第一次主要是为了挖出最底层的干粪层。最后一次是趁春日暖和,清理最表面那层渐渐融化的厚厚的软粪层。用铁锨铲的时候,把它们切成一块块整齐的方墩,再砌在羊圈周围晾晒。这些粪块又黑又纯,是冬天里最好的燃料。

而最底层的粪层因靠近地表,沙土含量高,又硬又结实。加之平摊着晾了一整个夏天,撬起时跟预制板一样平平整整。这些结实的粪板虽不能用作燃料,却是荒野里最重要的建筑材料。歌词说:“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而羊们则是:“用我们的便便筑起我们挡风避寒之处。”用这种粪板围筑起来的羊圈整齐又结实。否则的话,还能用什么来盖呢?野地空旷,一棵树也没有,一把泥土也没有,一块石头也没有,只有低矮脆弱的枯草稀稀拉拉地扎在松软的沙子地上。

就连我们人的饮食起居之处——地窝子,也多亏了羊粪这个好东西。地窝子是大地上挖出的一个深两米左右的大坑。沙漠地带嘛,坑壁四周不垒上羊粪块的话,容易塌方。然后在这个羊粪坑上架几根檩木,铺上干草,压上羊粪渣,便成了“屋顶”。最后修一条倾斜的通道伸向这个封闭的洞穴。当然了,通道两壁还得砌上粪块挡一挡流沙。

连我们的睡榻也是用粪块砌起的,我们根本就生活在羊粪堆里嘛。“生活在羊粪堆里”——听起来很难接受,事实上羊粪实在是个好东西。它不但是我们在沙漠中唯一的建筑材料,更是难以替代的建筑材料——在寒冷漫长的冬天里,再没有什么能像动物粪便那样,神奇地、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最深刻的体会是在那些赶羊入圈的夜里,北风呼啸,冻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脸像被揍过一拳似的疼。但一靠近羊圈厚厚的羊粪墙,寒意立刻止步,和平的暖意围裹上来。

刚到这里的第一天,傍晚时分风雪交加,坐汽车赶到的居麻又喝醉了,场面乱得一团糟,根本没工夫好好整理行李和住处。很快夜深了,大家非常疲惫,于是和衣躺在几乎什么都没铺的粪堆上凑合了一宿。大家的脑袋统统抵着粪墙,翻个身,羊粪渣子就簌簌掉得满脸满脖子。要是有咧着嘴睡觉的习惯就惨了!不过即使是闭着嘴睡觉,第二天,还是……

好在经过休息,第二天大家都精神焕发,开始大力规整。垮塌的粪墙被重新砌起,裸露的粪墙上挂满了壁毯和绣毡(为了挂这些,得先往墙上敲钉子,但这样的墙哪能敲得紧呢,总之这件事最折腾……),到了下午,地窝子终于焕然一新,体面极了。羊粪块们被挡得结结实实,统统退居到幕后。

不但人的房子是羊粪屋,牛也借了羊的光,牛棚也是羊粪砌的。冬天里,牛粪就派不上啥用场了。谁叫牛粪那么湿,冬天里总是冻得梆硬。直到搬到干燥温暖的春牧场,牛粪才能代替羊粪蛋,成为我们春天里的燃料。

总之,我们到达冬牧场后,第一件大事是收拾地窝子,因为人得睡觉啊。第二件大事是清理羊圈,因为羊也要睡觉啊……至于牛嘛,就先忍忍吧,毕竟数量上不占优势。

原先的羊圈只有居麻一家在使用。现在与新什别克家合牧,陡然多了两百只羊,羊圈必须得扩张。第一天大家偷了个懒,只把原本一米厚的羊圈粪墙拆成了半米厚,等于只从里面掏了一圈。接着又拆去了一个原先专门留给更怕冷的山羊们居住的小隔间,又腾出来几个平方。可到了傍晚羊群回来时,试着往里赶,始终有百十只进不去……于是第二天,大家老老实实地拆了西面的墙重新砌,扩张了十来个平方。

居麻用十字镐把羊圈坚硬的粪地砸开,新什别克和小伙子胡尔马西(新什别克的弟弟)用尖头锨用力撬起粪板,加玛用方头锨把碎粪渣抛到墙外,我和新什别克的老婆萨依娜则徒手抱起大块的粪板递给嫂子,嫂子砌新墙。墙砌好后,多余的粪块都得运出去,我们几个女人用塑料编织袋一袋一袋地往外扛。干了整整一天。那个累啊!而且粪尘漫天,呛得满鼻子满嘴都是。大家不停咳嗽,脖子里也全是粪渣。这次清理,至少往下挖了一尺半深。

这一天顾不上放羊了,羊群自个儿在附近的荒野中移动觅食。我们一直干到下午,仍远不能竣工。我的腰越来越疼,负重的时候,快站不起来了。但这种事说出去嫌丢人,只好硬撑着,只是速度越来越慢。我发现大家也一样,到了中午时分,一个个都慢了下来。下午开始起风的时候,胡尔马西第一个甩手不干了,撑着铁锨把子呆呆地杵在那儿半天不动。很快,新什别克也以同样的姿势陪他一起杵。居麻默默地又干了一会儿,突然“安拉!”一声,丢下沉重的十字镐,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先掏出毛巾擦了一把脸,再掏出烟粒匣子和报纸卷起莫合烟来。我想,是时候了,抱怨一下腰的事情吧。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嫂子从口袋里掏出一长串东西——塑封的去痛片。她像分糖豆一样,给大家一人分了两粒。大家像嚼糖豆一样嚼嚼吞了。又是一阵沉默。我也沉默了。幸好,那种话没说出口……

晚上加玛没和大家商量就烧了两大壶水,说要洗头,立刻遭到了父母的反对。居麻生气地说:“明天还要干活,头发还要再弄脏,真是浪费水!”加玛翘起了嘴,但还是妥协了。沙漠里,水毕竟是珍贵的。

第二天接着大干了一整天,总算结束了这项劳动。一结束我和加玛就换了干净裤子(骑了三天马,又干了两天活儿,都脏得发硬了),还额外烧了点热水好好洗了洗胳膊和脸。

可是,刚刚把自己收拾利爽,却传来噩耗:今晚羊群还是有几十只进不了圈,明天还得再扩大十个平方……

不要以为洗过脸,换了干净裤子就可以逃避劳动——我俩只好又沮丧地把脏裤子换回来。

第三天,大家一鼓作气,午茶之前就结束了全部劳动。一个个实在累得够呛,中午吃手抓肉时,没有一个人说话。

虽然劳动辛苦,值得安慰的是,这两天的伙食开得特好,每天都有肉吃!还有肉汤熬的麦子粥喝,而且麦子粥里还拌了酸奶糊……还有土豆白菜炖的风干肉,而且还放了白油……还有一顿是焖了肉块的抓饭。最重要的是,这几天的所有茶水里都煮了黑胡椒和丁香粒,哎哟——香喷喷!

羊圈呢,这回不大不小正合适。羊挤在里面,一只紧挨一只,转个身都很难。想必在漫漫长夜里这么挤着一定很暖和吧?所以说,并不是牧人偷懒,盖羊圈时不愿一步到位圈块最大的地盘,而是在寒冷的日子里,大羊圈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得摸着石头过河,宁小勿大地修羊圈,一点一点扩充。

虽然羊圈很合适了,但赶羊入圈仍是一件麻烦事,往往最后的十来只,得使劲推着它们的胖屁股塞啊塞啊,才能塞得进去。

去年离开时挖出来晾晒了一整个夏天的作为燃料的黑色纯粪块全都堆在羊圈东面的斜地上。为防止将来被大雪盖住,不便取用,接下来我和嫂子两人又干了一下午,把它们统统挪到羊圈墙根处,沿着羊圈码得高高的,整整齐齐的。

羊粪地板是撬完了,接下来面临的问题却是羊的“褥子”太薄了,地气太寒,体弱的羊可能过不了冬。于是加玛、胡尔马西和我三个年轻人,在接下来的两个晴朗有风的日子里干了整整两个下午,把沙窝子附近风化散碎的羊粪土收集了几十麻袋,拖进羊圈垫高了一些。

羊圈的工作仍然还没完。此后的每一天,当羊群出发后,留在家里的人,都得把羊圈里墙根背阴处潮湿的粪土层翻起、铲开,堆在阳光下晾晒,到了晚上羊群快回来时再重新摊开。并且每过几天,还要拖几袋干粪土垫进羊圈。四 冬牧场

南下跋涉的头一天上午,我们的驼队和畜群长时间穿行在没完没了的丘陵地带。直到正午时分,我们转过一处高地,视野豁然开阔,眼下一马平川。大地是浅色的,无边无际。而天空是深色的,像金属一样沉重、光洁、坚硬。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像是世界对面的一个世界,世界尽头的幕布上的世界,无法进入的世界。我们还是沉默着慢慢进入了。

走在这样的大地中央,才感觉到地球真的是圆的——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大地真的在往四面八方微微下沉,我们的驼队正缓缓移动在这球面的最高点。

大约两个小时后,空旷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长溜铁丝网。从东到西,拦住了一切。而我们继续前进,很久以后走到近前,才看到土路与铁丝网的交叉处有豁口。穿过这豁口,继续深入大地的西南方向。很久很久以后,才看到这铁丝网的另外一面——仍然横亘东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为什么要建造如此巨大的一个工程,圈起如此广阔无物的土地?

对此,居麻的说法是:为了能让戈壁滩变得跟喀纳斯(阿勒泰最著名的五A景区)一样。不准我们的羊再吃草了,只让野马去吃,让黄羊去吃,让草使劲地长。不然的话,内地人来了,就会说:“都说新疆是好地方,其实啥也没有嘛,全是戈壁滩嘛!”——草也没有,野马也没有,也拍不成电视,也照不成相,太难看了,太丢脸了。所以一定要保护起来……

我估计这是基层干部们给动迁的牧民做思想工作时给出的一个不耐烦的解释。

真正的原因大约是近几年推行“退牧还草”政策,防止过度放牧,所以进行圈划,分区轮牧(其实游牧生产本身就是轮牧形式,不停地迁徙,令遭到破坏的植被得到有效恢复。但是,如果牲畜过载,牧场不堪负荷,只好强行休牧,令其喘息)。

居麻说,铁丝网要围五年,现在已经围了三年了。

我们的邻居一家四口,一对夫妻,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婴儿。男主人就是新什别克。

刚到沙窝子时,我问居麻女主人叫什么,居麻说不知道。又问那个小伙子叫什么,也说不知道。再问他们分别多大年纪,还是不知道。我大为奇怪:“你们不是邻居吗?”

后来才知,今年是两家人开始做邻居的第一年,其实大家都不熟的。

往年,这片数万亩的牧场上只住着居麻一家人。而新什别克家的牧地正好在铁丝网圈住的范围里,被勒令休牧后,虽失去了牧地,却得到了补偿金。于是他们用这补偿金重新租借牧场,继续放羊。这个冬天,新什别克共付给居麻家四千块钱的租金。去年雪大,今年大地湿润,牧草丰足。因此对居麻家来说,四千块钱还是很划算的。

我又打听了一番,隔壁有两百多只羊、三十来只大畜(骆驼居多)。一整个冬天下来,每位才摊十几块钱的伙食费,真是节约标兵。

我们生活刚稳定下来不久,一个大雾的月夜里,两个迷路的不速之客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正与这次租借牧地有关。

话说这两人原本去北面的邻牧场,结果迷路了,闯入了我们的沙窝子。他们声称自己开汽车过来的,显然那辆汽车肯定不咋样,因为两人穿衣的架势跟骑马差不多。一位居然在裤子外面套着阔大笨重的生皮羊毛裤,年轻点的那位像妇人一样裹着厚墩墩的宝石蓝色金丝绒挂面的羊毛马夹。两人急于赶路,传递完消息,又问清道路,茶也不喝就走了。客人走后,居麻激动又气愤,就此事逮着嫂子大声争论起来,还把嫂子当成对立方呵斥了半天。嫂子始终默默无语地提着纺锤捻羊毛线。

原来这块牧地并不是居麻一家的,原先属于三家人共有,都住在这个沙窝子里。但其中一家多年前迁去了哈萨克斯坦,另一家也很快改行做起了生意。于是这些年来只有居麻一家守着这几万亩荒野,从没人过问什么。可草场刚租出去,做生意的那家就不乐意了。他家认为新什别克付的租金应该两家平分,便去乡领导那里告了状。居麻大怒,冲我嚷嚷:“他自己又不来放羊,怪我干啥?别说告到乡里,就是告到中央也是我有理!”可我觉得他实在没啥理。

这件事大家议论了两天,并商量好了说辞,坐等告状的那家前来理论。可人家才不傻,犯得着吗?骂个架跑这么远。调解委员会的自然更不会来了,公家那么穷,哪有钱报销汽油费。

这事似乎再无后话了,大家松了口气。可我却始终不安,隐隐感觉到了牧场和牧人日渐微薄的命运。

传说中最好的牧场是这样的:那里“奶水像河一样流淌,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充分的和平与丰饶。而现实中更多的却是荒凉和贫瘠,寂寞和无助。现实中,大家还是得年复一年地服从自然的意志,南北折返不已。春天,牧人们追逐着渐次融化的雪线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驱逐着渐次南下。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告别。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这绵延千里的家园,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啊,财富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

前来收购马匹的一位生意人告诉我:再过两年——顶多只有两年时间,就再也看不到这样搬家游牧的情景了。据说从明年开始,南下的羊群到了乌伦古河畔就停下,再也不会继续往南深入。

我大吃一惊:“不会吧?这也太快了吧?”

我的反应很令他生气。他放下茶碗,庄重地面朝我说:“你觉得我们哈萨克受的罪还不够吗?”

我噤声。其实我的意思是,虽说这种古老的传统生产方式本身正在萎缩,但如此突然的大动作,对人们的生活和心理该是多大的冲击和摇撼啊。

过了半天我忍不住又问:“是真的吗?是谁说的?有正式的文件?”

他说:“文件肯定有,我们肯定看不到。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嘛。”

居麻大喊了一个国家领导人的名字,又嚷嚷道:“是他说的!昨天给我打的电话!”

大家哄堂大笑,转移了话题。

其实我还想问:“你们觉得定居好吗?”再一想,真是个蠢问题。定居当然好了!谁不向往体面稳定、舒适安逸的生活呢?

荒野终将被放弃。牧人不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牛羊不再走遍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本来就贫瘠单薄的植被,将失去它们最重要的养料——大量牲畜粪便。而没有了牲畜的反复踩踏,秋天的草籽也失去了使之深入土壤的力量。它们轻飘飘地浮在干涸的沙地上,扎不下根去,渐渐烂朽,然后在春天的大风中被吹散。脆弱的生态系统越发脆弱。荒野彻底停留在广阔无助的岑寂之中……荒野终将被放弃。

而在北方,在乌伦古河两岸,为满足牧人定居后的需求,大量的荒地将被开垦成农田,饥渴地吮吸唯一的河流。河流渐渐断流,下游湖泊萎缩,从淡水湖转变成盐水湖,鱼类面临灭顶之灾。为了让停止南迁后的畜群渡过漫长寒冬,人们无法遵循贫瘠土地只能种两年停一年的轮耕法则,在有限的土地上大量投入化肥,催生肥大多汁的草料。还有地下水的抽取,还有生活垃圾的污染……这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居麻一喝醉了就骂我滚。我要是有志气,应该甩开门就滚。可甩开门能滚到哪里去呢?门外黄沙漫漫,风雪交加,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一个礼拜也走不到公路上去。况且还得拖个比我还大的行李,况且还有狼,只好忍气吞声。

我刚进入这片荒野的时候,大家给我安排的工作不是太多。每天下午干完自己的活,趁天气好,总会一个人出去走很远很远。我曾以我们的黑色沙窝子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各走过好几公里。每当我穿过一片旷野,爬上旷野尽头最高的沙丘,看到的仍是另一片旷野,以及这旷野尽头的另一道沙梁,无穷无尽——当我又一次爬上一个高处,多么希望能突然看到远处的人居和炊烟啊!可什么也没有,连一个骑马而来的影子都没有。天空永远严丝合缝地扣在大地上,深蓝,单调,一成不变。黄昏斜阳横扫,草地异常放光。那时最美的草是一种纤细的白草,一根一根笔直地立在暮色中,通体明亮。它们的黑暗全给了它们的阴影。它们的阴影长长地拖往东方,像鱼汛时节的鱼群一样整齐有序地行进在大地上,力量深沉。

走了很久很久,很静很静。一回头,我们的羊群陡然出现在身后几十米远处(刚到的头几天,无人管理羊群,任它们自己在驻地附近移动),默默埋首大地,啃食枯草。这么安静。记得不久之前身后还是一片空茫的。它们是从哪里出现的?它们为何要如此耐心地、小心地靠近我?我这样一个软弱单薄的人,有什么可依赖的呢?

在这无可凭附的荒野,人又能依赖什么呢?我们安定下来的第二天,就在沙窝子附近的沙丘最高处插了一把铁锨,挂了一件旧大衣。远远看去,像是站了个人在那里——用以吓唬狼。刚驻扎下来时,有寻找骆驼的牧人绕道前来提醒:前几日,两只狼在大白天袭击了羊群,咬死了四只羊。

从此,这个假人成为我们沙窝子的地标,无论走多远,只要回头看到它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心里便踏实。反之则心慌意乱,东南西北一下子全乱套了,尤其是阴天里。

略懂汉话的居麻对“迷路”一词的说法是“忘了”,说:“今天下午嘛,我又‘忘了’。羊在哪个地方,我在哪个地方,这边那边,不知道了嘛!”

我试着打听过我们待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地名,但这么简单的问题,居麻却怎么也领会不了。于是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清自己到底在茫茫大地的哪一个角落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只知道那里位于阿克哈拉村的西南方向,行程不到两百公里,骑马三天,紧挨着杜热乡的牧地,地势东高西低。据我的初步调查,这一带能串门的邻居(骑马来回路程在一日之内)有二十来户,每户人口很少有超过四个人的。共十来块牧地,每块牧地面积在两万至三万亩之间。大致算下来,每平方公里不到二分之一个人(后来我从畜牧局查了一下有关数据。密度比这还小,整个富蕴县的冬季牧场,每平方公里不到四分之一个人)。

放下茶碗,起身告辞的客人,门一打开,投入寒冷与广阔之中;门一合上,就传来了他的歌声。就连我,每当走出地窝子不到三步远,也总忍不住放声唱歌呢。大约因为,一进入荒野,当你微弱得只剩呼吸时,感到什么也无法填满眼前的空旷与阔大时,就只好唱起歌来,只好用歌声去放大自己的气息,用歌声去占据广阔的安静。

加玛一直戴着一对廉价又粗糙的红色假水钻的耳环,才开始我觉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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