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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5 02:4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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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帕特里夏海史密斯(PatriciaHighsmith),李延辉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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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罗尔

卡罗尔试读:

关于本书

本书灵感来自一九四八年底,当时我住在纽约,刚完成《列车上的陌生人》,但《列车上的陌生人》直到一九四九年才出版。那年的圣诞节前夕我有点沮丧,也很缺钱。为了赚钱,我到曼哈顿一家大百货公司担任售货小姐。那时正值所谓圣诞购物潮,前后大约持续一个月。我记得我只做了两个半星期而已。

那家百货公司安排我到玩具部门的洋娃娃柜台。那里出售各式各样的娃娃,贵的和便宜的都有,有的娃娃有真人头发,有的是假发。娃娃的尺寸和衣服配件最为重要。有些小孩子身高还不及玻璃橱柜,猛拉着母亲或父亲往前看娃娃。最新款的娃娃会哭,眼睛会张会闭,有的还会用两只脚站着,当然也可以换衣服。这些娃娃陈列出来,令小孩子们目眩神迷。由于正值购物热潮,我和四五位年轻的售货小姐站在长柜台的后方,从早上八点半到午餐休息时间都没空坐下。然后呢?下午还是一样。

有天早上,伴随着噪音与交易的混响,走进来一个身穿皮草大衣的金发女人。她走到玩具娃娃柜台,脸上带着不确定的表情(她该买娃娃还是别的东西?),心不在焉地把一副手套往一只手上拍。或许,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独自一人前来,也可能是因为貂皮大衣很稀少,也可能是因为她的一头金发散发出的光芒。我拿给她看了两三个娃娃,她若有所思地买下一个。我把她的名字和地址写在收据上,这个娃娃要送货到邻近的州。整个交易没什么特别的,那个女人付完账之后就离开了。但我脑中出现了奇怪、眩晕的感觉,几乎要晕厥,同时精神又格外振奋,仿佛看到某种异象。

那天一如往常,我下班后回到家,我一个人住。当晚我构思出一个点子、一个情节、一个故事,全都和那个穿皮草大衣的优雅金发女子有关。我在我那个日记本或者活页薄上写下八页文字,这便是小说[1]《卡罗尔》的源起,后来标题改为《盐的代价》。这个故事好像凭空从我笔下流泄而出:开头、中间、结尾。我大概只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或许更短。

隔天早上的感觉更加奇怪,而且我发烧了。那天应该是礼拜天,原因是我记得早上搭地铁出门看朋友。那个年代的礼拜六早上大家都得上班,整个礼拜六都处于圣诞节购物热潮中。我记得我拉着地铁吊环时差点要晕倒,和我有约的朋友稍具医学常识,我说我有恶心的感觉,而且早上洗澡时注意到腹部的皮肤长了小水泡,我朋友看了水泡一眼就说是“水痘”。不幸的是,虽然我童年时期几乎所有该得的病都得过了,却唯独没得过水痘。那种病对成人来说并不好过,体温上升到华氏一百零四度好几天。更糟的是,我的脸、身体、上臂,甚至耳朵和鼻孔,都覆盖着、排列着水泡。不但会痒,还会破裂。我也不能在睡觉时尽情抓水泡,否则会形成疤痕和凹洞。有一个月的时间,我身上带着会流血的斑点,每个人都可以在我的脸上看见斑点,看起来像是被排球或空气手枪的子弹打到了。

礼拜一,我通知百货公司说我不能回去上班了。我一定是在上班的时候,被某个流鼻涕的小孩子传染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次遭遇也成了一本书的种子:发烧会刺激想像力。我并没有立刻着手写这本书,因为我喜欢把脑里的点子酝酿好几个礼拜才动手。还有,《列车上的陌生人》出版后不久,立刻就卖给了导演希区柯克,他要把小说拍成电影。我的出版商和经纪人都说:“再写一本同样类型的书,才可以进一步增进名声……”什么样的名声?《列车上的陌生人》是由当时还叫做哈泼的出版社推出的,归类于“哈泼悬疑小说”之下,所以一夜之间我成了“悬疑”作家。但在我心中,《列车上的陌生人》不应该归类,它只是一部单纯的小说,故事有趣。假设我写了一本女同性恋关系的小说,那我就会被贴上女同性恋小说作家的标签吗?有可能,即便我这辈子再也没有灵感写下一本类似的书,我还是可能被归类为同性恋小说作家。所以我决定替这本书另取一个书名。到了一九五一年,这部作品完成了。整整十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惦念着这本书,甚至不能动笔再写其他的作品了。不过基于商业理由的考量,似乎再写一本“悬疑”小说才是明智之举。

哈泼公司不肯出版《卡罗尔》,所以我必须另找一家美国出版商。真是遗憾,因为我非常不愿意更换出版商。《卡罗尔》于一九五二年以精装本的面貌问世,获得了一些严肃且可敬的评论,但真正的成功来自一年后的平装本,销售了近一百万册,当然读者的人数更远远超过这个数目。书迷的信如雪片般涌来,寄来给作家克莱尔·摩根,由平装本出版社转交。我记得连续好几个月的时间,每个礼拜都会有好几次收到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十封或十五封的读者来信。很多信是我亲手回的,但是我又没有复写信纸,所以也无法全部回答读者的来信。我也从未使用过复写信纸。

书中年轻的主人翁特芮丝,看来像一朵萎缩的紫罗兰,但那个年代的同性恋酒吧还只是曼哈顿某处的暗门。想去这些酒吧的人会先在最接近该地点的地铁站前一站或后一站下车,以免有人怀疑他们是同性恋者。《卡罗尔》的吸引力在于,对书中的两个主角来说,结局是快乐的,或者说她们想要共组未来。这本书还没问世之前,美国小说中的男同性恋或女同性恋者必须为自己的离经叛道付出代价,不是割腕、跳水自杀,就是变成异性恋(书上是这么说的),或者坠入孤独、悲惨而且与世隔绝这种等同于地狱的沮丧境地。好多读者来信里都附有这样的讯息:“您的书是这种主题的作品里面,第一个有快乐结局的!我们这种人,并不是一定得自杀不可,我们有很多人都过得很好。”还有其他人说:“谢谢您写出这样的故事,有点像我自己的故事……”另外有人说:“我今年十八岁,住在一个小镇里,觉得很寂寞,因为我无法向任何人诉说……”有时我会回信建议来信的人搬到大一点的城市,才可以遇到比较多的人。就我印象所及,男人的来信和女人一样多,我认为对我的书来说这是个好现象。结果证明我的看法正确。多年以来,一直有读者就这本书来信,即使到现在,有个读者每年还是会寄一两封信过来。这本书是我极为独特的创作。我的下一本书叫做《闯祸者》,希望不要因此又被贴上标签了。喜欢贴标签的是美国的出版商。帕特里夏·海史密斯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卡罗尔

The Price of Salt

[1] 如作者所言,本书原名为《卡罗尔》,后更名为《盐的代价》出版。本次简体中文版经权利人许可,重新以《卡罗尔》作为书名出版。

第一章

法兰根堡员工餐厅的午餐时间已经到了最热闹的时刻。

餐厅里的长桌上已经没有任何空间,但抵达餐厅的人却越来越多,等在收银机旁的木头栅栏后方。已经点好餐的人端着盘里的食物在桌子间来回游走,想找一个可以塞进去的空间,或是有人要离开的位置,但每个座位上都有人坐着。餐盘声、椅子声、人声、穿梭的脚步声,以及墙上毫无装饰的餐厅里十字转门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是一台大机器发出的嘈杂声。

特芮丝紧张地吃着午餐,眼前有本印着《欢迎来到法兰根堡》的小册子,正靠在糖罐子上。上礼拜员工训练的第一天,她就已经读完了这本厚厚的册子。但现在身旁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读,而在员工餐厅里,她又觉得有必要专注于某件事情。因此,她又读了一遍假期福利的条款:凡是在法兰根堡工作满十五年的人,就有三周的假期。她吃着她那盘热腾腾的每日特餐,一片灰色的烤牛肉,配着一球上头淋着褐色肉汁的马铃薯泥,一堆豌豆,还有一小纸杯的辣根酱。她试着想像在法兰根堡百货公司工作十五年之后会是什么景象,但就是想不出来。小册子上写着“工作二十五年的员工可获得四周假期”。法兰根堡也有营地供夏季和冬季的度假者使用。她想,他们也应该设座教堂,或是接生小宝宝的医院。这家公司实在太井然有序了,就像监狱一样。她偶尔会惊觉,自己已经是其中一分子了。

她很快地翻着书页,瞥见跨页的粗黑字体:“你是不是法兰根堡的好员工?”

她的目光横越过餐厅,望向窗子,脑里想着其他东西。她想着在萨克斯百货公司看到的那件红黑相间的挪威毛衣,样式很美,如果找不到比先前看到的二十元皮夹更好看的产品,那么圣诞节的时候她就要把这件毛衣买下来,当成礼物送给理查德。她想到下周日有可能和凯利一家开车到西点去看曲棍球赛。餐厅那头的方形大窗子看起来像[1]谁的画呢?像蒙德里安的画。窗角的小方形部分开着,迎向白色的天空,没有鸟儿飞进飞出。发生在百货公司里的一场戏应该搭配什么样的场景?她又回到那个问题了。

理查德曾经告诉她:“小芮,你跟别人都不一样。你确信你在那里做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但其他人却没这么想。”理查德说她隔年夏天人就会在法国,有可能吧。理查德希望她跟他一起去,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会阻止她跟他一起去。理查德的朋友菲尔·麦克艾洛伊也写信告诉他,下个月他就有可能帮特芮丝找到剧团的工作。特芮丝还没见过菲尔,但她不太相信他能帮她找到工作。她从九月开始就找遍了纽约,后来又重新找了好几次,但什么也没找到。谁会在冬天过了一半的时候,雇用一个刚开始实习的舞台设计师?隔年夏天好像也不太可能和理查德一起去欧洲,陪他坐在露天咖啡厅里,和他在阿尔勒散步,找寻凡·高画过的地方。她和理查德不可能巡回一个又一个城镇作画。这几天她开始在百货公司上班之后,一切看来又更加不可能了。

她知道店里到底是什么让她心烦,就是那种她根本不想告诉理查德的事,就是这家百货公司使得长期困扰她的事更加恶化,那些没有意义的活动、没有意义的琐事,正在阻拦她,不让她做她想做的事,或者她可能去做的事。也就是那些现金袋、外套寄放、打卡钟这类的繁复程序,让员工无法发挥工作效率。那种人与人之间彼此无法接触,而且生活在完全不一样的平面上的感觉,使得每个人的生活内涵,无论是意义、讯息还是关爱,都无法传达出来。因此她想起了在桌上、在沙发上的交谈,彼此的话语似乎都围绕着宛若一池死水的事物打转,从未触及真正动人心弦的事。就算有人想要拨弄那条心弦,但只要看着一张张躲藏在面具底下的脸孔,发表连自己也不相信的陈腔滥调,到最后甚至无人怀疑这些话是假的了。还有寂寞,在同一家店日复一日看着同样的脸孔,更增添了寂寞。她应该可以对这几张脸孔说话,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也可能永远无法这样做。那些脸孔不像经过的公车上似乎要倾诉些什么的脸孔,至少公车上的那些脸孔看过一次后就无缘再见。

每天早晨站在地下楼层等待打卡的队伍中,她会下意识地区分正式员工和临时员工,她会思考为何自己恰巧落脚此地(当然,她回复了一则应征广告,但这并没有解释命运的安排),还有如果没有了舞台设计工作,她的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她的人生之路乖舛,已经十九岁了,一直感到彷徨无助。“你一定要学着信任别人,特芮丝,要记住这一点。”艾莉西亚修女常这样告诉她,而她也尽量照着去做。“艾莉西亚修女。”特芮丝小心地低声念出这个名字,那几个辅音的音节让她感到安慰。

特芮丝又坐直起来,拿起叉子,清洁小工已经朝她这个方向过来了。

她仿佛可以看到艾莉西亚修女的脸孔,那是一张被阳光照到时,会显得瘦削而略带红色的脸孔,她也记得修女浆过的蓝色衣服上胸前的起伏之处。艾莉西亚修女瘦削的巨大身影出现在大厅的一角,就在食堂里面上了珐琅的白桌之间;艾莉西亚修女无所不在,她细小的蓝色眼睛总能在一大堆女孩中把她认出来。特芮丝知道,修女对她另眼相看,认为她与众不同,但修女粉红色的薄唇总是抿成一条直线。她回想起自己八岁生日那天,艾莉西亚修女不发一语,交给她一副包在薄纸里面的线织绿手套。修女面无表情,直接把手套交给她。她也回想起艾莉西亚修女同样抿成一条线的嘴巴,告诉她要多加油才能通过算术课。她的算术合不合格,其他人又有谁会在意?后来艾莉西亚修女远赴加州,多年来特芮丝还一直把那副绿手套放在学校置物柜的最底下。白色的薄纸已经皱成一团,花纹也早就磨平了,就像陈旧的布料一样。但她依旧没有戴过那副手套。最后,手套就小到戴不下了。

有人移动了糖罐子,本来立着的小册子倒了下来。

特芮丝看着那双横过来的手,是一双臃肿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手。那双手一面搅拌着咖啡,一面颤抖而急切地要切开卷饼,贪婪地将盘里的褐色肉汁厚厚地涂上半块卷饼,而那个盘子就和特芮丝的一模一样。女人手上的皮肤皱裂,指关节的皱纹里面夹藏着污渍,但右手戴了个显眼的银底座戒指,上面镶着澄澈的绿宝石,左手则戴了金色婚戒,指甲边还留有红色指甲油的痕迹。特芮丝看着那只手用叉子舀起一堆豌豆,她连看都不用看就猜得出那张脸会是什么样子。那张脸就和所有法兰根堡五十岁女性员工的脸一样,受到无止境的疲惫和恐惧的摧残,镜片背后的眼睛形状已经扭曲了,或者变大,或者缩小。双颊涂着腮红,但腮红擦不亮肤色的灰暗。特芮丝甚至无法定睛去看这张脸。“你是新来的,对吧?”那声音在一片嘈杂声中显得尖锐而清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甜美。“对。”特芮丝边说边抬起头。她记得这张脸。就是那张脸上疲惫的神色让她看到所有其他同样疲惫的脸孔。特芮丝见过这个女人,有天傍晚六点半,她从夹层楼面走下大理石阶梯,当时店里已经空了。女人用手扶着大理石的栏杆,想要减轻肿胀双脚的负担。当时特芮丝想:这个女人没生病,也不是乞丐,她只是在这里上班。“适应得还好吧?”

然后那女人对着特芮丝笑了,眼睛下方和嘴边都有可怕的皱纹。其实她的眼神充满生气,而且颇为温柔。“适应得还不错吧?”她们周围夹杂着哇啦哇啦的说话声和当啷当啷的碗盘声,所以女人重复问了一次。

特芮丝润了润嘴唇,“还好,谢谢你。”“喜欢这里吗?”

特芮丝点头。“吃完了吗?”有个围着白围裙的年轻人,蛮横地想用拇指夹起那女人的碟子拿走。

女人颤抖地做了个手势把他打发走。她把碟子拉近一点,碟子里装着罐装的切片桃子。切片桃子就像黏滑的小橙鱼,每次拿起汤匙时,一片片桃子都滑到汤匙的边沿掉回去,除了女人吃下去的那口。“我在三楼的毛衣部。如果你有事要问我,”那女人的声音有点紧张和迟疑,仿佛她想要在两人被迫分开之前,赶快把讯息传递出去,“找时间上来跟我聊聊天。我是罗比谢克太太,露比·罗比谢克太太,五四四号。”“非常感谢。”特芮丝说。突然间那女人的丑陋消失无踪,因为她眼镜后面的红褐色眼睛温柔可亲,而且对特芮丝展现了关切。特芮丝可以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好像这颗心突然活过来了一样。她看着女人起身,然后看着她矮胖的身躯移动开去,消失在栅栏后等待的人群里。

特芮丝没有去找罗比谢克太太,但每天早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员工三五成群走进大楼时,她总会找寻她的身影,也会在电梯和餐厅里寻觅她的踪迹。特芮丝从来没有看到她,但在店里有个目标可以找寻,还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整个世界好像也因此大为改观。

每天早晨到七楼上班时,特芮丝都会稍停片刻,看着一列玩具火车孤零零地放在电梯旁的桌子上。这列火车并不像玩具部后面地板上奔驰的火车那般又大又精巧,但这列火车小小的部件当中,自有一股愤怒的气焰,是大火车望尘莫及的。小火车绕行在封闭的椭圆轨道上,展现出愤怒和挫折,让特芮丝为之着迷。“呜!呜!”火车呼啸而过,莽撞地钻入混凝纸浆制成的隧道,发出“呜!呜!”的声响,出隧道时又发出同样的声音。

早上她踏出电梯,还有晚上下班时,那列小火车总是在奔驰着。她觉得它对每天启动它的那只手下了诅咒。无论是在弯道时火车头的拉动,还是在直行时火车的横冲直撞,她都可以从中看到一个暴君狂乱而漫无目的地奔驰。火车头牵引着三节卧车车厢,车窗里面还能看到小小的人形身影。再后面是一辆敞顶的货车,载着真正的小木头,另一辆货车车厢上载着假煤炭,最后是一节守车,跟着整列飞奔的火车快速奔驰在弯道上,就像小孩拉住母亲的裙子一般。火车好像是某样因监禁而发了疯的东西,又像早已没了生命、永远不会磨损的东西,就像中央动物园里优雅的、脚步轻快的狐狸。这些狐狸用繁复的步伐,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环绕着笼子打转。

今天早上,特芮丝很快就从玩具火车那里离开,朝着她工作的洋娃娃部门走去。

九点零五分,偌大的玩具部有了生命。长桌子上罩着的绿布幔拉开了,电动玩具开始朝空中丢球,然后接球;射击场发出爆裂的声响,靶子开始旋转。谷仓动物的那张桌子上充斥着嘎嘎、咯咯、驴鸣的声音。在特芮丝背后,大锡兵无趣的“啦嗒嗒嗒”的鼓声已经开始,锡兵的脸上充满斗志,整天面对着电梯打鼓。美术品及手工艺品的那张桌子散发出一股黏土的清新味道,令她想起小时候学校的美术教室,也想起校园内地窖的味道。据说那地窖真的曾是某人的墓穴,特芮丝以前还曾把鼻子伸过铁栏杆去闻。

洋娃娃部门的负责人是亨德里克森太太,她正把洋娃娃从货架里拉出来,把它们的腿一一张开,摆在玻璃柜台上。

特芮丝跟马尔图奇小姐打了声招呼,马尔图奇小姐站在柜台后面,专心数着钱袋里的纸币和硬币,所以她只能在有节奏的数钱点头动作之外,对特芮丝深深点了个头。特芮丝从自己的钱袋里点了二十八张五十元的纸币,把这个数字记在一张白纸上,放在出货收据信封里,然后依面额把钱放在收银机中的格子内。

此刻第一批顾客已从电梯里拥了出来,他们犹豫了一会儿,脸上带着困惑而又有点惊讶的表情,很多人发现自己身在玩具部时,都会露出这种表情。然后他们很快就往各处散开了。“你们有没有会撒尿的娃娃?”一个女人问她。“我想要买这个娃娃,但有没有穿黄衣服的?”一个女人边说边把一个洋娃娃推过来,然后特芮丝转过身去,从货架上取下那女人要的娃娃。

特芮丝注意到那女人的嘴巴和脸颊,很像自己的母亲,凹凸不平的脸颊隐藏在深桃红色的脂粉之下,间隔在双颊当中的,是一个布满垂直皱纹线条的红色小嘴巴。“这款洋娃娃都是同样大小吗?”

这里用不着推销技巧。每个人都想要买个娃娃当圣诞礼物,什么娃娃都行。在这里上班,只需要弯腰,抽出盒子,找出棕色眼睛而非蓝色眼睛的娃娃,以及叫亨德里克森太太拿她的钥匙打开橱窗。除非她相信某个特别的洋娃娃已经没有库存了,否则要亨德里克森太太开橱窗取娃娃,通常她都会做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因为要做这件事,就要侧身走进柜台后面的走道,把客人购买的娃娃放在包装柜台堆积如山的盒子上面。无论仓储小工多么努力清走包装盒,包装柜台上的东西永远越叠越多,而且不断塌下来。柜台这里很少有孩子过来,圣诞老人自然会把洋娃娃送到小孩手上,一张张急切的面孔和张牙舞爪的手,就在此地代表着圣诞老人。一般来说,那些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最傲慢,一出手就买最大、最贵的娃娃,那种有真人头发以及替换衣裳的娃娃。但特芮丝心想,在这些女人冷酷粉妆的脸孔底下,可能仍存有某些善意吧。穷人心中肯定有爱,因为他们耐心等待着轮到自己,小声询问某个洋娃娃的价格,然后摇摇头遗憾地离去。一个不过十英寸高的洋娃娃,索价要十三元五毛。“拿去吧!”特芮丝想这样对他们说,“真的太贵了,但我可以送给你。法兰根堡不在乎这个娃娃的。”

但穿着廉价外套的女人,还有蜷缩在破旧围巾下的羞怯男人早就已经离开了,朝着电梯走回去,遗憾地看着其他柜台。如果客人的目的是来买娃娃,那他们就不会想要买其他东西。娃娃是一种特别的圣诞礼物,几乎可以说是有生命的、仅次于婴儿的东西。

很少有小孩来这里。但有时候偶尔会出现,通常是小女孩,极少数的情况是小男孩,爸爸或妈妈紧紧握住他们的手。特芮丝会拿出她自己认为小女孩喜欢的洋娃娃给孩子看,她很有耐心,最后总有某个娃娃会改变小孩脸上的表情,一时间让人真的想要相信洋娃娃的目的就在于此。而通常这也就是小孩子带回家的洋娃娃。

有天傍晚下班后,特芮丝在对街的咖啡和甜甜圈店里看到罗比谢克太太。特芮丝常在回家前先到甜甜圈店买杯咖啡。罗比谢克太太坐在甜甜圈店的后面,那个长长的弧形柜台尾端,正把一个甜甜圈浸到一大杯咖啡里。

特芮丝朝她的方向硬挤过去,穿过一大堆女孩、咖啡杯和甜甜圈。她走到罗比谢克太太的手肘边,一边喘气一边说:“你好。”然后她面向柜台,好像她只是来这里喝咖啡的。“你好。”罗比谢克太太开口了,但她的语调如此冷漠,粉碎了特芮丝的整个世界。

特芮丝不敢再看罗比谢克太太一眼,可是两人的肩膀却紧紧贴在一起!特芮丝的咖啡喝了一半,罗比谢克太太才无精打采地说:“我要搭独立线的地铁。我不晓得我们能不能挤得出去呢。”她的语气呆板,与那天在餐厅里完全不一样。现在她就像特芮丝那天看到的,那个爬下阶梯的驼背老女人一样。“我们可以出去的。”特芮丝用安慰的口吻这么说。

特芮丝也要搭独立线地铁,于是她们两人强挤到门口。在地铁入口,她和罗比谢克太太挤入缓缓移动的人潮中,逐渐被吸进了人群,最后无可避免地下了楼梯,就像一小块漂浮的垃圾进入排水管中。罗比谢克太太住在第五十五街,第三大道的东侧,但两人都在莱克辛顿大道站下车。罗比谢克太太走进一家熟食店买晚餐,特芮丝也跟了进去。虽然特芮丝大可为自己买点东西当晚餐,但有罗比谢克太太在,她觉得自己就是没办法这么做。“你家里有东西吃吗?”“没有,我等一下会去买东西。”“那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吃?反正我都是一个人。来吧!”罗比谢克太太说完耸了耸肩,仿佛邀请特芮丝这件事比微笑还简单。

特芮丝想要婉拒的冲动只维持了一会儿。“谢谢你,我很乐意。”然后她看到柜台上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蛋糕,看起来像咖啡色大砖头,上面加了红樱桃,于是买下来送给罗比谢克太太。

那栋房子跟特芮丝的家很像,但建材是赤褐石的,颜色深得多,也暗得多。走廊完全没有灯光,罗比谢克太太打开三楼走廊的电灯时,特芮丝发现那栋房子其实不太干净。罗比谢克太太的房间也一样,床也没有铺好。特芮丝不禁想,罗比谢克太太起床时,是否和上床前一样疲累。罗比谢克太太从特芮丝手中接过来一袋杂货,继续拖着脚走到小厨房,留特芮丝一个人在房间里站着。特芮丝认为,既然罗比谢克太太回家了,没有外人看得到她,她就能允许自己表现出真正疲累的模样。

特芮丝不太记得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她已经忘了之前的对话内容,当然那场对话也无关紧要。事情是这样的,罗比谢克太太怪异地从她身旁走开,仿佛陷入出神的状态,突然间就不再说话了,反而开始喃喃低语,平躺在没有整理过的床上。罗比谢克太太持续低语,带着一抹歉意的浅笑,可怕又丑陋的粗短身材有着突起的大肚子,她怀抱着歉意而倾斜的头仍然有礼地看着她。就因为这样,特芮丝真的快要听不下去了。“我以前在皇后区自己开过服饰店,很棒、很大的服饰店喔。”罗比谢克太太这样说,特芮丝察觉到一股吹嘘的味道,虽然很讨厌这样,还是忍着听下去。“你知道吗,有小钮扣,V字形状的连衣裙一下子出现的时候。你知道,三五年前……”罗比谢克太太僵硬的手伸展开来,胡乱在腰际比划一番。那双短手都没办法划过身体前半部。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看来非常苍老,眼睛底下的阴影也变黑了。“他们把这些衣服叫做卡特琳娜连衣裙。记得吗?就是我设计的,最早是从我在皇后区的店流行出来的。这些衣服好有名。”

罗比谢克太太从床上起来,把靠着墙的箱子打开,一边还一直在说话,然后把一件件材质厚实的深色连衣裙拿出来放在地板上。罗比谢克太太拿起一件石榴红的丝绒连衣裙,上面有白色衣领,还有小小的白色钮扣,在紧身马甲的前面形成一个直往下的V字。“看吧!我有好多件,都是我做的。其他店都是模仿我的。”她用下巴压住衣服的白色衣领,衣领上面罗比谢克太太那颗丑陋的头可怕地倾斜着。“喜欢吗?我送你一件。过来。过来,试试这件。”

想到要穿这种衣服,特芮丝就觉得恶心。她真希望罗比谢克太太再躺下来休息一会儿,但她还是顺从地起身,仿佛没有自己的意识,朝罗比谢克太太走去。

罗比谢克太太用发抖的、迫切的手把一条黑丝绒连衣裙比在特芮丝身上,突然间特芮丝明白了罗比谢克太太是怎么服务店里的客人的,她就是很快地把毛衣往客户身上套,原因是她已经不会用其他方式来做同样的动作了。特芮丝想起罗比谢克太太说过,她已经在法兰根堡工作了四年。“还是你比较喜欢绿色那件吗?试试看。”特芮丝犹豫了,她放下衣服,挑了另一件暗红色的。“我卖了五件给店里的女孩,但这件我送你。这些是剩下来的衣服,还是跟得上流行。你比较喜欢这件?”

特芮丝喜欢红色的那件。她喜欢红色,尤其是石榴红,而且她喜欢红丝绒。罗比谢克太太把她推到角落,让她在那里脱掉自己的衣服,把衣服放在扶手椅上。其实她并不想要那条裙子,也不想要人家送给她那件衣服,这让她想起以前在儿童之家收到衣服的情形,穿过的旧衣服。基本上,人们都把她当作孤儿,学校里半数以上的女孩子是孤儿,永远没有从外面得到过礼物。特芮丝脱下毛衣以后觉得全身赤裸。她抓着上臂,那里的皮肤感觉又冷又没有知觉。

罗比谢克太太还在忘情地自言自语。“我一针一线缝的,从早到晚在缝!我底下有四个女孩。后来我的视力变差了。瞎了一只眼,就是这只。你穿上那条裙子。”她还告诉特芮丝她眼睛动手术的事。那只眼睛没有全盲,只是半盲而已,但已经够痛苦的了。青光眼,到现在她的眼睛还在痛。青光眼,还有她的背,她的脚。拇囊肿。

特芮丝知道,她正在倾吐自身遭遇的困境和不幸,好让特芮丝能了解她为何沦落到百货公司工作。“合身吗?”罗比谢克太太自信满满地问道。

特芮丝看了看衣柜门上的镜子。镜子里显现出一个颀长的身躯,头有点小,轮廓边缘散发着光亮,好像亮黄色的火焰朝下烧到亮红色的双肩。衣服上一个个从上到下的百褶,几乎直到脚踝。这就是童话故事里皇后的衣服,红得比血还深。特芮丝后退一点,拉拉背后松垮的地方,让衣服贴紧她的肋骨和腰部,然后再看着镜中自己深褐色的双眸。自己与自己面对面。那就是她,不是那个穿着乏味格子裙和黄色毛衣的女孩,也不是在法兰根堡洋娃娃部门上班的女孩。“喜欢吗?”罗比谢克太太问道。

特芮丝端详镜中那张出乎意外镇定的嘴巴,清楚地看见那张嘴巴的形状。她现在不太涂口红了,反正也没人会亲她。她真希望能亲吻镜中的人,让镜中人有了生命,但她还是站着不动,宛若画中的肖像。“喜欢就拿去吧。”罗比谢克太太有点不耐烦地催促她。她靠着衣柜站在一旁窥伺,看着特芮丝,就像百货公司里的女店员,当女性客户在镜子前试穿衣服的时候,躲在旁边窥伺一样。

特芮丝知道自己留不住这件衣服,她会搬家,这件衣服也会不见。即使她想保住这件衣服,它还是会消失,因为这东西是暂时的,属于当下这一刻。她真的不想要这件衣服,她试着去想像这件衣服放在她家衣柜里,旁边是她的其他衣服。但她无法想像这个画面。她开始解开钮扣,松开衣领。“你喜欢吧?”罗比谢克太太还是像之前一样很有自信地问。“对。”特芮丝坚定地承认。

她解不到衣领后面的领扣,要罗比谢克太太帮忙才行。她几乎等不及了,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会非得穿上这样的衣服不可?突然间,她觉得罗比谢克太太和这幢公寓就像一场噩梦,而她才刚发现自己身在噩梦中。罗比谢克太太是地牢里驼背的狱卒,而她则被带来这里受折磨。“怎么回事?被别针刺到了吗?”

特芮丝张嘴想说话,但她的思绪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的思绪在遥远的地方,在远处的漩涡中;而这漩涡又在这个灯光昏暗的可怕房间里展开,她们两人则在房间中紧张地对峙。此时她的思绪就位于这个漩涡上,她知道她害怕的是那种绝望,而不是其他事情。那种绝望,来自罗比谢克太太病弱的躯体、在百货公司里的工作、箱子里成堆的衣服,也来自罗比谢克太太的丑陋。罗比谢克太太人生的尽头似乎全部是由绝望所组成的。此外还有特芮丝自己的绝望,因为她想要追求的人生和想要做的事情而绝望。若她的一生不过是场梦,那么这样的绝望是真实的吗?这种绝望带来的恐惧,令她想要赶快脱下那条裙子逃跑,免得到时候来不及了,免得枷锁落下来束缚住她。

现在可能为时已晚。就像在噩梦中一样,特芮丝穿着白色衬裙,在房间中颤抖着,一动也不能动。“怎么了?会冷吗?现在可是很热呢。”

的确很热。暖气嘶嘶作响。房间里有大蒜的味道,有年老的陈腐味道,有药的味道,还有罗比谢克太太身上一股特殊的金属味。特芮丝真希望就这样倒在她放裙子和毛衣的椅子上。她想,或许要是她能躺在自己的衣服上,那就没事了。但她不该躺下来,如果躺下来,她就输了。枷锁就会锁上,她就会和那个驼背的狱卒在一起了。

特芮丝剧烈地颤抖着,突然失去了控制。那是一股寒意,而不只是害怕或疲累。“坐下。”罗比谢克太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令人吃惊的漠然与不耐烦,仿佛她早已习惯了女孩子们在她房里感到晕眩。她干燥的、指尖粗糙的手指也好像从很远之外在压着特芮丝的双臂。

特芮丝在椅子旁挣扎着,她知道自己快要屈服了,甚至也意识到自己深受这样的屈服感所吸引。她倒在椅子上,感到罗比谢克太太拉住她的裙子,把裙子拉下来,但她就是没办法移动。虽然这张椅子暗红色的扶手比她还要高,但她的意识依旧清醒,还是有自由思考的能力。

罗比谢克太太说:“你在店里站太久了。最近的圣诞节都很忙,我在店里忙过四次圣诞假期了。你一定要学着照顾自己。”

照顾自己。倚着栏杆走下楼梯,在自助餐厅吃午餐。从肿胀的脚上脱下鞋子,就好像那一群在女更衣室暖气机旁边休息的女人,争夺着一点点暖气机的空间,在上面放报纸,坐个五分钟。

特芮丝的思绪运作非常清楚,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不过她知道自己的目光只是盯着前方,也知道自己想动也动不了。“亲爱的,你只是累了。”罗比谢克太太说,把一条毛毯覆在特芮丝的肩上。“你需要休息,站了一整天,今晚也都是站着。”

特芮丝想起理查德喜欢的艾略特的一行诗:“这完全不是我的意[2]思,完全不是。”她也想说这句话,却无法翕动嘴唇,嘴巴里好像有种又甜腻又发烫的东西。罗比谢克太太站在她前面,从一个瓶子里挖出一匙东西,然后把汤匙送到她的嘴边。特芮丝顺从地吞了下去,也不管这是不是毒药。她此刻大可以动动嘴唇,可以从椅子上起来,但她不想动。最后,她往后躺在椅子上,让罗比谢克太太用毯子裹住她,假装要睡了。但她一直看着那驼背的身躯在房里游走,把桌上的东西收好,脱下衣服准备上床。她看着罗比谢克太太卸下巨大的蕾丝束腹,还有某种肩带似的东西,绕过她的肩膀,有部分直下到背部。此时特芮丝惊恐地阖上眼睛,用力闭上双眼,直到听见弹簧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一声长长的呻吟叹息,告诉她罗比谢克太太已上了床。但还没结束,罗比谢克太太伸手去拿闹钟,上了发条,头也没有离开枕头,摸索着要把闹钟放到床边的直背椅子上。在黑暗中,特芮丝隐约看到罗比谢克太太的手臂起起落落了四次,最后才让闹钟找到位子。

特芮丝想,我等十五分钟,她睡着后就离开。

她很疲累,所以她强迫抑制着那股痉挛,那是一股像跌倒一般突发的抽搐,每晚还没上床就会发作,不发作就睡不着。痉挛还没有发作,于是特芮丝估计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后,她就穿好衣服,静静地走出门去。毕竟要打开门逃走,是件容易的事。而她也认为这很容易,因为她根本不是在逃走。

[1] 彼埃·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1872—1944),荷兰画家。风格派运动幕后艺术家和非具象绘画的创始者之一。

[2] 这是诗人艾略特作品《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当中的句子。

第二章

“小芮,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那个菲尔·麦克艾洛伊?在证券公司上班的那个?嗯,他来了,他说再过几个礼拜,就会帮你找到工作了。”“真的帮我找到工作了?在哪里?”“格林威治村要上演一出戏。菲尔要我们今晚跟他见面。等下跟你碰面的时候我会告诉你详情。我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好了,现在正要离开学校。”

特芮丝往上跑了三段阶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刚才正梳洗到一半,脸上的肥皂已经干了。她朝下望着脸盆里的橘色毛巾。“有工作了!”她轻声自语。真是神奇的字眼。

她换好衣服,把一条短银链挂在脖子上,坠饰是旅人的守护圣者圣·克里斯多福,链子是理查德送的生日礼物。她用一点水把头发梳理一下,好让它看来更整齐;柜子里有些粗略的草图和纸板模型,如果菲尔·麦克艾洛伊要看的话,她很快就可以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她可能得说,自己的实务经验不多,但这样说又令她深感挫败。她连实习的经验都没有,只有那次在蒙克莱尔上了两天班,用纸板做了个模型,最后给一个业余团体拿去用。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算是工作经验。她在纽约修过两门舞台设计的课,也读了很多书。菲尔·麦克艾洛伊这个紧张而忙碌的年轻人,说不定会为了大老远跑来见她而有点生气,她似乎可以听见菲尔遗憾地说她胜任不了。特芮丝转念又想,既然有理查德在场,结果应当不会像她自己面对一样恐怖。打从她认识理查德开始,他不是辞职就是被开除,大概换过五个工作。失业再找工作,对理查德来说根本就是稀松平常。特芮丝想起她一个月前被鹈鹕出版社开除,不禁畏缩了,他们连事前的通知都舍不得给,她猜想自己被辞退的唯一理由,就是当初指派给她的研究工作已经完成了。她跑进去跟董事长努斯邦先生说自己没收到通知时,他竟然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通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通‘资’?什么啊?”他说得很冷淡,而她立刻转身逃走,担心自己会在他办公室里迸出泪来。理查德的处境比较好,他住在家里,有家人为伴,让他保持心情愉快。对他来说存钱更容易。他在海军服役两年期间,存了大约两千元,一年后又存了一千多元。要加入舞台设计师工会成为初级会员,得花一千五百元,她要多久才能存到这一千五百元哪!在纽约待了将近两年,她只有五百元左右。“为我祷告吧。”她对着书架上木制的圣母像这么说。木制的圣母像是她房里最美丽的东西,她刚到纽约的第一个月就买来了。她巴不得房里有更好的地方可以放这个圣母像,而不是放在丑陋的书架上。现在这个书架就像是用很多水果箱叠起来,然后漆上了红色似的。她想要再买个触感平滑雅致的清漆原木书架。

她下楼到熟食店买了六罐啤酒和蓝纹奶酪。上楼时才想起,本来到熟食店的目的是买肉来当晚餐。她和理查德说好了今晚一起吃饭,计划现在可能要变了,但她又不喜欢去主动改变任何与理查德相关的事情。等她再度准备下楼买肉时,理查德长长的门铃声也响了起来,她按下开门的按钮。

理查德跑步上楼梯,笑着说:“菲尔打来了吗?”“没有。”她说。“好。这表示他快来了。”“什么时候?”“几分钟后吧。他可能不会待太久。”“工作听起来真的是确定了吗?”“菲尔是这样说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戏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需要有人做舞台背景,那为什么不找你呢?”理查德仔细打量她,笑了起来,“你今晚看来好美,别紧张好吗?只是一家在格林威治村的小公司,说不定你的才华比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多。”

她把理查德扔在椅子上的大衣挂到衣柜里,大衣底下是一卷他从艺术学校带回来的炭纸。“今天有没有什么好消息可以报告啊?”她问道。“还好,就是我想在家里做的东西,”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今天请了那个红头发的模特儿,我喜欢的那个。”

特芮丝想看他画的素描,但她也知道理查德可能认为那些作品还不够好。他最早有些画还不错,例如挂在她床上方、用蓝色和黑色画出来的灯塔,是他在海军服役时画的,他那时才刚开始画画。但他的素描不好,而且特芮丝怀疑他可能永远不会进步了。他褐色的棉裤上有只膝盖沾满了炭污;红黑格子衬衫里面穿了件T恤,鹿绒皮鞋让他宽大的双脚看起来像奇形怪状的熊掌。特芮丝想,他看起来比较像伐木工人或某种职业运动选手,她可以轻易想见他手里握着斧头,而非画笔。她看过他拿斧头,那次他在布鲁克林家里的后院砍木头。如果他不能向家人证明他的绘画事业有进展,很可能今年夏天他就必须到他父亲的桶装瓦斯行上班,按照父亲的愿望,在长岛开一家分店。“你这礼拜六要上班吗?”她问道。她仍然很怕谈到工作的事。“希望不要。你有空吗?”

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没有空。“我礼拜五有空,”她感到无能为力,“礼拜六要上班到很晚。”

理查德笑了起来。“这是个阴谋。”他执起她的手,把她的双臂环绕在自己的腰上,目光不断在房里搜索。“还是礼拜天?我家人问你能不能出来吃晚餐,我们不必待太久。我可以借一辆卡车,我们下午先开到别的地方去玩。”“好啊。”她和理查德都喜欢这样,坐在大大的卡车上,爱开到哪里都行,自由自在,仿佛乘着蝴蝶飞舞。她把手从理查德的腰际抽回来,环抱着理查德的腰让她感觉很不自然,又有点愚蠢,好像站在那里抱着树干。“我真的有买牛排想要晚上吃,可是放在百货公司里被人偷走了。”“偷走?放在哪里会被偷走?”“从我们放手提袋的架子上偷的。我是圣诞节雇来的临时工,没有置物柜可以放东西。”想到这一点她笑了起来,但今天下午她差点就要哭出来了。狼心狗肺的东西,她当时想道,这群狼,偷走一袋该死的肉,就因为袋子里是食物,免费的一餐。她问过所有的售货员,但每个人都否认。亨德里克森太太曾愤怒地说,不可以把生肉品带到百货公司里来。可是如果所有的肉店都在六点关门,那又要怎么办呢?

理查德躺在单人沙发床上。他的嘴唇很薄,唇线不对称,嘴唇有一半往下弯,使得他的脸部表情看起来难以捉摸,有时看来幽默,有时看来苦涩,这种矛盾,就算是他坦率的蓝眼睛也无法加以澄清。他带着嘲弄缓缓地说:“你有没有去楼下的失物招领处找?说你丢了一磅的牛排,寻获者请交还给‘肉丸’这个人。”

特芮丝笑了笑,在小厨房里的架子上到处找。“你以为你在开玩笑吗?亨德里克森太太真的叫我到楼下的失物招领处去。”

理查德爆出大笑,然后站起来。“这里有一罐玉米,我有买莴苣可以做沙拉,还有面包和奶油。要不要我去买些冷冻猪排?”

理查德伸长了手越过特芮丝的肩头,从架子上拿起黑面包。“这叫面包?这是霉菌。你自己看看,都出现蓝色了,蓝得就像大猩猩的背一样。面包一买来就要吃掉呀!”“既然你不喜欢……”她从他手上把黑面包拿走,丢进垃圾袋里。“反正这不是我说的面包。”“那把你说的面包拿来给我看。”

冰箱旁的门铃尖声大作,特芮丝很快按下按钮。“他们来了。”理查德说。

来者是两个年轻人。理查德介绍说是菲尔·麦克艾洛伊,还有他哥哥丹尼。菲尔不像特芮丝想像的那么高大,看起来既不紧张也不严肃,也不特别聪明。而且理查德介绍他们时,他也不太看特芮丝。

丹尼站着,外套挂在手臂上,特芮丝把他的外套接过来。家里没有多余的衣架来挂菲尔的外套,所以菲尔把又脏又旧的外套扔在一把椅子上,外套有一半垂在地板上。特芮丝端上啤酒、乳酪和饼干,一面听菲尔和理查德的对话,等待着对话的主题会转到工作这件事情上。但两人一直在谈他们上次在肯辛顿见面后发生的事。理查德去年夏天在那里的酒店画了两个礼拜的壁画,菲尔则在那里当服务生。“你也在戏剧界工作吗?”她问丹尼。“没有,我不是。”丹尼看起来很害羞,或许是觉得无聊,因为不耐烦而想离开。他比菲尔年纪大,身材也壮硕一点,棕色的眼睛仔细扫过房间里的每样东西。“他们还没有准备好,现在只有导演和三个演员。”菲尔躺在沙发上对理查德这么说。“有个人和我一起工作过,是导演,叫雷蒙·柯特斯。如果我推荐你,你绝对进得去。”他看了特芮丝一眼这样说。“他答应让我演戏里面二哥的角色,那部戏叫《小雨》。”“喜剧吗?”特芮丝问。“是三幕喜剧。目前为止你自己做过什么场景?”“需要多少场景?”特芮丝还没来得及回答,理查德就先问了。“最多两个,说不定只要一个就过得去了。乔治娅·哈洛伦是主角,去年秋天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过他们演的那出萨特的戏?里面就有她。”“乔治娅?”理查德笑了起来,“她和鲁迪怎么了?”

他们的话题渐渐导向乔治娅、鲁迪和其他特芮丝不认识的人,特芮丝觉得很失望。她想,乔治娅很可能是理查德的旧情人之一,他以前提过自己有五个旧情人。但是除了西莉雅这个名字之外,其他的名字她一个也记不起来了。“这是你做的场景吗?”丹尼看着挂在墙上的硬纸板模型问她。特芮丝点头回答,他起身去看模型。

理查德和菲尔谈到了一个欠理查德钱的男人,菲尔说他昨天在圣雷摩酒吧看到那个人。特芮丝想,菲尔拉长的脸和削短的头发,就像[1]西班牙画家埃尔·格列柯笔下的人物;同样的五官却使他哥哥看起来像美国印第安原住民。可是菲尔一开口,就完全摧毁了这种埃尔·格列柯的联想。他说起话来就像格林威治村酒吧里面随处可见的人一样,那种可能是作家或演员,其实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好漂亮,”丹尼说,眼睛还往后盯着其中一个挂着的小塑像。[2]“是《彼德洛西卡》的舞台模型,展览会的那个场景。”她一面说,一面猜想他是否听说过这出芭蕾舞剧。她想,他的职业说不定是律师或医生,他手指上略带黄色的污渍,但不是香烟的污渍。

理查德说他肚子饿了,菲尔也说他饿坏了,但两人都没有吃摆在眼前的乳酪。“菲尔,我们再过半小时就该走了。”丹尼又说了一次。

不久后,他们两人起身穿上外套。“小芮,我们出去吃饭吧。”理查德说,“第二街的捷克餐厅如何?”“好,”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她想,就是这样了,工作还没有什么确定的答案。她有股冲动,想问问菲尔这个重要问题,但又没有开口。

在街上,一行人没有往上城走,反而开始往下城去。理查德和菲尔走在一起,只回头看了她一两眼,好像要看看她是否还在。踏上人行道的时候,丹尼挽住她的手臂,也挽着她的手穿过一块块又脏又滑、既非冰也非雪的东西,是前阵子下雪后的留痕。“你是医生吗?”她问丹尼。“我是物理学家,”丹尼回答,“在纽约大学修研究生的课。”他对她笑了笑,两人的对话暂停了一阵子。

然后他开口说:“跟舞台设计很不一样吧?”

她点了点头,“很不同。”她想要问他有没有参与原子弹的工作,但又没问出口,毕竟这与她有什么相关呢?“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她问道。

他咧嘴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知道,要到地铁站。但菲尔想先吃点东西。”

他们走在第三大道上,理查德告诉菲尔他们明年夏天要去欧洲。特芮丝跟在理查德后头,像个悬荡着的附着物品一样,感到一阵尴尬,因为菲尔和丹尼一定会以为她是理查德的情人。她不是理查德的情人,理查德也不期待她一定会跟着去欧洲。她认为两人间的关系非常奇特,但有谁会相信呢?根据她在纽约的经验,每个人都和他们约会过一两次以上的人上过床。在理查德之前她曾经跟两个人约会过(安杰洛和哈利),这两人一旦发现她不想跟他们发生关系,就断然离开了她。她认识理查德的那年,她曾试了三四次,想要和理查德发生关系,但结果都不甚理想。理查德说他宁愿等下去,意思是等到她再爱他更深一点。理查德想要娶她,他也说她是他有史以来第一个求婚的女孩。她知道他们前往欧洲之前他还会再向她求婚,可是她对他的爱,还不足以让她嫁给他。但是这趟欧洲之旅的大部分费用会由理查德负责,她也会接受。想到这里,她心中浮起一种熟悉的罪恶感,然后理查德的母亲,桑姆科太太的影像就出现在她眼前,微笑着赞许他们两人,同意两人结婚,但特芮丝却不由自主地摇起了头。“怎么了?”丹尼问。“没事。”“你会冷吗?”“不会。完全不会。”

但他把她的手臂挽得更紧。她很冷,而且觉得很难受。她知道她和理查德之间存在着一种半悬荡着、半固定着的关系。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多,但又没有真正的亲密起来。交往了十个月,她还是不爱他,很可能永远无法爱他;虽然她喜欢他,胜过她以前认识的任何人,当然也胜过任何一个男人。有时她会认为自己爱上了他,早晨起床时目光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突然想起她认识他,突然想起他的脸因为她展现的善意而闪耀出深情。接下来,这份睡眼惺忪的虚空就被现实填满,想起现在几点了,今天是礼拜几,有什么事情还没做,这些生命中比较实在的东西。但这种感觉和她在书里读过的爱情大不相同,爱情应该是一种充满喜悦的疯狂状态。事实上,理查德的行为举止里也看不见充满喜悦的疯狂。“噢,每样东西都叫做圣杰曼德佩!”菲尔挥舞着手大叫,“你走之前我会给你几个地址。你会在那里待多久?”

一辆卡车垂着叮当作响的链子,正好在他们面前转弯,特芮丝没听到理查德的回答。菲尔走进第五十三街转角的“莱克的店”。“我们不一定要在这里吃,菲尔只想在这里停一下。”他们进门时,理查德捏了一下她的肩膀。“今天真棒,小芮,有没有感觉到?这是你第一份真正的工作!”

理查德相信今天很棒,特芮丝也想努力体会此时是很棒的一刻。但是稍早接了理查德的电话后她看着脸盆里橘色的毛巾,当时感受到的那份确切感,现在却连想都想不起来了。她靠在菲尔旁边的凳子上,理查德则站在旁边继续和菲尔说话。白瓷砖墙和地板发出的耀眼白光似乎比阳光更明亮,因为这里没有影子。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菲尔眉梢每根乌亮的眉毛,还有丹尼手中没点燃的烟斗上面粗糙的斑点。她可以看到理查德手上的细纹,他的手软绵绵地从外套袖子里伸出来;看到理查德柔软、颀长的身体和他的手产生的不协调的对比。他的双手很厚,肉乎乎的,不管是拿盐罐或提起手提箱的把手,两手都呈现出同样不协调及僵硬的动作;她想,就算在抚弄她的头发时也一样。他的手掌非常柔软,好像女孩子的手一样,而且有点湿润。最糟的是,即使他花时间梳妆打理,他还是会忘了把指甲清一清。特芮丝已经跟他说过好多次这件事了,但她觉得要是再说下去,就会激怒他了。

丹尼正在观察她。她看着他若有所思的双眼好一会儿,随后才把眼神移开。突然间,她明白自己为何想不起来稍早的那份确定感,因为她根本不相信,光靠着菲尔·麦克艾洛伊的推荐,她就能找到工作。“你在担心那份工作吗?”丹尼就站在她旁边。“没有。”“不要担心,菲尔会告诉你一些小诀窍。”他把烟斗柄插进嘴巴,似乎要准备说些其他事情,但又转过身去。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菲尔和理查德的对话,他们在谈船期订位的问题。

丹尼说:“对了,我住摩顿街,距离黑猫剧院只有几条街,菲尔也和我住在一起。你找个时间过来一起吃午餐,好吗?”“非常谢谢你,我很乐意。”但她想,这不太可能,不过他人真好,竟然愿意开口邀请。“你觉得怎么样,小芮?”理查德问,“三月去欧洲会不会太早?最好早点去,免得等到那里挤满了人。”“三月听起来还好,”她说。“我们一定会去,是吧?就算我学校的学期还没有结束,我也不管。”“对,一定会去。”说得容易。要相信这一切很容易,不相信这一切也同样容易。但如果这都是真的,如果真的有这份工作,如果这出戏会成功,而且她能带着至少一项成就去法国……突然间特芮丝把手伸向理查德的手臂,握住他的手。理查德非常诧异,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停下了。

隔天下午,特芮丝拨了菲尔给她的剧团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听起来很有效率的女孩,柯特斯先生不在那里,但他们已经从菲尔·麦克艾洛伊那里听说过她,把职位保留给她了。她可以从十二月二十八日开始上班,周薪五十元。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先过来给柯特斯先生看看自己的作品,但既然麦克艾洛伊先生如此大力推荐,带作品过来也就不是必要程序了。

特芮丝打电话给菲尔谢谢他,但没人接电话。她写了一张字条留给他,由黑猫剧院转交。

[1] 埃尔·格列柯(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文艺复兴的重要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出生在克里特岛,习惯将自己的全名以希腊文签署在作品上。

[2] 俄国作曲家史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作品。

第三章

罗柏塔·华尔斯是玩具部最年轻的主管,她在早上刚上班后的慌乱时刻里,短暂停下来小声告诉特芮丝:“这个二十四块九毛五的手提箱如果今天不卖掉,礼拜一就会打折出清,那我们部门就会损失两元!”罗柏塔对着柜台上咖啡色的硬纸板手提箱点点头,把自己手上一堆灰色的盒子塞到马尔图奇小姐的手里,又匆忙走掉了。

长长的走廊那头,特芮丝看着那些女售货员纷纷让路给罗柏塔。罗柏塔奔走在柜台间,在这个楼层到处跑,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六点都是这样。特芮丝听说罗柏塔又想推动另一次促销活动了。她戴着像小丑一样的红色眼镜,而且和其他女孩不一样的是,她老是把绿色制服的袖子卷起来到手肘上面。特芮丝看到她敏捷地穿过走廊,拉住亨德里克森太太,激动地传达了某个讯息,还带着手势呢。亨德里克森太太点头同意,罗柏塔则拍了她的肩膀表示彼此友好。特芮丝的妒意隐约而生。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亨德里克森太太,甚至讨厌她,但还是会嫉妒。“你们有会哭的布娃娃吗?”

特芮丝不知道库存里有这种娃娃,但那个女人确定法兰根堡百货公司有这种商品,这是她在广告上看到的。特芮丝到处找,再拉出一个箱子,这里没有的话就真的没有了。“你在‘召’(找)什么?”桑提尼小姐问。桑提尼小姐感冒了。“会哭的布娃娃。”特芮丝回答。桑提尼小姐最近对她特别客气,令特芮丝想起了被偷走的肉。但现在桑提尼小姐只是扬起眉毛,嘟着发亮的下唇,耸了耸肩,然后就走掉了。“布的?有马尾?”马尔图奇小姐看着特芮丝。她是个纤细的、头发散乱的意大利女孩,鼻子像狼一样长。“别让罗柏塔听到。”马尔图奇小姐边说边四处张望。“别让任何人听到,那些娃娃在地下层。”“噢!”楼上的玩具部正与地下层的玩具部激烈竞争,公司的策略是迫使顾客跑到七楼买东西,因为七楼的东西比较贵。特芮丝回答那个女人说,娃娃在地下层。“试着把这东西卖掉。”戴维斯小姐经过时对她说,用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拍了一个压扁的仿鳄鱼皮手提箱一下。

特芮丝点点头。“有没有一种腿能撑起来的娃娃?那种能站的娃娃?”

特芮丝看着那位中年女性,那女人的拐杖把她的肩膀撑得老高,她的脸和其他经过柜台人的脸都不一样,很柔和,眼中有一种万事了然于心的感觉,仿佛真的可以看透她所注视的事情。“这个太大了。”特芮丝拿出一个娃娃给她看时,她这么说:“不好意思,你们有小一点的吗?”“应该有。”特芮丝顺着走道往前去拿货,却发现那女人拄着拐杖跟着她,绕过挤在柜台前的人群,省得她带着娃娃走回来。突然之间,特芮丝希望无止境地努力下去,希望找到那个女人想要的娃娃。但她找到的娃娃也不太对,没有真的头发。特芮丝跑到别的地方去找,找到款式相同又有真发的娃娃,娃娃翻身的时候甚至还会哭,正是那个女人要买的娃娃。特芮丝小心翼翼地把娃娃放在新盒子里,放在一层全新的薄纸上。“太好了,”那女人一再说着,“我要把它寄给在澳洲当护士的朋友,我护校的同学,所以我做了一件和我们学校一样的小制服给它穿。太感谢你了。祝你圣诞快乐!”“也祝你圣诞快乐!”特芮丝笑着说。这是她第一次从客人那里听到“圣诞快乐”。“贝利维小姐,你休息过了吗?”亨德里克森太太语气尖锐地问她,仿佛像在斥责她。

特芮丝还没有休息过。她从包装柜台下的架子里拿出笔记本和她正在读的小说。那本小说是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是理查德一直叫她读的书。理查德说,他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读过格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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