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典藏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5 17: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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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震云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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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相处流传:典藏版

故乡相处流传:典藏版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故乡相处流传: 典藏版作者:刘震云排版:情缘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8-01ISBN:9787535469410本书由北京长江新世纪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风从哪里来风在我心中—— 一句送朋友的话—— 第一段 ——在曹丞相身边一

一到延津,曹丞相右脚第三到第四脚趾之间的脚气便发作了,找我来给他捏搓。丞相的脚,一只像白薯,一只像裂嘴的香瓜。当然啦,曹丞相日理万机。上午、下午、吃过晚饭,主要处理政治、军事大事。这时英雄荟萃,笑声皆是“嘿嘿嘿”而不是“哈哈哈”。曹丞相屁声不断,其他人都憋着忍着。捏搓脚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捏搓一阵,第三到第四脚趾之间便涌出黄水,脚蹼变得稀烂。黄水已经开始在第四到第五个脚趾之间与我右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之间漫延。一到有人问我:“你真是在给曹丞相捏脚吗?”

我马上举起右手:“看这手,看这黄水!”

大家看我的黄水与曹丞相的黄水真有些相似,便相信了。曹丞相的黄水,是人们争相保存的雨露。装在透亮的试管里。当晚,便有人给我爹送猪杂碎吃。我爹吃着猪心说:“丞相(省去姓,显得随便与亲切)可喜欢娃了,听说还要认他做干儿呢!”

这事很快风传开来。开始有人给我爹送猪头肉、猪尾巴。我听到这消息却吓得哆嗦。丞相的干儿是可以胡说的?我无非一个捏脚的罢了。丞相浑身上下都是耳朵,这消息他早晚得知,我的脑袋就得被砍下来当球踢。我暗自埋怨爹:“爹,爹,你图一时痛快,能嗍猪尾巴,把儿可给害苦了!”

几天魂不守舍,等待丞相得知,发怒,考虑到时候是由我独自承担责任,还是如实出卖爹。

果然,丞相很快知道这风传。但也就是一笑了之。偶尔与我开玩笑,还真叫一声“干儿”。

丞相和蔼可亲。大人物嘛,发怒是在公堂,跟与他地位相等的人。挎剑出入宫殿,左右相互不服气,这很正常。但到与我们这些下人接触,和蔼可亲。见面就问:“吃了吗?没吃饱再吃点!”

夜深人静的时候,丞相除了让我捏捏脚,另一个爱好是玩妇女。他对妇女并不挑剔,只要模样俊俏,身条好,腰细,脚捧着不臭,不起皴,不起皮,姑娘也可,媳妇也可,寡妇也可,不讲究非“处女”不行。这放在我与曹丞相相处的年代,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延津“处女”无遭大殃,与曹丞相这点宽松和不在意大有关系。我为此恭维过丞相。但丞相不在意地摆摆手,声明这并不完全出自爱民之心,很大的成分还是属于个人爱好。他说:“生瓜蛋子有什么意思?”但这并不影响事情的客观效果及我们对他的尊敬。曹丞相二十万大军一到延津,他就让军士骑马在军中发了一趟告示,一、强奸民女者,杀;二、骑马践踏庄稼者,杀;三、无事玩老百姓猪耳朵者,杀……延津几十万民众欢腾雀跃,奔走相告。果然,曹军军纪严明,不像一同到来驻扎在延津黄河之南的袁绍军队,据说那里的士兵连小羊都筪了。这里不筪小羊,不筪“处女”,二十万大军不筪,只剩一个曹丞相玩玩媳妇寡妇,实在不值一提。人无完人,金无赤足,曹丞相也是人嘛。我们村杀猪的猪蛋给曹丞相送猪肠子时,被曹丞相留下聊天。聊了一会儿猪的杀法,肠子的扒法和灌法,又聊妇女。猪蛋顺便给曹介绍了几个俊俏的。这时曹问:“猪蛋,我这生活是否有些特殊化?”

猪蛋啐口唾沫答:“什么特殊,我还搞过呢,别说一个丞相!你想嘛,我们延津几十万人,连吃带日,还管不起你一个!”

曹丞相笑了,说不要看猪蛋杀猪,樊哙也杀猪,杀猪的懂政治,这职业离政治近。接着就封猪蛋为“新军”操练小头目,让带着我们村的村民操练。

曹丞相不玩儿妇女时,就由我来给他捏搓脚。这时曹闭着眼睛,搓到痒处,也像常人一样舒服地“哼哼”,令我大不敬地想起妇女在有些时候的样子。老人家睁开眼睛又兴致好时,知道我也是当代中国一个写字的,便也与我聊天,谈古论今。所谓谈古论今,也无非是他谈论,我听,偶尔瞅准机会附和一句。他谈论尽兴,才开始与我问话。这时须有问有答。问:“你以前知道我吗?”

我忙低头答:“常与丞相梦中相会。”

曹皮笑肉不笑地用席篾子剔着牙:“以前没见过面,怎么会梦我?”

我答:“这是我的一点毛病,常梦中与大人物相会。所谓‘身无分文,心忧天下’,就是这个意思。因你们大人物管着天下,所以常梦。”

曹“嗯”了一声,抬了一下眼皮,有些不大相信的样子,我忙又补充:“不但是我,所有文人皆如此。丞相也写过诗,难道与三皇五帝无梦中相会过?”

这时曹倒很吃惊,睁大眼睛想了想,说:“我倒真没梦见过。”

我说:“那也正常。因为丞相与三皇五帝是同样人,做的是同样事,写的是帝王诗,所以梦不梦无所谓。至于我们这些只会写字的普通的小文人,不梦又如何生活?”

曹点点头,“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问。

还有一次,曹丞相问:“你平生最佩服谁?”

我答:“当然是曹丞相。”

曹马上大怒,从桌子上扔下一个竹牌:“大刑伺候!”

立即上来几个虎背熊腰的兵士,将我捺倒在桌前,给我双手上拶子,抽绳。我大叫一声,昏了过去。凉水泼醒后,我首先不明白的是我身为男身,怎么给我用女刑?但接着又明白了,在丞相眼里,我们这些小文人,本来就男女不分。这时丞相已经坐在大堂桌后,用惊堂木拍了一下桌子:“大胆刁民,敢与本丞相扯谎!你前天说过,我们也无非是梦中相会,相互隔着许多朝代,你怎么会佩服我?”

我熬刑不过,只好答:“报告丞相,是扯谎。”

曹问:“你到底佩服谁?”

我答:“佩服毛主席。”

曹说:“这还差不多。”

于是不再审问。

一次曹丞相与袁绍会猎,将我带上。会猎在延津大荒洼。曹起身于黄河北,袁起身于黄河南。大荒洼是一个什么地方?我在另一部长篇小说《故乡天下黄花》中已经描述过,穷山恶水,土匪出没;人没有好人,动物没有好动物。这里没有狍子,没有獐子,没有鹿,也没有黄羊,只有几只饿得皮包骨头的灰兔子。但曹、袁毕竟是大人物,能入乡随俗,不为一时一地一情一景情绪低落,不与人、动物一般见识,一场猎会下来,虽然只打下三只灰兔子,还有一只明显老了,属于腿脚不便,但两人仍兴致很高,“哈哈”大笑,用袖子去擦头上的汗。

看着双方兵士在剥兔子,曹、袁在那里联合骂刘表,一个说“这龟孙子”,一个说“我操他二姨”。说完,骂完,拱拱手,各带兵回营。晚上曹问我:“袁绍你看到了?”

我答:“看到了。”

曹问:“印象如何?”

我答:“还行,对部下很好,自己只要兔肉,不要兔皮,把兔皮让大家分。”

曹点点头,又问:“你说,我与袁绍谁好?”

这话让我吃了一惊,半晌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我说曹好,曹必认为我又在扯谎,又要打我;我说袁好,曹与袁虽然现在是朋友,共击刘表,但我读过史书,知道两人不久也将分化,成为敌人,那样说也不妥。记得有人问过:“吾与徐公孰美”,让人急得一头汗。我答:“都好。”

曹瞪了我一眼,发怒问:“如果袁让你捏臭脚,你也会给他捏吗?”

我哆嗦着身子说:“如果袁占了我们地面,他让我捏,我如何敢不捏?”

曹没有继续发怒,松一口气说:“你这人除了愚笨,没有别的优点,惟一的优点是还老实。”

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嘿嘿”干笑两声。虽然对丞相说的话感到不太受用,但也说到了我心坎里。我在朋友们中间,也常说这句话:“我这人没别的优点,惟一的优点是还老实。”

有些朋友不信我这句话,说我这人表面看老实,内心不老实,有“腹诽”嫌疑。曹丞相,我心随你而去。虽然咱们地位相差悬殊,但我引你为我的知音。士为知己者用,今后你说哪打哪,你说东我不朝西,你说打狗我不撵鸡。哪怕前边是个火坑,你说一声“跳”,我跳下去再说。但就在我对曹感激涕零,对自己浮想联翩的时候,曹公馆却把我辞退了,不再让我给曹捏搓脚,把我打发回原来的位置:回到村里的寒窑,出牛马力,吃猪狗食,背杆梭标到猪蛋所辖的新军去操练。我及我爹都大吃一惊,感到天旋地转,眼前没了活路。家里马上没人再送猪尾巴;连以前送的猪尾巴,现在也自己像蚯蚓一样扭动着身子、折着跟头往屋外翻。

我躺在曹公馆门前的尘土里,扭着身子哭,说这样不明不白被赶出门,我是宁死不回家。我与丞相处得挺好,丞相昨天还夸我老实,今天如何会撵我?必是中间有人做手脚。不来曹府还罢,既然来了,现在又光着身子被赶走,让我如何有脸面再做人?要把原因说清楚,不说清楚我吊死在这里罢。门卫见我哭得可怜,何况以前同在曹府共事,便与我通报到内府。内府很快传出原因,只有两个字,说我“脸黑”。原因既然说到这里,我立马无话,停住哭声,自愧得不行。说别的原因我可以辩解,说我脸黑我无法辩解,因为我是真脸黑。我十岁以前,在延津是有名的小黑孩。记得我成人以后,一位与我关系很好的故乡人,在我七八岁时,曾指着我对他一个同行的人(当时正在一截废墙头上走)说:“这孩,黑得跟蛋皮一样!”

两位成年人都为这妙语感到惊奇:我还能说出这样的妙语吗?两人开怀大笑。待我也成年以后,说这妙语的成年人虽然与我处得不错,见面还常问我:“最近写什么东西啦?”我虽然也笑着回答写什么什么了,但心里却永远忘不了那句话,我对他永远怀恨在心。现在曹丞相提出这问题,我马上感到自愧得不行,曹是脸白的人,一千多年后上了舞台还一脸漂白,我一个黑得如蛋皮的家伙,呆在他身边怎么合适?马上不闹了,偃旗息鼓,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脸惭愧地回家。回家见爹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我不禁对爹有些愤怒:过去我在曹身边时,你嗍猪尾巴,现在见我离开曹身边,见猪尾巴扭动着身子离去,你就唉声叹气,你可知这唉声叹气对我心里的威胁,比对我大骂一场还要厉害呢!这能怪我吗?谁让你把我生得这么黑!

果然,曹府很快又找到一个捏搓脚的少年代替我,也是我们村的,我从小割草睡打麦场的伙伴,叫“白石头”。他长得确实白,漂白,像西洋人一样。怕光,怕雪,有太阳迷路,有雪也迷路,睁不开眼睛。我怎么能与他比?于是口服心服,不再闹情绪,心甘情愿地每天扛根梭标到大路的尘土中去操练。白石头上曹府去时,在路上碰到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家里正忙,我也不大想去,可我爹打我,我怎好不去?”

我举着流着黄水的右手说:“去吧白石头,我不怪你,谁不是因为爹。”

当天晚上,从我家逃出去的猪尾巴,全像蚯蚓一样扭动着身子,扭到了白石头家。

多少年过去,我才知道我离开曹府,是曹丞相对我的爱护。因为曹在辞退我的前一天,刚刚杀了一个写字的,名杨修,爱在曹面前摇唇鼓舌。当然我与杨修不能比,我的写字,与他的写字并不相同,他写的是大字,是楷书,是治国安邦、经济人伦之类;我写的是大家不要的破字,记些街头巷尾的民间流传消息,与走街串巷吹拉弹唱的瞎鹿有些相似,是下九流,死了不能入祖坟的主。但当时曹因在大场面杀了杨修,对所有写字的都厌恶起来,想起给他捏脚捧脚的也是一个写字的,于是在余怒之下,把我也赶了出去。赶我出去不是对我的惩罚,是对我的恩典和爱护。如在曹身边呆的时间长了,安知不是杨修第二?他要白石头也要得对,因为白石头不是写字的,他就会眯着眼睛逮捕癞蛤蟆,然后回家用盐水煮煮与他爹娘兄弟姐妹一块吃。一个吃癞蛤蟆的人,当然只配捏臭脚,我一个写字的有身份的文人,如何能干这个?白石头,你还别得意,这是我扔了的差事,你捡起来干,我对这差事和你都不屑一顾,弃之如敝屣。几个月后,曹、袁反目,曹军人少,袁军人多,曹不战自走,带军撤退,把白石头也给带走了;白石头他爹失声痛哭,害怕再也见不着儿子。曹军走后,袁军占了我们延津地面。袁就追查白石头家是“匪属”,白石头他爹逃窜到大荒洼,我们全村人到大荒洼围猎白石头他爹,这时我心中那个快意!我因被曹辞退,这时成了受迫害的英雄。我爹捋着胡子说:“我早就有远见,不让俺娃跟白脸奸臣曹干事,怎么样,现在看出我有主意了吧!”二

我跟孬舅一块去给曹军送兔子。孬舅担一个大挑子,我担一个小挑子,挑子两头挂满一串串正在喘息的兔子;人一走,挑子颤颤悠悠,天刚下过雨,道路湿润,空气清新,我与孬舅走得心旷神怡。所谓孬舅者,我三姥爷的二儿是也,是个怀才不遇、满腹牢骚的民间英雄。孬舅常说:“我生长在什么年代?我生不逢时。往前生生,我是项羽刘邦,往后生生,我是进北京坐皇位的李闯王,最不济生在民国,我也能跟随中山先生左右,可我,现在,纯粹一个延津县村民,有能耐让我到哪里使去?”

说着说着,潸然泪下。日常生活中,孬舅便把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到畜牲身上,再调皮捣蛋身材高大的骡马,他一刀下去,骡马立即毙命。赛跑也很好,能撵得把兔子累死。这两挑子张口喘息的兔子,都是被孬舅撵趴下的。我对孬舅很同情,他本来应该做大人物,现在流落民间,混同于普遍老百姓,狗屎里埋金子,与我们混杂在一起。于是在一篇写民国初年的文字里,我便把他写成一个英雄。只是那篇文字因“题材”限制,最英雄的英雄就是一个土匪,于是他成了那个民间土匪,特点是善于埋人:挖个与人身高胖瘦大小相等的深坑,将活人头冲下往里一放,也不埋土,拍拍屁股就走了。孬舅听说后,没有因为土匪的职位太小而生气,而是十分开心,说我到底是他外甥,懂他心思,他并不一定是在闹地位,是在闹心情,只要心情高兴,职位名分上倒在其次,这才是英雄的处事为人。从此便以那个土匪自居,与人不高兴,动不动便说:“再不高兴,挖个坑埋了你!”

这,成了他的口头禅。由于是英雄,今天去给曹丞相送兔子,他很兴奋,把曹引为自己的同类。

惺惺惜惺惺,一路向我打听曹的模样、声音、见人的姿态、日常的生活习惯、爱吃什么、爱喝什么、爱与什么人在一块、吃什么喝什么口轻还是口重、偏辣还是偏酸……好歹我在曹身边待过几个月,问起正经政治军事大事,我一窍不通;问起这些生活习惯,我像孬舅一样兴致大发。知道的,按知道的说;不知道的,按想像中的说。我说得有兴致,孬舅听得也有兴致,不知不觉中,已走出三分之一路程。最后在曹爱不爱吃大米饭肉浇头即日本现在叫“拌饭食品”上,我与孬舅略有争议。最后孬舅问:“今天送兔子,曹丞相不会接见我们吧?”

我说:“大概不会。送个兔子,曹丞相那么忙,如何会见?”

孬舅有些扫兴。但挣着脖子说:“那也难说,前些天猪蛋去送猪肠子,曹丞相怎么接见了呢?”

我想了想,说:“是呀,那次他怎么接见了呢?看来关键是曹的心情了。”

孬舅说:“曹也是一阵聪明一阵糊涂,猪蛋怎么能见呢?不知猪蛋哪句话说对了茬儿,曹还立刻封了他个新军小头目,咱爷们儿都得受他的管辖,猪蛋算个他妈的什么东西!”

说着,议论着,我与孬舅已经到了曹丞相的官邸。还无上前,把门的士兵六亲不认,一窝蜂过来,用枪杆将我们推到百米之外,说现在正遇曹丞相出巡,不能靠近。我与孬舅只好远远站着,张大眼睛看。等了半天,曹丞相果然这天要出巡。一排排的侍卫和仪仗,开始从曹门中拥出。雄壮的士兵,五颜六色的金瓜金斧金枪金幡,前边是两个大牌子:“肃静”、“回避”。队伍出了两个小时,还没出完。两个小时后,是一顶金光灿烂的八人抬大轿。曹丞相气宇轩昂地坐在上面。旁边是许多侍女捧着热毛巾、痰盂、麈尾和墨镜。因这时仍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曹没戴墨镜。曹的大轿过去,又是一排排走不完的士兵。太阳照在士兵的枪矛上,放射出整齐耀眼的光芒。街上有许多来往和专门来瞻仰看热闹的百姓,这时都在士兵们整齐宏大的“喔——”的鼻音中,伏在地上尘土里,不敢仰视。孬舅到底是孬舅,一个庸俗的延津村民,没见过大场面,马上露出农民本相,也身不由己趴倒在地,脸贴着尘土,不敢仰视。我立即知道,孬舅原来是草鸡一个,不是大鹰般的英雄。放到什么年代,他都成不了项羽刘邦。项羽看到秦始皇出巡,说彼可取而代之;孬舅口口声声怀才不遇,一遇别人出巡就吓得草鸡,平时的胆量与满怀壮志哪里去了?看来他顶大也只能当当土匪,杀杀骡马罢了,一遇到大场面,就真相毕露,还原成鼠辈原貌。等丞相队伍走完,送兔子送到曹家厨房,一个厨娘接收。回来的路上,扛着空挑子,我将这意思向孬舅说了。孬舅也羞愧不已,擦着汗说:“是吓毛了,是吓毛了,不是头一回见这场面吗?闹了半天,只见到一个厨娘!”

我说:“你还老不服气猪蛋,我看猪蛋比你强。你来时还想让曹丞相接见,曹真接见你,你还能说出话来?人家猪蛋,却能和丞相对答如流。”

孬舅不服气地说:“吓毛只有一次,下次见了曹丞相,看我不会说话!”

经过这次送兔子,孬舅魂不守舍几天。从此老实许多。老老实实扛根梭标到打麦场上去受猪蛋的训练。只是动不动还说:“看我挖个坑埋了你!”

别人听了仍害怕,我听了心里感到好笑。见人就害怕,哪里还会埋人?看来我把他写成土匪,也是主题先行,拔高他许多。一次在二姥爷家聊天,又聊到曹,我透露曹别看现在前呼后拥,初时也不过是个拾粪的,孬舅胆气才突然又增高许多,拍着大腿说:“他原来也不过是个拾粪的,那我怕他个球!”

离开丞相三月,我对丞相的思念不减分毫。虽然丞相因种种原因辞退了我,但我不怪他;虽然捏搓脚换成了白石头,我相信白石头绝对理解不了丞相与丞相的脚与脚的黄水。我虽然现在生活在孬舅、猪蛋身边,但我的心不在这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的心随丞相而去。

如果这种思念总无报应,我会痛苦万分;所幸丞相并没有忘记我。一次丞相剃头,让我村的剃头匠六指去剃。六指是右手多一个指头,搔痒痒多了一道。但曹不嫌弃他,剃完头还让他搔背上的痒。说多一道怕什么?多一道面积大。六指剃完头回来,晚上到了我家,当着我的面,伸着第六个指头说:“老弟,丞相没有忘记你,让我给你说,在家好好读书,操练,晚上看看电视,美国动画片《老鼠和猫》就不错嘛!看那愚蠢而可爱的猫,不比哪一个人强啊!”

我听后感激涕零,我爹也落了泪。丞相到底没有忘记我。我没有白跟丞相一场。

从此一到晚上,我就收看《老鼠和猫》。看到老鼠和猫,就如同看到了丞相。可惜,《老鼠和猫》并不是每天都有,只是到了礼拜天,电视台才把它作为保留节目恩赐给我们一下。三

猪蛋耀武扬威,拿着曹丞相发给他的一个红箍,做着我们村的“新军”头目,整日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或打麦场上操练我们。猪蛋平生只见过曹丞相一面,这时却动不动就在队伍前说:“上次见曹丞相,曹丞相说了……”

如何如何。但他也真见过曹丞相啊,于是大家都很恭敬地听,加劲跟他训练。就连我孬舅也被他唬住了。猪蛋会杀猪,我孬舅会杀骡马,按说整治的东西比猪蛋大,但骡马也好,猪也好,都没有曹丞相大;孬舅见了曹丞相发怵,猪蛋见了不发怵,对答如流,为了这,孬舅也佩服猪蛋三分。过去操练时,孬舅不服气猪蛋,总与他捣乱,扰乱队伍秩序;现在不但自觉遵守,还监督别人,动不动还说:“不行挖个坑埋了你!”

队伍见孬舅都认真操练,别人谁敢不认真?于是整个队伍训练严肃。几个月下来,成了一支训练有素,走路“刷、刷、刷”,抬手动脚整齐划一的曹家“新军”。我村青壮年八百二十九名,为了凑个整数,叫了些老头小孩子,凑了整一千,整日丢下犁耧锄耙,在那里操练。

我也算是小孩子中的一个。祖祖辈辈整日种庄稼的人,现在不种了,练兵,这是一件新奇而令我们兴奋的事。多亏曹丞相来,我们成了顿河流域的哥萨克。每天一吃过早粥,我们都穿上新棉袄,剃光青头,扎上毛巾,扛上梭标去练兵。娘儿们小孩都不纺棉花和玩耍了,都去看自己的丈夫和爹爹练兵。一场兵练下来,威武雄壮,一人一身兴奋的臭汗。有自己的娘儿们小孩在旁边观看,大家个个精神抖擞。练之前,猪蛋还拿着小笔记本做战前动员。小笔记本上,全是猪蛋到丞相府开会记下来的蝌蚪。当然这种会议丞相不会参加,都是丞相手下那些舔指头扣屁股的人主持。他们教我们明白刘表是个红眉绿眼的魔头,他手下也都是些妖魔鬼怪,千万不能让他们过来,过来就杀我们的小孩子,奸淫我们的妇女;我们的朋友是袁绍,袁绍的队伍和他们训练的新军是跟我们一样的庄稼汉,是好人,可以团结。当然,谁是世上最好的好人?曹丞相。他带兵到这里,就是为了和袁绍联合,共同解救我们,打败刘表,解放家乡。每日这么讲,几个月下来,我们也真恨上了刘表。我们过去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来吃我们小孩子奸我们妇女干什么?我们不能干等着你们这样。我们也要团结起来,训练“新军”,跟着曹丞相,消灭刘家王朝。多亏曹丞相,多亏袁绍袁大人,在我们危难时刻,来到我们中间,发动我们,觉悟我们,让我们认清自己的处境,让我们用自己的力量,拯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们村有一村民叫片锣,片锣的老婆叫片瓦氏。片瓦氏的娘家在百里之外的外延津。那里是沦陷区,是刘表所占地面。一次片瓦氏到那里串亲,回来散布谣言,说刘表的军队并不是红眉绿眼,也不吃小孩子,不奸妇女,也在那里训练“新军”。“新军”的参加者,就有片瓦氏的爹和兄弟。他们倒说我们这里是红眉绿眼的蚂蚱、吃人喝人奸人等等。我们听了都很气愤,一致认为片瓦氏投敌叛国,散布谣言。刘表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的军队怎么会不是红眉绿眼?怎么会不吃人奸人?分明是片瓦氏成了敌人暗探,摇唇鼓舌,要动摇我们军心。于是在一片愤怒声中,将片瓦氏乱棒打死,罚片锣及他的小孩子每天替训练的“新军”烧酸辣汤。大家喝着酸辣汤,骂着刘表和片瓦氏,训练起来更加雄壮。在唾骂片瓦氏之际,大家踊跃参加“新军”的积极性更高了,又有一些人家的老头小孩子加入进来。似乎谁不当“新军”,谁家就见不得人、不是正经人家一样。谁说我们的民族一盘散沙?谁说我们的民族没有进化?这时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剽悍粗犷的哥萨克。当然,哥萨克也不一定是好人,一九六九年,我们就与哥萨克致过气。当时全国大办民兵师,准备应付苏联修正主义的突然袭击。当时我十一岁,苏联在我们眼里,如同刘表一样,是红眉绿眼的妖魔鬼怪。当然,时过境迁,现在苏联已经不成其为苏联,我们不必担心;但当时大办民兵师时,大家可是提心吊胆,到处挖防空洞,准备应付苏修的突然袭击。我们每一个人,都自豪严肃得如同一个国家。就连食堂的伙夫,也加入训练的行列。我们身穿黑棉袄,头扎白毛巾,背着从部队下放的破枪,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县城街头操练。步伐整齐,口令嘹亮。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在旁边喊口令的,便是大头胖子猪蛋。这时他已是县城镇上的武装部长,头戴一顶狐皮帽,背一架匣子。队伍威风,猪蛋在旁边更加威风。我现在仍记得他当时喝斥士兵的威风的言语:“你娘那个×,操练还忘不了说话,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孬舅也说:“谁再说话,挖个坑埋了他!”

经过他们的喝斥,队伍更加肃穆整齐。“刷”“刷”“刷”“刷”的步伐声,震动着大地,震动着街头片锣摆的酸辣汤,震动着六指摆的剃头挑子。可等我成年以后,威风的猪蛋部长已经不威风了,他开始像片锣一样推一个车子在十字街头卖猪头肉。孬舅也在一九六○年差点饿死。今年九月份,我回乡探亲,看到的故乡,人马皆空,月明星稀,昏暗的路灯下,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十字街头。丞相、袁绍、刘表、猪蛋、孬舅、片锣,你们都哪里去了?留在我脚下的,无非是几块粗糙光滑的石头。但我并没有悲伤,我的心更加随你们而去。那总是壮丽威伟的情景。你们来我们身边,使我们这些一盘散沙的穷山恶水的刁民,也整齐划一地在乡间大路上迈着步子。你们在我们前边树起了敌人,使我们对一种号召心往向之,齐心协力;你们调动了我们内在的潜能。曹丞相诸人没来之前,我们是一帮多么懒散的人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懒洋洋地两步变成三步地下田劳动,口里散发着黑夜留下的臭气。劳作下来,手里捧着稀粥,面对的是千篇一律的老娘、妻室和孩子。曹丞相诸人来了,我们一下从日常的厌烦的生活轨迹中超拔出来,我们自己也似乎成了伟人,也开始不管日常劳作,不管柴米油盐,不管妻子老小,不管妻子老小之间多种错综复杂、卑鄙龌龊的矛盾,来背着梭标或破枪操练起来。我们的生活突然伟大起来,我们有了一个伟大的目标,我们有了一个伟大的敌人,我们的生活也突然单一起来。单一不是和伟大紧紧地连在一起吗?就说猪蛋吧,老人家不大办民兵师,他能当武装部长背着匣子指挥千军万马操练吗?曹丞相不来,他能放下杀猪刀戴着红箍去训练“新军”吗?我们虽然没有猪蛋那么威风,但我们整齐地走在“新军”和“民兵师”里,浑身的细胞也膨胀不少呢。有次我从“新军”训练回来,我爹就差点认不出我来,说我头大不少。

几个月下来,“新军”已训练得颇有章法。街上所有男女老少走起路来,都有些军人的模样了。连小脚老婆婆,走路也合着“一、二、一”的拍节。外八字脚、内八字脚、罗圈腿、平底脚、鸡眼、脚气、类风湿,都得到了矫正和医疗。正当我们兴奋时,猪蛋在一次训练之前,又宣布一个兴奋的消息:

曹丞相要检阅“新军”了。

他又说:

苏联必败!刘表必亡!四

五更鸡叫,瞎鹿就起床打点自己的响器。瞎鹿激动得一夜未眠。因为今天曹丞相要来检阅“新军”,猪蛋通知他到村西土岗上去奏细乐。瞎鹿想:我一个瞎子,平生没有别的本事,麦子绿豆都分不清,就会拉个胡琴,打个竹板,吹个唢呐,敲个大鼓,没想到竟也能给曹丞相奏乐。虽然眼看不见,但瞎鹿头天晚上就开始洗自己的头脸,换干净衣裳;把头让六指又给剃了一遍,剃得簇青,觉得这样才对得起丞相。瞎鹿一生未娶,喂了一只小羊,夜里搂着她睡觉。这天搂着小羊哭了:“小羊小羊,能有今天,我瞎鹿也算没枉来世上走一遭!”

这样折腾到五更,瞎鹿起身,开始用唾沫擦他的胡琴、唢呐、竹板和大鼓。擦完大鼓,突然肚里想拉屎,瞎鹿边摇头边笑:光顾忙别的,这样大事都忘记了,不趁现在赶紧拉屎,等到检阅时再突然有屎,岂不误了丞相的大事?于是上了茅屋。上完茅屋,了了事,又擦大鼓,把大鼓擦得亮堂堂的,这时突然又感到想拉屎。再拉一次,出来茅屋,又想拉,瞎鹿才知道坏了事:一夜瞎折腾,与小羊折腾来折腾去,肚子着了凉,要拉肚子。瞎鹿不禁急得要哭,怪自己肚子不争气:“平时让你拉肚子,你倒干结;现在百年不遇碰到大事,你倒要拉肚子,这岂不活活坑杀了我?”

又用手摸着小羊,用脚踢她,踢得小羊“咩咩”乱叫。正在慌忙处,街上响起猪蛋的铁皮喇叭声,让大家赶紧起身,起身穿上黑棉袄,扎上白头巾,扛上梭标,立刻到村西土岗集合;太阳一冒红,曹丞相大队人马就要检阅。瞎鹿更着了慌。一着慌,更要拉肚子。瞎鹿恨得拿自己的头往墙上撞——这是瞎子怨恨自己时常用的办法。谁知一撞头肚子倒突然好了,不觉得肚子里有屎了。瞎鹿才高兴起来,慌忙穿好衣裳,扎好裤带,背上乐器,用竹竿敲着地,急如星火般地向村西土岗摸去。

村西土岗已聚满了人。孬舅正在帮猪蛋整理队伍。以前操练是在白天,现在是五更鸡叫,上边是满天星斗,大家相互只能听到声音,看不清脸,队伍就有些乱,谁站哪谁站哪,大家一时摸不清位置。这时别的村别的镇的“新军”也都到这里聚集,千军万马,到处是人声,脚步声,着急的喊叫声,世界如同开了锅,又如同到了猪市,猪人一片乱叫。我猜想曹丞相检阅“新军”的目的,是想看一看这些猪人的成色、牙口和蹄脚瓣。负责这次检阅的总管,是丞相府上一个干瘪老头。以前我在丞相府给丞相捏脚时,曾经见过他。人干瘪不说,还牙口不全,系不好裤腰带。连裤腰带都系不好,怎么能当总管呢?但丞相就是让他当了。没想到他一当总管,却有了雄心:为了满足丞相检阅,他要让队伍把所有的田野填满。人不够,稻草凑,所以一个月以来,各村的娘儿们小孩都在绑稻草人,给稻草人穿上我们的衣服,扎上我们的头巾。现在人到了,稻草人也用车运到了;于是干瘪老头一边提自己的裤子,一边给众人分配:一个真人旁边,配一个稻草人。这时更加大乱。不过大乱之后才有大治。终于,队伍各自的位置都找到了,稻草人都分配了,一个真人、一个假人花插着站,前后左右看齐,果真,几十万的“新军”变成了上百万,整整齐齐地把天地填满了。你想一想,一个地球的表面,站满了手持梭标的军人,前后左右整整齐齐,不也十分壮观、让人赏心悦目吗?我、孬舅、猪蛋、六指、片锣等人都站在队伍之中,这时看看由我们队伍所组成的气势,似在对世界宣告着什么,我们心里也十分自豪;饥饿寒冷,早已置之度外。人生这样的组成不多呀。孬舅悄悄趴在我耳朵边说:“上次是上次,这次见丞相我就不怕了,他要跟我说话,我就敢回答。”

我点点头。

太阳快冒红了,曹丞相就要骑马挎枪地来了。瞎鹿已经在村西土岗上调弦打板,准备奏乐了。不过他到底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像孬舅初见场面时一样,心、手都有些哆嗦,牙齿也打颤,音怎么也调不准。这时他突然又感到想拉屎。他的脖子像鹿一样长,一伸脖子,鹤立鸡群,闻到天际还没有丞相的气味,便忙里偷闲跑到岗后拉了一泡屎。回到土岗上,这时倒镇静了。将弦调好,太阳冒红,丞相还没来,瞎鹿倒说:“弦调好了,丞相还没来,误事也不怪我了!”

大家在下边等得有些麻木。我们真人麻木还不要紧,可以坚持,想些往日的乐事排遣,稻草人麻木无甚可想就想往地上倒,大家有些着急。片锣说:“别是丞相把这事给忘了。”

六指说:“忘是不会忘,八成是让别的事给耽搁住了。”

孬舅也用商量的口气问猪蛋:“看来这阅检不成了吧?”

连猪蛋都着了急,抓着头皮说:“是呀,说是冒红,如今太阳都三竿了。”

于是大家都有些松懈,觉得这阅肯定检不成了。瞎鹿委屈地说:“你们检不成没什么,我要检不成,这弦不是白调了?肚子不是白拉了?”

正在这时,天际一阵混乱,传来喊声:“来了,来了!”

瞎鹿到底脖子长,将脖子越过三山五岳往天际一伸,闻到气味,将脖子缩回来也喊:“来了,来了!”

立即打板拉起了胡琴。大家也立即群情振奋,重新站好队,抖起精神。稻草人也振奋起来,不再赖在地上偷懒。一阵阵“来了,来了”的嘈杂声像波浪一样由前往后推过去,队伍肃静了。果然,天际走来个小小的他,慢慢变大,是一队雄壮的人马,前呼后拥,彩旗招展。眨眼之间,到了我们面前,又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我们都没看清丞相的面孔。但我看到了,那是丞相,是我日思夜想的人。因为丞相穿着丞相的衣服,从我眼前一闪而过。不过我所有的乡亲都不因为丞相一驰而过去责备他。因为他检阅不单是检阅我们自己,后边还有百十万军队等着他检阅,他不一驰而过怎么办呢?不过作为一个草民,现在有幸成为“新军”,能让丞相从我们眼前一驰而过,不也很幸福了吗?于是大家又像猪市一样炸了窝,激动得流下了泪,纷纷乱喊。把瞎鹿的胡琴、竹板、大鼓声都遮掩了。这倒弄得瞎鹿哭了:“你们这么喊,丞相还哪里听得到我的胡琴?”

于是又拼命地想把胡琴声音弄大。突然“嘣”的一声,弦断了。瞎鹿这时倒不急了,深切悲哀地叹了一口气:“唉,跟这帮刁民,能谈什么艺术呢?我虽心比天高,却遇不到流水知音;本来可遇着曹丞相,又被刁民们搅了。别以为我活在你们中间,我的心不在这里,我也就是整日随便拉拉,哄着你们玩罢了。”

说着,潸然泪下。

终于,从日上三竿,到日头正南,到太阳落山,丞相检阅完毕。我们在这里站了一天,竟不觉饿。太阳落山,天地昏暗,丞相回府。据说丞相对这次检阅很满意,说了两句话,让干瘪总管传达下来:“  ,这个,  ,不错,队伍是壮大的,  ,有这个队伍,刘表那狗娘养的,,还不把他打回娘肚子里去!”

总管把这意思向大家做了传达,大家欢声雷动。

欢声雷动后,已是夜半时分。这时检阅队伍分别打着松明子,开始撤离。真人撤了,没人再管稻草人,稻草人倒了一地。这时干瘪总管让把稻草人烧了。于是铺天盖地着起了大火。夜半时分,整个地球着了大火,圆球球世界一片通红,“哔哔剥剥”,又是一番壮观景象。据说连丞相都惊动了,踢开捏脚的白石头,披衣踱到丞相府外看火。说:“好火,好火!”

就这样,这次检阅,开始长久地留在我们心中,鼓舞了我们几十代人。可惜的是,一九九二年四月,我到北京图书馆去研究历史,研究到这一段,发现这次检阅有一个疑点。即这次检阅及它的壮观都是真实的,但检阅者是假的。即曹丞相根本没有参加这次检阅,一驰而过的检阅人马中,并没有曹丞相。当然,本来是应该有曹丞相的,但曹丞相先天晚上和我们县城东关一个寡妇在一起,闹得长了,起得晚了,起身时已日上中天。所以误了检阅。太阳冒红时,贴身丫环喊过他起床,他像现在许多文艺名人一样,正在睡觉,叫也不起,大家没办法,又不好叫千军万马失望,于是随便找了一个人,穿了丞相的衣服,坐了丞相的车,带了丞相的卫队和彩旗,一驰而过地在铺天盖地的“新军”队伍中走了一趟。

冒名顶替曹丞相者是谁呢?就是现在给曹丞相捏脚的白石头。

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但一千多年过去,我所有的乡亲都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事情的真相。他们只知道稻草人是假的,焉知丞相不是假的?五

我们突然感到粮食的短缺。我们延津主产什么粮食?延津虽然土地瘠薄,但土质结构也复杂,适宜多种作物生长。主要作物有小麦、大麦、红薯、大豆、玉米、谷子、水稻、花生、棉花、芝麻、油菜、苹果、杏子、红枣、蜜桃等。主要特产有酸枣、枸杞、红花、金银花等。

延津还出产一种四眼狗,脑门上两个白点,十分好玩儿,也十分凶猛,将爪子搭在人肩膀上同行。凡是从延津路过的人,都想买一只这样的狗。

不过自曹丞相带部队来延津以后,人狗相处,不如人人相处来得融洽,四眼狗敌我不分,屡次咬伤曹军士兵,半夜将爪子搭在士兵肩膀上走路。后来这种狗被消灭大半。所幸在一次招待袁绍的宴席上,上了一道四眼狗菜,丞相随意夹了一筷子,吃后觉得不错,才问为什么打狗,这样的狗还要打吗?四眼狗娃才被保留下一部分。曹军开到延津二十万,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人吃粮食是大事。几个月下来,家家户户普遍感到粮食短缺。人马鼎沸、事业兴旺是好事,但人马都要吃粮食和草料,这是我们始料不及的。曹丞相带人来解救我们,我们从心眼儿里感到高兴。曹为人随和、慈祥、不沾处女,我们爱戴他,称颂他,在我们爱戴他称颂他时,我们忘记了他也是一个人。就像我们从来不敢想像许多伟大的人物也要拉屎撒尿一样,我们也忘记了曹也要吃饭,还带来二十万人。何况我们现在也一个个加入“新军”操练,不大生产粮食了。坐吃山空,岂有不吃啃到尽头的道理?大有大的难处。曹丞相把我们这些糊涂愚昧的人带进了一种大事业,使我们人人都成了英雄,变得只关心大事,一切大而化之,不计小节,没想到这种大事业也让我们做了大难。过去做难无非是小门小户,婆媳吵架,兄弟斗殴,大不了喝瓶农药,跳井,抓电,死上个把,现在当几十万人都面临粮食短缺时,我们可有了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如果我仍呆在曹的身边给他捏脚,我不会感到这一点,仍可以每天吃啃曹啃剩的兔腿,家里俺爹也有猪尾巴嗍,不会挨饿;现在离开了曹丞相,整日在“新军”中操练,我也感到了肚的饥饿。记得一位当代写字的朋友告诉我,他十八岁之前,从不知道吃饱饭是什么滋味。他不知道,谁又知道呢?我不敢责备丞相,我只敢责备粮食。粮食吃尽,就吃树皮、草根。曹军军粮无处征,开始逮蚂蚱、罗锅充饥。这下四眼狗彻底给消灭了。你还扒不扒人肩膀、与人近乎不近乎了?我们整日吃树皮草叶子,训练也没了力气。“新军”变成了一条疲沓不堪的软虫。连凶猛可以杀倒畜牲的猪蛋和孬舅,也饿得剩下了两只大眼灯。壮观的检阅和全地球的大火哪里去了?粗犷剽悍的哥萨克哪里去了?是曹丞相重要还是春荒重要?我们都盼着早点送走春荒,迎来小麦、大麦、红薯、大豆、玉米、棉花还有土豆、枸杞,这些收获的季节。当我们饿着肚子的时候,我们对丞相、刘表、敌人、政治都失去了兴趣。从本质上讲,我们毕竟都还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啊。

最后还是曹丞相救了我们。他念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开始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接着,他又走出丞相府,亲自来到我们中间,给我们做了一番政治报告。据说为出不出丞相府,他和干瘪总管争执半天,直到丞相发怒:“你要使我脱离人民么?在这种关键时候!”干瘪老头子才放他到民间。他来到民间,就起了来到民间的作用。这作用是别人所不可替代的。不说别的,单是看到曹丞相,能见一个真人,就够我们激动半天的。立即,我们精神陡增,从一条疲沓不堪的软虫,又变成剽悍粗犷的巨龙和哥萨克。人山人海中,“丞相万岁”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丞相笑眯眯地向我们招手,接着又把赈灾粮食搀精神做了一顿稀粥,让我们每人捧一碗,“吸溜吸溜”地喝。喝完一碗,可以再盛一碗。一边喝粥,他又让身边的丫环仆女,随着瞎鹿的乐器伴奏,翩翩起舞,给我们做赈灾义演。先演如何化精神为粮食,化腐朽为神奇,不吃饭也能度荒;二演如何精诚团结,团结在丞相周围,为一个大目标奋斗。奋斗出来,就有好日子过了,到处是粮食,遍地是牛羊,有的是花不完的金山银山。义演中间,丞相走上舞台,发表讲话。这讲话令我们很吃惊,也很振奋。立即,我们就把饥饿忘记了,又记起我们是身负重任、天下皆在我身的人,不是稀里糊涂过日子、只惦着柴米油盐没有开化和觉悟的老百姓。这是丞相到我们这来和没到我们这来的区别。丞相讲话从来没有废话,而是家长里短,通俗易懂。和我们老百姓一样,嘴上时常吊着鸡巴。这不但没有使我们失去对他的尊敬,反倒觉得他和蔼可亲。他宣布一个消息,现在我们面对的敌人不是饥饿,不是刘表,而是我们身边的袁绍。“  ,鸡巴袁绍,  ,要搞内部叛乱,有通刘表的嫌疑。  ,我们请他打过猎,请他吃过四眼狗,  ,没想到他小子忘恩负义,要联合刘表,共同屠杀我们。

,表面的敌人是不可怕的,内部的敌人是难以预防的!我考虑再三,  ,攘外必先安内,  ,我们可以先不打刘表,但必须先消灭袁绍! ,不消灭袁绍,  ,他投敌叛国与刘表勾结,消灭刘表又从何谈起?袁绍这鸡巴玩意儿,简直比刘表还坏,姓袁的没有好人!”

又说:“我们为什么没有粮食吃?为什么闹春荒?  ,也是因为鸡巴袁绍。曹军二十万,  ,袁军四十万,  ,这鸡巴玩意儿,多吃了咱一倍的粮食。他吃了粮食不要紧,还吃里扒外,勾结敌人,我们白养了他了!他既与刘表勾结,安知他不偷运粮食给刘表?他连吃带扒,白吃掉我们多少粮食?  ,如果没有袁绍,我们可以节省下多少粮食,我们哪里会闹春荒?看到大家面黄肌瘦,我也心疼,这不怪别的,怪没有早一点发现这暗藏的敌人。  ,我们要摆脱饥饿,就一定要打败袁绍。不打败袁绍,我们就非得饿死不可!大家愿意饿死吗?”

我的几十万乡亲喊:“不愿意!”

曹:“愿意打倒袁绍吗?”大家齐心协力喊:“愿意!”

接着猪蛋便领大家呼口号:“打倒袁绍!”“战胜饥荒!”“永远跟着曹丞相!”

口号声惊天动地。

孬舅这时胆也大了,瞪着大眼灯,也振臂呼了两嗓子。可惜跟他呼应的不多。

曹丞相满面笑容地说:“好,好,大家接着看演出吧!”

接着又演出。在瞎鹿的伴奏下,曹丞相身边的使唤丫头又跳起了肚皮舞。瞎鹿虽然也饿成了一只大虾,但经过喝几碗稀粥,现在也精神陡增,拉胡琴拉得眉飞色舞,不中用的眼皮上下翻飞。过去不闹春荒,正常年代,他无缘给曹丞相演出;惟一一次丞相检阅,让他伴奏,嘈杂之中,丞相一闪而过,他把弦“嘣”的一声弄断了,痛恨没有知音;现在闹荒了,大家成了一群灾民,使得曹丞相来到了我们中间,也通过猪蛋发现了民间艺人瞎鹿,让他来给“赈灾义演”伴奏。不管什么情况下,能给丞相的侍女伴奏,这是瞎鹿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但做梦没有想到的,现在变成了现实,为此瞎鹿还感谢这春荒。真是国难文兴啊,艺术救国啊。

瞎鹿激动不已。这时孬舅捧着稀粥碗来到我面前:“曹丞相我今天算看清了!”

我问:“印象怎么样?”

孬舅:“果然不凡。”

又说:“袁绍与他做对,肯定不是好人,又吃我们粮食,哪天挖个坑埋了他!”

又问:“我刚才口号呼得怎么样?”

我说:“不错,胆子比过去大多了!”

孬舅拍着巴掌:“看看,看看,经过几次大场面,这不就出来了?当初杀牲口就是这样。万物同理。下次见丞相,我肯定敢上去与他拉话。鸡巴猪蛋,无非早比我多说一句话,有什么了不起?”

义演结束,“新军”继续操练。这时孬舅精神抖擞,主动跑上跑下,整理队伍,做打败袁绍的战斗动员,嘴里说着“埋人”长短。猪蛋见孬舅有僭越倾向,脸上倒没露出不高兴,只是说:“整吧,整吧,你整好,我就省事了。”

村西土岗后,大家又开始扛着梭标,“一二一”地走。又成了一支剽悍粗犷的哥萨克军。只是从远处看,队伍还是瘦了一圈,到底饿了一段呀。大家都盼着早一点打败袁绍,把四十万军队赶走,我们就有吃的了。想到这里,这场训练更加有了劲头,因为这次它和我们的切身利益连在了一起。很快,丞相府又发下了两句标准口号:一句是“虎口夺粮”,一句是“保卫家乡”。口号虽一般,但也表达了我们的心愿。我们虽然带着饥饿训练,但我们训练的目的明确。虽然瘦了一圈,但我们心向曹丞相,心头的力量更加聚集。也算是瘦虎雄风吧。六

丞相与袁绍果真闹翻了。据给丞相捏脚的白石头说,其实闹翻的起因非常简单:不是因为通敌不通敌,而是因为县城东街一个沈姓寡妇。一开始我不相信白石头的话,这么大的人物,会因为这点小事闹翻吗?曹丞相还会骗我们吗?必是因为通敌,牵涉到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复杂背景。白石头自己无知,在那里瞎说,谈自己不懂的东西,他不配给丞相捏脚。但等到一千多年后,我与曹成、袁哨成了哥们儿,共同沦为大槐树下迁徙出去的移民,一次在迁徙途中小憩,解开手,解完手,我们一块坐在太阳下捉虱子,这时旧事重提,我又问起当年他们在延津闹翻的原因,两人都不好意思地说:鸡巴,因为一个寡妇。我才恍然大悟,与他们抚掌而笑。这时曹成语重心长、故作深沉地说:“历史从来都是简单的,是我们自己把它闹复杂了!”

我一通百通:“是呀,是呀,连胡适之先生都说,历史是个任人涂抹的小姑娘。”

曹、袁都佩服胡的说法。袁说:“什么涂抹,还不是想占人家小姑娘便宜!”

曹问:“胡适之是谁?”

我搪塞:“一个比我早的写字的,女的,差点缔造一个党。”

他点点头。又说:“当然,有时也容易把庄严的历史庸俗化。譬如你!”

我惭愧地一笑。

沈姓寡妇很年轻,二十一二岁吧,细长的身条,眯细眼,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当初我给丞相捏脚时,一天深夜,曾经见过她一面。她为什么成的寡妇,丈夫是病死的,还是被毒死的,是自杀,还是他杀,是图财害命,还是奸情所致,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成了寡妇。她一进来,丞相就让我出去,说:“捏了这么半天,你也够累的了,下去歇息歇息去吧。”

我看了沈姓小寡妇一眼,就下去了。临出门,还懂事地将门给他们带上了。说心里话,当时我对沈姓小寡妇的印象不是太好,眼睛、鼻子,都没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我觉得她除了嫣然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时还可爱一些,其余就只是一个一般妇女了。但据说曹很喜欢她。我不知道这喜欢的原因。一千多年后,我多了一些见识,看了中西许多与大人物相好的妇女照片,都没看出什么名堂,觉得并不是个个漂亮,大部分长相一般。这时我才发现错误不在曹、拿破仑、希特勒、墨索里尼、肯尼迪、艾森豪威尔身上,而在我的眼光。我对女性的欣赏及使用,还仅仅停留在十分浅层的认识上。只知道看看脸蛋、摸摸手、问问“你多大了?”之类,没有一个整体的把握。我在这个问题上,也只是停留在萝卜白菜的层面上,属于“温饱”型。我有眼不识美女。也许沈姓小寡妇是心灵美呢?不然丞相怎么喜欢她?丞相是随便可以喜欢什么人的吗?据说那次检阅,丞相先天夜里闹得长了,第二天起不了床,让别人假装他检阅,这天夜里在丞相房中的,就是这个沈姓小寡妇。沈姓小寡妇跟丞相相好,我们延津所有人都没有非议。我们也觉得这样挺好。这不是一般的偷鸡摸狗,龌龊卑下,这是和丞相。就好像大家在一起开大会,一般人在会场上走来走去乱放屁肯定引起大家的厌恶,但大人物在讲台上边讲话边走来走去甚至走到台下来放屁,却证明着他的一种随和,我们不但不怪,反倒与他更觉得亲近。何况沈是寡妇。寡妇有几个是正经的?就是行为正经,心里也不正经吧?没见一个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很走红的女写字的,在一部很流传的小说里,还写过“寡妇梦见个鸡巴——想好事”的词句吗?不正经是正常的,正经倒是奇怪的甚至是有什么毛病。既然反正是不正经,何不与丞相?世界上成千上万的妓女一辈子凌受屈辱,死后无声无息,一张破席裹巴裹巴就扔到野地里喂狗去了;但几个与大人物相好的女人,却青史留名,被后人敬仰,世界各国还将她们的事迹改编成电影电视连续剧。看了这样的电影电视连续剧,我心中除了替她们高兴,还突然会产生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看来不是不找人,关键是找什么人;如果世界上的妇女都想青史留名,世界不也要乱套吗?人类的领袖们也会吃不消吧?当然,世界不会这样。就是这样,也可能更不乱套更加安静更加安详更加文雅社会会因此更加安定。从这点出发,我对沈姓小寡妇相貌的感觉只是一种偏见,说到底她的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的印象到底留在了我的心中。直到现在,一见到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的女人,我立刻由衷地生出敬意。哪怕她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看她现在捡破烂,脏兮兮的,安知她当年风华正茂花枝招展的时候,没有和曹这样的大人物同枕共眠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无端地看不起陌路人或故意在人家面前摆架子,实在是一种无知和肤浅,起码欠缺厚重和历史感。证明:小子,你还年轻得很哪。

曹丞相与袁绍闹翻的起因,就因为这么一个沈姓小寡妇。沈姓小寡妇出入曹府三月,袁绍才见到沈。那天曹请袁吃红烧四眼狗。吃着吃着,曹让沈出来给饮者起舞助兴。沈道了一声“万福”,就跳了起来。如果单是跳舞,一曲终了,沈下去,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世界太平,阳光普照,延津几十万民众继续过太平盛世。没想到沈在一曲终了,就要下场之时,回眸笑了一笑。沈一笑,就把延津几十万民众推到深渊和水深火热之中去了。她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这两颗小虎牙被正在拿草棒剔牙的袁绍给看到了。袁本来没有注意眼前的舞女,喝酒就是喝酒,吃狗就是吃狗,跳舞的多了,能一个个都注意到?但在他剔完牙啐吐被剔出的肉沫和肉丝时——也是活该出事,他偶尔抬头,与沈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接着就看到了她的两颗小虎牙。袁跟我一样,这两颗小虎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心里就一颤。也是酒喝多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可惜沈很快扭转屁股下了场。袁吃完烧狗,喝完酒,晕晕忽忽回了自己的军营。回军营以后,倒头就睡了。第二天早起酒醒,又猛然想起那对小虎牙。

清醒状态想起某人,与晕忽状态不一样,心里激灵一下,于是一天的事情再干不下去。

到了晚间,便让手下侍卫打听沈的下落和出处。侍卫打听完,回来禀告,说沈是县城东街一个小寡妇。一听是延津小寡妇,袁大喜。如果小虎牙是曹的小妾或近身丫环,袁只能望洋兴叹,可望而不可即;现在只是街头一个小寡妇,你拿得,我也拿得。于是当天夜里,便让侍卫到县城东街把沈姓小寡妇接来;当天夜里,便同枕共眠。据说,沈姓小寡妇像伺候丞相一样,对袁也没半点推辞,只是袖掩羞面,半推半就,就让袁入了港。没有反抗和踢踏动作。

正在跟丞相好,又跟袁好,说起来有些解释不通,我想沈对袁也没有推辞的主要原因,还是虚荣心太强。她同时与两个大人物好,大概是想名垂青史两次吧。但她像古希腊古罗马许多美丽的妇女一样糊涂,她不知道这样容易引起特洛伊战争。头发长见识短,只顾自己一时快乐,不管人民的死活。当曹丞相知道袁也在和沈姓小寡妇来往,立即大怒,怪袁不讲朋友交情,不懂做朋友的道理。天下女人多得很,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曹爱了一个小寡妇,你袁就再找不着一个小寡妇了吗?我找她,你也找她,这恐怕不完全是针对一个寡妇或妇女,而是针对曹,是故意挑衅不能只简单地看作是一次性骚扰,而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有计划的政治行为。政治家与政治联系在一起,事情本身的性质就起了变化。既然是一种政治态度,曹当然不能退让。不但曹不退让,曹身边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这些听了六指(又给丞相剃过一次头)和白石头传达而得知这件事的人,都感到是一种奇耻大辱,都感到不能退让。于是在第三天晚上,曹让自己的侍卫把沈抢到了自己府上。曹再见到沈,立即怒目圆睁,往桌下扔了一张竹牌:“大刑伺候!”

还没容沈说出一句话,大刑就把沈给刑昏过去了。袁不是喜欢你的小虎牙吗?曹便让侍卫把沈的小虎牙拔了下去,扔出去喂猫;然后将沈打入冷宫,永不与她相见。袁与沈玩了两夜,觉得沈功夫果然不凡,愈加喜欢,第三天夜里又派人去请,侍卫空手而归,说曹已将她请去。请去就请去,你请得我也请得,大家平等,先下手为强,袁只是摇头感叹,怪侍卫们没有早去,但并没有放在心上。明天早点去请就是了。于是在小厮中挑了两个清秀的,随便出了出火就睡下了。没想到半夜突然来了个消息,说曹丞相对沈大怒,打昏过去,又将虎牙拔下。袁也立即大怒,这不是针对我而来的吗?你占得,我也占得;我占得,你又来占我没生气,倒是你先占我后占你不觉占了便宜倒是生气拔牙,怎么这么心胸狭窄容不下事?连一个女人都容不下,何况天下乎?可见只是一个赳赳武夫,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人。我兵四十万,他兵二十万,我还与他联合干什么?联合打刘表,我人多一倍,别说打不败刘表,就是打败刘表,功劳又该如何算呢?胜利果实又该如何切割呢?一个女人都不可切割,何况天下?于是起了歹心。袁起歹心,曹也很快就知道了。于是双方都放下打刘表不提,开始各自备战,先剪除异己再说。曹趁着赈灾义演,就给我们做了战前动员。摊上这样的事,我们把肚子饿都忘了。袁绍抢了曹丞相的小寡妇,就如同抢走了我们自己的女人。何况丞相在讲话时,按下自己的痛苦不说,只说袁绍对我们大家如何坏,如何抢我们嘴里的粮食吃,如何使我们有了春荒,如何对我们背信弃义。曹不提自己的痛苦,只能使我们更加感动,更加爱戴他;袁绍除了蹂躏我们百姓,还对丞相的小寡妇无礼,更激起我们的愤怒。他连丞相都敢非礼,何况对我们?肚子饿算什么?君子固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于是大家立即义愤填膺,认真在村西大路上操练起来。一条疲沓的软虫,又变成一条生动威武的活龙。连猪蛋、孬舅都重新抖擞精神,在队伍旁厉颜厉色地睁着各自的大眼灯。我们时刻准备着,准备跟着丞相打仗。我们通过猪蛋、孬舅一级级传上去,表达我们的决心:丞相,不要怕,一个鸡巴袁绍算什么;头可断,血可流,壮志不可丢;别看他人比咱多一倍,只要一开仗,谁胜谁负还两说着呢;出水才看两腿泥;不要怕没粮食吃,春荒只是暂时的,麦子马上就要黄稍了;我们兵强马壮,敌人闻风丧胆;我们固若金汤,敌人久攻不下。据正在给丞相捏脚的白石头给我说,当时曹收到一大摞这样的决心书,真是感动得哭了。当时就不让白石头捏脚了,流着泪说:“生我者,民众也。”

我们听了曹的话,当然也很感动。感动之下,更加加强备战。最后弄得万事齐备,只等曹一声令下了。但就在这时,曹做了一个让我们延津人非常失望的举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就要与袁军交战的时刻,曹一反他平时的英雄行为,带着他的二十万大军,悄然撤退了。准备了半天,原来并不与袁绍交火。他一走,把我们延津,全部让给了袁绍。我们知道后,都感到大惑不解。丞相,你这是怎么了?你害怕袁绍了吗?如果不怕袁绍,又何必这样呢?这成了延津人困惑不解许多年的一团乱麻。直到一九九二年四月六日,我到位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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