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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6 08:2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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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麦家

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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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敢死不是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你要替我记住这句话!让你好看到失眠!茅奖得主麦家全新之作!莫言盛赞“迷人”)

人生海海(敢死不是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你要替我记住这句话!让你好看到失眠!茅奖得主麦家全新之作!莫言盛赞“迷人”)试读:

第一部

第一章

爷爷讲,前山是龙变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看不到边,海一样的,所以也叫海龙山;后山是从前山逃出来的一只老虎,所以也叫老虎山。老虎有头有颈,有腰背,有屁股,还有尾巴和一只左前脚——因为它趴着在睡觉,所以光露出一只。前山海一样大,丛山峻岭,像凝固的浪花,一浪赶一浪,波澜壮阔。老虎翻山又越岭,走了八辈子,一辈子一千年,累得要死,一逃出前山,跳过溪坎,脱险了,就趴下,睡大觉。这样子,脑头便是低落的,腰背是耷拉的,屁股是翘起的,尾巴是拖地的,并甩出来,三只脚则收拢,盘在身子下。唯一那只左前脚,倒是尽量支出来,和甩出来的尾巴合作,一前一后,钳住村庄。

登上山顶——老虎屁股——往下看,村庄像被天空的脚蹄踏着,也像是被一声口令聚拢起来,显得紧密。其实是散乱的,屋子排的排靠的靠,大的大小的小,气派的气派破落的破落。这是一个老式的江南山村,靠山贴水,屋密人稠。屋多是两层楼房,土木结构,粉墙黛瓦;山是青山,长满毛竹和灌木杂树;水是清水,一条阔溪,清澈见底,潭深流急,盛着山的力气。溪水把鹅卵石刷得光滑,铺在弄堂里,被几百年的脚板和车轮——独轮车、脚踏车、拖拉机——磨得更光滑,有劲道。弄堂曲里拐弯,好像处处是死路,其实又四通八达的,最后都通到祠堂。

祠堂威风凛凛,地主一样霸占着村里最阔绰的一块空地和一棵大树。树是白果树,也叫银杏,树干粗得没人抱得住,梢头高过祠堂顶尖,喜鹊很安耽地在上面作窠、下蛋,生出下一代。春暖花开时节,嫩绿的叶苗像一支秘密部队,从条纹状的树皮下钻出,便一发不可收拾,发疯似的向天空和枝丫争抢地盘;要不了几天,扇形的树叶密密麻麻,隐起枝丫,遮天蔽日,挡风避雨,召集全村的麻雀都来过夜。秋末冬初,风是染料,把碧绿的树叶子一层层染,最后染成黄铜色。一夜寒风,树叶纷纷落地,铺满祠堂门前,盖住青石板,跟着人的脚步混进周围弄堂。弄堂没规矩,却总是深的,肠子一样伸曲,宽的宽,窄的窄;宽的可以开拖拉机,窄的挤不过一副肩膀,只够猫狗穿行。

春末秋初都是夏天,像夏天的凌晨四五点和夜晚七八点都是白天一样。

每到夏天,村子像得了疾病,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首先是忙,田地要劳作,畜生要侍候,屋漏要补,洪水要防,阴沟要通,茅坑要清,牛栏、猪圈、鸡窠、鸭棚、兔窝里的牲畜都来添乱,一堆事,像疹子一样发出来,日子再长也不够用。因为热,挨家逐户,门窗都敞开,人都袒开身子:男人赤膊,穿短脚裤,女人也穿得短薄,袒肩露胸,亮出白肉,脸上汗涔涔的。人出汗,屋墙和家具也出汗,潮湿湿的。村子捂在山窝里,三面不通风,热气散不开,被闷成瘴气,爬上墙,或躲在阴暗角落。

弄堂里有穿堂风,虽然风里裹着阵阵恶臭,但大家照样搬出桌椅,摊在弄堂里吃饭、纳凉、谈天,咫尺之外,甚至脚下就是阴沟。阴沟里烂着死老鼠、泥淖、狗屎、鸡粪、小孩子的屎尿,它们在黑暗里窃窃私语,吐出满嘴臭气。但这算什么?我们不怕臭。只有虫子才怕臭,敌敌畏一喷,死个精光。人要怕臭怎么活?谁去浇粪?谁去喷农药?这些活大家都抢着做,因为轻便,也可以顺手牵羊照顾一下自家庄稼。

总之吧,每到夏天,村子像剥了壳的馊粽子,黏糊糊又臭烘烘的,人总忙叨叨的,各路虫豸也总不安生:苍蝇、蚊子、蟋蟀、萤火虫、壁虎、蚂蟥、蚂蚁、蜻蜓、蚂蚱、蜈蚣、毒蛇、蜥蜴、毛毛虫,四面八方冒出来,寻死觅活扎进人堆,加到我们生活里,给我们添乱、生事、生病,等着冬天来收拾。

到了冬天,村子像装了套子,一下子封闭了,清冷了,安静了。尤其落雪天,静到素雅,鹅卵石铺陈的弄里堂外,鸡犬无影,雪落无声,人影稀落。积了雪,即便有人走过也听不见平时各人各样的脚步声。积雪像木工房里的刨子,糕点铺里的模子,把各人各样的脚步声都刨成一个样,压成一个形,听上去只有一个声:嚓。

嚓——

嚓——

嚓——

声音瓷实、压抑、单调、僵硬,不像人在走,像鹅卵石在走。像死了千年的鹅卵石,有一块——兴许是两块——成了精,活了,从雪底下钻出来,在雪地上跳,僵尸一样的。独有一人走过,声音是出格的不同,不是嚓,而是喀!分明比嚓着力、坚硬,尖利而短促。

喀!

喀!

喀!

声声刺耳,步步惊心,像冰封的雪在被刀割,被锤击。

这声音经常在黎明朦胧的天光里,或夜深人静的月光里响起,在逼仄的弄堂里显得突兀、大胆、凶悍,杀气腾腾的,一下子蹿上屋顶,升到空中,在天上响亮,在寂静中显得空旷、遥远,像从黑云或月亮上传来的。

每当响起这个声音,爷爷就讲:“听,太监回家了。”或者:“太监又出门了。”

同样听到这个声音,父亲则笑:“嘿,上校回家了。”或者:“上校又出门了。”二

上校就是太监,是同一个人,不同的是叫的人,有人叫他——太监当然不是女性——太监,有人叫他上校。少数人当面叫他上校,背后叫他太监,比如我爷爷;多数人当面背后都叫他上校,比如我父亲。叫太监毕竟难听的,所以满村庄大几千人,没一人会当面叫他太监。只有调皮捣蛋的小孩子,有时结成团伙,冲他唱歌一样叫:“太监!啪啪!太监!啪啪!”

击着掌,合着声,有节奏,像大合唱。

多数时候,他埋头走,不理睬,因为人多,睬不来。少数时候,他会做样子追赶,吓得大家抱头鼠窜。有一次,小瞎子耍威风,独个人冲他叫。当时他正趴在自家屋顶上通烟囱,高空作业,危机四伏,小瞎子以为他下不来,叫得嚣张得很。哪知道,才叫两声,只见他手脚并用,像只猴子,从高高的屋顶上噌噌噌翻下来,然后不依不饶地追。追出两条弄堂,硬是把小瞎子捉住,按倒在地,撕开他嘴,灌了一嘴巴烟囱灰。

小瞎子是我表哥同学,上课坐一张板凳,下课总淘在一起,手脚一样的。因为他爹是瞎佬——真正的瞎子,黑眼珠是白的——所以叫他小瞎子。这是绰号。学校里,村子里,有名的人都有绰号,什么太监、上校、雌老虎、老巫头、老瞎子、小瞎子、活观音、门耶稣、老流氓、狐狸精、拖油瓶、跟屁虫、跷脚佬、肉钳子、白斩鸡、红辣椒、红烧肉,等等。我父亲叫雌老虎,爷爷叫老巫头,表哥叫长颈鹿,我在班级里最好的淘伴叫矮脚虎,矮脚虎爷爷叫跷脚佬,老保长叫老流氓。他们都是村子或者学校里挂名头的人物,出头鸟,经常被人挂在舌头上。

爷爷讲:“绰号是人脸上的疤,难看。但没绰号,像部队里的小战士,没职务,再好看也是没人看的,没斤量的。”

小瞎子在学校里的斤量十足,像秤砣。他有爹没娘,爹瞎佬一个,管不牢,养不教,让他成了野小子、淘气鬼,胆子比癫子大,老是闯祸水,老师都讨厌他,有的还怕他。但这回彻底被上校吓破胆,㞞得尿裤子,像个破鸡蛋。我和表哥亲眼看见的,他满脸满嘴乌黑涂鸦的烟灰,像活鬼,哭得跟杀猪似的响,声音里掺进血,四面溅,惊得树上的鸟儿都逃进山,真正可怕!

这年小瞎子十三岁,说到底还是软壳蛋,经不起事,平时看他英勇得很,真正来事就㞞了。晚上,我把这事拿回家讲,父亲听了少见地眉开眼笑,一口口骂小瞎子活该,幸灾乐祸的样子,像个小孩子。

爷爷训他:“你有没有道德,连小孩子都打,什么人嘛,你还帮他站话。”

父亲顶他:“什么小孩子,一个小畜生,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回头警告我:“以后少跟这小畜生玩。”

我说:“我从不跟他玩,是表哥,天天跟他玩。”我才十岁,一只黄嘴鸟,藏不住话。

父亲瞪一眼,骂表哥,实际是教训我:“他整天跟这畜生淘一起,早迟要闯祸。”

爷爷哼一声,转过身,用后脑勺对父亲讲:“先教训好你自己吧,少跟他往来。”指的是上校,也是太监,“我还是那句话,够了,你这生世跟他好够了,别再给我添事了。我老了,只想活得舒坦些。”

这样的话我已经听爷爷讲过十万八千遍,每一次爷爷讲的时候都转过身去,好像是不好意思讲,又好像是十分厌恶讲。每一次,父亲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记心上,听过算过,回头仍旧同上校称兄道弟,得空就往他家里钻;有时还一起离家出走,不知去哪儿鬼混,气得爷爷对天上骂:“这只雌老虎,老子总有一天要被他气死!”

我觉得爷爷已经气死,否则不会这么骂父亲的。骂父亲雌老虎,跟骂上校太监一样,是捏人卵蛋,往死里整。要是外头人,这么骂他,父亲一定抡拳头了。老保长讲,一个女人的奶,一个男人的蛋,只有一个人能碰,第二个人碰就是作死,要出人命的。老保长还讲,我父亲有两窝蛋,一窝在裤裆里,一窝在心坎上。我知道,心坎上那个指的就是父亲绰号——雌老虎,平常开玩笑讲讲可以,吵架是绝对不能出口的,谁出口他就成了真正的老虎,要咬人的。三

父亲是个闷葫芦,生产队开会从不发言,只闷头抽烟;家里也很少言语,言语还没有屁声多。但你别以为他是门哑炮,他的炮芯子露天的,像地雷,一踩就要响。为什么叫他雌老虎,就这缘故:性子躁,拳头急。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雌老虎就是母老虎,护着幼崽,风吹草动都要扑上去,凶得很。谁愿意跟这种人交朋友?鬼都不愿。父亲在村里没朋友,唯一同上校,关系一向好。

爷爷讲:“天打不散,地拆不开。”

两人同年同月生,打小一起玩,捉知了,掏鸟蛋,摸螺蛳,养蟋蟀,偷鸡摸狗,调皮捣蛋,小赤佬,淘气鬼。十三岁,两人同时拜东阳师傅王木匠为师,学木工,三四年,木工房当家,一只锅里盛饭,一张床上困觉,感情越发深,像亲兄弟,关系好到门。

爷爷讲:“一支烟都要掐断,分头吃。”

关系这么好,当然要保护上校名誉,不准人叫他太监。外面人管不着,至少在家里要管住我们,开玩笑都不准叫,严肃得很。只有爷爷叫他没办法,因为爷爷是他老子,如果我叫保准吃巴掌。有一次表哥叫了一回,被父亲扇一大耳光,耳朵里像飞进一只蚊虫,嗡嗡嘤嘤好几夜,害他差点做聋佬。

不管父亲跟上校怎么好,爷爷都不欢喜他进我们家。为什么?因为他是太监嘛,断子绝孙的。村里有讲究,老人有讲法,断后的人前世都作过孽,身上晦气重,恶意深。爷爷不准晦气恶鬼进门,进来就要赶,不好意思直接赶,时常拐弯抹角赶:打狗,赶鸡,摔碗筷,踢板凳,对我发无名火。所以每次上校来我家,我家总是鸡飞狗跳,不安耽。为这个,父亲和爷爷吵过架。

父亲讲:“什么晦气,你是迷信,人家吃香喝辣的,日子过得比谁都好。”

爷爷讲:“再好也是太监,裤裆里少家伙。”

父亲吼:“你知道个屁!”

爷爷骂:“你连屁都不知道!有道是‘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知道吗?你整天跟一个断子绝孙的人搅在一起就不怕遭报应。”

父亲讲:“那又怎么啦,难道还会传染我?”

爷爷讲:“你怎么知道不会传染?”

父亲讲:“我已经有三个儿子啦,怎么传染?”

爷爷讲:“三个儿子怎么了,当初他可是我们村庄风头最旺的人,谁想到会有今天。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世道要变的,如果你太得意,不注意。”

父亲和爷爷吵架,我总是希望爷爷赢,爷爷也总是赢。爷爷念过私塾,后来还在祠堂开过学堂,肚子里有一套一套的老理古训,包括各人的前世今生,包括上校的这个那个,他都能数落出来,归根到底来证明他讲得对。

爷爷告诉我,上校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从小两只眼睛像玻璃球一样闪闪亮,什么事都比旁人学得快,做得好。比如学木匠,第一年,我父亲只会替师傅打打下手,锯锯木料,使个刨子凿子,他已经会独立做壁橱碗柜,刨子锯子斧头榔头钻子凿子,样样使得神气活现。第二年,已经会箍脚桶,做脸盆,出手的盆盆桶桶,大大小小,滴水不漏,一等的手艺不比师傅少一厘。第三年,蒋介石派来部队扎在我们县城,一次次向山里发兵,阻截共产党的部队向江西方向撤退,兵荒马乱,王木匠回了老家。爷爷以为这下木工房要散场,托关系安排父亲去县城做临工。想不到上校居然一个人照样开张做生意,既当师傅又当徒弟,生意比从前还好。父亲知情后从县城逃回来,做他帮手。

爷爷讲:“你爹就这出息,脱不开他,脱开了就不行。后来太监去当兵,他一个人根本开张不了生意,只好关掉木工房。做师傅靠手艺吃饭,你爹学了几年,手艺顶不上人家几个月,箍出来的脚桶脸盆,水漏得像筛子。”四

上校当兵是民国廿四年,秋季的一天,十七岁的他和我父亲照例去镇上赶集市,既买东西也卖东西,买的东西有木料、洋钉、煤油、桐油、铁皮、砂纸、角铁等;卖的东西有洗脸盆、脚盆、米桶、水桶、桌椅、板凳等。到镇上,正好撞上国民党部队在招兵,一个大胡子营长看中上校,连东西带人都被他领走。部队在扩编,要人也要物,东西不挑选,有什么要什么,花钱买;人员挑三拣四,只挑年轻机灵、高大壮实的。营长一眼挑中上校,对同样年轻的父亲却视而不见。父亲想跟走,营长说下回吧,说到底是没看中,不要他。其实父亲后来也是壮实的,老虎嘛,矮壮壮的,沉实得很。但父亲发育晚,那时还没有发开,像团死面疙瘩,小不溜秋又老气横秋,看相实在差。

从此,两人隔开,天各一方。

爷爷讲:“为这个,你爹像只瘟猪,十几天吃喝了就困觉,不做事。直到有一日接到太监托人捎来的包裹,里面有一封信,有一双部队上发的袜子和一件衬衣,你爹的瘟病才好。”

上校在信里告诉父亲,他这十多天都在附近山里受训练,现在部队要出发去江西前线打仗,要求父亲务必管好木工房,守好摊子,等他打完仗回来再一起盘大生意。然而父亲虽有心管,却无力管好,木工房生意一日日败落,熬不到过年,已经关门收摊。与此同时,机灵的上校在部队上更加机灵,表现好,受器重,先给团长当警卫员,后来当班长、排长、连长,一路提拔,出息越来越大。

出门后第四年,他第一次返乡,已是堂堂大营长。爷爷讲当时全村人像看洋人一样去看他,那样子可真神气,腰里别着乌黑的苏联大手枪,腕上箍着银亮的南洋小手表,头上戴着金边硬壳帽,背脊骨立得笔直,胸脯挺得老高,像大姑娘一样。他回来是奔丧的,爹死了。他爹五十岁不到,正值壮年,一身肌肉,一把蛮力,可以掼倒一头牛。一天他从自家菜地里挖到一个日本佬丢的炮弹壳,比牛脖子粗,沉得重。他力大如牛,用肩膀扛回家,存放在猪圈里,准备到冬天卖给铁匠。当时是夏天,铁匠还在老家做农活。

我们这边木匠都是东阳人,铁匠都是永康人,平时他们在家做农活,冬天没事做,出来做家具,打农具,挣外快。一般一个大村庄总搭配一个木匠和一个铁匠,候鸟一样,贴着季节来去。木匠就是王木匠,铁匠姓张,脸上有一道从额角斜插到耳根的刀疤,村里人背后都叫他“刀佬”。一到冬天,刀佬扛着铺盖到村里,先是挨家挨户收购废铜烂铁,然后升炉打铁,用废铜烂铁打造出一样样簇新的农具刀器,四方八乡卖。刀佬打出来的菜刀,刀背厚实,刀刃青亮,可以砍骨削铁,像军刀,卖得俏。

那炮弹壳一直躺在猪圈的乱稻草堆里,像个小尸体,立起来有半个大人高,称斤两少说七八十斤,卖给刀佬,至少可以买齐一年的农具。上校的爹盼着冬天刀佬来收购,却没等到秋天,连人带两头猪、一只羊、几只鸡,都死精光。老保长从镇上找人来检查,结论是炮弹壳有毒,什么肉碰到它都要烂,把命烂掉为止。上校爹就这么烂死的,死相难看,半边身子没一片囫囵肉,烂成一个大蜂窝,千刀万剐一样。

葬掉父亲,理当日早归队,部队在打仗,身为一营之长,几百号的人性命系在身上,哪有工夫休假?但上门提亲的媒婆接踵而来,拖住他后腿。那年他廿一岁,还没对象,惹得姑娘们流口水,都想嫁给他。我小姑比他小三岁,也想嫁给他,连夜给他织了一双毛线袜。他一天见两三个,四五天没相中一个。

爷爷讲,这是对的,父亲刚死,头七没过,哪合适相亲?大概他也是忌惮这个才没有相中人,因此大家都讲太监不愧是聪明人,好像要做傻事,实际上是在打圆场,阴人阳人——老子和媒婆——都不得罪。

当然,那时他还不叫太监或上校,老保长也不老,但爷爷讲起来一律叫他们太监和老保长。

是太监归队前那天夜里,老保长在家中秘密设筵给他饯行。这倒是老保长的聪明,他当的是伪保长,吃的是汉奸饭,按理要把太监押去县里交差。但老保长一向不做汉奸事,他只吃汉奸饭不做汉奸事,甚至秘密帮国民党、共产党做事。这是上下公认的,所以后来他汉奸的罪名是一点也没有,有的都是功劳,并领到一块奖牌,表扬他抗战有功,伪装工作做得出色。他听说太监在部队上杀过鬼子立过功,心里敬佩,顶着风险,偷偷给他设筵送行。

筵席设在老保长一个手下家里,因为老保长当时有个姘头,家里白眼对斜眼,冷锅冷灶的,待不了客。待客总要吃酒,吃酒总要多叫些人。老保长叫来几个牌桌上的老搭子和姘头陪太监吃酒,吃了酒打牌是例行的。太监第二天要归队,无心打牌,先走,却没有回家。他母亲在家里等不到人,着急,怕他吃醉酒,耽误第二天上路,便上门来寻人。老保长和牌友听了都奇怪,因为筵席早就散场,他们亲自送他出门,没回家又会去哪里?老保长想起酒桌上他姘头的有些表情做派,一下乱了心思,起了疑心,悄悄往姘头开的小店摸去。五

老保长一辈子轧过十几个姘头,当时的姘头是个戏子,好像叫春什么,记不清。因为没人叫,都叫她狐狸精。狐狸精的来历大家是明清的,两年前老保长刚当保长时,请戏班子来村里唱戏庆祝,她是戏班里的小角色,一台戏下来只有几句唱词,下了戏台什么事都做,扫地擦桌,端茶递水。午间歇场,老保长去戏班里看望演员,她给老保长端茶,眼光亮亮地放任自由。老保长暗暗捏她手,她递上笑脸。老保长一下胆大,摸她屁股。她吃吃笑,小声道这是夜里的事情。当天夜里她脱光身子让老保长摸个遍,就这么相好上。后来她退出戏班子,投靠老保长,来村里开一爿小店,公开做他姘头,直到多年后,老保长去上海赌博败完家业才散伙。

爷爷讲:“戏子就是戏子,骨头轻,管不住身子。”

老保长去小店里看,果然跟他猜疑的一样,太监在他姘头床上!那个时候太监年轻,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裤裆里的家伙比枪杆子还要硬。战争年代保长也是有枪的,一把英式毛瑟驳壳枪。你小子找死敢睡我女人!当时的老保长也不老,一声怒吼,拔出驳壳枪。但哪有经过几年沙场的太监手脚利索,不等他按下枪栓,后者的苏式托卡列夫手枪已经栓开膛满对准他。两管乌黑的枪口像斗鸡眼一样对上,一触即发,吓得月光都抖。真的抖,瑟瑟的,像在发冷。

太监看到月光在对方枪管上抖,心沉下来,先承认错误,是吃醉酒,求原谅,劝他放下枪,有话好好讲。老保长哪里肯,骂爹日娘,咆哮如雷,一边把另只手也搭上,握紧手枪不让它抖。

看样子敬酒吃不成,太监开始上罚酒,威胁老保长:“我数到三你放下枪,我明天就离开村庄,女人还是你的,否则你死定,女人就是我的,我带走。”

老保长骂:“该死的是你!”

太监露出一口大白牙,发出丝丝冷笑:“笑话,你开过几回枪,你摸过的子弹还没有我杀的人多,我是军队上有名的神枪手,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不信你试试看。”然后开始数数:“一,二……”

没数到三,老保长已经放下枪。

第二天,太监按时归队,小店照常开门,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爷爷讲:“怎么可能没事?老子尸骨未寒就跟人通奸,必遭天杀。当时村里所有老人都这么讲,”那时爷爷还不是老人,“现在我老了,照样这么讲,这是大逆不道,老天不会饶他的。”

老天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站在老人一边,这年冬天,全村人都听闻,太监裤裆里的家伙出了问题,成了绿头阉鸡一只。至于是怎么被阉的,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讲法,一种是老保长讲的,讲他色胆包天,睡了他们师长女人,被师长现场活捉。师长放出两条路叫他挑:一是饮弹自尽,一了百了;二是挥刀自宫,死皮赖活。小子贪生怕死,选了后一条路,是个认㞞认罚的软壳蛋。另一种正好相反,讲他是在一次战斗中跟鬼子肉搏,不慎被鬼子的大洋刀刺中裆部,伤到根子,即便这样他还是忍痛割了鬼子的命。这显然是英雄好汉的形象,跟老保长讲的有云泥之别。

但不管哪一种讲法,他裤裆里的宝贝家伙笃定出了问题。

爷爷讲:“这就是报应,老子刚入土,头七还没过,他就不好好尽孝,放肆裤裆里的东西,偷鸡摸狗,老天爷怎么可能饶他?”

爷爷讲:“做人就是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他挑错了时间睡错了女人,结果一辈子都睡不了女人,这就是报应。”

爷爷讲:“世间海大,但都在老天爷眼里,如来佛手里,凡人凡事都逃不出报应的锁链子,善有善报,恶有恶果。”比如张三李四,比如王二麻子。

每到夏天,在萤火虫漫天飞的夜晚,在臭气熏天的天井或弄堂里,爷爷总是吃着烟,扇着篾扇,跟我和表哥讲这些那个。讲起这些那个,爷爷像老天爷,天上的仙,地下的鬼,人间的理,世间的道,什么都知道,讲不完。讲着看着,月亮升起来了,村子安静下来,蛐蛐在石头缝里㘗㘗叫,水牛在栏里噗噗喷气,壁虎在墙壁上画画,老鼠在谷仓里唱歌,猫头鹰在后山竹林里哭泣。爷爷讲,它们前世都是人,作了孽才伏了法,转世做不成人,做了蛇虫百兽。

第二章

冬天,爷爷爱在祠堂门口享太阳,嚼舌头。老人都爱在那儿享太阳,嚼舌根,包括老保长。老保长和爷爷是一对舌头冤家,都爱嚼七舌八,却嚼不到一起,常拌嘴。老保长嚼的多是下流话,荤故事,男欢女爱,奸杀淫乱,色情淫秽。祠堂坐北朝南,堂堂正正,四通八达,五十米开外是一条沙砾铺就的国道,遇到赶集日,人来车往,尘土飞扬,热热闹闹,像一个世界在路过,勾引人看。老保长总是盯着女性看,看着嚼着,这人长,那人短,最后都嚼到床上去。他形容自己是个梦想家,在梦里和所有见过的女人都上过床。他形容最喜欢的女人叫“红烧油肉”,只要吃得到,愿意死。

红烧油肉,暗红色,油汪汪,香喷喷,绵密的香气仿佛有魔力,村里没有一个人不为它着魔。人是铁,饭是钢,肉是梦,红烧油肉是我能做的最美好的梦。但我说的红烧油肉跟老保长讲的不一样,我说的是真正的肉,猪肉;他讲的是比喻,专指那种又白又胖的女人,白得洁嫩,像剥了壳的茭白,胖得饱满,像熟透的水蜜桃。有一次,他看见这样一个女人从公路上走过,嘴巴流出口水,眼睛睁得比嘴巴大。

爷爷捉弄他,张开手掌,挡住他眼,嘲笑他:“看什么看,撑死眼睛饿死屌,有什么好看的,看了也是白看。”

老保长打掉爷爷的手,继续看,一边奚落爷爷:“饿死的是你的屌,我的屌经常吃红烧油肉,你的屌连骨头都吃不到。啊,多好的一块红烧油肉啊,跟她睡觉一定像睡在乌篷船上一样舒坦。”

爷爷骂他:“你个老流氓,下辈子一定做乌龟。”

老保长笑,“你个老巫头,下辈子保准做乌鸦。”

巫头和巫婆是一个意思,男的叫巫头,女的叫巫婆,专指那些爱用过去讲将来的人,用道理讲事情的人。爷爷就是这样的人,爱搬弄大道古理,爱引经据典,爱借古喻今,爱警世预言,爱见风识雨。享着太阳,看着人来人往,听着是是非非,爷爷经常像老保长讲下流话一样,讲一些高深莫测的大道理。

有一次,我看到爷爷像发神经,在对一只狸花猫讲:“人世间就这样,池塘大了,水就深了,水深了,鱼就多了,大鱼小鱼,泥鳅黄鳝,乌龟王八,螃蟹龙虾,鲜的腥的,臊的臭的,什么货色都有。”

我像一只狗,赶开猫,冲到爷爷面前问:“爷爷,你在讲什么?”

爷爷捋着胡子讲:“我在讲啊,一个村子就像一个池塘,池塘大了,什么鱼都有,村子大了,什么人都有,配齐的。”

我问他:“上校算什么人?”

爷爷讲:“什么上校,太监。”

我应着:“那太监是什么人?”

爷爷讲:“他是个怪胎,像前山,深山老林,什么都有。”七

我们村叫双家村,大家姓蒋,小家姓陆,大大小小五千多人,是全县排头尖的大村。因着人多,怪胎也少不了,老保长是一个,门耶稣是又一个,凤凰杨花是再一个。老保长怪的是,他有一双识别婊子的火眼金睛,什么女人守不住身子,他一看一个准,所以七十多岁,而且穷得叮当响,照样有人跟他轧姘头,因为他看准对方是个婊子,要淫荡。门耶稣怪的是,他把一个光着身子的西洋人当菩萨,供在家里,日日夜里对他跪拜,跟他诉苦,有时还对他哭,眼泪一把把流。凤凰杨花怪的是,她跟一百个男人睡觉也下不了一个蛋,因为她是只石鸡,比木鸡还要木。

当然最怪的人是太监,这不用讲,大家公认,看得见,摸得着。我觉得村里所有人的怪古加起来也顶不上太监一个人,他绝对是全村最出奇古怪的人,怪古的名目要扳着指头一个一个数——

第一个,他当过国民党,理所当然是反革命分子,是政府打倒的人,革命群众要斗争的对象。但群众一边斗争他,一边又巴结讨好他,谁家生什么事,村里出什么乱子,都会去找他商量。即使我爷爷,平时很讨厌他跟我父亲搅在一起,但只要家里遇到什么要紧事,照样要去请他拿主意,好像他才是真正的巫头,天下事都知晓。

第二个,他从前睡过老保长女人,照理是死对头,可老保长对他好得不得了。爷爷讲太监最后是被解放军镇压回来的,刚回村里时各种风言风语的罪名把他涂成一个恶鬼,狰狞得跟染上麻风病似的,即使父亲也一时不敢去贴他;大家都怕他,避他,奚落他,只有老保长一人张口“侄郎”闭口“侄子”地叫他,帮衬他,宣扬他,慢慢替他立起后来的威信。最该恨他的人却对他最好,这就是古怪。

第三个,他是太监,不管是怎么沦成太监的吧,反正是太监,那地方少了那东西。但每到夏天,大家都穿短脚裤的时候,我们小孩子经常偷看他那个地方,好像还是满当当的,有模有样的。而且,好几次我看他在外面撒尿,照样像其他男人一样,脚站着,手把着,一点儿不像太监。据说,古代太监撒尿跟女人一样,是蹲着的。

第四个,他向来不出工,不干农活,不做手工(包括木工,他的老本行),不开店,不杀猪,总之什么生活都不做,天天空在家里看报纸,嗑瓜子,可日子过得比谁家都舒坦,抽大前门香烟,穿三接头皮鞋和华达呢中山装。更气人的是,他家灶屋好像公社食堂,经常飘出撩人的鱼香肉味。

第五个,他养猫的样子,比任何人家养孩子都还要操心,下功夫,花钞票,肉疼、宝贝得不得了,简直神经病!八

村里无人不知晓,太监家有两只猫,一只全黑,一只全白,都跟小豹子一样,腰身长长的,头圆圆的,走路一脚是一脚,慢腾腾,雅致得很。我经常看见他用香皂给猫洗澡,用长柄木梳给它们梳毛,从头梳到脚,用金子小剪刀给它们剪趾甲,剪完又用砂纸磨。最气人的是,还专门给它们买上好的鲞吃!我父母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好过,我吃过的鲞还没有他家猫多。

我宁愿做他家的猫。我敢说,这也是我身边所有小孩子的想法。

表哥说,他还跟猫一起睡觉。但表哥也承认,只是听人说,没有亲眼见过。我倒是亲眼见过他跟猫讲话,而且猫好像也听得懂他讲的话。那年我才五岁,父亲给我三分钱,叫我去跷脚阿太开的小店买香烟。父亲告知我,三分钱可以买八支半前进牌香烟,如果他给我九支,我要对他鞠一个躬,叫一声“七阿太”;如果只给八支就不理他,甚至可以骂他跷脚佬,反正他是跷脚,追不上我。

跷脚阿太的小店开在祠堂门前,太监家在祠堂背后,我去小店必须经过他家门口。跟大多数人家不一样,他家有围墙,围着一个小院子——爷爷讲是以前的猪圈改造的,猪圈里放过毒炮弹壳。院门平时间不开,因为怕狗欺负他家的猫,那天却开着,我看见院子里有一畦菜地,种着香葱和芹菜,他满头白发的老母亲拎着一只洋铁桶在给菜地浇水,太监自己则像个老爷一样,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享着太阳,抽着香烟,看着报纸,脚跟边躺着一白一黑两只猫。

白猫最先发现我,对我昂头咪地叫一声,好像在通知主人,有人在门口。太监听了,放下报纸,抬起头,看见我。看了两眼,笑了,问我是不是老巫头的孙子。我摇头——那时我还不知道爷爷的绰号呢。

他母亲笑道:“怎么可能不是,简直跟他爹生一个模样。”

他哈哈大笑,扮着我爷爷的样子和口气招呼我:“哎,我的乖乖,进来吧。”

我看着两只虎视眈眈的猫,不敢进门。

他对它们一挥手,发命令:“你们进去。”

两只猫完全是听懂的样子,甩甩尾巴,立起身,对我龇一下牙,掉转身,一前一后,往黑暗的屋子里去。我不知道为什么阳光那么白亮,台地上明晃晃的,连太监手上的烟在冒气我都看得清明,可几步之后的屋子里,却是那么一团黑,一片黑,像被阳光抹黑似的。五岁的我不知道这是自然现象,以为这是鬼屋的现象,又想到刚才猫对我龇牙,好像要吃我,吓得我拔腿就跑。

事后我跟爷爷讲起这事,爷爷一把搂住我,兴高采烈又满怀感激地对我讲:“啊哟,我的乖乖,你不进去是对的,以后也不要去,那就是个鬼屋,那家伙就是个鬼。”

我嚷嚷:“他跟猫说话,还跟猫睡觉。”

爷爷讲:“所以他不是人,是鬼,鬼投胎的。”

以后好几年,我去小店买东西或去祠堂玩,都不从他家门口走。我宁愿绕一个大圈也不走他家门口,因为我怕遇到鬼。表哥说他家的两只猫是鬼变的,我说他满头白发的老母亲也是鬼变的;表哥说鬼已经把他爹吃掉了,我说可能就是那死老太婆吃的。我们经常这样数落太监和他老母亲,我和表哥的友谊也因此变得更加深厚牢固,好像我们有一个共同敌人,我们必须团结一起,不弃不离。

有一天,我和表哥正在这么乱讲太监时,被正在茅坑里解溲的父亲听到。父亲从茅坑里出来,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追着我们骂,恼羞成怒的样子,好像太监是他亲爹,我们是茅坑里的臭石头。

表哥问我:“舅舅为什么对太监那么好?”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因为他鬼附身了。”好似我早备好答案,其实是爷爷的话。

确实,爷爷经常骂父亲被鬼魔附身,给死人摸过额头。爷爷讲,运气是阳气,鬼魔是阴气,阴阳是相克的,甘苦是作对的,人一旦阴盛阳衰,苦头当道,就要倒霉头,背祸水,吃水也要呛死。据说以前父亲蛮听从爷爷的,父子俩像兄弟一样亲,我们家像谷仓一样让人羡慕,老小和睦,儿女顺当,人畜兴旺。但自从太监回到村里后,父亲老是淘爷爷的气,家里老是吵吵闹闹,搞得爷爷老是担惊受怕,怕霉运随时落到我家。九

吃水会不会呛死人我不知道,但吃农药笃定要死人。记得,五岁那年我就见过一个吃农药死的人,七岁时也见过一个:都是女人家,一个老太婆,一个大姑娘。村里几乎年年有人寻死,上吊,投井,跳水库,吞剪刀,割腕子、颈子,什么手法都会冒出来。但最常见的是吃农药,便当,拧开瓶盖,眼睛一闭,倒进喉咙完事,门都不用出,也不要做任何准备。这不,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爷爷和我睡得死死的,突然被人活活叫醒,因为门耶稣吃农药寻死了——这也算得上是我家倒霉运吧,因为门耶稣是爷爷堂兄弟,虽不是一家人,总归是自家人,我要叫小爷爷的。

小爷爷年轻时在上海拉过三年黄包车,经常有个西洋人坐他车子,每次付账都不要找零头。小爷爷觉得他比菩萨道士都好,对他百依百顺,最后顺了他心,信了耶稣,张口闭口“阿门”“阿门”的,铁铁地落一个门耶稣的绰号。耶稣是要行善的,这日下午他照耶稣的托付去镇上做善事,花掉两块钱,把他儿媳妇气得要死。媳妇是江北人,绰号红辣椒,撒起泼来水牛野鬼都怕,敢当众撕开胸脯赖你耍流氓。她当然不会气死自己,只会气死别人,她把小爷爷天天阿门的耶稣像从墙上一把扯下来,扔进灶膛烧成灰。这是小爷爷的命根子,根子烧灰了他去哪儿活?只有去死。

农药在小爷爷肚皮里像灶火一样熊熊燃烧,要不是太监——不,必须尊称上校——及时赶来,一定会把他烧死。我亲眼看见,上校是怎么把小爷爷肚皮里的熊熊大火浇灭的,他先是往小爷爷嘴巴里塞进一块肥皂,灌他吞下去;然后扒掉他裤子,把他头朝地吊起来;然后又用打农药的喷壶往小爷爷屁洞里注水。农药壶有一个喷头,通过控制压力杆,可以把农药喷上树,射得比屋檐高。上校把喷头塞进小爷爷屁洞里,按住,一边拉压力杆,把满满一壶水都压进他屁洞里。这一定是痛的,小爷爷啊呀啊呀叫,叫着叫着,水从嘴巴哗哗吐出来。这水比屙出来的屎还要臭,熏得上校睁不开眼。

上校睁开眼,对小爷爷儿子讲:“你爹死不了啦,给我去烧面吧。”这是老规矩,上校救活谁,谁家要烧碗肉丝面给他吃。有这样的老规矩,指明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救人,只是我是第一次看到。这年我十一岁,已经跑得比爷爷快,所以爷爷派我去叫上校,要不我也看不到。

没等上校吃完面,小爷爷已经能开口讲话,讲的话却难听,不感谢,反而骂,无情无义的。“你作孽啊!”他骂上校,一边呜呜哭,“我要死你干吗救我,我该死不死比死还要罪过啊。”

上校讲:“是耶稣派我来救你的,你被我救活就是不该死。”

小爷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耶稣像烧了,我没脸皮活了。”

上校讲:“烧了可以再买,买得到的。”

笑话,小爷爷就是被两块钱作死的,哪有钱去买新耶稣?这总得要更多钱吧。上校得知情况后,当场从身上摸出十块钱,递给小爷爷,像递着一支香烟,轻巧又客气地发话:“喏,给你,不就是几块钱的事嘛,值得用性命去抵。世上命最值钱,我被人骂成太监都照样活着,你死什么死,轮不上。”

小爷爷做梦似的,看着钞票,不敢拿,也好像是拿不动,因为手抖得厉害。上校豪爽地把它塞入小爷爷哆嗦的手心里,安慰他:“没事,拿着吧,只是别同我妈讲,她迷信观音菩萨,跟你的耶稣是犯冲的。她要得知我出钱给你买耶稣像,搞不好也要气死。”说完哈哈大笑,笑声腾腾地扬上天。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上校的眼睛,果然是明明亮亮的,比洁白的月光还要亮,一点不像个祟的鬼,像个英雄,堂亮得很。这是我重要的一个经历,我开始对上校生出好感,他救了小爷爷的命,也救了自己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像被他吸着似的,跟着他出门,目送他远去,皎洁的月光披在他身上,照得他隐隐生辉。他走路的样子横竖不像太监,倒真是有些大军官的威风头,大踏步,高抬手,腰笔直,脚生风,一步是一步,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怎么看也不像裤裆里缺了东西。我想,他本事这么大,可以把死人救活,即便裤裆里真缺了东西,他也一定可以补上。我猜他一定是把那东西补上了,所以看上去还是“满当当”的。十

从此,我对上校的看法和态度发生大变样,以前爷爷总罩着我,我是爷爷的奴才,爷爷怎么看上校我都认下,像狗吃肉,吃得干净,骨头都嚼碎,咽下。结果,上校在我心目中的样子总体是脏的、坏的、怪的、鬼祟的。我怕他,躲他,讲他坏话,也瞧不起他,唯一保下来一点好奇心,想了解他,因为怪嘛。他像一座尘封久远、织出多个鬼故事的老房子,你怕它又忍不住想进去看。以前爷爷讲不许看,我就不看,百依百顺,一副奴才相。现在我不要再做爷爷的奴才,因为我觉得他“不像鬼,像个英雄”。

秋天到了,柿子树叶开始变色,发黄,发褐,脱落,原来青绿扁圆的柿子也开始变色变样,变得发黄,泛红,赤红,红得火辣辣的,变得圆滚滚的,像一盏盏小红灯笼。灯笼密密匝匝的,挂满枝枝丫丫、节头梢头,远看整棵树像着火似的。这时,收获开始了,树上摘柿子、板栗、猕猴桃、酸勾子,地里刨红薯、洋芋、花生,水下挖藕、摸蚌。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不仅因为有收获,也因为风和日丽,天高气爽,可以出门远行。

小爷爷大致就在这时节收到了有人从杭州捎来的耶稣像,簇新,油亮,且比原先的大一号。当天夜里,小爷爷焦急又骄傲地在老地方挂好神像,在蒲团上足足坐到天亮,呜呜咽咽一个通宵,有点弥补配齐的意思。第二天上午,稍歇的小爷爷起床后直奔我家,向爷爷来报喜,一坐几个钟头,唠唠叨叨,只讲一个人的好话,就是上校。

爷爷听着,忍着,终于忍不住,顶他嘴:“你真好笑,讲他那么多好话,好像他比耶稣还要好一样的。”

小爷爷耐心劝爷爷,小小声声讲:“好就是好,耶稣看在眼里的。你以后要改变对他的看法,别老埋汰他,这对你自己也不好。”

爷爷嘿嘿笑,是轻慢的讥笑,“你帮我问问耶稣,会怎么个不好?是要我死还是生不如死?”

小爷爷低头讲:“别把死挂在嘴上,我是死过的人,那罪不是人受的。”抬头看看天上又讲:“人在做天在看,耶稣在天上看着,你老这么埋汰一个好人要遭报应的。”“别拿你的耶稣吓唬我。”爷爷对他翻白眼,那死相同吃过农药一样难看,“你以为我是白乌珠(瞎眼),瞎(吓)大的。”爷爷傲慢得像一只好斗的公鸡,抻长脖颈,瞪圆黑乌珠,把话甩得冒火星子,“我吃的饭比你早,识的字比你多,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根本不把小爷爷的警告放在眼里。

爷爷像一棵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老榕树,上遮天下盖地,里三层外三层,天打雷劈都不怕,怎么会怕小爷爷莫须有的风雪预报?总之,爷爷活成一个老埠头,你要改变他是很难的,不像我。我像三月里的桃树,一夜之间变成一幅画、一本诗,花枝招展,灿烂得连自己都认不得。这决定我要反对爷爷,在这场争论中站到小爷爷一边。

我拉着爷爷手说:“爷爷你不对,上校是个好人,你要改变对他的看法。”

爷爷推开我,站起身,作模作样地放一个响屁,笑道:“变个屁。”

这蛮有意思的,听上去是死活不要变的意思,看上去又是乐意变的——因为在笑。到底有没有变?以我的观察,有不变的内容,如爷爷仍旧不许上校来我家;但也有变的地方,比如偶尔他有事来找父亲,爷爷不会像从前一样打鸡骂狗,衅事生非,只会闷声走掉,眼不见为净。这就是变,是让一步的意思。让我万千想不到的是,爷爷最后居然会让出这一步:许我跟父亲去上校家揩油!

第三章

十一

凡是鼻子灵的人都有体验,上校家经常烧好吃的,尽管他家厨房深在院子里,看不见窗洞,但浓郁的香气会飞的,从锅铁里钻出,从窗洞里飘出,随风飘散,像春天的燕子在逼仄的弄堂里上下翻飞。香气驱散了空气里的污秽,像给空气撒了一层金,像闪闪金光点亮了人眼睛一样,拉长了人的鼻子。有一次我亲眼看见老保长在经过上校家门口时,抚着鼻头,冲着他家屋墙说了一句:“又在焖蹄髈,他妈的,这味道比女人的胸脯肉还香啊。”

一天晚上我已经睡着觉,却莫名其妙醒来,月光下一眼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根粗壮的蹄髈骨,它散发出的香气火焰似的,比月光要亮。这是父亲给我带回来的,骨头上还挂着两坨肉,我吃了一坨舍不得吃第二坨,不吃又念念不忘,搞得我一夜做噩梦,为保护这坨肉的安全费尽心机。这是我九岁那年的事,因为这根蹄髈骨,这个多梦的夜晚成了我最难忘的一个记忆,像那两坨肉已长在我身上,消不掉。

老保长讲,上校每个月都要吃一只蹄髈,每次蹄髈上都插着两副筷子。你总以为另一副筷子是他老母亲的。不对,老太婆是活观音,吃素的,那副筷子是我父亲的。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父亲像被油肉香气吸走似的,回家时也是满嘴油水香气,有时是一身酒气。我是小孩子,跟大人去东家蹭个饭,揩个油,是再通常不过的。所以,好多次,父亲都想带我去揩油,却回回遭到爷爷阻拦又骂:“他少吃一块肉不会死,要死你去死吧,别捎上他。”

蹄髈虽好吃,但鬼屋不好惹。爷爷再三叮嘱我,那是个鬼屋,去不得。以前,对鬼屋的害怕锁死了蹄髈肉对我的诱惑,但自上校的英雄形象映在我心里后,诱惑像雪地里的青草一样冒出来。一天晚上,我豁出去,顶着回来被爷爷臭骂罚跪的风险,偷偷跟父亲去了上校家揩油。想不到,爷爷知情后非但没有骂我,反而为我没吃到蹄髈感到可惜。这个变化是惊人的,像爷爷变成了父亲。

爷爷讲:“百草不如一木,百闻不如一见。”

在我后来多次去揩油的经历中,吃蹄髈的机会其实不多,多数时候是一碗红烧肉或干菜蒸肉。至于爷爷讲的什么鬼屋,完全是瞎话,鬼扯!爷爷,你没去过不知道,你无法想象上校家有多洁净:水泥磨过的地面比我家每天擦三次的饭桌还要光亮,夏天,我赤脚踩上去要打滑;猫从外面回来,走到哪里老太婆的抹布擦到哪里;吐痰,要吐到痰盂里;抽烟,烟灰要弹到烟缸里。这样子,洁净得纤尘不染的,连蚂蚁蚊虫都待不住,待下去就要饿死,更别提鬼。只有冒失鬼才会来这儿,而且来了也是找死,因为有观音菩萨镇着。

爷爷告诉过我,上校生来就是个怪胎,胎位不正,又是头胎,他妈鬼哭狼嚎了两天,血流了一脚桶都没把他生出来,最后靠观德寺的和尚送的半枝人参,给她补足一口气才把他生下来。事后她去庙里谢和尚,和尚讲是观世音显灵救他们母子的,一句话叫她一辈子迷信观音菩萨。她把观音像请到家,供在堂前,天天烧香敬拜,求菩萨再显灵,给她添丁。菩萨不灵,求不到,她去庙里跟和尚哭,和尚对她讲,人要知足,不要占了前山还要后山,她是信的。后来丈夫死于非命,她又去寺里找和尚哭,和尚告诉她,要没有菩萨保佑,死的是她儿子,老子是替儿子死的,不幸中有大幸,她也是信的。再后来,听说儿子丢了宝贝疙瘩——那时老保长恨死她儿子,大肆散布谣言,村里连只狗都刮到风声——她又去对和尚哭,和尚劝她,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又是信的。总之,和尚讲什么她都信,从头信到脚,信到死。

爷爷讲:“这老娘们,和尚送她一口气,她还给菩萨一生世,实诚得不像人,像菩萨下凡,所以叫活观音。”

活观音天天诚诚实实地给观音菩萨烧香,从家里堂前烧到后山观德寺,后来又路远迢迢烧到普陀山的寺庙,求远方的菩萨——远方菩萨会念经——把她儿子也收去,让母子同心同德,有福同享。

爷爷讲:“照理,他断了根子,肉身清净,是最合适当菩萨信徒的。”

但上校戒不了烟酒肉和刀(手术刀),菩萨一直不收,不要他,害得老太婆天天在菩萨面前苦苦讨饶。这个我有体会,每次我跟父亲去揩油,老太婆总是不停往我碗里夹肉,目的大概是要上校尽量少吃吧:他少吃一块肉她少受一份罪。为了让老太婆少受罪,只要她在家上校一律不吃酒,烟也是尽量少吃的。我倒是盼望上校吃酒,因为吃了酒他会讲故事。我后来觉得听他讲故事才是真正的“揩油”,比吃肉还过瘾。只是,这样的时节像蹄髈一样,并不多见。十二

必须是老太婆去普陀山的时候,也必须是上校吃足酒、人高兴的时候,他的故事才会一个劲地从嘴里噼噼啪啪出来,像酒气一样关不住。那时候他必是满脸通红,两只眼珠像电珠一样亮,手里夹着香烟,脚下盘着两只猫。空气里弥漫着烟雾和酒气,猫被呛得喵喵叫,他也不管。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管,只管抽烟、喝茶、打饱嗝、讲故事。

我最欢喜听他讲故事,他闯过世界,跑过码头,谈起天来天很大,讲起地来地很广,北京上海,天南海北,火车坦克,飞机大炮,有的是稀奇古怪、奇花异草。民国哪一年,我在哪里做什么,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他总是这样讲故事,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事情,情节起伏,波波折折,听起来津津有味,诱得蟋蟀都闭拢嘴不叫,默默流口水。我给他和父亲轮流倒茶,有时也点烟,像他们的勤务兵。

我听上校讲的第一个故事发生在苏北皖南一带,时间是民国二十九年,当时他刚当军医不久,部队驻扎在安徽马鞍山西北向的大山深坞里。一天夜里他被紧急拉上一辆吉普车,车子开几个小时,不知到哪里,在一个破庙里,抢救一个从南京运来的女伤员。伤员是戴笠手下,军统干将,貌美如花,却是冷面杀手,潜伏在南京城里,专干肃除汉奸的特务工作。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这不,受伤了,大腿、肩膀、小腹,三处中弹。算她命大,都不是致命伤,只是腹部子弹钻得深,必须破肚开肠。结果谁也想不到,取子弹的同时顺带取出一个七个月大的男婴,因为营养不良,只有一个拳头大,像只小猫。人小命大,他活了,一年多后他在上海又见到他,已经会满地跑。

上校哈哈笑:“这女人自己都不知道,她竟是怀有身孕。我搂草打到兔子,当了一回接生婆,你们讲稀不稀奇?这是我当军医后遇到的第一件稀奇事。当然以后就多了,但再多也没有在前线战场上多。”

当军医前上校都在前线打仗,开始打红军,后来打鬼子。有一个故事讲,日本鬼子攻打武汉时他是连长,负责师部转移撤退,死守一条盘山公路。前来攻打的鬼子有两辆坦克,七八十人,十几门迫击炮,攻势凌厉。头一仗下来,全连一百八十多人死掉一半;又一仗,又死一半;再一仗,又死一半,人像稻子一样被一片片割倒。最后一仗,鬼子从阵地侧面破开一条新路往上攻,此时鬼子尚有一辆坦克,坦克后面,人头乌压压一片,而他只剩下十九个伤兵哀兵,且弹尽粮绝,摆明只有死路一条。眼看鬼子冲到阵地前沿,他们准备跟鬼子肉搏一场,死个光荣。想不到突然间鬼子抱头鼠窜,乱作一片,哇哇叫,乱放枪,撒腿跑,作鸟兽散,像中了邪。

原来鬼子坦克开进一片原始荆棘林,毁了几十万只马蜂的老巢,那些马蜂都成了精,个头有蝗虫的大,数量也有蝗虫的多,散在空中,遮天蔽日,嗡嗡声连成一片,像沉闷的雷声在山坡上翻滚,卷起一阵风,吹得尘土飞扬。那些马蜂如有灵性,知道是鬼子作了恶,要报仇,纷纷朝他们身上扑,肉里蜇,前仆后继,奋不顾身。鬼子虽有钢炮坦克,但在无数不要命的马蜂的疯狂围攻追击下,逃无可逃之路,躲无可躲之处,一个个在地上翻转打滚,痛哭嚎叫,最后无一幸存,尸陈遍野,尸体一个个又红又肿,像煺了毛吹了气的死猪。

这一仗下来,他直提营长,配了手枪、手表,同时他父亲离死期也不远了。我知道,那些鬼子都是被马蜂毒死的,而他父亲则是被鬼子的毒气弹毒死的,冥冥中好像是配好的,一牙还一牙的意思。

爷爷讲:“这就是命,事先讲不清,事后都讲得清。”

这故事给我印象很深,以致后来我上山看见马蜂就逃。

另一个故事则让我暗暗发誓,长大一定要去上海看看,那个高楼啊,那个电车啊,那个轮船啊,那个霓虹灯啊,那个花园公园啊,那个十里洋场啊,那个花花世界啊,像在天上,像从头到脚都镀了金,连脚指头也不省略。十三

在这个故事里,上校到了上海,做了那个女特务的部下。女特务急救之后搭上校乘的吉普车去医院养伤,其间她看上校聪明能干,做事沉稳,生相也好,动员他加入军统。上校不情愿,他不想再杀人,只想救人。但后来一张军令下来,不愿也得愿,军令如山倒。从此他辗转到上海,以开诊所作掩护,埋名隐姓,杀奸除鬼,刺探情报,过上一种恐怖又滑稽的生活:一边纸醉金迷,一边随时丢命。那女特务是他上司,为他单立一组,配他两把手枪、一部发报机、一箱金条、五个下级。五人各有专长,有的会偷,有的敢杀,有的会配炸药,有的会讲鬼子的鸟语。其中有个女的,专管发报机,是四川人,身材高挑,长方脸,高鼻梁,胸脯满得要从衣裳里涨出来,上街时常遇到不三不四的小赤佬吹口哨。但她很少白天上街,夜里才露面:这是她的工作,不奇怪。怪的是,她从不开口,讲话只靠打手势、写字——原来是个哑巴!她字写得快又见劲道,藏不住手头的力气。她手劲大到什么程度?掰手腕,你大男人双手掰不过她一只左手。她右手可以劈断砖,左手可以把你拎起,悬空,像拎小鸡,分明是练过武的,有内功。她自己也承认,曾在峨眉山上当过六年尼姑,武功是山上练的。

吃着烟,喝着茶,打着饱嗝,喷着熏人的酒气,有时吊着故事主角的家乡口音,连声带色,自问自答,是上校讲故事的特点,成套路了。这不,他又开始老一套,拖着四川话的腔调,抛出一堆问号:“四川人开口离不开‘咋子’和‘要得’,咋子标致的人咋子要当尼姑?标致的人当婊子才要得是吧?当婊子也比当尼姑要得是吧?再讲,哑巴咋子识得了字?她识得字指明她不是天生的哑巴是吧?那她又是咋子成哑巴的呢?是病还是灾?是祸还是殃?到底是咋子了呢?”

确实,这个“咋子标致”的女人浑身涂满了“咋子”的问号。

吃口水,抽口烟,上校恢复口音,接着讲:“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子久了出头的椽子总要烂。有一次出现紧急情况,我半夜三更去她租住的屋寻她。她管发报机,住处必须隐蔽,但顶级的隐蔽不是躲起来,钻旮旯,藏在清风雅静无人去的地方,而是混在人堆里,所谓大隐隐于市嘛。所以,她住在一条集市弄里,家家门门都是店面,卖油盐酱醋、日用杂货,白日夜里人来车往,闹闹热热。她扮着开布店,里屋作仓库,堆满布,平时发报机用布匹包着,混在布堆里,像树叶混在树叶里,一般查是查不出来的,除非专心找寻。她人住在阁楼上,屋顶有个老虎窗,万一出事可以钻窗逃跑。”

半夜三更,最闹热的市弄也见不到人影,静得深厚。上校朝她店里走去,一路只听见自个儿沓沓的脚步声和咚咚的心跳声。店在弄堂尽头,档头上。这也是讲究,不能夹中间,要靠边,闹中取静,有退路。终于,上校走到她店门前,正举手要敲门,听见屋里传出幽幽的呻吟声。门是那种木排门,不大隔音,上校立在门外,听得清爽,那声音像哭又不像,像小猫在撒娇、发嗲。

事情很紧急,他没有多想——不,也是想了一下的。

上校讲:“我想她可能在做梦,梦见伤心事了,所以不顾忌,敲开门。进屋看,总觉得她有些异常,神色慌张,好像已知道我要报的急事。我纳闷,正要问她,阁楼上突然发出一阵窸窣声,像有人。发报屋怎么能有外人?这是破纪律的。我问怎么回事,不等她回答,楼上冒出一个满头金发的洋佬,拖着长裙子,板着一张吃足亏头的凶脸,迎着我们放肆地走下楼梯,经过她面前时狠狠抽她一记耳光,扬长而去。我一时没明白究竟,后来明白了,那洋佬把我当作她的相好,吃醋了。这么半夜三更寻上门来的,不是相好就是鬼了。”说着哈哈大笑,哈出满嘴酒气。

这故事我听得半懂不懂的,尤其是后面,他越讲越奇怪:“我就这么意外地撞见了她底细,然后回头想她的过去,我大致推算得出来,她该是天生好这一口的,她去做尼姑就是为了吃这一口。兴许是端错碗了,偷鸡不着蚀把米,反被人割了舌头。为什么要割舌头?女人吃这一口离不开舌头,割舌头就是要灭她这一口,断她根子。但她断不了,贼心不死,寻来上海这花花世界。这林子太大了,什么鸟都有,也让她寻着要的鸟了。”

我听不懂,讲给表哥听,他也懂不了。这故事对我们来说太深奥,我们在这方面的知识几乎是零蛋,一团黑,抓不着问题,想问都不知怎么开口。问题沉下去,沉得太深,沉到海底,我们哪里捞得着?我们只见过水库。十四

给我印象深的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民国三十二年,他在上海的五个手下的一个,那个会讲鸟语的家伙,被汪精卫的特务重金收买,把他一组人都卖个光。特务全城捕杀他们,死两个,逃两个,抓一个。抓的就是他,被敌人从电车上抓走,后来关押在湖州长兴山里的一个战俘营里劳改,四五百人,天天挖煤。一次山体塌方,把一百多人堵在坑道里,大家拼命救,几百人昼夜不停挖塌方。但塌方面积太大,十多天都挖不通,就泄了气,放弃营救——因为救出来也是死人,不划算。

上校讲:“只有一个人不放弃,一个江苏常熟人,四十多岁,入狱前在上海十六铺码头当搬运工,壮实得像一头牛。他有两个儿子,老大二十一岁,跟他在码头上做工,小儿子十七岁,做母亲的帮工,在乡镇上盘了一爿杂货店,卖油盐酱醋。常熟就是沙家浜的地方,是新四军经常出没的地盘。新四军也要吃饭,常来店里买东西,一来二往,把小儿子发展了,当了交通员,经常往上海跑,传情报,采购药品、枪械、弹药什么的。后来老小把老大也发展了,兄弟俩你来我往,成了新四军一条活络的交通线。”

那时在上海看电影是时髦,一次老大带老小去看电影,散场时老大不小心踏了一个女人的脚后跟。女人回头骂他,老大不吱声,认了骂。老小却不服气,顶了女人的嘴,立刻有人冲上来扇他一耳光。他骂饭都吃不下,哪咽得下耳光?十七岁的人毕竟毛,做事没深浅,容易冲动,跟人家打起来。哪知道对家是个警察,吃凶饭的,拔出枪来耍威风,要兄弟俩下跪讨饶。老大知道事情不妙,准备认㞞,讨个安耽。老小不干,趁现场混乱,扑上去要夺对手的枪;一下枪响了,虽然没伤到人,却引来一群警察,把兄弟俩抓去警局教训。这下情况更糟糕,因为老小身上带着一份采购清单。警察有嗅觉的,一看清单,怀疑两人身份险恶,开始对他们严刑拷打审问。后来又上门搜查,搜到一把手枪和一些子弹,害得把父亲也牵连进去。父子三人就这样落难,最后被关进战俘营挖煤。那次塌方,父亲和上校是一个班的,躲过一劫,但兄弟俩都在里面。“这简直要了当爹的命!”上校讲,“从发生塌方后,十来天他就没出过坑道,人家换班他不换,累了就睡在坑道里,饿了就啃个馒头,谁歇个手他就跟人下跪,求人别歇。他总是一边挖着一边讲着同一句话——你们把我儿子救出来后我就做你们的孙子,你们要我做什么都是我的命。讲过千遍万遍,喉咙哑了还在讲。只要是人,长心眼的,听了看了他这可怜的样子,都情愿替他卖力卖命。”

可塌方是个无底洞,几百人轮流挖了十多天,都卖了命的,就是买不来里面人的命。眼看过了救命时间,狱头放弃营救,要大家去上班,只有他不放弃,白天被押去上班,夜里一个人去挖塌方。大家劝他算了,救出来也是死人,别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他呜呜叫,你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因为喉咙已经着地哑掉,发不出声。但看他的空床铺,你知道他谁的话都没听进去,他的被窝成了老鼠窝。他本是搬运工,一个壮汉子,胸脯厚实得子弹打不穿,却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像日子是一把刀,在一刻不停削他、刮他、放他血水,血肉一层层剥下来,干下去,枯得像个鬼。

一天夜里有人打架受伤,上校去给人包扎,老远看见一个人在腊月的寒冷里踉跄着往坑道晃去。天已经黑透,只能看清一团黑影子,看不清模样,但上校知道他是谁——可怜的父亲!这些天他曾多次这样见过他,在黑夜的寒风里独孤孤一人往黑洞里奔走,但现在不是在走,而是在跌跌撞撞,一步三晃,几步一跤,像吃醉酒,糊涂得手脚不分,连走带爬的。夜里睡觉时,上校眼前老是浮现这身影,心里很难过,想他可能是腿脚有伤。他带上药水和几个冷馒头去看他,也想劝他回来歇一夜。去了发现,他已死在坑道里,半道上,离塌方还有一个几十米的弯道。他已经爬了几十米,几十米的坑道都是他爬的手印子、吐的饭菜,最后死的样子也是趴着的,保留着往前爬的姿势。

上校讲:“我想他一定是想跟两个儿子死得近一些,就想把他抱到塌方段去葬。他本是那么壮实,大冬天,穿着棉袄棉裤,看上去还是很大块头,像你(父亲)。我以为要花好大力气才抱得起他,可一抱发现轻得像个孩子,像你(我)。我知道他已经很瘦,可想不到会瘦成这样子,完全只剩下一把骨头,骨头好像也枯了,朽了,轻飘飘的。我本来是鼓足力气抱他的,反而被这个轻压垮了,哭了。我前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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