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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6 18:5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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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殷谦

出版社:凤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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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迷情

官场迷情试读:

1

几天后,在郾城市政府秘书科工作的马俊听说死于张东之手的女大学生的家人在市政府门前哭喊伸冤,他的心里不安起来,每次进市政府大院的时候,总能看到一堆年迈的父母跪在地上,手里举着伸冤的牌子老泪纵横。他开始回忆起自己在市政府当秘书的这段岁月,站在窗前,他望着楼下一脸悲痛的年迈的夫妇,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还有哥哥,还有那失明的侄儿。马俊鼻子一酸,飞奔下楼,手里紧紧地握着那个从不离身的小本,急步向公安局……

与同龄的哥儿们相比,马俊懂事应该是比较早点的。这都是因为他奶奶留下来的那本书。马俊没有见过奶奶,很早就去世的奶奶连张像片都没有留下,却留下了被他看作是充满“魔力”的一本书。马俊就因为这本书早早地开窍了。这本在他看来无比神奇的书,激发了他对于女性的幻想和渴望……

马俊的奶奶是解放初期接受过严格培训的接生婆。奶奶过世的时候,那本书却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就放在炕头红漆柜中的一只桃木匣里。黑色的桃木匣里还有两副白银镯子、两只别致的小铜铃铛,还有一小块儿似冰块模样儿的东西,是他没见过的,湛明霜洁,晶莹剔透,轻轻地舔一下,舌尖儿上便滋生出一丝酸酸涩涩的液体,后来他才知道那叫明矾。这三件东西一直被他视为宝贝,得空儿就要打开小木匣检查一下它们。

龙头村的老村长是个文化人,年轻时就死了媳妇,一直到老也再续过妻室。由于老村长家距离马俊家不远,马俊是他看着长大的。老村长膝下无子,就特别喜欢马俊。马俊四五岁的时候就天天被老村长带着玩耍,马俊骑过老村长的脖子,也揪过老村长的胡子,还耍过老村长的那副长长的汗烟管儿。每一回闲下来的时候,村里的人坐在院门口,远远地就能看到常常驮着背老村长,一手背在后面,一手拉着马俊去村里的那棵特别显眼的老槐树下。老村长和小马俊蹲在树下,拿着块石子在地上写着画着,教马俊识字。偶尔老村长也会茫然地望着山头,举起汗烟管儿叭嗒叭嗒地抽烟,眼神里满是期望。“俊儿,你知道磨房的磨字咋写么?来,大伯教你。”老村长笑眯眯地说。马俊就蹲在老村长身旁,认真地听。老村长用烟管儿一边画一边说,“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阳,南阳有两棵树,种在石头上。”“大伯,这就是个‘磨’字么?”马俊眨巴着眼睛问。

老村长捋着山羊胡子,点点头说:“是个‘磨’字,你要默记好我给你说的口诀,这个字你就会写了。”马俊听话地点了点头。一会儿自己在嘴里念里,在地上画着。“大伯,你能写你的名字么?”马俊一双好奇的眼神盯着老村长。

老村长笑笑说:“我会写啊,一个人要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写,那就不是人了。”

马俊不相信,问老村长说:“大伯,俺爹俺娘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们就不是人了么?”

老村长听到这一问,好象被什么东西呛住了喉咙,咔咔地咳个不停,半天才缓过来,拿长烟管儿捣着马俊说:“你爹你娘也算是个人?在这山洼洼里活着的都不算个人,你看——”老村长抬手指着远方的山头说,“翻过那坐山,在那里活着也就活出个人样儿了。”马俊顺着老村长的指头望去,似懂非懂地看了一眼老村长。“大伯,那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马俊问着,张大嘴巴瞅老村长。“我姓金,名蓼,就给你教写这个‘金’字吧。”说着,老村长又在地上划着说,“一个人,他姓王,口袋里装了两个糖。”老村长又含起烟嘴儿笑着说,“这沟里也就我算是个人了,识两个字,你要想是个人,就得好好念书识字,不然你就和你爹你娘一样,就在沟里里旱田里抛土吃。”马俊低着头只画着,不理老村长。

老村长望着马俊说:“看,这个字就这么写。口诀你要背会,这个字不难写,不难写。这个‘蓼’字就难写了,这是个生辟字,学了也没个啥用。”说着又在地上划着念叨,“残月对残花,雁字共斜风……算咧,这个你不懂,太复杂了。”“大伯,你不是姓金么?怎么又姓王了?”马俊一脸疑惑地问。

老村长笑道:“那个姓王的口袋里不是还有两个糖么?”说完,又在地上划写了一遍。“大伯,我要吃糖,我要吃糖嘛!”马俊哭叫着,拉着老村长就走。“你个鬼崽子,成天家就想吃糖。”说着抱起马俊去小卖部,花了一角钱买了七个糖,给了马俊两个。“高兴么?”老村长看马俊把糖送进嘴里,就问他。“高兴。”马俊手舞足蹈地说。“那你知道这个‘高’字怎么写么?来,大伯教你。”说着又拉着马俊蹲在地上划着,“一点一横长,口字在中央,大口张着嘴,小口里面藏。”

老村长见马俊早已心不在焉,两眼只盯着他手的糖,于是,就把剩余的糖装进口袋里说:“俊儿,回去吧,明天还来学字,学会了给你吃糖。”

回到家,马俊就把老村长教得口诀背给大人听,并且在地上划着写出了两个字,这把马俊爹和马俊娘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老两口一辈子不认得一个字,没想到这么大的娃娃竟然会写字了,心里自然是高兴。“大伯还说你们不认得字,就不算个人,说这沟里就他一个算个人,还说翻过沟外头那座山才能活得像个人。”马俊对爹爹娘学着老村长的话。马俊的爹皱着眉头不说话,他娘一边盛着饭,一边唠叨说:“他也算个人?不就当过两年村长,穷得裤子提不起来,他算个啥人哩。”马俊望着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后来,上小学二年级的马俊已经识得几个字。

有一次,马俊无意中翻开了那本已经微微发黄的书。那本书虽然纸质粗劣,但可贵的是图文并茂。他第一次知道了小孩不是大人们背着粪筐从湾儿里捞来的,也不是从什么墙缝里面蹦出来的,而是从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而且,他还晓得了接生孩子时要备下剪刀,家里常用的那种就行,用的时候点着烧酒在上面烤一烤就算是消了毒;他还知道了生孩子前,产妇一定要洗洗澡,如果没条件洗全身,也要把下面洗一洗,如果下面也没来得及洗,接生的人就要帮助她清洗。他端起书仔细地看,看到图上画着一个产妇平躺在床上……那上面有种种胎位的图示,以及帮助取出婴儿的方法。

从那以后,再听到大人们说小孩是从湾儿里捞来的或是从墙缝里蹦出来的混话,马俊就会气呼呼地坚决驳斥,大人们用很异样的眼神盯着他,说他人小鬼大。

为了强烈证明自己对此事的一清二楚,他就将书上看到的东西,索性用从教室里偷来的粉笔,清清楚楚地画到家门外那块村长专门用来写最高指示的黑板上。马俊从小就有绘画的天赋,画得颇为传神。因此那里就聚集了比平时更多的人嘻嘻哈哈,指指点点。后来还是村长见人都散尽了,便急赤白脸地前去,挥起袖子迅速抹掉,抹掉后还不放心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鬼鬼祟祟”地跑回家。

村民们总是睡得很晚,特别是夏天,吃过晚饭,大人们抬一张椅子或一条板凳往院子城一放,躺着乘凉聊天,扯南山侃北海,什么七仙女下凡,牛郎织女相会,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穆桂英挂帅,什么八月初一天门开,天狗吃月亮等等,马俊听得津津有味。

再后来,马俊怕画上去的时候被人发现,就专门趁人们吃晚饭的时候,又迅速地画上,第二天这里又聚集了很多人,依旧对着那副画没完没了地说说笑笑,村长为此颇为紧张,以为是什么人别有用心。

最先发现是马俊他爹。马俊前脚画上,爹后脚就抹掉。马俊还要再画,没想到爹大为恼火,骂道:“屁大点儿人,就不知道学点儿好,再画就剁了你的小爪子。”骂完仍不罢休,气咻咻地抬起一脚把马俊垫脚的小板凳踢倒。马俊哪里见过爹发过如此大的火,又惊又恐,撇下手里的粉笔头,双手捂着生疼的屁股,一溜烟就跑了。

从那以后,马俊也不敢再四处乱画,不过心里笼罩着的那种神秘和疑惑,犹如弥漫在他身上的奶味儿,始终挥之不去。

马俊小小一点儿年纪,却是染坊的常客——一个“好色”之徒。

有一回在学校里,马俊趁学生午睡的空当儿,以班长执勤为名,一遍又一遍地从女孩子身边走过,那些穿着肥大短裤的女孩儿们,在某个睡姿时就能让他看到那个无比神奇的、能生出孩子的地方,遗憾的是,他从来就没有看清楚过。

还有一回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四平八稳地坐在自己的书包上,偷偷地看过路的大姐姐。因为夏季,姐姐们大都穿得清爽单薄,隆起的胸部魔力十足地吸引着他的眼球,他是从上到下地打量她们,直到姐姐们消失在他的眼帘里。若要遇到一个胆小的姐姐,乍一碰到他迷离锐利的目光,就会立即警惕起来,脚步加快,绕着弯儿迅速离开,或有的姐姐会惊诧一会儿,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几乎是小跑着逃去。马俊毕竟还小,也不是姐姐们都怕了他的,也有遇到胆子大些的姐姐,会大方地蹲在他面前逗他玩儿,笑嘻嘻地说:“哟,多大一点人啊,眼睛勾人哩!”

这时候,马俊反倒会不好意思地跑开,跑得比兔子还快。

第三次竟然闹出了知名度——闹得七八岁的马俊是方圆十里的龙头村无人不晓他的名字。原来他约了表弟,趴在别人家的猪圈外边,偷偷地看人家小解的女人。无奈太远,依然没有看清楚什么。这倒没什么,倒霉的是他和表弟却被那女人瞅见了,慌忙地提起裤子,抓起一个土块疙瘩就抡了过来,表弟机灵,见土块飞来便慌忙缩在墙下,而马俊却没躲过,正好被打在脑门上,顿时发起一个鸡蛋大的包。

事情还远没有结束。女人很是强悍,竟然追了出来。马俊因为脑门受了伤,痛的跑不动了,便被女人一把揪住,整个人都被她提了起来。马俊害怕,哇哇大哭起来,引来不少村民围观。那女人抬手就打马俊的头,边打边骂:“叫你再爬猪圈,叫你再爬猪圈!”

马俊西边邻居家的跛脚女人拿着几枚鸡蛋去村里唯一一家门市部换苏打粉,正好就路过这里,见马俊的额头上隆起好大一个包,又红又肿,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便蹒跚上前问那女人。女人也不避讳,双手插腰,昂首挺胸大骂道:“也不知谁家的下流坯子,只管趴在墙头上看老娘尿尿。”

话一出口,跛脚女人噗哧一声笑了,围观的几个人也都哄然大笑起来。有几个大人就前去拉开马俊,那女人还要不依不饶。正好有个同村的妇女推着架子车经过,停下来看热闹,见女人还要挣扎着扑打马俊,就冲着那女人喊:“算咧撒,不要再打咧,这么点娃儿,他能看到个啥?”跛脚女人听闻随即也劝道:“行了,行了,你真是玻璃球上拴麻线——难缠得很,这是村里头老马家的娃,不要把人家娃打坏了,你看你看,头都被你打肿了。”

那女人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破口大骂:“我当是谁家的呢,原来是马家,就知道他家没一个好人,讨吃的!”

马俊还是哭,隐约听女人骂他家里是讨吃的,心里也生气,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的,恨不能上去撕她的嘴,看女人在气头上,又打不赢她,只好顿足捩耳,两眼恶狠狠地瞪着那女人,心里盘算着今后得了机会报仇,想着想着竟走了神儿。“还不快回家去,站这里挨骂哩。”同村的一位大妈连推带搡地叫马俊走。

马俊如得了特赦令,头也不回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家门口。正要进去,却见他爹手里攥着根棍子站在那里。马俊意识到爹好象知道了什么,感觉不妙,又要往外跑,却被爹逮了个正着。爹拿起棍子就打,马俊吓得大哭大叫。娘从屋里跑出来,伸出臂膀护住着他。爹火冒三丈,还要打,却见娘护着马俊的身子,于是跺了跺脚,扔掉手里棍子,大骂道:“混账东西,不好好念学,就学了一肚子坏水,大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骂完马俊,又戳着娘的眼窝骂:“女人,你还护着他干啥哩?”

马俊自认为受了天大的委屈,连日来闷闷不乐,一直惦记着报复那女人。一日下学,走在路上又想起语文老师讲得《礼记·儒行》上的一句话,叫做“士可杀不可辱”,一时气上心来,端端地朝那女人家门口走去。走到半路又想起那女人的强悍来,又有些胆怯,一会儿又想起女人辱骂他的那些话,决意要出了这口恶气,于是蹑足潜踪地前去,又蹲在那女人家猪圈外的墙下观衅伺隙。果然等了不到一个时辰,马俊听到猪圈里有动静,便偷偷地望去,是那女人在圈里解手,嘴里还哼哼地发出声音,这回女人是背对着他的,马俊看到两瓣硕大的白森森的屁股。马俊脑海里又闪出奶奶留下的那本书,但他还是没有从女人的屁股上看到答案。

马俊坏坏地笑了一下,从书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了的弹弓。找了一块小石子作为弹丸,掐在弹弓兜里,狠狠地拉直了弓弦,对准女人的屁股射了过去。只听那女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马俊拿起弹弓就跑,这一回跑得更快,一口气就跑到家了。到了家门口见女人并没有追来,才放心地回屋里去。那女人被一石射中,惊恐万分地扫视四周,只见白花花的屁股上立即有了碗口大小的一块青紫色。女人本来是要翻墙而过追出来的,只是大便还未干净利落,只好作罢,提着裤子在猪圈里叫骂:“真天杀的,又是哪个坏种欺负老娘,简直是黑心的萝卜——坏透了,别叫老娘抓住,老娘要你命……真天杀的!”骂着骂着见四周没动静,又蹲下解手。

马俊报了仇,心中窃喜,这一次晚饭比平时吃得多。第二天上学,把报仇雪恨的事告诉了表弟,俩人在教室里捧着肚子大笑。又有几次,马俊约了表弟又去那女人的猪圈外偷窥,却再也没有看见过女人在猪圈里解手。

2

马俊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女孩,尤其是那种长得白皙清亮、娟好静秀的女孩。

开学前,与马俊天天在一起玩耍的不是男孩,而是一个叫裴裴的,小他两岁的女孩。奇怪的是,在漂亮女孩面前,他的智力却是最好的,往往可以超常发挥,别说是与他同龄的伙伴,就连大人们也叫他“精灵鬼”,有说他“灵得像个虫虫儿”的,也有说他“屁股上挂筛筛儿——眼眼儿多得很”的。马俊并以为这些是骂人的话或是贬低他的话。所以每当听到这样话,他的嘴角都会扬起傲慢的酒窝。他毫不谦虚地认为自己的智慧是相当的超前。

有一回西边邻居家的跛脚女人把他告到了村里,非要说她家里的母鸡前儿个下的几只蛋不见了,就是马俊偷了去。爹和娘听说,万分惊恐,去学校将正在上课的他带回去,软硬兼施地逼问。也许马俊真的没有偷别人家的鸡蛋,所以宁死不屈。爹和娘就带他去大队部找村长。

村长蹲在窗台下吧哒吧哒地抽着汗烟,一边望着怒目圆瞪的马俊,一边对那个跛脚女人说:“说话要讲证据,要讲证据哩。”那跛脚女人一口咬定,她亲眼见是马俊翻墙头,偷走了她家的蛋。马俊死不承认,骂跛脚女人血口喷人冤枉好人。他娘也出来为马俊辩护:“她大婶啊,我家俊儿手不贱,不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事儿。咱们邻里邻外了十几年,你是看着俊儿长大的,你也不要冤枉他。”那跛脚女人一听这话更是来了劲,耻笑道:“你家俊儿能偷看人家女人解手,他啥事做不出来?整天家偷东摸西,揣歪捏怪的,以为别人不知道。”马俊他娘一听这话,气得嘴唇都抖了起来,把后面要说的话都咽到了肚子里。

正说着,那个跛脚女人的男人郑三娃气喘呼呼地赶来了,拉起跛脚女人就走。那跛脚女人不想走,还要和马俊家讲理。郑三娃结结巴巴地说:“让你走、走,你、你就走、走,鸡、鸡、鸡蛋不是人偷、偷的,是咱、咱家的狗、狗、狗吃了,蛋、蛋壳还在院、院子里、里呢,你、你尽管在、在这里胡、胡说啥、啥哩?”

马俊他爹和娘一听这话都松了口气。村长瞥了跛脚女人一眼,拿起汗烟杆儿在窗台上敲得梆梆响。村长提高嗓门说:“说话要讲证据哩,多好的娃啊,不似坏人,你们就尽管胡说白道的。”跛脚女人自知理亏,目光闪烁,头也不敢抬,正要走,却被马俊拦了下来。

马俊说:“你不把话说清楚可不行,这不是污人清白吗?”那女人不吭气。邻居家的男人摸着马俊的头,陪笑说:“算、算了,你、你就当你、你姨她放、放了个屁、屁。”马俊这才不情愿地让开。看着他们的背影,马俊大声说:“你们不要欺负我,我又不是凡人!”邻居家的男人回过头来,似懂非懂地笑笑说:“你、你看这、这娃撒。”

马俊常常会拿出许多“小把戏”讨得裴裴的欢喜和赞佩。裴裴每天像只小狗狗一样,马俊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那是一个周末,马俊叫她抱着一个装药剂用的玻璃瓶,跟他到村南后坡的一个已被废弃石灰窑。马俊告诉裴裴,他会耍法术。“你要专心看,一会儿你就看到我的法力无边了。”马俊神气十足地说。

马俊先是往玻璃瓶里装石灰,然后再灌满水,瓶子里的水瞬间沸腾起来,最后“砰”地一声爆裂了,声音很大,很刺耳。裴裴睁大一双黑亮的眼睛怵目惊心地盯着马俊。接着,马俊假装摆出各种他从会点儿武术的二舅那里看来的拳脚姿势,佯装运气,之后又双目紧闭,双手合十,盘腿打坐,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着“咒语”,乱七八糟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马俊斜睨裴裴,见她目光中充满了歆羡。他煞有介事地对裴裴说:“我这个功夫是师傅传给我的,在东寨的山上有个神仙,他教了我法术。”如此这般,胡说八道一番,裴裴竟然也能深信不疑。

早在读一年级的时候,马俊很想和裴裴同桌,可老师并不能按照他的意愿行事。因此,和裴裴同桌的是他三姑家的一个表弟。马俊的桌子紧挨着他们,因此他每次都能看到,在老师讲课的空当儿,表弟和裴裴却在下面你指我戳地玩儿。

久而久之,马俊心生嫉恨。因为马俊是班长,班里四十多号子人,都由他来维持秩序。他手里有了火柴头大点儿权力,舞得跟个丈八长矛似的,比如哪个同学要上厕所,须经过他的准允。自从大权在握,马俊第一件要做的大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报复表弟——就是不让表弟入厕,憋得表弟满脸通红,两手捂着小肚子在教室里直跳。表弟急了,只得苦苦哀求。马俊坏坏地笑着说:“那你让裴裴来给你求情,我才放你去。”裴裴还真的给表弟求情。在她那双发亮的眸子下,马俊兴奋得忘乎所以,大手一挥,准许表弟上厕所。当然,有时马俊也会给表弟开小差,比如自习课时放他去河里洗澡。

东寨脚下有一个废弃的白菜窑,那是孩子们的天堂。马俊常常结集几个小孩热火朝天地在这里玩耍,就像“办家家”、“打土块仗”之类的游戏就是在这里进行的。马俊骗裴裴说:“我师傅就在菜窑里,他叫我们去那里,给我们看法术。”

那时裴裴似乎已经懂事,她也许看出了马俊不怀好意,扭捏着不肯跟他去:“你骗人,我才不去哩。”马俊眼珠子一转,又讲了一些关于师傅的神话。这些神话故事都是马俊从他娘那里听来的,他又记得不全,于是东挪西移地篡在一起,又少不了自己胡编乱造,竟然也能绘声绘色地煽惑。

裴裴终于经不起他那“神话”的诱惑,犹豫了一会儿,她便跟着他偷偷摸摸地钻进了菜窑,却并没有看到马俊说的那位神仙师傅,就要嚷着出去。

马俊拉住她说:“要见我师傅不难,但需要做一件事情,这样师傅才能显身。”

裴裴睁大眼睛一脸的狐疑:“要做什么事情?”

马俊坏坏地笑了笑说:“让我看看你那里。”裴裴一听死活不肯。马俊又是哄又是骗,还说如果现在出去,就会得罪神仙师傅,那样的话,神仙师傅就会惩罚。裴裴听他这么说,只好站住。看着裴裴狐疑且忐忑的眼睛,马俊指着她的下身说:“你就让我看一眼。”

裴裴开始不肯,扭捏了半晌,又怕神仙惩罚,才撇着嘴说:“那你就只看一眼。”马俊迫不及待地点头,而裴裴则犹犹豫豫褪下裤子,似哭非哭的声音包裹夏日光线,尘埃四处逃散似有惊喜神色。马俊仔细看过了,并没有找到能取出孩子的地方。马俊以为光线太暗,让裴裴挪到窑口,裴裴不答应,带着哭腔说:“不是说就看一眼的吗?”

马俊斜着眼睛说:“可是那一眼我啥都没看到,所以不算,我要再看一眼才行。”裴裴照做了,很不情愿地挪了位置。那时正值下午,柔和的夕阳斜照进窑里,就落在裴裴两腿间,在那一片粉红里,马俊只找到了一个麦粒状的小东西,哪怕能容一只小蚂蚁出入的地方也没有。马俊大约深深地失望了一回,尤其对奶奶留下的那本书甚是怀疑。

裴裴委屈地穿好衣服,桃红色的眼里噙着泪说:“小哥哥,你可不能给我娘说。”说完后径自离去,马俊怅然若失地盯着离窑口愈来愈远的倩小的背影,夕阳洒在脸上,他像一座沉默的雕像蹲在窑里,幼稚的脸上写满了疑惑和失望。

马俊和裴裴两小无猜的感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画上了句号。大约后来又见过几次,见马俊时她羞红了脸,脚步匆匆。

夏风撩起了它薄薄的衣衫,蝉鸣又一次响彻云霄。那个夏天马俊惶惶不可终日,原因是他听说了一件心惊胆颤的事。村里有个光棍趴在学校女厕所偷看,被人逮住游了街,几天后这个人便上吊寻死了。

马俊这才晓得偷看女人原来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在那十几天里,他日日夜夜都提心吊胆,夜里还梦到自己被人捉去,捆了两臂,他们敲锣打鼓地押着自己满街转,一边转还一边喊:“快都来看啊,马俊是个小流氓!”……

那一夜马俊从梦中惊醒,汗水湿透了他的背心,不知道那晚剩下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早上天刚麻麻亮,东方出现了鱼肚白,他都顾不上洗脸,急急忙忙去找裴裴。那时她家还沉睡在梦乡里,他只能枯立在房后,一直等到她家的烟囱升起缕缕青烟。裴裴来房后倒马桶,如果不是他及早喊出,那桶东西就会泼到他的脸上,马俊望着裴裴,嘴里哰哰唔唔,一会儿又傻傻地笑。

裴裴被突然出现的马俊吓了一跳,怯森森地问:“怎么是你呀小哥哥?这么早在这里干啥呢?”马俊就将梦中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然后让她千万要保密他们之间的事。马俊央求道:“裴裴,我怕游街。”“我不会说的,小哥哥。”裴裴抿嘴笑了笑,眨巴着眼睛说。

3

贫困和饥饿给马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个岁月为了能填饱肚子,人们没日没夜地劳作。而这样的劳作也仅仅是为了能吃一顿饱饭,可马俊从来就没吃饱过。不说一天三顿饭,就是一顿饭,对他家来说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马俊记得很清楚,家里没垫锅底的油,娘就翻腾出夏天收拾起来的杏核,一颗颗小心翼翼地拿小榔头砸开,把一把杏仁放锅里炒炒焙干,然后又用杆面仗碾成粉末。炒菜的时候就用杏仁粉充当油,没翻几下铲子娘就倒一锅水进去。家里能吃得起菜的可能也只有村长家了。马俊娘就去田里捡些苦苦菜,用沸水烫一下,拿出来拧干水分,脱去了苦味,这就是菜了。娘抓一把玉米面下在锅里,一边洒一边搅着。饭端上来时,碗里稀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

也许是因为娘近视,马俊的大哥、二哥,还有大姐也都近视,这种情况直接影响到了全家的生活质量。因为他们近视,当时在生产队和别人干一样的活儿,却只能按半劳力挣工分,所以马俊家挣的工分就特别少,粮食又不够吃。

连年干旱,颗粒无收。为了填饱肚子,每逢冬春,娘专门去大队找村长,开了证明,就和小姐姐离开水溪镇龙头村去郾城讨饭。马俊四年级下学期时,就非跟着去了。

那时,娘带着他们住在一个以前村里的老邻居王奶奶家草棚里,草棚里堆积着一些废铜烂铁,这是一间墙壁潮湿剥落的土房子,中间齐整地摆放着许多没有漆过的桌椅板凳。里面盘着很小很小的土炕,娘和小姐姐睡在上面,娘大半个身子悬在炕沿儿上,马俊只好在地上铺了草苫子睡。

每天早早儿起来,娘就从内衣口袋时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那是一张盖了红印的同意外出乞讨的大队证明,娘把那红印章看了一边又一边,然后挎上柳条筐儿去讨饭。他们把郾城郊外方圆二十里的村子都排了顺序,一个一个地转,大概二十来天就转一圈儿。通常是他和小姐姐从村东头向村西,而娘从村西往村东,定下吃午饭的地点,到了晌午就去那里汇合。

马俊和小姐姐一身褴褛,一脸倦容,拖着一根竹竿儿,另一只手端着一只蓝花瓷碗,碗上有磨痕和豁口,进了院子就喊:“大娘给点吃的吧。”如果没有人应声,他们就接着喊:“大婶给点吃的吧。”若还不应声就再喊:“大嫂给点吃的吧。”……把所有的称呼都喊完了,直到把人喊出来。主人家通常都会说:“这都啥年头了,怎么你们还要饭?”小姐姐的一双眼睛哀求地望着主人,背口诀似地连声道:“俺们那里人多地少不够吃。”也有人家会冷嘲热讽:“你们太懒还能不挨饿?”小姐姐就再大声地把口诀背一遍。

在马俊看来,讨饭其实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每天都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可以看见湛蓝而深远的天空,可以听见一群小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飞过深褐色的屋檐。这起码比枯坐在教室里要好些,还能长许多见识。他早早就知道城市路口有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黄灯等一等;知道城市里有琳琅满目的百货商场;知道火车头里有专人向炉里填炭;知道瓷碗是用一种陶泥浇出形来又烧成的等等。还能吃到在村里吃不到东西,比如大米饭汤,臭豆腐等等,如果遇上嫁娶或出丧的,还能吃到肉丸子、炸鱼和鸡肉冻。

在平阳街十字路口,有一片水果摊儿,晚上收摊儿时,他们就把烂了的水果堆放在那里。在昏黄的路灯下,疲倦地走到那里,马俊都会精神一振,他总能从那堆烂水果中拣出还没彻底霉烂的苹果、梨、还有桔子。晚上,马俊拣到了七八个梨,很甜,就一口气全都吞下肚子。半夜里马俊开始拉肚子,一趟一趟地跑厕所,跑得精疲力尽,后来开始发烧。娘挪下炕头,摸着他的头说:“你不该吃那些梨,你不该吃那么多的梨。”第二天早晨他什么也不想吃,就连话也懒得说,娘递给他皱巴巴的五毛钱说:“等等街上有卖油饼的,你去买一个吃了吧。”

娘和小姐姐走后,马俊爬起来去买油饼。恰巧此时,王奶奶家的大孙女香茹回来了,笑呵呵地朝草棚的方向走来,身边还带着那个常来的小青年李猛,看到我时,香茹马上和李猛不说也不笑了,表情严肃起来,香茹低着头匆匆而过,这令马俊有些纳闷。李猛是这家的未来女婿,还没结婚,却已经开始随香茹叫妈叫爸了。因为王奶奶不在家,他们这次突然回来,被马俊觉磨出有点异常,他亲眼看到他俩蹑手蹑脚地开门,鬼鬼祟祟的模样很是可疑。

开始只见香茹扭捏着不肯进屋,李猛就软声细语地哄。马俊隐约听到他好象在和香茹要什么东西,跟在香茹身后,嘴里还一直叨叨着“给不给?”。

看模样香茹是不肯给的。香茹最终拗不过他,满脸飞红,在李猛的半推半就下进了屋。马俊从他们慌里慌张的表情和粗重的呼吸中,就直觉到他们似乎要背着大人做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于是马俊就悄悄地爬起来,趴在棚屋小小的窗口上。那窗口上有一片多年的纱窗,牵丝攀藤的灰尘挡住了他的视线,尽管瞪大眼睛也很难看得真切。当然,里面的人也不易发现纱窗后面有一双好奇的、贼溜溜的小眼睛。那个小窗正对着套间的窗口。可是他们好大一会儿并没到套间里来,马俊只听到了他们奋力撕扯的声音。

大约等了几分钟,两个人终于出现在套间里,马俊看到李猛把香茹抱进去,香茹双手推搡着李猛,很吃力地依靠在门背上,李猛伸长了脖子去亲她的脸,她拼命地摇头躲闪着,那一缕如墨的长发瞬间披散开来。他看到李猛弯下身去,把香茹的褂子卷了上去,刹那间,马俊看到了香茹雪白的胸脯。两个人撕打着,仰卧着的香茹从马俊视线里消失了,只能看到两个雪白的忽隐忽现的膝盖。马俊突然想起从奶奶书上看到的画面,直觉得香茹正在摆出那样的姿势,他们正在做一件与生小孩有关的事情。

香茹的话证明了马俊的判断,他们出门时,只见香茹抹着眼泪说:“我怕有了孩子。”李猛搂着她的肩,细声细语:“怕个甚?就快结婚了。”香茹一直没有开口,只是神情怯怯地微笑。

李猛和香茹的背影越来越远,马俊蹲在地上还望着他们,只到他们越来越模糊。马俊只能听到李猛扯着嗓子吼唱道:

樱桃好吃树难栽,姑娘好看口难开……

此后,马俊装病过几次,盼望能再仔细看清他们做一件什么事,但他们再也没单独回来过,这让马俊感到无比的疑惑和失落。

4

越过浅浅的窗棂,西斜的风里,夏正流走,秋意贴近修长的眼睫。门外的草地已是从深绿走向淡黄,凉凉的秋意,是虹月缠绵雨季的另一端,欲理还乱欲说还休的缱倦。马俊所在的水溪镇简直就是世外桃源,清净而古朴,四处都是古旧的遗迹。绵延数里的精致牌坊群,结构复杂的木石建成的房子,细长的麻石条铺就的巷子。一些不知名的花儿和一些繁茂的树,村里的人热情而真挚。

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马俊也开始成熟起来,少年的他多了一份忧郁和忧愁,离开郾城,他的心平静得犹如一面湖泊,离开了城市的喧嚣和慌乱,以及对前途的焦灼和迷惘。

翌年九月,马俊带着香茹和李猛给留下的那个弄不明白的问题回了老家龙头村。常常费了很多心思琢磨这件事,甚至上课时也会走神儿。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学习,课程已经学过了一大半,他竟然也能跟得上课业,放暑假时还得了奖状。虽然每年春天都要旷课两个月,但他的成绩一直在中上游盘旋,这让老师倍感疑惑。小学毕业时,十二个同学中只有五个考上了初中,他就是其中一个。

听说马俊要去水溪镇上读书了,那几天裴裴竟然出乎意料地和他在一起,那是一段让裴裴和他都感到温暖欢欣的时光。马俊带她去河边钓鱼,把猝死的华美而苍白的蝴蝶埋在潮湿的田埂上,还会陪她去田畈里打草,或在暴晒的麦田里逮蛐蛐。若遇见晴媚的星夜,他们就到旷野外抓萤火虫,抓在手里看它小小的身子,尾梢发出幽蓝的光。裴裴总是把它们小心翼翼地装进细颈的玻璃瓶里,在无边的暗色里微微照亮一小片,天一亮,她就拔开瓶塞把它们统统放走,然后拿着空的瓶子站在风里,一脸欣羡恬然地望着天空的一角,自言自语:“你们一定要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啊。”然后又黯然起来,侧下脸神伤地低声喃喃着,“可是我是没有翅膀的,小哥哥就要走了,我会一直在这里。”

接到录取通知,一家人在高兴的同时,又要为十几块钱的学杂费发愁,娘跑了好几家才借到了十块钱。入学那天,有些家长一直把孩子送到校门口,马俊看到别人身上穿着新颖的衣服,背着新洁的毯子,只有自己还穿着打了补丁的裤子,肩上挂着的是二哥在外干建筑时铺了几年的已经泛白的毯子。

那时候,马俊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贫穷。

悠远绵长的雨滴无声无息,漫向了节之尾,这时的休止符透明无边,不带一丝雪色的斑纹。马俊喜欢一个人去校园西面的那片樱花林里休憩和阅读。花儿开始凋败,零星地会有残留在枝叶上的露水和细小的粉色花瓣落下来,似乎可以听见它们轻轻地粘在肌肤上的声音。他喜欢这样的光景和感觉,美丽而清澈的时光静静地流逝。

马俊的床铺散发着阵阵潮气,捉襟见肘的日子令他心烦意乱。

家里的粮缸又见了底,无奈之下,娘又去郾城郊外的村庄讨饭。

周六,马俊懒洋洋地回家,爹用地瓜面给他蒸了一锅窝头。周日他又带着窝头来到学校,两天后窝头长出了黑绒绒的毛,他也舍不得扔掉,细心地擦了吃下去。第一节课开始头晕,第二节课开始呕吐,此后,但凡闻到煮熟的地瓜味儿就作呕。

这些并不算什么,那时候对马俊来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每次回家向父母要钱。回到家里,先是坐在门槛上看娘给他摊煎饼,时不时地拣些高兴的事儿说给娘听,只等到娘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马俊再告诉她拿钱的事儿,而他每次总能瞧见娘脸上的笑会突然僵硬在脸上。

包产到户才使家里的贫困有了转机,家里的粮食多了起来,娘也不用再去郾城讨饭了。夏天,马俊爹在忙完了一天的农活后,总是饭后搬着一个小板凳到院子里消夏,透过夏日的余辉,他坐在院子里,用柳条叶吹出的悠扬声音,总是打破那寂静的山野。第二年过年,马俊爹买了一台收音机。其实在村里,家家户户都没有什么家电,马俊家里仅有的一台红灯牌收音机算是最贵重的家当,用马俊娘精心刺绣出的白白的帘子蒙盖着,马俊和哥哥们都是不敢乱动的。只有爹请人打的一个立柜算是马俊最贴近的家具,他可以钻到下层柜栏里藏游戏,或是踩着小板凳照照上面的镜子。

过年前,马俊的爹娘提出来要拍一张全家福,马俊对拍照感到非常新鲜,而且是那么的可望而不可求。请来照相的人来到了家里,背着一个黑色的匣子。全家人站成两排,爹和娘坐椅子上,大哥和大嫂抱着孩子站在后一排,二哥站在爹身边,马俊在娘身边,站在板凳上。照相的人端着匣子低头再看,一会儿他说:“都站好了,要拍了啊!”然后只听“咔嚓”一声,照相的人就收了匣子,背在身上。过了几天,照相的人给家里送来了照片,是“彩色”的。直到后来马俊才知道,那照片是人工涂抹的“彩色照片”。

马俊的左臂上戴上了中队长的袖章,常在学校里领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读书郎》《乌苏里江》等轻松快乐的歌曲。那是马俊感觉到最开心的一段日子,课余学校里还定期组织他们去学雷锋,集体带着扫除工具到军烈属家劳动,几乎每周三下午不上课就去帮军烈属做好事,回到学校里,几个同学就凑在一起打陀螺,丢沙包,脑子里再也没有什么烦恼事。

遇到每年青黄不接时,家里还会恢复到以往的窘迫,马俊带到学校的煎饼都是向别家借了玉米面做的。这个时候,马俊家里能见到纯粹大米粥的时候特别少,一天三顿都是番薯粥,最多是掺和一些碎米。而马俊正是发育时期,每天总要吃多几顿,否则就感觉饿,见到那夹杂于薯块中间的大米,简直如珍珠一样金贵。偶尔有时马俊娘用猪油煮米饭打打牙祭,刚过晌午,马俊就已向和自己玩得比较好的同学们宣告:“我家要煮猪油饭了!不掺一块薯片!”

他给自己定了指标,每天只能吃五个煎饼,为了能够填满肚子,每顿他都把煎饼用开水泡了吃,而且煎饼还不能掰得太碎,都是大块的,吃得时候也不能细嚼,基本上是囫囵吞咽,这样做就是为防止吃下去的东西快速消化,为了不饿肚子,他在泡煎饼时都会多加一些盐巴,目的是落个水饱。

初中一年级时,马俊感受最深的就是饥饿,每天最后一节课总是饿的坐不住,说饥肠噜噜算轻的,他的感觉就是前胸贴后背的饥饿。贫穷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剥削着他的生活。正因为如此,贫穷也成为他无形的压力和动力,昨天还上墙爬树摸鸟蛋的他几乎在一夜之间变得异常刻苦,课外活动的时候,别人在玩耍,而他一边在操场上踱步,一边默默地背诵历史年代;就连开校会的时候,他也争分夺秒地在腿上默写英语单词;放学回到宿舍,也不跟同学去打球,一个人宿舍里做题,总之,他利用所有能学习的时间发愤图强。

马俊到了初中二年级,实在在那个学校读不下去了,他想转学。

因为这是乡里的一所初中,初二也就剩下他们一个班。没有配套的老师,也没有配套的教学设备。才一年,班上的人数就由70多减到20多个,有的自知升学无望回家了,有的转学进了市内的重点高中。剩下的20多人,有将近一半是为招工混文凭的街镇“调皮鬼”。

人少了,马俊每日都感到有冷风从背后吹来。

他要转学。他爹愁苦不堪地说:“俊儿啊,这个学校是你自己考上的,当时能进去已经不容易了。家里的情况你都知道,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念两年书能识几个字就行了,咱们山里头的人还能图个啥?”

但马俊还是想转学。他要读大学。马俊揣着平时省吃俭用余下的10元钱在县一中大门外徘徊。放学的时候,进进出出的学生从他身边飘过,满脸的自豪满脸的信心,他觉得自己像个没有归宿的弃儿,他几乎没有勇气迈进那道神圣威严的门槛。

马俊找到一位在一中读书的同学打听情况,因为他连校长姓啥叫啥都不知道,他知道不是举一块“转学”的牌子门在办公室门口就会有人理他的。“很难。”那位同学说:“前几天我们班还转来一个人,听说是什么局长的女儿,请客送礼花了1000多元,校长才勉强答应试读半年。这年头,你知道的,无‘礼’寸步难行啊。”

马俊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校门的。捏着那10元钱,在十字街头徘徊,茫然无助而又不甘心就那样回去。他看到来来往往的人都春风满面,唯有自己一副落魄的样子。

在候车室坐了很久很久,耳畔老是回响着“无‘礼’寸步难行”这句话。马俊想应该试试,于是想买一份礼物送给校长,不然就这样“打道回府”,他始终不甘心。

可是除了车票,他只有10元钱!铃声早已响过。马俊在候车室坐不住了。转来转去,又到了那道门前。里面传出阵阵读书声和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他想进去,然而他知道,空着两手再进去也只是瞎转悠,自己也无法走进这所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学堂。

街边摆满了水果摊,最诱人的是红透的苹果。马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时看看那些生意人对顾客谦和的笑。“买点苹果吧!”

马俊抬头看时,一位年轻的阿姨正冲他甜甜地笑:“看,又红又大,自己吃,香脆可口;送人,美观大方。”“送人?”马俊的心忽然一动:“对,就送苹果,10元钱的苹果,该是很大的一袋呢!”

用那汗津津的10元钱,马俊换了10斤鲜红诱人的苹果。满满的一塑料袋,很沉很沉,然而他却像拿到通行证般地有了勇气与信心。

又看见那块庄严无比的门牌了。马俊抑制住兴奋,加快了脚步。突然,“嘶”的一声,袋子涨破了,早已挤得透不过气来的满袋苹果争先恐后地滚了出来,爬得满街满地……

红紫麻木的指头轻松了,他的泪水却止不住涌了出来。来不及停下的车辆呼啸而过,满街苹果汁水四溅。

马俊懒得去看去捡,只是呆呆地站着,任泪水“哗、哗”地流淌。

马俊真的一无所有了。站在街口,17岁的他,第一次觉得好累好累。

太阳快落山了,马俊擦干泪水,平静下来。他心想:“反正我已一无所有了,无论如何,我得去试试。”丢了一袋苹果,倒让他陡生一种豁出去的勇气。

照着同学给的地址,马俊敲开了校长的门。按捺住“咚咚”乱跳的心。马俊说明来意。校长盯着他看了足足10秒钟,然后问:“就你一个人来的?”

马俊点点头,想解释什么,但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嗯,有勇气。”校长把他让进屋里,“能吃得了苦吗?”“怕吃苦我就不会来了。”马俊想对他说那袋沉沉的苹果,但是最终还是没说出来。“今年的会考都通过了吗?”

马俊拿出会考成绩单,那上面赫然写着四个“A”。“好,来吧,我就偏爱刻苦聪明的孩子。”

马俊的心欢跳起来,那一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事情会这么顺利,不敢相信校长对什么局长的女儿那么苛求而对他这么大度。

走出校长家门的时候,马俊暗暗庆幸刚才没提那袋沉沉的苹果。

马俊的班主任是个姓林的年轻女教师。她对马俊很好,常常把她用了一半的备课本给他。马俊的作文总是受到她的夸奖,几乎每次的作文讲评,她都把马俊的作文当范文来读。所以,马俊在内心里对林老师充满了敬仰和感激。

有一次,马俊冒冒失失地推开林老师的办公室,只见她穿了一件小白褂在那里洗头,当她弯下腰时,马俊就看到了她半裸的两只雪白的乳。凝脂般的肌肤,他看到林老师娇小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张性感的唇。

刹那间,马俊仿佛听到自己全身的血“轰”地一声涌上了头,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了。马俊慌乱地放下作文薄要走,可是林老师一边洗头一边问起班里的事情。马俊知道自己已经颠三倒四,答非所问。

就在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林老师躺到他的铺上去了,她裸着两只雪白的乳,摆出奶奶留下的书上画的生孩子的姿势。他眼前出现了多年前从窗口看到的李猛伏在香茹身上的情形,他分不清躺在铺上的是香茹还是林老师,那草丛下的生命出口,象一朵花越开越大,他情不自禁学着李猛的样子伏下身去,全身忽然剧烈发抖,醒过来时腿间一片滑腻湿粘,他全身像被融化了一样疲倦无力,直到坐进教室时,手还有些拿不住笔。

马俊的大哥的儿子不足四个月,因为咽喉长瘤而动了两次手术,八个月后眼球上又蒙了一层乳白的薄膜,看不到任何东西。医生说可以通过手术治好,但昂贵的手术费对贫苦的大哥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

马俊他娘为此很伤心难过,她一边叹息一边对马俊说:“俊儿啊,你要长出息考上大学,将来挣了钱一定要帮帮你大哥,唉,你大哥可怜着哩。”

5

马俊报考的是师范,听说师范录取率是八比一,他们已经到了冲剌阶段。

他模模糊糊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每次都抑制不住贪婪地用手解决。他更知道手淫过于频繁会直接影响到学习,影响到身体健康。他对自己身体无法控制的事情万分恐惧,对自己的前途深感希望渺茫。

为了保险,临考前娘挎着半篮鸡蛋和两个油饼请村里的半仙给他算了一卦。那个卜卦的盲老头摸了马俊的头,又摸了马俊的胳膊肘子和腿脖儿,然后摇着他那核桃大的脑袋说:“唷,万分困难。”说完后递给娘一道符,叮嘱娘要贴在大门上,可以保平安,娘感激不尽。

娘多少有些失望和失落,她眼睛里透露出沮丧。看到娘愁眉苦脸,一路上马俊都在埋怨娘不该找这个瞎老头,可惜了那半篮鸡蛋和两个油饼。娘明显不高兴了:“你懂得什么,破财消灾,花点钱也值。”随后又骂马俊不该这么说卜卦的先生,还说,“这样的人都有神仙附体,你骂他就是骂神仙,小心遭报应。”

盲老头的话并没有应验。接到入学通知书时,马俊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急忙对娘说:“算卦的全是胡诌,可惜了那半篮子鸡蛋。”娘和蔼地笑道:“人家哪里是胡诌,你考完了试不是说紧张得头疼吗?人家说的困难就是这个嘛。”马俊无语。

通知上说入学时要一次交齐三年书款,共一百元整。爹娘并没有太多发愁,娘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息:“那就借吧,俊儿过三年就能挣钱了。”

马俊顺利地考上了郾城师范学院,从而成为那个偏远小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来到郾城,这座城市已不在是马俊讨饭时见到的那个城市了,几年过去,郾城已经出落得丰韵、成熟和美丽。夜色笼罩了这座繁华的城市,绚丽缤纷的霓红灯穿透夜的弥漫,发散出色彩鲜艳的光芒,像妖冶冷艳的女人。宽畅的街道边缘镶嵌着朵朵乳白色的圆球贴地灯,在冰凉如水的夜晚拖着短暂的白光,就像人在冬天呵出的热气,宛如粉白的樱花,平静中有着一种扣人心魄的美丽。

轻快飞扬地走过平阳路,这是城市的中心地段,马俊来到一条种着许多梧桐树的街道。树枝大部分是光秃秃的,偶尔几片叶脉干涸的树叶,从冷冷的风中飘落,旋转着下坠,像枯萎的蝴蝶,那么无助而哀怨。有一片树叶落在他的身上,他轻轻的把它们放在掌心,树叶因为干枯已经卷曲,出现条条褶皱,掌形的叶子抓不住一丝的希望。马俊突然落泪了,一阵冷风吹来,穿透他单薄的衣服。

郾城师范就坐落在这条街的尾处,这是一座漂亮的学校,绿化做得很好,到处是苍翠的树木,盛开的不知道名字的花朵,还有很大的人工湖,错落有致的教学楼。楼下有许多卖各种水果鲜花的小贩,以及停着的各种大小不一,车型不同的轿车,偶尔也能看到从车里下来几个城里人,有男有女,穿着打扮都很新潮,他们都有着华丽的外表和冷漠的表情,有时候还会瞥见他们从嘴角迸出一抹傲然的微笑。

进了师范就等于端上了铁饭碗,每月都有生活费,发给二十二斤细粮和六斤粗粮,还有十一块钱的菜金。马俊吃最贱的菜,每月能省出三块钱买往返车票。有钱的同学买吃、购衣,随心所欲,毫不吝惜,可马俊不能,马俊知道他口袋里的钱来之不易,那是亲人的血汗钱。

马俊要去郾城市报到那一天,爹把家里所有积蓄三十几元钱给了他,并说等有了钱再给他寄去。马俊知道这是爹安慰他的话,含着泪点了点头,一边收拾东西准备上路。就在此时,马俊的二哥也进来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钱来递给马俊。娘说对马俊说:“这是你二哥上山挖药挣来十一元五角钱,原想年前给他买块布料,做件新衣服过年穿,可你二哥不要,说有旧衣服穿就行了,非留给你上学用。”此时,马俊的心好似万针穿刺。

端上铁饭碗的马俊心里踏实了许多,但同时也感到了深深的孤独和惶惑。

在中学,正如林老师说的那样,别的都不重要,只要学习成绩好。进了师范,马俊开始也抱着以优异的成绩去证明自己的打算。但他很快发觉师范再也不象初中时感觉的那样:“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考考考,老师的法宝。”

老师也不再那样苦口婆心地要求学生认真听讲,作业也少的可怜。至于考试,也不再弄得那样紧张,而只是一个程序。总之,成绩不再重要,刻苦不再倍受赞扬。评班干部或评三好生不再按成绩向下排,而是凭借关系,还有人为此开始拉票,班里的马俊就是这样,为了评上三好生,就请多半同学去饭店里吃饭。再回头看看周围的同学,或三三两两地成帮成派,或都有几个自家要好的朋友。同学之间开始耍起小手段,玩起小阴谋,几乎每个人都在着力地操练着成熟。

马俊记得他的中学老师曾说过,现代社会是一个大生产的社会,大生产的最大特点就是人与人之间更加需要合作。一个人单靠自己的努力去成就一番事业,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人必须要善于借助别人的力量和运用别人的力量,若要借助别人的力量,或争取别人的支持,就必须特别善于处理人际关系。

夸张一点说,一个人的成就更重要的不是取决于他的智力和他的努力程度,更大程度上是取决于他的社会交际能力。而马俊自幼所受的醺陶,就是没有富室大家的亲戚可依靠,也没有权重望崇的朋友可以提携,万事多早晚都要靠着自己打拼。因此,心理学老师的那些话,使马俊更加惶惑,夜里躺在睡铺上,他不断地迁徙着自己的思绪,丈量着身后的岁月,夜空里明天的脚印照亮前行的彼岸。

在这个学校,也只有马俊整日往返于教室厕所图书室。

有时侯马俊想,自己还这样呆头呆脑地像个初中生确实行不通,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怎么做才不至于像个初中生。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股流水,正在流进荒漠里,正在被滚烫的砂子彻底覆没。

那时,马俊常常做着一个类似的梦:牵着裴裴的手顺着一条水渠走。水渠的尽头是一湾无边无际的蓝莹莹的冰。他们踏着晶莹剔透的冰面手牵手向前走,心里没有一丝忧愁。一道栅栏拦住了去路,栅栏里远远的有童话故事里一样的玻璃房子。正要翻过栅栏,脚下突然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一回头,看到冰块正在断裂。他说:“裴裴快跑。”拉着裴裴的手就跑啊跑啊,终于到了湾的尽头,再回头看去,身后已是白茫茫无边无迹的水,而裴裴也不知哪里去了,只有自己站在长满了水草的岸边。

告别了少年生活。马俊常常感到孤独,日甚一日的孤独。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近青春的门槛。这时的马俊开始了永生难忘的初恋,失落在童年的欢乐随晨雾升起,增添了几分诗意,泯灭在少年的梦幻被恋之钟悄悄唤醒,涂抹了几分画情。从此,那间狭陋的小屋里,枯黄的台灯下,多了一个偷偷写日记的青年;从此心海里再也驶不进第二只帆。

凡是有课外活动,马俊概不不参加,性格孤僻的他只有趴在桌上看书或写字。照例有一回,课间活动那会儿他正在读书,突然一抬头,玻璃窗外竟然是一张极像裴裴的脸。他怦然心动,感受到少有的温暖和亲切。马俊查了坐次表,知道了她叫小芳。多么让人亲近的名字啊,之后,他一见到她,就会情不自禁脸红心跳。

直到上半学期都快结束了,他都没有单独和她说过一句话。他不敢去找小芳,怕她瞧不起,他常常托着腮从很远的地方看她,她的一笑一颦,总会在他的心底泛起层层涟漪。所有不经意的回眸都绚丽成最浪漫的构思,清亮的瞳仁疯长着美丽的心醉,他的感情长在夏季成一片浓绿而醉人的风景,天哪,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暑假啊。

6

暑假,马俊回到水溪镇,走进生他养他的龙头村,刚进村口就被众人围住。人们像观看希奇动物一样看他,邻居家的大妈见到马俊娘问:“这是你儿子吗?你还有这么大的儿子啊?”马俊见到熟人想主动搭话,但他们好像对马俊又很陌生,很放不开的样子。

只有年长的几个人亲切地呼喊着马俊的乳名,并伸出胳膊,一一跟他握手。人群中有一张俊俏的脸,冲马俊灿烂的笑。那就是裴裴,看到她,马俊就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干的那些蠢事儿来,禁不住脸红心跳。

裴裴自幼丧父,跟母亲长大,因家镜困难,读完了村小,便不再上学了。

马俊朝裴裴点点头,也报之一笑。因裴裴是姑娘家,所以马俊没和她握手。待众人离去后,裴裴便欢欢地凑到他身边,忽闪着一双动人的丽眼,问:“小哥哥,大学里的人多吗?”又问:“在大学里,能读到好多好多的书吧?”

每次见到马俊,裴裴总会不厌其烦地问及大学里的情况。马俊猜想,裴裴大概是很渴望读书,很渴望上大学的吧?一直伴他走至家口,裴裴方停住。却又迟迟不肯离去,欲言又止的样子。

水溪镇多山枣。每逢秋天,漫山遍野的枣儿赤灿赤灿的,煞是喜人。那是第一学期国庆节放假,马俊再次踏上故土,远远地便见一个倩细的身影立在山路边。近了,方知是裴裴。“小哥哥,知道你该回来的,国庆节。”裴裴挎着一篮子山枣,满脸喜悦,“尝尝吧,小哥哥,我刚打的。”抓起一把山枣,马俊连称好吃好吃。

马俊所在的龙头村,吃商品粮的人屈指可数,他明显被人刮目相看。

裴裴常常以找马俊他小姐姐玩的幌子到他家里来。裴裴已经出落得很漂亮,白嫩的脸蛋仿佛轻轻一掐就能掐出水来,两腮胖乎乎的珠圆玉润,嘴唇红润润的靡颜腻理,她潇洒地抖一抖乌黑的长发,便掠起一汪湖水里最震颤人心的明波……

其实马俊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个标准:必须娶个吃商品粮的。

马俊从小很少干农活,每到刨地或者割麦子的时候他就犯愁,因此怕娶个农村姑娘就得干农活。可是裴裴实在很诱人,马俊就像一只被关进铁笼里的饥饿的老狗盯着笼外无从下口的肉骨头。在某些时候,他借了某种理由,拉一拉裴裴的胳膊来平一平心里的冲动。

有一天马俊提议让裴裴陪他去坡里摘豆角,裴裴很爽快地应了。如果那天去成了,一定要发生点儿事故,马俊的人生有可能要就此改写。可是那天他们没去成,原因是他意外地收到了小芳的信。

马俊无暇理会这封信为何出奇的薄,急不及待地拆开。小芳说在家里穷极无聊,问他有无好样儿的书借与她看看,还说:“你的暑假生活一定很充实,你是怎么过的,能来信告诉我吗?”马俊的大脑立刻被小芳的影子鳌头独占了,因而对裴裴视若无物,那天她来马俊家,傻傻地站在屋里,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他竟然一无所知。就这样,马俊沉溺在不识愁滋味的日子中跟裴裴决裂了,仿佛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点。

小芳的来信犹如给马俊注射了兴奋剂。那天马俊怀揣着她的这封薄薄的信,在院前院后转来转去。他决定要把握住这次难得的机会,于是立即给小芳回信:“放假前我从学校借得几本好书,立马给你送过去。”马俊拜托邮递员算过,信发到县城要两天,再从县城发到小芳所在的姚家镇又要两天,镇里的邮电所往村里是隔天一送,家在姚家镇周家湾村的小芳接到信至少要六天。

马俊真正深刻理解了度日如年的含义。

第七天。马俊收拾好自己爱不释手的几本书,诸如《简爱》、《茶花女》、《少年维特之烦恼》、《老人与海》之类的。他小心地拭去封面上的灰尘,再将皱折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压平,装进一条带有彩色花纹的塑料袋里。这条塑料袋是娘在郾城讨饭时在一家大酒店的门口捡来的,娘一直舍不得用它,一直爱惜地收藏着。半夜醒来后寝不聊寐。娘醒了,转辗反侧久而不眠;马俊在为即将见到小芳而激昂,而娘却在为他第一次骑车出远门而操心。

家里没有自行车,娘就借了东边邻居刘大娘家的车子给他。娘反复叮咛着:“你要小心骑!到那边还要过一条河。”这时候河里正是水大的时候。娘紧锁着眉头把个原话说了一千遍,马俊不耐烦,有点儿懑愤地说:“都多大个人了,你当我是小孩呢,你尽管罗嗦啥?”马俊是第一回这样对娘说话,话一出口就悔之不及。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童谣:长尾巴郎(狼),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青青碧水畔,连绵着数十里枝条婆娑的依依杨柳,水平如镜的粼粼波面上,倒映着小桥流水人家的安宁景象。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晴朗得仿若连颜色也荡成透明而纯粹的雪白,间或有着一两只长着洁白羽翼的小鸟穿梭而过,渐行渐远的婉转嘀叮带来一阵短暂的欢腾。宁静而闲适的清晨,静寂宁候着世外桃源人家的祥和。霏雾弥漫,烟霭袅绕,五里雾中,几步之外就全不见人影,推着车子走了不远,头发就让雾水浸得湿漉漉的。

周家湾村须翻过几座山才能到。曲里拐弯的山路,前不见行人,后不见来者,马俊大声唱着《妹妹你大胆往前走》,是为给自己壮胆。爬上第一道山,太阳出来了,云开雾散,乳白色的雾气像潺潺流水一样涌进山谷,马俊如坐云雾,远眺那些显露的乳晕般的山头,阳光照在薄雾上,瞬间染成了桔红。

马俊一路上都在思谋着见到小芳如何表白。他想第一次见面,一定不能太直白,要含蓄,含蓄中也要表达出对她有爱慕之心的意思。他彩排说:“小芳,得知你要看书,我就夜不能寐,赶着给你送来了。”想了想不行,自己觉得这句话有些俗。他又彩排说:“小芳,第一次看到你,就迷恋上了你的芳香。亲自送来我喜欢读的几本书,愿它与我的心一起,伴你度过假期的时光。”

马俊不禁对自己的这句话自鸣得意起来。他想小芳听了以后一定会心花怒放。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小芳飞红了脸蛋儿,然后回过那张羞涩娇媚的脸,转身躲进屋去。紧接着,他潇洒地随着她的倩影进了屋,坐在她家的八仙桌旁,细细地品着小芳亲手为他泡的茉莉花茶,小芳就坐在他身边,双手托腮,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听他讲文学,谈人生,说理想……

想着想着,他自己都笑了起来。

望着四周青山绿水,顿感心旷神恬,于是到了山下稍平些的路上,对骑车都半生不熟他甚至高兴地玩起了车技,双手脱把,冲刺前去,结果一头钻进了一家正在浇水的玉米地,撞断了五棵玉米,粘了一屁股泥巴,还挨了浇水女人一顿臭骂。那婆娘骂马俊时很凶恶,马俊只管耷拉着脑袋不吭气,直到她男人直起腰,擦了擦脸上的汗说:“女人你还骂啥哩?没完没了了!”马俊这才如遇大赦,灰溜溜地推着车子走了。真不知道自己这般模样如何能见小芳,马俊只好趴到路边的岩石上晒干屁股上的泥水,费了很大工夫勉强搓掉后才匆匆上路。

到了周家湾,打听着进了小芳家门,只有小芳和她姐姐在家里。马俊的神情焦灼而急切。他看到小芳提着一只很沉的蓝色布包,穿着微微皱褶的白色碎花裙子,远远地对着他微笑。他是迎着阳光看见小芳的,微眯着眼睛,恍惚中仿佛看到明亮的阳光里的一株盛放的玫瑰花。“小芳……”马俊笑了笑,不自然地唤她的名字。小芳站在院落中央的葡萄架下,她的目光干净而柔软,有一束阳光从葡萄藤儿的缝隙间打下来,刚刚好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折射出淡淡的绯红。“我正准备和姐姐一起去镇上的,没想到你这会儿亲自送来。”小芳显然有些手足无措,放下包,慌忙地捋着自己的头发。“哦……”马俊顿时有些茫然失措,听她说要和姐姐去镇里,他感觉自己来的真不是时候。更要命的是,他把一路上费尽心机设计好了的措词都忘的滑塌精光。

于是他只好撤谎说:“我也是去你们姚家镇上的火车站接我二哥,顺路给你捎了几本书。”

由于这个谎撒得过于实诚,马俊有些后悔,说了这番话,他就必须立刻告辞。

小芳羞答答地接过书,马俊转头就走了。一路上一遍遍回忆着关于小芳的所有细节,一遍遍后悔不该进门就扯那个自己撵自己走的谎言。

马俊开始急切地盼着开学。 

7

几天后,马俊返校时,裴裴竟送给他一大包沉甸甸的山枣。“小哥哥,你爱吃,带着吧,我挑选过的,又大又红呢。”马俊无语,他被裴裴的真诚所感动。“小哥哥——”裴裴怯怯地叫道,却又顿住了。“有事?”马俊问。裴裴揉搓着自己的手,半天摇了摇头。

马俊隐隐感到,裴裴似乎有话要对他讲,难道是有什么事求自己帮助,而羞于出口吗?

翌年暑假,马俊又匆匆赶回故里。不巧,刚下汽车,天便落起雨来。车站离老家足有七八里远,没带雨具,只好冒雨赶路了。然而马俊绝没想到的是,在山路上竟又遇见了裴裴。裴裴打着一把雨伞,踉跄着朝他跑来。

马俊说:“下这么大的雨,你来山上干什么?”

裴裴却笑了:“小哥哥,我总觉得这两天你该回来了,果然就回来了!”

马俊的心无法平静,心里默默地说:“裴裴,我回来了,又能给你带来什么呢?我确实不值得你这般盼望呀!”

晚上,裴裴走进马俊家,说:“小哥哥,你走吱一声,我托你办点事。”

待裴裴离去后,大嫂子拿马俊寻开心:“老三,裴裴八成是爱上你了。”

那是个令马俊终生难忘的一天。

早晨,裴裴默默跟随随在马俊身边,送他赶汽车。

马俊催问她到底有什么事要托自己去办,裴裴哑哑一笑,说:“没什么事,让我再送送你嘛。”

翻了几道坡,马俊死活不让她再送下去了。裴裴驻了足,却不肯离去。片刻,她嗫嚅着说:“三哥,我,我一直想跟你握握手。”

裴裴垂下了头,一脸涨红,“只想跟你握次手,好多人都跟你握手过。”

马俊的心蓦地震颤起来:“哦,裴裴,多少次你欲言又止,竟仅仅是要跟我握握手!你那么渴望读书,那么羡慕读书人,你认为握住我的手,就如同握住了文化的手,是吧?可我不配,裴裴,我真的不配呀!”

紧紧握住裴裴的手,马俊分明感到她全身在颤抖。“谢谢你,小哥哥,我总算握过一次大学生的手了!”裴裴热泪盈眶。马俊不知说什么好,泪水也陡地涌出了双眼。

再后来,马俊也没能见到裴裴。听大嫂子说她已结婚了,嫁给外村一个离异的民办教师。马俊曾在一次去大哥家的路口上碰到过裴裴,身怀六甲的她,皮肤还是那么白,且多了一份妇女的成熟与娇媚,那是马俊最后一次望着她,她或许没有看到马俊,直到消失在傍晚的暮色之中,直到他手里的书本掉到脚下。那时候有些失落感,或者说,马俊还有一些后悔和痛恨自己,那天他不知道是怎么走进大哥家里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大哥家里的。

开学了,马俊每天都能见到小芳,无时无刻不在为她激动。

小芳皮肤白皙娇好,笑容清新迷人,浑身透着一种水乡女子特有的精明与灵气。学校里许多男同学或明或暗地对她倾心。马俊如热锅上的蚂蚁,丝毫也不能静下心来去想如何才能使他们之间更加亲密。倒是小芳比他还要体贴,每月总要给他几斤细粮。

下了第一场雪后的那个周末,小芳约马俊去看电影。那时一张电影票五角钱,只花了一块钱,马俊心里就忐忑不安起来,总是想起爹娘在烈日的暴晒下锄草的情景。进去刚刚落座,小芳却又跑出去,买了两包瓜子回来。当时马俊并没意识到这些都应该是他的义务。小芳抓一把瓜子给他,接瓜子时他碰到了小芳的手,因而又激动不已。

他们看的是印度电影《爱的火山》。那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马俊被深深感动了,但始终没有借机说句“一语双关”的话来感动小芳。而他,自始至终就像一只贪嘴的老鼠,愣在那里“咔嚓咔嚓”地嗑瓜子。

那场电影成了他俩关系的转折点。马俊给小芳留下的印象是小气、愚钝,或是心里根本就没有她。马俊没有感觉到小芳的变化。

快放寒假时,马俊终于有了一个大胆的行动,晚自习约小芳到操场里散步。

那时候,大多数同学都穿着厚重的棉衣棉裤,不论男生女生都穿着一双笨重的大头鞋。操场里盖满了雪,踩在雪地上,脚下响着“吱呢吱呢”的声音。那晚不是十四就是十五,月亮很大很圆,还是红月亮。真的是红月亮,是早晨太阳初升时那样的桔红,那是马俊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过的红月亮。

在这样迷人的月夜,谈情说爱无疑是一个最好的时机。马俊想:“那就先从月亮说起吧,只从嫦娥与后羿的故事说开去,也足以说一晚上的风情月意,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还有脚下这片洁白的雪地,马俊想,自己完全可以这么说:“小芳,我真想变成这片片雪花,而你是这广袤的大地,就让我们永不分离,即使我融化了,也要融进你的世界里。”

真是愚不可及。那天晚上,马俊却给她讲起了学习哲学的体会,讲下学期如何帮她学习哲学的计划。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说了一句自以为很有用的话:“小芳,你就把咱俩的事和老人说说吧。”小芳点了点头,抬头对他恍惚地微笑,深深疲倦。

马俊自以为小芳是真心的喜欢自己,惟一的障碍就是她的家庭,但他又确信因为小芳喜欢自己,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他们。

回到家里,马俊就对家里人说了他和小芳的事。一家人皆大欢喜,马俊娘更是彻夜合不拢嘴。马俊要让小芳看到家里人对她的态度的证据,于是就让大哥给小芳写了一封信。家里除了马俊,只有大哥识得几个字。大哥很兴奋,趴在小桌上龙飞凤舞地写道:“小芳同志,你好,你们的事家里知道了,一家人都很高兴。马俊他脾气不太好,但他心地很好。欢迎你到我们家里来。”当马俊看到“小芳同志”这四个字时,就知道这个“证据”是不能给小芳看的,当晚就悄悄地撕了扔进马桶里。

就算那封信写得很成功,马俊也没机会再给小芳看了。

回校的第二天下午。课外活动时,只有马俊和小芳在教室里时看书,马俊正要和她说话,她却起身走了,把一张纸条放到他的桌上:“恨我吧,我罪有应得。家里人不同意,我没法和家里抗争。”看到这几些字,马俊浑身如泼了一瓢凉水,从头凉到脚,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宿舍的。

后来的几天,马俊心如槁木,不吃不喝,死狗似的躺在床上,走进教室也不敢抬头看,马俊觉得全班的人似乎都知道了他失恋的事情,而且都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他。马俊没有完全死心,他还在冥思苦想如何与小芳一道去冲破家庭的阻力。对策还没想出来,梦想已经全部破灭了。

周六下午,马俊迎面遇到小芳正和同班同学黄鸣亲密无间地走来。

其实开学那会儿他就发现,小芳一开始她就注意这个眉眼和善的男子,穿白色的棉布衬衫,梳着服帖的短发,神情忧郁而坚强。之后的一些日子,马俊看到小芳会不自觉地料理黄鸣的生活:打饭,倒水,或者帮他拿课本。

西装革履的黄鸣正潇洒地和别人打着招呼,说要去看电影。马俊顿时明白事情的真相。马俊慌不择路地向楼角里躲,两眼昏花的他竟然被脚下的一堆砖头块绊倒了,结结实实摔了一跤。马俊狼狈不堪地逃回宿舍,换裤子时,又突然发觉自己还穿着打了补丁的裤子,这在全校也是绝无仅有的。

心已如落叶,根本听不到它在空中打转的声音,就已落地被人踩得粉碎。

马俊只有再次的逃离,在这个寂寞的城市弥漫着爱情的气息,而他却一无所有,带着伤痕累累,远远地逃离。贫穷又一次刺痛了他,自卑又一次涌向心头,在争夺小芳的擂台赛中,马俊突然发现自己连上台的资格都没有。

从此以后,马俊就一头扎进图书室里,终日与书为伴,哑巴一样终日不言不语,见了同学偶尔也会笑不露齿地点点头。马俊开始迷恋文学,生吞活剥着一堆堆世界名著,雪案萤灯,绞尽脑汁涂抹着幼稚的文字,妄想一夜之间成了举世瞩目的文学家。他发誓一定要让小芳羞愧,让她流下悔恨的泪水,尽管他只有耕耘没有收获,尽管一封封投稿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不久校园里就传出小芳的许多“绯闻”:她和黄鸣常常出双入对,看电影、下馆子、两人手拉着手逛公园。有同班同学对马俊说:“你马俊幸亏没有和她弄成,那种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你要和她好上,那可就掉大了。”

这句话也算能给马俊奄奄一息的心带来一丝安慰,他在心里也安慰自己:“算了吧,值得吗?不值得。”说归说,想归想。但每次见到小芳,马俊依然有些心神不安,毕竟她是他没有半点儿杂念,真正意义上爱过的女孩。

马俊想这就真正的爱情。

那是带有羞辱性的失恋。同在一个班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黄鸣总是有意地张扬着他的成熟,显示着他的富有,在人前那种矮人一截的自卑就此深深埋进马俊的心底。

同桌似乎洞悉马俊的痛苦的来源,他大概以为黄鸣和小芳的倒霉能够使马俊高兴,就故意找了几个班里的男同学,在马俊面前手舞足蹈地说笑。“你们知道吗?听说学校已经知道黄鸣把小芳带到旅馆过夜了,将要给他们处分。”“小芳会被记大过,而黄鸣肯定会被学校开除。”“这不公平吧,一只巴掌拍不响,应该把他们两个都开除!”“那不行,学校开除学生是有规定的,如果小芳怀了孩子,这要被发现,那肯定是保不住了,非被开除不可。”“哈哈哈……”

马俊听了这些话后,本来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又如被撒上了一把盐,痛得他禁不住一阵颤抖。马俊已经不记得这座城市的样子了,人群和楼厦的轮廓都暧昧不清,可是他一直记得黄鸣的那张脸,棱角分明的锐利。

希望的季节,种下一粒新的种子,是不是来年的这时,就能收获到美丽的果实了呢?这是一个飘雨的黄昏。整个城市被迷蒙的烟雨笼罩着。路上的行人有的骂骂咧咧诅咒这该死的天气,背景中的夕阳被雨水稀释得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灰黄,在天边映照出一片黯然的光,慢慢地失去了色彩。马俊不知道别人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晴朗明媚,单看着一片安逸的黄昏,在这个有雨的城市中被路人修饰得如此生动,就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动。

不知不觉间衣服已被雨水淋湿,街边又亮起了路灯。马俊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究竟要到哪去,就这么在雨中走着,走着,直到街上再没有另外一个行人。马俊突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有时伤心也是一种凄美的意境,他可以不去理会周围的一切,在自己的世界中去仔细回味那个几经波折的开始,那个荒诞可笑的经过,还有那个残缺的结局。

生活在城市中的每个人都会在寂寞时那样不经意的宣泄自己,当一切恢复正常,才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不能用理智解释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依然是明天,马俊似乎无暇设想,命运似乎就这样的安排好了他的生活,他不愿面对,他又无法逃避。只有在这样的夜晚,他不去介意别人的眼光,就这么走着,走着……试图能以瞬间的顿悟来化解他心中的哀伤,找回那些真切的感受,快乐的,悲伤的,可以不需要原因的微笑与哭泣。

夜,已经这样深了。有人说只要在自己的世界里静静的呆一夜,一切都会想通。可马俊没有,他只是麻木地看着夜幕里流动的一切忽然感觉有些悚然,想找回来时的路,却不知已被困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有些东西让人害怕,其实开始也很美。

想小芳了。

突然。马俊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8

太阳在高空挂了数日,不知哪来的风赶走了暑热,迎来了秋天的收获,太阳失踪了,也许去做客了吧!八月十五的前几天,人们正忙碌着做“人情交易”,马俊好羡慕那些成双成对的情侣。

也就是这个时候,班里的一个女孩走进了马俊的眼睛。在马俊感到孤独无助的这些日子里,马俊总是感到有个人一直在默默地陪着他。自习课或者中午放学,别人都在外边玩,而马俊却不敢出去,但他始终能发现,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总有一个女生埋头看书。马俊看她时,她也抬起头看他,并投以温馨的微笑。她叫张萍,是班里个子最小的女孩,为此马俊一直纳闷,为什么老师不把他排到前排。每当看到张萍温馨的笑脸时,马俊的心底就开始平地起波澜了,春心荡漾起来。

马俊在慌忙中起草了一封所谓的“情书”,为了防止事情暴露遭人笑话,马俊故意署名为“大海中的孤雁”,然后托低年级的一位朋友转交给了他仰慕已久的张萍。马俊开始想像起来,张萍看了他的心一定会羞得杏脸粉红,肯定会答应他的约会,他们散步在月光下,脚下的叶子在沙沙地响,他拉着她的手,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说着说不完的情话,那一定是非常的甜蜜的日子……马俊开始得意起来,做起了白日梦。

就在马俊为自己所写的情书暗自高兴的时候,忽然听低年级的那位朋友说,张萍把他写给她的情书给了老师。顿时,马俊高兴的心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下子落了一地。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心里开始恍惚起来。马俊想好了,不如逃避,离开这个可恶的地方。可是他又做不到,毕竟好不容易才考上铁饭碗,不能为一封情书说砸就砸了吧。这时,上课铃已经响起了,他匆忙回到座位上,总怕老师找上门来,他想如果老师找上来,那人可就糗大了。万一全校的同学都知道了这件事,那他也许会无地自容。马俊越想越害怕,身上的鸡皮疙瘩像春天的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

此时,马俊恨不能将自己杀掉,他的眼睛不由地想找白云诉苦,头刚扭向窗外,就见班主任正向教室中走来,这一刻,马俊的五脏六腑好像失控了。他预感会有一场或大或小的暴风雨降临在他的头上,突然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他迫不得已趴在桌子上,他怕别人看到他的脸,他怕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一个夜自习就这样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

铃声一落,马俊就逃之夭夭了,一天总算过去了,他开始后悔写那封情书,后悔自己又一次没有专心地学习。万一这样的丑闻传到父母的耳朵里,万一……马俊不敢再接着往下想。第二天,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马俊突然想自己多虑了,因为他署名的是“大海中的孤雁”,他们根本不会知道“大海中的孤雁”是谁呀?马俊像是酒后初醒一般,一下子回过味来,这才算松了口气,可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

第二天,不知怎得就下起了雨,马俊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慌,生怕别人知道这件事,生怕班主任把那封情书在班里公开。时间过了一周,然而班里却很平静,一点事情都没发生。

马俊开始庆幸的同时,也恨起了张萍,从那以后,角落里只剩张萍一个人了,而马俊见了她也不说一句话,就像是陌路人。

或许是为了急于填补失去小芳的空虚,升上三年级开学不久,马俊与刚入校不久的依姗发生了一点小故事。

那时同一寝室里的几个女孩子彼此感情都极融洽,住在下铺的依姗更是如一位姐姐一样照顾她们。依姗不是很漂亮,只是那一双眼睛还有些好看。因为性格内向,所以更不引人注目。当别的女孩们为着周末的舞会精心装扮着的时候,依姗总是默默倚在窗台,享受着她的寂寞,虽然她们也时常邀她同行,但她总微笑着婉然拒绝,眉宇间有股掩饰不住的自卑。

依姗喜爱文学,而且经常往校刊投稿,马俊看过她发表的一些诗,所以格外注意依姗的行踪。他发现依姗总是喜欢泡在图书馆里,于是一般没事不去图书馆的马俊此时却频频往返于图书馆,并且一次在图书馆阅书时竟然面对面坐在了一起。

依姗还是小个子,稚气十足的,整天都吱吱喳喳个不休,一看就知道是从小娇生惯养出来的,没吃过世间苦,没尝过人世的辣。但马俊偏偏对她有点意思,觉得她不像某些女孩那样,人不大,心眼却不小。和依姗在一块,马俊很放心,很愉快。他们还真很合得来,一起上图书馆。慢慢的,依姗还约马俊星期天早起和她打羽毛球。

马俊开始有些激动了。是不是依姗爱上了他呢?否则,两个人怎会总爱在一起玩?这么一想,马俊便咬了咬牙给她写了一封情书,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后,就说了些含含糊糊的什么感觉美好之类的话。

但依姗没有回信。

第二天在路上遇见了马俊,依姗也不再笑了。“真是怪。难道她不喜欢我?如果是不喜欢,怎么和我那么好?”马俊心里疑惑着。

大概第三天吧,傍晚,依姗叫马俊和她一起打开水去。马俊当然就从寝室里拿了两个壶跟了她去,一路上心里不住地嘀咕着。走到学院那个花园边时,依姗说,到里边走走吧。

进了花园,依姗终于开口了:“你啊,怎么写那些东西?俺从来就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现在也不打算想。对俺来说,读书是第一。何况,俺爹要是知道了非打死俺不可。以后,咱们还是好同学,但不许你再写那些东西!”

原来,依姗和马俊那么好,却未动真情。

开始,马俊不相信,但不久马俊就感觉到了,依姗真的没那个意思。

再后来,他们依旧那么好,但马俊却因为依姗的表态而有意与她保持距离。依姗没有察觉,因为喜欢文学而和马俊谈得很开心。也许很投机,他们谈了很多。依姗告诉马俊,她知道了他和小芳的事。

依姗说,千万不要因为一棵树而忽略了整个森林,失恋是人生的一道风景,回味起来也一样迷人。依姗时常旁敲侧击,安慰他一定要走出因失恋而造成的阴影,劝他不要为情所困,一蹶不振。马俊告诉她,就是因为家庭的贫困,很多人都瞧不起他。依姗说:“物质的贫困不是真正的贫困,精神的贫困才更可怕,人要活出精气神儿来。”

依姗是一个在写作上有造诣的女孩。她说她喜欢诗歌,喜欢写一些诗句,她可以通过自己的诗句抒发自己内心的世界。经过努力,她考上了郾城师范。她说自己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生活和学习,就这样她在这里租了宿舍,为了更方便更自由地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剩下的几个小时里,她埋头翻看马俊信手涂鸦的作品。只见马俊在一篇随笔中写道:“人生当有所作为。用拼搏的利斧劈出人生的坦途,用奋斗的火焰照亮生命的流程,或成为学界泰斗,或成为体坛、影坛的天王巨星,或成为名扬遐迩的商业巨头……活得轰轰烈烈,活得绚丽辉煌,这无疑是成功的人生。然而,虽然人人在追求完美,追求绚丽,但毕竟大多数人将走向平凡。因为人生就像是一道多元方程,人生中的线一次变故,就是这个方程中的一个参数,其中任何一个参数的变化,都有可能影响人生的走向,影响方程的根。曾几何时,我是多么的雄心勃勃。然而,眼看着人到中年,却依然是一无所成。正像一首要歌中唱的那样:‘人也曾豪情万丈,归来却是空空的行囊’为此,我又曾多么的迷惘……但是,迷惘也好,不安也罢,回望人生之旅,最终的结果,却只能是无可奈何!待归于心平气和之后,我却发现:平凡,其实也很美丽。我未身居要职,虽少了些指点江山的气概,但也免却了没完没了的应酬和大会小会的加班加点,不必时时处处注意什么领导形象。我非大款,虽少了些一掷千金的潇洒,但也免却了四处奔波的疲惫和尔虞我诈中的处处设防,更不必使劲地捂紧自己的钱袋……上班下班准时准点,八小时之外自由支配,找朋友聊天小酌,陪妻儿上街购物,公园里当一回票友,大街上吃一碗拉面……平凡的生活自有平凡的乐趣,尽享人间天伦乐,独钓凡世恬淡情。平凡的生活少了些波澜起伏,心里也就多了份轻松恬静。我很平凡,但我依旧活得有滋有味、潇洒滋润。好好活着,认真对待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平凡的人生旅途上可能没有太多的鲜花簇拥,却依旧会阳光灿烂。谁说平凡的生活不是一道醉人的风景!朋友,只要你不虚掷年华,只要你真正热爱生活,善待生命,辉煌也好,平凡也罢,人生何处不是一幅美丽的风景!辉煌自应珍惜,平凡亦当善待。”

依姗说很喜欢马俊“激情飞扬”的文字,还有文字中流出的那种“超然绝俗”的情绪,让她感到心胸豁然开朗。她对马俊越来越有好感,因为有一天她亲口对马俊说:“俺感觉你成熟又不失孩子气,博学却谦虚,和俺身边的男生很不一样。”

他们就这样从陌路走到一起,彼此心照不宣地关切着对方。他们会在周末或者假期的时候继续简单的交往。有一次,她让马俊看一首诗,让他指点指点。依姗给马俊诗的时候,马俊并没有说什么。她就一点儿不高兴,马俊就佯装着看了一遍。她很认真的问写得怎么样。

马俊说:“好是好不过……”“不过什么?”“没什么。一看就知道是模仿汪国真的诗。只是……”“只是什么?你说不说啊?你说你说。”

她拉着马俊的胳膊不停地摇啊摇,俨然像个孩子。

马俊说:“只是,虽然你们这些女孩子都喜欢汪国真的诗,但我却不喜欢。”“为什么?汪国真的诗多好啊。”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汪国真有没有吃过窝窝头,总感觉他的诗太悬了,那些有哲理的诗好是好,但人要吃饭,总不能拿着这些哲理当饭吃。”马俊微笑说。

依姗想了一会儿说:“听起来是有点道理啊。但是你难道不为这些优美的诗句动心吗?”“不动心,我感觉离我的生活太远了。”马俊耸耸肩说。

依姗笑道:“真不知道你写出来的诗会是什么样的。”

马俊笑了笑,深情地望着她说:“写诗和爱情一样,是很奢侈的事情。”

依姗突然听马俊扯到了爱情两个字,又碰到马俊那火辣辣的目光,她的脸有点飞红了,匆忙瞥了他一眼说:“不过俺相信你对俺诗歌的评价。”“还有呢?可是我好象还没评价你写的诗啊。”马俊说。依姗低着头,不敢看他。马俊笑笑,不再作声,只是伸手轻轻捋了捋她的头发,她满脸飞红,嘴唇因激动而轻轻地颤抖,这是马俊给她的最亲蜜的表示。

很晚了,马俊约她去吃饭,她欣然答应,一路上很活跃,很俏皮的样子。马俊侧睨着她的脸,突然感觉她也有纯洁美丽的瞬间。因为身上只有二十多块钱,而且这是娘给他的三个月的生活费,他咬咬牙决定把它们投资到依姗身上。他开始计划着这顿晚餐:“花五块钱能点好几盘菜,酒是一定要喝的,而且今晚必须要把她灌醉,再花十块钱到旅馆开个房间,这些钱不能白花,必须要把她搞到手,以此来弥补小芳对自己造成的伤害。”

想着想着马俊竟然邪恶地笑出来声来,而依姗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出来。

落座后,马俊按照计划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郾城二曲。“依姗,我说了也许你不信,刚见到你时我就很喜欢你。”马俊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口。他斟了两大杯酒,很自然地将一杯酒放在依姗面前。“俺觉得真是不可能,俺没一点比别人强。”她红着脸狐惑。

马俊从她的表情中就能看出她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

就从那时起,马俊有了对女孩子言过其实表达感情的本领和恶习。“马俊,俺不能喝酒,俺没喝过,不会喝。”依姗怯生生地望着马俊。“我们相识是缘分,不喝酒怎么行?不会喝也得喝一些,虽然有点辣,但是没什么,喝几口就习惯了。”马俊说完,先呷了一口。

依姗犹豫了片刻,缓缓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看到她被呛得满脸通红,马俊连忙说:“依姗,快吃菜,快吃菜。”“俺初中的时候,一次过年,替俺爹喝过一小杯,现在喝起来就是那个味儿。”

马俊趁热打铁,向她说了许多表达爱慕之心的话。她开心地笑着,开始勇敢起来,一口接着一口,像是一个豪饮的男人一样的豁达和落拓。慢慢地,她的杯里只剩半杯酒了。依姗明显不能自控了,又哭又笑起来。她说喝酒就能想到她的父亲。她说她父亲脾气不好,粗暴又颓废。她说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只是一幅画:摇晃的酒瓶,枯涩刺鼻的味道,像火山一样随时会爆发的怒吼,避之不及的巴掌……她说她尊重马俊,就像尊重她的父亲。

那天晚上,她喝醉了。搀她走出饭馆的时候,她不停地说:“俺要回家,俺要回家。”

马俊说:“我送你回家。”

马俊几乎是架着懒醉如泥的她回到宿舍。街上有汽车经过,她额前的头发倾泻下来,打在他的脸上,差不多遮掩去了一半的脸,另一半被倾泻下来的灯光照射着,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依姗租住的房子在一个民房的四楼。马俊抱起她向楼上走去,脚踩在楼梯上,发出寂寞而空洞的声响。她还在睡眠的状态,喋喋不休的喃呢着。“依姗,到家了,钥匙呢?”马俊气喘嘘嘘地问她。“在俺裤兜里……”依姗虽然醉了,但是她的心里还是明白的。马俊伸进她的裤兜,无意中触摸到了她柔软的腿,热浪立即充斥着全身,让他脸热心跳。他誊出一只手打开了门,拧开壁灯,米黄色的光线,那是他喜欢的颜色。马俊慢慢地抱起她。她突然睁来眼睛看他,眼睛里有微明的桀骜的目光,并且很快一闪而过,她似乎捕捉到了他的细微的变化。

马俊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为她脱去鞋子。她穿得很少,他很轻易地将她的衣服除去。她洁白如玉的身体转瞬就完全的暴露在了空气中,被米黄色的光线覆盖着,像是盛开的花朵。这的确是一具让男人产生幻想的身体,马俊甚至能听到自己干渴的喉咙里有液体渗出的声音。他占有了依姗。依姗显然是酒醒了,惶恐地望着他,她用手环抱着膝盖,像委屈的孩子。只有摇曳的灯光和他的影子陪着她,静静的蜷缩着,肆意无声的流泪,像被人丢弃的宠物。她的头发凌乱,迷人的胴体发出幽暗的光。不到半个小时,马俊又一次将她……他心里想着小芳,冉冉升起的快感令他放纵不羁。再一次结束后,他已经筋疲力尽,舒展在床上,一只手不自觉地搭在她的腿上。

依姗仍然在哭泣,像个被遗弃的小猫,找不到回家的路般的楚楚可怜。

马俊的心刹那间就被纠扯了起来,他突然明白她是个处女。“你哭什么?”他懒洋洋地问她。“马俊,你……你怎么能这样对俺?你让俺以后怎么办?”依姗抽泣道。“依姗,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以后我们就在一起吧,不要分开。”“马俊,俺知道俺配不上你,可俺的身体是干净的。”“我知道,我知道。你说这个干什么,我什么都知道。”他有点不耐烦。“你不会骗俺吧,你要骗了俺,俺以后可怎么活?俺怎么对得起爹娘?”“我会对你负责的,你要不相信我,那就当我们不认识。”马俊深邃的眼睛一直凝视到她灵魂深处。“俺信你,俺信你。”依姗说着,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他们又开始了谈天说地,直到谈到婚姻。她告诉马俊,本以为在这个陌生城市她会更加孤寂,谁知她却前所未有地快乐着,因为他的存在。“我家里很穷,就怕你受苦,也怕你家里反对。”马俊平静地说。“你甭说,俺都知道,俺不嫌你家里穷,俺就要你。”依姗娇嗔着,温柔地说。

那一瞬,马俊的眼睛和心窝被顷刻之间涌出的泪水淹没。

说着说着,渐渐地他们都睡着了。快到凌晨五点的时候,为了不让同学们发觉,马俊早早地醒了。看着熟睡中的依姗,那曼妙的身体,那甜甜的笑容,马俊仿佛又看到了小芳。

他的欲望再一次升起……心里喊着小芳,小芳。

依姗被他的粗犷惊醒。贴着她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马俊感觉到自己变成了她怀里的婴儿。

依姗开始履行起妻子的义务,只要马俊的衣服一泡进脸盆里,她就马上洗好。回家时他们一块儿坐车,紧挨着坐一个座椅。车子一路穿经连绵起伏的山地,一望无垠的田野,喧嚣繁华的城市与寥落寂静的村庄。

依姗一直趴在窗边看着倒退的流动的风景:护城河边成排的柔软垂柳,远处消失的地平线,从风里拂来的稻花香。依姗的眼睛渐渐湿润起来,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泅游在深海里的鱼找到了阳光和暖流,她曾满足地说:“俺第一次感到幸福是如此的触手可及。”

每次返回学校,她总是带上妈妈为她准备好的梅干菜,茶叶和用去年的雪水腌制的咸鸭蛋,还有她自己现摘的新鲜的黄瓜和西红柿,而她却全部给马俊吃,并且双手托腮,笑吟吟地望着他,直到他吃完所有东西。从那以后,他向她提出任何要求她都不会拒绝。

实际上占据着马俊心里的仍然是小芳。尽管马俊开始恨起她来,开始把她想得很坏,而真正让他动心的,仍然是小芳这样的漂亮女孩子。意识到与依姗不会有结果,马俊就故意冷淡她,有一天她约马俊一块儿坐车回家时,被他托词拒绝了。“马俊,俺知道你不喜欢俺,你一直在骗俺。”依姗望着马俊,让他不敢抬头。“依姗,对不起,那天我喝醉了。”马俊轻描淡写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依姗奋力抓住马俊,剧烈地摇着他,眼睛地充满了泪水。他看到她咬牙的样子,委屈又痛心地望着他,倔强而任性的迎着他的眼睛。看到他沉默不语,她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依姗那薄如蝉翼的心实在难以承受这一切,此后变得抑郁、消沉、颓丧、悲观,她像一个孤独的幽灵不分黑夜和白天地到处游荡,累了,她就去学校的草地里,回忆着她所付出的一切,她不怕路途的遥远,不畏寒风的刺骨。

从那以后,马俊再也没见她到图书馆里来过,他突然记起依姗曾写下的一首小诗:

生在风雨交加的日子/我珍惜每一个温暖的春天/为花儿采一些久旱中的露水/为草儿带去萧瑟中的缤纷/我感恩花草与我为伴/我为彼此的情感付出了所有/风和日丽的日子/花儿背叛了我/草儿骗了我/我的双翅在雨季中折断/我是孤独的影子

9

转眼间开始毕业实习,马俊选择了小芳家所在地的姚家镇周家湾村小。

马俊知道就算去了周家湾村小实习,也见不到小芳。小芳在他心里一直都是一个隐痛的伤疤,他几次都发誓不再想小芳,可他还是管不住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小芳。他想,就算是去周家湾重温一遍当年走过的路,那条熟悉的小路。

马俊大概有做教师的天赋,在看了优秀教案和全国著名教师的课堂实录后,他把自己关到宿舍里,经过几天的努力,设计出了一点也不逊色于他们的教案。一走上讲台,面对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马俊就知道自己喜欢这份工作,喜欢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

有一个叫齐莉的女孩子,聪明伶俐,很听话。马俊见她穿那种朴素的棉布长裙,套一双干净的球鞋,白色的袜子。齐莉叫老师叫得很甜,而且叫的时候总是仰着那张甜甜的笑脸,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马俊确信班里的几个男生都被这小女孩的笑脸倾倒了。而他对齐莉的喜欢显然有些过份。甚至为了见这个小女孩,马俊会每天早早地去,进门先去看她的位子,如果找不到她,他就会万分失望。

马俊感觉自己也许对齐莉的婘恋有些过头了,有时候也想自己是不是很低级,很堕落。可他还是克制不住内心涌动的冲动,他试图冷静地警告过自己,齐莉还是个小孩,决不能在这件事上犯错误,于是下决心不再想这个小女孩,但当他每每细嚼和齐莉的关系时,他总感到十分茫然。

无论是在做饭、批改作业的时候,还是在返回学校宿舍的小径上,马俊的脑海里总闪现出朴素的棉布长裙,一双干净的球鞋,白色的袜子。那是深秋季节,淡淡的雾里,下着蒙蒙细雨。马俊到宿舍门口水池中洗碗,一眼就瞥见了齐莉,映入他眼帘的便是那件朴素的棉布长裙,还有那双干净的球鞋,白色的袜子。马俊没勇气端详她的模样,只能等她转过身去,目光一直送她消失在操场上的人流里。

马俊的心开始捕捉她。只要她在学生堆里出现,他的目光一定能搜寻到朴素的棉布长裙,一双干净的球鞋,白色的袜子。渐渐地,马俊已不借助目光,而光凭借直觉就能知道她迎面走来或者和他擦身而过。上课时,只要齐莉的影子在门前窗外一晃,马俊的心就不由抖然一动。此后马俊对齐莉的关照令同班的学生羡慕不已,齐莉背不了课文或默写不了生字,马俊从来都不罚她,相反,其他的学生就没那么幸运了,不是被马俊撵出去站在教室外晒太阳,就是被罚抄几十遍生字,有的学生还被罚一个人做一星期的卫生值日。马俊发现齐莉的除了语文学得好,其它功课都很差,为此班主任和其它课程的老师都批评过她。马俊发誓要让齐莉在班上冒尖,就特别在放学的时候抽一两个小时为她单独补习。果然,齐莉很快成了班上的姣姣者。

有一回班主任委托马俊把全班的学生的座位重新调整一下,排座位时马俊就让齐莉在前排离自己比较近的地方,这样便可以放肆地侧看她的脸庞、刘海和乌黑的眼睛。学生在做课堂作业时,马俊就偷偷地望着她,心里满足、愉悦、舒畅。甚至有时候到了她干什么,马俊都要费尽心思去猜、去想,最后到了连她的书包、书桌都令他神往。有时候马俊借巡视的机会,故意擦着她的胳膊走过去,或者借给她讲作业的机会,坐在她身旁,将脸贴近她的乌发,马俊就觉得心里揣了“鬼”似的,耳好热,脸好烫。

班里有个叫大赖调皮鬼,专爱到女同学那里捣乱。他把燃着的烟头放进齐莉的口袋里,有时候还把抓来的昆虫放进她的书包里,洒扫地时故意不扫她桌下的那块地,还装做无意的样子洒她一板凳水,见她皱眉佯恼,大赖就窃窃地笑。马俊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就找了机会收拾他,以他作业没完成为名,拿起教棍狠狠揍了他一顿,并且还当着齐莉的面儿,故意大声喝斥他:“学习没本事,欺负女生你到有一套,以后我若再见你欺负齐莉,我就打断你的手!”大赖哭喊着,表示再也不敢了。马俊偷偷看了一眼齐莉,看到齐莉微笑着飞红了脸,低头不语,这一回更让马俊心底掀起一阵涟漪,而“大赖”直到最后还觉得那一顿打挨得不明不白。

正是临近期末考试的最紧张阶段,又值炎炎夏日,每天上课都很辛苦,因为复习时就等于要把曾经讲过的课再重新讲一遍,马俊每天只有三课时,要讲三个课目,忙三迭四的狼狈可想而知,可就是在这时候,马俊的心时常“抛锚”——可以说,马俊对齐莉的依恋已到了不可遏制的程度,早晚看不见她心里就空荡荡地发慌。马俊不会画画,对着她的背影,他却不厌其烦地描摹,即使再糟的图样,他也要夹藏在备课本里。马俊会写点小诗,竟也吟吟哦哦:我把心事托给萧萧风鸣/伴着如怨的歌声/让你梦中听到它低吟/今夜,你是否静静入睡/我已把思念化妆成风铃/偷偷点缀你七彩的梦境……就这样,隔一天就是一首,全是歌颂齐莉的。马俊有一回甚至暗许,等有朝一日齐莉长大了就一定会娶她。

两个月的实习结束,告别时,马俊感到心在隐隐地疼。忘不了那一天下午,暴雨把景物洗刷得好美、好雅、好宜人。东边依然雨雾迷蒙,西边已是斜阳朗照,一道彩虹自山巅而降,横天孤卧,引人浮想联翩。她被这“西边日出东边雨”的美景吸引住了,站教室门口的水泥石阶上,忘情地望着。马俊和其他前来送别他的学生说着话,时不时地把痴情蜜意的目光频频送给齐莉。要分手了,天下着蒙蒙细雨。齐莉嫣然一笑,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到马俊的手上:“马老师,这张照片送给您作个纪念吧。”看着她小巧玲珑的手,马俊真想握住她,谁知马俊却连一声“谢谢”也没道出口,就转过身去。马俊心里有“鬼”,所以最怕在众目睽睽地场所让别人看出破绽。齐莉撑着花雨伞,消失在淡淡的雨雾中,马俊悄悄地尾随在她身后,直走到校园门口。

马俊把齐莉给他的照片装在口袋里,课堂上也要一遍遍地拿出来端详。他走火入魔一样地想念她那美丽的眼睛,那红润的双唇,那白嫩细腻的肌肤。甚至有几次,他跑了很远的路去她学校附近,盼望再能见到她。

对齐莉的依恋给了马俊强烈的盼望毕业走上讲台的冲动。

10

已是初夏时节,大学临近毕业,身边的人都忙碌于未来的爱情和工作,只有马俊的心里一片澄明寂静。一场凶猛的暴雨经过这座城市,傍晚的天空是病态的灰白。霓虹亮了,灿烂得撩眼。马俊孤独地走上高高的天桥,风裹着雨的气息吹过来,他居然感到冷,身子微微地颤抖,就像一只断了线的被放逐的风筝,无止境地翻飞,忘了来时的路,也无法驻留。

不少同学行色匆匆出出进进,时时刻刻传出某同学通过某人找了县里或局里的某个人,要留到郾城某校任教的消息,这使所有的人心里都荡起波浪,象地震前的一窝小老鼠一样焦躁不安。马俊还听说小芳也奇迹般地留在了郾城,在市里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工作。马俊有些颓然,他搜索遍整个大脑,也没有搜到任何一个能和“权力”沾上边儿的亲戚。

在他人生处于重要转折点时,只有等待,那种不安而又激动的等待。在教育局早就根据种种因素把大家分成三六九等,把大家的派遣单写好的时候,马俊还在梦想着能够因为某种特殊原因,自己被分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好单位。

天上不会掉陷饼。马俊分到了离家十几里地的试马镇的中心小学任教。

去报到那天,正赶上下课,满校园的孩子欢蹦乱跳,从孩子堆里穿过时,心里万分激动。马俊默默发誓,把他们中的任何一群交给他,他都会为他们呕心沥血,鞠躬尽力,死而后已。

从家到学校约有十多里路,马俊极需要一辆自行车。马俊给他爹娘说了,可家里竟然拿不出二百块钱。贫穷再一次刺伤马俊,致使他对着父母竟然发起脾气来。

爹板着面孔说:“咱家的情况你还不清楚么?别说二百,就是二十块钱也拿不出来。这二年,你二哥也不在外边打工了,在家里务农,他二年了连一件新衣裳都没穿过。你现在参加工作了,自己去想办法去,别再来烦老人。”

马俊神情沮丧地说:“爹,我才工作,就算挣钱也要等到月底发了工资,我现在想不出别的办法,路又那么远,我上班实在不方便,你好歹帮我度过这个难关,等我发了工资就补上,现在没自行车,叫我怎么上班?”

马俊娘听说,脸色又变得异常苦涩。

二哥听说了,就出来帮腔:“爹,你就出去给马俊借上二百块,他没车子怎么教书。爹,这钱我来还,我在家里还要做点别的,一两个月凑凑就有了,爹你就不要担心。”

农村找私人贷款要找保人,少不了在人前低声下气,马俊爹找保人的过程中一定是受了些小挫折,一辈子贫穷又死要面子而且脾气暴躁的他,一进家们就把贷到的二百块钱气冲冲地扔到马俊的怀里说:“你这犟脾气得改改了,推日月不像推磨那样简单。弄不好,你只会光着屁股推磨,转圈儿丢人啊。会水的鱼儿也能让浪打死——”

马俊抱着钱,望着爹干瘦的背影,又气又委屈,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半年后,学校为了照顾马俊,特别把另外两位语文老师的一小间办公室分给他当宿舍。刚刚开学,暑假里被人打碎的窗户玻璃还没有换上新的,每到晚上,恶毒的蚊子聚集成堆,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个天棚。马俊只好搬把椅子,就在操场坐着等待天明。同时分到这个镇的还有邻镇的某同学,那天他爹来请镇上的副镇长和教委一班人喝酒去了,整个校园里就马俊一个人。

马俊的脑海里又不安分了。他幻想着一个美丽如小芳的女孩子到身边来陪他,还对他说她是怎样地爱他,两眼含泪无比尤怨。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滚出来,落到他脸上冰凉冰凉的。他在幻想中安静地睡着了。

马俊醒过来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头顶上啪啪地落着雨点,轰轰的雷声从北边滚过来,闪电撕破天空,周围的树木和房屋显得面目狰狞。他搬着椅子跑到前后院间的门洞里,空气湿润而冰凉,他缩在墙角里又冷又怕,活像一只丧家犬。无奈的思绪跟随着马俊,在如林的往日中漫步,就连每一颗树仿佛都有他目光的折痕,雨季离去与归来的脚步或浓或淡,或急或慢,或悲或喜。雨季来临,马俊渴望变成一座望穿秋说的山峰,任风雨洗礼千遍。在他干渴的双眸里,雨花一无尽处地开放,他打着一枚滴风漏雨的小伞逃离夏日,不经意地,周围的世界就这样渐渐老去。

秋天的蚊子更加凶猛。天亮以后,马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蚊帐。衣兜被翻得底朝天,才找出八块钱。马俊问过了,那蚊帐最贱的也要十八块钱。愁眉苦脸的马俊被同事发现了,他在同事的友好提示下去找校长借钱。“现在这些师范生是越来越狡诡,刚毕业就知道有钱不花借着花。”校长抬起满脸胖乎乎的肉,双眼挤成了一条钱,半认真半玩笑地说。

听了校长的话,马俊并没有生气,反而知足地笑笑。校长的话毕竟满足了他其实“有钱”的虚荣心。

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家是多么贫穷,在所有的人面前,马俊有一种自卑和忧郁。他宽慰自己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就好好儿工作,要被人看得起,你就必须努力,而且别无选择。”

走上讲台,马俊有一种鱼儿入水的喜悦和自信。

面对一双双明澈的眼睛,放轻脚步在他们沙沙的书写声里巡回。

下了课马俊常常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男孩子在教室前的空地上飞跑,看女孩子在教室前边的白杨树下跳皮筋,一边跳一边唱。马俊从来没把自己当作学生的老师,也不去学其他老师那样板着的面孔,更不去研究如何让学生怕他。他是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伙伴,有许多的时候他在思考如何讨得他们的喜欢。

他不想逼着他们去学习,而他更多的是检讨自己,如何能让学生喜欢他的课,喜欢学习本身。马俊不想树立作为老师那种非同一般的高明形象,反而还经常拿他自己和学生们对比,他对学生们讲自己上五年级的时候,曾经把人家的南瓜挖上洞,填进石头去,自己还经常扎破别人的自行车的轮胎,还往别人家的锁孔里塞过泡泡糖。

马俊相信自己带的学生懂事早,相信他们现在就不做这样拙劣的事情。他在老师们的眼里也许不像是个好老师,但他自信自己在学生眼里是最好的老师。工夫不负有心人,马俊通过努力,以自己的勤奋和智慧证明了他在教育工作方面的才能。他带的第一班学生语文成绩原来在全镇是第十二名,第一学期结束时,全班的成绩就成了全镇第一,可以说,他的课堂改革进行得十分顺手。

第二年春天,县教育局组织各乡镇的教师代表来学校听课,对马俊的课给予了高度评价,并且点名要他参加了全县小学语文教师讲课竞赛。在这次竞赛中,马俊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一等奖,教育局教研室还带他巡回十五个乡镇为老师们上示范课。

马俊没有放弃当作家的梦想。

每次进县城,他首先去书店里。面对一橱橱散发着墨香的书籍,他就象贪婪地看着一堆金币的葛郎台,两眼放光。他的手指在书脊上滑过,心里涌起亲切和激动。可惜他手里的钱不多,只恨不能把整个书店都搬回家去。虽然书价太贵,可是每次他总要狠狠心买几本。在细雨斜织的夜晚,或者在冷气逼人的冬夜缩在被窝里看书,总是让他心里有着莫名的幸福和充实。

马俊在枕边备下纸笔,一边看一边想,受到启发就立即爬起来把那些句子记下来,有时会为自己的构思激动得彻夜难眠,披衣下床,伏案写作。他几乎什么都写,散文、小说、诗歌、通讯,只求能变成铅字。

终于有一天他的名字变成了铅字印在市报上。

马俊的处女作叫《一帧照片》,是他在某个深夜突然想念实习时教过的学生齐莉时而一气呵成的。同事告诉他时他正在上课,竟然禁不住旁若无人般地哈哈大笑。学生们都露出了胆怯的目光,他当时的失态一定吓坏了他们。

从此马俊的名字时时在市报上出现,那些小小的豆腐块给他带来了莫大的信心。他隔三岔五就要去邮电局寄出一摞稿子,每天都心急火燎地等邮递员。他的文章断断续续地发表着,收到报刊社的用稿通知时,他兴奋得坐立不安,狂妄得无所畏惧,甚至又象当初读师范时那样,梦想成了轰动全国的大作家,不计其数的青春少女纷纷给他寄来洋洋万言的情书。

马俊囿于校园坐井观天,编织着许多浪漫的爱情故事。

凝望窗外/有谁能指给我重返光明的路/那永远的月光/温柔的牵引我的幻想/浴我不安的灵魂/随波逐流的日子里/日渐蒙尘/一生的流浪泊在月亮河/终不能拥达彼岸

如雪的友谊/朴素而浪漫的爱情/连同雨后黄昏的散步一起走进忆的世界

所谓美丽人生/这童话般的传说/在现实里一闪而过/窗外的世界很广袤展示无穷的诱惑/而我的诗在其中起落/仿佛忧郁的眼神

现实总是喜欢和缅于幻想的人作对。在报刊上发表几篇小文章,除了收获点儿仅够买邮票的稿费外,并没给马俊带来多少实际的东西。而和他同来的那位与副镇长有点儿拐弯抹角的亲戚的同学,虽然教学一般,但却被调到镇上当了公务员,尽管干得是提水扫地的活儿,也让学校老师们刮目相看,马俊终于相信了那句“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的至理名言。

至于马俊,在大家眼里只是个书呆子而已。

11

马俊把自己关在屋里,演绎了那么多浪漫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而现实里他却屡屡碰壁。

镇教委请马俊给全镇幼儿教师上音乐课。在师范学校时,他最怵头的就是音乐,当时教他的音乐老师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从中央音乐学院下放的右派,在这位右派面前弹琴时,马俊总是紧张,一个手指总是按下两个键,最后补考三次才混个及格。教委是赶着鸭子上架,好在那些幼儿教师水平低,马俊总算糊弄了下来。

终于有一天,马俊收到了一封自称“您的学生”的信。信中说马俊的课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云云。这立即又给了马俊充分的想象空间。那二十几个幼儿教师里,的确有几个模样儿动人的。十几天里马俊走火入魔地研究,到底是哪个漂亮女孩会写信给他。恰巧这时镇教委又搞了一次全镇幼儿教师优秀教案评选活动,马俊是评委之一,至于是哪个漂亮女孩给他写的信,他很容易就弄了个水落石出。

结果让他大失所望,原来给他写信的人是镇教委一个幼教辅导员,不但年龄大,而且皱纹多。特别是想说普通话,却总盖不住那根深蒂固的方言土语,结果弄得拿腔作调,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马俊向天发誓,他对这个女人是一点儿意思也未曾有过。

周末,她到马俊办公室里来,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打毛衣。马俊就注意到她腮上还有两条蚯蚓样的青筋,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应付得头昏脑涨。

晚上躺在床上,盯着爬满了蚊子的天棚,马俊心想:“熄了灯天下女人都一个样儿,再不好她也是吃商品粮的。”脑子里膨胀着种种欲望,对她的身体做了种种非份之想,决心明天就接受她抛出的绣球。

只是到了第二天,马俊一听到她那种洋腔怪调的声音,就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突然又瞥见她腮上的那两条小蚯蚓,先前的所有念头便荡然无存了。

他就偏偏是这么个不争气的主儿。每到晚上躺在床上,欲望又是风起云涌,他又空想着她身体的种种奇妙,于是又有了“明天见见她”的念头。就这样,马俊翻来覆去地犹豫了一个多月,夜晚涌起的欲望最终没能够战胜她脸上那两条小蚯蚓带来的失望。

她没有信心等下去,都二十五六的人了,再拖下去就错过了季节。夏天刚过,她就和驻地村的一个煤矿工人定了亲。听到这个的消息,马俊有些吃惊,于是到她办公室责问:“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怎么又和别人定了亲?”“这有什么,定了亲那不管事的,我可以再辞了他。”她竟然不假思索地说。

回到办公室,马俊冷静想了一会儿,还是不能喜欢她腮上的两条小蚯蚓。

有好心人给马俊介绍了银行的一个临时工,因为不是吃商品粮的,马俊有些犹豫,但听说她模样儿很好,他脑子里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后来还是无果而终,因为介绍人不愿再做月老。原来,那女子的家人已经悄悄地打听了马俊的家庭情况,毫不犹豫地把他排除在选择范围之外。

之后又有好心人给马俊介绍了供销社的一个售货员。

那时候供销社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售货员的地位一日不及一日。

奇怪的是,人家姑娘连见见面的机会都不肯给他。“到底是为什么?连个面儿也不肯见?你再去问问清楚,我也想想办法。”见到介绍人,马俊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活像抗战片里汉奸的那副嘴脸。“真是花子婆娘翻跟头,你穷折腾啥哩?人家话都说绝了,根本不行。”介绍人望着马俊,连连摆手,笑呵呵地说,“我看还是算了,再折腾也没结果。”“那总得有个具体原因吧?我好歹也是个吃公粮的,还配不上她?”马俊梗着脖子问。“吃不吃公粮人家根本不管,问题是人家嫌你头发乱胡子长,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走起路来头还向一边偏,更重要的是,人家还打听了你的家庭。”这一回,介绍人心直口快,他近于残酷地如实相告。“他妈的,又是家庭!”马俊握紧拳头骂出声来。

家庭犹如一间高大的危房,让姑娘们不敢靠近他,又如一个巨大的阴影,将他笼罩得严严实实,让他如何努力都走不进她们的视野。他认为自己的尊严在贫穷中渐渐消退,直到一点一点丧失。“马俊,咱是不过就是个乡镇教师,也别给自己定太高的标准,不管人物如何,能找一个吃商品粮的就不错。你想,只要俩人能过到一块儿,人漂不漂亮都不要紧,再说飘亮又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同事小霍警告他。

马俊想起了《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的一句话:“夫良药苦于口,而智者劝而饮之,知其入而已己疾也。”朋友的忠告不无道理,以至于他对自己的“身价”也大打折扣。

听小霍这么说,马俊不好意思地说:“咱没有可挑剔的,我想好了,只要人不嫌咱,咱就不挑人。”

话刚出口,外号叫“三驴子”的同事嘴里叼着烟过来搭话了。三驴子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马俊身边,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可别听小霍乱说了,俗话说得好,种不好庄稼是一料子,找不好对象是一辈子啊,以我看也得找个差不多的,不说多漂亮,起码能看得过去,咱是知识分子,找个差不多的脸上也好看,这叫白鼻子演戏——也算是个陪衬,你看你长得这模样已经很对不住人了,若再找个丑媳妇,那不成了驴脸和猪头——丑对丑了嘛?”

马俊听了这番话,张大嘴巴更无语了。

小霍笑着,拉起马俊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哪是个人话。不要听他胡诌,找媳妇也不能光看长相,人家心眼儿好就行,这是过日子哩,又不是给人看的。”

三驴子深深吸进一口烟,把烟蒂弹出老远,站起身拍了拍手说:“媳妇一辈子就一个,不看长相看啥?俗话说,‘B是一个B,脸上比高低’哩!算了,你们不听也罢,爱找啥样儿的就找啥样儿的,反正又不是我找婆娘的。”

这话说出来,小霍和马俊都笑了。

小霍大笑着说:“看那球样儿,还当老师哩,流里流气的,你这样的人在这里教书,不是误人子弟吗?”

希望在一天天的失望中变成了绝望。

那段时间是最颓靡的日子,马俊在每个夜晚,不停的喝酒,不停的咳嗽。他靠这些麻痹着自己,只是希望不要去想这些事,可是越这样,这样的想法却越是泛滥。

12

直到这时侯,马俊才想起了依姗,那个他曾经因为小芳而伤害过的女孩。

她的头发很长,垂到腰季,松散在背后。她穿素净的衣服,化淡淡的妆。她的美丽并不张扬,却依然异常的清晰。

马俊估算了一下,她毕业了,并且打听到她已经分到他的母校任教。于是马不停蹄地给她写了一封忏悔信。他从未对依姗的模样儿心跳过,但却曾经无数次想念过她的善良和温柔。

依姗的回信很简洁:“如果你是在投石问路,那就死了心吧。”

虽然寥寥几个字,但如同从信纸上伸出的一只巴掌狠狠掴在脸上,马俊感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烫。他有点气急败坏,回了一封同样寥寥数语,但却很恶毒的信:“你误会了,说真的,我没有真正地爱过你,所以更没有投石问路的必要。”

马俊的回信深深地伤害了善良的依姗,在她最后的回信上有点点泪痕,依然清晰可见:“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可是我一直深深爱着你,走不出你的阴影,认识每个男孩子,总是拿了你去做比较,比来比去总是找出许多的不称心。你的信伤透了我,也让我彻底死了心。”

……天哪!接到这封信,马俊犹如五雷轰顶,悔不当初。

他的心第一次为这个并不漂亮的女孩子颤栗。

马俊深知已经不可回天挽日,再做任何的努力只能是徒劳,搞不好会适得其反,更会证明自己是个虚情假意的卑劣小人。他只能如一只受伤的野兽,蜷缩在自己的窝里舐着自己破裂的伤口。他对依姗的“爱”是那么邪恶,而依姗呢,她对他的爱就如那一杯苦酒,也许一辈子都会深深地刻在她的记忆中。

13

马俊的同事老杨原来是北京人,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混到了这所处在穷乡僻壤的小学校。他绝对是个天才,马俊一直这么认为。

老杨虽然年龄大了,但还是显现出他的一表人才,马俊断定他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帅哥,现在也是更加有魅力的老帅哥。猜想当时的他吸引过多少女孩回眸。正因为他有那辆爱车,才练就出一手修车的好本领,家里上上下下的车有了毛病都找他修。说起老杨的本领,他的理发手艺也相当强,下手干净利落,马俊的头发基本都是他负责剪的。可贵的是老杨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有着他的自信,扬言哪天下岗了就开个美发店,生意保证红火。

老杨的口才登峰造极。当同事们说马俊的口才不赖时,马俊会潇洒地一瞥:“不及老杨十分之一。”马俊这么说丝毫不夸张。马俊好几次听老杨带得四年级的课,也乐得听他的课。听老教员说,老杨经常用极其浅显的话为孩子们解释极其深奥的道理。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曾经一次有个学生问老杨:“中国那么穷,多造点钱出来不就行了么?”“你要发行一块钱,造一辆自行车,那这车就是一块钱;你要是发行十二块钱,还造一辆自行车,那这车就变成十二块钱了。”老杨一生对车情有独钟,连举例子都离不开自行车。孩子们当时当然是没听懂,但后来听说都大彻大悟了:原来杨老师说的就是所谓的通货膨胀,对此马俊不禁大感大慨。

半年后,老杨给马俊介绍了一个大龄女教师,但她却有一个很好听得名字:玉萍。玉萍是以工代教,接了她父亲的班。一样吃商品粮,与公办教师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她模样儿并不出众,但却给自己定了很高的出嫁标准,以至于婚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二十七八。

马俊没见过她之前,已经听说过她如何敢与男教师拳脚相向。

老杨在介绍她之前,首先警告马俊:“要是成了你受她的气,可不要埋怨我。”“怎么会,怎么会。”马俊只管憨笑着,嘴里不停地说。

第一次见面是在老杨家里。老杨在院子里烧水做饭,给他们创造说话的机会。在讲台上面对一二百教师都能够口若悬河的他,此时此刻却有些笨嘴拙舌。“你哪一年上初中?”马俊没话找话地问她。

她笑一笑没有作声,只是抬头瞥了一眼。“你哪一年参加工作?”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马俊再次问她。

她依旧笑一笑,还是不作声。“你老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因为对不上话,马俊多少有点着急。

她终于开口了,斜着眼问马俊:“你是查户口的吗?”

马俊连忙闭了嘴,盯着电视屏幕掩饰自己的狼狈。

马俊越是想坦然轻松,越是举止失措;越是想找话打破僵局,越是张口结舌。他偏着身子看电视,连挪挪椅子坐得舒服些的智力都丧失了,一直到老杨做好了饭菜端进屋来,这才算彻底获得解放。

虽出师不利,却败局未定。

马俊坚信愈是大龄女,心里愈渴望感情,所以就抱着精诚所致、金石为开的信念给她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打发学生去送给老杨,由老杨再转交给玉萍。听到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马俊马上又写了信让她带上雨衣。

下午又写一封短信:“玉萍,今天下午发试卷,有个叫王小丽的女生出了许多不该出的错,可是我不忍批评她,因为她模样儿长得太像你。”

有一次开会,马俊见到老杨,只听他有些疲倦说:“你那些信我都及时转交她了,她也没说什么。”

沉默是最难确定的答案,马俊沉不住气,隔三茬五地往老杨家里跑。老杨为此还说过他:“你成天家巴巴儿地往我家跑什么?玉萍又不在我家里。你要真有这个心思,你就去她家,我就不信她不动心。”“事情没有啥进展,现在就往她家里跑,这不太好吧?”马俊苦着脸说。“你成天往我家里跑就有进展了?”老杨拧着脖子反问道。“老杨,你知道我为这事儿急,你是啥意思,是不是嫌我到你家?”马俊有些生气了,他以为老杨话里有话,就说了几句气话回了过去。

老杨一听这话笑了,说:“不是我说你,你成天往我家里跑,我也不好意思,这左邻右舍的看见不好。”“有啥不好?我就不能来你家了?”马俊不解,瞪着眼问。“你想想,我又不是什么领导,说你来我家送礼吧,人家不信。这多年了,你也知道我是孤家寡人一个,你来两三次也没什么,你看你,七八天时间,你哪天不是要往我这里跑几趟?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老杨是什么人呢。”“真是怪了,我们两个大男人怕什么?”马俊还是不解。“怕就怕在我们是两个大男人。我还想娶一房媳妇呢。你成天往我这里跑这么勤,别人看见了会以为我们有问题,没听过同性恋的事情吗?我这几天就看到隔壁的王二嫂看我的眼神都有些怪。”老杨一口气说出了他的疑虑。没想到马俊却哈哈大笑了。“我当什么事,就为这事?怕是你自己多心了吧?我看那王二嫂八成是看对你了,你不要误会了人家的眼神,那是对你暧昧。”马俊说。“走、走、走,越说越不像话了。”老杨笑着,摆着手推马俊走。“那我先回去了,就等你的消息。”“有玉萍的信儿,我会告诉你的,你猴急什么!”老杨远远地笑着。

又过去半个月。马俊再次来到老杨家打探消息。

一进门就看到老杨不高兴。看到他的眼神,马俊就知道没什么好结果。果然不出所料,老杨摇头说:“我去玉萍家里打探,她爸说什么也不同意。”

马俊的心依然不死,几乎以哀求的口气说:“她那么有主见,只要她能同意,你再做做她爸爸的工作幸许还有希望。”

老杨想了想说:“那就再试试吧,你等我的消息。”

马俊像一条健忘的老狗,已经忘记了小芳也曾经以家庭不同意为借口拒绝过他的前车之鉴。他并且活学活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这件事玉萍的态度是内因,她爸只是外因,外因是事物发生变化的条件,内因是事物发生变化的根据,起决定作用的是内因,他只要抓住了玉萍就抓住了主要矛盾。

于是马俊锲而不舍地给玉萍写信,依旧打发学生交给老杨,再让他转交给玉萍。终于有一天老杨急急忙忙跑来说:“马俊啊,你别给她再写信了,可惜了那几张纸,她就是死不同意,你再劳神也没用啊。”

老杨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其实这事儿不成也好,她根本就不是人脾气。”

马俊一脸无奈,紧皱眉头问:“她到底是嫌我什么?不行的话,我再对症下药,看能不能妙手回春。”

老杨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人家都拒绝了,还能回什么春,她主要是嫌你家庭困难,负担太大,嫁给你也没啥好日子过。”

常言说得好:“听话听声,锣鼓听音”,马俊又一次陷入深深的绝望中。

马俊竟然愤恨起辛辛苦苦供他上学的家庭,恨他那不争气的父亲和母亲。人穷志短,他打算索性就不结婚不谈恋爱了,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

老杨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讪笑说:“小马,你急个啥啊,是金子在哪里都会闪光,早晚有人会认识到你的。”老杨的安慰只能让马俊更加难过。

马俊依然做着自己的梦,妄想有一天玉萍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终于能够回心转意。

有一天邮递员到他办公室,本以为他是来送挂号信或者稿费的,没想到他从蓝色的帆布袋里掏出的却是马俊写给玉萍的那几十封信,足有一扎厚。邮递员的妹妹就是马俊班里的学生,而且邮递员本人也喜欢写点儿东西,偶尔还和马俊做些探讨,因此他们两个人很熟。

邮递员悄悄地告诉马俊:“昨天玉萍抱着你的信去了邮局,对邮局的人指名道姓说‘这人真是个酸秀才,这些东西拿回去让他晚上闲得慌时看’,还把你写给她的信向众人展览。我看不对,就赶忙把信收了起来,这就给你送来了。”

听到这些,马俊火冒三丈,他恨透了玉萍,更恨透了自己:真是不长一点狗出息,竟然也对这种水平的人牵肠挂肚。同时,马俊也暗自庆幸,多亏了这个邮递员当时在场,连忙收了起来,这才没让他丢人现眼。

直到晚上,马俊的情绪还是十分低落。

躺在床上,马俊象被陷进了一种胶着体,无边无际,不管怎样挣扎都不能挪动一分一毫,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想假如就这样昏睡过去,什么都不想了反而好,可是马俊又不能不想,心里不停地责问着自己:“犯得着吗?犯不着;你是个软弱的人吗?不是;你是个轻易低头认输的人吗?不是;没什么大不了,不要向软弱的自己低头,你并不比谁差,你比周围的人还出色,你教学没得说,你发表过那么多文章,全县里你这样的人能找出几个?”……

那晚月亮很好,马俊就放声高歌,把男高音唱的歌一支接一支地唱下去,直到他唱累了也走累了,心里不再那么郁闷了。

14

马俊开始做起了调到县实小任教的打算。

他想到了在巡回讲课时,那位曾说他前途无量的校长,正是县实验小学的校长。于是马俊拿着自己的一摞获奖证书到他家里。也许是看马俊两手空空,校长的回答也很委婉:“你这样的人才应该调到实小来,可是调进实小的人,至少是县委常委一级介绍的。”

马俊以为县委常委至少也是乡镇长一样大的官,就赶忙说:“我有个同村的叔在某镇当副镇长,是个三把手。”“县委常委起码也是副县级,有几个副县长还不是常委呢。”校长摆了摆手笑笑说。

马俊顿时心如死灰,只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但他不甘心就这么下去,十几天后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开始研究自己的“五步自学阅读教学实验”,又重新提笔爬格子。他像粘到蛛网上的一只小苍蝇,茫然而又不屈地挣扎,绝不放弃重新振翅的梦想。

马俊愈加偏爱女学生,面对她们的错误他甚至不忍批评。

有一回那个叫红霞的女孩子和外班女生闹矛盾,七八个女生齐上阵去骂人,马俊少有的大发雷霆,七个人吓哭了三个。她们的眼泪一下把他的火浇灭了。放学时她们约好了到办公来给他认错,让他不要生气。红霞还给他留下一张小纸条:“马老师,我们希望能天天看到您的笑脸。我们不想惹您生气。”对纯真的孩子心,马俊情不自禁地感动起来,整整一个晚上都在面对这张小纸条发呆。

红霞在班里异常的出众,她是一个美丽玲珑女孩,经常穿着高领口的毛衣,洗得泛白的牛仔裤,白色的棉袜,舒适的球鞋。通常她不会束头发,总是让漆黑的头发垂到腰际,瀑布般倾泻下来。风起的时候,几缕头发拂过她白皙的脸,遮住她忧郁的眼睛。马俊喜欢她那双眼睛,还有她身上粉白的裙子,那是樱花的颜色,这个宛如樱花的女孩。

有一次下午自习课,红霞到他办公室里来,进门却不说话,直抹泪。

马俊问了好几遍,她才皱着小小的脸说:“马老师,不知为什么,我下边总是流血,我想回家找妈妈。”马俊看到她始终一副淡然无知的表情。

因为无数次把她想成一个成熟女人,因此,马俊很容易想到那是来了成熟女人的标志。马俊看看四周无人,于是带着她去了自己的宿舍。马俊告诉她,也许是得了什么病,只有检查之后才能知道,于是就不自觉地拉下她的裤子。在她那玉润白嫩的双腿中间,他看到一抹细绒爬在那一处微微隆起的小山丘上。他终于没有战胜自己的邪恶,竟然把手放在那里停留了很久。红霞惊恐地望着老师。他听到从她喉咙深处发出的呻吟,他的心开始像逃命时狂奔的兔子。

如果不是因为考虑到她未成年,也许那天马俊会无耻地占有她,就像占有依姗那样占有她。也许马俊突然想到了什么,也许是为自己的无耻和堕落感到绝望,他惊恐地抽开手。他摸摸她的头,喘着粗气安慰她说:“这是很正常的事,你回家对妈妈说,让妈妈帮你处理一下就好了。”

她提上裤子,疑惑地望着老师,然后跚跚地出门。“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马俊一再地叮咛她。她还是疑惑的眼神。

这让马俊很不放心,他屏住呼吸对红霞说:“永远把今天的事埋在心里好吗?”

红霞听话地点着头,马俊觉得她的眼里含着的不再是一个孩子的目光。

从此以后,马俊也不再单单把红霞当作一个孩子,也对她有了许多的非份之想,甚至很下流。有时候上课的时候,马俊故意提问题,她如果回答上来,马俊就会好好地表扬她,直到她脸上洋溢出骄傲和幸福的神色;如果她答不上来,马俊也不会责备她或体罚她。而其他的同学就难免了,不是被马老师关在教室里抄课文,就是被马老师喝斥出去站在操场上。红霞也渐渐地感觉出马老师对她的爱护,竟然更加努力,几乎以后的提问,她几乎都能回答上来。

她再见到马老师就禁不住的飞红了脸。

有一天她在教室擦玻璃,跷起脚去抹高处时,马俊看到她的胸脯已经有了小小的隆起。他心里有只猛兽在左冲右突。借从窗台上拿粉笔的机会,他让手背碰到她的胸脯。他似乎听到了她轻轻的惊叫,手里的抹布落到地上。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红霞走神了,想什么了?”红霞微微扬起下颌,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可以看见细细的绒毛。

回到宿舍,马俊躺在床上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红霞送作业时他叫住了她,她站在床边,他从她褂子下摆向上看,就看到了她瓷实洁白的两只桃子般的小乳。他说红霞你上床来。瞬间红霞仿佛又成了裴裴,他们蜷在在那个地窑里,光线昏暗他找不到生命出口,他说离我近点儿,离我近点儿……他在颤抖结束时醒了过来。

马俊为刚才的梦而万分羞愧,骂自己是畜牲,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

第二天走上讲台时,马俊不能直视那一双双明澈的眼睛,更是不敢去看红霞。

马俊意识到自己对女生的偏爱有着魔鬼的成份。如果他不能控制那只魔鬼,就成了一只伤害纯真孩子的野兽。他怒视着自己,全力控制着那只蠢蠢欲动野兽,把它牢牢关在牢笼里。但类似的梦此后一次次地出现,他对自己万分恐惧,总怕自己有一天会做出不可饶恕的罪恶来。

15

五岁那年,羽婷娘就去世了。

在羽婷的记忆里,娘有一张很耐看的脸,如果她到街上走一走,就不难看出她有一副农村女人少见的好身材,楚腰纤细,玉貌花容。可是羽婷娘到街上走的时候很少。羽婷娘有病,常常靠着被子半躺在床头,吭哧吭哧地咳嗽,特别是夜里咳得更厉害,有几回羽婷半夜被尿憋醒了,只听到娘喉咙里咕噜噜地响着,断断续续地说:“倒不如死了好受,倒不如让死了的好受。”羽婷知道死不是一件好事情,就哇地哭了起来。

羽婷娘就喘息着说:“娘不死,娘要看着婷儿长大。”

可是羽婷娘并没看着羽婷长大,羽婷五岁时,娘就死了。娘的突然死去是羽婷没有预料到的,一颗硕大的泪珠从羽婷脸上滚落。

那年刚入冬,万木萧瑟,寒天冻地。羽婷娘病得厉害,在医院里住了不到三天,医生就让回家了。出院的那天,医生怜惜地摸着羽婷的头说:“你娘回家病就好了。”羽婷爹用胶轮车推着娘,羽婷就坐在另一边,羽婷的四叔在前面拉着车。走到半路上,就下起大雪来,雪纷纷扬扬,一会儿路上就白了。羽婷仰起头,让一两瓣细雪亲上她嫣红的脸,她傻傻地笑出来。胶轮车在路上打滑,时而从路的这边滑向路的那边,逗得羽婷咯咯直笑。

羽婷娘的病没有丝毫好转,反而喘得更严重,嘴唇也发青发紫了。羽婷娘攥住羽婷的手,说不出话来,只见两行眼泪一直流到枕头上。羽婷爹急急忙忙撵着羽婷去叫奶奶,奶奶赶来,一句话也没说,就把羽婷领到了她四婶家。晚饭是在四婶家里吃的,吃罢饭,四婶不让羽婷走,四婶说:“医生在给你娘看病,小孩子见了不好。”

第二天一早,羽婷醒来就嚷着要回家,四婶还是不准。羽婷拗脾气上来了,又是跺脚又是摔门。四婶抱着她,眼里泪就滚了出来:“婷儿啊,你不盼你娘好么?你要盼你娘好,就听婶儿的话。”四婶叫了二婶儿和三婶儿家的两个姐姐和弟弟来陪她玩。

羽婷听到街上一片哭闹声,就怔怔地问:“可是谁家死了人?”于是非要去看,两个姐姐和弟弟慌忙拦住她说:“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我们玩骑毛驴儿。”说着就将她驮在背上满院跑。一直到了吃晚饭时,婶儿才把羽婷抱到家里。

几个叔都闷闷不乐地坐在羽婷家里,都沉着脸。羽婷看到爹眼睛红肿,一言不发。娘却不在家,羽婷抓住爹粗糙的大手,哭着问:“爹,我娘呢?”

爹伤感地说:“你娘上很远的地方看病去了,要过几天才回来。”

羽婷想娘想得厉害,撇着嘴就哭。几个叔见状,就抢着抱羽婷,你抱一会儿他抱一会儿。

羽婷在四婶家里住了许多天,几乎天天都要问:“四婶,我娘快回来了吗?”

四婶每回都说:“快了,快了。”也就是那些天,羽婷突然感觉到大人们都出奇地对她好,可是她怎么也快活不起来,一想到娘她心里就憋得慌,就坐在四婶家门口的石阶上不眨眼地看着村南桥头。过了桥就是通往乡上的公路,她确信有一天娘就突然在桥头出现。

那种刻骨的思念和孤独在羽婷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深深植入她的心底。

有一天,三婶儿家的小弟和她闹翻了,小弟虎着脸说:“你娘早死了,你娘早埋到地里了。”小弟立即遭到了大人的喝斥,骂他是胡说。但羽婷隐隐地感到娘也许真是死了。她就总是露不出笑脸来,一脸的哀伤,眼睛里瞬间噙满眼泪。到了夜里常常在睡梦里哭醒。那梦里,娘不是被风刮走,就是被水冲走了。

大概一个多月后,她被爹接回家。

晚上临睡前她又小声问:“爹,娘啥时候回来。”

羽婷爹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尽管想她干啥?她都狠心扔下咱不管了。”

她不信:“爹,我就是想娘。”

羽婷爹叹息一声懒洋洋地说:“你闭上眼别说话,一句话也不说,想你娘的样子,你就能看到你娘。”她就听爹的话,闭上眼睛不说话。

羽婷就真看到娘了,娘在山坡上走,好象是秋天,黄草那么高,几乎漫过她的头。

羽婷大声哭喊着:“娘,娘。”拼了命地去追,可是娘像没听见一样反而越跑越快。最后终于追到了,娘一回头,羽婷看到娘面目狰狞,脸上只有几个黑窟窿。她吓得哇一声醒过来。羽婷爹也醒过来了,拉开灯说:“婷儿别怕,婷儿别怕,你和爹说,你都梦见啥了?”羽婷把梦说了。

羽婷爹哄她说:“我就说你娘狠心,不让你想她,你偏不听。以后别再想她了。”羽婷点点头。羽婷爹把她搂到怀里,爹胸前没有娘和婶儿那样软软的两团儿,爹那里是坚硬的胸肌,硌得羽婷额头有些疼。

自从那个梦后,羽婷真的就不再想娘了。

没有娘只和爹在一块儿也一样快乐了。那时羽婷爹被选为柳南村支书,几乎每晚都有事,不是在村办公室开会就是到什么人家里去处理纠纷。羽婷爹门里门外都带着她,她常常在爹怀里睡着,回家的路上她就醒了,精神特别好,总是骑到爹的脖子上让爹扛着她。和爹躺到一个被窝里,她就去揪爹胳肢窝里的黑毛,爹就夸张地怪叫。闹够了,羽婷总是把额头紧紧贴在爹有些搁人的胸肌上睡去。羽婷爹开始让羽婷一个人睡,没了爹那坚硬的胸肌,她觉得自己的额头无所适从,就把枕头抱在怀里,把额头贴上去,可是枕头太软了。她眼皮直打架,却睡不着,她就钻到爹怀里,额头一贴到那坚硬的胸肌,就象有人施了催眠术一样甜甜入睡了。

每天晚上羽婷总要先在爹怀里睡着了,爹才悄悄把她挪到她的被窝里。

到了上三年级,羽婷开始分床睡了。自己蜷在那张小床上,感到整张床又大又空旷,羽婷习惯地要把头贴到爹那坚硬的胸肌上,头一直探到了空荡荡的床边,才想起是她一个人睡在一张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后来她把硬梆梆的课本抱到怀里,把头贴到书上,这才总算睡着了,从此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羽婷爹不再象从前一样逗羽婷玩,也不再给她洗头,甚至羽婷自己洗头时让爹递给她毛巾,爹也有些心不在焉。有一天羽婷象平时一样趴到爹的背上时,感到胸前一阵隐隐的疼痛。爹有些不耐烦地推开羽婷说:“你都多大了,还和小孩子似的。”羽婷有些委屈,撅着嘴悻悻地躲到一边去。

胸脯上的隐痛没有消失,那痛就像和人捉迷藏,就隐隐地突然疼一下,等羽婷仔细去感觉时,却没有了一点感觉。到了临睡前又隐隐地疼了一下,羽婷把手放到胸前,惊讶地发觉胸脯上长了一个硬硬的疙瘩。羽婷惊得险些叫出声来。是从什么时候长起来的,怎么一点也没察觉?它已经长得有一个小鸡蛋那样大。同时羽婷发觉另一边也同样有一个这样硬硬的疙瘩,用手按按同样会感到隐隐的的疼痛。羽婷终于憋不住叫了一声爹,爹没应,她又喊了一声爹。

羽婷爹已经迷迷糊糊要睡着,问道:“咋了?”

羽婷担惊受怕地说:“爹,我胸脯上长了个疙瘩。”说时,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羽婷爹吓了一跳,跳下床来,伸手到她胸前摸。爹的手上全是茧,摩得她的胸脯上一阵疼。爹的手象触电一样一下抽了出来,回到他的床上,淡淡地说:“没事的。睡觉吧。”爹漠不关心的语气让羽婷很伤心。

第二天,羽婷班上一个男同学的娘住院了,听说是胸脯上出了毛病,里面有块硬疙瘩,要动手术,把整个乳房割了去,要不就连命也保不住。羽婷似乎都要吓掉了魂,也不能专心听课,瞪着黑板眼里全是泪。她特别想娘,要是娘活着,她就不会这么孤单。

放学她去了四婶家。她有六个叔,她最亲的还是四叔四婶。四叔在四十里的一个粮所里上班,十几天还不回家一趟。婶儿常叫羽婷去和她一块儿住,对她特别亲。她走进四婶家里时,四婶正要吃饭。

她进门就哭,四婶吓了一跳,问清缘由后把手伸进羽婷怀里摸了摸,噗哧一声笑了:“就你是个傻闺女,这哪里是什么病,你已经是大姑娘了。”

婶儿笑笑接着说道:“就说这女人为啥是女人,还不就是胸前这两砣儿不和男人家一样吗?”羽婷还是不放心,就说了在学校里听到的事。

婶儿摸着她的头笑道:“傻闺女,那是两码子事。你就听婶儿的话,以后这种事儿就别再找你爹了。再有个啥说不出口的事儿,你就来找婶儿。”

羽婷才知道这原来是属于女人的一件说不出口的事。羽婷真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回了家见爹也不再毛毛失失的,见爹的褂子胳肢窝绽了线,就穿了针线说:“爹,脱下褂子,我给你缝缝吧。”

升上三棵树乡中学的那年夏天。

一天早晨起床时,她惊讶地看到床单上有一片血迹,如一枚秋后的杜梨叶。她去了屋角的小茅厕,褪下裤子看到内裤上也沾着干涸的血迹。血是哪儿来的?她仔细寻找没有发现会出血的伤口。她记得昨天上体育跳木马时,感到两腿间疼了一下,拿纸一沾,果然就有一朵让她心惊胆战的花朵。她去四婶家里,四婶已经早早上坡里拔草去了。

她连忙往地里跑,一路上她感到下身粘粘的,她勉强着挨到地里,四婶一看,噗哧一声道:“你这傻闺女,这不是‘那个’来了吗?”

羽婷问道:“‘那个’是个啥?”

四婶抚摸她的头说:“你是又长大了。女人长大了就要来那个了。往后一个月就来一回。快回家,婶儿教你咋应对。”

回到家,她的裤子已经沾湿了一大片。四婶一面教她,一面给她说些注意事项:“来了那个时,不能喝凉水,不能太累了,不能生气。”那么多的不能。

羽婷疑惑地盯着四婶说:“咋就这么麻烦呢。”

四婶一脸认真地说:“嗯!女人就是要比男人麻烦。”

羽婷问婶儿说:“男人就不来那个吗?”

婶儿笑道:“傻的你,男人从哪儿来?男人就是想来也没个地方嘛。”

三天后一切恢复了平静,羽婷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麻烦事。

突然有一天正在上课时,她感到下身湿粘粘的,她听不下课去,坐在位子上一动不敢动。下了课她站起来时,看到凳子上有淡红的痕迹。那不用问,那个一定从她的裤子上浸出来了。她提上书包,挡在身后,出了校门飞一样向家跑。回家换了衣服,按婶儿教的垫了纸。她将一叠纸放进书包里,可是回到学校却不敢去厕所里换的。纸浸透了,内衣也沾湿了,纸和内衣就变得硬梆梆的,一走路,就磨得双腿生疼。她一直不敢去厕所里换纸,要跑三里多路回家换,腿都磨得不敢碰了,每月的三五天都是一场刑罚。

初二那年冬天,她开始咳嗽得厉害。到中学有三里路,她刚走出家门爬上村南的陡坡,就咳得喘不上气来。赶到学校还要上早操,对她那简直是受罪,可是她不肯对老师说,跑一阵就下去咳。有时让检查的看见了,要罚,一罚就是两圈。

那个时候她们年纪还小,把这世界的美丽还看得单纯而具体。常常在黄昏的操场上,静静地看着远远的女孩们的身影,她们的裙裾也活泼地飘起来,撩动着贴在背景上的夕阳。然后羽婷与身边同学就小声地评论那些倩影和裙裾,羡慕的目光随之飘忽着。

就是那群高年级的女生,常常勇敢地向学校的规章制度挑战,戴着闪亮的项链,踩着尖细的鞋跟,嗒嗒嗒优雅而傲然地从她们面前风一样吹过,余下一阵人为的清香。那嗒嗒嗒的脚步也踩着她们敏感而好奇的神经。

于是她们很悲哀地认识到自身的弱小,还没有力量挣脱现在,还不能站在镜子前自信地笑一笑。记得有一次,羽婷回家怯怯地问四婶儿:“可不可以给我买顶贝蕾帽?”——那时还不大流行女孩戴帽子,羽婷是在一本书看到的,上面说圆脸蛋女孩子戴贝蕾帽子会好看。

四婶儿听着,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她说:“好好地在学校念书,怎么想起穿戴打扮来了?最近的成绩有些下降,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要注意哟,年经这么小,该在学业上多下功夫的;再说,衣服你又不是没有。”

被安上“不好好学习”的帽子,羽婷觉得非常羞愧。后来再不敢有“非分”的要求,但仍忍不住会有“非分”的想象。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星期天的长头发了。

学校制度板着脸宣布,中学生不能留披肩发,羽婷撅着嘴说:“这是妒忌我们啊!”那时候,很多女孩都留着一头长长的黑瀑布般的头发,散开来轻轻一甩,能撩亮每个过路人的眼睛。

但是她们只能把头发死死地系在脑后,一丝一毫都不容许放肆。放学的路上满是“马尾巴”,左一下右一下地甩打着,钟摆一般有规律地来回。

而星期天则不同了,这一天的学生都是要洗头的,而到晚上自习的时候头发还没干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披着一头柔顺的长发来到学校上自习,便无可非议了。

每个星期天,上午总要忙忙碌碌,到下午才缓口气:该洗头了!这时四婶儿总要嚷:“上午怎么不抓紧时间,快晚自习了!”羽婷则藏了小小的阴谋满心欢喜地将头发没入水中。温水柔柔地抚着长发,女孩的心也被抚得柔软。水一般缓缓地流淌。

那个黄昏也就如水一样轻柔起来。走在街上,湿漉漉的头发如一只乖乖的猫儿伏在肩上,让人真切地感受到薄薄的水汽正在盈盈蒸发。那张被暖暖护着的脸蛋儿也定然是绯红的。

走进教室,会有男生故意大呼小叫:“嗬,又一个‘梅超风’!”羽婷不理他,淡淡一笑,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同桌的女孩也披着头发,两人相视一笑,好似传递了一个温馨的秘密,彼此心领神会,后排的男生怪声怪调地说:“嗬,什么味儿呢,痒鼻子!”“洗发香波,二合一,说了你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女生呀,个个都把头发洗呀搓的,看我们,进理发店理一次发才洗一次!”

男生又哪里知道,女孩的黑发只是一种表层,长发飘飘,飘起来的却是另一种含义。另一种,不可理喻的东西。

等羽婷终于升入了初三,自以为成熟起来的时候,所有女孩的美丽却都在这黑色的一年凋谢了。我们终日盯在课桌上反反复复背诵着默写着计算着。忘了天空忘了季节,日久天长,竟觉自己如老妪一般苍老不堪了。隔壁是初二年级的教室,时常有快乐的初二的女孩从窗前云一样飘过,她们朗朗的笑声,她们鲜艳的衬衫映着阳光裙,她们活泼荡漾的长发,都令羽婷感到一种遥远记忆的唤醒。

成长需要代价,当羽婷明白这一点时,黑色的日子悄然远去了。

过了冬就强了点,可一到秋后,就又开始咳。有一天她就收拾书包回了家说:“爹啊,这学我不想上了。”

爹考虑了片刻道:“不上就算了吧。”

那年冬天她咳得很厉害,有时憋得眼前发黑,头里嗡嗡直响。爹找医生来,给她打一针,就好了些。过些天又犯,再打上一针。医生说这个治法可不行,集中打十几天抗菌素,就能除根。

可是爹正在攒钱准备给羽婷娶个后娘,哪有钱集中治疗?

后娘家很远,到家里来相亲那天就在羽婷家里住了一宿。

羽婷被四婶叫去了。在四婶家里吃过早饭回家,后娘已经走了,羽婷去收起爹床上的新床单时,发现了几根长头发。显然是后娘的。羽婷想起亲娘来,那时爹对娘很好,娘咳得厉害时,他就整夜地不睡。如今他也这样对待这个突然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女人?她替娘觉得委屈,觉得娘好象被骗了,爹当初的那些好都是假的。还有爹那坚硬的胸肌,小时候她总是额头贴在那里才能睡着,如今那个女人是不是也这样贴在爹的胸上?羽婷胡乱想着,泪就涌出来了。

羽婷爹生气道:“算了算了,和她算了不就行了,你尽管在这里哭啥呢。”

可是爹不过说说罢了,年前就结了婚。

羽婷回到家里觉得有种走亲戚的感觉,后娘着意的讨好她,反倒更让她觉得生份。后娘还带来了个男孩,后娘对他也打也骂,可是那一举手一投足里,让她感觉得出亲娘和后娘的不同来。她觉得爹的心思是全放到后娘和弟弟身上了。

她更加亲近四婶,觉得四婶家里更有家的感觉。那时四叔正在想法给她安排工作。她用商量的口气道:“婶儿你看俺身体这么差怎么工作啊。”

四婶正在拉鞋底儿,听她这么说,就愣了一下。

羽婷忙催道:“婶儿!”

四婶回过神儿来,起针挑了挑流海说:“你还能天天就这样?再说干不了重的还能干不了轻的?参加了工作能挣钱了,自己先把病治好。往后你甭想指望你爹了。你弟弟上学,将来找媳妇,够折腾的。”

开春的一天,柳南村里来了个卖碗的,说大寺村有个女人身上跟着神,用香灰就能治病。羽婷就仔细打听了路线,跑到镇上坐车去了县城,再从县城搭车去大寺村。羽婷赶到时有四个女人正那里等着。

那个身上跟了神的女人说:“这个闺女路远,我先给她看吧。”

女人的眉眼很像羽婷亲娘,所以跪下去时她就哭了。

女人双目紧闭说:“这闺女命苦,打小没了亲娘。”然后拿手在她头上摸了摸说,“放心吧闺女,肺没事的,气管也没事,参加了工作,就都会好的。”

女人没收羽婷的钱:“说你快走吧,快一点还能赶上回家的车。”

羽婷赶回村时,天已经黑透了。她直接去了四婶家。

四婶见她回来,长长地舒了口气说:“菩萨保佑!你总算是回来了!婷儿你去哪了,一家人都找你,急死了。”

见羽婷不作声,四婶又说:“你吃饭吧,我去和你爹说一声儿。”

正说着,羽婷爹过来了,羽婷刚要说:“爹,人家说我参加了工作,病就会好的。”

可是话还没出口,羽婷爹就怒冲冲地对羽婷吼道:“你出门连个屁也不放。”说罢掉头就走。

羽婷眼泪就涌了出来。四婶冲着羽婷爹的背说:“她是去看病,你们可倒热乎乎地过日子,谁管她了?”

16

马俊娘为马俊的婚事也操心得睡不着觉,正天求村里的媒婆为马俊找对象。媒婆刚开始不答应,靠在自己家的门板上,嗑着瓜子吐着瓜子皮子,不屑地看着马俊娘说:“现在的姑娘都金贵着呢,你家那么穷,哪个愿意嫁到你家,不是我不愿意帮老姐,我是怕人家撵我出来,咱脸上可不好看。”马俊娘娘巴巴地望着媒婆说:“我家虽然穷,可俊儿他是吃国家饭的,现在当老师。你告诉人家姑娘,只要她跟着俊儿过好就行了,我和俊儿他爸这把老骨头绝对不沾他们的。”媒婆一听马俊是吃商品粮的,又在当老师,原先还直棱棱的眉毛马上变得弯溜溜,脸上笑开了花:“哦,俊儿现在出息了啊。”马俊娘忙把提着的一框鸡蛋递给媒婆说:“麻烦大妹子了,谈成了少不了给你一二百的喜钱。”媒婆扔了手里的瓜子,接过蓝子笑呵呵地说:“大姐你就放心吧,这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俊儿多好的娃啊,要给她找不到对象,我就不当这个红娘了!”说完,扭着肥臀摇摇摆摆地进了屋。

在娘的安排的下,马俊就尾随着巧嘴的媒婆南北二屯地相对象,万万没想到直到遇到芬兰,他才算找到了真正的爱情。如果说,此时马俊被他爹的尊严和娘的哄劝,软硬兼施地跟着媒婆逼上那条羊肠小道时,躲在远处的丘比特笑得还算可爱;那么,以后他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与马俊捉着迷藏,就有些残忍了。

漫漫十三年,大地绿了十三次黄了十三次,而马俊的希望却记不清绿了多少次黄了多少次。在此期间,马俊绝不仅仅追求过十三个女孩。终因缘分不到或别的什么原因,不是阴差阳错总离那么三五米,就是鬼使神差擦肩而过。

就在马俊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精疲力竭绝望透顶,或是准备屈服世俗重蹈父兄婚姻的老路,或是打算远离世俗终生做个长发和尚的时候,蓦然回着眼睛顿时一亮,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爱情,与他只隔一条柏油路。

那时,马俊在路北的小学工作,她在路南的医院工作。读报喝茶之余,马俊举目就能望见她们医院房顶上的红十字;查房问诊间隙,她低首亦可瞧着马俊学校的国旗。马俊有个头疼脑热需上她们那里打针开药,她有时候也会去学校给学生们打预防针,一年四季还不止四次在同一个时间坐一个地点聆听同一个乡长或书记做的同一个又臭又长的形势报告。可在已逝的岁月里,他们近在咫尺竟视而不见。由此可见,爱情也是一种树,不到季节是不会开会的。当马俊正想与这位护士谈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人家女孩早有对象了,对象就在沙河乡政府当秘书。马俊再一次陷入到绝望和无助之中。

眼瞅着生命的航船忽忽悠悠漂进三十岁的港湾,而将与马俊同舟共济的水手还不知在何处流浪。

那年春节,马俊真的好沮丧。尽管娘给予他那么多关怀和温暖,他心的船舱仍如一页白纸空荡荡。

除夕夜的钟声很清脆地响了12下。

娘微笑着说:“俊儿,你帮我干点活,把这只荤油坛子搬到西屋去。”

马俊知道娘又在演那个老把戏了。按照农村迷信的说法,“荤”即“婚”也。除夕夜大男大女搬一下荤油坛子,凝固的婚姻就会因之动起来。可是,这只荤油坛子马俊不知东屋西屋地折腾了多少次,婚姻仍如一潭死水。马俊对它早已没有幻想。又不忍心冷了娘的心,马俊无可奈何地把荤油坛子抱进怀里。就在这时候奇迹发生了,随着马俊踉跄的脚步,坛子里的荤油竟隐隐地动了起来。紧紧跟随在马俊身边的娘惊呼道:“俊儿,你今年真要大喜了!你看!不光坛子动,连坛子里的荤油也在动!”

马俊也霎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要知道那是满满一坛子凝固的液体呀!

紧接着,娘含着眼泪说:“俊儿,你千万别灰心,你这样娘心里难受。好事多磨,你要坚持,何况已经有了这么好的兆头……”

马俊对娘深深的点了点头。那夜,马俊破天荒地喝了个酩酊大醉。

不知是荤油坛子真的很灵验,还是命中注定马俊应该走到了孤独的尽头,那年秋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马俊认识了她。马俊想,如果没有那坛摇晃的荤油旗帜般地激励着他、鼓舞着他,在那一春一夏里,他也不知道他的命运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可幸与不幸的是,马俊开始了与芬兰的故事,而且很快做了男人。

芬兰是马俊初中的同学,她黑黑矮矮的,他不曾着意多看一眼。

她成绩也很好,可是因为身高不够连续两年进了师范分数线都没被录取。第三年又进入取线,七拐八拐托了人,总算进了师范。寒假马俊偶尔听说她毕业分到沙河乡教学,就动了心。女大十八变,五年不见,她或许早出落成漂亮姑娘了。

马俊的三叔就在沙河中学干后勤,文化不高,但有副热心肠,有一张好嘴,已把十几对不相干的男女撮成了夫妻。

马俊就去找他。三叔话不多,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回去听信吧。”

第三天就接到三叔的电话。没想到消息来的这么快,马俊慌忙剪胡须梳头发,行色匆匆地骑车赶去。

芬兰早就到了,见她还是五年前那样儿的黑黑矮矮,马俊就心静如水。

芬兰却有些慌乱,给马俊倒水时,暖瓶盖子却失手落地,她弯腰去拣时却被脚尖一碰又滚到了床底下。

第四天,三叔打电话对马俊说:“芬兰没提出什么,最大的阻力可能是家庭。两个村太近了,芬兰舅姥爷和三表姑就是咱村的,家庭情况一点也瞒不了。”

三叔又说:“我要回村让你爹娘去芬兰的亲戚家里坐坐,以备芬兰家里打听。”

三叔最后又说:“这门亲事的关键是你要抓住芬兰。抓住了芬兰就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马俊如接到了作战计划的前线指挥,开始设计如何抓住芬兰。

下午马俊去了沙河乡芬兰所在的学校,买了一只小铝锅送给她说:“天这么冷,做点稀饭喝才行。”芬兰有点儿激动。马俊却丝毫没有当初面对小芳的慌乱无措,一切都是按事先的设计程序操作。

晚上马俊请芬兰吃饭,天已经黑透了,马俊也方便回水溪镇,芬兰只好留他去自己的宿舍住一宿。回到学校时,那晚正巧停电,借摸火柴的机会,马俊便紧挨着芬兰坐到床上。点着蜡烛后,马俊说:“我给你背首诗吧,是前天从你这里回去后写的。”

让前世的风来世的雨

都倾于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风风雨雨

我都不会忧郁

不会叹息

只要与我携手

共渡人生风雨的

是你是你是你

芬兰满脸飞红说:“真是你自己写的吗?”

马俊点点头说:“这诗虽然写的不好,可我不是用笔写的,而是用心写的。”

马俊看到幸福的笑容在芬兰脸上袅袅浮起。烛光里的芬兰煞是动人,修长的眉,幽幽水灵的眼睛,在长长的浓密睫毛下,宛如深谷里的潭水,神秘而迷人,凝脂般的肌肤,镶嵌着一张性感的唇,呼吸间散发出如兰的气息。

马俊心里涌起一阵冲动,把她款款儿地抱入怀里,浑身涌起一阵风暴。

不知为什么,马俊突然两眼发酸,热泪滚滚。芬兰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马俊忧伤地说:“我没怎么,我怕你嫌我穷,不答应我。”

芬兰捋着他的头发说:“你家穷我早就知道的,在初中时你穿的最不好。”

过了几天,马俊又去了芬兰的学校。怕惹她生气,马俊编了个堂哉皇哉的理由:去给她送一本优秀教师教案。芬兰高兴地和面,给他包饺子。

吃罢饭,马俊很自然把她抱到怀里。在他痴迷的时候,她一激凌爬了起来,紧紧抱住他的手。

马俊嘿嘿笑道:“我只摸摸。”

马俊的手指固执地向下挣扎,穿过草丛后陷进了一片滑腻湿润里,那就是生命的出口。在马俊很小的时候,就从奶奶的书上知道了它的存在,他曾在裴裴的身上寻它未果,而今知道它千真万确存在,但却更加疑虑重重:一个几斤重的鲜活生命如何能从这么一个仅容一指的关卡通过?那天晚上他赖在芬兰屋里不肯离开。

看出她诚慌诚恐的样儿,马俊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睡吧,我就在床头上坐一宿。”芬兰躺下后,他压制着去抚摸她的欲望,装模做样地在那里看书。

芬兰放松了警惕,笑笑说:“你就上床来躺下吧——只是别脱衣服。”马俊躺到芬兰身边,两手须臾不离那片神奇。他半是商量半是自作主张脱下芬兰的衣服,芬兰真是害怕了,赤身跑到地上,那晚天气奇冷,她冷战连连,牙齿咯咯作声。

见她怕成这样,马俊心里十分不安,他认真地说:“我不会动你的。你要不信,我就过去睡算了。”芬兰抱住了他的胳膊。

那一晚马俊真的信守诺言。

马俊知道自己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

第二天,马俊不知是怎样返回单位的。

不久,他们恋爱了。芬兰顽皮地问马俊:“漂亮的女孩多的是,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

马俊想了想,想起了叶绍钧在《过去随谈》里的一句话:“对方怎样的好是说不出来的,只觉得很适合,更适合的情形不能想象,如是而已。”

芬兰点点头,羞涩地说:“我也有同感。”

原来被诗人作家们侃得玄神乎其神的爱情,就是“彼此适合。”

随着冬天的降临,他们的爱情在噼啪的炉火旁、滚烫的暖气边和亲朋好友热烈的祝贺中迅速加温。

腊月二十,马俊和芬兰正式定亲。

按当时的行情,男方要一次给女方至少两千块钱做定金。可是马俊手里当时只有二百来块钱。三叔就试探芬兰。

芬兰低着头羞涩地说:“钱多钱少无所谓,又不是把自己卖了。”

三叔直夸芬兰通情达理。可是马俊并不高兴。

又是一个温暖花开的季节,他们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结婚仪式上,三叔非逼马俊谈谈恋爱的体会不可,马俊思索半晌,便从那只荤油坛子谈起……

不料,娘微笑着从桌旁站起来,说:“俊儿,你不想想凝固的荤油能晃动吗?我是事先把坛子放在煮饺子的锅里热一下的……”娘的话使马俊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善良的娘,用满腔滚烫的情意,偷偷温热的不是一则古老的迷信说法,而是他那颗冷却的心啊!不但使他在绝望中找到了爱情,同时,也告诉他一条真理:好事多磨,贵在坚持。

喜宴最后一项是马俊要去敬酒谢媒,三叔高举着酒杯,摇晃着干瘪的头说:“马俊,这当媒人就是两方的媒人,我要对两边负责,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要砸呱几句话给你。将来你就是吃龙肉了,也不能对芬兰有二心!”

马俊娘忙陪笑道:“大兄弟你就放心吧,咱是啥家庭,人家不嫌咱穷能跟咱就不错,咱凭啥对人家有二心。”“黑黑矮矮的芬兰从此就是我的妻子?”在那一瞬间,马俊心里硌磴一下,感觉到自己像一只鸟被关进了笼里,这种感觉一直盘据在他的心头。二姐夫看穿了马俊的心事,劝他说:“马俊,芬兰就是矮了点,矮一点有啥?你们又不在家种地,高矮胖瘦都无关紧要,只要人心肠好,就比啥也强。再说,人家再怎么也是公办教师,咱这种家庭人家跟咱就很不错了。”

马俊感到事情太顺利了,当那只笼子在他眼前一摆的时候,他已经钻进了笼子。

紧接着,他又在这只笼子上加了一把大锁——和芬兰有了那事。

定亲后的第三个周末的晚上,马俊故意说:“穿着衣服睡觉真累。”

芬兰经不住马俊的诉苦,答应他只穿着内衣睡。马俊把芬兰裹到怀里,薄薄的内衣仿佛不存在了,他感到了芬兰肌肤的灼热和激动的颤抖。在他的抚摸里,芬兰如一只鸟在掌下展开双翅,又如刚从水里挥起的鱼,滑溜溜地蹦跳扭动。他无法心如止水,参与她的生机,体验她的生机,与她一道展翅一道蹦跳的渴望汹涌而势不可挡。当他的意识重新复活的时候,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全身的血液如退潮的海水滚滚而去。

马俊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真正地拥有了芬兰,他的记忆里有一段无法填补的空白。

芬兰紧紧抱住他说:“我怕,我怕怀了孩子。”

马俊把她抱到怀里,为她擦泪,轻声安慰她:“你别怕,我会娶你的。”他拥抱她,抚摸她,吻着她,一股来势汹涌的力量和热情急骤地充溢着全身每一个细胞,急需那惊心动魄的颤抖去释放去消耗。他再一次抱紧芬兰,芬兰热烈地响应,他被一片湿润吞没,当那颤抖到来时,他听到芬兰喉咙深处发出快乐的呢喃,她的手在他的背上抓出两道深深的血痕……

整整一夜他们放纵着欢乐,也放纵着恐惧。芬兰父亲是个老民办教师,谨慎,善良,而且又过分地要面子。怀上孩子的恐惧是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剑,随时会落下来把他们剌穿。

第二天早晨,他走到门口时,芬兰又抱住了他的胳膊,那忧郁的可怜巴巴的目光让他心软。他安慰她说:“你别怕,我想想办法。”

马俊知道有避孕套、避孕药可以解决他们的难题,但仅仅是听说而矣,实物从未见过,从哪里买更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他也抹不下脸皮来。一筹莫展回到单位时,突然想起同事好像曾经说过,男女做了那事不一定就会怀孕。

抽屉里有本叫《新婚必读》的书,马俊马上去翻,那本书竟然还压在他的教科书下。他关上门,躺到床上,先翻目录,果然有如何选择怀孕的时机及避孕。翻到避孕一节,有药物避孕,药物避孕又有口服避孕药,外用药膏等;有器具避孕,如避孕套、子宫帽、节育环等等。让他惊喜的是有种自然避孕法。那种方法最原始,可靠系数不很大,但却不需要任何设备,因此简单易行,尤其对他这种没胆子去购买避孕药具的人来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种方法就是根据女性的月经规律,避开排卵的时间,达到避孕目的。他如获至宝,当天就去了芬兰那里,把那方法告诉她。她推算了一下日子,昨晚正避开了危险期。

马俊的日子被欲望淹没得天昏地暗,颠三倒四。

马俊几乎每周末下班后,都要骑车赶往沙河乡中学,到芬兰宿舍去,一见到她,总是先迫不及待地关上门,把她抱上床去。她也同样不能自已,在他脱下她的衣服时,往往已经象阳春下的积雪一样消融了。晚上他们总是早早熄灯,人们正在吃饭时,他们已经浑身似火地纠缠在一起,数次放纵后,才能在那疲倦里入睡。早上醒来,哪怕就是还有五分钟的时间,他也不会放过,在那种时候,他总是情不自禁地说着甜言蜜语,芬兰被那些言过其实的话激动着,幸福着。

好在这样颠三倒四的日子总算过去。两个多月后,他们依然十分频繁,但已如一日三餐虽不可少却有了规律,不再让人颠狂地把工作生活弄得一蹋糊涂。

参加工作不久,马俊就给学生办了小报,专登学生的作文。他手头已经积累了一大批很优秀的学生作文。几个小书贩到学校来推销学生作文,文章质量和书的印刷质量都很差,显然是他们随便凑了些学生作文来唬弄钱的。他突然想,把学生的作文结集出版不是很好吗?他立即与师范语文老师联系,把学生作文转交他出版社的同学。出版社看了稿子后认为学生的作文“极有童趣,少雕琢,更无人为拔高的痕迹。值得出版。”关键的问题是发行。出版社建议,最好能组进一部分其它乡镇的稿子,并给那些乡镇教委主任弄个编委的名头,让他们负责发行一部分。马俊硬着头皮去周围几个乡镇联系,没想到他们都很热心。

心里高兴那天下午,马俊没有回许家村学校,而是直接去了沙河乡中学,那时已经晚上了,刚进门,他就不顾处在危险期怀着侥幸把芬兰裹到身下,结果例假迟迟不来,去医院一做尿检,果然是怀孕了。

芬兰当时就急哭了。因为平时都在上班,他们就一直拖到放了暑假才去县医院做手术。去时检查,医生说时间长了些,做流产手术不合适,只能引产。引产先要打催生针,在药物作用下提前分娩。这样前后需要五六天。芬兰很为难,这么长的时间不回家,家里肯定要想到什么的。可是又没别的办法,就只好办了住院手续。

那一间病房里住了三个等着生孩子的妇女,加上陪床的五六个人挤在20平方的空间里,又闷又热,那些大肚子媳妇行动不便,大白天就在屋里小便,弄得一屋腥臊。到了晚上马俊就在楼梯口铺了几张报纸在上面睡。蚊子特别多,第二天醒来全身被咬得千疮百孔。

第二天十点多了,医生却不来给芬兰打催生针,拖一天就意味着多花十几块钱,意味着晚回家,增加家人的怀疑。芬兰心里很着急,可是又不能大方的去医生办公室询问,只是一次次探头探脑向里瞅。

马俊迁怒于人的毛病又犯了,冷眼看芬兰一遍遍在走廊里徘徊,心里对她的怒气越积越多。快十一点时马俊不耐烦地吼她道:“我走了!”便气冲冲地下了楼。

芬兰追到楼梯口,带着哭腔对着他的背影说:“你要去哪里?!”

马俊赌气地回到芬兰学校的宿舍,躺在床上倒头就睡,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偏西。他冷静下来,心想把芬兰一个人扔在那里确实不太像话,深感愧疚的他立刻又赶回医院。到产科病房,正遇上芬兰提水回来,她走得很慢,走几步就要站住歇一歇。

马俊接过暖瓶,她轻声说:“你刚走了没一会儿,医生就给我打针了,真疼,到现在还不敢走路。”到了晚上,马俊又去楼梯口睡觉,那晚上楼梯口有凉风吹过,蚊子显然也少了。正睡时,芬兰推醒他说:“下雨了,外边凉,你回病房里睡着吧,都是怨我,让你吃这些苦。”芬兰的话让马俊感动羞愧,伸手摸摸她的脸说:“这里又凉快又没蚊子,比屋里舒服多了。”他关切地问她,“还疼吗?”她若有所思说:“不疼了——医生说明天早晨就会有感觉的,明天十一点前就能生了。”

回到病房,两个人挤在一张小病床上躺下。外面下起瓢泼大雨,屋里很凉快,他们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芬兰不在病房里。北边病床上的女人瞅着马俊焦急的样子就说:“你家属去产房了,她肚子疼了大半宿,见你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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