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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6 23:5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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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寒衣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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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名字写于水上

将名字写于水上试读:

序自画像——黄昏之悸

梁寒衣之一·三个面相

一段声音与问号,溃灭与绝裂,挣扎与质疑的时光——质问命运与责任,现象与意义,生存与意志……质问此时此际渺茫的姿势以及痛苦熬炼的价值。

那样沉重倾轧的黄昏,也是收割者与食薯者的黄昏。花朵缄默孕育着果实,缄默承载自身的重量。一个勇敢、自傲、信心与成熟的黄昏。

三个黄昏,神秘构筑作者的形貌。“十分奇特……你的人与作品,如许地不同!”经常地,朋友们讶异地说。

华严

诸相,无非仅是同一血脉的歧异支流。我深深了解,他人所见到的,只是第一、二个我,与第三个我的不同——一个平和沉静生活、修持的我,与另一个叛逆操危、小说构设的我,各自倾力奔驰于一己的极限。之二·石岩之珠

数千个黄昏,如石钟乳下慎独的水珠,一滴,两滴,三滴,四滴,五滴……悠长而执拗地,缓缓于石槽间,凿蚀、凝聚了一汪幽邃酽烈的“石岩之珠”。在创作十年,有了四本小说著作之后,这部“石岩之珠”,回射着作者的三个面相,清澈而难以闪躲地,呈现于读者眼前。

横亘十个寒暑,这串“石岩之珠”,与其定名为一本风格、形式完美、和谐、工整、匀称的散文集册,毋宁更该视为麇集于作者体内阳性与阴性的矛盾、分裂、对话和舒展。它并不类于任何我们曾经展读的散文扉页一般,标示着单一的性别、作者,统一与谐仗;而更肖似于一个男子与女子——一名顽颜傲骨的书生,与琴音幽渺的女形的联合书写:其间,诗情与雄辩,嶙峋与纤丽,幽玄与昂亢,清隽与陡峭……相互激荡、酝酿,互为作品的音声与旋律。

因了这个缘故,付梓之初,曾经认真考虑过,将石槽一剖为二,分为两册,将阳性归于阳性,阴质归于阴质。几经思维,却宁可诗文琴剑、头颅肝胆共冶一炉。以为唯有三面叠映,两极并列,才是作者真实的形貌。但凡仅喜红颜,或徒爱男形的,皆非真正的知音。

而之于一个孤遁潜隐、罕与人接的作者,这部“石岩之珠”的问世,应是留予知音的吧。

是为了那些认真阅读我的小说且真诚喜爱着其中某些篇章的少数知音,所勉力完成的作者补白及纪事。之于另一群始终无缘结识我的小说,或阅读而难以理解的读者,这本集子,或者,是另一种介入与联缀的方式。另一块更为清宁简易的叩门砖。

这个黄昏。书序与题跋的黄昏。在数月沉寂地掩关修行之后,再度面向文字与文学,平静的心头竟有了微微的颤悸与迟疑……

冬日最后一丛百合正于案前皎然怒放。我瞥视着尘封一侧的黑布剑囊——自从搬离蛰隐十年的小屋,来至这座芒花与棘草遍掩的山间,我便不曾再启开过这只相佐十载的剑囊。像是一种掩埋,孤意以经卷伽蓝,割舍生命与文字之间的骨血深情。

囊袋上的痕纹依然。我抽开剑鞘,心中缠绵流过一段楞严经偈: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于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五日昏暮华严

华严诸相,影沉影落……

生命的面容,浓浓浅浅,于遥迢长夜中,氤氲成一卷悲欣交集的水墨长轴。

我在水墨图卷中,观想犹在死生痴爱中缘起明灭的一己。

是怎样的无明囚系?那惑美、耽美的心竟如巨木虬结的根茎,斫而复生,难以灰灭!

花魄

我有两只香炉,一只泛着苍青的铜绿,底座镌着“大明宣德年制”,来自马来西亚一爿古旧的铺子。那里,海风与咸味日日腐蚀着弯曲的门匾。人的脸上现出灰尘的影子,含着某种质朴、友善而沧桑的神色。我读着他们的表情,宛如读着一组组为生活掳获、曲压、刨平、锉光、拼贴的石像砖群。

另一只香炉,泛着尚未上釉的粗陶惯有的沉着泥色,周身缭绕着一层层长瓣莲华,底座伸开两枝因风绉面的莲叶。朋友自莺歌一堆废弃的陶瓦残冢中拾得。因我一向酷好莲荷图纹(不管是绘画,或镌刻于任何的图卷、器皿、箱笼、服裳上的),于是,便以此结缘。

我将香炉供于佛前。于我阅读、闻经、思维、跏趺的时候,袅袅的线香绕着阒静的室内浮拓成一幅烟云水墨。

我在水墨图卷中,观想犹在死生痴爱中缘起明灭的一己。是怎样的无明囚系?那惑美、耽美的心竟如巨木虬结的根茎,斫而复生,难以灰灭!“那是什么?”偶尔,友朋们如低掠的漂鸟,穿过茅茨不翦的檐下,轻轻叩动我的门扉。他们指着香炉,指着灰中的物事,好奇地追问。“花魄。”我说。

漂鸟们远去,换上另一批。新的面容,新的鼻眼,问着一式的老问题。

向始简于言语,更何况屡屡重复地解释?渐渐地,便有了执笔撰述的想法。

原来,无非只是一件极尽寻常平淡的事:

室内惯常以花供佛、飨人。总以为,素雅清香,与柴米油盐等同重要。既有花朝锦绣,便难免花谢、花凋,颓萎星散;只消数日的眠息,便是一番生死轮回,红颜白骨。

寿夭无常,那极致、极茂盛的,不过只是三十、四十日至两个月。

曾经,青色的天目碗上,蓄养过一枝鹅黄的莲花。她显然因了时空的变造忘了时差。于是,昼夜无眠,倾力伸着纤长的瓣页,不息不止地开着,开着。直至竟月,花茎、花托皆已腐朽隳败,泛出阴黑。才临水照面,猝然惊觉过来一般,崩落、瓦解,星散于席榻。

还有一朵艳紫的石斛兰,高踞于枝梢的最顶,漠漠目送同侪的凋零,仍执拗地迸放着,那样决绝的姿态,与其称为“迸放”,毋宁更接近某种“焚烧”。是了。焚烧。于危危光阴中,孤注一掷地焚烧,倾所有的姿颜,直到通体皆化为透明。两个月后的某个黎明,我读着《维摩经》,她寂静落于花钵,周身皆是苍白的雪色。

如许的执拗,让我欢喜,更让我不忍。“花啊,请勿凋零!”很多时候,我的内心由最初的贪恋,转换为另一种残酷的声息:“息止吧!息止!”

因了不忍,告别,甚或有时,相较于挽留,是更温柔的心绪。

也因了同样的不忍,当第一朵花蒂落于掌上,便逢到辗侧的难题。

我既无法如同一般人,将之以塑料袋包裹,随手一扔,任她与垃圾污物一并掩埋——于我,人的数日,即花的一生。之于那曾以生命辉映、陪伴过的,无论人兽草木,皆难以以如许的方式辜负。佛家云“莫忘初心”,约略便是这个意思——却也无意花笺锦囊,学习黛玉荷锄葬花。

东施效颦,徒增造作矫情,无论生命与创作,我皆无心于模仿,更无意于复制……那皆非我。我宁可只是自己,而不是任何巨匠经典雾雨模糊的幽灵或影子。

然而,花必凋,而骨欲埋——

无可如何,即将花瓣逐一拾取,绕着香炉,盈积成冢。丝丝淡淡的线香,便立于花骸花骨之上,渐熄渐灭,落下烬尘,覆土于花魄之上。

原以为,凡有腐朽,必难免于污浊异味。但是,香炉间竟是无臭无息,飒爽涤净地蜕脱与寂灭;待花魄成灰,香炉满盈,不复负载,即将之洒于花坛中。

苍蒲、水仙、樱花、山茶、石楠、栀子、兰草、松针,飞燕草与虞美人,星辰花与天堂鸟……季节的容颜,于此走过,花魂与花魄,埋入水墨图卷寂静的蹀踱,于佛陀慈悯的一笑。

时有翻经的只手,悄悄地,燃香于冢上。

燃灯

火光燃而覆灭,羞怯,迟疑地……如许沉淀的春夜,仿佛并不适合告别。一只白色蛱蝶静静阖着翅翼栖息在露湿的兰草上,恍若安睡。

草地上的尸骸有了动静。循着火的抚触,微微弓起身子,曲扭、挣扎了一下。之后,如风卷过灼热的砂砾,哔哔剥剥,发出一连串骨折一般低抑的脆响。

随着此起彼落的脆响,火舌“噗”地刹那翻飞,腾烧起来,明晃晃地照亮了整座阒暗的露台。火光中,我看着老去的灯罩,一点一点疲乏松软,如释重负地委身于焰火;灯上的墨迹生动复活起来,一勾一勒,划着隽雅的光丝逸入空中。我望着自己如同死神一般苍白纤长的手,知道,生灭无常,他日,必有另一双类似的手为我拂去埃尘,点燃另一堆篝火。火光惊醒了沉睡的蛱蝶,她扇了扇不安的翅翼,穿过栏杆,隐入墨黑的夜色。

世界复归于寂静。以手探了探灰烬的温度,我默默将它拾掇起来,植入花坛,宛如植入一段逝去的时光——属于我,与兰花灯的数千个相亲相属的晨昏。

灯的历史久远,早在我搬至濡湿的山脚,开始隐遁,摸索创作起始,它便是我初悬在梁上的第一盏灯。它的模样古老,竹织的骨架,似筐类篓,方中带着圆弧,模样极似旧时庙中悬挂的祭灯,也似大戏中帝王后妃引路的风灯。灯面疏拓划着几笔剑刃般潇洒放逸的兰草,一茎幽兰,微着紫絮,自叶鞘间淡淡脱出。一行草书简简题着:疾风劲草,君子之风。

那灯面,令我想起一首古琴的曲子,名为《碣石调·幽兰》,又称为《猗兰操》的。相传这是孔子周游列国,行经幽谷,见兰草袤野,与杂芜乱石飘摇为伍,因而愤懑感怀,写下《猗兰》琴曲,寄托内在郁郁块垒。兰草,是中国知识分子“更行更远还生”的心结吧。孤愤与悲郁,忧民与忧己,自殇与国殇……皆纠葛绸缪在这难以解梏的心结中。

那样的心结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包袱与不幸。然而,偶尔有时,我欣赏着如是负重而走、颠踬而行的姿态——虽然,风雨疏窗,我更艳羡独拥寒山,解衣而卧的任性自适:自历史、文化、文明、社会……乃至世纪末与科技末的重重视点与盲点中彻底松绑,解脱出来,只保留简约的呼吸与行走。“这是最后一只了。”小店的老板娘感慨地说,“手工费神,现在,都是铁线、铁架、亚克力了……”

我珍惜如许的缘会。幽居的日子,与外界联系的少,而与内心相接的多;与人面映照的寡,而与树木、植物、书本、器物相处的众。偶有的人情脉络,皆如长河浮影;仅有刹那的拓叠,不容许深长的凝驻。城市远遁,于我视线中虚化为一座徒有轮廓与音量的蜃楼。

室内光线阴暗,早起,必然点灯。数千个晨昏,人、灯一并醒觉,一并展读、眠息。仔细回首,一切有生、无生、有情、无情的物种人类中,与我相伴最长、最远,够得上“寤寐如一”的,竟是这盏兰花灯。

然而,灯亦有灯的生命,亦有寿夭,亦有生、老、病、死,亦难逃佛家所谓“速朽之法”——

在岁月摧折中,素白灯罩渐行泛黄老去,现出日薄崦嵫的衰颓窘象。竹篾径行撕开兰草,危危逸出罩外;蟏蛸去而复至,日日绕着灯架吐丝营巢。偶有风过,灯便咿咿哑哑,丁零摇曳,照着席榻投下斑驳散影。

该撤了,我想,却总是不舍。总以为“故人情重,故剑情深”,那灯,堪拟故剑。

是入春的午后吧!山中桐花渐展,我步出室外,看见一个少年伫足楼下,隔着树荫,仰着头,眺望屋宇。“对不起,老师。我并不想打扰您,我只是想看看屋子……看看到底在不在——”少年见了我,讷讷地解释,“前次,和同学们来,是在夜里,屋子的风景、气味,以及墙上挂的剑与灯……都感觉不可思议。是在深夜,所以告别时,不敢回首;以为一回首,屋子便将消失。于是,回去,想了很久,决定白天再来一趟,确定屋子在不在……”

是了,必然是那灯的缘故吧,同样的话语,略作变更地反复重现于不同的面孔中。墨迹与兰草,灯的凄迷与危殆,为屋宇拓上一层歌声与鬼魅,美丽与死亡的最后幻影。“故人若凋,可以筑冢;故剑若亡,可以封埋。”这一次,我真正地想,该告别了!不该再让死去的灯魂,褴褛支撑着危倾欲颓的灯架。那是凌迟与榨取,而非知音。

便燃起一把赋别的篝火!如许沉淀的春夜,合该应为送行;以翻飘的蝶翼和熟悉展卷的只手。虽然,千丝万缕,如亡故友……

我将凋萎的岁月,和着灰烬,缄封于尘土。

于虚空中舞蹈

舞台黑幢幢的,仅有一圈锥形光束,如月影般,寂静地投射在女子身上。

女子穿着一身雪色:岑白的袍裳,岑白的飘带,岑白的鞋袜、发簪;甚至执着飘带的双腕也恍如浸润过雪色般的澄澈皎洁。

我翻开曲目:那是一种韩国西南方的巫俗舞乐,名叫《撒普利》(Sap'uri),以即兴方式表出。

巫俗?这样的字眼予人一种原始、蛮荒而古老的印象,仿佛抟结骨血于土地中,以沆莽的大地河岳为母,而以暴烈,不可名形的神灵鬼魅为父。从那里,源源涌出图腾、符咒、祭仪……然而,女子垂着眼、敛着眉,纤尘不染,恍如一朵半开半合的昙花,静默立于时空中。

鼓乐缓缓地奏着。女子缓缓举起足尖,扬手、旋身,轻柔地舞蹈,以一种古典婉约的舞步。月光跟着舞者,静默移动。

乐声愈来愈快,愈来愈急,愈来愈亢奋激烈,拨乱的音符,不协和的奔跑、逸散。月光随着音符,追着女子,惶急地舞。炀耀的光点,缤纷洒照在女子的眉、眼、手足上。

一刹那,乐声消逝了。一朵昙花于虚空中恍惚舞蹈,绚丽、华美、凄悒而沉醉。那双眉眼,透明皙白,美得虚幻,美得惊心,美得叫人害怕……恍如即将在某个节拍、某个极致,倏忽溃灭、死亡,夷为烟尘。那颔首、举足、旋腕,莫不如一朵倾力怒放的昙花,在刹那、刹那间,迸射且夭亡……“好怕人!”我悚息低呼,一种无常之感猛然叩击着心腔。

怎样一种民族、属性及哲思?以致在灿烂、炫美的峰顶,猝然照见幽谷、幻灭及颓萎?

它令我想起一种名为“伽倻琴”的韩国筝弦,同样充斥着无常之美。

那琴的音质,近似中国的古琴,端凝深沉,隽雅渺远。

当它淙涓流奏,可以呼唤木叶、寒涧、峰峦、行云;呼唤排闼疾卷的松涛与飞雪,静默滴落瓦檐的雨滴与苔痕,以及极红、极艳的流霞与烟岚……

但是,却不容许耽美,不容许音乐如斯华美流逝。

旁边总伴随着一种奇异的敲击乐器,如惊堂木一般。总是在某个节拍、某个转折,在耽溺沈醉、悲绝美绝处,重重一击,如同棒喝,猝然击破镜花水月、丝雨烟云,逼视悲美处庞大浩渺的虚空。

琴音涌动,惊堂木随侍在侧,一主一辅,一虚一实,如影鉴形,宛如不时在提醒:万般幻化,人世一切繁华欢乐,痴爱贪执,尽属无常。那华美的极致原与虚空并无二致!

有人因梦悟道,有人观桃花、观波心倒影而证道,还有人因闻蛙鸣、因片瓦击石而圆觉。

我不知道是否亦有人因了一颗耽美的心,而在恋着、染执的极致,猝然照见空无,而慨然断发行脚?

落幕时,我翻阅舞者的简介,竟无法从那张露齿含笑、光鲜明媚的脸庞,寻回那位一度让我悚息悸动,几疑神仙鬼魅的白衣形影。昙花已然萎谢消遁!或许,那原是一场精魂之舞。而精魂,自始不是任何人世的镜头、机械所能定格挽留的!

一种无常之感久久充塞心头,久久、久久……

将经卷书于裙幅

宛如马蹄莲洁净的辰光,她来至我的门扉,穿着一身雪白的衫子。提袋中装着满满的野薄荷、野人参菜和高丽菜。“喏,给你。”她说,沉静的脸上绽出笑容,“这是特别为你准备的。为了采集它们,昨日在山上胡混闲逛了一个下午。”

我满心欢喜地接过。在这华丽铄金的末世都会,再没有谁会傻呼呼地抱把萝卜、青菜,或提只鸡呀鸭地拜访友人了,更何况一枝一叶地亲手采撷。我欣赏如许朴素的风泽,也珍惜那为我虚掷山野的大半个日子。

朋友约略属于神农后裔:善于赏花、莳花,兼及各类羊齿山蕨、根茎草木。或许,惯常与树石草木相对,她的模样亦带着一种土质的、清水陶烧般谦和从容,宽厚平淡的气息。那样的钵碗陶烧,不腻不狎,宜暖宜凉,宜炭宜冰。可以于明净的春日泡一盏舒卷有致的碧螺春,也可以在虎热的仲夏注一碗香气酽然的杭菊花片。或者,只是一些冰镇莲子、热粥与红豆汤。

初次相逢,是在柑橘花遍开的春日。空气中浮漾着洁净澄明,梦境般柔和静谧的花香。一路行来,每一株树木草茎,皆如自家手指般地清晰,她说着它们的名字、用途,像是数着自家亲眷的每一个样貌、特征和才能。我不知怎地提起周梦蝶的诗札,以为“还魂草”不过是幻化虚拟、无中生有的想象植物;她便领着我穿过一处植满水芙蓉的渠塘,自泥湿的田壤中,取下一株绿湿的还魂草,置于我的掌上。

与想象的植物相逢是奇异的,那样的心情,犹如《聊斋》的书页走出人来,无论妍丑,无论良邪,皆是奇遇,也皆足以令人赞叹扼腕,怅然辗转。我将那株不甚了了,看似十分微小单薄的植物小心放入衣袋,想携回夹入诗札,不过只是两三个钟头的工夫,还魂草便已蜷缩萎谢,不复形貌。

会消失吧,之于一切置于时光,且仰赖时光而有的存在……但是,无常中,犹有印记置于胸怀——之于那草的姿态,以及初次为我指出这魔咒一般名字的那人。“上回,见到你那条题满墨字的手帕,觉得,这年头使用手绢的人已经不多了。便想,该把搁置许久的染料、器材一一重新拾拿回来,为你染几条帕子。”野薄荷凛冽的香气浮满室内,我们闲闲饮茶,闲闲听着音乐,叙着家常。她像追忆一件久远的陈迹,平淡地陈述:“曾经,自己也是个易为美惊动的人。总喜欢以手触抚,将生活的片段、美的感受,裁剪、延展成一连串手工劳作。因了这个缘故,就也学会了染织与裁缝……一次,心血来潮,即将整部老子的《道德经》染绘于裙幅上。风一吹,整部经卷便飘然展开——”

淡淡的“桂花陈”使人微醺,特别是在这暮春的黄昏。应是飒爽涤尽的秋日吧。我的脑海驰现另一个季节:一个女子孤身立于高原的尽头,蓟草与芒华簌簌幻为背景。山风一吹,墨迹影绰,整部逸亡的经典便迎着风面长轴一般翩然开展……

那是何等的潇洒与气魄,孤旷与淋漓!……至少,足以惊骇这个十分叛逆前卫的世纪末了吧。“后来呢!”我急于探问这方裙幅的下落。“后来,便埋葬了。连根拔起——很彻底地铲除了这片感性世界。染料、器材皆收了起来,凡属于美的,能够惊动的,皆一并封冻……迄今,已有几年,不再触碰……”

没有继续追问。能够令人到了一种与自我,乃至与美感彻底决绝,乃至挥刃割舍,终久尘封的境地,必不是寻常的人地事物吧。必是冰火炭雪,痛彻心腑……那么,又何需絮絮聒聒,多此一问。

便仍只是茶、酒、音乐、佛经、文学、创作、艺术,以及一部分周遭的人物文化浮世绘。野薄荷的香气愈来愈冽。音乐新撤上一卷。是长安的“仿唐舞乐”……一名女子倚着明月楼头,调管拨弦,乙乙若丝、幽幽渺渺唱起《春江花月夜》。歌声潮水一般地拍击。“与你见面,在这样的空气中,像是一种复苏。似乎可以重新爱恋,也似乎可以重新走向自我,重拾美感——”黑夜里,汽车引擎嗒嗒震动:“到山里来吧!五月是流萤;六七月是茉莉与野姜花……可以文章,也可以生活——”

如许的邀宴,彷若饕餮与食客。然而,那饕餮,究竟是挑剔偏执的:非有一只裙幅,充当桌帖,上面书满墨迹斑斑的经卷;一壶新酒,酿着今春初绽的橘花芳泽。

是还魂。属于经卷,草木,与人类。

潦野二则

神往

山居的友人走后,野薄荷在水槽间浮散着清冽的香气。随着夜阑,碧绿沁人的香气无声泊满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深沉将人引入睡眠。

一滴,两滴……微微有雨静谧穿淌过屋后的芒果树梢。好凉、好冽的夜,仿佛枕入湖沼冰冷的帷幄……我直起身子,向周遭环顾——四野寂寞,唯有湖水于阒暗中幽冷浮漾,我独立舟上,撑着一支长楫,湖水泛起淡薄的雾岚。

那雾岚,嗅入鼻梢,有着薄荷的气息。

我擎着长楫,恍然任随沼水带着舟子;无法想起自己为什么孤零零立在这里,在那么深而黑的夜里。似乎总有个隐然的目的;但是一时之间,却难以追索。

我仰头再度回顾周遭。

虽然是极深的夜,景物却仿佛描勒于黑布轴上的瑰丽织锦,不可思议地清晰明亮,甚至颜色皆是柔和皎洁的,恍若置于自然光线下:一座山全是皑白,浮着浪一般巨大飘舞的野姜花,一座全是鹅黄,枝叶如剑,宛如洋水仙与黄百合;另一座火一样赤红的燃烧,像极了爆竹红;还有的,是粉红与魏紫……“啊,是了,想起来了!”奇异的山与植物唤起了回忆,“我来寻找忘忧草。”

意念才刚升起,便发觉自己弃了舟楫,幽灵一般,飘然行走于山坳。丛山叠嶂,路径掩映,我抚摸着黝黑的崖土,检视每一株植物,奔涉过每一座山巅,感觉躯体愈来愈重,似乎行将虚脱解构。

飘游着,却到了一座荒山。

仿若一个死去的季节。死神涩苦走过,群卉俱萎,草叶枯干,伸着焦黄卷缩的叶片,封凝于死亡最后一刻的姿势中。

我所寻觅的植物便在那里!置身于死亡的行列,欹着皲裂隳败的根茎,在枝梢的最顶,仍悬着几瓣破絮般危危欲坠的枯瓣。“什么都没有了。”我怔忡自语,望着瘦瘠嶙峋的荒山。在我心中,有什么一并枯萎,蛀空了。

轻轻地,我触抚着这死亡的植物。

仅余的残瓣飘坠下来,露出底下凝为果实的花房。

我将棕褐的果实摘入掌心。“会有的,只要有花种,一切便会存在。”一个声音说,“仍有忘忧,为我亲手所植。或者,在某个季节,在我的壤土……”

蒴果坚硬,微带芒刺,痛楚扎入掌心。紧紧地,我握着它,将它捺入掌心,一刻也不息,愈来愈深地……

野薄荷的滋味

掌心微痛,痛感如许鲜明,不似梦境……“忘忧草!”我惊醒过来,望着紧扼的拳掌,哑然失笑。并没有什么忘忧草,只是拳头扼得极紧、极紧,指甲深深掐入皮肉,映出一连串新月形的指痕。窗外,阳光灿然筛落在芒果叶梢,已近正午,野薄荷的香气正浓烈……

便摘拾浣洗,将它投入所有汤中菜里,并着其余野菜,做成一席“野薄荷大餐”。“如许大餐,怎可无酒?”于是取来极酽极烈的茅台。

烈日当空,无法学习李白邀月而饮。乃焚香举杯,于烟丝缭绕中,邀请寂静俯垂的神佛。“有酒学仙,无酒习佛”——曾经在某座庙堂抄下这联对子,但觉爽快拓落,别有一番潇洒风致。适合留予摩诘、曼殊这类痴根仍重,犹有烟霞余情的佛家弟子。

醉卧而醒,天地苍蓝,映现一片暮色。镜前,我已非我,只是一匹小小的、变形的花鹿。颜面、肘掌、肌肤上皆植满块块斑斑、猩红的花点。红点如蚂蚁一般疼痛抓痒。

我望着镜前似曾相识的动物,忽忽想起,自己一向对于陌生的植物极端易于过敏,以至于曾有两年半的时光,不同的医生接力赛般为我开着诊断的方子。这是经久的痼疾,我原该学得教训。但是,野薄荷凛冽的诱惑,使我全然忘怀这回事——不,或者,不该说“忘”,意念自始不曾萌生过。

镜前的花鹿提醒着,隐身洞穴之必要。便立时取消既定的会面行止,平和、欢喜地承受——因为,我确确实实地记得,在那瞬息微刻间,自己是以如何的欢欣喜悦,大作饕餮,咀嚼过那席罕得的野薄荷大飨。任何一种参差的情绪,无论悔恨、怨怼或焦虑……皆将损毁斯时斯刻的丰熟喜悦,也将蚀灭其间曾有的完整与绝对。

唯有清明坦然,无嗔无悔的担负,始能削减灵魂的倾轧,使得病苦还原成肉体单纯的重量。

那是佛家“莫忘初心”的另一言诠吧——无罜无碍,欢喜承纳,不忘初始的意念,也不忘曾经的高山沧谷、喜欣爱悦,只是坦然为所有的步伐付出相属的代价。人与人间,事与事间皆如此——夫妻、父子、僚属、友朋,乃至自我的寻觅践覆,皆该以如是的心情谛观。

如果理解代价的意义,那么,即若黄沙漠漠,蒺藜遍野,亦能持有生命初度的温柔、庄严与纯净。

忘忧,只在心间。

墨痕

当风起时,瓦片坠落阶前,我总听觉,另一类幽冷至极,来自另一精神畛域的雪声——

窠巢

望远镜筒中映现一双平展的巨翅。一只苍鹰于高空中孤独盘桓着。

灰青的翅翼,帝王般,徐徐巡弋于山海之巅。“春日渐近,天气逐渐和暖……这只失去配偶的雄鹰开始衔枝筑巢——虽然,无法确定是否能够及时寻获新的伴侣。”穿过茂草,我们蹲踞在冈阜上,“鹰的观察者”S君沉静解释:“山的对岸,两株琉球松枝窝拱抱处,即是鹰的窠巢。”

宛如参观一座神话的巢穴,我们依次起身,轮流将好奇的双眼贴附在镜筒上面,怀着某种莫名的惊动和期待。

并不真确能看出什么。蓊郁的松枝遮覆了窠巢的泰半,仅露出一部分涡轮一般,高高穹起,凌乱堆砌的枯枝。

一整个下午,我只是反复持续这个动作,恍如站在天文台上眺望一整座浩瀚的宇宙,我不住盯视着这只空荡荡,一无所有,显得十分潦草粗率的窝巢。

静静盯视,宛若盯视一只脆弱危殆、瞬即消逝的褐色烟火,一道联结人与自然,以及一切有情众生的巨大图腾。

窠巢,是生命之始。庄严万相自其中流衍而出……自其间交配、繁衍、孵育、成长……

窠巢,是太初之地,烙印着无尽胎藏原始的情感与乡愁。

万物的血液中,皆植有这太初之地永恒的呼唤。

这是为什么鲑鱼逆溯千里返回降生之地;也是为什么佛经中,佛陀的首座弟子——“智慧第一”舍利佛,在修证圆觉之后,踽踽返乡,涅槃示寂于襁褓初生的床榻。

也就不难理解,年年耶诞,于达旦歌舞中,虔诚的子民独独呈现破敞的马槽与衰颓的干草。

无非,是对降生之地——“窠巢”的尊重,之于生命“本然”的尊重。

不幸的是,庇护、哺育的窠巢,竟成了鹰致命的据点。“我们能够寻获雏巢,猎人自然也能。他们先是捕去雏鹰,之后,在巢中设下捕兽夹,捕捉归来探视的母鹰。母鹰渐减,繁殖的数量渐少,鹰便一日一日绝迹了……”S君说。暮色渐掩,他的话语碎落于隆隆的推土机声中。

我寻思着“窠巢”的涵义。不远的山背,怪手推倒树林,刨开一道狞恶的伤口。

两颗佛首,一个我

不太邀人走入书室,以为无异精神的裸裎,“诸君何谓入我中?”晋人刘伶的话语,虽则放浪落拓、粗鄙不经,但是,合该大笔挥洒,界碑一般,作为注脚。

书室,不啻衣袍紧裹的最里,是呼吸踊跃,心脏伸缩舒张之处。那危险,亦如张臂合眼,默默任人遨游冶猎于心窝深处,踏过数重幽闭思维的红色瓣膜,触抚一两支犹自战栗的透明弦管。

书室。

一张不可能的行旅地图。

不可能的诸神袤野。

不可能的佛陀龛室。

不可能的地狱即景、人间镜相、思想烽火。

不可能的炮台、堞垛、挖掘、冶炼、城市、荒野、繁华、寂灭、喧嚣、沉默。

不可能的生者、逝者、囚室、走廊。

然而,总有这么一个温柔而邪恶的时刻,一两个顽固的闯关者,跨过重重壁垒,轻轻叩动碑石——

在梦游者、旅行人、思考者、革命家、怀疑者、治疗师、觉悟者、批判员……巍巍的巨影下,闯入者最终收回热切逡巡的目光,对着桌前,问道:“你,不害怕吗?”

那里,仄窄的桌面上,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对角矗立着两颗绿阴阴、黑沉沉的头颅。

仰首,头颅。平举,头颅。垂眼,头颅。岸然不动。仍是头颅。这是三人一组的游戏:一旦投入仄窄的桌前,便置身于头颅的举眉颔首之中,无以逭逃,除却逼视——

两颗佛首,一个我。

肉髻如莲华花苞一般,委婉初发的,是暹罗十二、十三世纪的仿古作品;如焰火般熊熊举焯的,是十四、十五世纪艺术巅峰“苏可泰”时期的造像。

虽是佛首,那斫口、伤痕、霉绿、霉黑、淤泥、铜阴……黯夜昏影中,乍乍浮出,那一泓似有若无、幽微恍惚的面容仍叫人触目惊心。

颔首相望,宛如一把戒尺,两只惊堂木。戒尺中,中世纪的哲人,嶙峋着一张瘦削的人面,面对着一只森森骷髅,斤斤叩问。惊堂木下,头陀迦叶,粪衣百衲,面向着狼藉骸骨,氤氲尸气,参空,参苦,参涅槃无我。

害怕?怎么会?

莞尔面对一切质疑,不曾提及第三颗头颅:那是一帧黑白照片,浮影着三岛由纪夫切腹“介错”(由一助手,为切腹者砍头,谓之介错)的头像。是怎么样的精神、意志?怎么样的神魂、气魄?以至于在肉体至深的痛楚中,死亡的面容竟如落雪般呈现不可思议的寂冷、贞定、优雅、平和……

我将头像置于书帙,恍若珍藏一位禅者圆寂的最后肖像。

当风起时,瓦片坠落阶前,我总听觉,另一类幽冷至极,来自另一精神畛域的雪声—

在帝王的墓畔

我立于坟冢内,隔着一道冰冷的玻璃,骇然眺望冢内的帝王。

一片黝黑的灰烬。那人瘫躺在那里,化为乌有。仅剩下残破萎夷的头冠、项链、佩剑、腰带。从那里,约略圈点、勾勒出已成灰土的人形。“这是一个帝王,请向他致敬。”玻璃墙上,一行英文标语写着。

而在玻璃的另一侧,一群外国旅客,人手一本观光小册,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空气中“嗡嗡嗡”地震动着绵密的语音。

致敬?或者是困难的,之于一位异邦的陌生帝王,之于一位已然抛出时空、失却权柄、失却肉体,失却凛凛的威仪与叱咤的雄姿的骸骨——不,甚至连骸骨也早已湮灭无形。

除却斑驳晦暗的王冠,以及王冠上褪色的金箔,再也无从印证,这里,曾经躺卧着一个帝王,一段历史。而在那段历史中,千万颗头颅的命运仅取决于一个人的意志,取决于一个人的爱恨喜恶。

而那人躺卧在这里,如同千万个庶人子民,躺卧在蛆与岁月均等的腐蚀中,以褴褛的面目,面对着恒河砂般的后世子孙。面对着无数窒人的眼眸与舌尖。

一个帝王,躺卧在这里,以如此低的姿势,冻结于永恒的死亡、永恒的躺卧,以及永恒的展示中。

一个无法安息的魂魄,墓门洞开,将有千亿人潮喧哗来访,观赏、赞叹、评议,或仅仅只有以淡漠的口气说:“噢,一个帝王,不过如此。”

是了,不过如此。最终,仅止于尘土与虚空……

我的目光在上面逡巡,如一位尸体测量员一般,企图从冠冕、腰带的大小宽窄上,丈量那人的身量尺寸。我沉默地打着招呼,一种无上的寂寞陡然满溢心怀。

一切皆已荒废、蚀毁。散乱的黑色土烬、碎裂的钵碗罐瓦,晦黯剥落的金冠、玉石,以及片骨不存、一无所有的尸骸……

不过如此,一切扰人的野心与嗥叫,冠冕与荣耀,一切纠葛的爱、恨、欲望、梦想与折磨,皆一并归为尘土。而历史卷动、时光卷动,如一枚盲目的齿轮,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倾轧戳刺过亿兆的生灵。

此刻,我站在这里,惶然于人类的命运,惶然于一切的野心与追逐,惶然于血迹未干的历史——在那斑斑的血痕中,扭曲书满所有无妄、无明的战争、屠戮、丑陋与绝望。

那里,一颗头颅碾轧过千亿颗头颅,仅为了某种虚妄的冠冕与图腾。

我的回忆里藏着另一种墓碑,一排排、一块块素朴灰白的石板,静默躺置在异国的天空下。属于不幸的千万颗头颅的。

在泰国,在巍峨耸峙的桂河大桥附近的方场上,那里,一块块沉默的石板下,埋葬着二次大战中在战火、屠戮、苦役、酷虐下,死亡的各国军士。

一段余悸犹存的历史。史页上,几个变相的帝王,因了个人的权势与冠冕,而发动一场世纪浩劫。而那沉默于石板下的,不幸卷入历史,卷入浩劫,卷入抗暴与死亡。

在暴烈搥击着闷雷的天幕下,我蹲在地上,念着一方方墓志铭。那是死者的父母、妻子、儿女、恋人、袍泽,一切至亲至爱所留给逝者的最后话语——几行短短的告别,一首温柔的诗句,表达着他们内在恒久的伤恸与哀悼。

我读着一行行温柔亲爱的字句,深深震动。那些不幸夭亡的,有的不过仅十八、十九、二十岁,正是春花乍开的少年。

一种莫名的悸动猛然紧攫住我,我跪下来,抓起笔记本,迅速记录着上面的碑文——然而,向始我曾经多么厌恶所谓的“墓志铭”,以为一切的墓志皆是虚伪的矫饰与阿谀,煽情而不可信……

我抄者、抄着……豆大的雨点自天幕间急扫下来,刷刷直扫过我的背脊。刹那间,我与碑石皆淹没在雨幕中。我抄着,急速地……那刚写下的笔迹,在雨水中,模糊、扩散,终至无可辨认……

走出墓冢,韩国的秋日,飒爽涤净,穿梭着似有若无、丝弦一般的阳光。一排排帝王后妃的陵墓,如一座座碧绿的小丘,在阳光下起伏着优雅的棱线。

一对青年情侣,坐卧在坟丘上,开心地玩笑着。

遍地厚厚落满松针,深褐、黄浊、枣红、灰黑的,恍如一块绵实的绒毯。我走过去,卸下行李,躺卧在上面。那些已然在时光中柔软、褪色的针刺,顿时以一种奇异的温柔与痛楚,蜇刺着我疲惫的颜面。

最后的马戏

这是最后一场马戏。

野兽们都老了,拖着沉重的脚步,恹恹走入围场。大象颇皱褶的背脊,恍如一座晦黯不毛的秃山,上面草草搭盖了一条棕色的土耳其毛毡;狮子闷闷低吼,光泽尽失,看来十分纠结凌乱的毛发,唯有通过火围的刹那,才黄金似的灿然明亮起来。火星战栗着,落入它的眼睑,照着那猫一样巨大温驯、惺忪疲惫的目光。

塑料天篷也老了。绣铁的支架纤细往上延伸,撑开裙幅一般,一度鲜艳华丽,而今却像是浣洗过度的耄伞盖。那是我的魔屋,一只神秘的月宫宝盒,寓居着梦想与可能,冒险与奇遇,巫师与魔咒,公主与王子,奇禽与异兽……揭开宝盖,声音、色彩、情节、故事将汩汩涌出;一切一反常态,不可思议地成立:

金甲银盔,神话一般的男女自口中吞下一把闪光的宝剑,吐出一缕缕鲜红炽热的火炬,同时,蜘蛛一样,在透明的丝线上翩然行走。空无所有的黑色大礼帽掏出鲜花、手帕、兔子、饼干、糖果、铁锅……掏啊掏啊,聚宝盆般,愈掏愈多,掏也掏不尽……礼帽孵出鸡蛋,蛋中走出鸽子,鸽子又幻化为五彩缤纷的丝带。鸟兽们踮着脚,和着节拍,朦胧舞蹈。猴子骑着单车,吹着口哨,影子一样轻俏滑过每一个角落。被大刀斫成两半的箱中女人,隔着一段长长的空气,用上半身的头颅对着下半身轻声歌唱。

我戴着一顶雪白的绒线帽,披着一氅墨绿色的印第安小夹克,掌中擎着一支烤得焦黑、糊满红色辣椒的玉米棒。我并不特别酷好这热辣呛人的味道,但是它却恍如一张入场劵,通往童年的入口,唤醒熟悉的记忆。

风真大。塑料天篷抖闪着,魔屋幡拍击翅翼,支架嘎嘎喋喋不已。

光影抖闪着,小丑也抖闪着。宛如一只重心不稳的充气娃娃,他揺晃着臃肿肥胖、塞满填充物的肚皮,站在高高的看台上,战战兢兢伸出打滑的腿,想学习美丽的钢丝女郎婀娜走过细窄的丝线。但是左腿撞着右腿,细如蚂蚱的双腿仿如失衡的圆规一般不住在上空画着滑稽的圆弧。

圆弧抖闪得愈厉害,观众便笑得愈大声。“好好玩,笨死了。”孩子花瓣似的咯咯笑着,膝上的爆米花开心撒了一地。

孩子似乎爱极了小丑。打从小丑一现身,捧着一只塑料脸盆,笨手笨脚,追着钢丝上窈窕的女郎,忽左忽右、跌跌闪闪,做出各种傻里傻气、笨拙逗趣的求爱动作,孩子便蹬着脚、前仰后合地笑个不停。“这小丑笨呢。”孩子聪明地说,“他怕漂亮的女生掉下来,想用脸盆接住——”

小丑忐忑提着脚,走了一两步,瞬间跌滑了一个倒栽葱,整个身子火鸡似的倒悬在钢丝上。着慌的两手挣扎着,在空中乱挥乱抓。嘴里叽里呱啦嚷出一连串又可怜又可气的字眼。

观众乐坏了,“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观众兴奋嘶吼。魔屋轰然震动,随着吼声,忽而放大,忽而缩小。

但我并不快乐。辣椒涩涩刺着喉头,玉米棒干干凝固在掌心。在小丑刚刚端着脸盆满场奔跑、翻筋斗的当儿,我注意到,纵使铺满一层厚厚的油彩,他那红红白白的颜面,仍如鳄鱼嶙峋的背甲,纵深皱褶蚀切着岁月的刀痕。他步伐摇摆、踉跄颠踬,由于年老。

年少时,那踉跄,或是一种故作的姿态,是舞台、模拟与演出。而今,是衰竭,是现实,是生命无以掩藏的疲惫和窘态。

我不快乐。我的脑海如负荷过重的频道,塞满各样人类的经典。

那些经典喧哗、干扰着——时而忧伤沉静,时而愤怒鄙夷、热谑冷嘲……以不同的变奏,次第卸下人生的假面。宛如一只只执刀解剖的手,他们“剥皮”的技术如许精湛凝练、动人心魄,乃至深深刨入最隐最微的脏腑。那里,血脉流动,虬结的网络,震颤着人类的爱欲与恐惧、尊严与卑微……那里,天色蒙昧摇摆,时而晓雾初升,时而金光灿烂,时而黑夜窒迫……黎明与黑暗,日光与霪雨间,赤裸矗立着一株血肉斑驳、枝叶瘦削、浑身创痕累累的白千层——它就是我欢乐的小丑。声音千篇一律地重复,那张欢笑愉悦的油彩后,隐藏着怎样一种粗砺寒伧的现实,以及愁苦煎熬的面容。

我怎么可能快乐呢?如果愉悦我的,只是同样一只因生活扭曲变形的灵魂。更且,我正处于一种要求认知,也要求绝对的年龄……一个本然执拗,拒绝伪饰、谎言的青春。

驯兽师的鞭子悠悠扬起,悠悠落下,带起漫天的灰尘纸层。孔雀、鹦鹉、老虎、狮子、花豹、袋鼠……野兽们梦一般恍惚舞踏,长长的行列衍为时光瑰丽的幻想。女郎们饰着袜带的长腿折扇一般开开合合,臀部鲜丽的鸟羽摇曳成非洲灼热的鼓声。“锵!”我听见锣声刺耳穿透梦境。最后,已经来临!

巍峨的钢架球体阴冷折射着死亡的气息,两位头戴盔帽、黑衣紧身的摩托车骑士,淌着汗,如对决的武士,鱼贯走入球体。“轰!”摩托车引擎倏地发动。车轮骠烈摩擦着钢架,血点般,激迸出腥红的火花。

魔屋嗥叫着,隐入死亡的羽翼。欢乐的光点消失了,天方夜谭化为撒旦幽黯的牢笼。牢笼中,豹一样的人激越搏抗,车轮愤怒划开刀峰一般犀利险峻的光轮。光轮愈转愈快,人影消逝,最后,仅剩下千万个腥红黧黑的光点……我睁着八岁的瞳孔,紧扼着拳,目不转睛,一瞬也不眨地窒息望着光点……每一刹那瞬息,死神皆以恫吓挑衅的姿态,祭开千手千趾,狂野踊踏于牢栏间。“别怕,没事,是假的。”那是最初的死亡经验,那么强烈的惊恐和恫吓,以致一路上无论家人如何安慰,我总忍不住抽抽噎噎,啼泣不止。

或者,亦是幻灭之始。童年的我总习于黄昏时分,蜷缩于廊柱下,望着深沉的暮影西渐,无法理解为什么欢乐梦想的行列,最终化为死神黑暗的行脚。“白天死了。”当最后一丝日影为黑暗所吞没。我会忍不住将脸孔埋在廊柱上,对自己悲伤重复。并不全然明白为什么这么说。但是,就是死了,死了……

夜里,噩梦中惊醒,就着毛绒绒的辫发,俯身望着沉睡的父母,以为他们皆将死去。“马戏之魇”轮流在寂寞的年长中上演,宛如吹笛人美丽诡异,神秘蛊惑的笛声;我惊恐害怕着,却忍不住谜一般的诱惑牵引,一次一次,忐忑走向艺人燃亮的帐篷。“游戏结束了。”我揭开魔屋,离开马戏,就在引擎激越发动的顷刻。

风真大。我脱下白色绒线帽拿在手上,感受着冬夜凛冽刮入耳轮的寒风。

真的,好大好大的风,伸着虬劲的指爪,剥着我的印第安夹克,仿佛它已不再属于我。我想,我真的长大了,大得不适合继续待在魔屋,大得可以脱离欢乐游戏的行列,我不复需要任何镀金闪光的把戏,魔术和面具。

这是最后一场马戏,无论我多么依恋既往,我终究无法不褪下年幼窄紧的衣裳。

这是最后一回巡礼,我抚摸着架上的经典。我无法知悉它们是否涵纳了人类所有的知识与真相;但是,这一次,我决定透过自己的双眼,去思维、挖掘与印证。

——关于所有的脸谱与真实。

不久,我推开一扇玻璃大厦,递出辞呈,告别新得的工作,出发到远方。

两脚在黄浊的泥地上缤纷乱走。热带难民营中,雨季正漠然开始。我奔驰着,在一辆半旧敞篷的卡车中,雷霆与闪电交迸嘶吼着黑夜的袤野,洗着我昨日苍莽的足迹。

大分子与小分子

桐花谢尽的五月。YL走入我小小的斗室,展开她的专题采访。

宛如一个盛夏的序幕般,YL予人的印象,偾张而炽烈,劲莽而原始。那样的交会,恍如阒静无人的雨林间,乍然扬起的鼓声与雷电。又恍如极静极深的夜里,蓦然投影的舞蹈与火焰。

之于创作,我们皆如初生之犊,皆含着某种不可理喻的深情与决心。我们的话题,从创作理念,谈到新小说,再从新小说的健将西蒙、杜拉斯,一路延伸至前卫实验的卡尔维诺、昆德拉与贡布罗维奇。我们谈论风格的实验与开展,也谈论人性的上升与下降——那纠葛缠绕,不住孳生与泯灭,不住坠落与挣扎的爱、幻灭与救赎。

时光摧移着,已近子夜。席榻上堆满茶水与烟灰。长达十个小时的拉锯使我们疲惫不堪,我们甚至懒于起身张罗业已延误多时的晩餐。严肃的主题逐渐消融,我们开始谈到爱情——那个向始被我视为神龛,而不愿轻易介入任何访谈的主题。

而云月斑驳的子夜,显然适合叩响苔痕缭绕的神龛与碑石。轻轻地,以彼此听得见的呼声与回答。“之于我,创作可能是专注永恒的。但是,爱情与婚姻,并不一定如此。”YL挥着烟灰,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人的本质是十分不同的?有些人的本质,原本多情而善变,原本需要大量的爱情,大量的男子与女子。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依着自己的本质行事,否则,便无法获得快乐。相对地,那些缭绕在旁边的小分子们,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状况,否则,离开这个大分子,他(她)们将更不快乐……”

大分子?小分子?!“你的意思是说,一个人有了刽子手的本质,就可以尽其所以地杀戳?有了吸血鬼的特质,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坐着吸血?”我反问YL,“今天,我们所讨论的只是爱情,但是,你不以为一个暴君、独裁者也不过如此?”

是了,暴君之所以为暴君,独裁者之所以称之为独裁者,无非只是因为他们永远将个己的存在,个己的野心欲望置之于千万亿黎民之上。于是,可以驱动万民如牛马,可以征战、劳役、杀戮,可以榨取、剥削、吞噬,以满足无限膨胀的自我。因为,他,是其间的大分子。一个涵盖一切、统摄一切、支配一切的大分子。

然而,我不知道有谁该是谁的大分子!又有谁可以有权兼并、吞噬另一个。即使在爱情,或在生命的其他领域中,我最终能够想象的,是那些不幸生而为小分子,而在砧板与屠刀间,愁惨辗侧的另一群。

那么,让我成为其间的大分子?

不,绝不!如果生命的完成,得奠基于他人的骨血,宁可书空咄咄,安于一介犬儒,也不愿成为任何一种形式的吸血鬼。“你的理念固然不错。但是,人与人之间,可能做到如许公平吗?”YL在我眼前焦躁晃动着,说,“上述的情况,在爱情中比比皆是。一个人也的确可能爱上第二、第三、第四、第五个人。难道,你能保证,不会有这么一天,你也陷入同样的僵局中……”“如果事物果然如此发生,只能说,那便是我的极限罢。”我凝视内心深处十分幽蔽隐微的神龛。这样的话题仿佛子夜的审讯与裁判:“那时,仍然不会有所谓的大分子与小分子。你所能看到的,充其量仅是一个受痛楚凌迟的人。那人因了一己的敏感而深深洞彻其余两者的磨碾,因而活在双倍的罪疚与流刑中;于是,仅能系着镣铐沉重行走,无法因辜负而喜悦,因背叛而轻盈。”“你的永恒,听起来像灾难。”YL发动机车,隆隆的马达声震动了整个酣睡的长夜。临走,她挥着手说。

我轻轻地笑了。轻轻地,不由自主地。

灾难?多么适恰的形容词。在我心窝的某处,矗立着一座兵燹连连的神龛。那里,永恒与炼狱、爱、信仰、创作与罪感,毗邻而居,宛如一对腹背相连,再也无法分割彼此的连体婴……

秋光招魂曲

——《曼侬》读后

于淡微的秋光中,乍乍展卷阅读《曼侬》,宛如进入一场年少的招魂:

铙钹静静拍响三下。钟表缓缓向后拨转。甬道的尽头,一个皙白的少年,拄着百合荆杖,面向空无一物的祭坛。

他的面孔,一半虔诚映现上帝的荣光,书写着忏悔与救赎;一半狂野焚烧着欲望与爱情,恍如深深覆于魔鬼的翅翼。

流沙灼热淹浸着他的脚底,分分秒秒,汹涌上涨。而少年高声唱着,以爱情的声音,向着祭坛……“敬神者,你唱着什么?”空无的祭坛上,一个声音问道,对着半张虔诚的脸。“啊,永恒!”“渎神者,你唱着什么?”沉默半晌,声音再度问道,对着另半张脸。“啊,永恒!”“在我心中一直有股强烈的欲望:除却永恒,此世并无令人恋栈、狂喜之物。”流沙灼热淹过腰腹,漫漫掩盖过肩颈眼睑,“无论上帝或爱情,我所欲求的,只是永恒!永恒!永恒……”“只是永恒!永恒!永恒!永恒……”流沙向前窒郁延展,弛而缓的平面上,一朵百合悠然浮荡,纤长的花冠,泛着逝者皙白的颜色。它琤琮鸣奏,以筒状的弦管:“只是永恒!永恒!永恒……”

秋光阒静。在一张漆色剥落的长椅上,我缩着脚,用一双好奇的眼,窥测打量着我的老年:一位依稀疑似、垂垂老矣的普雷沃神父。简淡的斜阳,以世纪末的疲惫熨帖着他稀疏的白发,照着他伛偻的背脊。他的头埋得很低、很低,几乎挨近膝上的书页。执着放大镜的指尖战栗着,在数行卫道文字之中艰困地摸索。

浪漫主义的先驱,《茶花女》与《卡门》的血液鼻祖,恋人与修士,叛教者与悖德者,知识分子与骗子,混混与骑士……多重的角色围绕着普雷沃神父叠构成一座瑰丽奇谲的迷宫。我不得不承认,之于作者,我的兴趣远大于作品本身。

然而,两百余年的埃尘重重阻隔于这张长椅之间。普雷沃神父抖索着,专心致志于掌中的保守文字,成为一座闭塞、凝固、拒绝向外显示的迷宫。无论我表达什么,他的回答只是一声夹带痰音的“嗯——”。

我拆解迷宫,依据作品与作者可能的数种互动:

之一,《曼侬》是作者透过亲身经验苇编而成,是一本名副其实的追忆录和忏情录。普雷沃神父亦即葛何骑士:他的荷兰情人Lenki亦即女主角曼侬。这项说法已然推翻,证据显示,这部作品早在普雷沃神父与Lenki相遇之前便已付梓。

之二,普雷沃神父正如某些神秘主义、浪漫主义的创作者一般,具有某种洞彻、预言的灵视。那在莫名的引力催动下书写的篇章,正不幸地预言了他日后的命运。情形正如雪莱为济慈所写的挽歌竟成为一己的悼亡诗;莫扎特为黑衣怪客所谱的安魂曲亦成为一己的幽冥组曲。类似的艺术家比比皆是,不待一一举证。

之三,性格决定命运——普雷沃神父依据自己的血液特质所创作的主人翁正是一己他日的写照。火焰召唤着蛾蝶,普雷沃深深理解,那潜藏于体内赴火的激动……

之四,作品业已完成,魔鬼在书帙间辗侧狩候,考验正拟展开……普雷沃神父等待着……等待着致命绝美的恋人。他想测试一己爱与罪恶的极限,也想测试上帝——魔鬼、救赎——诱惑的极限。他必须冒险,以便印证秽暗邪淫中,一己的生命是否真能如一的永恒、专注,如一的超越、恩慈……“会吗?会有一种无上的爱情,透支的永恒……之于一个不值得的恋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妓女?”普雷沃神父于书房中踱着步。为了验证生命的永恒,以及炼狱、天堂的永恒,他决定以临渊的一跃朝向陷阱。

之五……

之六……

秋光寂寞,远去的普雷沃神父于夜色中遗下一枝皎洁的百合。

我将百合拿至唇畔。“永恒。”它说。

是吗?是吗?是吗?!当爱情解构,神话消逝,上帝再度赤足流放于棘地,仍有一种永恒,浮荡于流沙之上,如一缕苍白干涸、无以安息的魂魄?

今夜无战事

没有喧腾的人流与长夜的狂欢。

散尽人间烟尘,年年,我用一种极尽沉静的心情,欢度银色圣诞——小小的书斋中,只有一株白色的雪杉,静谧燃烧的烛火,花器,酒器和我。

静静坐卧,束发,高冠,雪白的衣衫和青色的飘带——这是我所称的“白衣祭酒”,一年三度,分割着岁月——生日、端阳和耶诞。

年来如是,变更的只是水钵中的花颜;依着季节,一月是斜欹的山樱和水仙;五六月是长枝的苍蒲、百合或莲花;十二月是凛冽的山茶、枯枝和黄菊。

一只青瓷酒器,盛着极浓、极烈的酒。

静默卸下铠甲,卸下戈矛,卸下十分的忧郁和犬儒。

卸下文字和血肉的抗搏。

卸下,再卸下……

卸下溃裂的苏联和动荡的南斯拉夫。

卸下阿拉法特和以阿和战,翁山苏姫和缅甸民主。

卸下各类呐喊的主义和旗帜,以及一整座岛屿,一整个世界的混乱和飘摇。

卸下战争、饥馑、权势、斗争……卸下这一切的一切!

只保留一颗温柔的心,在这沉淀的夜。

或者,念几节雪莱的Prometheus Unbound。

或者,冥想一种心灵——

穿过钉孔,以便验证一己和整个宇宙的人性。

或者,只是一类单纯的想望——

想望一个可能:那里,爱,平等,尊重,乃至信仰皆湛然呼吸与存有。

今夜,西线无战事。

至少,对我。

云钵

『漫眼繁花皆自在——但是,何处呢?何处是那枝可悟之花与勘悟之人?』素白的亚麻晾过一季季温柔的赠予,托钵人仍立于枝下,泠泠叩着空钵。秋风夕照斜掩着瘦削的指骨。

造一个枯山枯水

见过日本的枯山水庭园:大片岑白的砂土雪地般寂然封冻着。雪色中,素笔简简,老僧入定般凝立着几方瘦削的枯石。石下,工笔端整,严严爬网过几道流水一般的涡痕。

仅仅只是这样:一方无涯的净土,数方闲淡无言的坐卧,一点水波不兴的流痕,便是枯山水全盘的风貌,倾尽的形骸。

不闻一丝叶影花痕,不见半株草木植物。简白的山水阒静孤悬着,既不见小桥流水、映月寒潭,亦缺乏楼阁亭宇、水榭花坛。现实的经纬自此泥牛入海般岸然消解。一切有形有体,足以铺构一座庭园的细节皆如泡沫蜃影,一一融入净白的砂隙。

然而,白砂简净,枯石苍瘦,这里,照旧是一幅寂然自照、开合无限的大块山水;一方仅以神识、不以形会的抽象山水。

廓然云游,以心为笔,以意为墨……那砂,是流水,是湍头,是月光与湖泊,汪洋与巨海,是无垠开展的涅槃、彼岸……

而那石,是丛山,峻岭,是飞瀑,危崖,是渡海的舟楫、船筏,也是海中浮漾的岛屿、仙乡。七宝浮屠于岑白的彼岸泠泠叫唤,唤着虚空冷澈的清音……

于极致的简朴素净中,照见无垠的丘壑沧海;于俱寂的色相尘烟中,寻索灵明烛照的一悟——枯山水,是禅家的山水,是至清极简的山水,也是削骨还肉,唯余本来面目的真山真水。

削骨还肉不易,本来面目更难:枯山水,仿若禅家印心的一偈——

参访枯山水,常想,至高的简净无非只是这样的吧。但是,那样的简净,之于砂土木石,尚且求之不易,又何况证诸血肉形骸?

即若是无情无为、皎然寂灭的砂土,一朝风雨侵淹,亦难免蚀灭瓦解,何况是有情有智,悲欢渴欲,惑爱无明,皆如暴雨激湍般时时激泻、叩捣于胸中的血肉之躯!又何况是一个十分眩惑靡丽、颠倒错乱的世纪末!

取消物质有形,仅为寻索精神内在的回音;删减芜枝残叶,仅为释放灵魂清明的思维——枯山水,是园林造景的理想,亦是生命造景的极致。石庭难为,妄想削骨还肉,将一己还原为一方简素山水的血肉更得面对一场场酷热惨痛、惊天动地的斗争与抗搏。

简净,极难。人人最害怕的,莫过于面对一己的本来面目。于是,逞尽所有的借口、能力,以一切可以搜罗获致的工作、事业、应酬、娱乐、人际关系、子女、家庭……以计算机、电玩、电视、KTV、MTV、卡拉0K……充满每一分空白,填塞住每一寸空档。我们以至高的能量倾力占有,以最快的速度竭命消耗,无非,仅为了闪躲一己的本然,闪躲精神内面的裸裎与检省,闪躲那无尽可能的孤寂、旷渺、熬煎、搏斗与溃裂……

简净,极难。草衣木食恒常止于品茗清谈之余,一则浪漫怀古的臆想。难能的是如实践覆、文火熬煎,面对森森草隐中生活实相的琐碎与凌夷;更难的是潮打空城的孤绝与寂寞。

难。武士断首,仅在刹那;烈火焚身,不过瞬息;简净的生命造景,却得以一生长长印证。涉水淘沙,翻山移石,才是一方岑寂洁白的好山好水;倏忽,风雨雷电,惊涛危危,又见砂消石灭,草芥狼藉。

十个寒暑淹淹浸浸,垒垒营营。如是,削茎剥叶,蛰隐乡居,将一己凝为一方简白的山水。

一个过度年轻的山水吧。我想。

倾耳。我听着风起雷动,听着云行鹤走,听着内在喋喋之音。

默然莞尔。知道,雨骤风狂,明朝,又是一番堆砂垒石,颠踬跋涉!

托钵四叠

乞香

天阴,欲雨。

大片乌云低低压着枝梢。执笔窗前,对着半叠虚白的阡陌。直透纱窗,愈聚愈浓的阴霾,使人忍不住弃笔起身。

唯恐一落雨,便糟蹋了大好的花。“是托钵的时候了。”我对自己说。换上一袭素衣白裳,擎着青花钵碗,行向施主,以托钵者的虔诚。

文字可待,油墨可缓,原不急于一时烹煎熬煮。滚滚红尘,信息渣滓业已太多。但是,我那极端羞涩谦逊的施主,向始蹑足于季节短暂的容光中。风剑霜刀,偶有飘摇,便敛容拂衣而去……

得以纤长的十指,温柔的袍袖,洁净的钵碗,轻轻旋过欲去的颜面,挽留,再挽留!

得以一樽酒,一壶茶,一碟晶莹剔透、水晶冰片般的白糖,净室燃香,相对默坐,挽留,再挽留!

而后,下一个季节,下两个季节、三个季节……当布施者飘然远去,托钵者仍于昔日的榻席,一如既往地,于一樽酒,一壶茶,一钵寂然化开的糖水间,与布施者相对默坐,以曾经的目光……

于是,便渐渐领会蒲松龄宁拥精魄、不语时人——“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的幽闭隐遁,以及邀香返魂的深情痴意。

也就领会,之于真正的布施,一次即已足够。空枝“如许攀花折木,不是剥夺了他人赏花的权利?”月光如墨,简淡晕染数朵闲置的残云,勾勒出浓密叠映的枝梢、树影、花形、花脉。

深深浅浅的幽音,时息时止,波浪一般,捣人鼻心。“我家那里有位老太太,总是随手摘几朵桂花,和米一同置入电饭锅。据说,蒸出来的饭自有深香……”那么沉淀寂静的繁华!我们伫立着,久久,久久……朋友说:“话虽如此。但是,你想,人人皆如此一朵、两朵、三朵、四朵地采,酿酒,煮茶、熬饭……无所不为。枝梢一空,那么,又有什么能留予秋日?”“我以为事物只属于懂得它的人。”我静静地说,“在这小区,一共植有二十余株桂树……却也有人在这里一住二三十年,既不曾看见它,也不曾嗅着它;既缺乏眼睛,亦没有鼻子……而我,在初来的第一、二年,已识得所有的花草植物,了解它们的位置、姿势、季节、颜色。于是,春日,我能毫不费力地搜集几束见泉草,采撷数枝藿香蓟……即使此刻,闭上眼睛,我亦可以为你寻求一些紫色的龙胆花……”

……那是我之所以自居为主人的原因吧。我静默下来,在漂流的言语中,检视所有深埋书帙与草木间的岁月,还有,那孤意的疏离和远遁!“你真能诡辩!”朋友大笑,“但是,你总不可能大白天明目张胆地摘吧!”

啊,是大白天,而且,一贯素衣白裳……浅而有致的秋阳翦翦筛出偷盗者清明的身影。

一向朗天白日,映入风中眼里的偷盗。

却果然因了友人的话,决定将桂花桂香还归秋日的园祗和行人。

托钵,只待天阴雨落。

那时节,即若桂子不落钵中瓶间,必也随着霪雨飘零散落,旋入泥沼,一样平白辜负。

我无非仅以自己的十指,取代风雨的千手千掌。撷取必萎必弃、势必空灭的躯体,合入钵瓶,藏于经卷香堂之中,留待他年返魂……大千

低云压着袖口,压出大片欲雨的冥晦。

轻轻地,以如羽的手,梭织往返于枝梢叶隙。青花钵碗翦落一絮絮皑白杏黄的花页。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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