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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7 05: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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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士)赫尔曼?黑塞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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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狼

荒原狼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荒原狼

作者:(瑞士)赫尔曼•黑塞

排版:JINAN ENPUTDATA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

出版时间:2015-01-01

ISBN:9787561380147

本书由上海雅众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代序赫尔曼·黑塞创作道路初探

1946年,二战的惨景还历历在目,战败的德国正处于人们憎恨和谴责的怒潮中。然而,这年11月,德语作家赫尔曼·黑塞却成了战后第二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20世纪60年代中期,黑塞小说再次风靡世界各地,作品被译成50多种文字。据称,黑塞是当今世界被阅读最多的现代德语作家,研究论述也多达数千种,且观点各异:有人认为他是德国“浪漫派的最后骑士”,其作品是“浪漫派的田园绿洲”;有人则称他为“进步的现实主义作家”;还有人认为他的作品只是在战时盛行……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悦经典”系列之黑塞作品即将面世之时,本人就黑塞作品及其创作道路作些粗浅的探讨。一

1877年7月2日,黑塞诞生在德国西南部的小镇卡尔夫,父母和外祖父都是虔诚的新教徒,晚年的黑塞对自己的宗教世家有过深情的回忆。卡尔夫地处德国西南部山区,尚未被姗姗来迟的工业化浪潮吞噬,一切还散发着原始纯朴的大自然气息。父母的慈爱、大自然的陶冶使少年黑塞自由浪漫,无拘无束;然而同样原因,这里的制度却仍然保留着残存的封建专制和宗教教条,窒息着人们的精神,压制新思想的发展。

1891年,14岁的黑塞以优异成绩考入神学院,但不到半年就逃离了学校,原因是学校发生的一些事“使我丧失了对一切师道尊严的敬仰”。其“大逆不道”的反抗行为招致亲戚的蔑视、朋友的疏远,这使涉世未深的青年黑塞陷入了极度的孤独和苦闷,几乎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所幸新思想的浪潮已向这个偏僻小镇袭来,“我读海涅的诗,我要成为社会民主党人,我要学习海涅”——海涅那高亢的诗句,给了黑塞以奋进的力量。

1895年,黑塞去一家书店当学徒,由此潜入了更加广阔的书海。他总是利用繁重工作外的时间攻读国内外大师的作品,歌德成了他最崇拜的人,1899年,他又去往瑞士巴塞尔。黑塞曾在信中说:“我在图宾根受的是文艺复兴的熏陶,在巴塞尔则受到古罗马文化的影响。浪漫主义过去了。”这里所说的浪漫主义,主要是指《浪漫之歌》。在这部自费出版的处女作诗集中,青年黑塞的才华初见端倪,但并未得到文学界的认可。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浪漫主义的衰落、批判现实主义的兴起、古罗马文化的影响,特别是资本主义矛盾的尖锐化使黑塞逐步将目光投向现实。1903年的一封约稿函使他那横溢的才华、智慧的灵感宛如开闸的涌流,喷射而出。《彼得·卡门青》只用了几个月就得以脱稿发表。对大自然优美动人的描述,青年对人生道路的探索以及富有韵律的语言使其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黑塞在文学上名声大振,从此开始了作家生涯。这本书与《在轮下》(1906年)是黑塞从少年浪漫走向社会、接触人生的标志,他从中“找到了一条红线”,“这条红线贯串了我的全部作品……我从未回避时代的问题,但最关心的一直是每个人,是个性,是不符合社会通常标准的个人”。这里黑塞明确地回答了两个问题:第一,他既不是怀古遁世、重视童话和传奇的早期浪漫派,也不是采集民歌、发掘文化遗产的晚期浪漫派;第二,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批判现实主义者。他所走的是一条独创的道路:主导思想是人道主义,主题是人的命运,描写的是人处在时代危机中的种种内心矛盾。他要探索一条达到完美境界的人生道路。二

1914年,一战的枪声响起,残酷的现实震撼了人道主义者黑塞的良心。他挺身而出,发表文章反抗德国军国主义,结果招致各种诽谤攻击,出版社也不再约稿。灾难迫使他思考,痛苦引导他去探索,《德米安》(1919年)就是黑塞在战火中探索的产物。托马斯·曼评价道:“该书的激奋效果令人难以忘怀,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时代的神经和富有狂想的青年一代,从他们中间诞生了痛苦生活的代言人。”

对魏玛共和国失望的黑塞1923年移籍瑞士,但这并不意味着作家在逃避现实,离开前的黑塞发表了《悉达多》(1922年),记述了一名青年的求道过程。长篇小说《荒原狼》(1927年)则一反以往对资本主义的怜爱和幻想,用“荒原狼”的目光看穿时代:追名逐利的忙忙碌碌、傲慢的虚荣、浅薄的宗教。主人公是一位中产知识分子,身上有着狼性和良心的对立,孤独彷徨,只能在歌女处寻求安慰,看魔术剧以发泄不满,颇像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他最后还是从歌德和莫扎特那里学会了幽默。故事先以“出版前言”概述主人公的外貌和性格,再以手记的形式来描述他在某城市的经历和心理活动,最后以魔术剧来演示当时的社会动乱、人生的混乱和主人公的理想。《荒原狼》因其深刻的心理分析、广博的思想内容、奇特的情节、高超的艺术结构,对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引起文学界的激烈争论。40年后的“黑塞热”也正是以这部著作为开端——各国在二战后经历了复苏和“繁荣”,资本主义的固有病态又蔓延开来,其价值观点、没有灵魂的物质文明再次受到怀疑。生活在经济、社会、信仰三重危机中的青年发现,黑塞的作品可以提供生活的信念,给以心理的满足。

1930年,被誉为“黑塞最成功的史诗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发表。然而作者本人更看好《荒原狼》,认为“主题更为鲜明,它的艺术结构很像一首奏鸣曲”。的确,《荒原狼》以深沉而尖锐的笔调揭露了资本家的战争狂热和中产阶级的虚伪,反映了资本主义在精神、道德上的崩溃与文化上的堕落。三

黑塞一直对法西斯统治下的受迫害者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作品也非常不受法西斯分子欢迎。最后一部长篇《玻璃球游戏》(1943年)最终在瑞士出版,进入德国境内的少数几本被视为珍品争相传阅。关于本书,黑塞在致友人的信中写道:“我要操起所有艺术家的自卫手段开始创作,我要建立一种精神空间,以抵御世界上的一切瘴气,同时表示智慧对残暴势力的反抗,并尽可能支持德国朋友们的反抗与斗争。”

1945年,信函如潮水般自恢复通邮的德国涌来,年近古稀的黑塞感到有义务关心祖国的命运,他发表公开信强烈谴责法西斯的罪行。他又一次受到了反动报刊的中伤,但是德国几经巨变,人民已经觉醒,“那些在深重罪孽之后要求铲除法西斯主义、寻求人道的非法西斯文学的人们,把他的晚期作品当作新艺术充满希望的开端而接受了”。

晚年的黑塞获奖诸多,但很少离开在瑞士南部的住所,只专心于编辑、出版自己以往的作品。这并非隐居——他凭借信件与世界联系,是20世纪写信最多的作家之一。来访的客人之多,也使老人不得不在门前挂上免访牌。

1962年8月8日,85岁的黑塞在听完一首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后,与世长辞。四

赫尔曼·黑塞一生经历了巨大的时代变迁:出生的时候,德国才统一,工业化浪潮方兴未艾;逝世的时候,德国又已分裂,卫星已可遨游太空。他目睹了几代的强权政治、两次世界大战的灾难、资本主义的危机和复苏、德国的战败和分裂。

黑塞在漫长的生活和创作道路上表现了始终如一的执着追求和顽强奋进的精神。种种动乱与苦难、个人命运的坎坷,引起了他对资本主义价值观的怀疑和对宗教虔诚的动摇,导致了他与社会的异化和对立。从少年时反抗制度而受到蔑视、处罚,到因反对战争屡遭攻击,黑塞和当时社会始终存在着矛盾。从卡门青到荒原狼,黑塞笔下的一系列人物形象都是这种异化和对立的产物。他们思想上的积极性在当时的社会里找不到出路,他们的反抗有着强烈的个人主义性质,表现为追求个人的权利、自由与幸福,以及在追求途中的痛苦与挣扎。

诗人海涅说过,“德国创造出来最辉煌、最神圣的东西,是那人道主义,那种普遍博爱的精神”。黑塞的思想继承了这种精神,他终生不渝地反对和抨击那些虚伪地打着爱国名号的战争支持者。应特别指出的是,历史上的德国盛行狭隘的爱国主义,看重对领袖的效忠,很多进步人士都支持帝国主义战争,被海涅批判为“就像大户人家赤胆忠心的老家仆”。黑塞孤身坚守着人道主义,挺身而出反对战争,反对资本主义的残酷现金交易。为了追求美好的人道世界,他迷信过宿命哲学,信奉过儒、道思想,崇拜黑格尔辩证法,然而人道主义的局限又使他陷入了无法解脱的矛盾。他憎恨资本主义不人道,但又把革命和暴力混为一谈:“从人的角度出发,我反对以任何暴力改变世界的行动。我不支持这些行动,即使看起来是受欢迎的社会主义暴力。”正因如此,他的作品只有对人道主义理想的追求,而非对革命的呼唤,对旧制度只停留在道义的谴责,而缺乏改造社会的行动。

黑塞多以心理分析方法来塑造人物,这有别于浪漫主义的热情、幻想和夸张,也不同于现实主义的白描。作品情节一般并不复杂,往往更着力于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以抒情、哲理、内心的演变代替对事件的正常描写。哲思的语言并未使作品滞重化,相反,内心世界的巨大振荡、思想的汹涌波涛推动着情节发展,深化意境。情感和理智、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把资本主义社会的时代病症和精神危机暴露得淋漓尽致,令人感伤而沮丧,同时也发人深省,振人心弦。黑塞作品也不乏表现主义的痕迹,时明时暗的田园风光随着复杂的人物内心活动,既有抚今追昔的自省,又有预示未来的启迪,对大自然的歌颂和对城市文明的诅咒随处可见,形成了大自然的美、崇高与城市文明的丑恶、卑下间的鲜明对比。

他有时也用浪漫主义的瑰丽想象和夸张的手法来塑造形象,主观地表达对理想世界的追求,然而这并未“伴随着浪漫主义的琴音和钟声荡漾越去越远,终于消失在我们的体内,虽然外界早已寂静无声”。他反而总注视着时代的病症,将美妙的形象用现实的污斑抹脏。他的作品从不是逃向浪漫派文学绿洲上的落叶后裔,也并非想用遥远的天国使读者忘却人间烟火,相反,黑塞最怕读者抽着烟斗沉浸于故事而忘掉现实生活。他的作品敢于面对残酷的现实,正视坎坷的人生,鼓励人们在彷徨和苦闷中治愈内心的创伤,勇敢地承受生活的压力和社会的堕落,努力追求美好的世界。——作者本人的一生也正是这样度过的。

托马斯·曼在黑塞七十寿辰时写道:“他的作品纯洁、勇敢、富有梦想和智慧,充满传统、历史回顾和乡情,他把温情脉脉提高到革命的境界——这是灵魂意义上的革命,崇高而忠实,高瞻远瞩而预感敏锐。”一个伟大作家的作品,能够不限时代、阶级地被推崇、赞誉,也许就因为作品本身具有深刻、广博的内涵与丰富多彩的艺术美,使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黑塞作品之为经典,流行东西方经久不衰,其缘故或许也正如此。

李世隆2015年1月出版者序言

本书是一个人留下的手记。这个人我们称之为“荒原狼”,他自己也多次使用这个称号。这份原稿本身不一定需要一个序言,然而我本人倒是特别想就荒原狼的手记讲几句话,以此来表达我对作者的怀念。对作者我所知甚少,特别是对他的过去和出身,我至今仍不清楚。不管怎样,这个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我很是同情。

荒原狼是个年近五十的人。几年前的一天,他来到我姑妈家商谈租一个带家具的房间。他租下了上面的阁楼和旁边的一间小卧室。几天之后,他带着两个箱子和一大柜子的书住了进来,在我们这里一共住了九或十个月,他沉默寡言,独善其身。要不是由于卧室相互毗连,偶然会在楼梯和走廊上相遇的话,也许我们根本就不会认识,因为此人不善交往,而且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不善交往的人。他确实像他有时所自称的那样,像一只狼,一只陌生、野性而又羞怯的,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羞怯的、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生物。至于在性情和命运的作用下,他的生活如何深深裹入孤独当中,他又是如何自觉地把这种孤独当作命运来理解,这一切我都是等到读了他留下的手记才得以知道。当然,在此之前因为与他有些小小的接触和交谈,所以对他还是有所了解,而且我发现,我从他的手记中读到的他,和我从与他本人交往中所产生的印象基本一致,当然,后者没有那么鲜明,也不那么完整。

荒原狼第一次走进我们家向我姑妈租房子时,我正巧在场。那是一天中午,他来时我们饭桌上的餐具都还没有收拾,离我上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留下的那古怪而又矛盾的印象令我难忘。他先拉了一下铃,然后穿过玻璃门走进来,姑妈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问他有何贵干。可是他,这个荒原狼,既不回答姑妈的问话,也不通报姓名,却先伸出剪成平头的脑袋,用神经质的鼻子向四下闻去,然后才说:“啊,这里的味道好香呀。”他边说边微笑着,好心的姑妈也笑了。我觉得这种见面语很滑稽,而且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好吧,”他说,“我是来租房子的。”

当我们三个人一起往阁楼上走的时候,我才有机会仔细地观察一下此人。他个子不高,但走起路来却昂首阔步,像个大个子。他身穿一件舒适入时的冬大衣,得体大方但稍欠修整,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留得也很短,白发稀疏可见。起初我对他走路的姿势一点也不喜欢,他身上有一点吃力和犹豫不决的东西,这和他那轮廓分明的侧面脸型很不相称。后来我才发现而且也听说,他有病,所以走起路来显得吃力。他带着当时使我很不舒服的特别的微笑查看楼梯、墙壁和窗户,还有摆在楼梯拐角处的大柜子。这一切都使他满意,同时又使他感到有点滑稽可笑。此人给人的整个印象是:好像他是从一个陌生的世界,某个异域国度来到我们这里的,尽管觉得这里一切很美,但有点滑稽。我只能说,他很客气、和善,对屋子、房间、租金和早餐费诸如此类毫无异议,一谈就妥。尽管如此,这个人到处给人一种陌生的、别扭的感觉。他租下了阁楼,还有一间卧室,问清了有关暖气、水、佣人和住房的规则,对什么都友善地注意倾听,对什么都表示赞同,还马上提出要预付房租。然而他总显得对这一切漫不经心,对他自己的行为好像也觉得十分可笑,不必认真看待,好像租个房子,跟人家说德语,对他都成了稀罕和新鲜的事情,似乎他在办这些事情的同时,实际上内心却又完全在想着另外的事。我的印象大体就是如此。这印象可不算好,幸亏发生了各色各样的小事打乱和纠正了这种印象。首先是这个人的那张脸,一开始我就喜欢,虽然显得陌生,我还是喜欢的,这张脸也许有点奇特,显得悲伤,但那是一张清醒的、很有思想的、爱钻研学问的、充满智慧的脸。还有,也许是为了说服自己转变印象,虽然他颇费了一番努力去表示客气和亲切但却完全没有骄傲的成分。相反,这种方式近乎恳求而感人。对此我后来才找到答案,但当时我对他立刻产生了好感。

两个房间尚未看完,其他商谈也未结束,我的午休时间就过了,我必须上班去。于是我向他告别,让姑妈陪着他。晚上回家时姑妈告诉我,这个陌生的人已租下了房子,最近几天就要搬来,他只是请求不要向警察局报告他的到来,因为他是个病人,在警察局登记、办手续、排队等等他受不了。我还能详细地回忆起来,当时这使我何等惊讶,而且我警告姑妈不要接受这个条件。在我看来,为了不引起怀疑而害怕去警察局,与这个人那种多疑而古怪的特性太吻合了。我给姑妈解释,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要接受这怪僻的无理要求,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这一要求可能会给她带来很多的麻烦。然后我才知道,姑妈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她简直成了这个陌生人的俘虏,被他迷惑住了。因为姑妈每次对待房客都是人道的、和善的、像大妈似的,甚至像慈母似的,而这一点以前曾被某些房客滥用,可是她还是这样。最初几周我总是对这位新房客诸多责难,而我的姑妈却每每好心地为他辩护。

由于不去警察局登记这件事使我很不高兴,所以我至少想打听打听,对此人的来历和企图姑妈都知道了些什么。虽然我中午离家以后他待的时间并不太长,但姑妈还是知道了一星半点的情况。他告诉姑妈,他想在我们这个城市逗留几个月,到图书馆去看看资料,参观参观本城的古迹。他租房的时间只有短短几个月,本来这并不合姑妈的意,可是他那特别的举止,却显然已经博得了姑妈的好感。总之,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我的劝告已为时过晚。“他为什么说我们家里味道好闻?”我问道。

于是,经常料事如神的姑妈就说:“这我完全知道。他是觉得我们这里干净利索,生活过得和睦正派,这个他喜欢。看起来他似乎已不再习惯于这种生活却又感到需要这种生活。”

好吧,随便,我心想。“可是,”我说,“要是他不习惯正常的规规矩矩的生活,那怎么办呢?要是他邋邋遢遢,或者是夜里不知什么时候醉醺醺地回来,那你可怎么办呢?”“我们等着瞧吧。”她笑着说。我也只好随她去了。

事实上我的担心是没有什么道理的。这个房客尽管绝不是一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可是也没有给我们添什么麻烦,或者给我们带来什么损失,至今我们都还很想念他呢。可是在内心里,这个人可使我和姑妈两人受到不少的打搅和影响。坦率地说,我们很长时间都无法摆脱他。我有时夜里梦见他,尽管我慢慢发现他还不错,然而,他这个人,单是像他这种人的存在,就使我深感迷惘和不安。

两天以后,车夫把这个叫作哈立·哈勒的陌生人的东西拉来了。一只非常漂亮的皮箱给我印象很好,一只大的扁平的多格板箱似乎表明他以前有过多次长途旅行。箱子上贴着已经发黄的海外各国运输公司和旅馆的标签,起码可以证明这一点。

然后他本人也来到了,于是我和这位奇人逐渐熟悉的过程就开始了。最初我对他并没有作出什么表示。虽然我从见到哈勒的第一分钟起就对他颇感兴趣,但开头几个星期我并没有主动去与他接触或者交谈。不过我得承认,从一开始我就做了一些观察,有时当他不在家还进他的房间,出于纯粹的好奇心进行过一些小小的侦探活动。

荒原狼的外表我已作了一些描述。你第一眼见到他就会马上得出一个印象,他是一个重要的、罕见的、才智不凡的人物,他的脸充满智慧,表情显得特别温柔而灵活,反映了他那有趣的、动荡的、非常细腻而敏感的内心世界。偶尔和他交谈时,他会谈些不落俗套的事情,这时他便摆脱了他的疏离感而说出极具个人特色的语言,我们这样的人都会马上对他心悦诚服。他想的比别人多,具有那种近乎冷静的客观性。他深思熟虑,有可靠的知识,这些只有真正的智者才具备。这样的人没有虚荣心,他们从不希望闪光,从不希望说服别人,从不固执己见。

我回忆起他在这里最后一段时间所讲过的一句话,这并不是说出口来的一句话,而只是在他的目光中表达出来的一句话。那时,有一位著名的历史哲学家兼文艺批评家,一位全欧洲的名人,要在礼堂作报告,我好不容易说服了本来对此毫无兴趣的荒原狼去听一听这个报告。我们是一道去的,而且坐在一起。当报告人登上讲台致辞时,那过分的打扮和自命不凡的姿态,使那些以为他是一位预言家的听众感到失望。在这位名人开始讲演并向听众讨好,对有如此众多的人士出席表示感谢时,荒原狼向我投来一瞥目光,那是批评报告人的讲话和他整个为人的目光。啊,那是令人难忘而又可怕的目光,那目光的含义简直可以写一部书!那目光不仅批判了报告人,以温和但却致命的讽刺使那位名人变得一钱不值,但那只是其中极少的部分。那目光与其说是含有讽刺,不如说更多的是悲伤,它简直像个无底深渊,包含着绝望无比的悲哀;这是沉默的失望,在一定程度上是肯定无疑的绝望,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成为习惯和固定的形式。他用这种失望的目光不仅看透了爱虚荣的讲演者个人,而且讽刺和荡涤了眼前这一场面、听众的期待和情绪、已公布的傲慢的讲演题目——不,荒原狼的目光刺穿了我们整个时代,一切忙忙碌碌、装腔作势,一切追名逐利之举,一切虚荣,一切自负而浅薄的智力的表面游戏——啊,遗憾的是,这目光比仅仅针对我们时代的、我们智力上的、我们文化上的弊病和不可救药还要更深刻、更广泛得多。它直指一切人类的内心世界,它在那仅仅一秒钟的时间里就意味深长地说出了一个思想家、一个可能是智者的人对人生的尊严和意义的全部怀疑。这一目光是说:“看吧,我们这些猴子!看吧,人就是这样的!”所有学者名流,所有智者能人,所有智慧成果,所有人类庄严、伟大和悠久的渊源都崩溃了,都是一场猴戏!

这一来,我就逾越了原先的想法,实际上已经触及了哈勒的本质,这本是违背我的计划和意愿的,我原先的意图是通过叙述我们逐步熟识的过程来逐步揭示他的形象。

在我打破了原来的计划和意图之后,还在继续讲述哈勒那些让人揣摩不透的“陌生”,还不厌其烦地讲述我如何逐渐忖度到和认识到那种陌生,那种异常而可怕的孤独的原因和含义,就显得多余了。我想这样比较好,因为我想把我个人尽量放在次要的地位上。我不愿意作公开声明,也不愿意讲故事,或者搞心理分析,只是想作为一个目击者,对认清留下荒原狼手稿的那位古怪人的真正面目贡献一份力量。

当他穿过姑妈家的玻璃大门,像只鸟一样伸着脑袋称赞屋里的香味时,第一眼我就注意到此人身上有些特别之处,而我对此的最初反应是讨厌。我觉得(姑妈与我不同,虽然她不是一个知识分子,然而她的感觉也几乎和我完全相同),这个人有病,是某种精神病或者忧郁症,是性格病,我是以健康的本能在抵御它。这种抵御随着时间的推移又被同情所取代,这是对病入膏肓者的同情。我目睹此人日甚一日的孤寂和心灵的死亡。在这段时间里我愈来愈明白,这个受苦人的病根不是在于先天的缺陷,而是由于他富有天资和力量却缺乏和谐。我认识到,哈勒是一个能忍受痛苦的天才,按照尼采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语言学家和抒情诗人。的某些说法,他在自己身上已经培养了一种天才的、无限的、可怕的承受痛苦的能力。我还认识到,他的悲观主义的基础不是鄙视人世,而是鄙视自己,因为他在毫不留情地议论团体或个人时,从没有把自己排除在外,矛头所向总是自己首当其冲。他憎恨和否定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

这里我不得不加几句心理学方面的说明。尽管我对荒原狼的生平所知甚少,但我有充分理由推测,他是由和蔼可亲但又很严格而虔诚的父母和老师遵照所谓“意志折服论”教育出来的。然而,这种毁灭个性、摧毁意志的教育在他这个学生身上并未奏效,因为他坚强而顽固,骄傲又精明。这种教育并没有能彻底摧毁他的个性,只不过使他学会了憎恨自己而已。他一生都用他的富有想象力的头脑和思维能力来反对自己,反对这个无辜的、高贵的自我。他把自己的尖刻、批判、厌恶和憎恨,首先是对着自己发泄。至于对他人,对周围世界,他始终英勇而严肃地尝试着去热爱,公正地对待他们,不使他们痛苦,因为“爱他人”就像恨自己一样深深地印在他的心灵上。他的一生清楚地表明,不爱自己就不可能爱别人,憎恨自己也是如此,它与极端个人主义一样,最终会导致同样可怕的孤立和绝望。

好吧,该是把我自己的想法置于一旁来叙说一下真实情况的时候了。我首先了解到的是哈勒先生的生活方式。这是我部分通过“侦察”,部分从姑妈的谈论中得知的。他是一个爱动脑筋爱读书的人,而且没有实际职业,这点我们不久就注意到了。他总是长时间地躺在床上,常常是时近中午才起来,穿着睡衣就从卧室到起居室去。那个起居室是一间很大很舒适的阁楼,有两个窗户,他到来几天之后,这间阁楼就与以前其他房客租住时大不一样了。里面到处是东西,而且越来越多。墙上挂起了照片,贴上了图画。照片大都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经常更换。一张南方风光画,一个德国乡村小镇的一些照片,也挂在那里,那显然是哈勒的家乡。其间还夹杂着几幅色彩鲜艳的水彩画,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他自己画的。然后,就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妇女或者年轻姑娘的照片。有段时间墙上还挂过一幅暹罗的佛像,后来又换成了米开朗琪罗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家、画家。《夜》的复制品,然后又换了圣雄甘地甘地(1869 —1948),印度民族运动领袖,被尊称为“圣雄”。的画像。不仅书柜里满满是书,而且桌子上、漂亮的旧写字台上、沙发上、椅子上、地板上也到处是书,书里还夹着经常更换的纸签。书是日见其多,因为他不仅从图书馆成捆地往回拿,而且还经常收到邮寄来的成包的书。住这样一间房子的人,很可能是个学者,香烟抽得烟雾缭绕可以印证这一点,还有到处都是烟蒂、烟灰。大部分书都不是学术著作,绝大多数是世界各国各个时代作家的作品。有一段时间,他经常整天躺在大沙发上,沙发上放着一部六卷集作品,书名为《索非从梅美尔到萨克森的旅行》,这是一部十八世纪末的作品。一部歌德歌德(1749 —1832),德国诗人、剧作家和思想家。全集和一部让·保尔让•保尔(1763—1825),德国作家。全集似乎是经常使用的,还有诺瓦利斯诺瓦利斯(1772—1801),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作家。、莱辛莱辛(1729 —1781),德国诗人、剧作家和文艺评论家。、雅可比雅可比(1743—1819),德国作家、哲学家。和利希滕贝格利希滕贝格(1742—1799),德国物理学家、哲学评论家。的作品也是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诗人、作家。著作的各卷里都夹满了写着字的纸条。在一张较大的桌子上,凌乱地放着许多书和文件,中间经常放着一束鲜花,一个盛水彩的盒子也胡乱地放在那里,盒子上布满尘土,旁边放着烟灰缸。无须讳言,有各种饮料瓶子。一个包在草编套子里的瓶子经常盛着意大利红葡萄酒,这是他在附近小酒店里买的,有时还能见到一瓶法国勃艮第酒或西班牙的马拉加酒。我看见有一大瓶樱桃露快要喝光了,剩下一点没有喝就丢在墙角里不管了,任其积满灰尘。我并不想说明自己搞侦察活动是对的,而是要说明,他的内心世界虽然十分丰富和活跃,但是却过着相当游手好闲和无节制的生活,凡此种种一开始就令我讨厌和不信任。我不仅是个过着正派平民生活的人,习惯于工作和严格的作息制度,而且烟酒不沾,哈勒房间的酒瓶子比他的杂乱无章更令我厌恶。

像睡觉和工作一样,在饮食上这个陌生人也是乱七八糟,毫无规律。有时一整天不出房门,除了早晨喝点咖啡,其他什么也不吃。姑妈偶尔会看见一个香蕉皮,这就算是他吃饭的痕迹。有时他又常去饭店吃喝,时而在高级豪华的餐厅,时而在城郊的小酒馆。他的健康状况看来也不太佳。除了腿有点不便,上楼梯显得很费力外,好像还有其他毛病在折磨他。一次他在无意中提到过,几年来他的消化和睡眠都不好。我想这都是他饮酒过量的缘故。后来我不时陪他去他常去的那些酒馆,就亲眼见过他暴饮,但是,不论是我还是别人都从未见他真正酩酊大醉过。

我永远不会忘怀我们的首次接触。我们也只是像一般房客那样相互认识的。那是一个傍晚,我下班回家,发现哈勒先生坐在一、二楼之间楼梯的拐角上,我大为吃惊。他坐的是楼梯最高一级的台阶,见我来了就往旁边挪动了一下给我让路。我问他是否感到不舒服并表示可以陪他上楼。

哈勒呆望着我,我觉察到是我把他从一种梦境中唤醒了。他慢慢地笑了,那可爱而又可怜的微笑使我感到心情沉重,然后他就邀我坐到他身边,我表示感谢并说我不习惯坐在别人家门前的楼梯口。“噢,是呀,”他说,而且笑声更大了,“您有道理。不过您等等,我要告诉您,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停下来坐上片刻。”

于是,他指向二楼一个寡妇家门前的一块小地方。在楼梯、窗户和玻璃门三者之间是一块铺着地板的场地,上面靠墙立着一只高高的红木柜子,还带着老式的锡镶边。在柜子前的地板上有两张低矮的小台子,上面各放一个大花盆,盆里种着花草,一盆是杜鹃花,一盆是南洋杉,看起来都很漂亮,总是打理得干净好看,这也曾经引起我的注意。“您看,”哈勒继续说,“那摆有南洋杉的地方香味好闻极了,我每次走到这里常常得停留一会儿。当然,您姑妈那里也是芳香满室、整齐干净,但是这摆着南洋杉的地方却是干净得发亮,一尘不染。我总是要在这里闻个够,您没有闻到吗?打了蜡的地板味,与淡淡的松枝味、红木味、擦洗洁净的青枝绿叶味等等交织在一起,发出一种芬芳,这是平民式的洁净无尘、仔细精确、谨慎职守、忠诚老实的最高表现,是一幅缩影。是谁住在那里我不清楚,然而可以肯定,在那扇玻璃门的后面,一定是纯净无污的平民天堂,井井有条,安分守己。”

见我沉默不语,他继续说道:“请您不要以为我在说讽刺话!亲爱的先生,再没有什么比嘲笑平民的德操和规矩更违背我的意愿了。不错,我自己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不是这个世界,也许在养着南洋杉这样的住宅里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但是,尽管我是一个年老而又有点粗野的荒原狼,我毕竟也有母亲,而我的母亲也是一个平民妇女,她也养花,料理房间、楼道、家具和窗帘,只要可能她就尽力使自己的住宅保持干净、利索、整齐,把我们的生活用品放得有条不紊。松节油的气味和南洋杉的气味使我想起这一切。于是,我便在这里随便坐一坐,静静地观赏那整齐的小园子,对至今还能有这类东西而感到高兴。”

他想站起来,但很费力,我帮着他,他也不拒绝。我仍然没有说话,就像先前我姑妈一样,我被这个奇特的人身上有时具有的某种魔力迷住了。我们一起慢慢地上了楼梯,走到他房间门口,他已经把钥匙拿在手里,又一次望着我,很和蔼地说:“您刚下班回来?啊,对此我是一窍不通,我的生活是这样的偏僻,有点处在边缘地带,您知道。可是我想您对书之类的东西还是感兴趣的。有一次您的姑妈跟我说过,您是文科中学毕业生而且希腊文很好。喏,今天早晨我在诺瓦利斯全集里发现一句话,可以给您看看吗?您肯定也会喜欢的。”

他把我带进他那充满强烈烟草气味的房间,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书,翻着,找着那句话——“啊,这句话也很好。”他说,“您听听这样一句话:‘应当以痛苦为骄傲——每一次痛苦就使我们想起我们的高等地位。’妙哉!在尼采之前八十年就有人说出了这样的话!但这还不是我所说的那句格言——您等等——好,我找到了。听:‘绝大多数人在会游泳之前都不愿意游泳!人是为大地而降生的,不是为水而降生的。他们当然也不愿意思考,因为他们是为生活而诞生的,不是为思考而诞生的!对,谁要是在思考,谁要是把思考当成要事,他当然在这方面可以有所成就,但同时他也就把土地和水相互置换了,那么他有朝一日肯定会被淹死。’”

他的话抓住了我的心,使我产生了兴趣。我在他那里坐了一会儿。从这之后,我们在大街上、在楼梯上见到时总要聊几句。起初我总感觉他是在讽刺我,就像在南洋杉旁那样,但实际上并不是。他对我就像对南洋杉一样,很尊重。他对自己的孤独论、水中游泳论、无家可归论是如此坚信不疑,以至于有时他见到普通居民的日常活动,譬如我总是按时上下班,或是听到一个佣人或电车售票员讲话,都会真心实意、毫无讽刺之意地感到兴奋。开始我觉得像他这样一种公子哥儿的情调,这种反复无常的多愁善感,是相当可笑而且是太过分了。但是,我越来越发现,他由于自己常处于真空的状态中,出于他的陌生感和狼性,对于我们这种平民世界实际上是十分赞赏和喜爱的,把它当作可靠的安身之地,当作他高不可攀的境界,当作他无路通达的故乡和安息地。他每次见到我们的清洁女工,一个规矩的女人,都要毕恭毕敬地脱帽致礼。要是我姑妈跟他聊聊天或者提醒他衬衣需要洗补,大衣纽扣需要钉好,他会全神贯注地听着,好像他是在难以形容地苦撑着要通过一条狭缝挤进这安宁的小天地,在这里驻一下足,哪怕是一个小时也好。

早在南洋杉树旁的第一次交谈中他就自称荒原狼,这也使我有点吃惊和不安。这算是什么名字?!可是我不仅习惯成自然地承认了这一叫法,而且在不久之后,我也这样称呼起他来了。在我的脑海里除了荒原狼再也想不起有什么别的名字了,就是今天我也很难找到比这个称呼更适当的词。一只因迷路而跑到我们城市里来的,跑进群居生活世界的荒原狼——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形象更能恰当地表现他,表现他怕见世面的孤独,表现他的野性、不安、思乡情绪和他那无家可归的命运了。

有一次,我观察了他整整一个晚上。那是在一个交响乐音乐会上,我出乎意料地发现他就坐在我的附近而且没有注意到我。最先演奏的是亨德尔亨德尔(1685—1759),德国著名作曲家。的作品,这是一部高雅美妙的音乐作品,但是荒原狼既未听音乐,也未注意周围的环境,而是陷入了沉思。他无所适从,孤独地坐着,低着头,表情冷漠,但充满忧愁。节目又换了一个,是弗里德曼·巴赫弗里德曼•巴赫(1710 —1784),德国著名教堂音乐作曲家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之子,著名风琴师。的小交响乐。这时我惊奇地发现,几个节拍之后,我那位陌生的朋友突然开始微笑起来,而且专心致志地倾听着,看起来他是完全处在陶醉之中。大约有十分钟光景,他是那样沉醉于幸福与梦幻之中,竟使我只注意看他而很少去听音乐了。这支乐曲终了时,他从陶醉中醒来,把身子坐正,似乎要站起来走出去,然而最后还是坐着听了那最后一支乐曲,是雷格尔雷格尔(1873—1916),德国作曲家。的变调,很多人都觉得这乐曲长而乏味,当然荒原狼也不例外。起初他还有兴致地听着,然后就不行了,他把手插进口袋,缩着身子,这次可没有陶醉、梦幻的表情,而是从悲伤到气恼,脸色又变得冷漠而灰暗,显得年老多病和愤愤不平。

音乐会散场后,我又在大街上看见了他,于是我就跟着他。他蜷缩在大衣里,步履呆滞地向着我们的住宅区走去。在一家老式小酒店前他停住了,犹豫地看了看手表便走了进去。他坐在一张狭窄的小饭桌上,女店主和女招待都把他当作老熟人来欢迎,我也跟他打了个招呼坐到他的身边。我们整整坐了一个小时。我喝了两杯矿泉水;他先喝了半升葡萄酒,然后又要了一小杯。我说我去听音乐会了,可是他不予理会。他看了看我那矿泉水瓶子上的商标就问我想不想喝酒,他请客。我回答说我从来不喝酒,他便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是呀,您做得对,我也曾戒酒好几年,吃着清茶淡饭,可是我现在受到了水星(水瓶星座)的影响,一种阴暗而潮湿的情绪困扰着我。”

我开玩笑说同意这个隐喻,又小心地表示,我不认为他会相信星象学,于是他又用常使我觉得受了侮辱似的那种过于客气的腔调说:“完全正确,此种科学本人岂能相信。”

我先告辞离开,他一直到深夜才回家。但是,他的脚步声跟往常一样,依然没有立即上床睡觉(我们的房间紧挨着,我听得很清楚),而是在灯下待了大约一个小时。

我记得,还有一个晚上,姑妈不在,家里就我一个人。门铃响了,我打开门,一位很漂亮的年轻女士站在门口向我打听哈勒先生,我认出了这个女人就是哈勒先生房间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我把哈勒先生的房间指给她就转身回屋了。她在楼上待了一会儿,接着我就听到他们俩一起下楼往外走,十分开心,活泼地交谈着,还互相开玩笑。我大为惊讶,这位孤僻的隐居者居然还有情人,而且是这么年轻、漂亮、时髦。我对他和他的生活的一切猜测又要打问号了。可是不到一个小时他又回家来了,独自迈着沉重、悲伤的脚步,费力地爬上楼梯,然后在房间里来回轻轻地踱步,持续了几个小时,活像关在铁笼子里的狼一样。他房间的灯光几乎从深夜一直亮到清晨。

我对他这种关系一无所知,只是想补充说几句:还有一次我看到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在城里的大街上,他们挽着手臂,他显得很幸福。我又感到奇怪的是,他那忧愁寂寞的面孔有时能显出多么高雅的神情啊,是的,简直是天真稚气!我理解那个女人,我也理解姑妈对哈勒的同情了。可是,也就是那天,晚上他又悲伤而痛苦地回来了。我在门前遇上了他,像以往有几次一样,他大衣下面掖着一瓶意大利酒,他就偎着酒瓶在他楼上那个窝里坐了半夜。我为他难过,他是在过着一种多么绝望、孤独和放任自流的生活啊!

好吧,啰唆得够多了。荒原狼在过着自杀的生活,对此无须再多加叙述和描绘了。尽管有一天他在付清一切欠款之后就突然不告而别地离开了我们的城市,但我并不相信他真的会去自杀。不过,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只是还替他保存着别人给他寄来的几封信。他留下的东西,除了他在此逗留期间写下的一份手记外,别无其他。这是他赠送给我的,在上面他写了几句话,说明这份手记可以任凭我处理。

我当然不可能对哈勒手记中所叙述的经历的事实成分进行核对。我并不怀疑,这些经历的绝大部分是经过艺术加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是任意杜撰出来的,而是他力图把内心深处的活动过程以可见的事件的外壳再现出来。哈勒作品中有一部分是幻想的事件,这大概都是发生在他停留本城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并不怀疑,这些事件是以一段真实的生活经历为基础的。在那段时间,我们的房客确实在行为和外表上都发生了变化,很多时候不在家,有时是一整夜,成天不沾书的边。那段时间我遇到他的次数不多,但每次他都显得特别活跃、年轻,有几次还兴高采烈。当然,紧接着就会出现一次新的严重忧郁,整天躺在床上,饭也不吃。他情人来看过他,他们发生了特别激烈的争吵甚至动起武来,那次争吵把整个楼都闹翻了,第二天哈勒不得不为此向我姑妈道歉。

不会的,我相信他没有自杀。他肯定还活着。他正在某地拖着疲惫的双腿在陌生房子的楼梯上上下下走动呢;他正在某处凝视着擦得发亮的地板和保养得很清洁的南洋杉呢;他一定还是白天上图书馆,晚上去酒店,或者躺在租来的沙发上听着窗外的世界和人们的活动。他自知与世隔绝,但并不自杀,因为残留的信念告诉他,他必须尝够这痛苦,这可怕的内心痛苦,他必须死于这种痛苦。我常常想到他,他没有使我的生活变得轻松,他没有对我的才能、优点和欢乐给过支持和推动,啊,正相反!但是,我不是他,我过的也不是他那种生活,而是过着我的小康、稳定、有保障、安于职守的生活。这样我和姑妈就可以平心静气而友好地想念着他,而且姑妈知道他的事大概比我还要多,不过却都深藏在她那善良的内心罢了。

关于哈勒的手记,关于这个奇特的、部分是病态而部分又是优美而思想丰富的狂想,我必须说明,如果它是偶然落到我的手里而我又不知作者是谁的话,我肯定会恼火地把它扔掉。还好,由于我认识哈勒,我对这个手记还能理解其中的一部分,甚至还赞同它。如果我从这手记中看到的只是一个可怜的忧郁病患者的病态狂想的话,要将它公布于众,我是会有顾虑的。然而,我在手记中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发现了一个时代的文件,因为哈勒的精神病——现在我知道了——不是什么个人的奇思遐想,而是这个时代的病症,是哈勒那一代人的神经官能症。在这一代人当中,看来绝不只是那些弱者、下等人受到了此病的侵害,而恰恰是那些强者,那些最聪明、最有才华的人受到了侵害。

这些手记——不管所依据的真实经历有多少——是一种尝试,那就是对这个巨大的时代病症并非通过回避和美化来克服,而是把病症描绘出来加以克服。这些手记是名副其实的穿越地狱的足迹,体现着穿越阴暗的内心世界的混乱记录。它时而充满恐惧,时而勇气倍增,决心横跨地狱,对抗混乱,把厄运忍受到底。

是哈勒的一段话启发了我如此理解他的手记的。有一次,在我们谈论中世纪的所谓残暴之后,他对我说:“这种残暴实际上不是残暴。一个中世纪的人也许会把我们现今的全部生活方式当作完全不同于残暴、可怖和野蛮的东西而表示厌恶!每一个时代,每一种文化,每一种道德风俗与传统,都有自己的方式,都有与之相适应的温和与严厉,美好与残暴,都会把某种痛苦视为理所当然,都会忍受一些坏事。只有当两个时代、两种文化和宗教相互交错的时候,人的生活才会变成真正的痛苦,变成地狱。一个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人,假定他不得不在中世纪生活,那么,此人必定是悲惨地窒息而死,就如同一个野人也必定会在我们时代的文明中窒息而死一样。有时候,整整一代人陷于两个时代、两种生活方式的交替之间,这一代人失去了一切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东西,失去了一切惯例、一切安全感和纯洁无邪。当然,不是每一个人的感觉都同样强烈。像尼采这一类人已早于我们一代就遭遇到了今天的苦难——他那时孤独而不被理解地饱尝的东西,正是我们今天成千上万人所遭受的苦难。”

在阅读这份手记的时候我老是想到这段话。哈勒们就属于两个时代交替之间的一代人。他们被安全与纯洁的环境抛弃,他们的命运就是把人类生活中一切顽疾病疮当作个人的痛苦与地狱来加倍地体验。

我认为,这就是他的这份手稿的意义所在。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心将它公布于世。还有,我既不想袒护这份手记,也不愿对它作出定论,请每位读者依据自己的良心去行事吧!哈立·哈勒手记

这一天,像往常一样地过去了,我把它慢悠悠地、随便地消磨掉了。写了几个小时东西;翻了翻旧书;难受了两个小时,年纪大点的人都是这样,吃了点药,很高兴疼痛止住了;洗了个热水澡,享受了舒服的暖气;收到三封邮件,把所有无关紧要的信件和印刷品读了一遍;做了一次深呼吸练习,由于图舒服,思维运动今天则没有做;散步一个小时,发现天空画上了柔和、可贵、美丽的羽片云。像读读古书,在温暖的浴盆里躺一躺,都是很美的事。但是——总体来看——这并不是激动人心、光耀夺目、幸福欢乐的一天,而只是我长期以来所过的那种平淡无奇岁月中的一天:一个闷闷不乐的中年人所过的尚为舒服的、可以忍受的平凡日子,是一种既无特殊痛苦也无特殊忧虑,既无真正苦恼也无绝望的日子。在这种日子里,即使对是否需要学习慈善家阿达尔贝特阿达尔贝特•施蒂弗林(1805—1868),奥地利小说家。因病自杀。,在刮胡子时是否会发生不幸这样一些问题,都是可以泰然自若、实事求是地进行思考斟酌的。

谁要是尝过那另外一种岁月,那可怕的日子,那风湿病发作的日子(这种病在眼球后面生根,只要眼睛和耳朵动一动,就像见鬼似的使你从快乐变为痛苦),或者是那灵魂行将死亡、内心空虚和绝望的坏日子(在这些日子里,在遭受破坏、被股份公司吸尽了膏血的土地上,人类世界和所谓文明以其奸诈无耻的交易使人作呕,步步紧随着我们,向我们狞笑,把我们挤压在病态的自我之中,达到无法忍受的地步),谁尝过这种地狱般的日子,他就会对今天这样平平常常的日子感到非常满足;他就会怀着感激的心情坐在温暖的炉边,读着晨报,感谢今天没有战争爆发,没有新的独裁统治者出现,在政界和财界也没有揭露出引人注目的肮脏勾当;他就会感激地拨动自己生锈的琴弦,弹奏一支温和、愉快、近乎欢乐的赞歌,这歌使那安静温和、麻木不仁的满足之神也感到无聊。在这满足而又无聊的暖洋洋的空气中,在这因痛苦消失而感恩戴德的气氛中,出现了宛如一对双胞胎的形象,一个是枯燥沉闷的似神非神,一个是白发稀疏唱着低沉赞歌的似人非人。

与世无争,没有痛苦,过着平庸的日子,是一件美事。过这种日子,既不敢叫苦也不敢喊乐,一切都要低声耳语,悄悄而行。遗憾的是,我正是受不了这种与世无争,而且很快就变得对此憎恨无比、厌烦至极,我一定要躲到另一种空气中去。当然我希望逃避的道路是愉快的,但即使是痛苦的也在所不惜。如果我有一段时间既无欢乐也无痛苦的话,如果我呼吸那平淡无味的所谓好日子的空气的话,在我孩童般的内心就感到阵阵痛苦,我就要将那生锈的感激之琴向那睡意蒙眬的满足之神的脸上扔去。我宁愿让那异常残忍的痛苦在胸中燃烧,也不愿领受这舒适的温室气氛。于是在我心中燃起了对强烈感情的野蛮渴望,对轰动世界的事件的渴望,燃起了对平庸、单调、常规、空洞的生活的愤怒,燃起了要打碎什么东西的疯狂欲望,砸烂一个百货商店也好,一个大教堂也好,或者毁掉我自己也行。我就是想鲁莽冒险,想扯下可敬的神像头上的假发,想给那些敢于造反的学生买好他们渴望的去汉堡的车票,想诱骗年轻的姑娘,或者扭断维护中产阶级世界秩序的某些代表人物的脖子。我深深地憎恨、厌恶、诅咒这一切:与世无争,健康舒适,中产阶级所推崇的乐观,中庸之道的繁文缛节,一切普通、中等、平常的东西的滋生泛滥。

夜幕降临,我带着这样的情绪结束了这庸庸碌碌的一天,我了结这一天的方式与其他有病痛的人不同,并不是正常有益的方式。我没有为放上暖水袋的温暖床铺所吸引,而是带着对日间那点工作的不满和厌烦,情绪低落地穿上鞋,穿上大衣,在雾霭中向昏暗的城里走去,到钢盔饭店去喝点什么,也就是爱喝酒的人所惯称的“小酌一杯”。

于是我走下所住的阁楼楼梯。这种外乡的楼梯很难上,这是一座住着三户十分正派人家的楼房的楼梯,洗刷得非常干净,屋顶下就是鄙人的寒舍。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一个无家可归的荒原狼,一个中产阶级世界的孤独的憎恶者,却总是住在中产阶级的住房里,这是我的一点旧的癖好。我既不住皇宫宝殿也不住贫民窟,偏偏总是住在这十分正派、十分无聊、一尘不染的中产阶级安乐窝里。这里散发着淡淡的松节油和肥皂的香气,在这里如果你关门时发出乒乓声或者穿着脏鞋走进来,人们都会为之一惊。无疑我是由于我的童年时代而喜爱这种气氛的,我总是暗暗地把这种环境气氛当作故乡去思念。正是这种乡愁引导着我一再地、无望地走着愚蠢的老路。我也很喜欢作对比,把我的生活,我那孤独、可怜、奔波、毫无规律的生活和这种具有天伦之乐的小康生活作对比。我喜欢站在楼梯上呼吸这安详、整齐、清洁、正派、驯良的气味。尽管我恨中产阶级,可是这种气味还是有点打动我的心。然后我踏进我的房门,在这里一切都停滞了,书堆中间是烟蒂和酒瓶;在这里一切都是杂乱无章,无处插足,无人照料;在这里所有一切,书、手稿、思想无不记载和浸透着孤独者的困境,做人的难处,以及赋予毫无意义的人生以新的含义。

现在我又来到了南洋杉树旁。在这幢房子二楼楼梯旁的住家门前有一块小花坛。小花坛的主人家里一定打扫洗刷得比其他人家更洁净,因为这小花坛放出异常整洁的光彩。这是一小块光彩照人、有条不紊的圣地,在脚都不敢踏上去的地板上放着两个玲珑的小凳子,每个小凳上都摆着一个花盆,一盆长着杜鹃花,一盆栽着很魁伟的南洋杉。这是一株茁壮挺拔的幼树,长得完美无缺,就连那最末一根枝条上的最末一片针叶都擦洗得鲜亮无尘。有时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我把这个地方当作圣地,对着南洋杉,坐在楼梯上休息片刻,合起双手虔诚地望着下面整洁的小花坛。它那令人感动的姿态和那可笑的孤单,不知怎么就打动了我的心。我揣测,在这小花坛后面,在那南洋杉的灵光圣影之下,大概住着一个摆满发亮的红木家具的人家,过着正派安康的生活,他们早起早睡,安分守己,不狂欢无度,星期日必去教堂做礼拜。

我打起精神跑过了胡同里潮湿的柏油马路,路灯泪水汪汪,像面纱遮脸似的在阴冷灰暗的夜幕里眨着眼睛,吮吸着潮湿土地上冉冉反射出的光线。我顿时想起我那忘却的青春岁月。那时我是多么喜爱这种阴暗、忧郁的深秋和初冬的夜晚,是多么如饥似渴、如痴如梦地吮吸着这种孤独、伤感的气息。那时,我常常深更半夜穿着大衣、冒着风雨,在落叶萧萧、残酷无情的旷野里奔跑。那时,我也是这样的孤独,但却充满着惬意,富有诗情。过后,我就坐在床沿上,对着烛光,写下那行行诗句。现在呢,这一切都已成过去。美酒已经喝完,而且不会再有了。遗憾吗?并不遗憾,对已经过去的一切没有什么好遗憾的。遗憾的是现在和今天,是我失去了的无数的这些岁月,它们只是让我忍受痛苦,却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快乐和震动。谢天谢地,总算还有些例外,偶尔也有些欢乐和激动的时刻,那就是孤独的墙被拆除,我这个迷途的人被带回人世间的生活中来。带着悲哀和内心深处的激动,我竭力回忆最近一次的经历。那是在一次音乐会上,演奏的是壮丽的古典音乐。在木管乐演奏轻音部两拍间歇时,天国的大门突然为我打开,于是我飞越了天空,看到上帝在工作。我感到了灵魂的痛苦,我不再抗拒人世间的任何东西,也不再惧怕世上的任何东西,我赞成一切,拥护一切。这情景持续了没多久,大约一刻钟,可是在那天夜间的梦境中它又再次出现。自此以后,在所有那些沉闷的日子里,它时常悄悄地发出光辉,有时长达几分钟。我清楚地看到它,宛如上帝金色的足迹通过我的生活之路,总是深深地掩埋在污浊和尘埃之中,然后又变成金色的火花闪动起来,似乎会永不熄灭,但还是很快又泯灭了。有一天夜里,我醒着躺在那里,突然吟起诗来,诗句是那样的奇特、美妙,我都不敢想象能把它记录下来。第二天早晨我已回想不起来了,但它还像坚果在老朽碎裂的外壳中一样隐藏在我心中。还有一次,在读一位诗人的作品时,在思考笛卡尔笛卡尔(1596—1650),法国哲学家、数学家。和帕斯卡帕斯卡(1623—1662),法国哲学家、数学家。的思想时也有类似的情景。另一次是当我在我的情人身边时,又出现了光辉,它带着金色的足迹升向那遥远的天际。啊,要在我们所过的这种生活中找到这样金色的上帝足迹是困难的。在如此满足现状、如此中产阶级化、如此缺少精神的时代,面对着这种建筑、这种商业交易、这种政治、这样的人群,发现上帝的足迹是多么困难啊!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中,我怎么可能不变成一只荒原狼,一个粗野的隐士呢?这个世界的目的我无法苟同,它对于我毫无欢乐可言。我既不能在戏院长待,也不能在电影院久坐,几乎无报可读,很少看现代书。我不能理解,在拥挤的铁路上和旅馆里,在乐曲沉闷的咖啡馆里,在现代化摩登都市的酒吧间和游乐场里,在世界性的展览会上,在节日的彩车上,在为渴望受教育的人所举办的讲座上,在巨大的运动场上,人们所寻求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兴致和乐趣。那成千上万的人为之追逐和奋斗的欢乐我本来也可以得到,但是我不能理解,也无法分享。相反,在我那少有的愉快时刻所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讲却是幸福的、不平凡的、令人入迷的、振奋人心的,对于这些,世俗的人们只能在文艺作品中去了解、寻找,一旦放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就认为这些都是疯狂。事实就是如此,如果说世俗的人们是对的,如果说那咖啡馆的音乐、那大众化的消遣、那为蝇头微利而满足的美国人是正确的话,那么我就是错误的,我就是疯子,我的确就是如我经常自称的那样,是一只荒原狼,是在一个陌生而无法理解的世界里的一头迷途的野兽,是再也找不到家乡、空气和食物的野兽。

在湿淋淋的大街上,我带着这种惯常的想法向前奔跑,跑到本市最安静、最古老的一个城区。在对面胡同的那头,一堵灰色的旧城墙矗立在黑暗之中。我很喜爱它,它总是那样苍老而无忧无虑地耸立在那里,在一座小教堂和一家老式医院之间。白天,我经常凝视着它那粗糙不平的外表。在每半平方米的地皮上就竖有一家商店或一个律师事务所、一个发明家、一个医生、一个理发师、一个治鸡眼的江湖医生等各种招牌的市中心,能有这样一块安静、美好、沉默的地方真是难能可贵。现在,我又看到了那古老的城墙静静地立在那里,然而有点变化,我发现城墙中间有座小巧美丽的尖形拱门。我糊涂了,不知道这座门是一直就有的,还是新加上去的。无疑门是旧的,而且很旧,也许早在几百年前,这座中间有扇深色木门的小拱门是通向一座暮气沉沉的修道院的,也许今天还是如此,当然修道院已经没有了。也许这城门我已见过上百次了,只是从来没有注意到而已,也许是新粉刷了一下才引起我的注意。我止步伫立,仔细地向对面望去,中间的大街上雨水泥泞。我站在人行道上向对面眺望,暮色朦胧。此刻我发现,城门上似乎有个花环或者其他什么花花绿绿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发亮的广告牌,上面好像还写着什么。我睁大眼睛踏着泥泞走了过去。于是,我看到城门灰绿色的旧墙上有一片隐约发亮的地方,上面有彩色的字母在闪动,时而消失,时而复现。妙哉,我想,他们把这么好的古城墙也滥用作灯光广告栏啦!这时我已认出几个隐约可见的字母,很难辨认,只好连估带猜。字块发亮延续的时间很不均匀,惨淡无力,消失很快。这做生意的人大概并不是什么能干的人,一定也是个荒原狼,一个可怜的家伙。可是,他为什么要在这古城的阴暗小胡同里,在这么一块城墙上搞这样的玩意呢?而且又是在这样夜深人静、风雨潇潇的时候?这些字块为什么这样潦草,任风吹拂,忽隐忽现,难以辨认呢?好,我现在终于前前后后认出一些字句来了,这些字句是:

魔术剧

限制入场

——不作公演

我想把城门打开,那沉重的古城门把手没有任何压力就动了起来。字母变戏法结束了,突然而止,垂头丧气,可能是感到这种游戏徒劳无益吧。我倒退了几步,陷进了污泥,字母没有了,戏法也消失了,我久久地立在泥泞中等待着,可是枉然。

我不想再等待,回到人行道上,这时一些彩色的闪光字母纷纷落到了我面前反光的水泥地上。我念道:

仅——供——狂人——观赏!

我双脚湿透了,浑身发冷,可是仍等了一段时间,看还有别的什么,没有了。我还是站着,想着那色彩鲜艳的发光字母在潮湿的城墙上和乌黑发亮的柏油马路上幽灵似的舞动是多么美妙。那魔术剧院的大门,依然引诱着我去观看那仅供狂人欣赏的魔术剧。我路过市场区,那里不乏夜间的娱乐消遣,每走几步就碰上广告招牌:女士小乐队,游乐场,电影院,舞会,可是这一切都不是为我而开的,是“普通人”的娱乐,是为我见到的那些在大门口成群结队拥挤的正常人开的。尽管这样,我的悲伤总算有所减轻,另一个世界给我带来了问候,那彩色字母在心灵上舞蹈,拨动着那隐藏着的共鸣,我又一次见到了那金色的上帝足迹。

我找到了那个古色古香的小酒店,它的模样与我大约二十五年前第一次在本城停留时相比毫无改变,女店主还是原来那个,座上的不少客人也都是那时这里的常客,坐着相同的位置,喝着同样的酒。我走进了这家简朴的小酒店,这里是我的藏身之处。尽管这个藏身之处也和楼梯口长着南洋杉的小花坛一样,并不是我的故乡和我所在的团体,不过是观看陌生人演出陌生戏的一个安静的观众席,然而就是这样安静的一席之地也有它的可贵之处:没有人群,没有喊叫,没有音乐,仅有几个安静的平民坐在没有台布的木桌(没有大理石,没有涂上珐琅质的金属,没有带流苏的台布,没有黄铜镶边!)旁,面前只有晚上的饮料,一杯味道醇和的好酒。这些常客我一见就能认出来。他们或许是地地道道的小市民,这些小市民家里都在呆傻的平安神像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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