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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8 03:3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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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越涛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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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玲珑

香玲珑试读: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为中国当代作家蔡越涛长篇小说《香玲珑》作序

张玉太

在我的阅读视野里,蔡越涛是第一个撞入我眼帘的气质和才气俱佳的作家。从为她的长篇小说《日出日落》《家里家外》《独来独往》命运三部曲担任责编开始,很欣赏她为人处世的真诚善良,也很欣赏她作品中始终散发的贵族气质和激情四射的光芒。

因为对她颇有了解,所以一直抱有很高的期望值。果真,她沉寂了近十年之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部《香玲珑》着实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展读《香玲珑》全卷,作品不仅延续了她一贯的贵族气质、华美文风,单就融入故事情节的200多首诗词,即美不胜收,读起来口齿噙香,回味无穷。仿佛李清照、苏轼、辛弃疾等伟大的词人从远古走来,古韵古风翩然而至,有一种时空穿越的畅快,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品读其故事情节,更是波澜壮阔,纵跨半个多世纪,笔涉大江南北,国内国外,均给人以身临其境的亲近感。

姑苏阊门大街有着“金三角”美誉的宋、陈、岳三家是世交,关系密切。老宋家“捡拾的弃婴”外甥女香儿成人之后,三家晚辈的关系盘根错节,恩怨纠葛剪不断,理还乱,抓心挠肺,牵肠挂肚。

宋冠群身为苍生大医、名商大贾,为实现百年沧桑、百年奋斗、百年圆梦的宏愿,一生都在挣钱、育人、救人、行善。他年轻时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问君妻妾知多少?天下粉黛侬在堪终了”。他与赵紫薇“眼波相缠,几分痴癫”的爱情故事,感染着读者。同时,也演绎了宋家三代女人的风华绝代。

宋书雅是英伦皇家医院外科权威,情感历程一波三折,充满浪漫色彩。但她一直在为香儿能唤她一声“妈妈”苦苦期待,“怎奈何,风吹秀发凭栏,心堤无处决”。“金三角”的孙子辈个个出类拔萃,事业有成,但感情天地充满了戏剧性,苦辣酸甜,五味杂陈。每个人都是这台大戏的主角,缺一不可。

当爱情的大幕徐徐拉开,没有几个人能抵挡住她的诱惑。一旦套上了爱情的魔咒,人人都会有不一样的生命感悟。只是有的“心中只容得下一个男人”,有的却因为爱之深、情之切,爱得扭曲,不得不承受“如果有来生,我还爱你”的泣血悲怆。即使是“骨傲三分,掷一地痴狂”,也禁不住对爱情的好奇,“投石问蛙,水溅花,倒惊一树鸟飞”;可以是“想你心头花样美,俏丽裙边为你媚”,“待良辰美景启幕,衣袂飘飘惊鸿舞”的美好期盼;可以是“凝霜疏隔,相思声声颤”,“望叹悲欢,谁与共尘缘”的哀怨惆怅;可以是“春风有意,莫等朱颜瘦”,“红尘中等待,倾一世花开”的激情满怀;可以是“回眸已是菱花迟,片片成痴”的凄苦离愁;可以是“一处独欢,饮恨尘缘断”,“心已葬,再无同路承欢”的恩断义绝。最终挡不住“弹指风华谢鬓间,惊魂梦断珠泪残”,“莫道苦情缠,不曾如初,何愁悲画扇”的红尘哀叹。

宋香儿从小受到良好教育,勤奋好学,知书达理,懂得正派做人,一心向善,为人真诚,并写得一手好诗词。她立志成为外公那样受人尊重的医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桃李满天下;一心实现外公的百年沧桑、百年奋斗、百年圆梦的宏愿。她成功了,成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学者。事业上,一片大好春光。她的气质高贵优雅,永远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但她性格中有任性固执的一面。比如与母亲的关系;再比如少女时期,由于被流氓袭击,心里留下阴影,所以总是紧紧地包裹自己,戒备森严,给人以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冷艳,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固执地认为,陈亮看过她的身体(准确说是看到过乳房),就应该是她今生的男人,而且是唯一的男人,从而拒绝了她内心深爱的岳红军。岳红军对她的呵护对她的爱,是非同寻常的,可以说她是长在他躯体里的亲人,他的境界高尚而纯粹,“与君无话不从容”。结果却误会迭出,导致陈亮心灵扭曲,最终酿成大祸。她的前半生一直在与这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中苦度。她崇尚择一人终老,守一人白头。她与陈亮的婚变,给了她致命的打击,“举杯邀风影缠绵,独斟一盏,与谁话思念?”在离婚、流产、失语失聪、抑郁症的痛苦中不能自拔,“怎堪红尘,哀断两茫茫。”但她相信爱情,为寻找那个能与其灵魂对话的爱人,苦苦挣扎……直到申达的出现,似乎改换了天地,使得她凤凰涅槃,脱胎换骨,终于把日子过成了诗,“两情相悦,欲把心承兑。”他俩的相遇,仿佛等待了千年万年,终于迎来了喷薄欲出的旭日东升。然而,“怎料世间事,两情最难猜。”使得她终将没能逃脱“花落飘零雨,空负前世缘”的残酷现实。

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跨越半个多世纪;个性鲜明的人物性格,恩怨交织的情感脉络,始终拨动着人们的心弦,令人屏气凝神,欲罢不能……可以说,《香玲珑》的艺术个性、风格,都极具魅力,其文学价值不可估量。

我喜欢作者的才情,她的清辞丽句,叫人养眼又怡神,读她的作品,仿佛是在欣赏早春的梅树,那满枝的花朵,那淡淡的芬芳,恰似古人诗句中的意境,“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暗香”,不正是作者所酿就的书香吗?

另外,她的《越涛词》三百首,也在紧锣密鼓的创作之中。我想,这部《越涛词》该是《香玲珑》的姊妹篇吧。而这位即将惊艳面世的风姿绰约“小妹”,日后能与“大姐”《香玲珑》如影随形,相依相伴,该是多么有趣!

我热切地期待着,预祝她的新作早日问世,以飨读者。2017年2月28日

张玉太(笔名张帆)河北省元氏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委员,北京大学中日诗书画比较研究会顾问,作家出版社资深编辑。曾任臧克家、贺敬之、李瑛、翟泰丰等著作的责任编辑;曾为200多位中青年作家、诗人的作品担任责编。

主要人物

宋香儿 姑苏医科大学教授、医学博士、博士生导师,诗词爱好者

陈 亮 陈家大孙子,姑苏东方香置业董事长,宋香儿的第一任丈夫

岳红军 岳家大孙子,政府官员,申翠的丈夫,宋香儿青梅竹马的知己

申 达 经济学博士,诗人,瑞士国际连锁企业董事局主席,宋香儿的第二任丈夫,申翠的弟弟

宋冠群 江南名商大贾,姑苏医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诗词爱好者,宋香儿的外公

赵紫薇 姑苏美院教授,职业画家,宋香儿的外婆

宋书雅 医学博士,英伦皇家医院著名外科专家,宋香儿的母亲

陈家庚 江南名商大贾,与宋家为世交,陈亮的爷爷

陈 宇 陈家二孙子,经济学博士,省府高层领导,岳红梅的丈夫

陈 文 陈家孙女,医学博士,姑苏中心医院副院长,宋香儿的闺蜜

岳恒年 宋家大管家,与宋家为世交,岳红军的爷爷

岳红梅 岳家大孙女,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硕士、歌唱家,诗词爱好者,陈宇的妻子,岳红军的双胞胎妹妹,宋香儿的闺蜜

岳红莲 岳家小孙女,宋氏集团高管,韩小龙的妻子

申 翠 红翠制衣上市公司董事长,岳红军的妻子,宋香儿的大学同学、闺蜜

李明道 公安厅副厅长,陈文的丈夫

韩小龙 公安干警,维和部队成员,岳红莲的丈夫

约瑟夫 意大利籍法国商人,宋书雅的第一任丈夫

贝特朗 法国画商,宋书雅的第二任丈夫

莉 莎 医学博士,宋书雅与约瑟夫所生的女儿,宋香儿同母异父的妹妹

安东尼 医学博士,宋书雅与约瑟夫所生的儿子,宋香儿同母异父的弟弟

章春阳 姑苏中心医院护士,安东尼的妻子

刘玉仙 岳恒年的太太,宋家绣娘,岳红军的奶奶

顾美凤 陈家庚的太太,陈亮的奶奶

童改娣 岳红军的母亲

张 影 陈亮的母亲

张小满(张妈)宋家保姆

阿 绣 宋家保姆

阿 玫 宋家保姆

词曰:

大江东望,爱如潮,卷起万波风流。姑苏有女,自凝香,回眸柔情如酒。望族名门,风清毓厚,百年澄锦绣。一脉相传,傲视天下不朽。小桥映波春柳,红尘明月守,玲珑娇羞。风华绝恋,十指扣,痴情一腔难收。山河依旧,唯风景独好,依香伴幽。千年情怨,一笑付之洪宙。

第一章

古语中所说的姑苏,就是现在的苏州。苏州本地人,仍习惯将苏州古城称为姑苏。在姑苏通往虎丘方向有一个叫阊门的老城门很有名堂。穿过城门,可以到达最繁华最热闹的七里山塘。

听老人们讲,古时候将天宫的天门叫阊阖之门。这座老城门,取的正是“气通阊阖”的祥瑞之意,受天神护佑。说的是苏州和天宫血脉相连,是天宫投射在地上的影。这就不难理解苏州城的建造者,要造“人间天堂”的初衷了。

阊门享有盛名,是因为明清时期阊门大街一带,曾是全苏州最繁盛的商业街区。阊门至枫桥的十里长街万商云集,各行各业应有尽有,各省会馆纷列其间。阊门,因此成为当时苏州的代名词。

阊门也被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誉为“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能在阊门世代繁衍生息的人家,家家都有一本厚重的经,日月星辰见证了他们的故事。

后来苏州经济中心地位为上海所取代,阊门商业区也为观前街所不及。阊门看似不比先前红火,但她所承载的故事源远流长。

在阊门大街上,有着“金三角”之称的三户人家,分别姓宋、陈、岳。这三户人家关系特殊,瓜葛百年,爱恨情仇,藕断丝连,剪不断,理还乱。我们不妨回放半个世纪的镜头碎片……

宋家小楼就在阊门边上,这里是宋冠群和赵紫薇的家。

三月的苏州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春雨时不时地洒落下来,把竞相开放的花朵枝叶都洗得净净的,鲜艳得招人爱怜。空气中总是湿湿的润润的,微闭双目嗅上一口,是令人陶醉的味道。这正是江南特有的韵味:黛瓦粉墙拂春柳,古巷深宅掩重门。繁花香浓关不住,小桥流水映佳人。

宋冠群在他的《沁园春》中是这样描写苏州的:

雾锁重楼,河枕马头,曲径通幽。细雨烟波皱,佳人红袖;丝竹悠悠,复歌千首。评弹一唱,韵萦九州,观前街月满西楼。静谧处,听涛声依旧,潺潺温柔。天上人间风流,吴侬软语欲说还休。园林天堂秀,阊门独守;枫桥虎丘,千帆尽游。七里山塘,琼花绣球,斜阳残照影画楼。但目送,鸟飞惊绿柳,花盈苏州。

宋家小楼在这一带分外抢眼。因为它中西合璧的模样与周围徽派马头墙建筑似融非融似像非像的,少了些婉约细腻,多了些豪放和洋气,格局上与欧洲别墅异曲同工,上下两层,房间设计更加宽阔合理。前院后院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大小盆景都有恰到好处的摆放位置;真石假山,石雕石刻,巧夺天工,妙趣横生。就连地面碎石铺就的小道,都能给人活灵活现的九路通衢的畅达之美。最美的要数两棵已有18年树龄的琼花,花大如盘,洁白如玉,聚伞花序生于枝端,周边八朵为萼片发育成的不孕花,中间为两性小花,煞是诱人。每每开放时,都会招惹人们多看两眼。

像这样的小楼院落,宋家在姑苏城里城外还有四处,由宋冠群的几房太太分别居住。

宋氏家族不仅是状元之后,祖上还出过三品朝廷命官。新中国成立前,是江南名商大贾、医界名流,而且把触手伸到了欧洲。大哥宋冠雄几乎垄断了阊门大街所有的丝绸生意。二哥宋冠英把宋家医院、药厂、学校的影响扩大到海外。宋冠群是宋家三儿子,也是弟兄中最为精明的,宋家的经营大计都由他掌管。新中国成立后,宋家把自家的药厂、学校、医院都捐给了国家。

捐给国家的医院被命名为中心医院,宋冠群被任命为中心医院副院长,主管业务,治病救人。闲暇时,他弹得一手好听的钢琴曲,也喜欢楚河汉界博弈对杀,更喜欢作诗填词,舞文弄墨。他的诗词佳作,常常令人惊叹,拍案叫绝。

据说,宋家祖上为了生意上的便利,随着南宋迁都杭州,从北宋之都河南开封迁徙来姑苏的。所以宋冠群是北方人的血统,有着强健的体魄,俊朗的相貌,尤其他那双欧洲式的大眼睛深眼窝,高高的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十足的书卷气质,不晓得迷倒过多少女性。他也真够风流的,一连娶了五房太太,个个出水芙蓉般的美貌。

大太太刘真真,上海人,父亲是上海滩有名的人物,专爱打抱不平,手下有一帮弟兄,不料在一次械斗中丧了命。不久,母亲也去世了。宋冠群见她可怜,出于同情,出手阔绰,给予帮助。刘真真心存感恩,总想报答。后来,经人撮合,刘真真嫁给了20岁的宋冠群,当年就给宋家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不幸的是,她怀的二胎临盆时,子死腹中,伤心欲绝。不久,她抑郁成疾,性格孤僻,倒也安静。

二太太陈曾乔,人长得水灵,性格温和,是后边要说的陈家庚的妹妹。父亲是宋家多年的合作商,18岁那年,嫁给了22岁的宋冠群,当年就为宋家添得千金,深得宋家人喜欢。

三太太刘玉梅,是后边要说的刘玉仙的妹妹,姑苏城里有名的绣娘,不仅貌美如仙,而且懂得经营,强于管理,是宋冠群的得力贤内助。婚后三年,为宋家生育一儿一女。随后,不幸染疾伤寒症,不治而亡。

四太太赵紫薇,她与宋冠群就是传奇,下面单说。

五太太花向荣,姑苏本地人,知书达理,昆曲世家,相貌俊美,声音甜润,为人随和,人缘关系处得有讲究,远近亲疏,拿捏得恰到好处。为宋冠群生育一儿一女。她把宋冠群专门为她写的一首《沁园春·姑苏美人》当作后半生的精神寄托:

烟雨蒙蒙,小桥流水,古巷深幽。淡淡柳眉愁,轩窗含羞;美人拂袖,琴声悠悠。菊淡雅秋,书香润透,扎花描鱼荷包绣。意绵绵,温煮一壶酒,眼波泛舟。归去斜阳正浓,应是评弹一曲守候。晨夕又暮旦,望断巷口;唯有琴弦,舒解离愁。一声低语,阵阵风柔,碧螺春里朱颜瘦。情动处,看泪眼婆娑,月满西楼。

更能显他魅力的是,这几房太太一旦有机会聚在一起,亲如姐妹,相敬如宾。这就是宋冠群的能耐。尤其是四太太会主动拜访几位太太,并常常邀请她们来家里欢聚一堂。其实,自打他娶了四太太赵紫薇,他就不再招惹其他女人了。有他给最宠爱的四太太写的一首词为证:

千古奇缘遇天娇,拍案惊心涛。风花雪月妆台俏,轻拢一袖盈香魂魄销。寒山寺里钟声敲,愿得一人好。问君妻妾知多少?天下粉黛侬在堪终了。

当时,正有一曲《红尘客》唱道:

飞雪落银装素裹,夜归人是红尘客。

相思树上挂离索,趁夜色独自吟歌。

这件事都怨不得,动情处频送秋波。

抵不过对面凝坐,绵绵情话意乱魔。

红酥手拢发掩额,藏不住魂许婆娑。

怎料君郎情乱赊,不堪承受命苟活。

挥泪诀别不容说,风雪夜逃离爱河。

有情郎依依不舍,面对面真心悔过。

人世间情物为何?直惹得生死奔波。

成双对坠入爱河,哪还管谁对谁错。

成双对坠入爱河,哪还管谁对谁错。

赵紫薇是常熟城里钱庄庄主的千金。在宋冠群的五房太太中,她是最美也是最有才华的。她的美貌倾国倾城,典型的东方美人,中等身材,匀称的身段,尤其是穿上旗袍曲线玲珑,雍容华贵。她的鹅蛋脸,柳叶眉,丹凤眼,挺直的鼻梁,精致到无可挑剔。乌黑的秀发,总是烫理得妥帖时尚,东方美韵中还黏合着西方的浪漫。莞尔一笑时,露出两排玉石般的洁白牙齿,越发显得动人心魄。白皙的肌肤娇娇嫩嫩的,不小心触碰一下,就会有一抹红印出来,令人顿生爱怜。而每当她的眼神与人相逢时,就会送给对方一缕春风般的温暖,亲切可人。尤其是用闻香识女人来形容她,是最贴切不过的。她是娘胎里带的能耐,身体温度的变化,饮食物种的变化,健康程度的变化,情绪悲喜的变化,自体都会产生不同的香气,是由汗腺吐露的芬芳,时而某种鲜花的味道,时而某种果子的味道,时而又是说不明辨不清的一缕缕幽香。后来,她把这种基因传给了女儿;女儿又传给了女儿的女儿。

赵紫薇和宋冠群是在法国留学时认识的。当时,抗日战争席卷中国每一个角落,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跑到法国专攻西洋画,赵家千金大小姐也有躲避战乱的策略。宋冠群是在法国专修外科学,同时做丝绸和中外瓷器贸易,所赚款项支援抗日战争。他俩是奇缘,同年同月同日生,都在接受西方文化,骨子里还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情结。她被宋冠群气宇轩昂的爱国之心所折服,不顾家人强烈反对,毅然决然地做了宋冠群的四太太。在她之前,宋冠群的前三房太太已经为他生育有二男二女,并且还处着一个唱昆曲的女演员花向荣。拜天地那天晚上,宋冠群决绝地说,有了赵紫薇,天下女人无颜色。到她这里为止,他不再招惹其他女人。

赵紫薇浅笑嫣然:“不能因为我的出现,伤了人家女子的心。”在她的操持下,宋冠群又收了花向荣做第五房太太。为此,赵紫薇成了宋冠群愈加宠爱的女人。抗日战争胜利的当年,宋家建造了阊门边上的这座小楼,同年,他们的独生女儿书雅就出生在这里。书雅长得像极了母亲,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典型的东方美人。

如今,赵紫薇是美术学院教授,职业画家。她喜欢旗袍,喜欢穿旗袍,喜欢收藏旗袍。她把旗袍的美穿出了极致。为此,宋冠群特意为她填了一首《如梦令·旗袍》:

立领盘扣束腰,

收腹提臀高傲。

阴柔媚倾城,

忽现美腿妖娆。

曼妙,曼妙,

烘云托月旗袍。

宋家小楼左边是老陈家,姑苏城里的老门老户。灰瓦,荷塘,石板路,马头墙,推窗见花,开门近湖,在绿荫的掩映之中,隐约可见低调的轩窗。沿着青苔小路前行不足百米,可见两扇低调的朱红木门,推开走进去,便有一种别具洞天、给人以豁然开朗的喜悦。这是地道的徽派建筑,上下两层,独门独院。陈家祖公,官至知府,商至大江南北。他们家也是从河南开封迁徙过来的。宋、陈两家是世交,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陈家爷爷陈家庚年长宋冠群8岁,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宋冠群和陈家庚的利益密切相连,主要是制药厂和丝绸厂的生意。新中国成立后,陈家也把大部分家业都捐给了国家,他在制药厂担任副厂长。

右边是老岳家,他们住着普通的徽派建筑,没有后院,只有前庭,依水而居,枕河而眠,窗外流水潺潺,室内则安静独享。居善地,心善渊。宋、岳两家也是世交。新中国成立前,岳家爷爷岳恒年是宋家的大管家,年长宋冠群9岁,虽为二十多年的主仆,却亲如兄弟。岳家阿婆刘玉仙是宋家的御用绣娘,宋家几房太太的服饰绣品是姑苏城里最地道的。她的妹妹刘玉梅就是宋冠群的三太太,后来不幸得伤寒症去世了。

远亲不如近邻。宋、陈、岳三家关系融洽,常来常往,亲如一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宋家欲对所有人封锁消息。

一个家族的命运,往往是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而改变的。说的是“人杰地灵,映辉名门之家;情窦初开,蒙羞花样年华”。

这天傍晚时分,西边的太阳很快就要落入地平线以下,露出一点点浅浅的胭脂红,给天空抹出几道淡淡的晚霞,显得有些诡异。

在宋家小楼有些年头的张小满,人称张妈,中等个头儿,不胖不瘦的,细长眼,尖下巴,看上去干净利落,操苏北口音。她慌慌张张地推开女主人赵紫薇的房门,虎猫妮妮“喵”的一声蹿出门来,射出两道冷冷的光。只见张妈在赵紫薇耳边低语了几句,顿时,赵紫薇一脸惊愕。随即,赵紫薇搁下画笔,紧跟着张妈急切地出了画室,一头扎进了女儿书雅的闺房,随手将房门关上。

宋书雅房内门窗紧闭,墨绿色的窗帘把窗户围挡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吹不进来。她还未满18岁,和同学黄健雄偷吃了禁果,不好收场了。本来讲好他俩一起去英国留学的,结果黄健雄独自先去了。黄健雄先走的意思是说两人要分手的。黄健雄走后,她发现自己怀了孕,又不晓得怎么办,只好瞒着家人,终于到了瞒不住的关口,不得不求张妈帮忙。张妈倒是答应帮忙,可怎么帮,她心里也是没底的。

这会儿,宋书雅满头大汗,痛苦得直哼哼,嘴里咬了一块白纱布,脸是扭曲的,紧缠肚皮的白布一层层被剥落下来,像是昆曲演员抖落云袖一样甩了一地。那首格律诗《禁果》,倒是最好的写照:美若倾城二八女,偷吃禁果闯雷区。蓝田种下蜜如玉,怎奈繁育有藩篱。遮云蔽日暗哭泣,屈指掐算盼朝夕。只闻嫦娥舒广袖,不见吴刚月影移。

直到此时,赵紫薇才把女儿书雅怀孕一事,告诉正在弹钢琴的宋冠群,说她也是刚刚得知此事,心乱极了,不晓得怎么办合适。她转身跟张妈说:“快去请接生婆啊!”张妈说已经差人去请了,很快就会到的,又说要请的这个接生婆是姑苏城里蛮地道的高手。

赵紫薇急了:“糊涂,我是让你去请,怎么差别人去呢?”

张妈解释道:“我得照顾书雅,她身边不可以离开人的。”

宋冠群抓起电话就要请急救车和助产士到家里来。赵紫薇一把夺过话筒,用身体将电话机挡在身后:“这件事不好惊动医院的!好事不外传,坏事传千里。一旦传开来,女儿正值青春花季,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的,她能在人前抬起头来吗?你这当父亲的,又是医院领导,你能阻挡住人们在你背后捣脊梁骨吗?宋家是姑苏城里老门老户,我们怎么面对四面八方怪异的眼神?!听我的,先冷静,此事非同小可,绝不可张扬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明白了吧?”

宋冠群一下子蒙了。这种有辱门风的丑事怎么会出现在宋家?一贯用老传统的教育方法严格调教女儿言行的,到底哪里出了偏差?黄健雄那小子他认识,还知道黄健雄的父亲是国民党时期南京方面的政要,跟随蒋介石去了台湾,后来的情况一无所知。他紧锁双眉抬手摘下金丝边眼镜,对着镜片用力哈了几口热气,把镜片擦了又擦重新戴上,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还是理不出头绪来。

赵紫薇让张妈将所有的门窗都关闭,挂好窗帘,这样一来,整个小楼被罩上了一层神秘面纱,紧张气氛在加剧,神秘色彩在加浓。赵紫薇看丈夫还在摆弄那副眼镜,就拿过眼镜帮丈夫戴好,拉过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冠群,宝贝女儿出了这档子事,晓得你心里非常难受。问题就摆在这里,我们必须面对,也必须得承受。我和你一样的心情,女儿还小,她的路还长,往后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的,你我都不晓得的。”

宋冠群说:“眼下最担心的是女儿生产安全问题,一点都不能有闪失的。你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你懂得我在想什么。”

赵紫薇点了点头,紧紧地握了握丈夫的手,又放下来,转身去了女儿的房间。

白色博美犬雪儿似乎懂得主人的心,它趴在钢琴边上的角落里一动也不动,只有谨慎的目光跟着主人不停地游移。

过了一刻钟的工夫,接生婆来了。她一身蛮清爽的装扮,浅灰色衣裤,像是麻料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在脑后梳了个发髻,迈着急切的小碎步进了宋家。赵紫薇赶紧迎过去,接过生产专用箱递给张妈,她拉着接生婆的手,像是拉着救星的手一样,说:“我的宝贝女儿就拜托您了!”“太太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尽力的。”接生婆的表情倒是蛮从容的,这让赵紫薇有了些许的安慰。

疼痛不停地在袭击宋书雅,一阵一阵地撕扯着她的产道,羊水破了有一会儿了,惨叫声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声声传到宋冠群的房间,不一会儿,他的额头渗满汗珠。赵紫薇也不便离接生婆太近,只好站在紧贴着房门的地方,时不时地开门出去向丈夫通报这里的情况。“哦,先露小屁啊!”接生婆惊呼道。虽说见多识广蛮有经验的,此时还是有些犯愁的样子,她说:“小屁股先出的孩子的确不好生出来,就看大小姐的造化了。”“紫薇,还是请助产士吧,这样下去万一出了什么闪失,不好办啊!”宋冠群再一次拿起电话想给医院拨过去,还是被赵紫薇拦下,她说:“再坚持一下看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乱了方寸。”说完,她又急忙进了女儿房间,向接生婆问道:“您确定有把握吗?”“办法是有的,只是大小姐要遭罪的啊!”接生婆又说:“太太要是相信我,就给我信心,不要再老来问我的。您这样一来二去的老是来问,会影响我做事的啊。”“相信您,相信您!”赵紫薇又退到门边靠墙站在那里,就听见接生婆一套一套的接生催产术语不停地叫喊,紧一阵缓一阵的,无休无止。

宋冠群在隔壁房间急切地走来走去,一脸的凝重能拧出水来。他跟赵紫薇说:“虽然我不是妇产科医生,但我是外科专家,哪能不晓得生孩子的危险性?你真就那么相信接生婆的能力吗?书雅这样痛苦,我的心都要碎掉了啊!”

赵紫薇说:“生孩子没有不痛苦的,挺过眼前的痛苦就是一辈子的事,保住名声要紧,保住宋家脸面要紧。书雅痛苦,我当母亲的同样心痛。孰轻孰重,我心里更清楚。再说,我们家离医院这么近,随时都可以叫来助产士的,不能乱了阵脚。”

宋冠群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先按你的意见办,看情况的发展,我们再决定是否请医院的助产士来。”说这话时,他的表情里透着不甘心、不忍心,宝贝书雅是他的心头肉,书雅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一准儿会要他命的。

宋书雅的生产过程还在继续,接生婆催产术语的叫喊声也在继续。过了一会儿,宋书雅体力不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就听接生婆自言自语:这样不走顺道的小孩子,可不要一生都不太平顺啊。张妈一直在给接生婆当助手,听到她这么说,竟然也点了点头,两人互看了对方一眼,又都会心地点了点头,只见张妈做了个食指压唇的动作,轻声说:“嘘,不好这样乱讲的!”

隔壁房间,宋冠群血压升高,脸颊泛起红光,脖子上的血管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些怒张。赵紫薇靠近丈夫,问他要不要服降压药,他却说:“紫薇啊,生孩子是很危险的,书雅的命要紧,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的!小孩子可以不必太过在意,反正生下来也是要送掉的。”“你怎么能这样讲呢?不可以!”赵紫薇语调蛮坚定地说,“女儿书雅的命当然最宝贵,但小孩子也是要紧的,毕竟是我们老宋家的血脉,怎么可以送掉呢?”“不送掉怎么办?莫名其妙,我们老宋家突然多出一个小娃娃,算什么事啊?”宋冠群有些急了。“冠群,你先别着急,我慎重地考虑了这个问题,如果孩子不出意外,能够顺顺利利地存活下来的话,我们就跟外人讲是捡到的弃婴……”赵紫薇说。“捡到的弃婴?你还真能想得出来名堂。我们俩四十六七岁了,嫌书雅一个女儿孤单,再去捡个小娃娃来养,能讲得通吗?想养小孩子,也是可以自己生的啊。”宋冠群还是有些着急。“怎么讲不通?”赵紫薇倒是主意拿定了,她说,“就讲是我们捡回来的弃婴,面上是可以说得过去的。你想想看,左邻右舍都晓得我们宋家慈悲为怀,捡一条小生命回来养不足为奇的。”她拉起丈夫的手,又说:“就这样定下吧,小孩子绝不可以送掉。”

宋冠群虽说点了头,也说同意这样做,但这种事情究竟能瞒多久,谁也不好讲的。眼下最让他揪心的,还是女儿书雅生产安全这一关。

终于,一个小生命清脆的啼哭声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将宋家神秘的面纱撕开了一道口子。

接生婆拿起沾有血迹的白布擦了擦手,站起身来冲着门外疲惫地说了一声:“生了,小千金。”

随即,接生婆收下宋家一笔不小的封口费,静静地离开了宋家。

这天是公元1963年4月19日。这个小女孩的出生,注定了宋家从此过上了非同寻常的日子。他们将这个生下来身体就会散发香气的小姑娘取名香儿。

47岁的宋冠群和赵紫薇成了抚养这个“弃婴”香儿的外公外婆。

一个月之后。

宋书雅生产伤了元气,也动了真气。说是坐月子的,倒不如说是她被囚禁了一个月,明显的消瘦了。只闻香儿哭,不识香儿面。她闹情绪,耍脾气,不吃东西,能使的招儿都使了,没用。她说,就是要使劲作践自己,把所有人都急坏,让所有人都心疼,都闹心,都不得安宁。说得再直接些,就是要把父母亲急坏,让他们投降。

赵紫薇带着严肃的表情摇了摇头,依然坚持自己的态度。

张妈小心翼翼地对书雅说:“书雅呀,不是太太心狠,她也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你不看香儿还好,一看你就更不舍得的啊。”她这么一说,反倒引得书雅哇哇大哭。

又过了一会儿,张妈想再试一试劝劝书雅,便轻轻地推开了书雅的房门。突然,一个布娃娃冲着她飞了过来,接二连三又飞出好几个枕头靠垫,只听书雅无力的、又是声嘶力竭的声音传了出来:“你们都不可以这样对待我。再这样下去,我会被你们活活给逼疯掉的!我千辛万苦生下的女儿,你们连让我看一眼的权利都给剥夺掉了。你们是强盗,是土匪,是不讲道理的人!你们晓得这样做,给我造成的伤害有多大吗?我恨你们!”她说累了,也喊累了,就趴在床上哭一阵,睡一阵的。醒来,还会继续闹腾。这样的局面已经撑了整整一个月,她身心疲惫,瘫软在床上,面无血色,蜡像般的没有了生机,只有泪水顺着眼窝无声地涌出,像缺乏营养的珍珠似的一颗颗往下滑落。

赵紫薇在门外流泪,宋书雅在屋内低声抽泣。赵紫薇示意张妈送吃的给书雅,张妈会意地点了点头。“书雅呀,吃一点东西吧,不然你的身体吃不消的。”张妈轻柔的声音,轻柔的动作,把点心和牛奶放在小桌上,又说了一些劝慰的话。

宋书雅没有再发脾气,倒是一脸的哀求:“张妈,你是最疼我的,你就把香儿抱过来,让我只看一眼好吗?!”话音未落,两行清泪淌落下来,顺着脸颊,又顺着下巴,一滴一滴落在胸前的衣服上,眼看着就湿了一片。

张妈叹了气,转身出了书雅的房门,她是背过脸去抹眼泪。

宋冠群的房门是开着的,看到张妈难受的样子,心里也是酸酸的。他在稿纸上草草地写下《画堂春·贪春睡重不知醒》:

贪春睡重不知醒,梦到深处乱真。蔷薇开过鸟归林,还秀清纯。夜风吹寒不忍,昨日悲欢离恨。一曲旧词春已瘦,闲愁半新。

赵紫薇拿起词稿看了看,随手放在桌子上:“哎呀,你还真能沉得住气。这个时候还有心填词作诗,我算是服了你啊。”

宋冠群轻叹一声,摘下眼镜,哈了口热气在镜片上,拿擦镜布有心无心的,一擦再擦,对赵紫薇说:“我们这样对待书雅是过于残酷了啊!”“冠群,听我的吧,只能这样做的。否则,一旦书雅跟香儿建立起更深的感情,事情就更不好办了。我们就是强行把她送到英国,她也不会专心学习的,搞不好还会毁掉名声,也废掉学业。再坚持一下,香儿已经满月,我们不妨立即安排书雅启程,早一天离开,她就会早一天平静下来的。”赵紫薇说这番话时,语气里透露出没有任何的商量余地。

三天之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忽然伴着风声下起雨来,可以清晰地听到雨打叶片的啪啪声。宋冠群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敲打心头,直觉得咚咚的,有些许的慌乱。他推开半扇窗户,雨水顺着风向恰好飘落在房内。不一会儿,窗前的地上湿了一大片,他索性将对开的两扇窗户全推开了,任雨水肆虐地飞流进来,眼看,靠近窗边的地上有了明晃晃的积水,空气中有股紫藤花的味道。

赵紫薇走到窗前,默默地将窗户关闭,转身扑在丈夫怀里,泪眼汪汪的,她心里清楚丈夫在想什么,知夫莫若妻啊!

宋书雅早早地收拾好了行囊,诀别的表情,令人扎心扎肺的难受。原本如剥了壳的鸡蛋般娇嫩的皮肤,显得有些苍白,鹅蛋脸上光滑细腻还是像白瓷娃娃一样饱满紧实,丹凤眼总是噙着一汪清泉似的,水灵灵的,楚楚可人,也噙着满满的怨恨。嘴角右上方的一颗如半个绿豆大小的黑色美人痣,是纯正的黑,是圆润的黑,是恰到好处的黑,是看上去让人觉得舒服的黑,越发醒目地衬托着她皮肤的白皙。牙齿是如玉的白,整整齐齐地排列开来。两条黑油油的长辫子梳理得仔细,找不出一根乱发,她把它们一前一后搭在肩头,辫梢处的蝴蝶结青春俏皮,是她这个年龄的画龙点睛。她的体态没有明显变化,依然是少女的亭亭玉立。她刻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穿了条海蓝色中长裙子,白色灯笼袖上衣,黑色丝质的飘带在领口上方系出了时髦的花样,像是蝴蝶的翅膀,随时都会展翅高飞似的,呼扇呼扇的,有一种动感的韵律。她的皮鞋擦得干干净净的,黑色牛皮的,稍有圆弧的长方鞋口,精巧轻便,更扎眼的是那双雪白的袜子,恰到好处地修饰了那两条美腿。

宋书雅走在大街上,自然是一道青春靓丽的风景。她的美丽,她的稚嫩,引得众人频频回头。她的美貌是赵紫薇的翻版。

一路上宋书雅沉默寡言,她把爸爸妈妈甩在身后,执意不让送行。

上海虹桥机场。

宋书雅准备登上飞往英国的航班。她进了海关入口,回头一望时,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说不清楚是悔恨怨恨,还是委屈伤心。她只晓得不该偷吃禁果,酿下苦果,吞不下,咽不下,左也不对,右也不行,自讨苦吃,自找罪受。其实,委屈伤心,是最强烈的感受。眼下最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变得这样铁石心肠,说是为女儿着想,什么前途啊、命运啊、名声名誉啊,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懂是懂得的,可做起来不容易。每走一步,都是痛苦的抉择!未曾谋面的女儿香儿的哭声萦绕在耳畔,越想把这哭声赶走,越是清清楚楚地就在耳边回荡,怎么也挥之不去:“香儿啊,别怪妈妈狠心,妈妈走了,不再回来了!”

她是带着怨恨怨气,带着满腹委屈,带着牵肠挂肚的不舍走的。她这一走,让宋家更加不寻常……而那首《念奴娇·分离》何尝不是心海里惊涛拍岸的泣血倾诉:

雨打柳枝,千行泪,离别锣声声催。怎堪承受,私生子,轻蔑亵渎意味。襁褓花蕾,可识衣袂,日后谁认谁?高贵血统,同流魍魉魑魅。今生不做母女,权当没生你,来世再会。空谈爱情,心已死,吞咽苦果莫悔。负气离家,意绝人不归,撕裂心肺。今日一别,此生永不牵累。

第二章

4年之后。

宋家小楼今非昔比。先是被红卫兵抄家,砸碎所有被贴上“封资修”标签的物品,院子里的真石假山东倒西歪,不见了寓意的灵动,一片狼藉。宋冠群被撤职挂上“走资派”“叛国投敌”的牌子游行示众,当街暴晒,几次昏厥。而每天被揪斗,成了家常便饭。接着,他被发配吴县劳动改造,挖鱼塘、种莲藕,到鸭舍鹅舍清理粪便。他那双拿听诊器手术刀的手血泡叠加,不停地往外渗着脓血。每当被揪斗,被罚苦力时,他不怨天,不怨地,心里默诵诗词歌赋,他坚信:心中的那一轮红日迟早会喷薄而出。只是一想到香儿无人照管,想到太太被莫须有的罪名强制低头,他老泪纵横。

这天傍晚,借着落日余晖,他默诵《沁园春·患难》:

恩爱夫妻,突遭劫难,精神沦陷。欲道声珍重,相看泪眼;蒙屈受冤,饱受摧残。大河上下,岁月酷寒,静待红日照江山。祖国在,与天地共存,何惧磨难?誓死永不背叛,叹风戏落叶百花残。吾黄河泰山,坚守信念;荡涤阴霾,为时不远。华夏子孙,披肝沥胆,定换春色满人间。待来年,看万山红遍,家国平安。

接着,他轻唤一声:“紫薇——”用一首《一剪梅·红粉佳人》勾起曾经的眷恋:

塞纳河畔晓风寒。红粉佳人,声声呐喊。怎堪那颠沛辗转,举目东方,家国呜咽。战火连天起烽烟。山河破碎,断壁残垣。抬望眼乡愁绝恋,背影已远,泪雾迷漫。

稍停片刻,他仰望苍穹,一声长叹,回首又一声轻唤:“紫薇——”这次他含泪吟诵《一剪梅·往事如烟》:

风摇池碧珠泪残。翠袖琴弦,唱破愁眠。朱门春色去又还,眉梢凋落,往事如烟。更奈何唇角默念。枫桥依旧,花红蝶恋。正谁家欢歌散板,眼波相缠,几分痴癫。

赵紫薇被红卫兵责令剪去一头大波浪秀发,摘下玉镯、戒指、耳环,脱去华服,换上便装。她被戴上“国民党特务”的高帽游街转巷,也同样经受当街暴晒、被拳打脚踢的酷刑。即使顺着嘴角往下淌血,她都没有落一滴眼泪,而每次一想到香儿真成了没有人管没有人疼的“弃儿”,她的心里都会流血。

张妈被红卫兵打发回了苏北老家,所有的园丁仆人都离开了宋家小楼。

赵紫薇每天扫大街,一干就是一整天。

香儿在家与猫狗为伴,常常弄得屁股上裤子上都是屎尿。

赵紫薇什么苦什么罪都能承受,看到香儿这样受罪,她受不了了!“上帝啊,香儿无辜,把所有的罪都降加给我来承受吧!”赵紫薇双膝跪下,祈祷上苍!

上苍有没有听到不大好讲,回到苏北老家的张小满,似乎听到了主人呼唤。她乘夜班火车来到了宋家,香儿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哇哇大哭,吵着要吃的要喝的,闹着要张妈抱,哭喊着“不要一个人在家,不要锁在房里”。张小满抱起香儿泣不成声,仔细给香儿洗了洗小花脸,换上干净的衣服。

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抱香儿回自己家。谁知,张小满把香儿抱回苏北老家没几天,就跟刚过门的儿媳妇闹上了。儿媳妇知道宋家的遭遇,着实害怕被牵连,要求婆婆必须把香儿送回宋家。无奈,张小满只好将香儿送回宋家。

这回麻烦更大了,宋家小楼成了红卫兵司令部!宋冠群和赵紫薇都被赶到吴县劳动改造,整天回不了家。

张小满犯了难!

她知道隔壁老岳家与宋家的交情,也知道岳恒年前些时为阻止红卫兵来宋家胡闹,被红卫兵打断了三根肋骨,并且伤及腰椎骨,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可是不找岳家又有什么其他办法呢?于是,她硬着头皮敲开了岳家的门。“哦,是张妈啊。”刘玉仙把门打开,就把香儿拥在怀中。刘玉仙是岳恒年唯一的太太,娘家是扬州人,五十六七岁了,依然细皮嫩肉的,声音清脆。小小的个头儿,看上去标致精致,透着温良和亲切。她边给张妈让座,边说:“当家的一大早就在念叨香儿呢,说张妈心地善良,一定会对香儿疼爱的。”她发觉张小满一脸泪水,就问:“又出什么事了吗?”“香儿这可怜的孩子啊!”张小满的话还没讲完,就哽咽住了。稍停片刻,她平复了一下情绪,把苏北老家的情况说了一遍,又重复道:“岳家阿婆,你晓得的啊,我特别喜欢香儿,也可怜老爷太太,是想帮助照顾香儿的,可我们家的情况,不好办啊……”说着眼泪又流出来了。“宝善妈——”岳恒年想坐起来,他试着动了一下身体,疼痛难忍,又躺了下去。一个甲子的年纪了,体格又偏胖,好像每个关节都不大听使唤,他略显吃力地对太太说:“把香儿放咱家吧,我们来照顾她。你去把红军妈叫到这里来,我来跟她讲。”

岳恒年说的“红军妈”是他的儿媳,叫童改娣。老家山东济南,高高胖胖的,生得倒是眉目精致,头发乌黑,性格开朗,快人快语,给人以风风火火的印象。她的父亲童遥是做丝绸生意的,常年与苏杭人打交道。童遥先是与老宋家的大儿子宋冠雄来往密切,后来又结识了老宋家的大管家岳恒年。他欣赏岳恒年的忠厚实在,两人很投缘。又得知岳恒年唯一的儿子宝善是解放军驻守上海的部队军官,根正苗红,就有意将自己20岁的宝贝闺女许配给岳宝善当媳妇。没想到岳恒年也正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有趣的是,岳恒年三个女儿,就岳宝善一个儿子;而童遥三个儿子,只有改娣一个女儿。

童改娣也真给老岳家争气,进门不久就为老岳家生育一对龙凤胎,取名红军、红梅,与香儿同岁,都属兔,只是月份比香儿早两个月。眼下,她又有了身孕,所以,她是老岳家的宝贝。

童改娣来到岳老爷子房间。她一身灰衣灰裤,像是麻料的,洗得蛮干净,头发黑亮黑亮的,刚好与耳垂平齐,显得蛮干练。她是个聪明人,没问有何事,一看阵势,就明白八八九九。一开口说话,就晓得她是个直性子:“爸妈,您二老有什么吩咐,直接讲好了,我不就是执行吗?”“那好,你宋叔家的情况你晓得的。”岳恒年再次想试着坐起来讲话。童改娣连忙帮公爹靠在床头上,又连忙拿靠垫帮公爹靠在身体需要的地方。“宝善媳妇,我决定把香儿留咱家照看,你不会有意见吧?”岳恒年说。“我没有意见。”童改娣从婆母那里接过香儿,抱在自己怀里,仔细端详,面露微笑,“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竟然会被狠心爹娘弃掉,算我们捡到了宝贝好了。将来长大了,就给我们家红军做媳妇,该多好啊!”

在宋家最困难的时期,老岳家成了恩人。

这次人为的灾难,老陈家也没能幸免。

当年陈家庚比起宋冠群的风流来,可谓小巫见大巫。然而,宋冠群的几房太太没有一个站出来揭发举报、划清界限的。陈家庚的三房太太就不同了。二太太和三太太,有风吹草动就站出来,急于撇清自己。他最宠爱的二太太了解内幕最多最扎实,所以揭发陈家庚的大字报铺天盖地,都是她写的。她像揭竿起义的领袖一样,站在聚集的人群中现身说法,换来的是愤怒的人们对陈家庚棍棒交加,扔臭鸡蛋,扔烂菜叶,泼洒剩汤剩饭,把他打成了落水狗的模样。每一次揪斗之后,只有大太太顾凤美为他默默地擦去血迹,掸去泥土,搀扶他回家。然而,大太太不会生养。陈家的两个姑娘和两个儿子分别是二太太和三太太的功劳。二太太生了一个女儿叫陈琳,后来生天花死掉了。三太太生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分别取名为陈景富、陈景贵、陈景云。二儿子陈景贵娶了上海电影厂的名演员张影为妻。张影是演员,当然是个大美人,上海人,加上陈景贵的不凡相貌,她一连生的两儿一女,个个都像画中人,格外漂亮。分别取名为陈亮、陈宇、陈文。因此,张影息影回到姑苏,成了专职贤妻良母,深受老陈家尊重。不幸的是丈夫英年早逝,她独自担起育子重担。陈文和香儿同岁,比香儿大一个月,陈亮比香儿大3岁,陈宇比香儿大1岁。

陈家大太太顾凤美是姑苏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个子小小的,声音甜甜的,眉清目秀,招人喜欢。她进陈家三年不见动静,便主动说服陈家庚娶了二太太来给陈家生养。二太太卢巧巧是姑苏城里有名的绸缎商的千金,略显刁蛮,任性,但颇为精明,人长得花一样艳美,生养了女儿后,脾气见长,谁都容不下,常为一丁点事跟大太太过不去。陈家庚又娶了扬州城里盐商的千金闻一诺,她生得如花似玉,天下最标致的容貌,身段匀称,不高不低,不胖不瘦。更让陈家庚欣喜的是,她娶进陈家,一连为陈家生养两儿一女。

本以为刁钻的二太太会跟她过不去的,没料想,她俩倒是蛮谈得来的。她俩都不喜欢大太太在陈家庚面前献殷勤的样子,总想着合起伙来捉弄大太太。显然,这次揭发陈家庚是二太太的主意,没想到把事情搞大了。

原打算向人民群众检举陈家内幕,人民群众就会放过陈家的两个太太的,她俩想错了。陈家庚一次又一次被抄家,被拉出去批斗挨揍,游街示众。陈家二太太卢巧巧和三太太闻一诺,都被剪成阴阳头,一边站一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反倒大太太顾凤美没有遭太多的罪。

陈家庚被批斗之后,也被发配到吴县劳动改造。

宋冠群一见他来了,苦笑了一下,风趣地说:“呵呵,咱哥俩到哪里都乘一条船,谁也离不开谁啊。”“亏你还笑得出来。”陈家庚也是一脸苦笑。“那又能怎么样?有没有罪,自己最清楚。别人谁讲都不算数的。”宋冠群一脸坦荡。“少讲话,多干活儿。小心隔墙有耳,打你小报告。你嘴再硬,皮肉之苦少不了的。”陈家庚心有余悸。他看周围没有别人,便凑近宋冠群说:“娘的,我就搞不懂,家里那俩娘儿们当面砸我砖,说我罪大恶极,她们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吗?没有。她们到底为了什么?”“陈兄啊,不只是那俩娘儿们到底为了什么你不明白,现在斗争如此残酷,其实质是什么,你我都看明白了吗?”宋冠群停住了手里的活儿,鸭圈里一股恶臭随着热风扩展开来。他抽掉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接着一锨一锨往外铲圈里的粪便。一首《七律·路漫漫》在他心底默道:举国上下闹串联,百废待兴路漫漫。千愁万绪书海潜,咬定青山梦里禅。精忠报国为良贤,老夫烦恼推云边。万里长城今犹在,重整河山待何年?

陈家庚的个头儿比宋冠群稍低些,体魄也没有宋冠群强壮,两道犀利的目光昭示着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内心不服。那又能怎样?与之抗衡,就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想不明白的问题,就别再想了。”宋冠群说。“想不想都一样,我们现在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听人指挥,任人摆布,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陈家庚长叹一声,猛地将手里的铁锨扔得远远的,恰巧被不远处的管理干部看到,换来的是一顿训斥。

头天傍晚,陈家庚听到三太太闻一诺上吊自尽的消息。

他破天荒地扯着破锣嗓子,声嘶力竭地唱了一曲《饮离愁》:

柳眉凝脂生绝色,

对镜花黄两三朵。

罗裙轻踱书香阁,

唯恐错惹桃花客。

这一切得从头说。

山移随风,水动连波,

话里话外都由自己和。

成笑谈固守沉默,

相爱人却不能扯。

一生风光,半世离索。

如意郎听命取舍,

钟情不过只一个。

唯爱情不能凑合。

夜未央孤灯词作,

深杯离恨品对错。

半生情缘,半世坎坷,

无所谓谁给谁惹的祸。

到头来烟云飘过,

相爱人终却成陌。

一半离愁,一半苦厄。

一半离愁,一半苦厄。

这一切都还能与谁共说?

这天夜里,陈家庚用皮带挂住脖子,在一棵歪脖树上寻自尽,被宋冠群救下:“陈兄啊,谁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极其宝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没有权力走这条不归路啊!”说着,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他又说,“现在我们所面对的,只能顺势而行,绝不能逆势而动。老兄,更不能傻到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你权且自认为我们有罪,那就让改造我们的过程来得更猛烈一些吧,彻底荡涤灵魂,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也是一条生路啊!”他的脑海里跳出诗词歌赋中的名段佳句,振作,保命,这才是当前必须而为的。“你救了我的命,从此咱哥俩就是生死之交的亲兄弟!”陈家庚握紧宋冠群的手用力一摇,他说,“我们俩命运相连,咬紧牙关往前走,为了我们的亲人,为了我们自己,保重好身体!”他转念一想,又有些犯愁:“这种鬼日子何时才是头啊?!”“一切都会恢复常态的。”宋冠群说。“最近紫薇怎么样了,她还好吗?”陈家庚问。“这些天调她到城里扫大街,早出晚归的。她心态还不错,对未来充满希望。她真的很不简单,一个女人遭受这么严重的打击,还能够看到她的笑脸,实属不易啊!”宋冠群的眼睛里满是爱怜。“你家小楼被红卫兵司令部占领了。娘的,这帮浑小子,真不晓得天高地厚啊!”陈家庚的话音刚落,看到了宋冠群脸上一惊,他忙问:“冠群,这件事不会紫薇没有告诉你吧?”他没有听到宋冠群回答,又说,“大人吃苦受罪也就认了,小孩子犯了什么法,也跟着过鬼日子。”他还没有听到任何回应,接着说:“你们也真是的,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还捡那么个弃婴,跟着你们不也是一样的活受罪啊。”“香儿——”宋冠群心底的一声呼唤,随即双手抱头,使劲把泪水往肚子里咽。一首《七律·忠魂》在脑海中呼之欲出:红旗漫卷北风寒,雄关栈道望江山。祖国母亲云隔远,吾辈何处谏忠言?贤良遭陷窦娥冤,男儿有泪不轻弹。老夫猛敲钢琴键,一曲忠魂不愧天!

政治斗争的烈焰被一点一点往下压,全国红卫兵大串联接近尾声,复课闹革命的广播从早响到晚,医院里的就医秩序也在逐步恢复。听人说,红卫兵司令部从宋家小楼搬了出去,留下一片狼藉。

宋冠群看看周围无人,便随着鸭圈里的鸣叫声苦中作乐,先是有一调没一调地哼唱昆曲,接着哼唱京戏。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吟诵《一剪梅·花旦》:

彩袖轻拂欲断魂。墨点破面,勾勒神韵。缤纷舞台影无痕,台上台下,怨醉知音。春花秋月戏扮真,爱恨别离,洞穿心门。歌尽桃花梦几分,逢场作戏,惹乱娇颦。

他反复吟诵几遍,有些自鸣得意,随即又写下一首《一剪梅·青衣》,这次吟诵时,心情沉重:

古巷深宅影画楼。举止端庄,腔鸣月候。青衣素裹绿窗透,泪湿沾襟,梦落花羞。夜风薄凉冷衫袖。笑舞红尘,翠羽幻幽。纵有千古粉墨奏,贞洁烈女,几度春秋?

最先回到宋家小楼的是张小满张妈。她人在苏北老家,心在姑苏城里的宋家。她放心不下老爷太太,更放心不下书雅的女儿香儿。她虽是一个乡下女人,知道谁亲谁近,懂得感恩,也懂得回报。

她把楼上楼下好好地收拾了一番。好在红卫兵那些浑小子并没有祸害宋冠群和赵紫薇的卧室,总算还能看到些原有的模样,室内室外今非昔比,到处充斥着斗争的火药味。

接着回到宋家小楼的是赵紫薇,人倒还算精神,超短的黑发中夹杂少许的白发,白衣灰裤,合身得体。她一进来就喊:“张妈——”声音还是依然脆脆的,音色里多了几分急切。“哎!”张小满连三赶四地从楼上下来,主仆二人一下子抱在一起,泪流满面。“太太,你终于回来了,你受苦了!”张小满说。“谢谢你呀,张妈,宋家多亏有了你的帮助,你是宋家的恩人啊!”赵紫薇说得认真诚恳。“香儿——”她俩几乎同一频率喊出声来,只见岳家阿婆刘玉仙领着香儿进了宋家小楼。“外婆——”香儿像小燕子一样飞进赵紫薇怀里,祖孙二人紧紧地抱在一起,香儿哇哇大哭,赵紫薇陪她一起哭。“外公外婆都不要香儿——”香儿委屈得喘不过气来,两只小手捧住赵紫薇的脸看了又看,像是从不曾见过一样。“外公外婆没有不要香儿,也不会不要香儿的。”赵紫薇在香儿的脸颊额头亲不够,又拿起小手亲了又亲,然后把香儿紧紧地抱在怀里。“那为什么香儿总也见不到外公外婆啊,你们去了哪里?”香儿又哭了。“外公外婆到外边去工作,太忙了,照顾不了我们香儿,让我们香儿受了委屈,是外公外婆不好。”赵紫薇说。“外公外婆好,香儿想外公外婆。”香儿抬起小手拍打在赵紫薇脸上,撒起娇来。“香儿蛮懂事的。”刘玉仙阿婆说,“这些天都是跟着红军妈一起睡,晚上红军、红梅跟他妈都挤在一张床上。三个孩子一般大,有时候谁也不让着谁,搞不好还互相掐架,热闹着呢。不过,还是香儿懂事一些。”“谢谢,你们都是老宋家的恩人。”赵紫薇放下香儿,深深地鞠了一躬。

刘玉仙、张小满连忙摆手,都说使不得的。

正说着,红军妈童改娣急急忙忙地来了:“我说呢,一不留神,不晓得香儿去了哪里。原来是赵阿姨回来了,太好了!”“谢谢你,改娣,这两年香儿多亏了有你照顾。”赵紫薇真诚地说。“不用谢。香儿太可爱了,我好喜欢她。”童改娣看了一眼刘玉仙,又说,“那天还跟我妈说呢,谁家当娘的这么狠心,把香儿这样漂亮的女儿都舍得丢弃。香儿干脆跟我叫妈妈好了,长大了就给我们家红军当媳妇。到那时,我就是你的婆母了。你说好不好啊?”她还在滔滔不绝,被刘玉仙厉声斥道:“当着孩子面,你乱讲些什么啊!”“好了好了,我不乱讲。”童改娣连忙帮助张妈收拾屋子。刘玉仙微笑道:“这不是蛮好的嘛,多干些正经事。”童改娣想回婆婆两句,又咽了回去。她是想说:“我是真的好可怜香儿啊!”转回头一笑,把话咽了回去。

虎猫妮妮和白色博美犬雪儿像是互通了信息,流浪多日之后,拖着一身脏兮兮的毛发,终于回到了主人身边。赵紫薇看到它们,再一次泪奔,俯下身子爱抚它们:“宋家遭难,也让你们跟着受苦受罪啊!”虎猫妮妮使劲用自己的脸蹭主人,蹭罢左边蹭右边,把赵紫薇蹭得心都碎了。狗狗雪儿干脆跳到主人怀里,舔吻所有能触及的地方。再仔细一看,雪儿满面泪痕,把主人的心给融化掉了。

宋冠群回到家里时,香儿已经睡着了,眼睛里是噙着泪水的,小鼻子的鼻翼一动一动的,两只小手抓得紧紧的抱在胸前,生怕又被抛弃的恐惧把她拽进了梦乡。他转身将太太搂在怀里,热烈拥吻。

窗外,秋色已浓,阵阵凉意袭来,宋冠群头脑清醒,兴致勃勃,顺手拈来一首《五言·秋》,露出一脸苦笑:

月色染秋凉,梧桐落叶黄。

菊绽俏傲骨,昂首迎晨霜。

秋高随风爽,雾霭莫彷徨。

闻得鹊鸟归,吉祥满庭堂。

他吟诵完毕,读出太太眼中是苍凉,心里一沉,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头,随之沉吟《采桑子·冷秋》:

庭院深深飘梧桐,流光素影。半晌贪欢,奈何红尘夜雨声。离愁别绪落画中,怎堪多情?梦浅浮生,冷面秋风煞五更。

他看太太默不作声,懂得她心里的冷,便与她相拥而坐,传递给她温暖。说着就到了大寒季节,形势依然不稳,人心寒凉。宋冠群的《一剪梅·大寒》算是应景之作:

悲风鸣树呼呼响。天野苍茫,壮阴夺阳。冬雪雪冬日冷光,寒气砭骨,死寂凄凉。冰冻三尺落晓霜。冷到极致,融消泪漾。叶落桑槐年未央,枯木撵春,腊尽暖荡。

赵紫薇看到岳家爷爷岳恒年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岳恒年的伤渐渐好起来了,可以自己来回走动了。只是每逢阴雨连绵的时候,还会有些隐痛,医生说是后遗症,很难完全消除的。宋冠群说很愧疚,因为自己的问题,连累了他。“不要这样讲。”岳恒年伸胳膊伸腿又弯腰,做给宋冠群看,他说:“我不是好好的嘛,你不要太在意了。现在你要在意自己的事。劳动改造还去吗?医院什么时候恢复你的工作?这都是大事。哪一样都比我腰痛重要。”“两码子事。”宋冠群说,“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应该不会再有更大的灾难。现在,我们中华民族百废待兴,‘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提得这么响亮,祸乱国家、祸乱民众的行为会收敛一些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都去闹革命了,都去斗争了,谁来生产?我们吃什么,穿什么?谁来行医救人?谁来教书育人?这些我也讲不好的。”

赵紫薇把象棋准备好了。

宋冠群和岳恒年在楚河汉界一阵博弈,仍不分胜负。香儿钻到外公怀里,说她要替外公走下一步棋。宋冠群耐心讲解每一颗棋子的作用。香儿听得仔细,学得认真。几次下来,象棋的基本套路已被香儿认知。

宋冠群英雄无用武之地,职务被撤,听诊器手术刀被夺,劳动改造的时间安排也不像前些时那么密集了,也不再限制行动自由。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下象棋、弹钢琴;也有大把的时间将这两项技能一一传给香儿。

送走岳恒年,宋冠群望着他的背影自语道:真是忠心耿耿的厚道人啊!于是,他的《七绝·厚道》脱口而出:宁憨不巧人沉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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