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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9 04:5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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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地利)卡夫卡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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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

城堡试读:

一、抵达

K抵达时已是夜幕降临,村庄笼罩在厚厚的积雪下,周围环绕着浓雾,一片黑暗,完全看不到城堡所在的那座山丘的轮廓,甚至透不出一丝光亮。在通往村庄的大路上有一座木桥,K久久驻足于桥上,望着眼前茫然一片的夜色。

然后K便开始寻找今晚的住处,来到一家小旅店,店里的人都还没睡。虽然客房都满了,但老板看到这位客人姗姗来迟,感到极其惊讶和不解,所以愿意让他留宿在酒吧间,睡在一张稻草垫上,K同意了。几个乡下人还坐在那里喝啤酒,但是K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于是去阁楼上拿了一张稻草垫铺在炉子旁躺了下来。炉边很暖和,那几个乡下人也没发出什么动静,K感到眼睛都睁不开了,硬撑着打量了他们就睡着了。

可没过一会儿K就被吵醒了。只见一个穿戴像是城里来的年轻人,长着一张演员脸,浓眉细眼的,此时和旅店老板一起站在他旁边。那些乡下人还没走,还有几个把椅子转过来看热闹,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年轻人先是很有礼貌地为打扰K的休息道歉,并介绍自己是城堡管理员的儿子,然后继续说道:“这个村子也是属于城堡的,所以任何住在村里或在这儿过夜的人也就等于住在城堡里。可是,未经伯爵许可,任何人是不得留在这儿。你显然还没有经过伯爵的许可,或者至少还没有出示任何许可证明。”

此时K已经半坐起来,一边用手抚着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一边抬头看着周围的人,问道:“我这是游荡到哪个村子来了?这里有座城堡吗?”“当然了。”那个年轻人慢慢地吐出这三个字。这时酒吧间各处都有人冲着K摇头,仿佛是不理解他怎么问得出这种问题。“是韦斯特韦斯特伯爵的城堡。”年轻人又说。“在这里过夜必须要有许可?”K问道,仿佛要确认清楚自己刚才不是在梦里听到的这个要求。“要有许可。”年轻人回答的同时,伸出一只手臂,转向旅店老板和在场的其他人,阴阳怪气地问道:“难道有谁可以不用许可吗?”“那我得去拿我的许可了。”K打着哈欠掀开铺盖,像是打算站起来。“是要许可,可是你找谁要呢?”年轻人问K。“找伯爵啊,”K答道,“好像也没别的选择吧。”“现在?深更半夜的,你要去找伯爵要许可?”年轻人大声问道,向后退了一步。“不行吗?”K平静地问年轻人,“那你叫醒我干什么?”

这时年轻人沉不住气了,对着K喊道:“真是一副流浪汉的德性!我命令你尊重伯爵官员的权威。叫醒你是为了让你马上离开伯爵的领地。”“闹够了吧,”K压低声音说道,重新在草垫上躺下并拉起铺盖。“年轻人,你有点过分了,刚才的事儿等我明天再处理。如果需要证人,旅店老板和在场先生们都是见证者。另外我要提醒你,我可是伯爵招来的土地测量员,我的助手们带着测量工具会在明天坐车抵达。我之所以今天徒步而来,是因为想抓住在雪中徒步远行的机会,不巧却在途中迷了几次路,所以这么晚才来。而大晚上去城堡报到不合适,这个问题我清楚得很,根本用不着你来教我。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决定在这里凑合一晚,而你竟如此无礼地,说得客气点吧,打扰我休息。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晚安,先生们。”K说完翻了个身,转向炉子那边。“土地测量员?”K听到背后有人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然后就没人作声了。年轻人很快就镇定下来,对老板说道:“我要打个电话问问。”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的,仿佛怕打扰K休息,但又让K刚好听得到。这么说村里的小旅店竟然还装了电话?设施配备得还真齐全。的确,这里的某些细节确实让K感到意外,但总的来说一切也都还在意料中。结果呢,他发现电话机几乎就装在自己的头顶上方,之前他昏昏欲睡的竟没注意到。那么,假如年轻人要打电话问,无论怎样细致体贴,都不可避免地要打扰K睡觉,所以现在的问题在于K是否允许他打这通电话,K决定还是让他打。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装睡就没意义了,所以K又翻过身来,看着那些乡下人小心翼翼地聚成一堆,正在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看来土地测量员来了可不是小事。厨房门早已打开,一个魁梧壮硕的人形几乎占满了门框,那人是旅店老板娘,老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跟她汇报情况。这时年轻人拨通了电话,城堡管理员在睡觉,副管理员——这类职位应该不止一个——一位自称弗里茨的先生接了电话。年轻人说自己是施瓦策尔,发现一个名叫K的三十多岁的男人,穿得破破烂烂,却安睡在旅店的一个稻草垫上,头枕着一个小双肩包,旁边放着一根疙里疙瘩的手杖。他说这种情况下他自然怀疑K的身份,而且旅店老板显然由于玩忽职守没把好关,那么他施瓦策尔更应该来把此事调查清楚。而他将K叫醒进行盘问,并按照规定下达将他驱逐出伯爵领地的警告时,K的表现傲慢无礼,不过其中定有缘由吧,果然如此,结果K自称是伯爵聘来的土地测量员。但至少从程序上讲,他施瓦策尔自然义不容辞地要核实这个问题,因此他打电话来,烦请弗里茨先生与总办公室联络,确认是不是真的要来这么一位土地测量员,然后请他立刻回电告知。

之后酒吧间陷入一阵沉默,电话那头弗里茨忙着问询,这里的人都在静待答案揭晓。K还是躺在原地,甚至都没翻一下身,看上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双眼呆呆地望着前方。施瓦策尔在处理自己这件事时恶意满满却又谨小慎微,这给了K一种印象:在这座城堡里,即使是像施瓦策尔这类地位低下的人也受过类似外交技巧的训练,而且运用得如此熟练。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也算尽职尽责,总办公室竟还有夜班岗,而且显然回复速度很快,因为弗里茨马上就又回到了话筒边。但是,通话的内容似乎很简短,没说几句施瓦策尔就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我就说嘛,”他大叫道,“哪有什么土地测量员,分明就是个骗子,跟其他流浪汉是一路货,说不定还更恶劣。”施瓦策尔话音刚落,K以为酒吧间里的所有人——包括施瓦策尔、乡下人、老板以及老板娘,都要上前来围攻他了。为了至少躲过第一轮的猛攻,K赶紧钻进铺盖,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突然间,电话铃又响了,K觉得这次的铃声格外响亮,于是他又慢慢地把头露出来一点。虽然这通来电并不一定和K有关,但所有人瞬间都像凝固了一样,没人说一句话。施瓦策尔走过去接起电话。在听完话筒里一长串解释说明以后,施瓦策尔压低声音问对方:“那就是说刚才搞错了?这太让人难堪了。什么?部门主任亲自打来的电话?奇怪,太奇怪了!那我该如何跟土地测量员先生解释呢?”

K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着施瓦策尔说的话。这么说他已经被城堡任命为土地测量员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坏处在于这意味着城堡掌握了他的一切关键信息,在反复权衡双方力量之后,欣然接受他的挑战。但好处在于,正如他所料,他们确实低估了他的实力,所以他应该享有比最初预期还要多的自由。但是,如果他们想通过承认K的测量员身份,就想让他一直处于诚惶诚恐的状态,那他们就错了,虽然不得不承认他们这种策略很高明,但也只是让K微微打了个颤,仅此而已。

施瓦策尔怯生生地向K靠拢过来,K挥了挥手让他走开;这时人们坚持要他住到老板的房间去,他也拒绝了。他只接受了老板递来的一杯睡前酒和老板娘准备的一只装有毛巾香皂的脸盆。还没等他开口让人们离开酒吧间,所有人都急匆匆向门口涌去,而且尽量遮着脸以免明天被他认出来。直到酒吧间剩下他一人,灯也熄灭了,他才感到片刻的宁静。这一晚K睡得很熟,除了半夜被窜来窜去的老鼠吵醒一两回之外,一直睡到了天亮。

吃过早餐,K想立刻去村子里。据老板,K在这里的食宿费用全部由城堡承担。想到老板昨晚的表现,K基本不怎么跟老板说话,除非有非说不可的话。但是老板始终哀求似的围在他身边,让K产生了一丝怜悯,于是允许他在旁边坐一小会。“我还没见到伯爵呢,”K说,“听说只要活干得好,伯爵在薪酬方面决不吝啬,是不是?我相信任何一个像我这样远离妻儿,千里迢迢来工作的他乡客,总还是希望着有朝一日能衣锦还乡吧。”“像您这样的先生完全不必担心这个,这里还从来没人听到过谁抱怨薪酬低呢。”老板说。“哦,好吧。”K继续说道,“我可不是那种畏畏缩缩的人,就算面对伯爵,我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过,我当然希望最好还是能与这里的先生们和平相处。”

老板坐在K对面的飘窗边缘处。他不敢让自己的坐姿更舒服随意一点,只是用他充满焦虑的棕色的大眼睛一直望着K。刚才他似乎还想尽可能地离K近些,现在却恨不得立刻逃走。难道他害怕K向他打听更多伯爵的事情?或者害怕这个被他尊称为“先生”的K并不那么靠得住?K觉得必须要分散下他的注意力,于是看了看表说:“我的助手们就快到了,能在这里给他们安排住处吗?”“当然可以,先生。”老板说道,“但他们不跟您一起住城堡吗?”

难道老板真要从容愉快地放走自己的客人,特别是K,仿佛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K转移到城堡里去了?“这还不确定,”K说道,“这首先取决于他们分配给我的工作任务。比如,如果我要在下面工作,住在这里肯定是最合适的。而且,恐怕住在城堡对我也没什么吸引力,因为我喜欢无拘无束的。”“您不了解城堡。”老板轻声说。“的确,”K接着说道,“确实不应该过早下结论,目前我对城堡的所有了解就是——那里的人懂得如何挑选合适的土地测量员。当然,他们可能还有别的长处吧。”说罢K站起来准备走,为了让眼前这个因焦虑而一个劲咬嘴唇的老板能够放松下来。要获得这个老板的信任果然不容易啊。

走出旅店的时候,K注意到墙上挂着一个深色画框,里面是一幅暗色的人物肖像画。他昨晚躺在那个位置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这幅画,但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还以为画框中的画已被拿走,只剩下一个画框和深色的衬板。但现在看到那确实是一幅画,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男子的半身像。画中男子的头耷拉至胸前,几乎看不到眼睛,似乎是他宽大突出的前额和巨大的鹰钩鼻使他抬不起头来。由于画像头部的特殊位置,他的络腮胡子全部围在下巴上,向脖颈处延伸。他的左手手指撑开,插进浓密的头发里,但这也支撑不起他整个头部。“这是谁?是伯爵吗?”K站在画像前问老板,甚至没有转身看他一眼。“不,这是城堡管理员。”老板答道。“管理员长得还一表人才,没什么说的,可他儿子确实不怎么样。”“不是的,”老板将K拉低一些,在他耳边悄悄地说道,“施瓦策尔昨晚其实夸大其词了,他父亲只是个副管理员,而且是那些副管理员们当中地位最低的。”老板此刻在K面前表现得就像个孩子一样。“哈哈,真是个无赖!”K笑道,但是老板并没有笑,继续说道:“像他父亲这样的人权力也很大,很厉害呢。”“得了吧!”K说,“在你看来每个人都挺厉害的,是不是觉得我也很厉害?”“不,”老板小心翼翼但神色严肃地回答道,“我并不觉得您厉害。”“你还是挺会观察人的嘛。”K说道,“实话跟你说,我确实不厉害,也没什么权力。而且,我对这些有权人的敬仰和惧怕也不亚于你,只是我不如你那么坦率,总不想承认而已。”K轻轻拍了拍老板的脸颊,想安慰他一下,也赢得点儿他的好感。老板总算笑了一下。他的脸颊柔软光滑,几乎连胡须都看不到,模样就像个男孩子。可他怎么会娶一个如此年老的女人为妻?此时,透过一个小窗户就能看到他妻子甩起粗壮的胳膊忙碌得风风火火的样子。但是K不想再多问,生怕又驱散老板脸上好不容易才绽放出的那点笑容。因此K只是示意老板给他开门,然后独自一人踏入美丽的冬日清晨里。

K终于看到了山上的城堡,在晴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清晰,一层薄薄的积雪勾画出城堡错落有致的轮廓。一眼望去山上积雪不像村里那么厚。K现在踏着积雪前进,感觉并不比昨晚一路长途跋涉走到村子里轻松。雪一直积到了村舍窗户的高度,低矮的屋顶也落满了雪,似乎压得村舍不堪重负。然而山上却是另外一种景象,那里的建筑物都傲然挺立,显得轻盈而自由,至少从这里看去是这样的。

远远望去,城堡的外形与K想象的大体一样:它既不是一座古老的骑士城堡,也不是一座宏伟的现代建筑。眼前的城堡是一片大建筑群,由几栋两层建筑和很多矮小但紧密相连的建筑构成。如果不知道这是一座城堡的话,很可能把它误认成一座小镇。K只看到了一座塔楼,但看不清它究竟附属于住宅还是教堂。成群的乌鸦在塔楼的周围盘旋着。

K此时心无旁骛,双眼紧紧盯着城堡,朝着那个方向出发了。但是离城堡越近,他就愈感到失望。因为眼前确实就是个由许多村舍拼凑出的小镇,而且破旧不堪。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也许就只能说所有的房屋都是石头建成的,但是外墙的涂漆早已褪色,墙里的石头也逐渐剥落。突然间,K的脑中闪过家乡的模样,几乎就是眼前城堡的样子啊。如果K长途跋涉只为了到此一游,那么此番旅行似乎意义不大,还不如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看看。这样想着,于是K开始比较家乡的教堂塔与眼前的这座塔楼。记忆中,家乡教堂的那座塔呈圆锥形,高耸入云显得干脆利落,宽阔的屋顶全部由红瓦铺就,显得熠熠生辉,那也只不过是座世俗建筑而已,但是我们还能建出什么别的样式来呢?但这比那些成堆的低矮建筑具有更崇高的使命,比枯燥无味的日常劳碌更加清晰明快。而眼前的这座塔楼,也是视线所及范围内唯一的一座,眼下可以看清它是属于住宅,也许就是城堡的主楼。可那只是一座单调的圆形建筑,一部分还被常春藤遮盖着,塔上的小窗户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这个设计还真有些离谱。塔顶类似一个大露台,边缘参差不齐,仿佛一碰触就会掉下来,歪歪扭扭地通向蓝天。这仿佛是哪个粗心的孩童急急忙忙乱涂乱画出的作品,就好像塔里住着一个忧郁的人,本应把自己锁在最偏僻的房间里,却自己冲破了屋顶,站在上面让全世界人围观。

K再次停下脚步,仿佛静止能赋予他更强大的判断力。但是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别的地方去了。K刚刚停下的地方是一座乡村教堂,确切地说,这只是个小礼拜堂,不过有像谷仓那样的附楼,可以容纳更多的信徒。小礼拜堂背后有一所学校,学校里一长排低矮的房屋伫立在积雪覆盖的花园里,花园四周还围了一圈铁栅栏。这个学校的房屋给人一种奇怪的印象,既像年代久远,又像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这时学生们正跟着一位教师从学校走出来,教师被一群学生团团围住,所有学生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学生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从四周传来,语速很快,K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教师是位身材矮小的年轻人,肩膀较窄,但身板十分挺拔,看上去并不滑稽。他远远地就注意到了K,不过这里除了他和学生们,也就只有K一人了。K本来就是个外地人,而且来者还是这么一个看上去有点盛气凌人的小个子,所以他先上前打了招呼。“您好,老师。”K说。看到K,学生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教师肯定对自己在准备讲话之前的这一阵安静颇为满意。“你在看城堡吗?”他问道,语气比K想象的温和,但仿佛透露出几分因为看到K在这里的不高兴。“是的,我是外地人,昨晚才到村里。”K答道。“你不喜欢这座城堡吗?”教师很快发问。“什么?”K有点疑惑地反问道,用相对温和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教师的问题,“您是问我喜不喜欢这座城堡吗?为什么您会觉得我不喜欢它呢?”“没有哪个外地人会喜欢它。”教师说。为了避免说错话冒犯他,K换了个话题,于是问道:“您应该认识伯爵吧?”“不认识。”教师边说边打算离开。K追问道:“这么说您不认识伯爵?”“我怎么会认识他?”教师轻声说道,又大声地用法语说:“别忘了这里还有这么多天真的学生呢!”但K觉得自己又有了充分的理由继续追问:“老师,我可以改天去拜访您吗?我会在这里待很长一段时间,但现在就已经感觉到有些孤单了,我不是村民的一员,可能也不是城堡的一员。”“村民和城堡没多大区别,”教师说。“也许吧,”K说道,“可这都不能改善我现在的处境,我可以去找您吗?”“我住在天鹅街的肉店里。”教师说。虽然这听上去更像是陈述事实而非邀请,K还是说道:“太好了,我会来的。”教师点点头,带着学生们离开,那群学生一瞬间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不一会儿,这群人就消失在一段有陡坡的小路上。

但K此时觉得心烦意乱,刚才的对话令他心里不痛快。自从他到这里来,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倦怠。刚开始来这里要走的那段漫长的路都没有让他感到压力巨大——这些天来,他可是一直从容不迫、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可这些天累积的疲惫困乏此刻却一股脑儿向他袭来,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他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需要,想认识新的朋友。可是,每认识一个人,他的疲惫就更添一分。以他目前的状态来看,如果能咬紧牙关,挣扎着挪到城堡入口就已经很不错了。

于是K继续上路了,但是这路太长了,一开始就走在这条村子里的主路上,但现在发现这条路并不一直通向城堡,只是将人带到城堡近前,然后恶作剧般地突然改变方向,即使并未大幅度地偏离城堡,也不会让你离城堡更近一步,K只是希望着这条路最终能拐到城堡里去,也正是因为抱着这个希望才能继续往前走。无疑也是因为他太累了,才不愿意离开这条路。另外,这座村子的长度真是惊人,似乎看不到尽头,路边一间间的小房子鳞次栉比,挂满霜的玻璃一排又一排,地上积满了厚厚的雪,就是不见一个人影。最终,K不得已放弃了这条已经走了很久的大路,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子里积雪更厚,抬脚迈步都绝非易事,走得K大汗淋漓,突然停了下来,再也迈不开步了。

但他也并不是孤单一人,巷子两边都是村舍,K团了一个雪球,向一扇窗户掷过去,门立刻就开了。这是他一路走来,看到的第一间将门打开的房子。一位穿着厚重棕色毛皮夹克的老人出现在门口,歪着头看着K,看起来有些虚弱,但很面善。“我可以进去打扰一会儿吗?我实在累得走不动了。”K问道。老人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没听清,只看到一块木板推了过来,K的心里充满感激,那块木板立刻将他从厚厚的积雪里解救出来。没走几步,K就进了屋。

这是一间大屋子,里面光线昏暗,K刚从雪地里来到室内,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一下子没站稳,险些被一个洗衣盆绊倒,幸亏一个女子扶住了他。从房间的一角传来孩子的叫声,另一角喷涌出大量烟雾,遮住了原本就黯淡的灯光,使得屋内一片漆黑。K仍旧站在原地,仿佛置身于云雾之中。“他肯定喝多了。”有人说。“你是谁?”一个傲慢的声音对他发问,接着好像在问那个老人,“为什么要让他进来?难道所有在街上鬼鬼祟祟到处流窜的人我们都可以放进来吗?”“我是伯爵聘任的土地测量员。”K说道,试图向眼前这些还未“现行”的人表明自己的身份。“哦,是那个土地测量员。”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接着就没人再说话了。“你知道我?”K问道。“当然。”那个女声简短地答道。他们就算知道他,也不代表就欢迎他啊。

烟雾终于消散了一些,K渐渐地看清了周围的样子。那天仿佛是洗衣节,门旁边就有人在洗衣服。但烟雾却是从房间左侧的角落飘来的,那里放着一个木澡盆,足足有两张床那么大,K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澡盆。两个男人正在热气腾腾的盆里洗澡。但更让人惊讶的,虽然也实在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让人如此惊讶,是房间右侧的角落。那里有一扇很大的窗,也是客厅后墙上唯一的一扇窗。透过院子里积雪的反射,一道白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一个少妇的衣服上,呈现出一种丝绸般的光泽来。少妇疲惫地躺在角落里一个高高的沙发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几个打扮看上去像乡下人家的孩子在她周围玩耍。可是她似乎却并不像个村妇,可能病容和倦态也能带给乡下人几分优雅的味道吧。“坐吧!”澡盆里的一个男人对K说。这人长着络腮胡外加八字须,鼻子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一直张着嘴喘气,他把手从水里伸出来,指向一个木箱,样子很滑稽,不过,热水却溅了K一脸。木箱上已经坐着一个正在打瞌睡的人,正是刚才那个让K进来的老人。终于有地方坐了,K感到很高兴。现在没人管他了。洗衣服的是个年轻的金发女郎,身材丰满,边洗衣服边轻轻哼着歌;澡盆里的两个男人在水里又是跺脚又是击水,孩子们想到澡盆旁边去,却被溅起的水花一次次“击退”,飞溅出来的洗澡水甚至殃及到K。躺在沙发椅子上的女子毫无生气,甚至都不看一眼怀里的婴儿,只是茫然地仰望着半空。

K必是盯着这幅美丽而忧郁的静态画看了许久,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因为他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叫他才一下子惊醒,发现自己的头枕在身旁老人的肩膀上。那两个男人已经洗完澡,穿戴整齐地站在他面前。孩子们现在由金发女郎看管着在澡盆里戏水。比起刚才说话那个满脸胡子的大嗓门男人,另一个身材矮小敦实,脸盘宽阔,胡子稀稀拉拉的男人似乎地位更高。这个男人寡言少语,一直低着头,看起来反应慢半拍的样子。此时这个男人开口了:“测量员,请原谅我的无礼——你不能待在这儿。”“我没想着留下来,”K答道,“我只是想歇歇脚,但现在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我这就走。”“你可能对我们这里不热情好客的态度感到惊奇吧,”那个男人说道,“但我们确实没有好客的习惯,我们并不需要客人来。”K休息了一阵子,觉得体力恢复了一些,听别人说话时也更能集中精神了。此时他听到如此坦率的话语反而很高兴,所以比之前更加放松,他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四处转悠,用手杖碰碰这儿,碰碰那儿,然后向躺在沙发椅的那个少妇走去。顺便提一句,K是这个房间里块头最大的。“没错,你们要客人做什么呢?但有时候可能还是会需要人的,比如像我这样的,土地测量员。”K说。“这我倒不清楚了,”那人缓缓地说道,“他们聘你来也许是有需要吧,这就要另当别论了。但我们这些小人物只是按规矩办事,这点怨不得我们。”“没有,没有,我只想说声谢谢,感谢你和这里所有人。”K说。然后,K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突然转过身,一步跳到那个少妇的面前。她的蓝色双眸布满倦意,呆呆地望着K,一块透明的丝巾从头上滑落盖住了半个额头,婴儿正在她的怀里熟睡着。“你是谁?”K问道。少妇带着一丝轻蔑的态度答道:“一个城堡来的姑娘。”但不清楚她的轻蔑态度是针对K还是她自己的回答。

片刻间,两个男人出现在K身边,一左一右将K抓起来,往门口拖去。他们一声不响却竭尽全力地把K往外拉,似乎目前这是唯一有效的沟通方式。这其中不知道哪个环节让那位老人高兴地拍起手来,看管着孩子们戏水的洗衣女也突然笑起来,而孩子们也突然间开始大声嬉闹。

很快,K又站在了门外的小巷上,两个男人站在门口看着他。又开始下雪了,虽然看起来天比之前亮了一些。满脸胡须的男人不耐烦地问K:“你打算往哪儿走?这条路通到城堡,那条通向村子。”K没接话,转而问另一个地位较高,但感觉更平易近人的男人:“你是谁?我只是想知道,我应该感谢谁允许我在这里歇了一会儿呢?”“我是制革匠拉斯曼。”那个男人答道,“但你不用感谢任何人。”“好吧,也许我们会再见面的。”K说。“我觉得不会了。”男人说道。这时,大胡子男人突然挥起手臂喊道:“你好,阿图尔,你好,耶雷米亚斯!”K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去,这就是说路上还有其他人!只见两个中等身高,但身材修长的男子从城堡的方向过来。二人都穿着紧身衣服,脸也长得很相似,肤色都是偏深棕色,下巴上长着的黑色山羊胡须显得很醒目。路上积雪那么厚,两个人却都走得飞快,细长的双腿在积雪上踏出一致的节奏来。“你们干什么去?”大胡子男人大声喊道,二人走路速度太快,而且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所以要跟他们说话只能靠喊。“办公事。”两人笑着喊道。“去哪里?”大胡子男人又问。“旅店。”他们答道。“我也要去那儿!”K突然叫起来,声音比他们还大,显然是希望能跟这两个人一起走,虽然他觉得认识这两个人也未必有什么好处,但至少在漫长的路上有人做伴还是让人欣慰的。可是这两人听到K说的话也没停下来,只是点了点头就继续走他们的路了。

K依然站在雪地里,他并不想将陷入积雪的脚抬起,因为抬起之后再放下的唯一结果就是陷得比刚才更深。制革匠和大胡子男人因为最终摆脱了K而感到心满意足,他们盯着K,然后慢慢地从那条门缝退回到屋里去,留下K一人站在皑皑的白雪中。此时一个想法闯入K的脑海:如果他不是带着目的专程来此,而是误打误撞来到这儿,那么肯定会有点儿被绝望吞噬的感觉呢。

这时,小巷左边有一间农舍的窗户打开了。窗户关着的时候呈深蓝色的,可能是因为反射了雪地上的光吧。可是窗户实在太小,即使是打开的,也看不到窗里人的整张脸,只能看到一双老年人的棕色眼睛。“他就在那儿。”K听到一个颤抖的女声。“他是土地测量员。”又传来一个男声。然后,男人走到窗边问K:“你在这里等谁呢?”他的语气也说不上不友好,但带着点生怕自家门前出状况的感觉。“等着搭乘雪橇。”K说。“这儿可没有雪橇路过。”男人说,“这里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但这条路不是通向城堡吗?”K感到大惑不解。“尽管如此,尽管如此,但还是没有交通工具会经过这里。”男人固执地坚持道。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但那个男人很显然在思索着什么,因为窗户并没有关上,一阵烟雾从窗子里涌出来。“这条路的状况真糟糕。”K又说道,他想打破僵局。但那个男人也只应了句:“没错,确实如此。”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又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用雪橇送你。”“那再好不过了。”K喜出望外地说,“你要多少钱?”“不用。”那人说,这让K感到很吃惊。接着那人好像在解释一样:“怎么说你也是土地测量员,是城堡的人。那么,你打算去哪儿?”“去城堡。”K立即答道。“那我不去。”那个男人立刻斩钉截铁地说。“但我是城堡的人啊。”K引用男人刚才说的话。“或许是吧。”那人不屑地说道。“那就送我去旅店吧。”K妥协了。“没问题,我这就去拉雪橇。”男人说道。那个男人说的一席话给K留下的印象并不像出于友善而乐于助人,更像是出于一种极度自私的考虑,迫不及待地一心想把K从自家门前移走。

院门开了,一匹瘦弱的小矮马拉着一只扁平的载货的小雪橇走出来了,雪橇上面没有座位。刚才说话的男人紧随其后,他年龄不大,但看起来十分虚弱,弯腰弓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瘦削的脸像充血般通红,一条羊毛围巾紧紧地裹在脖子上,显得脸特别小。男人显然正生着病,为了把K送走才出的门,K说了几句话想表达这个意思,可是他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所以,K从他那里得到的唯一信息就是,此人叫格斯特克,是个车夫,而之所以选这个看起来不怎么舒服的雪橇是因为它恰好可以随时出发,要是拉另一只雪橇出来就太耽误时间了。“坐吧。”男人用马鞭指指雪橇的后面。“我坐你旁边吧。”K说。“我走路。”格斯特克说。“为什么啊?”K问道。“我走路。”格斯特克又重复了一遍,突然他剧烈地咳起来,咳得全身颤抖不已,于是他只得在雪地里站定,两只手同时扶住雪橇的一边。K没再开口,坐在雪橇后部。格斯特克的咳嗽也渐渐平息,他们出发了。

山上的城堡莫名其妙地变暗了,K原本是打算今天到那里,而现在却越走越远。但是,仿佛是要向他暗示这只是暂时的别离,从城堡传来一阵轻快的钟声,这钟声让他的内心至少有那么一瞬间的震颤——因为那钟声也真是令人痛苦——仿佛在威胁他,那飘忽不定的渴望就要成为现实。然而很快就听不到大钟的声音了,接着传来一阵微弱单调的铃声,也许来自城堡,亦或许来自村里。这阵铃声似乎更适合眼下缓慢的行程以及那个可怜又固执的车夫。“嘿,”K突然叫道——此时他们差不多已经到了教堂附近,离旅店也没多远了,于是K可以冒险跟车夫搭话了。他说:“我真不敢相信你竟敢自作主张送我回来,他们允许你这样做吗?”格斯特克没理K,照样安安稳稳地牵着那匹小马继续走他的路。“喂,”K又喊他,从雪橇上抓起一把雪团成雪球向他扔过去,正好打中了他一只耳朵。格斯特克这次停住并转过身来,雪橇因为惯性还稍微向前滑了一段,所以K几乎是停在了格斯特克旁边。可是,当他如此近距离观察格斯特克时,看到他佝偻的、饱经风霜的身躯,瘦削通红的、还似乎不对称的双颊——一面平整而另一面却凹陷下去,痴痴大张着的嘴巴里露出几颗稀稀落落的牙齿。看到他这副可怜相,K带着怜悯的心情将刚才的问题换了种问法,他问格斯特克会不会因为送他而受罚。“你想要什么?”格斯特克疑惑不解地问K,但没等K解释,他就又牵起马继续赶路了。

他们快到旅店时——K记得旅馆附近的一个拐弯处——他惊讶地看到天居然已经全黑了。难道他出去很久了吗?但是据他估计,这顶多就是一两个小时而已。他是早上从旅店出发的,到现在还不觉得饿。而且不久之前天还是亮着的,这么快就黑透了。“白天真短,白天真短啊!”K喃喃自语道,然后跳下雪橇,向旅店走去。

老板站在旅店门前的台阶上迎接他,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给他照明。K突然想起车夫,于是停下来回头看。黑暗中传来一阵咳嗽声,肯定是他。不过没关系,K很快又会见到他的。K上了台阶来到旅店门前,老板毕恭毕敬地问候他,这时他才注意到老板身边各站着一个人。他从老板手里拿过提灯,想看看这两人;这就是他刚碰到的那两人啊,当时大胡子的男人还喊了他们的名字——阿图尔和耶雷米亚斯。他们对着K敬礼,这让他想起在部队里度过的美好时光,他禁不住笑了。“你们是谁?”K边问边不住地打量着这两人。“您的助手。”二人答道。“他们都是您的助手。”老板轻声确认道。“啊?什么?”K问道,“你们就是我以前的助手吗?就是当初叫你们随后过来,我一直在等的助手吗?”两人都说是。“很好。”K说道,然后又说,“好在你们总算是来了。”K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是你们来这么晚,也太不把工作当回事儿了吧!”“路途实在太遥远了。”其中一人辩解道。“路途太遥远,”K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接着说:“但是我刚才碰到你们时,你们可是从城堡来的。”“没错。”他们异口同声地答道,但就没下文了。“测量工具放在哪儿了?”K问。“我们没有工具。”二人答道。“我是说当初交给你们保管的那些工具。”K又说。“我们什么工具也没有。”二人又重复了一遍。“你俩还真一致!你们有没有土地测量的知识?”K问。“没有。”二人答道。“可是我的老助手不可能不懂测量啊。”K说道。两人都不说话了。“那跟我来吧。”K边说边推着他们进到旅店里。

二、巴纳巴斯

之后,三人静静地坐在酒吧间喝啤酒,K坐中间,两个助手一左一右。除了他们这桌,就还有另外一张桌子有人,一些乡下人围坐在一起,场景跟前一晚差不多。“这太难了。”K紧紧盯着二人的脸并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比对后说道,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这样做过。“我怎么才能将你们区分开呢?你们除了名字不同之外,其余的方面都几乎一模一样。你们俩就像——”K迟疑了一下,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就像两条蛇一样难以区分。”两人微笑了。“人们通常很容易就能分清我们俩。”他们说。“这我相信,因为我亲眼看到了。但我无法借用别人的眼睛,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而在我的眼里,你们二人几乎是一模一样。那么我只好把你们当成一个人,都管你们叫阿图尔吧。你们当中不是有个叫阿图尔的吗?是你吗?”K问其中一个人。“不,我是耶雷米亚斯。”那人答道。“好吧,不过没关系,我都叫你们阿图尔。”K说,“如果我派阿图尔去哪里,你们就都要去;我分配什么任务给阿图尔,你们都要去完成任务。我觉得这其中最大的问题是我不能分配给你们不同的任务,但好处在于你们俩是一个整体,对于我分配的任务要共同负责。你们之间如何分工我不管,只要别到出问题的时候互相推诿责任,在我眼里,你们就是一个人。”两人仔细琢磨了一阵,然后对K说:“这让我们感到不太舒服。”“啊,当然了,这确实让你们不怎么舒服,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K说。这时K发现有个乡下人鬼鬼祟祟地在他们身旁绕来绕去,已经有好一会儿了。此刻他终于下决心似的凑到一个助手旁边,准备跟他说点悄悄话。“不好意思!”K拍案而起,对那个乡下人说,“他们是我的助手,我们正在商谈要事,别人无权打扰我们。”“哦,对不起,对不起。”那个乡下人恐慌地道歉,边说边退回到他的同伴中去。K又坐下来后,开始跟二人强调纪律:“最重要的一点,你们必须记好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不准跟任何人说话。在这里,我是个外地人,我的老助手们也都是外地人。所以我们三个人要团结起来,来,把手都伸出来,我们一言为定。”二人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好了,你们的大爪子可以松开了,但要牢记我的命令。好了,我打算去睡了,建议你们也去睡。我们的工作已经耽误了一天,明天要起个大早开工。你们得去找个雪橇,明天好去城堡,早上六点把一切都准备好在门口等着。”“好的。”其中一人应道,另一个却插嘴道:“还说好?你明知这根本办不到还敢答应?”“安静。”K说道,“你是不是特意为了证明你们不是同一个人?”但这时应答的那个助手也开口说道:“他说得对,这是办不到的,外地人没有许可是到不了城堡的。”“那要去哪儿才能拿到许可呢?”K问道。“不清楚,也许是在城堡管理员那儿吧。”“那我们就打电话申请许可,你们俩现在就给管理员打电话。”K说。二人争先恐后,你推我搡地奔向电话机。表面上看,他们对K简直是顺服到了荒唐的地步。电话接通后,他们问对方K明天能否跟他们一起去城堡。“不行。”听筒里的拒绝声连坐在桌边的K都听到了。但其实对方的回复更加确切,是这样说的:“明天不行,任何时候都不行。”“我亲自来打。”K说着站了起来。在说这句话之前,除了刚才在周围晃悠的那个乡下人之外,其他人都没特别关注过他们。而随着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向K,而且跟着K一起站了起来,以K和电话机为中心,密密实实地围出一个半圆来。老板试着让他们退后,可似乎无济于事。大部分人的观点是,K得不到任何答复。K不得不让他们安静下来,他可没兴趣听他们的意见。

听筒里传出嗡嗡的杂音,K从未在电话里听到过这种声音,就像是无数个孩子凑在一起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但又不像,更像是千里之外传来的歌声,仿佛这些嗡嗡的响声通过某种不可思议的方法汇集成了一个清晰洪亮的高音,猛烈地敲击着人的耳膜,仿佛它并不满足于征服人类那可怜的听觉,而是要渗透到更深的地方去。K一言不发,左臂支在电话台上,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聚精会神地听着听筒里的动静。

K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直到老板拉了拉他的外套,告诉他有人来给他送信了。“走开。”K狂躁地喊道,可能这句传到话筒里去了,因为现在那边有人接电话了。于是听筒传出如下问话:“我是奥斯瓦尔德,哪里来电?”这个声音严厉而又傲慢,却听得出轻微的言语缺陷。K觉得他正是用严厉的语气来弥补这个缺陷。K犹豫着要不要报上自己的名字,面对着电话,K毫无防御能力,对方可以大声训斥他,以声音优势压倒他,甚至可以直接挂电话,假如这样的话,K也许就堵死了一条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路。K半天不说话,这让对方有些不耐烦了:“打电话的是谁啊?”对方又问,接着又补充道:“你们那边能不能别总打电话?几分钟前不是刚打过一个吗?”K没有接这个茬,却像突然间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是土地测量员先生的助手。”“什么助手?哪个先生?什么测量员?”K想起昨晚的电话,于是简短地回答道:“问问弗里茨。”不料这招居然奏效了。不过比这让K更觉得惊异的,是那边处理公事的一致性和连贯性。对方答道:“我知道了,就是那个没完没了的土地测量员。懂了懂了。你继续说?哪个助手?”“约瑟夫。”K说。那些乡下人在K背后窃窃私语,让K感到有些厌烦,他们显然对K隐瞒真实身份而感到不满,但K也没工夫理他们,他得全力以赴地应付电话那头的人。“约瑟夫?”对方问道,“助手们应该是叫……”他停顿了几秒,显然是在跟旁边的人确认助手的姓名。“……叫阿图尔和耶雷米亚斯啊。”对方说。“那两个是新助手。”K说道。“不,他们是老助手。”对方反驳道。“他们是新助手,我才是老助手,我今天刚来这里与测量员先生会合。”K说。“不是!”对方开始叫起来了。“那么我是谁呢?”K依然冷静地问道。对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话筒里传来之前那个带着言语缺陷的声音,但似乎又比之前的那个声音更加低沉威严:“你是老助手。”

K还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着电话里的声音,差点没听清对方接下来的问话:“你想要什么?”他恨不得立刻挂掉电话,他不再期待从电话中得到什么答复。但是在对方问话的压力下,才迅速抛出那个问题:“我的主人什么时候能去城堡?”“永远不可能。”答复从话筒中传来。“好吧。”K说完挂掉了电话。

聚在他身后的乡下人已经快挨到他了。助手二人一边斜着眼观察K的反应,一边忙着让乡下人往后退。可他们也只不过演演戏罢了。人群似乎对打电话的结果很满意而渐渐退去了。这时,人群后方出现一个人,他大步流星地走向K,在人群中间开辟出来一条路。那人走到K面前,向他鞠了一躬,然后交给他一封信。K接过信,注视着这个人,似乎此刻眼前的这个人对他比什么都重要。这个人看起来与助手们极为相似,也是身材修长,穿着紧身衣,步伐轻捷,但又和助手们很不一样。K觉得,如果他是自己的助手该多好啊!此人让K联想到他在制革匠家看到的那个怀抱婴儿的少妇,总觉得他们有几分相似。他几乎穿着一身白,材质应该属于那种常见的防寒衣,但看起来却有丝绸般的光泽和质感。他的面容明朗坦率,眼睛很大,笑容透出一种罕见的意味,令人感到欢欣鼓舞。他用手拂过脸颊,似乎想抹去脸上的笑容,但并未如愿。“你是谁?”K问道。“我叫巴纳巴斯,是个信差。”他说话时嘴唇一张一翕之间,透露出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但又不失男子的阳刚气。“你觉得这个地方如何?”K指着那些乡下人问他。那些乡下人似乎还饶有兴致地盯着K看,嘴巴张得老大,嘴唇又很厚。他们的长相都很别扭,头顶仿佛被重物砸平,面相似乎就是因为被打后感到极度痛苦而扭曲,最终形成了那副怪模样。但他们似乎也不是一直盯着K看,他们的视线会时不时地飘到别处,盯着某些不重要的东西看一会儿,然后再回到K的身上来。指完乡下人,K又指了指两个助手,这两人此时脸贴脸地抱在一起,面带微笑,看不出那微笑究竟代表着谦卑还是嘲笑。K向巴纳巴斯指着这些人,仿佛是要让他知道,这样的随从是在这种特殊的境况下强加于他,而并非他自己挑选的。同时他也想借此跟巴纳巴斯套套近乎,拉近关系,这一点现在对K非常重要。他还希望巴纳巴斯能够明明白白地将自己与这群人区分开。但巴纳巴斯根本没买账,他完全忽略了K的问题,根本没回答。不过看得出他完全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像个训练有素的仆人一样,在听到主人貌似是对自己说的话时,巧妙地顺着主人的意思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跟自己认识的乡下人挥挥手打个招呼,再与助手们随意聊几句,言行举止自然得体,也没有与这些人打成一片。K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但也不觉得尴尬。他拆开信开始阅读,信的内容如下:“尊敬的先生,如你所知,你已获准为伯爵效劳。你的直接上级是村委会主席,他会为你提供有关工作及待遇的更多细节,而你要负责向他汇报工作。虽然如此,我本人也会记着你。给你送信的巴纳巴斯会时不时地去你那里询问你的需求,然后及时转告于我。你会发现,我将会尽一切可能地给予你帮助。让下属能够满意地工作对我来说很重要。”签名几乎辨认不出来,但是旁边印着“第十办公厅厅长”的字样。“你等等!”K对旁边正在鞠躬的巴纳巴斯说,然后让老板给自己找个房间,因为他想一个人再仔细读读这封信。同时他也想到,无论自己多喜欢巴纳巴斯,他也只是个信差而已,于是他让人给巴纳巴斯端一杯啤酒来,观察他对此的反应。巴纳巴斯似乎满心欢喜地接过啤酒,立刻喝了起来。然后K就跟着老板走出了酒吧间。在这么小的一个旅店里,他们能为K提供的也只有一间小阁楼房,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因为还得把那在那个房间里睡觉的两名女服务员安置到别处去。其实,除了那两个女服务员走了之外,房间几乎是原封不动的样子。唯一的床上扔着几个靠垫和一条马毯,没有铺床单,还保持着前一晚睡过的状态。墙上挂着几张圣徒画像和士兵照片,房间甚至都还没开窗透气,显然是希望新客人不要住太久,所以没有做任何想留住他的努力。但K做得到随遇而安,他把自己裹在马毯里,坐在桌旁,借着烛光开始再一次读那封信。

信的内容前后不一致,有些部分是把他视为一个自由的人,允许他的个人意愿发挥作用,比如信中开头的问候和提及他的需求的那部分。虽然在有些部分,他又被直接或间接地看作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工人,低微到厅长这个级别的官员根本都看不到,必须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记着他”。并且,他的顶头上司就是个村委会主席,他还有责任向这么个主席汇报工作,恐怕他唯一的同事就只有村警了吧。这些无疑都是矛盾之处,所以这样的措辞明显是故意为之。也许这其中有官员犹豫不决的因素在作祟?这么疯狂的想法,K几乎根本不敢有。相反,他觉得信里更像是给他提供了两种选择,由他自行决定采取信中提到的哪种方案:他是想当一个与城堡有着光荣的、但仅停留在表层的联系的农村工,还是当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农村工,但却可以通过巴纳巴斯带来的信息来确定他的实际工作性质?K做这个选择几乎毫不犹豫,即使他没有这两天的经历,也会果断地做同样的选择。只有成为一名真正的村工,尽可能地远离城堡里的那些官员,他才有可能在城堡里有所收获。一旦他跟这些乡下人成为朋友,或至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些最开始不信任他的人就会开始跟他说话。如果他能成为格斯特克或拉夫曼的同类,与他们没有任何区别——必须迅速做到这点,因为这是一切后续事情的基础——那么他眼前所有的路都通畅了。反之,如果他只依赖城堡官员们的恩惠,那么眼前的路都会被封闭起来,甚至连有些路都看不到了。可是,有个风险是必然存在的,这点在信中被乐此不疲地说了好几次,似乎是无法避免的了:即他的劳工身份和相应的下级地位。“效劳”、“上级”、“工作”、“待遇”、“汇报”、“工人”,信中充斥着这类字眼,即使是提到其他较为私人的问题,也是从这个视角出发。如果K甘愿在这里当一个下等工,他当然可以,但这是极其严肃容不得半点商量的事,这意味着再无任何机会去别处就职。他也知道这里实际上并没有人以强制手段来威胁他,即便是有,他也不怕,尤其在这个地方他更是无所畏惧,但是他害怕这种令人沮丧的周遭环境带给他的压力,害怕那股迫使自己逐渐习惯于那些越来越容易预见到的失望的力量,害怕周围时刻存在但却难以觉察的影响所带来的压迫。但即使面对着这样的危险,K也只能冒险抗争。事实上,这封信毫不避讳地挑明了一个问题,即一旦产生分歧发生争斗,也是因为K鲁莽草率,做事不顾后果。信里以很微妙的方式表达了这个意思,只有一颗焦躁不安的——而并非感到愧疚的——心,才能注意到这层意思,正是开头表明K被录用为城堡效劳的“如你所知”四个字包含了这层意思。K先是来到这个地方,然后就知道——像信上说的那样——自己被录用了。

K从墙上取下一张画,然后把这封信钉在了墙上。他就要住在这里了,所以自然要把信挂在这儿。

然后K下楼回到了酒吧间,巴纳巴斯正和两个助手坐在一张小桌边。“啊,你在这儿。”K对巴纳巴斯说,他说这话没什么特别原因,就是觉得看到巴纳巴斯高兴。巴纳巴斯一下子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K一回到酒吧间来,那群乡下人也立刻起身向他围拢过来,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一直围着K转。“你们总是盯着我不放,究竟想干什么?”K叫道。但他们也并不生气,又慢慢退回到原来坐着的地方了,有个人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另外几个人也随即这样笑着)随口说道:“人总还是要听点新鲜事嘛。”说完舔了舔嘴唇,仿佛新鲜事能拿来吃似的。K也没说什么缓和气氛的话,他觉得,让这群人学着对自己放尊重点也好。但他刚在巴纳巴斯旁边坐下,脖子后就感觉到一个乡下人的呼吸了,那人借口说是来拿盐罐,K愤怒地跺了一下脚,吓得那人连盐罐都没拿就缩回去了。其实要打败K很容易,只需唆使一群乡下人围着他就行,这些对他过分关注的乡下人比那些拒他于千里之外的人更具杀伤力,或者说,这种关注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冷漠,因为假如K坐到他们那一桌去,他们肯定不会继续坐在那儿,而是立刻起身走开。因为巴纳巴斯在场,所以K才没有跟他们起正面冲突,可他还是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他们也面对着他。不过,K发现他们每个人就只是那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既没有相互交头接耳,表面上也看不出有任何关联,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全都盯着K看,这让K觉得他们似乎也不是恶意纠缠自己,可能他们真想问点什么,但又说不出口。如果情况也不是这样,那可能就因为他们幼稚无知吧。似乎这种幼稚的特点在这里很常见,旅店老板不也一身孩子气吗?此时他双手捧着一杯某位客人点的啤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K看,老板娘从厨房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喊他,他都没听见。

现在K冷静了一些,准备跟巴纳巴斯说话。他本想把助手们支开,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况且那两人此刻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自己的啤酒。“我看过信了。”K说。“你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吗?”K问巴纳巴斯。“不知道。”巴纳巴斯答道,他的神情似乎比话语传递出更多的信息。也许K高估了他的好,就像夸大了那帮乡下人的坏一样,但无论如何,巴纳巴斯的出现还让K觉得安慰。“信上也提到了你,说你要负责为我跟厅长传递信息,所以我才以为你知道信的内容。”K说。“我接到的命令只是将信交到您的手里,等您看完后,如果有必要,再将您的书面或口头回复带回去。”巴纳巴斯说道。“好吧,写信就不必了,请转达厅长——对了,他叫什么名字?信上的签名看不清。”K说。“克拉姆。”巴纳巴斯答道。“那么请向他转达我的谢意,感谢他录用我以及对我的特殊关照,作为一个尚未在这里证明自己工作能力的人,我对他的友善充满感激,会完全依照他希望的去做。我今天也没什么别的需求。”巴纳巴斯一直专注地听着,等K说完后,他请求自己重复一遍K说的话,K答应了。于是巴纳巴斯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起身准备告辞。

自从巴纳巴斯来到这里,K自始至终都在审视着他的脸,现在又最后观察了一次。虽然巴纳巴斯身高跟K差不多,但他的眼睛似乎总是俯视K,但几乎是谦恭顺从的。很难想象巴纳巴斯羞辱过什么人。当然,他只是个信差,并不清楚信件的内容。但是他的神情、他的微笑和他的步态,似乎都带着信息,虽然他自己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时K向他伸出手来,这显然让他大吃一惊,因为他原本只想鞠躬告别。

巴纳巴斯在开门之前,还用肩膀靠着门扫视了一遍酒吧间,但目光却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他刚出门,K就对两个助手说道:“我先去房间里拿笔记,然后我们讨论接下来的项目。”助手二人本想跟着K上楼,但K对他们说:“你们在这儿待着!”可他们还是跃跃欲试,K只能用更严厉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巴纳巴斯不过刚刚离开,但走廊上已经看不到人了,连外面——此时又下起了雪——也看不到他的影子。“巴纳巴斯!”K大声喊道,可是没人回答。他也许还在旅店里?看来这是唯一的可能。但K还是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巴纳巴斯,这个名字在夜里回荡着。这时,远处还是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原来巴纳巴斯确实已经走远了。K走出旅店,一边喊他回来,一边朝着他的方向走。两人碰面的地方,从旅店里已经看不到了。“巴纳巴斯,”K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我必须得跟你说,这个安排实在不合理,假如我需要城堡的任何信息或帮助,都要等你正好过来才能传达。要不是我刚才碰巧追到你——你走得飞快,我刚才还以为你没离开旅店呢——谁知道你下次来是哪年哪月了。”“您可以在信上跟厅长说,让我在您要求的固定时间过来。”巴纳巴斯说。“这样也不行,因为有可能我一整年都没有需要请你传达的事情,但也许你刚走一刻钟,就有急事需要传达,刻不容缓。”K说。“那我是不是该向厅长汇报,说您和他之间需要用别的方式联系?不需要我了?”巴纳巴斯问。“不是,不是。我完全没这个意思。我只是随口一提,幸好这次我追上你了。”K连忙解释道。“那我们现在回旅店去吧,您可以告诉我新的指示。”巴纳巴斯说着已经向旅店的方向迈出一步。“巴纳巴斯,没必要回去,我可以跟你走一段路。”K连忙拉住他。“为什么不回到旅店说呢?”巴纳巴斯问。“那里的人老是烦我,刚才你也看到他们有多么纠缠不休了。”K说。“我们可以到您房间里说。”巴纳巴斯建议道。“那是女服务员的屋子,里面又潮又脏,我就是不想一直待在那儿才想跟你走一段的。”为了让巴纳巴斯不再犹豫,K又补充道:“你得让我拉着你的胳膊,因为你走得稳些。”于是K抓住了他的胳膊。周围漆黑一片,K连巴纳巴斯的脸都看不清,只是依稀看到有个人站在那里,K在说这话之前就已经开始摸索着找他的胳膊了。

巴纳巴斯最终还是妥协了。他们一步步朝着旅店的反方向走去。K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赶不上巴纳巴斯的速度,他拉着巴纳巴斯,其实是在拖累他,让他无法自由移动。即使在平时,这类小事都能把一切都毁了,更别说他们此时脚下的路况和K早上深陷于积雪中的那条小巷差不多,要不是巴纳巴斯一次次地把他拉起来,他根本就寸步难行。不过现在K并不担心这些,而且,巴纳巴斯的沉默让他感到安慰。如果他们一言不发地继续走,那就表明,巴纳巴斯也认为他们在一起的唯一原因就是要继续前进。

他们继续走着,但K不知道要去哪里,也看不出现在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走过教堂。K全力以赴地赶路,付出太多的努力,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他已经无法把精力集中在某个目标上,相反地,他的意识渐渐混乱,脑中不断地浮现出家乡的样子,关于故乡的记忆充满了脑海。在家乡的中央广场上也有一座教堂,教堂的一部分被一片古老的墓园包围起来,而墓园又被一座高墙环绕。这座墙很高,仅有少数几个男孩曾经爬上去过,K还没能爬上去。孩子们翻墙并不是因为好奇,对他们而言,墓园早已经没什么神秘可言,他们早就通过旁边的小铁门不知道进去过多少回了,他们只想征服那座光溜溜的高墙罢了。某天早上,寂静空旷的广场上洒满了灿烂的阳光,在那之前及以后的日子里,K再也没有见过广场像那天早上那么空旷明亮。就在那天早上,K竟然轻而易举地爬上了那座墙。在墙上一处他曾失败过多次的地方,他咬着一面小旗子,一下子就冲上了墙头。小石子还在不断地顺着墙滑落下去,但他已经成功了。他把小旗子插在墙头上,旗子随风飘扬。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左顾右盼,还回头看到了即将陷入泥土里的那些十字架。那一刻,周围没有人比他更伟大了。他的老师碰巧路过那里,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把他K赶了下来。他跳下来的时候磕伤了膝盖,一瘸一拐地好不容易才回到家。但无论如何,他也是爬上过那座墙的人了,当时他认为那种成就感会终身伴随左右,支持并鼓励着自己。看来这种想法其实也并不完全荒唐,因为在多年后的今天,当他拉着巴纳巴斯的胳膊在雪夜里艰难前行时,这种成就感便跳出来帮他了。

他将巴纳巴斯抓得更紧了,巴纳巴斯几乎是在拖着他走,而谁也没有打破沉默。关于他们正在走的这条路,K只能根据路况来判断,他们尚没有拐进哪条小巷子里来。K发誓不畏惧路上的一切困难,也决不因担心如何返回而停止前行。毕竟被巴纳巴斯拖着往前走的体力还是有的。难道这条路会没有尽头吗?城堡看起来一直都是近在咫尺,而这个城堡里的信差必定知道通向城堡最近的路。

就在那时,巴纳巴斯停下了。他们到哪儿了?不继续走了吗?巴纳巴斯会让K在这里返回吗?他不会如愿的。K紧紧地抓住巴纳巴斯的胳膊,攥得太紧把自己的手都弄疼了。或者,难道竟发生了奇迹,他们已经到达城堡或者就在城堡的门前?可是,据他所知,他们刚才并没有上山啊,或许巴纳巴斯拉着自己不知不觉走过了上山路?“我们到哪里了?”K轻声问道,听起来不像是在问巴纳巴斯,反倒像自言自语。“到家了。”巴纳巴斯也轻声答道。“家?”K疑惑地问。“先生,现在我们要下坡了,请注意脚下,当心不要滑倒了。”巴纳巴斯说。“下坡?”K又问。“只有几步路就到了。”巴纳巴斯补充道,没多久就敲门了。

开门的是个姑娘,他们现在站在一间大屋子的门口,屋里几乎是黑漆漆的,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挂在房间左边靠里的一张桌子上。“巴纳巴斯,你带谁来了?”那姑娘问道。“是测量员,”巴纳巴斯答道。“是测量员。”姑娘大声向桌子那边说道。听到姑娘的话,桌子那边的两位老人和另一个姑娘都站了起来,一起向K问好。巴纳巴斯向K逐一介绍了他们,原来老人是巴纳巴斯的父母,两个姑娘是分别是他的姐姐奥尔加和妹妹阿马利娅。K几乎没看他们,他们帮他脱掉湿外套,拿到炉边烘烤,K任由他们这样做。

所以并不是“他们”到家了,而是巴纳巴斯到家了。但他们为什么到这儿来呢?K把巴纳巴斯拉到一边悄悄地问道:“你回家干什么?难道你住在城堡周边吗?”“城堡周边?”巴纳巴斯重复着K的问题,像是不懂K在问什么。“巴纳巴斯,你刚才离开旅店不是要去城堡吗?”K问。“不,先生,”巴纳巴斯说道,“我当时是打算回家,明早才去城堡,我从来不在城堡过夜。”“也就是说,你一直就没打算去城堡,只是要来这里。”——此时在K的眼里,巴纳巴斯的笑容黯淡了许多,而他本人也显得愈加无足轻重。——“你怎么不早说?”K问。“先生,您没有问我啊。您只说要再给我一些其他指示,但是既不能在酒吧间说,也不能在您房间里说,所以我想,我父母这里没人打扰,您大概可以在这里给我传达指示。只要您发话,他们立刻回避。而且,如果您愿意跟我们待在一起,也可以就在这里过夜。我这样做难道有什么不对吗?”K竟无言以对。也就是说,这只不过是个低级的误会,而K却信以为真。他被巴纳巴斯那件如丝绸般闪闪发亮的紧身夹克所迷惑,而现在,回到家里的巴纳巴斯正解开衣扣,里面露出一件粗糙劣质的脏灰色衬衫,还打了不少补丁,衬衫下则是典型的下苦人的壮实胸脯。他家里的一切完全符合他的身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父亲患了痛风病,几乎是靠双手摸索着前进,没法指望那双僵直的腿;而她的母亲,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因为身形矮胖,也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简直举步维艰。自从K进到屋里,他的父母就从原先待着的角落努力朝他走过来,直到现在还有一大段距离。他的两个姐妹都是金发碧眼,长得相像。其实,他们三人都很相像,只是她们比巴纳巴斯看上去更严肃,身形高大壮硕,属于那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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