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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0 04:4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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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挪威)尤·奈斯博(著),林立仁(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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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豹:全二册

猎豹:全二册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封面版权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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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CONTENTS

第一部

1 溺

2 启迪人心的黑暗

3 香港

4 性手枪

5 公园

6 回家

7 绞刑台

8 雪警

9 坠落

第二部

10 通知

11 印刷

12 犯罪现场

13 办公室

14 招兵买马

15 闪光灯

16 速度王

17 纤维

18 患者

19 白色新娘

20 爱斯坦

21 白雪公主

22 搜索引擎

23 乘客

第三部

24 斯塔万格市

25 地盘

26 注射针

27 善良、灵巧、吝啬

28 德拉门市

29 克鲁伊

30 房客登记簿

31 基加利市

32 警察

33 莱比锡市

34 媒体

35 潜水

第四部

36 直升机

37 侧写

38 永久伤痕

39 关系型搜索

40 提议

41 蓝单

42 瘪四

43 家庭访问

44 根植

45 讯问

返回总目录上册 第一部她只是想活下去,过任何一种生活都无所谓,就这么简单。她将红线向外一拉。1 溺

她醒了过来,在幽黑中眨了眨眼,打个哈欠,用鼻子呼吸。她又眨了眨眼,感觉泪珠滚落面颊,溶解了先前的泪水所留下的盐分。唾液不再流入她的咽喉,使得口腔干燥而僵硬。她的脸颊内侧受到挤压,以至于向外突出。口中的异物仿佛要炸开她的脑袋。但那异物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她醒来后,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想回去,回到原本包裹她的深沉黑暗与温暖中。男子给她注射了药剂,药效尚未完全退去,但她知道痛楚即将来临,痛楚正乘着沉滞的脉搏和脑部血流的抽动,缓缓接近。男子是不是就站在后方?她屏住呼吸,侧耳聆听,虽然什么都没听见,却感觉有人存在。那人犹如一只豹。曾有人说,豹的动作无声无息,可以在黑暗中悄悄接近猎物,豹也懂得调节呼吸,让呼吸频率跟猎物一致。她很确定自己感觉到了他的体温。他在等待什么?她把憋住的气呼了出来。那一刻,她的脖子感觉到了男子的气息。她旋转身体,奋力一击,却只触及空气。她弓起了背,想让自己缩小,试图躲藏,却徒劳无功。

她昏迷了多久?

药效退去。痛楚闪现片刻,却足以让她尝到些许滋味,些许注定来临的剧痛滋味。

异物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大小如同一颗台球,由发亮的金属制成,表面钻有许多小孔,还刻有图案及符号。其中一个小孔中伸出一条红线,红线末端是个线圈,令她联想到七天后,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她父母家要装饰的圣诞树。圣诞树上会挂满闪亮小球、圣诞小精灵、心形吊饰、蜡烛和挪威国旗。再过八天,他们将一同唱起圣诞歌曲,她将看见侄子和侄女打开礼物,眼睛闪闪发光。她想到有很多事其实可以换个方式来做,有很多时光其实可以尽情去活,不去逃避,充满快乐、生命、爱。她想到她曾匆匆一游之处和计划探访之地,想到她遇过的男人和尚未遇见的男人,想到她十七岁时打掉的胎儿和未来的宝宝。她想到过去浪费的时光,只因她认为未来还有很多日子可以挥霍。

接着她什么都不想,只注意到面前挥动的刀子,以及耳边那个温柔的声音。那声音叫她把金属球放进嘴巴。她照做了。她当然照做了。她的心脏剧烈跳动。她打开嘴巴,尽量张大,好把金属球塞进嘴里,让红线圈垂挂在外。金属球尝起来有苦味和咸味,宛如泪水的滋味。接着她的头就被往后扯,刀子平平地贴上喉咙,钢质刀身烧灼她的肌肤。墙边角落的一盏落地灯照亮天花板和整个房间,四壁是光秃秃的灰色水泥。房内除了落地灯,还有一张白色塑料野餐桌、两张椅子、两个空啤酒罐、两个人——一男一女。一根手指轻轻拉了拉垂挂在她嘴外的红线圈,她闻到皮手套的气味,接着便觉得自己的头几乎要爆裂开来。

那颗金属球扩张了,压迫着她的口腔。她就算把嘴巴张得再大,也感受得到持续的压迫感。男子聚精会神地观察她,表情十分认真,宛如牙医正在检查牙套是否固定在正确位置。男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似乎感到满意。

她的舌头感觉到金属球的小孔周围突起许多环脊,就是那些环脊压迫她的味蕾、舌头的柔软组织、牙齿及悬雍垂。她试着说话,男子耐心聆听她口中发出的咿呀之声。最后她放弃了,男子点了点头,拿出一根注射器,针头泌出一滴液体,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男子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要碰那条线。”

接着男子将药剂注射到她脖子里,她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她聆听自己惊恐的呼吸声,对着黑暗猛眨眼睛。

她得做些什么才行。

她将手掌按在椅垫上,椅垫湿湿黏黏,沾满她的汗水。她双掌一撑,站了起来。没有人阻拦她。

她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直到碰上墙壁。她伸出双手沿墙壁摸索,不久便碰到冰冷平滑的表面。那是一扇金属门。她拉动门闩,但门闩纹丝不动。门锁住了。当然锁住了。她怎么这么傻?她听见的是笑声吗?抑或那只是她想象出来的?男子在哪里?为什么要这样玩弄她?

不能坐以待毙,快想想办法。她的脑子如果要清楚地思考,就得先把那个金属球拿出来才行,剧痛已经快把她逼疯了。她将拇指和食指伸进嘴角,触碰环脊,试着将手指伸到环脊下方,却不成功。她突然一阵咳嗽,同时觉得难以呼吸,不由得惊慌失措。她发现环脊导致她气管周围的组织肿胀,再过不久,她就会有窒息的危险。她用脚猛踢金属门,试图尖叫,但金属球闷住了她的声音。她再度放弃,倚在墙边,侧耳听去。她是不是听见男子小心翼翼的移步声?男子是不是在房里走动?是不是在跟她玩蒙眼捉迷藏?或者她听见的声音只是血液流过耳朵所产生的震动?她镇定下来,忍受痛楚,用力合上嘴巴。环脊被压回去的幅度很小,立刻又弹了回来,将她的嘴巴撑开。那颗金属球似乎开始搏动,仿佛成了一颗金属心脏,成了她的一部分。

不能坐以待毙,快想想办法。弹簧。环脊是由弹簧推动的。

男子一拉那条红线,弹簧就弹了开来。“不要碰那条线。”男子如此说过。

为什么不要碰?碰了会发生什么事?

她滑下墙壁,坐倒在地。冰冷的湿气从水泥地面透了上来。她想再次尖叫,却叫不出声。寂静。无声。

她应该对她所爱的人说些真心话,而不是和无关紧要的人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填补沉默。

这里没有出路,只有她和这难以置信的痛楚。她的头正在爆裂。“不要碰那条线。”

如果她拉那条线,环脊也许会缩回球内,减轻痛楚。

她脑子里旋绕着同样的念头:她在这里多久了?是两小时,八小时,还是二十分钟?

如果拉了那条线就没事了,那她为什么还不拉?就因为那个变态给了警告吗?或者这是游戏的一部分?只是为了要骗她对抗诱惑,不去停止这不必要的痛楚?或者这场游戏是要她反抗不要去拉那条线的警告,导致……导致某种可怕的后果发生?但到底会有什么后果?那颗金属球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的,这是一场游戏,一场残忍的游戏。她必须玩这场游戏。剧痛令她难以忍受,她喉咙肿胀,不久之后,她就会窒息。

她再度试图尖叫,却变成了呜咽。她不断眨眼,却再没有眼泪流下。

她的手指摸到垂挂在唇边的线圈,犹豫地拉起,直到红线绷紧。

当然了,很多事她都后悔自己没去做。倘若自我否定的生活方式可以让她去到别的任何地方,而不会来到此地,她一定会选择那种生活方式。她只是想活下去,过任何一种生活都无所谓,就这么简单。

她将红线向外一拉。

环脊内部射出细针,每根七厘米长,四根从双颊穿透而出,三根射入鼻窦,两根射入鼻腔,两根射穿下巴,两根刺穿气管,一根穿出右眼,一根刺出左眼。几根细针射穿上颚后方,到达脑部,但这并不是造成她死亡的直接原因。由于金属球阻碍了她口部的活动,所以她无法将伤口渗出的血液吐出来。血液流入气管,进入肺脏,使得血管吸收不到氧气,进而导致心跳停止。病理医生会在报告上写下组织缺氧,也就是脑部缺乏氧气。换句话说,博格妮·史丹密拉是溺死的。2 启迪人心的黑暗

十二月十八日

白昼甚短,外头天色仍亮,但我的剪报室永远是黑暗的。台灯照亮墙上的照片,照片中的人物快乐得令人恼火,脸上的表情对人生充满期望,没有一丝怀疑,仿佛理所当然地认为未来的人生将如同风平浪静的大海,平静无波。我做剪报,剪下家属得知消息如何震惊莫名的悲惨故事,以及尸体如何被发现的详细报道。我看见一名家属或朋友在记者锲而不舍的拜访下,给了一张她最好看的照片,照片中她微笑得像是永远不会死,令我感到满足。

目前警方所知不多,但不久之后,他们会有更多线索可以调查。

究竟是什么因素使一个人成为杀人者?这个因素是天生的,基因造成的,来自遗传,因此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或者这个因素是由需求塑造而成,因此发展成一种对抗心态、一种生存策略、一种求生存的病态行为、一种理性的疯狂?就如同疾病是对身体的暴烈轰炸,疯狂则是退缩到某个地方,挖掘壕沟保护自己。

就我而言,我认为杀人能力是任何一个健康人类的基本能力。一个人必须战斗才能有所获得,无法杀死邻居的人没有权利生存。杀人只是加速无可避免的死亡而已,没有人逃得过死亡,这样很好,因为生命充满痛苦。从这个角度来看,每一种杀人行为都是慈悲的,只不过当阳光温暖你的肌肤,当水滋润你的嘴唇时,你不会如此认为罢了。而且你会发现,你的每一下心跳都充满了对生命的愚蠢渴望,你愿意用你在人生中累积的所有东西来换取一丁点儿活着的时间,这些东西包括尊严、地位、原则。这时你必须深入内心,远离困惑刺眼的光亮,进入启迪人心的冰冷黑暗,了解其中的核心,也就是真相。这是我必须发现的,也是我已然发现的,让一个人成为杀人者的因素。

至于我的人生呢?我也认为人生是永远风平浪静的大海吗?

我一点儿也不这样认为。再过不久,我也会躺在死亡的垃圾堆上,和这出小戏码的其他演员躺在一起。但无论我的尸体有多腐朽,即使只剩一堆白骨,我的嘴边仍会留有一抹微笑。这是目前我所赖以存活的支撑,是我存在的权利,是我被净化的机会,可以洗去所有的耻辱。

但这只是开始而已。现在我要关上台灯,走进所剩无多的白昼亮光中。3 香港

清晨,雨没停,稍晚,雨仍旧没停。事实上,雨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一连几周,天气都是这样温和潮湿。地面吸饱雨水,欧洲的公路塌陷,移栖鸟类停止迁移,新闻报道说北方气候区出现前所未见的昆虫。月历显示现在是冬季,但奥斯陆的公园不仅看不见雪,甚至连枯黄的植物都看不见。公园一片绿意,向人们招手,就跟松格区球场的人造草坪一样绿。热衷于维持身材的人们穿着挪威越野滑雪好手比约恩·戴利(Bjørn Dæhlie)爱穿的紧身衣来球场慢跑,只因他们一直在等结冰的松恩湖可以溜冰,却苦等不到。除夕夜当晚起了浓雾,奥斯陆市中心燃放盛大烟火所发出的隆隆声响虽然传到近郊的亚斯克市,但天空却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就算你在自家后院燃放烟火,也还是看不清楚。然而消费者调查显示,当晚挪威每家的烟火爆竹支出为六百克朗,这也表示,如愿在泰国白色沙滩上度过白色圣诞的人数在过去三年增加了两倍。在东南亚,气候似乎也变得乱无章法,台风季节才会在天气图上出现的符号,如今却成排地出现在南海上。香港的二月通常是一年当中最干燥的月份,但现在天空却下起滂沱大雨,能见度极低,因此国泰航空从伦敦飞往香港的七三一班机,只能继续在香港国际机场上空盘旋。“你应该庆幸我们不用降落在旧机场,”卡雅·索尼斯旁边那个有着华人五官的男性乘客如此说道,卡雅紧抓扶手,指节泛白,“旧机场在市中心,像这种天气飞机一定会直接冲进摩天大楼。”

飞机已经飞行了十二小时,这时男子才开口对卡雅说话,卡雅正好趁机转移注意力,不去想飞机暂时遭遇乱流的事。“谢谢你这样说,让我安心了点儿。你是英国人吗?”

男子脸色一变,仿佛被人掴了巴掌。卡雅随即省悟,明白自己踩到对方痛处。“呃……还是中国人?”

男子望着她:“我是中国香港人。你呢,小姐?”

卡雅犹豫片刻,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回答“挪威霍克松人”,但还是精简地说:“我是挪威人。”男子沉思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说:“啊哈!”又补上一句:“北欧人。”接着问她来香港有什么事。“我来找一个男人。”卡雅说,望着下方的蓝灰色云层,希望陆地很快就会从云层之间出现。“啊哈!”男子又说了一次,“小姐,你很漂亮。请你千万不要相信中国人只跟中国人结婚的说法。”

卡雅疲惫地挤出微笑:“你是说中国香港人?”“尤其是中国香港人,”男子热切地点了点头,扬起没戴戒指的手,“我是做微芯片生意的,我们家族在中国和韩国都有工厂。你今天晚上要做什么呢?”“我希望可以睡觉。”卡雅打了个哈欠。“那明天晚上呢?”“我希望明天晚上已经找到那个男人,这样就可以回家了。”

男子蹙起眉头:“小姐,你这么急啊?”

卡雅婉拒了男子让她搭便车的提议,自行搭乘双层巴士前往市中心。一小时后,她独自站在九龙皇悦酒店的走廊上,深深吸了口气。她已来到柜台分配给她的客房门口,将房卡插进门锁,接下来只要把门打开就行了。她压下门把,猛力推开门,朝内望去。

里头空无一人。

当然空无一人。

她走了进去,将行李拖到床边,站在窗前向外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七层楼底下的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接着看到的是摩天楼群,这些摩天楼跟它们在曼哈顿、吉隆坡或东京的姐妹完全不同,它们的姐妹就算不够优雅,至少也够壮观,但这些摩天楼看起来却有如白蚁冢,令人看了就觉得既恐怖又震撼。香港的摩天楼宛如一种怪诞的见证,证明人类适应力之高,足以在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替七百万人找到栖身之所。疲惫席卷而来,卡雅踢掉鞋子,倒在床上。虽然这间客房是双人房,饭店又是四星级的,但一百二十厘米宽的双人床几乎占据了房内所有的地板面积。这让她突然想到,她必须在这些蚁冢之中找出一个男人,而证据显示,这个男人一点儿都不希望被人找到。

她犹疑不决,在两种选择间徘徊。是要闭上双眼,还是要开始行动?她打起精神站了起来,脱下衣服走进浴室。冲完澡后,她站在镜子前,毫无一丝自满地确认那名中国香港人所言不虚:她很美。这并不是她主观的看法,而是以客观角度来审视,她的美丽是个事实。她颧骨高耸,两道娟丽黑眉挂在一对有如孩童般的圆眼之上,绿色眼眸闪耀着年轻女子的成熟光芒。头发是蜂蜜色,嘴巴稍大,两片丰唇仿佛正在亲吻彼此。脖子细长,身材同样纤瘦,精巧的胸部犹如两个小土墩,浮在完美无瑕的白皙肌肤上。臀部曲线柔和,一双长腿还曾吸引过两家奥斯陆模特经纪公司派人前往她在霍克松市就读的学校拜访,结果却只是换来她的拒绝,让他们摇头惋惜。最令她高兴的是,其中一人离开前说:“好吧,可是亲爱的,请你记住,你的美并不是完美的,你的牙齿又小又尖,不应该太常开口笑。”

在那之后,她笑得更自在了。

卡雅穿上卡其色长裤和防水薄夹克,无声无息地走下楼,仿佛毫无重量似的来到饭店柜台前。“重庆大厦?”接待员说,情不自禁地挑起一道眉毛,伸手一指,“沿着金巴利道走到弥敦道,然后左转。”

国际刑警组织会员境内的旅馆和饭店,依法必须登记所有外籍房客。卡雅打电话给挪威大使馆的秘书,查询她要找的那名男子的最后登记住处,秘书告诉她说,重庆大厦既不是饭店,也不是公寓,更不是豪宅。重庆大厦是一栋混合型大厦,里头有商店、外卖餐馆、餐厅,还有超过一百家的合法与非法旅馆,有的旅馆只有两个房间,有的有二十个房间,分散在重庆大厦的五栋大楼里。出租的房间可能简单、干净、舒适,也可能狭小肮脏,只是一星级的单人小房间。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如果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很低,那么睡觉、吃饭、生活、工作、繁殖,可以全部都在重庆大厦内解决,无须离开这座蚁冢。

卡雅在弥敦道上找到重庆大厦的入口。弥敦道是一条繁忙的购物大街,贩卖各类品牌商品,随处可见光鲜亮丽的商店门面和高大的展示橱窗。她走进重庆大厦,扑面而来的是快餐店排风口的厨房热气、补鞋匠的敲打声、穆斯林祷告会的电台广播、二手商店里疲惫的脸孔。她对一名满脸困惑的背包客微微一笑,那名背包客手中拿着《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的旅游指南,因为误判天气而只穿迷彩短裤,短裤底下是两条苍白、冻僵了的腿。

制服警卫看了看卡雅递来的纸条,说:“C电梯。”伸手朝走廊指了指。

电梯前大排长龙,她等到第三轮才挤上电梯。电梯十分狭小,吱吱作响,振动不已,乘客挤在里头,令卡雅想到吉卜赛人都将死者垂直下葬。

旅馆老板是个缠头巾的穆斯林男子,他一见到卡雅,就热情地带她去看一个有如箱子般的小房间,里头不可思议地在床尾的墙壁上腾出空间装设电视,床头上方则是一台咯咯作响的空调。卡雅打断旅馆老板流利的推销话术,拿出一张男子的照片,按照男子护照上的姓名把它拼出来,问他在哪里。旅馆老板的热情立刻减退。

卡雅看见旅馆老板脸上的神情,赶紧说明自己是男子的妻子。先前大使馆秘书特地交代卡雅说,在重庆大厦亮出警察证,据说会招致反效果。为了安全起见,卡雅又补充道,她替照片上的男人生了五个小孩。旅馆老板听了,态度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这名异教徒女子这么年轻就给世界带来这么多孩子,实在值得尊敬。旅馆老板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以哀悼的语气断断续续地用英文说:“可怜啊,可怜啊,小姐。他们来拿走了他的护照。”“他们是谁?”“谁?当然是三合会的人,小姐,不然还有谁?”

卡雅曾耳闻三合会这个黑社会帮派组织,但她以为三合会只存在于卡通或功夫电影中。“小姐,请坐。”旅馆老板迅速找来一张椅子,卡雅在椅子上瘫坐下来,“三合会的人来找他,可是他出去了,所以他们就把他的护照拿走了。”“护照?为什么?”

旅馆老板欲言又止。“求求你告诉我,我必须知道原因。”“很遗憾,你丈夫赌马。”“马?”“跑马地。赛马场。这种事很讨厌的。”“他欠钱吗?他欠三合会钱?”

旅馆老板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证实这项事实,同时又遗憾不已。“所以他们就拿走他的护照?”“如果他想离开香港,就得把债还清。”“可是他只要去挪威大使馆申请,不就可以拿到一本新护照吗?”

缠头巾的旅馆老板左摇右摆:“哎呀,你在重庆大厦只要付八十美元就能买到假护照,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香港是一座岛。你是怎么来的?”“搭飞机来的。”“那你要怎么离开?”“搭飞机离开。”“香港只有一座机场,搭飞机要买机票,每个乘客的名字都会出现在计算机上,还有很多关卡。机场有很多工作人员都被三合会买通,专门在计算机上找人,明白了吗?”

卡雅缓缓点了点头:“很难逃出他们的手掌心。”

旅馆老板粗声大笑,摇了摇头:“你这话就不对了,小姐,是根本不可能逃得出他们的手掌心。不过你可以躲在香港,这里有七百万人口,要藏起来倒是很容易。”

卡雅缺乏睡眠,这时疲惫突然来袭,于是闭上眼睛。旅馆老板误会了她这个举动,将手搭在她肩膀上,表示安慰,喃喃地说:“别难过,别难过。”

旅馆老板犹豫片刻,倾身向前,低声说:“小姐,我想他还在这里。”“我知道他还在这里。”“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他还在重庆大厦里,我见过他。”

卡雅抬起了头。“我见过他两次,”旅馆老板说,“在李元餐馆,他在那里吃饭,那里价钱便宜。别说是我说的。你丈夫是个好人,只是惹了麻烦,”他翻个白眼,眼珠几乎翻到了头巾里,“惹了很多很多麻烦。”

李元餐馆有一张柜台式长桌和四张塑料餐桌,老板李元对卡雅露出殷勤的微笑。六小时后,卡雅已点了两份炒饭、三杯咖啡、两升水。李元摇了摇她,她惊醒过来,从油腻腻的餐桌上抬起头,看着李元。“累了吗?”他笑道,露出残缺不全的门牙。

卡雅打个哈欠,点了第四杯咖啡,继续等候。这时两名中国男子走进餐馆,在长桌前坐下,一语不发,也不点菜,连看都没看卡雅一眼,令她感到高兴。她在飞机上坐了很久,以至于身体僵硬,这时无论怎么变换坐姿,身体都疼痛不已。她左右伸展颈部,促进血液循环,接着脖子后仰,发出咔啦一声。她凝视了一会儿天花板上白中带蓝的日光灯管,然后才低下头来。就在此时,她看见一张苍白烦忧的男子脸孔。男子在走廊上的紧闭铁卷门前停下脚步,扫视李元餐馆内的窄小空间,目光在长桌前的两名中国男子身上稍做停留,随即快步离去。

卡雅站了起来,一只脚却麻痹酸软,差点儿站不稳。她抓起包,一跛一跛地追了上去。“欢迎再度光临。”她听见李元在后头叫道。

那名男子十分消瘦。她要找的男子在照片中高大健壮,在脱口秀电视节目中更是让他坐的那张椅子看起来像是专门为侏儒定制的。但卡雅知道男子就是她要找的人,绝无一丝怀疑。他留着平头,头发理得凹凸不平,鼻梁挺拔,眼珠布满蜘蛛网般的血丝,双眼露出酗酒者的呆滞目光,眼眸是浅蓝色的,下巴线条坚毅,嘴巴却温柔且近乎美丽。

卡雅蹒跚地踏上弥敦道,在闪烁的霓虹灯光下,看见男子身上的皮夹克在路人之间十分显眼。他走得并不快,但卡雅必须加快脚步才能跟上。男子从人车繁杂的购物大街转上路人较少的小街,因此她拉开跟踪距离。她看见路牌上写着“棉登径”。她很想走上前去自我介绍,把事情了结,但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行事,找出男子的住处。雨停了,云朵突然让到一旁,露出后方犹如黑丝绒般的高阔夜空和点点星光。

男子步行二十分钟后,突然在一处转角停下脚步,卡雅担心自己暴露了行迹,但男子并未转身,只是从外套口袋拿出一样东西。卡雅惊讶地瞪着那东西,竟然是个奶瓶。

男子消失在转角处。

卡雅跟了上去,来到一个开放的大型广场,广场上人潮拥挤,多半都是年轻人。广场另一端,就在宽广的玻璃门上方,设有一个大型广告牌,上面写着英文和中文。卡雅认得那是刚上档、她还没看过的电影的名称。她的视线找到男子的皮夹克,看见男子将奶瓶放在一个铜像的低矮基座上,那是个绞刑台的铜像,上面有一条空的绞索。男子继续往前走,经过两张坐了人的长椅,到了第三张长椅才坐下,拿起一份报纸。大约二十秒后,男子站起来,回到铜像前,拿起奶瓶放进口袋,沿原路走回去。

卡雅看着男子走进重庆大厦时,天空又开始飘下细雨。她开始准备打算说的话。电梯前已没有排队人潮,但男子还是爬上楼梯,右转穿过弹簧门。她赶紧跟了上去,却发现自己来到无人的破败楼梯间,里头弥漫着猫尿和潮湿水泥的气味。她屏住气息,却只听见滴水声。正当她决定往上爬时,却听见楼下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她冲下楼梯,发现唯一可能发出关门声的是一扇凹陷的金属门。她握住门把,感觉自己不禁开始发抖。她闭上双眼,咒骂自己。接着她打开金属门,踏进黑暗。

有个物体从她的脚上奔越过去,但她没尖叫,也没移动。

起初她以为自己进入了电梯井,一抬头却看见发黑的砖墙,墙前堆放着杂乱的水管、电线、扭曲的金属块,以及倒塌生锈的铁质鹰架。她来到的是一处天井,也就是两栋大楼之间相隔只有几平方米的空间,唯一的亮光来自上方高处一小片夜空里的星星光芒。

天空不见云朵,却有水滴不断洒落在柏油路面和她的脸上,她知道这是大楼外生锈的冷气机排放出的凝结水珠。她后退一步,倚上铁门。

她静静等待。

过了一会儿,她在黑暗中听见有人说:“你想干吗?”

她不曾听过男子的声音,虽然她在脱口秀节目上听过男子讨论连环杀手,但在现实中听见他的声音却又十分不同。男子的声音有点儿沙哑,让他听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卡雅知道男子刚满四十岁,但男子的声音中带有一种镇定且自信的冷静,深沉而温暖,和她在李元餐馆外见到的烦忧面孔迥然不同。“我是挪威人。”卡雅说。

男子没有回应。卡雅吞了口口水。她知道自己说的第一段话最为重要。“我的名字叫卡雅·索尼斯,我奉命来这里找你,派我来的人是甘纳·哈根。”

男子对犯罪特警队长官的名字没有反应。他是不是走了?“我的职位是警探,负责替哈根侦办命案。”卡雅在黑暗中说。“恭喜。”“一点儿都不用恭喜,如果你这几个月看过挪威报纸就知道了。”她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她是不是试图展现幽默?一定是缺乏睡眠的缘故,不然就是因为紧张。“我是恭喜你达成任务,”那声音说,“你找到我了,现在可以回去了。”“等一等!”卡雅大喊,“你不想听听我要跟你说什么吗?”“我宁愿不听。”

她将事先打好草稿也练习过的一番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两名女子遭到杀害,刑事鉴识证据显示犯人是同一个,除此之外,我们什么线索也没有。警方透露给媒体的信息很少,但媒体一直在喊又有一个连环杀手逍遥法外,有些评论家还说这个杀手可能受到雪人的启发。我们已经请求国际刑警组织的专家提供协助,但目前为止案情没有任何进展。媒体和政府当局的压力……”“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想听。”那声音说。

一扇门砰地甩上。“哈啰?哈啰?你还在吗?”

卡雅摸索着前进,找到了一扇门。她打开门,恐惧袭上心头。她踏入了另一个黑暗的楼梯间。她瞥了一眼楼上的光线,一步爬上三级台阶。光线是从一扇弹簧门的玻璃内透出来的。她推开弹簧门,走进一条光秃秃的走廊,墙上灰泥斑驳剥落,显然已放弃修补,湿气从墙壁散发出来,仿佛口臭般难闻。墙边倚着两名男子,嘴角叼着烟,一股甜甜的恶臭朝卡雅飘来。两名男子用迟钝的眼神打量她,她希望他们连行动都过于迟钝。她分析身形较小的男子是非裔黑人,块头较大的男子是白人,额头有个金字塔形的疤痕,犹如三角警告标志。她在《警察》杂志上读过,香港的街道有将近三万名警察,因此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大都会,但安全的范围仅止于街道。“小姐,你找哈希什1吗?”

卡雅摇了摇头,试着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也试着表现出她去学校演讲时建议年轻女孩在这种状况下应该采取的反应:让自己看起来很清楚要去哪里,而不是像是走失了,犹如猎物似的。

两名男子回以微笑。走廊另一端的出口已被砖块封住。他们把手抽出口袋,夹起口中的烟。“那你是来找乐子的喽?”“我只是走错了而已。”卡雅说,转过身,打算出去。一只手抓上她的手腕。她口中分泌出来的恐惧,尝起来宛如锡箔纸的味道。理论上,她知道如何摆脱这种情况,她曾在灯光明亮的体育馆中,在教练和同事的围绕下,在橡胶垫上做过练习。“你走对了,小姐,走对了,乐子就在这里。”朝她脸上喷来的口气夹杂着鱼、洋葱和大麻的臭味。她在体育馆所练习的情境,对付的只有一名歹徒。“不了,谢谢。”她说,尽量让声音保持镇定。

黑人男子悄悄靠近,抓住她另一边手腕,用真假音夹杂的声音说:“我们带你去找乐子。”“这里没什么乐子好找的吧,是不是?”

三人同时朝门口望去。

她知道那名男子的护照里写着身高一米九二,但他站在香港尺寸的门口,看起来起码有两米一,而且看起来比一小时前魁梧两倍,两只手臂垂落身侧,稍微离开身体。男子不移动、不瞪视、不咆哮,只是冷静地看着那名白人,又说了一次:“是不是?有嘢2?”

卡雅感觉白人男子的手指在她手腕上收紧又放松,她也注意到黑人男子不断变换站姿。“唔该3。”门口那名男子说。

卡雅感觉两人的手犹豫地放了开来。“走吧。”门口的男子说,轻轻抓住她的手臂。

两人走出了门,卡雅觉得自己的双颊因为紧张和羞愧而发热。她之所以羞愧,是因为松了一大口气,因为她的脑袋在刚刚那种情况下反应得非常缓慢,因为她非常愿意让男子打发那两个无害的、只是稍微打扰到她的毒贩。

男子陪她爬上两层楼,穿过一扇弹簧门,带她到电梯前按下下楼键,站在她身旁盯着电梯门上方的发亮面板,上头显示着“11”。“他们是外籍劳工,”男子说,“只是孤单又无聊而已。”“我知道。”卡雅倔强地说。“按G就可以到一楼,出了电梯门右转,然后直走,就可以到弥敦道。”“请你听我说,犯罪特警队只有你具备追缉连环杀手的专业能力,毕竟逮捕雪人的警察就是你。”“的确。”男子说。卡雅看见男子眼神微变,手指滑过右耳下方的下巴。“然后我就辞职了。”“辞职?你是说休假吧?”“辞职,也就是结束的意思。”

这时卡雅才注意到男子的右侧颔骨不自然地突出。“甘纳·哈根说你离开奥斯陆的时候,他同意让你休假,等候通知。”

男子微微一笑。卡雅看见这个微笑完全改变了男子的面容。“那是因为哈根搞不懂我的意思……”男子顿了顿,微笑消失,双眼盯着电梯上方的面板,现在面板显示的是“5”,“反正我已经不替警方工作了。”“我们需要你……”卡雅吸了口气,知道自己如履薄冰,说话必须小心谨慎,但她也必须采取行动,以免男子再度从她眼前消失,“你也需要我们。”

男子的目光回到她身上。“你为什么会这样说?”“你欠三合会钱,在街上用奶瓶买毒品,你住在……”卡雅做个鬼脸,“……这里,而且你身上没有护照。”“我在这里逍遥得很,干吗要护照?”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电梯门开启,咯吱作响,里头乘客的体臭味飘了出来。“我不走!”卡雅说,声音大得出乎她意料。她看见电梯乘客的目光朝她射来,脸上混杂着不耐烦与好奇。“你要走。”男子说,伸手抵住卡雅的背中间,轻轻但坚定地将她推进电梯。她立刻被电梯乘客紧紧包围,无法动弹,连转身都有困难。她转过了头,却只看见电梯门关上。“哈利!”她高声大喊。

男子已消失在她视线之外。4 性手枪

上了年纪的旅馆老板将手指按在头巾下方的额头上,陷入沉思,双眼用力盯着卡雅,看了好一阵子,然后拿起电话,拨打一组号码,用阿拉伯语讲了几句话,挂上电话。“要等一等,”他说,“也许行得通,也许行不通。”

卡雅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两人坐在狭长的柜台桌子两侧,看着彼此。

电话响起。旅馆老板接了起来,仔细聆听,一语未发,挂上电话。“十五万。”他说。“十五万美金?”卡雅不可置信地说。“是港币,小姐。”

卡雅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十五万港币相当于十三万挪威克朗,大约是她被授权可动用金额的两倍。

午夜过后,卡雅找到男子时,已将近四十小时没有合眼。她在H区徘徊了三小时,经过一个个旅馆、咖啡厅、小吃店、按摩店、祷告室,并画出地图。最后她来到一家最便宜的廉价旅馆,住在这里的是来自非洲和巴基斯坦的外籍劳工,里面没有房间,只有一个个小隔间,没有门、没有电视、没有空调设备、没有隐私。大夜班杂务工让卡雅进来,看着她递来的照片,看了很久,又看着她手上拿着的一百元钞票,看了更久,然后才朝其中一个隔间指了指。

哈利·霍勒,她心想,找到你了。

哈利平躺在床垫上,呼吸几近无声,额头上有深深的皱眉纹。他正在睡觉,右耳下方突出的颔骨显得更为明显。卡雅听见其他隔间传来男人的咳嗽声和鼾声。天花板在滴水,水珠滴落到砖地上,发出不悦的叹息声。接待处的霓虹灯发出冰冷的蓝色亮光,透过隔间入口射出长形光线。卡雅看见窗前有个衣柜,床垫旁有张椅子和一个装了水的塑料瓶。隔间里有股又苦又甜的气味,犹如烧焦的橡胶味道。奶瓶放在地上,旁边是个烟灰缸,上头有根烟屁股依然冒着烟。她在椅子上坐下,看见哈利手中拿着某样东西。那是一团油腻腻的黄褐色物体。卡雅在担任巡逻警员的时期见过很多哈希什,因此知道那样东西并不是哈希什。

将近两点时,哈利醒了过来。

卡雅听见他的呼吸节奏出现些许改变,接着他的眼白就在黑暗中闪烁。“萝凯?”哈利低声说,旋即又沉沉睡去。

半小时后,哈利睁大双眼,吃了一惊,环视四周,立刻伸手往床垫底下摸去。“是我,”卡雅轻声说,“卡雅·索尼斯。”

躺在她脚边的哈利停止动作,倒回床垫。“你来这里干吗?”他呻吟一声,声音浓重,充满睡意。“来接你。”卡雅说。

哈利哈哈一笑,闭着双眼:“接我?还不死心啊?”

卡雅拿出一个信封,倾身向前,递到哈利面前。哈利睁开眼睛。“这是机票,”她说,“飞往奥斯陆的机票。”

哈利又闭上双眼:“谢了,我要留在这里。”“既然我找得到你,他们迟早也找得到你。”

哈利并未回应。卡雅等待着,聆听哈利的呼吸声和水珠滴落的叹息声。哈利又张开眼睛,揉揉右耳下方,以双肘撑起身体。“你有烟吗?”

卡雅摇了摇头。哈利掀开薄被,站起来走向衣柜。他住在亚热带地区,肌肤却相当苍白,身体瘦到连肋骨都清晰可见,就算从背后也看得出来。他的体形显示他曾经是运动型身材,如今肌肉都已萎缩,只剩苍白肌肤下的鲜明黑影。他打开衣柜。卡雅看见他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甚是讶异。他穿上T恤和牛仔裤——昨天他穿的就是这身衣服——接着勉强从口袋里拉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

哈利穿上夹脚拖鞋,从卡雅身旁走过,打火机发出叮的一声。“走吧,”他经过卡雅身旁时轻声说道,“去吃晚饭。”

时间将近凌晨三点,重庆大厦里的商店和餐厅都已拉下灰色铁卷门,只有李元餐馆还开着。“你怎么会跑来香港?”卡雅问道,看着哈利。哈利正用一种不优雅但有效率的方式,将闪闪发亮的冬粉从白色汤碗塞进口中。“搭飞机来的。你冷吗?”

卡雅下意识地将双手从大腿底下抽了出来。“可是为什么要选择香港?”“我本来要去马尼拉,香港只是过境而已。”“你去菲律宾要干吗?”“跳进火山口。”“哪一座火山?”“呃,你能说出哪座火山的名字?”“一座都说不出来,但我最近读过,菲律宾有很多火山,有些是在……呃,吕宋岛?”“不错嘛。菲律宾一共有十八座火山,其中三座在吕宋岛。我想爬的是马荣火山,它的高度有两千五百米,是一座复式火山。”“复式火山十分陡峭,是由喷发的熔岩不断堆积形成的。”

哈利停止咀嚼,看着卡雅:“马荣火山近代有喷发记录吗?”“有很多次。有没有到三十次?”“根据记录,一六一六年以来,它已经喷发过四十七次,最后一次喷发是在二〇〇六年。总共夺走至少三千条人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累积的压力爆发了。”“我是说你。”“我是在说我啊。”卡雅觉得自己似乎在哈利脸上看见一丝微笑,“我爆发了,在飞机上开始喝酒,所以在香港被请下飞机。”“香港有很多飞往马尼拉的班机。”“我发现马尼拉有的香港都有,只是少了火山而已。”“比如说?”“比如说距离挪威很远。”

卡雅点了点头。她读过雪人案的报告。“最重要的是,”哈利用筷子指了指,“香港有李元冬粉。尝尝看,这冬粉好吃到会让你想申请移民。”“冬粉和鸦片?”

如此开门见山并不是卡雅的风格,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咽下她天生的害羞个性。为了完成此行目的,她必须孤注一掷。

哈利耸了耸肩,专心吃冬粉。“你会定时抽鸦片?”“不定时。”“为什么要抽?”

哈利开口回答,嘴里还有食物:“这样我才不会喝酒。我是个酒鬼。这是香港胜过马尼拉的另一个优点,这里的吸毒刑责比较低,监狱也比较干净。”“我知道你有酒瘾,可是你也有毒瘾?”“请定义毒瘾。”“你必须吸毒吗?”“不是必须,而是我想。”“为什么?”“为了麻木我的感官。我怎么好像在应征一份我不想做的工作,索尼斯?你有没有抽过鸦片?”

卡雅摇了摇头。她去南美洲自助旅行当背包客时,抽过几次大麻,但并不特别喜欢。“但中国人抽过。两百年前,英国人为了平衡贸易逆差,从印度进口鸦片到中国,轻而易举就把半数中国人变成毒虫。”哈利用空着的手弹了一下手指,“中国当局十分理智,禁止鸦片输入,于是英国人发动战争,只为了把中国人全都变成毒虫,好让他们乖乖归顺英国。这就好像美国人在海关没收了一些可卡因,于是哥伦比亚人跑去轰炸纽约一样。”“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认为身为欧洲人,我有责任抽一点儿我们曾经进口到这个国家的害人毒品。”

卡雅听见自己发出哈哈的笑声。她真的需要睡上一觉。“你去买鸦片的时候,我正好在跟踪你。”她说,“我看见了你交易的过程,你把钱放进奶瓶,再把奶瓶放在路边,回去拿的时候,里面装的是鸦片。是不是这样?”“嗯,”哈利说,满口都是冬粉,“你以前在缉毒组待过吗?”

卡雅摇了摇头:“为什么要用奶瓶?”

哈利伸展双臂,高举过头,面前的汤碗已碗底朝天。“因为鸦片会发出恶臭,如果把鸦片球放在口袋里或包在锡箔纸里,缉毒犬就算在拥挤的人群中也闻得出来。放回来的奶瓶里没有钱,这样就不会有小孩或醉鬼在交易期间把奶瓶拿走,以前有过这种事。”

卡雅缓缓点头。她看见哈利开始放松下来,因此只要再继续努力就行了。一个人若是很久没用母语说话,一碰到同胞就会说个不停,这是人的本性。她继续往下聊。“你喜欢马?”

哈利咬着筷子:“不怎么喜欢,它们很情绪化。”“可是你喜欢赌马?”“我喜欢,但我的恶习并不包括赌博成瘾。”

哈利微微一笑。卡雅再度觉得哈利的微笑让他变了个人,变得有人味、容易靠近、充满孩子气,令她联想到先前在棉登径瞥见的云层之外的天空。“长期来说,赌博是一种胜算很低的策略,但如果你没什么可以输,它就是唯一的策略。我把我所有的钱和一些不属于我的钱,全都赌在一场赛事上。”“你把你的一切全都赌在一匹马上?”“是两匹。我买的是‘连赢’,也就是选出两匹马,赌它们跑第一和第二,随便哪一匹是第一或第二都可以。”“你去跟三合会借钱?”

这是卡雅头一次在哈利眼中看见惊讶的神色。“为什么规模庞大的中国帮派组织要借钱给一个没什么可以输,又会抽鸦片的外国人?”“这个嘛,”哈利说,抽出一根烟,“外国人入境香港,护照上盖了通关印章之后三个礼拜,可以进入跑马地的贵宾包厢。”他点燃香烟,朝天花板的风扇呼出一口烟。风扇转得很慢,许多苍蝇停在上面兜风。“进贵宾包厢有服装限制,所以我去做了套西装。我才去两个礼拜,就尝到了赌马的乐趣。我认识了一个名叫贺曼·克鲁伊的南非人,他在非洲经营矿产生意,发了大财。就是他教我怎样优雅地输掉一大笔钱,我非常喜欢这个概念。第三个礼拜的赛马日前一天晚上,他邀请我去吃晚餐,席间他为了娱乐宾客,拿出他从刚果的戈马市收集来的非洲刑具,展示给我们看。我就是在宴席上,从克鲁伊的司机那里得到小道消息,说某场赛事最被看好的一匹马受伤了,但这件事却被保密,因为无论如何那匹马一定得上场。重点是那匹马很明显将会获胜,这使得彩金变少,也就是说,赌那匹马赢几乎赚不到什么钱。但如果你赌其他几匹马赢,就可能有钱赚。比如说,赌连赢。当然了,要赚钱,就得有很多赌本。由于我长得一脸老实相,又穿了一套专门供人打量的西装,所以克鲁伊借钱给我。”哈利看着香烟的火光露出微笑,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结果呢?”卡雅问道。“结果那匹最被看好的马,以六个马身赢得比赛。”哈利耸了耸肩,“当我跟克鲁伊说其实我一文不名,他看起来真的替我感到遗憾,然后他很礼貌地解释说,他是个生意人,必须遵守做生意的原则。他向我保证,绝对不会动用刚果刑具,只是会把债权打折卖给三合会而已,但他也承认,这样做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过为了优待我,他愿意等三十六小时才卖出债权,好让我离开香港。”“可是你没离开?”“有时我的理解力不太好。”“后来呢?”

哈利双手一摊:“后来我就搬来重庆大厦了。”“未来有什么计划?”

哈利耸了耸肩。卡雅想起艾文给她看过性手枪乐队的一张专辑封面,上头有贝斯手席德·维瑟斯的照片,背景音乐放的是“没有未来,没有未来”。

哈利将香烟按熄:“你已经知道你需要知道的事了,卡雅·索尼斯。”“需要?”卡雅蹙起眉头,“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不懂吗?”哈利站了起来,“你以为我说了一大堆鸦片和债务的事,是因为我是个寂寞的挪威人碰见祖国同胞吗?”

卡雅默然不语。“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你们需要的人,这样你就可以好好回国,不用觉得自己没有完成任务,而且你也不会在楼梯间碰上麻烦,我也可以回去安安稳稳地睡觉,用不着在那里猜想你会不会把我的债主引来找我。”

卡雅看着哈利,见他露出宛如苦行僧的严厉神情。矛盾的是,他的双眼却跃动着一种游戏的眼神,似乎在说,何必那么认真地看待一切,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儿:他一点儿也不在乎。“等一等,”卡雅打开包,拿出一本红色小册子,递给哈利,同时观察他的反应。只见他翻看小册子,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见鬼了,这看起来像是我的护照。”“的确是。”“犯罪特警队应该没有这种预算吧。”“你的债权贬值了,”卡雅说了谎,“他们打折卖给我的。”“我希望你别在意,因为我不打算回奥斯陆。”

卡雅瞪着哈利好一会儿,内心惴惴不安。现下她别无他法,只能祭出最后一张王牌。甘纳·哈根说她必须等到最后,倘若那个浑蛋冥顽不灵,怎样都无动于衷,才能打出这张王牌。“还有一件事。”卡雅说,做好了心理准备。

哈利挑起一道眉毛,也许他在卡雅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这件事跟你父亲有关,哈利。”卡雅听见自己顺从直觉,直接称呼哈利的名字,她确信自己这样叫他是为了表示诚恳,而不是为了做出效果。“我父亲?”哈利的口气颇为惊讶,似乎忘了自己还有父亲。“对。我们联络过他,想问他知不知道你住在哪里。简而言之,他生病了。”

卡雅低头看着餐桌。

她听见哈利吐出一口气。“他病得很重?”哈利的语气又出现了困倦之意。“对,很遗憾要由我来告诉你这件事。”

卡雅羞愧不已,依然不敢抬起头来。她等待着,聆听李元餐馆柜台后方的电视传来卡通片的机关枪声响。她吞了口口水,继续等待。再过不久,她就得去睡一觉了。“飞机什么时候起飞?”“八点,”卡雅说,“三小时后,我到重庆大厦外面接你。”“我自己去机场就好,我得先去办几件事。”

哈利伸出手,卡雅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我需要我的护照。还有,你应该吃点儿东西,长点儿肉。”

卡雅犹豫片刻,才将护照和机票交给哈利。“我信任你。”她说。

哈利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转身离去。

香港国际机场C4登机门上方的时钟显示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卡雅决定放弃。哈利当然不会来。动物和人类受伤时,本能反应就是躲起来,而哈利·霍勒绝对受了伤。雪人案的报告对凶手所杀害的女子做了详细说明,但哈根补充了没有写在报告里的事,那就是哈利的前女友萝凯,以及萝凯的儿子欧雷克,最后也成为疯狂凶手的下手目标。雪人案宣告侦破之后,萝凯就带着儿子飞离挪威,哈利也递出辞呈,接着就失去音信。哈利受伤的程度,远比卡雅想得严重。

卡雅递出登机证,朝空桥走去,开始思索该如何撰写报告,说明这场失败的任务。就在此时,她看见哈利穿过斜斜射入航站楼的一道道阳光小跑过来,肩上背着素色旅行袋,手里提着免税商店的袋子,嘴里叼着香烟,一口接一口地喷。哈利在登机门前停下脚步,却不将登机证交给航空公司人员,只是放下袋子,用绝望的眼神看了卡雅一眼。

卡雅走回登机门。“有问题吗?”她问道。“抱歉,”哈利说,“我不能去了。”“为什么?”

哈利指了指免税商店的袋子。“我忽然想到挪威海关规定一人只能带一条烟,我买了两条,除非……”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直视卡雅。

卡雅翻了个白眼,尽量不让自己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拿一条给我吧。”“真是谢谢你。”哈利说,打开提袋。卡雅注意到提袋里没有酒。哈利拿出一条已开封的骆驼牌香烟,里头少了一包烟。

卡雅走在哈利前方,进入机舱,正好不让哈利看见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泛起微笑。

卡雅只保持清醒到飞机起飞后不久。香港消失在飞机下方,哈利的眼睛瞪着缓缓接近的餐车,耳中听着餐车不时发出酒瓶相碰的欢乐声响。他闭上眼睛,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回答空服员说:“不用,谢谢。”

卡雅不禁纳闷,哈根的判断真的正确吗?坐在她身旁的这名男子真的是他们需要的人吗?

接着她便沉沉睡去,梦见自己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耳中听见森林传来孤单凝滞的鸟叫声,听起来颇为怪异,因为太阳高挂天空,放射光芒。她把门打开……

她醒来时,头倚在哈利肩膀上,嘴角残留着干了的唾液。扩音器传出机长的声音,说飞机即将降落在伦敦希思罗机场的跑道上。5 公园

梅莉·欧森喜欢在山上滑雪,但讨厌慢跑。她厌恶自己才跑一百米就气喘吁吁,厌恶双脚踏上地面时产生的震动,厌恶路人看见她时脸上浮现的困惑神情。她在路人眼中看见自己:颤动的下巴,松弛的赘肉在宽松的运动服下晃来晃去,嘴巴张开,露出鱼儿上岸后的那种无助表情,这种表情她在其他肥胖人士运动时也看得见。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周三次去维格兰雕塑公园慢跑,时间都在晚上十点,因为这个时候公园里空无一人。维格兰雕塑公园是奥斯陆最大的公园,里面的小径纵横交错,路灯间隔甚远,因此当她气喘如牛地在黑夜中慢跑时,不太会有人看见,而看见她的人,更不太会认出她是芬马克郡的社会党国会议员。其实应该不能用“认出”这两个字,因为很少人见过梅莉·欧森。她说话时,不会像她那些比较上相的同事那样容易引起注意。通常她说话都是替家乡地区发言。此外,她在担任挪威议会代表期间,参加过两场会议,会中她既没发言,也没什么不妥的举止,至少她是如此看待自己。《芬马克日报》主编说她是“轻量级政治人物”,这句话包含了恶毒的言外之意,影射她的身材是重量级。然而这位主编并未排除有一天梅莉成为社会党政府一员的可能性,因为她符合最重要的条件:教育程度低、不是男人、不是奥斯陆人。

这位主编的一个观点可能是正确的,那就是梅莉的力量并非凭空而来,她平易近人,十分亲民,了解寻常百姓的想法,可以在自私自利的大都会投票者中代表他们。梅莉心直口快,这是她真正具备的从政条件,也是让她爬到现在这个位子的原因。她曾被允许参加几场辩论会,都获得成功,只因她口才好,又富机智,南部人称之为“北部人那一套”或“骁勇善战”。人们会注意到她是迟早的事,只要她甩掉几公斤体重就行了。调查显示,民众对肥胖过重的政治人物比较缺乏信心,因为大家都下意识地认为肥胖人士缺乏自我控制的能力。

她跑到上坡路段,咬紧牙关,放慢脚步。如果她诚实的话,会承认这时她其实比较像在走路,或是健走。是的,她正全力朝权力走去。她的体重正在下降,从政的条件正在上升。

她听见背后传来碎石的嘎吱声,背脊立刻挺起,心跳也加快了些。三天前她慢跑时听过这个声音,两天前也听过。那两次都有人跟在她后头跑步,跟了将近两分钟,那声音才消失。上次梅莉转过头去,看见一个人身穿黑色运动服,头上罩着黑色兜帽,有如跟在她后头训练她的突击队员。只不过任何人都不可能有理由跑得像梅莉这么慢,更别说是突击队员了。

当然了,她无法确定是同一个人再度出现,但那脚步声告诉她说,这是同一个人。再跑一小段上坡道路,就会抵达生命之柱,接着便是轻松的下坡,可以一路跑回家,跑回斯科延区,家里有丈夫等着她,还有一头不讨人喜欢、吃得太肥的罗威纳犬,给她带来安慰。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个时候,晚上十点的无人公园就显得不那么美好。世界上有几件事会让梅莉感到害怕,但她最害怕的是外国人。是的,她知道这是排外心态,而且违反党内政策,然而恐外情绪其实包含合乎情理的生存策略。这时她希望自己曾对社会党推动的移民友善法案投下反对票,也希望自己曾发挥她恶名昭彰的个人特色,心直口快地表达过更多意见。

她的身体移动得太慢,大腿肌肉酸痛,肺脏拼命地想吸进更多空气。她知道自己很快就无法再移动。她的大脑试着对抗恐惧,试着告诉自己说,她并不是强暴案被害人的理想人选。

恐惧让她支撑到了坡顶,她看见了山坡下的景物,马瑟卢大道映入眼帘。一辆车子正在倒车,开出公园大门。她办得到,只剩不到一百米。梅莉踏上滑溜的青草,沿着下坡跑去,双腿只是勉力支撑。她已听不见背后的脚步声,所有声音都淹没在她自己的喘息声中。那辆车子已经倒到马路上,驾驶者换挡,从倒车挡打到前进挡,车子发出咔咔声。梅莉即将抵达下坡尽头,距离马路只剩几米,马路上的路灯放射出祝福的光芒。她的过重体重在下坡开始时给了她助跑的动力,但这时却无情地推着她往前跑,让她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她头部往前,朝路面栽了下去,扑倒在灯光之下。她的腹部撞击着柏油地面,汗湿运动服的聚酯纤维在地面上滑动,让她半滑半滚地向前滑去。最后梅莉趴在路上,嘴里尽是路上尘沙的苦味,双掌因为和路面碎石摩擦而受伤刺痛。

有人来到她身旁,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翻了过来。她呻吟一声,双臂举到面前防卫。那人不是突击队员,而是一位戴帽子的老先生,老先生后方的车子开着车门。“小姐,你没事吧?”老先生问道。“你说呢?”梅莉说,一肚子火。“等一等!我见过你。”“呃,真没想到啊。”梅莉说,拨开老先生帮助她的手,挣扎着站了起来,口中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你是不是演喜剧的?”“你……”梅莉说,双眼望向寂静黑暗的公园,发挥她那恶名昭彰、心直口快的个性,“……关你屁事啊,死老头。”6 回家

一辆沃尔沃亚马逊轿车开到奥斯陆加勒穆恩机场入境航站楼旁的人行道前,停了下来。这辆亚马逊属于沃尔沃车厂在一九七〇年生产的最后一批亚马逊轿车。

一群排成纵列慢步行进的托儿所幼儿,从亚马逊前方走过,身上穿的雨衣窸窣作响。有些幼儿好奇地望了这辆老爷车一眼,只见车子引擎盖上画着赛车条纹,挡风玻璃后方坐着两名男子,雨刷嗖嗖转动,刷去早晨落下的雨水。

乘客座上的男子是督察长甘纳·哈根。以往哈根看见一群儿童手牵手过马路时,脸上都会露出微笑,脑子里联想到团结一致、为他人着想、社会里人人彼此照应。但这时他联想到的却是搜索人员正在找寻一个可能身亡的被害人。坐上犯罪特警队队长的位子,就是会对你产生这种影响,不然你就会像某个风趣的同事在哈利·霍勒的办公室门上用英文写的那句话一样:我看得见死人。4“这些托儿所小朋友跑来机场干吗啊?”驾驶座上的男子说。男子名叫毕尔·侯勒姆,这辆亚马逊是他最珍爱的宝贝,车内嘈杂却又极有效率的暖气装置、吸收过许多汗水的人造皮、积了灰尘的后置物板,都给他的内心带来平静。尤其是当引擎到达特定转速——大约是时速八十公里——行驶在平地上,录音带播放器放着美国乡村歌手汉克·威廉姆斯的歌曲时,最能给他带来平静。侯勒姆供职于布尔区的刑事鉴识中心,老家在史盖亚村,从小生长在山岳地带,脚上穿的是蛇皮靴子,有一张满月般的浑圆脸蛋和突出的双眼,这双眼睛让他时时刻刻都带着惊讶的表情。侯勒姆的这张脸曾让不止一位刑案调查指挥官跌破眼镜,因为他是继辉煌一时的韦伯之后,最有才干的犯罪现场鉴识员。侯勒姆身穿麂皮流苏软夹克,头戴牙买加毛线帽,帽子下方是茂盛的红色鬓角。哈根在北海这一片地区,没见过有人的胡子长得比侯勒姆更茂盛,他的大胡子几乎盖住了双颊。

侯勒姆将亚马逊开到临时停车场,车子喘了口气,停下来。两人开门下车。哈根翻起外套领子,但领子无法阻挡大雨轰炸他闪亮亮的头顶。他头顶周围的头发长得十分浓密茂盛,因此曾经有人怀疑哈根的发量其实完全正常,只是找了个古怪的发型设计师而已。“告诉我,那件夹克真的防水吗?”哈根问道。两人朝航站楼入口大步走去。“不防水。”侯勒姆说。

刚才他们在车上接到卡雅打来的电话,说北欧航空的班机提早十分钟降落,而且她失去了哈利。

他们走进弹簧门,哈根环视四周,看见卡雅在出租车柜台旁,坐在行李箱上。哈根对卡雅微一点头,便朝通往海关大厅的出境大门走去。他和侯勒姆趁几位旅客走出来、出境大门开启时,闪身而入。一名警卫立刻上前拦阻,哈根亮出证件,简洁地说了声:“警察。”警卫点点头,几乎是鞠了个躬。

哈根朝右走去,穿过海关人员、警犬、金属柜台,走进后方的小房间。那些金属柜台令他联想到病理研究所的推车。

哈根猛然停步,使得跟在他后面的侯勒姆差点儿撞了上去。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之间传来。“嘿,长官,现在我没办法立正敬礼,非常抱歉。”

侯勒姆越过哈根的肩头往前看去。

眼前这幅景象将在他的脑海中萦绕多年。

只见一名男子扶着椅背,弯腰抬臀。这名男子对奥斯陆警察总署及全挪威的警局而言,无论是好是坏,都是个活生生的传奇人物。侯勒姆曾和这位传奇人物紧密合作,但无论再怎么紧密合作,都不像眼前那名海关人员跟他那样紧密。海关人员的一只手戴着乳胶手套,手的一部分隐没在传奇人物的苍白双臀之间。“他是我的人,”哈根对海关人员说,亮出证件,“放了他。”

海关人员看着哈根,似乎不愿意让男子离开。这时一名年长的官员走进来,肩章上有一条金黄色条纹,他闭上双眼,微微点头。那名海关人员将手旋转最后一圈,抽了出来。传奇人物大声呻吟。“把裤子穿上,哈利。”哈根说,别过头去。

哈利拉上裤子,对正在脱下乳胶手套的海关人员说:“你也觉得很爽吗?”

卡雅从行李箱上站了起来,看见三位同事走出出境大门。侯勒姆去开车,哈根去小商店买饮料。“你经常被检查吗?”卡雅问道。“每次都会。”“我好像从来没被海关拦下来过。”“我知道。”“你怎么知道?”“因为他们会观察上千种小迹象,这些迹象你一个都没有,我至少有一半。”“你认为海关有偏见吗?”“呃,你有没有偷偷挟带过任何东西?”“没有。”卡雅大笑几声,“好吧,我有。但既然他们这么厉害,应该看得出你也是警察,让你通过啊。”“他们是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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