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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0 11:3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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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晓

出版社:华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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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徒

迷徒试读:

作者简介

何晓,常用笔名赵晓霜,1966年出生于军人家庭,回族,四川阆中人;巴金文学院第一届青年作家班学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北京某杂志社创作中心主任;出版有《等一个人》、《佛心》、《售楼小姐》、《路在手下延伸》等多部小说及小说集;曾获第三届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优秀作品奖。

故事梗概

1949年冬天,国民政府国防部新编第一军政治部少将主任、中统特务李涵章,在仓皇逃离重庆的途中,因故没能赶上去台湾的最后一趟航班。

因为长期身居中统局本部和国民党重庆党部,具体参与了大西南“反共救国”活动的策划和军队组建,掌握有太多机密,国民党不容许他脱离组织孤身留在大陆;因为他曾经参与指挥殴打李公朴、恐吓周恩来、捣毁《新华日报》社,提供“清匪”名单等反共活动,共产党军警高层将其重点列入《四川匪特调查》通缉名单,意欲将他逮捕归案。

看起来,这个新中国成立后仍流窜在大陆的国民党少将特务,危机四伏,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生存是人的本能。凭借其优秀的专业素质,李涵章孤身一人在人民政府公安干警、“反共救国军”残部、以及伪装投诚的国民党特务之间,展开了长达6年、辗转西南数千里的“逃亡之战”:为谋求出路,他去找远亲王世奇,但这位老牌国民党中将已经在成都解放前夕率军起义;为方便逃亡,他打算将随身的银元换成人民币,却因“扰乱金融秩序”被解放军抓获;龙泉驿毛竹林的神秘枪声、内江码头的突遭围困、铜鼓山的莫名被劫、毛栗坪的孤身震敌、金银山的殊死搏杀、川北古城的“三角制衡”……逃亡路上,险象环生;追杀他的,却是已经投诚的旧同僚、见利忘义的地方袍哥、苟延残喘的残余土匪;原打算以做小生意为名,从贵州经云南,出境去缅甸,但解放军在毕节进行大规模剿匪作战,让他不得不回头;又计划以看师傅为名,经重庆到汉口,从广东偷渡到香港与家人团聚,但被解放军押送回来的潜逃者,令他触目惊心……终于,当他凭借谎言在一个偏远小镇扎下根后,暂时摆脱了噩梦,过上了平静的日子:他有了土地,还有了家,有了妻子。但,昔日旧同僚带给他的潜在危险,仍梦魇般地缠绕着他……

逃亡的过程,让李涵章疲于奔命,也迫使他反思;平静的生活,让李涵章亲近土地,也亲近者土地上庄稼的芬芳和朴实的人情。

终于,嘉陵江上浮出的一具女尸,迫使迷途中的李涵章,彻底看清了自己将要走的路。所以,当那个隐隐中掌握着自己命运的人终于出现在面前时,他方才从漫长的迷途中明白过来,主动去了自己早晚要去的地方,成为最后一个在大陆被捕归案的国民党将军。

人物简介

李涵章:(原型赵象彬、刘介鲁、李英,以及央视《探索与发现·迷徒》主人公郑蕴侠等)中统特务、国民政府国防部新编第一军政治部少将主任

王素芬:李涵章的妻子

李可贞:李涵章的儿子

江辉琦:李涵章的副官

周云刚:李涵章的卫兵

吴茂东:李涵章的司机

苟培德:李涵章的旧同僚

周春生:(原型邹春生)国民党内政部调查局(中统)成都调查处副处长

袁庚:(原型袁更)国民党内政部调查局(中统)重庆调查处副处长

章庆恩:(原型张庆恩)国民党内政部调查局(中统)局长

鲜大齐:(原型先大启)国民党内政部调查局(中统)四川调查处处长

王金鹏:杨森所辖大足东山游击纵队司令

姜生元:杨森所辖大足西山游击纵队司令

王世奇:李涵章的远亲,国民党中将

于老爹、于大妈:李涵章成都锦江河边老宅子的邻居

张振中:(原型赵方)四川省公安厅副厅长,自成都开始追捕李涵章,直至将其抓获

王新发:旧警察,银元贩子,李涵章在衣冠庙学习时的小组长

春爷:龙泉驿哥老会舵把子

李转运:龙泉驿客栈店小二,原春爷手下,后投靠国民党军残部

胡凤:苟培德的小老婆、龙泉驿客栈的老板娘、毛栗坪张司令的表妹、古城保健站副站长

霍金寿、朱彪、陈家财、王大福、臧黄毛:(原型郭铸等)铜鼓山土匪,国军残部

李橖:(原型李弥)国民政府云南省人民反共救国军总指挥、国民政府云南省政府主席兼云南绥靖公署主任

陆大哥、胡二哥:张振中手下干警

黄老爹:叙永县山民,女婿为解放军李德生部团长,女儿为解放军卫生员

张司令、大鼻子:毛栗坪土匪,国军残部

程汉松:(原型陈信余)殉国于台儿庄大战的抗日名将,古城人

秦五爷:大足舵把子,后逃至青杠坡藏匿

秦素珍:秦五爷的女儿

老商: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军统)潜伏特务

李大勇:进步大学生,张振中派往涪陵政府工作的年轻干部

大富、大贵:由涪陵往宜昌运送榨菜的船工

田文清、张小凤:张子强(李涵章)的“表姐夫”、“表姐”

陈幺妹:张子强(李涵章)的妻子

李大爷:原古城袍哥舵把子,解放后,主动解散了当地袍哥组织,安心在家经营客栈、铁铺和茶馆

李大妈:李大爷的妻子

李来玉:李大爷的大儿子,铁匠

孙春花:李来玉的妻子

李来宝:李大爷的二儿子,李大勇的大学同学,张振中派往古城青龙镇政府工作的年轻干部

刘兰:来宝的妻子、大学同学,古城妇幼保健站站长

主人公逃亡线路图

引子

从鸡鸣寺看下去,团团浓荫间的飞檐翘角,像素装女子的鸡血镯子,惹人的眼;又像闭关老僧的空谷传音,牵人的魂。

此刻,人称“戴古董”的考试院院长戴季陶,就在那飞檐翘角下的考试院里,由一个远道而来的年轻人陪着,安闲地欣赏一块石碑。

石碑在考试院西大门内侧,上面部分,高不足半米,宽半米有余,刻着一幅图,两人驾车、多人恭迎,左边有一行字:永明二年,孔子在鲁人周门礼周流。下面部分,是基座,和上面同宽,但却有一人多高,密密麻麻地写着碑记,落款是“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十月十日”。

戴季陶左手定定地扶着石碑背面,右手上下摩挲着石碑边上的云纹,眼睛却盯着年轻人问:“知道这是什么图吗?”“孔子问礼图。”年轻人先弯腰鞠了一躬,然后回答。他鞠躬的时候,长衫的前摆拂到了锃亮的皮鞋上。“嗯,继续说。”戴季陶的右手停在云纹上,侧头看着年轻人。“这尊石碑刻于南朝齐永明二年,也就是公元484年,记载的是夫子从家乡曲阜去周王城洛阳考察典章制度的经历。”虽然穿着长衫,但年轻人答话的时候,背挺得笔直,始终目视前方。“涵章,我和你父亲是多年的老朋友,你不要这么紧张。”戴季陶把双手从石碑上收回来,举在胸前,慢慢来回搓着往碑亭外面走,边走边继续说,“涵章,你看啊,从河南来的原碑已经有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了,和这本地造的碑座不过是几天前才组合到一起,但看起来却那么吻合。”

年轻人等戴季陶从自己面前走过,这才跟在后面,说:“就像这考试院,几年前还是一座清代武庙的旧址,您这样一扩建,东到珍珠河边、西到鸡鸣山下、北到玄武湖边的城墙、南到北京东路,完全成了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哪里看得出生分?”

戴季陶停下脚步,等年轻人走到自己身边,笑吟吟地说:“你才从上海来南京几天?怎么就知道得这么清楚?”“第一届考试的时候,我就想来,可父亲不允许,逼着我把法学院的课程读完。那时候,我就留意着您和这考试院呢。”年轻人个子高,低下头来,正好让面前的人看到了他满脸的暗中得意。“也是不赶巧,你从黄埔出来早了一年……不过,涵章,你去读黄埔,已经把李老夫子惹急了,后来能答应去读上海法学院,也算是主动修复父子俩的感情。可现在,你也不告诉他,就直接来考试,不太好吧?”戴季陶这样说着,脸上却挂着笑。“这一届政府招仕,不是在普通行政人员、教育行政人员、财务行政人员、外交官领事馆之外,又增设了统计人员、会计人员和司法官吗?我要是考上了,他怎么会不高兴?”那个名叫李涵章的年轻人抬起头,微微向前倾着,又一次完全把自己急切心情的暴露出来了。“你考上了,他当然高兴,这个我很清楚。只是,可惜了你在黄埔练就的双枪百步穿杨,这功夫,怕是用不上了。”“要是真用不上,那可是涵章之福,国家之幸!”“你父亲当年在日本帝国大学读法律的时候,可没有你现在这么多的花花肠子呢。”戴季陶继续往前走,对跟在身后的年轻人说,“回去吧,二十日就要考试了。这些天不要来找我,好好温习功课。”“是。”

李涵章答应着,突然想起坊间盛传的胡汉民说戴季陶那句话,“天天哭丧着脸,讲些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话,算是昌明总理遗教,而自己所作所为,往往相反……”边想,边看戴季陶远去的背影,他想笑,但终于还是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出了考试院,李涵章特意观察了一会儿门卫——那些穿古装配宝剑的武士。刚才进门来的时候,他还觉得这些武士站在这里不合时宜,现在出门的时候,却又发现他们这样的打扮真是太合时宜了:以前在夫子眼皮底下,要考“四书”、“五经”,现在“高考”的科目有国文、国父遗教,还有宪法、财政学、经济学、民法、刑法,中国近代史、外文、国际公法等等,所以啊,在这仿古的考试院里考什么科目,其实就像这门卫一样,可以穿警察或者宪兵的制服,也可以穿店铺里买来的戏服。

只要这考试院的主人喜欢,其他人哪能说“不”呢?

年轻人转过身,迈着大步离去。那一天,他认为自己参透了一个很多人一生都参不透的道理,那就是做人的道理。所以,当他顺利通过“高考”,进入国民政府司法院,然后一路高升,最终趟过千万人的鲜血成为一名中统少将时,他依然昂着头只顾看高远的天空,从没低下头看自己脚下的土地——

直到16年后的那个冬天……  第一章此一去,再难回来1

1949年的冬天,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仿佛处于急着走出旧历年的除夕夜:一股新的势力已经积蓄到了蓬勃而出的时候,所有的爆竹都在为了除旧迎新而炸响。于是,空气中弥漫了更浓烈的硝烟,大地上垃圾成堆。那些被赶走的人,不放过最后一次机会,想把身后的一切变成废墟;而那些要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人,像闪电劈开夜幕,正挥舞着镰刀和斧头汹涌而来。

此时,国民政府国防部新编第一军政治部少将主任李涵章,正背对着文件柜,站在办公桌旁焚烧私人信件。隔着一部电话,他的副官江辉琦一言不发地站在桌子对面。

尽管那是一些并不涉及军事机密的信件,有些甚至只是父亲从香港写给他的家信,但只要上面有一个字,李涵章就不想留给任何人,这是他十多年来在中统和党部工作养成的习惯。

屋顶的白炽灯忽明忽暗,文件柜旁的收音机里,原本正在播送“总统令”,可一阵尖锐的调频高音之后,忽然传出出一个让李涵章大吃一惊的声音——

"11月24日,南川解放。敌第20兵团及第15兵团两部约3万余人被歼,第14兵团司令钟彬被捉。至此,国民党盘据多年的西南重镇并企图借此再做‘复兴’美梦的重庆,已门户洞开,完全暴露在我人民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之下。摧毁敌人在南川一带的防线后,11月26日,刘伯承司令员、邓小平政委根据我人民解放军进军西南战局的发展态势,向所属各部发出了‘速歼长江南岸之敌,相机占领重庆’的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各部,奉命分三路向重庆迂回前进,北路经涪陵沿江而上,中路由南川向西挺进,南路由綦江向北包抄,并于11月27日、28日相继攻克重庆外围的江津、顺江场、渔洞镇等蒋匪据点,向重庆城区进逼……”

又是一阵调频高音,之后,收音机像是没有电了,再不发出任何声音。

办公室里人霎时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只有满室的纸灰,依然在空中飘成飞蛾状。李涵章手里的几张信笺,被火盆里窜上来的火舌引燃了,信笺慢慢地燃烧着,直到火苗烧灼了李涵章的手指,他才从收音机里的那个铿锵激昂的声音中回过神儿来。

尽管愣怔了一小会儿但李涵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刚把那几张即将燃尽的信笺扔到火盆里,电话铃声突然如同火焰一般窜起来,让李涵章觉得自己的耳朵像手一样,也被烧疼了。

铃声响起前的那一瞬间,江辉琦就感觉到话筒晃了一下,然后,他的目光便在电话与李涵章之间来回穿梭着。虽然离开重庆已是必然,但具体什么时候开拔,却还没有接到任何形式的正式通知。他和李涵章一样,心里都很明白,这个等待已久的电话,也许将决定他们从今以后的命运。

电话铃一直响着,话筒像是患了疟疾,不停地打摆子。

见李涵章依然稳稳地站在原地,往火盆中一张一张地送信笺,脸上依然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江辉琦只得摸摸他的大鼻子,伸手把话筒抓起来,举到耳边。刚“喂”了一声,他就侧过身,一边把话筒递给李涵章,一边轻声说:“主任,杨森杨司令找您。”

李涵章看了江辉琦一眼,把手里等着丢进火盆的一叠信件放回桌子上,接过了话筒。

李涵章听着电话那头急促的四川话,看着火盆里印着黑字的纸,在燃烧中变小、变灰、变轻,然后再旋上半空。这个场面让他想起了二十多天前,他接到杨森的手谕“将组训处、宣传处、主任委员室、书记长室、反共救国总队的机密档案全部清理焚毁”之后,带人将清理出的档案运出去焚烧时,整整一天的时间,调统室和总部行动组人员都在周围一百公尺范围内紧急戒严。那时候的场景可真是壮观啊……

听了好一阵,李涵章终于在一连说了三个“是”之后,轻轻把话筒放了回去,脸上仍像覆盖着一层透明却凝固的坚冰,让江辉琦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接了这样一个重要的电话后,李涵章依然什么都不说,只是伸出左手,拿起桌上剩下的那摞信件最上面的一封,取出信封里的东西一看,居然是一本小册子。“主任,这本共党编的小册子,还是我去中统局本部给你找来的。”江辉琦看了一眼,问,“也要烧掉吗?”

李涵章翻了几页,看了看自己的名字,答非所问地说:“反是要走了,在不在这个名册上有啥关系?”

他说着,合上小册子,看火盆里已经没有火苗了,伸手在衣兜外面摩挲着。江辉琦见了,忙上前一步,掏出火柴,“嚓”地一声划燃,点着了李涵章手里的《四川匪特调查》。

李涵章把燃烧的小册子掂在手里,看火苗窜起来又要舔着他的手指头了,这才松开,紧接着又去拿第二封信,继续往火盆里送。

江辉琦隔一会儿摸摸他的大鼻子,一直在旁边站着,等李涵章开口。

信件终于烧完了。可李涵章依然保持最初的姿势,站在办公桌旁盯着脚下的火盆,像在专注地看盆里那些火苗和灰烬,又像在听远处零星的枪声和近处的犬吠。

火苗渐渐变小、渐渐变小,最后,终于熄灭了。“这可真是干净彻底、灰飞烟灭啊!”江辉琦看着满屋子飞旋的灰烬,轻轻喊了一声,“主任……”

李涵章似乎听到了,但却没有朝江辉琦这边看,而是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平静地说:“杨司令密令,随行人员本日零时在‘渝舍’集中,补充枪弹;明天拂晓,二十军、新编第一军沿东大道经永川、荣昌、隆昌、内江到成都;为防止共军追击,待全军过后,走在最后的交通警备第五旅立即炸毁球溪河大桥和简阳大桥。”2

江辉琦听完了李涵章的话,没吭声,转身出去,站在内院门口喊了一声:“周云刚!”

重庆是山城,修盖房子必须依势而建,常常是这个院子在山脚,那个院子在山腰,中间有蜿蜿蜒蜒的石径连着。石径两边种着竹子和花草,便自然而然成了一处处与别的城市韵味完全不同的园林。“有!”一个小个子快步从院门下竹影婆娑的大门处跑上来,低声问,“江副官,我听外面的兄弟说,委员长和夫人走了以后,机场就要被炸了!机场没了,再想出这山城,除非生出翅膀来。这下子我们该咋走啊?”“别罗嗦了,立即通知吴茂东,主任必须在十一点五十之前到达杨司令的公馆渝舍。”江辉琦左右看看,俯下身子,又对周云刚说,“记得把我们那20枚手雷和3000枚催泪弹带上。还有,前几天领来的国民身份证和那几套士兵军服,以及便装,也全都带上。”

周云刚点点头,转身下了石径,出了大门,往车库跑去。江辉琦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知道那些不可能去台湾的中下级军官显然也已经接到了命令,正忙着调集军队,准备撤离重庆。

江辉琦摸摸他的大鼻子,叹息一声,推开办公室的门,来到李涵章身边轻声说:“主任,我们走吧。”“好吧,我们走。”李涵章的脸上,此时终于有了表情,他抬起头,苦笑了一声,接着说,“人不要多,动静不要大。”

江辉琦一看主任终于同意动身了,赶忙说:“您放心,只有我和周云刚护送您,还有就是司机吴茂东。”

李涵章走出办公室,停下脚步,又回身望了望。虽然屋里只有一张空桌子、几个空柜子,但他还是躬身把门关上,就像以往每次出门前一样,认真地落了锁,然后把钥匙小心地收好。

出了小院,李涵章借着路灯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卫士周云刚站在专属于自己的那辆美式吉普车的车尾,司机吴茂东站在车头。他们两个人都以接受检阅一样的姿势,站得笔直,目光始终落在李涵章身上。

李涵章看看远处的周云刚和吴茂东,再看看身边的江辉琦,想到以往那么多跟随自己多年的弟兄,今后将只有他们三个跟在身边,心里便隐隐地有些痛。但此时,他的这种痛是潜在心里的,并没有在他的三个部下面前表露出来,只是他的脸上再一次罩上了一层寒霜。李涵章镇静地掏出手套来,慢慢地戴到手上,交替着从指尖到手腕往下抹了抹,然后摸了摸领口、正了正军帽,确信自己恢复了以往出行时的仪表,这才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准备上车。

可就在他正要走下台阶时,冷不防旁边一阵疾风旋过来,一条黑影扑到了他面前!“汪汪!”黑影的叫声和着它身后的铁链声,在初冬的夜空中,像冰凌一样从高处插下来,深深刺进了李涵章的心里。

李涵章像是被刺痛了,痛得直不起腰。他浑身很明显地抖了一下,退后一步,蹲下身子,弓着背伸手去摸狗的脖子。这是一条纯黑的美国杜宾犬,是李涵章加入清白团时,陈立夫亲手送给他的,李涵章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黑伯”。

黑伯跟了他这些年,已经由当初唧唧呜呜的小犬娃,长成了一个身躯矫健、步履高雅的犬中绅士。李涵章此前听说,杜宾犬的眼睛颜色越深,对主人的忠诚度就越高,而黑伯的那双眼睛,就是两颗乌亮的墨玉!李涵章钟爱黒伯,不仅仅因为黒伯会随着李涵章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变得温顺、变得警惕、变得乖巧、变得凌厉,还因为李涵章的每一次升迁,几乎也都和这条狗有关……

李涵章那双白色的手套在黑亮滑顺的狗毛上越发显得醒目。黑伯呜呜鸣地叫,伸出舌头啧啧有声地舔李涵章的脚。但李涵章没有看黑伯的眼,他的目光随着那双白色的手套在黑伯油亮的皮毛上游走。他头也不抬地摸着、看着,忽然硬着脖子厉声说:“把黑伯看好。等我回来,它要是少了一根毛,我拿你是问!”

院门边有人战战兢兢地答应了一声。

听到应声时,李涵章却在灯光的映射下,分明看见黑伯那墨玉一般的眼睛,漫出了泪水。

那是一条狗的泪水。

李涵章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松开手,站起来,继续下台阶。

身后,那条叫黑伯的杜宾犬,一开始只是呜呜呜呜地哀吠,随着李涵章离开它的距离越来越远,呜呜呜呜的哀吠逐渐变成了发狂般的嚎叫。它左右腾跳着,狂吠着,想追过去,用爪子攀住它的主人。铁链随着杜宾犬的一扑一窜打在石阶上,发出“哐当”、“哐当”、“哐当当当”的声音。拴铁链的树也前前后后地摇晃着,“呼呼”地响,那些还没来得及被寒风吹掉的树叶,此时“唰唰”地直往下落,打在李涵章的军帽上、军装上,也打在李涵章的心上。

李涵章的脚步停了一下,从手上褪下那双刚刚触摸过黑伯的手套,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转身,只是把手套团在右手里,又继续往前走。江辉琦几步赶上来,摸摸自己的大鼻子,自言自语似的问:“主任,我们还能回来吗?”

李涵章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行走中慢慢地把那双手套叠好、装进口袋里,然后加快脚步走过去,拉开车门,上了车。他知道这是和黑伯的永别,但“肯定回不来了”这句话,他绝不会说出来。

江辉琦和周云刚坐定之后,吴茂东把车发动了。这个时候,李涵章却摆了摆手。吴茂东明白主任的意思,只好让美式吉普的引擎轰鸣着:他把手放在档把上,但车仍然在空档上。

灯光从台阶上的屋子里射过来,李涵章想在车内再最后看一眼他的黑伯。然而,车窗外的夜幕中,黑伯只是一个左冲右突的剪影。

终于,李涵章叹了一口气,说:“走吧!”

吴茂东立即拉动了档把。

然而,就在车加速的那一瞬间,一条黑影伴着一串巨响,箭一样地腾空射过来,随后,又一声闷响,从车前的挡风玻璃上落了下去!

美式吉普的前挡风玻璃是防弹的,十分坚固,并没有碎裂。吴茂东紧急刹车后,李涵章第一个拉开车门跳下去:一阵血腥扑鼻而来!

李涵章往前走着,车往后退着。在刺眼的、惨白的灯光中,李涵章看见黑伯的身体已经被轧扁了。然而,尽管身子已经贴在地上,黑伯却还是面朝着自己的主人,使劲地往上抬头,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想睁开它的那双墨玉一般的眼睛。但是,可怜的黒伯,眼皮一撑开随即就耷拉下去、一撑开随即就耷拉下去……就在那撑开却还没来得及耷拉下去的一个个瞬间,李涵章竟在黑伯亮晶晶的、蒙着泪膜的瞳仁里反反复复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单膝跪下,眼睛死死地看着黑伯,就像在看镜子里的自己。随后,他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很慢很慢地从枪套里掏出了手枪……“主任……你、你这是……”江辉琦吃惊地看着李涵章的举动,呆住了。

李涵章一言未答,他在扣动扳机的同时,忽然回过头来大声吼道:“找个好地方,好好地把黑伯洗干净,埋了,不许剥它的皮、吃它的肉!”

李涵章收了手枪,倒退着上了那辆一直没有熄火的美式吉普,直到他坐下、周云刚“砰”地关上车门,至始至终都扭着头,盯他的黑伯。他看到有人过来把黑伯抬走,铁链子拖在地上,他却听不到声音。“开车!”

听到江辉琦这样说,吴茂东这才像是回过神了一样,用衣袖擦擦额头的冷汗,二档提速,吉普车随即像一个做了亏心事的孩子,飞快地逃离现场躲进了夜幕。3

李涵章知道,他离开重庆的日子到了。

一个真正有责任心的男人,在作出任何一项重大决定时,通常都不可能把家庭因素排除在外。从李涵章知道自己被安排去台湾那天开始,他就很想把妻子素芬和儿子可贞都带走。他就动用了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想搞到三张机票。那些称兄道弟的上峰或属下,收下那些金条或者现洋时,大多都拍着胸脯承诺“兄弟一定尽力”、“绝对让兄弟如愿”,但最终,这些信誓旦旦的兄弟要么黄鹤一去不复返,要么转眼间已成了共军的俘虏……

直到他从大足组建东西山游击纵队回来,确信无法为他们母子弄到机票后,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把他们母子送去香港。等自己完成了组建“反共保民军”的任务后,随杨司令到了台湾,再说和他们团圆的事儿。

团圆、团圆……在乘车从政治部去往渝舍的路上,李涵章刚刚亲手把他心爱的黑伯送去了天堂,心里堵得就像压上了一块巨石。他望着重庆街巷两边乌溜溜的房舍,在夜幕中,从黑伯临死前的那一双睁开、闭上,闭上、睁开的黑眼睛,不能自已地想起了他和素珍、可贞母子分别的那一天。尽管在这之前,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再去重复那些回忆。“我不走,可贞也不走,要走的话,除非你带我们走!”王素珍一听说丈夫要她带着可贞先走,“哇”地就哭出了声,可贞被吓坏了,拉着妈妈的旗袍下摆,仰着小脸,睁着圆圆的、黑黑的大眼睛,看看妈妈、再看看爸爸。他没有哭出声,但眼里分明有泪水在打转转。

李涵章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搓了半天胡子拉茬的下巴后,这才走到王素珍母子跟前,把手放在妻子瘦削的脊背上,轻轻地抚拍了几下,然后才咬了咬牙,把自己早就筹划好的、让她母子先去香港的目的说了出来:“你知道,上面发了一些应变费,我这些年也攒了些黄金和银元。这些东西、连同家里所有的积蓄,你全部带上。到了香港,请代我孝敬二老,把可贞养大。”

王素芬抬起头问:“你这是说的啥话?自己的父母自己好好孝敬,不要想推脱。”

李涵章明白妻子的意思,是盼着他一起去香港。但李涵章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军人,而且了解中统和党部太多的机密,哪里是想走就能走得掉的?看妻子说这样的气话,他蹲下身子,把儿子抱在怀里说:“可贞,乖娃娃,你是男子汉,爸爸不在身边的时候,你要多照顾妈妈啊。”“爸爸,我……我是男子汉……我听爸爸的,照顾好妈妈。可是,爸爸,我不想离开你,妈妈……也不想离开你……”

可贞说这些话的时候,在眼睛里打转转的泪珠子滚出了眼眶,顺着两腮往下淌。王素芬看不下去,更听不下去,她刚才还只是嘤嘤地小声哭泣,忽然间嚎啕起来,猛地转身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冲丈夫吼道:“李涵章,从嫁给你那天起,我就没想着要和你分开。现在这情形,眼看着只要一转身,就可能到死也再难见一面。去香港?我们母子两个哪儿也不去!一家人,活就活在一起,死就死在一起!”

妻子的意思,李涵章自然再明白不过,但覆巢之下无完卵啊,他没有时间再和妻子说下去了,如果连去香港的船都没上去,共军就截了退路,到时候不管说什么话都枉然。“素芬,你放心,要是我侥幸不死,我们一家总有团聚的一天。你要知道,现在时间十分紧迫,这些事也不是我们所能够决定的。你的心思我都清楚,啥话都别说了,赶紧去收拾东西吧,现在船票也难买得很。一会儿江副官就要来了,你和可贞路上的事情,他会给替我安排好。”

李涵章把这些话说完,颓然坐回椅子上,右胳膊抬起来,伸开手掌,用中指和食指掐着两侧的太阳穴,手掌正好遮住了那张脸。他低着头,不再看王素芬。

王素珍一看丈夫难为成这个样子,知道无论再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实,于是一手抹着泪、一手牵着儿子,进了内屋。

过了一会儿,江辉琦来向李涵章报告,船票办好了。李涵章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进内屋去催促妻子。可进了里间,却看见王素芬坐在床边缝着一件很普通的蓝色夹袄。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缝衣裳?李涵章搞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这样做,问道:“你……这是在干啥?”

王素芬低着头咬断线头,说:“我缝了三个戒指在你这件夹袄的领口里。现在这世道,到处乱哄哄的,我和可贞走了,你难说会出啥事情。以后出门时,你贴身穿着这件夹袄,一来可以救急,二来,也当是我们在一起。那三个戒指,都是我戴过的,有一个,还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你……”

李涵章听不下去了,也不敢再听下去了。他硬生生地打断妻子的话,挥挥手说:“我晓得了,素芬,轮船不等人,你快走吧。”李涵章把那件沉甸甸的蓝色夹袄接过来放在床头,然后一手拎着素芬准备好的行李箱,一手牵着可贞走了出去。

李涵章和王素芬那时谁都没料到,这件夹袄后来竟跟了李涵章一辈子。王素芬缝进去的那几个戒指,不仅在危难的时候救了李涵章的性命,更支撑着李涵章走出了人生的迷途。

江辉琦从李涵章手里接过箱子,往停在门外的汽车走去。司机吴茂东看见了,忙过来帮忙。江辉琦腾出了手,便从李涵章手上接过可贞,抱着孩子跟在吴茂东身后。王素芬看见吴茂东把行囊往汽车上放,明白离别就在眼前,她猛地转过身,趴在李涵章肩头大哭。眼看负责护送他们母子俩的几个人都上了车,李涵章没办法,只好一咬牙,把妻子抱起来,放进车里,猛地把车门关上,然后扭过脸去,背对着吉普车,把右手慢慢地举过肩头,像平时对属下们下达命令那样,往下一压,对江辉琦说:“走吧!”

车子轰然开动了,王素芬扭过头去,从吉普车后座上方的小窗里,一直望着渐渐远离的丈夫,泪水如瀑。可贞从车窗里伸出头,拼命地大叫:“爸爸、爸爸!爸爸——”

那一幕,李涵章现在想起来,仍然心如刀绞。三年前,他没有和父亲一起离开重庆去香港,不能承欢膝下,已经是大不孝了,三年后却又将刚刚开始启蒙的可贞,托付给已经年近古稀的他老人家……

李涵章每天从报纸上、从电台里、从同僚们的口中,不断地听到国军溃败的消息,他夜里开始失眠,那段时间,他在睡不着觉的时候,慢慢地养成了一个习惯——一遍一遍地回忆,回忆那些他在血泊中走过的半辈子的路,想到自己满腹经纶、能文能武,但却上不能侍奉父母,下不能照顾孩子,慢慢地,他竟然对这些年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和信仰,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然而,动摇只是一瞬间的。就像一次低级别的地震,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晃动,而人,仅仅只是感觉到微微有震感而已。4

吴茂东多年来一直在国防部当司机,对重庆的大街小巷非常熟悉,所以,似乎也就是打了一圈儿麻将的时间,李涵章那辆美式吉普就“嘎吱”一声,停在了罗家湾渝舍的院子里。刹车的声音,剪断了李涵章心里乱麻般的往事,让他跌进了现实。

李涵章他们到达渝舍的时候,是十一点五十分。虽说比杨森要求的时间早了十分钟,但李涵章却发现,停在渝舍两边的车,已经至少有三十多辆了。从车牌上看来,接到通知赶到这里的人物,各界都有。

此时的渝舍,哄闹得就像朝天门码头。所有人脸上都能看出慌乱,只不过有些人毫不掩饰,有些人故作镇静而已。

李涵章一行四人跳下车之后,先去签到,然后就按照要求,去领武器。李涵章领到的,是一支标准型的美制柯尔特M1911A1式手枪、一把易于在身上藏匿的六发左轮手枪、一把美国造的纯钢匕首,和600发子弹;江辉琦和周云刚各领了一支卡宾枪、柯尔特手枪和左轮手枪,以及1000发冲锋枪子弹、200发手枪子弹;吴茂东是司机,只领到了一支卡宾枪和500发子弹。另外,他们每个人还各领到了一个急救包。

签到、登记领取武器,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之间,总会遇到一些半生不熟的同事,但因为大家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不可预知,渝舍内外沉闷得像一座快要达到极限的锅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无处不在的压抑感,让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来渝舍的各级官员和随从都板着脸,不轻易私下交头接耳,看到有交情的人,也不过彼此点点头,而且还刻意不让周围的人看出来自己是在和谁打招呼。自局势紧张一来,平时大家相处,本来都极尽可能地诡秘和隐蔽,到了现在这种非常时期,所有的人更是心照不宣,各自忙着各自应该忙活的事情。李涵章平时为人就是出了名的严肃,这个时候,更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遇到了熟人,他甚至连头都不点,只不过多看对方一眼而已。

把武器放到车上之后,他们四人又到渝舍的大客厅去吃饭。李涵章对这座大客厅并不陌生,只不过平时在这里用餐、或者开舞会,高官云集,杯幌交错,红男绿女,衣香鬓影。但今天的这顿饭,却吃得匆忙而又简单,再也没有了以往的从容和愉悦。

吃着这顿没滋没味儿的晚饭,李涵章忽然想到了两件事儿:水和汽油。一想到这两件事儿,他立刻撂了碗筷,把四个人兵分两路:他和周云刚去开水房灌上四壶开水,江辉琦和吴茂东去保管那里领油。临分开时候,李涵章特地叮嘱江辉琦,要把油箱、预备油箱全部加满,还有,在吉普车的车座下面有两个绿色扁铁桶,也全都装满汽油。

李涵章心里很清楚,一旦开上这部车离开了渝舍,就意味着踏上了溃逃之路,汽车没有了汽油,那就是一堆废铁。

他们忙完这一切,刚刚坐下来打算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渝舍的吃饭号响了。四个人连忙去那个大餐厅里吃早餐;吃完早餐后,又按要求领路上吃的干粮……

终于要上路了。

由总务处长的指挥车开道,后面跟着车顶架有一挺机关枪、车厢里站满武装士兵的大卡车,再后面的是辎重车。紧跟在辎重车后面的,各级官员的车。李涵章的车夹在中间。

昨夜在渝舍集合起来的各色人等组成的这支独特的队伍,就这样浩浩荡荡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重庆,离开了他们曾经在这里呼风唤雨的陪都……

七年前宋氏三姐妹穿着时装、仪态万方地并排走过的陪都大街,现在满地都是残垣断壁、残砖断瓦;曾经在整个雾月艺术节里都拥挤着高谈阔论的文人雅士的小巷,现在到处露着光秃秃的屋顶,墙壁上的泥巴脱落了,青黄的篾条变成了炭色。满街的废纸片、烂木条和被碾碎的皮箱子、被轧扁的各式大小鞋子,让整座山城眨眼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黑黢黢的街道上,没有人,只有车,一辆接一辆的车。

天还没有亮。似乎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不打算离开的人都缩在房子里,打算离开的人都缩在车子里。每辆车的主人都小心翼翼地亮着前后的灯,摇摇晃晃的,想把车尽量开得快一些。这个时候,他们像一群赤脚的偷儿,想在逃跑时避开满地自己亲手打碎的瓷片。

和每一个逃不脱阴影的人一样,李涵章他们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一路无话可说。一阵接一阵的枪炮声无规律地四处响着,虽然远远近近地不断震荡着耳膜,而且一听就知道在射程之外,但山城的空谷却有着大自然非凡的魔力,能让那些声音像羽毛一样四处弥漫,通过眼耳口鼻甚至张开的毛孔,钻进人们的皮肤下面、侵进人的五脏六腑里,让他们心神不宁。

不时有性能更好的车,超过李涵章的那辆美式吉普,把整个车身暴露在吴茂东不停远光、近光地转换着的灯光中。不用问,看看车牌,他们就知道那些车是谁的,上面坐的可能是哪些人。但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依然没有吱声。

一个多小时后,重庆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车后,围绕着那座山城爆响的炮声、枪声也随之渐渐稀落了。这个时候,尽管天已大亮,李涵章从车内探出头去,看了看天色和周围的地形,叫吴茂东把车篷放倒。

车窗外已经没有被炸掉一半的房屋和被削去树冠的秃树干了,一眼望出去,是盘旋在山间的蛇形般的山路和路边山坡上的密林:冬季的四川盆地,干燥异常。山路上车队驶过,尘土飞扬,路边高高的落叶乔木,孤独地把枯枝伸向天空,而低矮的常绿植物却依然沉默地、固执地一片葱茏。偶尔有叫不上名字的鸟儿落在路边凸起的岩石上,但爪子才着地,旋即就又腾起,转身没入了浓密的树林,于是,只见一阵墨绿乱晃,那鸟儿,就没了踪影。

李涵章和江辉琦还和刚才一样端坐着目视前方,吴茂东也还和刚才一样紧张地把着方向盘,只有周云刚开始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他动了动屁股,回头看着车后面,低声骂道:“枪声密集的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个劲儿超我们的车,他妈的现在……”“不是人家不想超,而是心急的都已经超过我们跑前面去了,不急的心态和我们一样,反正只要不掉队,跟得上杨司令就成。交通警备第五旅要在杨司令过去之后,才炸桥嘛。”江辉琦接着话茬,和周云刚开玩笑。他们俩人从血战台儿庄起就一直跟随在李涵章左右,彼此都从来不把对方当外人。“你们放心吧,后面的车还多。我注意过了,杨司令的车也在后面。”李涵章没有回头,只是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话,宽慰他的副官和卫兵。“格老子的,他现在是不用着急了。他那一帮姨太太早几天就坐包机去台湾了,黄金、美钞带了几大箱,谁不知道?”周云刚一边观察窗外的地形,一边没好气地抱怨。5

听周云刚说起杨森的事儿,李涵章不由得想到了王素芬他们母子俩,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把头转向了江辉琦,问道:“辉琦,这几天忙,也没来得及问你,你送可贞母子走……他们说啥了吗?”“太太没说啥,小公子只哭着喊要爸爸。主任,他们现在怕是已经到香港了,您放心吧,老太爷和老夫人会照顾好他们的。对了,去码头的路上,可贞还和我一块儿照了张相,您看看吧。”江辉琦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探着身子打算递给李涵章。

李涵章伸出手,还没接触到照片,猛地又把手缩了回去,说:“不看了,不看了。你好好收着……你好好收着就行了。他们母子没有怨我吧?”“主任,您知道的,太太一向通情达理,咋会怨您呢?再说了,不能带家眷走,是上峰明文规定的,又不是您的意思。”江辉琦说完这话,略略沉吟了一会儿,摸了摸他的大鼻子,又接着说,“不过,太太告诉我,她还是放心不下您。抗战结束时,要是您听老太爷的话,全家一起去香港,哪里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如今被逼无奈,要他们母子去香港投奔老太爷,您这样做,让两位老人家更伤心……主任,太太的原话我记不清楚了,大概意思只这样。”“唉——素芬说的有些道理。我这辈子,估计注定是要让老爷子失望了……”

李涵章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吱呀——”一声,原本开得好好的吉普车,摇摇晃晃醉汉般往前行驶了几十米,突然竟熄火了。

江辉琦一边把他和可贞的合影放回口袋,一边看着吴茂东,问:“车咋停下了,咋回事?”“供不上油了,怕是油路出问题了,我下去检查检查。”吴茂东说着,从车上下来,搬出随着带着的工具箱,掀开了车盖。

车子在临行前特地保养过,油路咋会出问题?李涵章、江辉琦和周云刚三个人都这样想着,起初还坐在车里等,可看到吴茂东叮叮当当、螺刀钳子地捣鼓了半天也没动静,就都下了车,站在路边边等车修好边抽烟。

在这条从重庆延伸过来的山路上,不时有散兵游勇、伤兵病夫衣冠不整地经过。看这些人骂骂咧咧、吵吵嚷嚷的从自己身边走过,联想到沿途公路两旁的大小商店全都关门闭户,所有的老百姓看见军车,就像躲瘟君般,李涵章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哪怕是一个对中国历史稍微有些了解的人也知道,眼前的景象,就是史书中所说的“败亡之象”啊!

这会儿,偶尔有李涵章认识的人过去,有的不减速直接开着车走了,也有的会摇下车窗,跟他打个招呼,并叮嘱他快点儿跟上来,免得掉在后面,与共军遭遇。李涵章听了这些话,抬眼看了看吴茂东,他依然弓着身子,脑袋伸在车盖下,手里抡着一个大扳手,在那儿忙活着。

吸完了一支烟,李涵章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终于有点儿耐不住性子了,正打算亲自上去踩几下油门,看看究竟油路的问题出在了哪儿,却猛地看见杨森的车远远开了过来,忙命令江辉琦和周云刚整理衣冠,列队行礼,在路边迎接。

虽说身边只有几名侍从,但在上司面前,李涵章依然表现得像一个充满信心的将军。抗战胜利后,中统局总部带着大部分人马从重庆迁回南京,李涵章属于留下的一小部分,并离开三处,担任了中统外围组织、国民党重庆市党部社会服务总队副队长。杨森担任重庆市党部主任委员后,将党部社会服务总队改为重庆市反共救国总队,虽隶属国防部,但直接受重庆党部指挥。年初,国防部要在西南一战死保重庆,下令将重庆反共救国总队扩建为国防部新编第一军,杨森直接提名李涵章担任了一军的政治部主任。所以,在李涵章心里,杨森不仅仅是他的上级,而且对他有知遇之恩。

就那么一瞬间,杨森的车已经停在了李涵章他们面前。这位重庆市党部主任委员、重庆市市长兼卫戍司令伸出头来说:“咋个搞的,这个时候熄火。抓紧点儿!共军可能会由南岸渡江,在成渝公路上阻击我们,你必须赶快修好车,赶上队伍,第五旅可不会等你!”“是!长官!”李涵章没有考虑杨森说这番话是出于什么动机,他“啪”地行了军礼,毫无表情地回答了杨森的“叮嘱”。

杨森说上面那些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李涵章,右手却攥着一双雪白的手套,搭在车窗上。说完话,他看了一眼李涵章,扬了扬那双手套。一阵轰鸣,李涵章他们面前,便留下了一溜渐渐散去的黑烟。在杨森的车后,紧跟着十多辆各式各样的汽车,以货车居多,但绿色的帆布,把车厢遮盖得严严实实。“第五旅是你家养的狗,只等你过了就炸桥!”看着杨森的车和随行的十几辆车跑远了,刚才和李涵章一样站得笔直的周云刚跺跺脚,骂道,“格老子的!姨太太已经带走几大箱子了,现在居然还有这么多车!”“胡说啥?!”李涵章厉声呵斥道,“第五旅炸桥,那是校长的战略安排!”

听到李涵章的训斥,周云刚不再发杨森的牢骚了,但嘴里仍咕哝:“校长,哼!”刚要继续说什么,抬眼看见李涵章凌厉的眼神正瞪着他,硬生生把下面的话憋回了肚子里。

周云刚是个急性子,心里憋着气儿,不撒出来不舒服,便大声喊叫着,跑过去催促吴茂东快点儿修车。李涵章和江辉琦正要跟过去,又有一辆车开到了过来。车门打开,李涵章认出上面坐的人,是总部迁回南京时,从自己手下调去二处的苟培德。内政部调查局成立之后,他又回到了重庆办事处。

苟培德从车里钻出来,先是褪下白手套,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前敌”牌香烟,弹出一支来,双手递到了李涵章鼻子下。“前敌”牌香烟,是国民烟草公司专为国军高级将领生产的特供烟。那个时候,谁能抽上“前敌”,是体面身份的标志之一。这个牌子的烟,市面上根本见不到,何况是眼下风声鹤唳的多事之秋?

李涵章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把烟接了,苟培德“嚓”地划了火柴,帮李涵章燃上,然后又双手递了支“前敌”烟给江辉琦,这才凑过去问:“咋了?”

江辉琦说:“车子有点儿小故障。”

李涵章看着这个老部下,吐出一口烟,盯着烟头上袅袅升起的青白色烟雾说:“培德啊,你离开我去了二处,后来又去了训练委员会,升得这么快,说明你干得不错呀!”“哪里哪里,是主任您一向栽培兄弟的结果。小弟一直记挂着主任的大恩大德。主任,您这是……您看,我能帮您啥忙?”苟培德把剩下的半包“前敌”很小心地装进口袋里之后,哈着腰问李涵章。

苟培德身边的车里,坐着一胖一瘦两个女人,胖女人双手抱着一个大口袋,瘦女人用手绢掩着鼻子,俩人都瞪着苟培德,脸上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李涵章看了,浅浅地笑了笑说:“呵呵……不用不用,培德啊,你公务要紧,先走吧。”“那……兄弟就先走了啊。”苟培德说着,退后两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军礼,然后才扭身飞快地上了车,临关车门,还向李涵章挥了挥手。

扇着苟培德的车扬起的尘土,周云刚吐了一口唾沫,歪着脖子骂道:“呸!这个狗娘养的马屁精,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到哪儿都是这副熊样儿,献媚还忘不了显摆!”

看着他那么较真,李涵章被逗笑了,走过去问趴在车头折腾的吴茂东:“咋样呀?”

吴茂东抹了一把汗,蹲下去,把头埋在两腿之间,结结巴巴地说:“主任,我……我真不知道咋回事,走之前检查没问题的,可现在,估计这车,是修……修不好了。”  第二章车毁了,掉队了1

太阳已经跃上东南方的山峰,长江南岸传来隐隐约约的炮声。

尽管离此地很远,但李涵章仍能从炮弹飞过的哨音和爆炸的声音中判断出,那是150mm口径的迫击炮,威力比一般的野炮、山炮厉害多了。那是三年前内战刚开打时,美国人支持国军的,但现在,已经大部分落到了共军手里。

李涵章从炮弹爆炸的密集度判断出,共军的攻势十分猛烈,也说明杨森刚才所说的关于共军渡江的情报,是真心在提醒自己赶紧撤退的。“杨司令刚才说,共军可能会由南岸渡江,现在看来,不是可能,而是正在!”江辉琦扳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对李涵章说。“我烧文件的时候,看到过警备司令部参二科和西南军政长官公署二处的情报,知道共军可能会从江津撕开口子。听这炮声,果然如此。”李涵章侧耳继续听着炮声,不动声色地说。多年的中统特务生涯,已经使他在任何场合都能够处乱不惊了。“这样一来,即使我们现在以最快的速度把车修好了赶上去,也有可能在途中遭遇共军,根本不可能沿合川撤至金堂待命……主任,这……咋办?”江辉琦看看李涵章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决定,便凑过来,伏在他的耳朵上低声问。

李涵章盯着吴茂东抱在头顶、十指交叉的双手,沉默了一会,说:“既然这样,咱们手里的武器和这辆吉普,绝不能留给共产党。”

其余人立即明白了李涵章的意思,随后,四个人先把全部武器、干粮和急救包拿下来放在路边的斜坡下面,然后开始换事先就已经预备好的普通士兵的军服。

江辉琦看着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国军下士,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万一真的被俘,这身衣裳能保证我们不暴露身份吗?”

周云刚把脱下的衣服揉成团扔到车上,说:“格老子的,管他的呢,大家都在这么做,又不是光我们这么窝囊。像我这样的低级军官,就是被共军抓住了,他们也请不到赏。就怕他们拿你去问东问西,那还不把人烦死?听说,共军的攻心术,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一路极少说话的吴茂东,这时候突然整了整刚换上的士兵服装说:“你是看到人家被问,遭吓到了。”

周云刚看了吴茂东一眼,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件事。在这之前,他们俩曾跟着李涵章去江西省青年留训所视察,那里关押着几十个被中统抓获的共产党人,不过都不叫政治犯,而叫“留训人”,地址就在泰和县马家洲附近的松山王村。表面上看起来,留训所就是一座破旧的祠堂连着一片当地常见的民居;走进去才知道,里面被分隔成了一个个不同的监舍,普通号、女号、隔离室、优待室,听起来名字还不错,可全部是人待的地方,文的从“挽救”、“关切”到“爱护”、“感化”;武的从吊打、坐老虎凳、踩杠子到灌辣椒水、施电刑;一路“问候”下来,直到那些“顽固不化”的共党“留训人”,致死都不肯“投诚”时,拖到最后的一道程序,肯定是枪毙。到这个关节的时候,为了避免附近的村民发觉,留训所还会点上很多串长长的爆竹,为那些“顽固分子”送行。“格老子的,真是风水轮流转,今番到我家啊。”周云刚想着曾经亲眼见过的那一幕幕,此刻自嘲地嘟囔着,捡起李涵章脱下的衣服,也揉成一团,扔到了车上。

等动作最慢的江辉琦换下的军官服也扔到车上之后,李涵章亲自检查了一下车里是不是还遗留得有重要物资、确证了搬出来的武器都在安全范围之外,这才把四个人召集到了身边,突然“啪”地双脚并拢,脸上忽然换上了严肃神色。“江辉琦!”“到!”“吴茂东!”“到!”“命令:你们两人持械,到两百米之外的前后两翼布防!”李涵章像平时分派工作那样,以不容置疑的口气下达着命令。“是!”江辉琦和吴茂东“啪”地敬礼,然后各抄起一支卡宾枪,立即各自向吉普车的前后方移动。“周云刚!”“到!”“命令:你把所有的手榴弹捆扎在一起,按常规制作引爆装置,置于车身发动机部位,然后引爆!两分钟之内完成作业!”“是!”周云刚向李涵章敬了礼之后,立即按照他的要求去做爆破准备了。

李涵章心里清楚,虽说现在过往的车辆已经不那么密集,但不排除特殊情况,他更不想让别的同僚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落到了弃车而走的境地,加之还有散兵来来往往,所以江辉琦和吴茂东必须一前一后把住路口,暂时不能让这些车辆和散兵通过。

车盖被吴茂东掀开后一直没有合上,周云刚直接把一捆手榴弹绑在汽车发动机的要害部位,然后找出一根绳子,小心地接上手榴弹的引信,小心翼翼地一边后退、一边放绳子,慢慢地躲到了公路边的斜坡下面。

李涵章看了几眼这辆跟随了他四个多月的美式吉普车,站到了安全地带的一处高坡上,定定地看着周云刚的动作,同时左右观察着江辉琦和吴茂东是否布防到位。

一路上都十分镇静的李涵章,这时再一次望了一眼那辆即将粉身碎骨的吉普车,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叹气的时候,他想起了黑伯。

看到江辉琦和吴茂东已经布防到位,李涵章冲着周云刚大喊一声:“执行命令!”

周云刚闻令,猛地一拉手中的绳子,随即,“轰”的一声巨响之后,吉普车被一团浓烟淹没。紧接着,手榴弹又引爆了吉普车的油箱、以及临出发前在渝舍领到的那几桶备用汽油。又是几声轰隆隆的巨响,吉普车顿时陷在了一股冲天的火焰中。一连串的爆炸之后,巨大的气浪腾起的碎片,呼啸着在半空中翻腾。油箱爆炸了,随着汽油流出,火势在公路上蔓延。一时间,剧烈的爆炸声、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和耀眼的火光,盖过了这个山洼之外整个世界的声音。

望着眼前这一切,李涵章忽然有了一种无比的畅快感,尽管刚才下达爆破吉普车命令的那一刹那,他想起了黑伯,但此时,他觉得爆破吉普车,与自己亲手毙掉黑伯的感觉还是不一样:他似乎觉得这大半年来积郁在胸中的闷气,随着这一声声巨响,也同时被宣泄出去了。2

按照刚才下达的命令,吉普车被炸后,江辉琦、吴茂东和周云刚应该按照事先的部署,往李涵章身边集结,然后商量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但江辉琦回来好一会儿了,汽车爆炸后引燃的火势也渐渐地小了,只剩下烟雾仍在一团一团的拧着麻花,向天上升腾,但李涵章、江辉琦和周云刚三个人等了半天,却没有发现吴茂东的身影。“格老子的,吴茂东溜了?!”周云刚性子急,没等李涵章说话,他就憋不住了,“唰”地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再继续搜索,找到吴茂东之前,不要瞎猜!我的这辆车是四个月前国防部才调拨下来的,吴茂东随车从国防部调来。国防部是党国要害部门,按理说不应该出啥问题。”李涵章嘴上尽管这么说,但听了周云刚的话,也警觉起来。“我们上当了,油路出问题了?才四个月的新车,油路咋会有问题?吴茂东一定是故意把车弄坏的!”江辉琦很肯定地说,“你们去灌开水的时候,我带着吴茂东去检查汽车油箱,居然发现油箱没有满。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这几天处于非常时期,早就要求过他必须随时保持临战状态。但当时那种情况,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责怪他,只想着马上把汽油领回来加上,又加了刹车油和机油。”“看来是蓄谋!格老子的,听说他在国防部,就是老司机了!开了这么多年的车,要想让车熄火,他会没有办法?”周云刚朝天开了一枪,骂道,“这种关头,自己人咋会这么做?干这样的事情,肯定是共党!吴茂东,有朝一日你落到老子手里,老子叫你去当‘留训人’,尝遍里面的玩意儿!砍脑壳的,老子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周云刚尽管脾气暴躁,但现在他的这番分析,却不无道理。江辉琦首先相信了他的判断。“眼下的情况,怕不是我们让人家求生不能、求死不成啰。相反,只怕已经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啦……”江辉琦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说,“云刚,你记不记得?抗战胜利后,我们还陪着主任一起去成都参加了他的婚礼。唉——这世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听着江辉琦和周云刚的谈话,看着漫山遍野的茂林修竹,李涵章忽然觉得,这莽莽林海,随时都有可能让其他人像吴茂东那样,从自己身边消失,平时刚毅自信的他,此刻也有些茫然了。他往前走了几步,与江辉琦和周云刚拉开了一段距离,一个人,呆呆地站着,漫无目的地四处打望,喃喃自语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会是共党吗?”“主任,我们不能再耗时间了!既然不可能和杨司令一起绕合川一趟再去新津,那当务之急,就是我们必须先去大足,找到您一手组建的东山和西山游击队,搞辆车,想办法把您送到新津,也许……还有机会赶上飞机。”李涵章正发着呆,江辉琦走过来催促说。他的这句话,李涵章再明白不过了。当然,对于巴蜀一带所有要逃离大陆的国民党官员而言,拿到机票后,再拿着同意赴台的“保荐函”去成都,目的地都是成都南边30公里的新津机场。只有抢时间赶到那里,才有可能从那里乘上飞机,赶去那个前程未卜的小岛。

李涵章听了江辉琦的话,不再多想什么。三人于是一边继续往西急行军,一边沿途找机会搭乘过路的车,从碧山赶往大足。尽管已经把一些不十分必要的辎重,都留在吉普车上,随着那辆车炸掉了,但他们每个人背上的武器、弹药、急救包和食物,仍然有几十斤重,行走起来非常吃力。不过,是累瘫了,他们也决不想再丢掉任何一样武器:军人的手上怎么可以没有武器?没有武器的军人还能算是军人吗?

现在,对于他们而言,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搭乘到一辆过路的军车。然而,事情远比他们预料得糟糕。好不容易等来一辆车,要么人货混装,车里已经塞得满满的,根本挤不进去;要么不管怎么挥手拦截,人家也丝毫都不减速,视而不见地从他们身边冲过去。“格老子的,老子毙了你个龟儿子!”每逢拦车无果时,周云刚总会伸手把枪拔出来,咬牙切齿地骂上一阵出出气,但李涵章和江辉琦却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阻止周云刚发牢骚。在这种时候,什么党国大业、什么校长训示、什么舍身成仁……一切的一切,都没有赶往飞机场要紧。几百万大军从东北一路溃败到大西南,最终土崩瓦解后,就是大溃逃。对于那些疾驶而过的汽车上的官员而言,此前所有的信誓旦旦和道貌岸然,现在都化成了一个最焦心、最迫切的愿望——早些赶到机场,早些坐进机舱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三个人沿着被战争破坏得到处是弹坑和山石的山路,不知道究竟走了有多远。尽管他们都经受过最严格的军事训练,但天近黄昏了,走了大半天的山路,他们也已经疲惫不堪。周云刚站在路边,指着右前方山脚下的一片茅屋说:“我们暂时去那里歇脚吧,明天再想办法继续赶路。”

李涵章看了江辉琦一眼,点了点头。于是,周云刚走在前面,江辉琦断后,三人把手枪的保险打开,手按在枪把子上,一面左右巡视着情况,一面十分警惕地往山下走去。

山路狭窄,两边光秃秃的黄荆条子直愣愣地伸出来,像是要挡人的腿。这种川渝遍地可见的灌木,不仅被当地人拿来烧火做饭,还被他们拿来教子,所谓“黄荆棒下出好人”,就是说,娃娃要是犯了错,做大人的要用黄荆条子抽打他,给他深刻的印象,免得以后再犯。此时,路边的黄荆条子轮番抽打在小腿上,不由得让李涵章想起,自己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到父母、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挨父亲的打了。“主任,里面没人!”一直在前面开路的周云刚迅速把茅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侦查了一遍后,在李涵章和江辉琦走到茅屋跟前时报告说,“看样子,这家的主人有些日子没动烟火了,估计他们躲到山里去了。”“家里有粮食吗?”江辉琦问。他知道大家走了一天,都饿了。如果能够找到现成的食物,就地果腹,那些随身带的压缩饼干,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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