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李白系列套装三册(少年游+凤凰台+将进酒)(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30 15:4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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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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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系列套装三册(少年游+凤凰台+将进酒)

大唐李白系列套装三册(少年游+凤凰台+将进酒)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

大唐李白:少年游

大唐李白:凤凰台

大唐李白:将进酒

目录

CONTENTS

代序 一首诗,能传几条街?

于无可救药之地,疗人寂寞,是菩萨行——为《大唐李白》简体版所写的一篇序文

一 老对初芽意未凋

二 无人知所去

三 壮心惜暮年

四 少年游侠好经过

五 结客少年场

六 锈涩碎心人

七 青冥浩荡不见底

八 回崖沓障凌苍苍

九 我独不得出

一〇 出门迷所适

一一 别欲论交一片心

一二 琼草隐深谷

一三 一医医国任鹪鹩

一四 乃在淮南小山里

一五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一六 乐哉弦管客

一七 亦是当时绝世人

一八 长吟到五更

一九 天马来出月支窟

二〇 放马天山雪中草

二一 光辉歧路间

二二 焉能与群鸡

二三 乍向草中耿介死

二四 袅袅香风生佩环

二五 五色神仙尉

二六 天以震雷鼓群动

二七 卜式未必穷一经

二八 人尚古衣冠

二九 百鸟鸣花枝

三〇 胡为啄我葭下之紫鳞

三一 出则以平交王侯

三二 不忧社稷倾

三三 独守西山饿

三四 手携金策踏云梯

三五 贤人有素业

三六 岂是顾千金

三七 以此功德海

三八 匡山种杏田

三九 禅室无人开

四〇 有巴猿兮相哀

四一 功成身不退

四二 孤飞如坠霜

四三 君失臣兮龙为鱼

四四 罕遇真僧说空有

四五 傥逢骑羊子

四六 心亦不能为之哀

四七 相识如浮云

四八 何用还故乡

四九 千里不留行

五〇 日照锦城头

五一 雕虫丧天真

五二 无心济天下

五三 传得凤凰声

五四 了万法于真空

五五 秋浦猿夜愁

五六 归时还弄峨眉月

五七 归来看取明镜前

附录 小说家不穿制服——张大春对谈吴明益返回总目录代序 一首诗,能传几条街?

被誉为“诗圣”的杜甫曾经有一句诗,说得相当自傲:“诗是吾家事。”

这个“家”字,不只是强调杜甫知名的“家人”——他的祖父杜审言——也强调了身为一个“士族”的习业传统;也就是士族阶级的门第。门第的重建与动摇,大约就是大唐帝国初期极为重要的一个政治工程。

从公元七〇一年展开的半个世纪,是大唐帝国立国以来变动最为剧烈的一段时间。我们可以假想:有那么一条街,两旁俱是居宅坊店,从街头走到街尾,岁月跟着步步流动,行进之间,可以看见人们用尽各种手段,打造着自家的门第,以期高于他人。一直走到公元七六二年,李白也恰好走完他的一生。

街头,是个祖上被窜逐至西域、到他这一代又偷渡回中土的胡商。这胡商赚了很多钱,却赚不到帝国最重视的门第和阶级。于是他就仿效开朝以来的皇室,一点一点地为自己铸造、打磨、擦亮那个以姓氏为基础的身份。

满街的人都知道:皇家的李姓来自知名郡望——陇西成纪;这个姓氏可以上溯到汉朝的大将李广。不过,街旁一位法号法琳的游僧会告诉你:不是这样的。皇室的李家原本是陇西狄道人,几代以来,他们身上所流的,多是鲜卑胡种的血液,然而他们毕竟在无数征战中夺取了天下权柄,当然也可以重新书写自己的身世,使这身份能融入先前六朝的门第规模。

胡商这么办了;他也姓李了。他的长子和三子继承家业,分别在长江航道的上游和中游(也就是三峡和九江),建立起转卖东西粮米、织品、什货的交易,赚了更多的钱,也在各地累积了相当庞大的债权,以及信用。

然而,生意人是没有地位的,他们的孩子没有参与科举考试的资格,没有机会改换身份、建立地位,自然也没有机会进入朝廷。可是,这一条街上的人都明白:要取得出身,有很多手段。其中之一,就是牟取整个帝国以城市为中心的社会最重视的名声。

那是前些年相当著名的一个故事:街角来了个蜀地富豪之子,忽然花了可以买下十万斗米的一千缗钱,买了一张胡人制造的琴,到市集上吆喝众人观看。这人非但不奏曲,还把琴摔了个粉碎,之后说:“弹胡琴,不就是杂技吗?诸君何不读读我的诗呢?”

这个人叫陈子昂,碎琴的故事伴随了他一辈子,流传则更久。即使如此,士人阶级以下的黎民广众大约也只能空洞地仰慕着诗人,因为考试会彰显他们的才华,声妓会演唱他们的作品,而国家的政务也往往因为诗作所流露的美感与情感,而交付到这些人的手中。诗篇创作的美好,也许只能在诗人之间流传、感染,可是诗篇成就的地位,却成为绝大多数不能诗的人所艳羡的虚荣。

在街旁幽深阴暗的巷弄里,或是通往林野的阡陌之间,你也会看到,大部分不属于士族阶级的人,在一个物资充裕、水运发达、驿递畅通、人口繁盛的环境里,过着艰难的日子。绝大部分的粮米、布匹、器用、牲口都要供输到京师,再由朝廷加以分配,供应各地军(折冲府)、政(州县)部门,以便启动整个帝国的管理和运作。当大多数的人为了应付上缴的谷米、丝棉,付出劳力,应付种种名目的“公事”,而不能粥自足的时候,几乎沿街的店铺都从事借贷——人人都可能有债务,家家也都有机会在周转通货的过程之中博取一点蝇头小利,勉强接济生活。他们知道:诗,本来就距离他们相当遥远;有如一触即破的浮泡,有如不能收拾的幻梦。

邻近街头的人还听说:李姓胡商的次子是太白星下凡。他没有跟着父兄作生意,只读书、作诗、喝酒,以及游历。这孩子逐渐长大,仍然在街上晃荡,离家之后,不但形迹渐行渐远,也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世。人们谅解这一点,因为他们都能深切体会,如果不能将那个不成门面的商家远远抛掷身后,他将永远不能打造自己的前途。

一旦来到了长街较为深远的地方,多数的人已经不在乎这浪迹而来的人究竟是个什么出身了。他总在稍事逗留之处,结交各式各样的朋友。有僧,他看着是佛;有道,他看着是仙。动辄写诗,将字句当作礼物,持赠每一个尽管和他只是萍水相逢的人。这在当时,还是十分罕见且令人吃惊和感动的事——尤其是他的作品,也不寻常;似乎一点都不像朝廷里一向鼓吹、揄扬以及奖励的那种切合声律格调、齐整工稳之作。

在他笔下,诗更接近街边的谣曲。虽然也含蕴着许多经史掌故、神话异闻,显示了作者并不缺乏古典教养。然而,他的诗还融合了庶民世界中质朴、简白、流畅的语言;以夸张、以豪迈、以横决奇突荒怪恢诡的想象,勾人惊诧,引人噱叹,让人想起矫健百端的龙,苍茫千变的云,汹涌万状的潮浪,以及高洁孤悬的明月。他让奔流而出的诗句冲决着由科考所构筑起来的格律藩篱,就像他的前辈——那个因碎琴而成名的陈子昂——一样让整个时代的士子为之一震,并忽然想起了:诗,原本可以如此自由。

在这条街上,自由也不是一个孤立的价值。街坊们若是听见某诗人吟唱“一任喧阗绕四邻,闲忙皆是自由身”的句子之时,只会明白:他现在没有官职了。至于诗的自由,更不为人所知所贵,看来那只是一种不为经营现实功利而拘守声律的意图,这意图竟然又开向更古老的风调,也就是回返数百年前,当歌咏只维持着最简朴的音乐感性,而仍然动摇性情,引发感悟。

至于生活,胡商之子在一篇上书之文中追忆:他曾经为了接济那些落魄公子,在一年之内,散钱三十万。这数字可以买三万斗米,但也许并不夸张。因为他虽然不事生产,还能保持“自由之身”,恐怕得归功于胡商到处持有的债权。他以随手而得之、又随手而散之的资本与诗篇,成为到处知名的诗家,纵使经由婚姻、干谒、投献而终于成为宫廷中的文学侍从之臣,也还只能挥霍着令人激赏而不入实用的字句。

这个挥霍的年轻人可能比大多数他的同代人有着更丰富的旅游经验,然而,明明是即目的见闻,亲身的阅历,在他而言,都只是历史的投影。也就是说,他所看到的街景,都只是原本沉埋在史籍之中,那些春秋、战国、两汉、魏晋时代的投影。在他的眼里,全然没有现实。

身为星宿,发为仙音,客心无住,余响不发。街道上的人们知之越多,越觉得他陌生;就连他的妻子、儿女、知交,以及久闻其名而终于接纳了他不到两年的皇帝也不例外。他借由诗篇,再一次地将人们淡忘的古风引进大唐,然而他却在风中迷失了自己的身影,他对于成就一番“达则兼济天下”的追求,也因之全然落空。千载以下,人们居然多只记得他的名字而已。

这条街上也许还有诗人,如果他们都只剩下了名字,也就没有人会知道:一个个号称盛世的时代,实则往往只是以虚荣摧残着诗。于无可救药之地,疗人寂寞,是菩萨行——为《大唐李白》简体版所写的一篇序文

李白的确只是一个引子。他一生行事太多可疑非理之迹,所以正好牵引出许多历史的问题。首先,我一直记得三十年前当兵时读《太平广记·卷二百一十·画》,有一段记载,仅有的印象是:薛稷……文章学术名冠当时……会旅游新安郡,遇李白,因留连……”这一景令我印象深刻,原因无他:我书学褚河南,薛稷亦书学褚河南;我对李白诗的来历又一向好奇,没想到这两个人居然在新安郡碰过头。

可是日后读《李太白全集》,至卷三十六附录,却有编者王琦这样的一段按语:“按薛稷本传,稷坐窦怀贞事赐死,开元元年七月中事也,是时太白年甫十五,未出蜀中,安得与稷相遇于新安郡?盖传闻之误也。”

事实上王琦也搞错了,李白在薛稷死的时候只有十二岁,还够不上十五。然而为什么会说这两人遇见了呢?复查《太平广记·卷二百一十·画》,原文如此:

薛稷,天后朝位至少保,文章学术名冠当时。学书师褚河南,时称“买褚得薛不落节”。画宗阎令(按:即阎立本)。秘书省有画鹤,时号一绝。会旅游新安郡,遇李白,因留连。书永安寺额,兼画西方像一壁。笔力潇洒,风姿逸发,曹、张之雅也。二妙之迹,李翰林题赞见在。又闻蜀郡多有画诸佛、菩萨、青牛之像,并居神品。

这一则记载的原出处是《唐画断》,然而有出处不表示有道理。

李白不应该见过薛稷。那么,是误记他人见了李白,还是薛稷见了他人?何以有此误?或者是有心之误?或者是无心之误?辗转传之者是不知其误而传,还是有意传其误?

事实上只《宣和画谱》上记载了一句“李太白有薛稷之画赞”,但是这篇“画赞”徒留题目,文章并没有流传。我们只能判断:李白或许根本没有机会见着薛稷,也没有机会见到薛稷遗留在世上的画——李白可能的确游历过歙州和洛州两处新安郡,但是从无一诗赞过薛稷。

倒是比李白小上十一岁的杜甫,有过两首诗,都是观赏薛稷的画,有感而发所作,一首是《通泉县署屋壁后薛少保画鹤》:

薛公十一鹤,皆写青田真。画色久欲尽,苍然犹出尘。低昂各有意,磊落如长人。佳此志气远,岂惟粉墨新。万里不以力,群游森会神。威迟白凤态,非是仓庚邻。高堂未倾覆,常得慰嘉宾。曝露墙壁外,终嗟风雨频。赤霄有真骨,耻饮洿池津。冥冥任所往,脱略谁能驯。

另一首是《观薛稷少保书画壁》:

少保有古风,得之陕郊篇。惜哉功名忤,但见书画传。我游梓州东,遗迹涪江边。画藏青莲界,书入金榜悬。仰看垂露姿,不崩亦不骞。郁郁三大字,蛟龙岌相缠。又挥西方变,发地扶屋椽。惨澹壁飞动,到今色未填。此行叠壮观,郭薛俱才贤。不知百载后,谁复来通泉。

杜甫当然更不可能见到薛稷。从杜诗的写作时代看来,这两首诗是与另一首《过郭代公故宅》几乎同时写的,其诗如此:

豪俊初未遇,其迹或脱略。代公尉通泉,放意何自若。及夫登衮冕,直气森喷薄。磊落见异人,岂伊常情度。定策神龙后,宫中翕清廓。俄顷辨尊亲,指挥存顾托。群公有惭色,王室无削弱。迥出名臣上,丹青照台阁。我行得遗迹,池馆皆疏凿。壮公临事断,顾步涕横落。高咏宝剑篇,神交付冥漠。

从这一首回头看前两首,就有了些许眉目。

郭代公,即郭元振——也就是《大唐李白》文中提及李隆基诛杀太平公主一役中坚决支持帝党的中流砥柱。从张说为郭元振所撰写的行状,颇可以了解此公之心迹与情怀。

郭元振年少倜傥,廓落有大志。他十六岁入太学,与薛稷是同窗。十八岁擢进士第,年判入高等,自请外官,受梓州通泉县尉——这个初任的官历所在,就是日后杜甫行经而称为“郭公故宅”的地方。郭元振行事独特——身为地方官,他不拘小节,自己铸钱,发行通货;也会强掠富豪财产,散之于贫民。其清廉刚健,非同一般腐儒,声势甚盛,而名满天下。故称:“海内同声合气,有至千万者。”

武则天知道了他,还特地派驿车接至行在,“语至夜,甚奇之”,让他抄录自己从前作的诗文,他便磊磊落落写了一首《古剑歌》,武氏极为嘉赏,让人抄写了好几十份,遍赐诸大臣。

这一份知遇,使他在先天二年“知政事”,正式拜相,秉理机要。太平公主之变,郭元振是不主张废立储君的。但是他的行动也与其他支持李隆基者不同,他并未参与军事方面的杀戮行动,他的作为是在“诸相皆窜外”的时候,“独登奉天门楼,躬侍睿宗”。当睿宗听说李隆基的部队已经杀进宫门,他自觉先前犹豫不决,首鼠两端,很可能要在这一场政变之中被儿子无情地拉下马来,遂有跳楼自裁之念。此际,是郭元振“亲扶圣躬,敦劝乃止”。在这一段兵荒马乱、人心浮动的时期,郭元振从容应对,“宿中书(省)十四日”,独任烦剧,事后,封代国公。

回顾这一场名为“太平公主之乱”而实为“诛除宫廷异己”的军事行动里,郭元振和他的老同学——也是往来极为密切的至交——薛稷,竟然分别成为两个敌对集团的分子,势不能两立而义不能两全,可是杜甫却在这三首诗里,有意将郭、薛并举。《过郭代公故宅》云:“定策神龙后,宫中翕清廓。”立其史事之本,却在《观薛稷少保书画壁》中显然“离题而作意”,以这样的四句作结:“此行叠壮观,郭薛俱才贤。不知百载后,谁复来通泉。”——明明说的是薛稷的壁间书画,却横空一笔带入郭元振的身影,这是有心让郭代公为薛稷开脱,以鸣其不该牵连受诛之冤。而在《通泉县署屋壁后薛少保画鹤》之末,有句谓:“赤霄有真骨,耻饮洿池津。冥冥任所往,脱略谁能驯。”岂不见《过郭代公故宅》之开篇更有相同的修辞:“豪俊初未遇,其迹或脱略。代公尉通泉,放意何自若。”

李白并没有写过薛稷的画赞,因为他可能并不知道、也因之而不能够关心薛稷的冤情。但是杜甫却极度关心薛稷的遭遇,道理很简单:杜甫其生也晚,有更充分的时空跨度超脱出一时政权更迭所鼓荡起来的热切爱憎、激烈是非。他更有余裕去看到一宗政治颠覆事件背后的阴影和底蕴的暗潮。也就是说,杜甫根本不认为薛稷参与了太平公主的叛谋。

更重要的是:他也亲眼看到李白在人生最后的阶段,“弃明投暗”——试图襄佐永王李璘树立偏安一隅之霸业——几乎要成为像薛稷一样的人物,在政教大势所薰染的气氛中沦落为魑魅魍魉。当天下人都在指斥李白的时候,杜甫的诗句是这样的: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这首诗题名《不见》,取义双关,一来当然是杜甫见不着李白;更深刻的蕴含则是举世逐时论而怒骂、而轻鄙、而嗤笑、而遂其嫉愤的人们——是他们不能见到真正的李白。杜甫之伟大,就在这样的胸次与识见。

至于李白怎么能见到薛稷呢?我的答复很简单,就一句话:他在小说里就见到了。

不过,在校对上面这一段文字的时候,我发现有两句话似有语病,仍宜稍作说明。原文是这么写的:“李白可能的确游历过歙州和洛州两处新安郡,但是从无一文一诗赞过薛稷。”这话不能不细加斟酌。

首先,我不能假设今本王琦所编注之《李太白全集》便总括了李白生平诗文,是以所判看来武断。

此外,李白确实有一篇赞文,题目叫《金乡薛少府厅画鹤赞》;有薛有鹤,但这少府不是薛稷,鹤画似亦不出薛稷之手。《汉书·百官公卿表上》:“少府,秦官,掌山海地泽之税,以给共养,有六丞。属官有尚书、符节、太医、太官、汤官、导官、乐府、若卢、考工室……”可知为专业实务之官。

到了魏晋及南朝,少府部分原有的权力转归殿中监。少府专事工艺制造及钱币鼓铸。而唐、宋少府实沿之——是为掌管百工技巧诸事。

此外,唐代别称县令为明府,称县尉为少府。而这篇赞文的第二句就说“虽听讼而不扰”,可知此处“少府”的确是指“县尉”小吏无疑。也就是说:“薛少府”为唐代河南道金乡县县尉——金乡县隶属兖州鲁郡,恰是李白中年以后长期寄居之所。而薛稷则从未至金乡任县尉,故赞题中之“薛”、“鹤”殆仍与“言鹤必称稷”的薛少保无关。《金乡薛少府厅画鹤赞》是这么写的:

高堂闲轩兮,虽听讼而不扰。图蓬山之奇禽,想瀛海(或本此字为“洲”)之缥缈(或本为瞟眇)。紫顶烟赩,丹眸星皎。昂昂欲飞(或作贮贻),霍若惊矫。形留座隅,势出天表。谓长唳(或本做鸣)于风霄,终寂立于露晓。凝翫益古,俯察愈妍,舞疑倾市,听似闻弦。倘感至精以神变,可弄影而浮烟。

虽说少府归少府,少保归少保,此赞实与薛稷无关;我们甚至可以推测:当年《宣和画谱》声称“李太白有薛稷之画赞”一语,恐怕还是把这篇写给薛少府的短文误会成写给薛少保的了。

李白生平往来下僚,其数不知几倍于贵官。也正是这些地方上的县尉、县令、参军、别驾、司马,在一位游踪遍江湖的诗人行屐所过之处,得其片纸而为之欢踊呼传,乃成天下之名。

李白也并不因为这些中下层文官之名爵不显而横眉冷对,看来凡有一得之见、一器之珍、一才之长、一席之贶者,便秉笔抒情,倾心相待,而留下了堪为作品中绝大多数的赠、送、赞、寄、留别、酬答;几占篇什中之八九。

今人未必读李白而俱能道其姓字,称其才华,艳其格调,崇其声誉;不过,也可以多想想:李白是将干谒之作,普成布施,聊以抚慰那些盘桓于士大夫阶级边缘的人。

于无可救药之地,疗人寂寞,是菩萨行。

如果世上还有任何业余的文学读者,请容我在此郑重地邀请他和本书的校订者张长台、校对者陈锦生、编辑者叶美瑶三位一同分享这部作品。

我更要谢谢他们的耐心和鼓励,使得此书能日进而有功。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少年行》一 老对初芽意未凋

新正刚过,立春日前夕,绵州刺史在自家门首贴了新作的诗句。这诗是刺史亲笔,命从人把纸贴在壁间,一口气写下来的:

终始连绵尽一朝,樱垂雨坠颂觞椒。

犹能几度添佳咏,看洗寒冰入大潮。

写完了不肯离开,吟读再三,反复看几遍,点头复摇头,还假作生气地斥责一个掩嘴偷笑的使女:“不识字奴笑什么?”那使女出身士族吏门,原本是读了书的;但是即使识字,也读不懂刺史的诗,尤其是“觞椒”。这里头用了典故,出自前代晋朝刘臻的妻子曾氏于正月初一那天献《椒花颂》,后世流传开来,就把“献椒”当作过年应景的礼仪,或是一家人开春吃团圆饭称作“椒花筵”。

不过,在这里,连作诗之时总是追求奇警的刺史都觉得“颂觞椒”太矫揉造作了。他之所以一直摇头也是由于这个缘故。站在壁前思忖良久,他索性又在“觞椒”之后补了两联,把四句添作八句,一绝变成一律。这样做,只有写诗的人心里明白:是为了用感觉上格局庄严宏大的体制,掩饰用典的造作。接着,他叫人来换了纸,张贴在门首,重新写了,还当着那些恰巧前来贺节的客人们吟过一通:

终始连绵尽一朝,樱垂雨坠颂觞椒。

郊迎新岁春来急,老对初芽意未凋。

笔墨催人消节气,心情问世作尘嚣。

犹能几度添佳咏,看洗寒冰入大潮。

就像是办完了一桩大事,刺史先吩咐备车,随即回头对久候于一旁的别驾、录事参军、司法参军、司户参军以及仆从和来客们说:“今岁刺史与尔辈赏禽迎春可好?”

赏禽不是常例,但是总比困在刺史邸中分韵赋诗来得好,一时之间众人都欢声击掌大笑。然而,春阳初至,岁节犹寒,有何禽可赏?又到何处去赏呢?“戴天山。”刺史微笑着睨视众人,道:“会神仙!”

据说,神仙道中有召唤禽鸟一门,颇为历代帝王倾心眷慕。此道中人,一旦施展起法术,能以空空妙手,收取山林之间的各种鸟类。鸟儿们会群聚于仙人四周,有的高栖于乔木之枒,有的俯伏于丛草之间,有的在水湄沙洲处引颈翘盼,也有的会在山岚岭云之际嘶鸣盘桓,试着接近那仙人。仙人持咒,但见其唇齿翕张,不能闻辨声语,恐怕唯有禽鸟能够聆会他的语意。

这些鸟儿似乎也会依着某种仙人所指示的顺序,飞身进前与仙人会晤——或就其掌心掠取谷食,或就其肩头磨擦喙吻,也有体型巨硕,翼展丈许之鸟,多数无法说出族源、道其名类,竟然还能够与神仙周旋不止片刻,像是老朋友一般,殷殷点头眨眼,扑翅探爪,好像说了许多话。这让戴天山在短短数年之间成了一座远近驰名的仙山;早些年还有几批道士想要在此建筑宫宇观塔,大肆扩延峨眉山一脉的道法香火。

戴天山在绵州昌明县北三十里的地方,山前还有山,两山南北相依而立,也有称这两山为匡山的,南山号大匡,北山号小匡。此处之名,不胫而走,据说连北边百里之外的龙州、剑州都有人津津乐道。最近每逢春秋佳日,还有数以百十计为一队的游人前来,争嚷着看神仙。刺史的访客里有那颇知里巷风情的,赶紧凑趣说:“闻道大小匡山桃花开得好,野物繁茂,有呦呦鹿鸣之胜,十分难得;刺史有这般雅趣,我辈敢不相从?”

刺史还没答话,另一个头戴紫冠、看来不过十多岁的少年道士点点头,朝大门上刺史的诗句指了指,微笑着说:“这时节,不过是‘樱垂雨坠’尔耳,桃花还未发枝呢。”“丹丘子真是箇中人!”刺史一抬手,拉住紫冠道士的衣袂,迳往衙署西侧踅去。众人跟走了约莫一箭之遥,转向南侧巷口一眼眄了,都不由得惊呼出声——原来刺史早就给众人备妥了牛车。大约也是由于新正立春之故,为表嘉庆欢愉,一行十数乘负轭的牲口都披戴着五彩纹衣,远望一片缤纷撩乱,煞是好看。

这时刺史才说了:“桃花未发,某等便去为春山补补颜色。”

刺史和众宾客们此行的确有目不暇给的奇遇,在这一个花朝节里,他见识了意想不到的方外之人,也结交了只在魏、晋时代才可能生养孕育出来的隐逸之士。是后,他甚至经常废弛公事,自己赶着牛车,车上载着像丹丘子一流的三五素心之友,来到这神仙所在之处。而在刺史原本狭促的官场上,一向没有这般能够放怀高议、诡辩剧谈,而且异趣横生之人的。

如果单从刺史的眼中作一飞快的遍览,他在大匡山同这些人作伙,与神仙通宵达旦、饮酒赋诗、高谈阔论的光景也没有几次。对于人生之中有过的这么几年欢愉光景,穷刺史之忆念,却总是挂怀不忘。他曾经感慨地吟了两句:“谁留去字去,石上望神仙。”——然而这只是孤伶伶的一对残句,没有上下文。刺史于多年后病笃弥留之际,曾经唤人取笔墨到榻前来,说:“某还有两句诗未曾写完——”也果真就没能写完了。

刺史姓李,名颙,字子敬。颙者,大也。李颙的头脸一出生就显得比常人大,状如长盘,乃以此字命名。他生小经常因此受人嘲笑,却不以为忤。在那一次去戴天山寻访神仙的路上,忽然有几只五色斑斓的异禽,不知从何处飞来,转瞬间齐集在他的纱帽顶上,宾客们都说这是祥瑞之兆,新年必得征应,该是刺史要升官、回西京了。只有少年道人丹丘子朗声笑道:“好大头颅,消得凤凰来伫!”

众人不敢跟着笑,纷纷垂面掩口,倒是丹丘子的笑声在四面的山墙之间荡回起落,惊动了微微的春风,一阵若有似无的山烟扰动之下,霎时间引来了更多的禽鸟。刺史也顾不得官仪,忙不迭地从车中短榻上站起身,扑东扇西地挥打着袖子,嚷道:“快看!快看!”

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呢?二 无人知所去

大小匡山佳境胜景固不待言,在四野八郡的井阑边、廊庑下,飞快传递着的闲话里,“桃花”、“鹿鸣”更非虚语。结队而行的游客回来了,总有人争说:确是看见鹿了。旁人便抢忙给道喜:逢鹿就是逢禄,家人或者本人,即将功名大显。这是天赐,便有更多人迫不及待地要去。有桃花时赏桃花,没有桃花的日子长,还可以看竹烟天水——这是另外两景,终年不负人约。

传闻之中,从丑末寅初起,天色还暗着,神仙就在一片万竿竹林里起身了。神仙出来行走,是没有形体的;无形有影,殊为奇丽,更看得人痴迷。至于有什么影呢?人人所见不一,相同的是晨光乍透,竹旌飘摇,跟着浮动的青霭,就殷殷刻画出神仙的衣裳。

相传昌明县北十里地头上,有一编户老妇,为深蓝色的霭气所惑,迷走于竹林之间,经整夜寻不着归处。却在一个不经意间,摸着了仙人的裸足,返家后,指掌便溃烂了。这事引发了不小的惊恐,此后也就再也没听说过有谁敢打着什么峨眉山的旗号来此推拓道术了。

可是旅者如织依旧,他们对天水——也就是大匡山上的一条银练也似的飞泉——更加着迷。因为飞泉在天,日日都能招来或直或曲、时高时低的虹;虹之生,又恰在竹间青霭消散之后,所以人们视此二景为一事,那就是神仙的游踪。

日久便有诗句传出,说是写在一片石上;此石方圆数十丈,其上遍生绿苔,分寸无间,可是忽然有一日,出现了刮刻诗句,字如斗大,迤逦歪斜: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这首诗刻在巨石的苔衣上,经历几度春秋,多年以后,原作者将之践踏、刓剔,以至于剥除殆尽,最后不知是有意无意,只留下了末联的一个“去”字。此乃后话,其中或有伤感的遭际,于此也就暂时留取心神,容后细表。

不过,乍看此诗刓苔而出,人们总会讶异:是什么人,敢在神仙居止之处这样放肆留言呢?

巨石青苔之上的五言八韵之作晾在日月星辰之下可有些时日,想必神仙也看见了,但是说也奇怪,仿佛神仙还真不愿意见这诗人,较诸先前还微露形迹,如今反倒刻意不现踪影。三 壮心惜暮年

持神仙之说的,不会认识赵蕤;认识赵蕤的,不谈神仙。

赵蕤,先氏为文翁嫡传弟子,世代习经术不绝。至汉宣帝时,蜀中传《易》赵宾,已称大儒。嗣后两百年家学,复开出术数一科。至于南朝宋、齐之交,赵氏族人繁盛起来,遂聚居于剑南道潼江之上的盐亭县,名赵村,每代移出一支族氏,或传经或授术,不复归里。

赵蕤这一代移出七丁户,多行医卜。唯有此子,遍览群经之余,兼习医药、卜筮、巫俗、树艺、耕耘、匠作,“但莫知所宜”,乃字云卿,这是多年以前赵蕤的父亲在长安结识的一位年轻诗友沈佺期的字,把来给了自己的儿子,也不免有深切期许的意思。赵蕤的另一个字是成人离家之后自己取的,叫大宾,一方面以先祖大儒自勉;一方面也是点明身在异乡为客的处境。此外,根据某些记载,他还有一个号,叫东岩子。

一个在剑南道流传相当广泛的说法,以为赵蕤年轻时曾经隐居于长江明月峡,改名微,字微子——这当然是以商末纣王时见逐的微子启自况——又因为追慕汉末诸葛武侯的人才与节操,而另号为“亮生”;到这名与号为止,都还明朗有理。

可是这一则传说的细节漫衍渐远、也渐荒诞,说是有“微生亮”者,隐居读书,时以捕鱼为业,曾在长江的明月峡中捕得了一尾三尺白鱼,回手扔在舱中,覆之以芦席。回到家门前入舱揭席一看,鱼随即化为少女,洁白端丽,年可十六七。自道:“高唐之女,偶化鱼游,为君所得。”

这“微生亮”便问:“既为人,能为妻否?”女曰:“冥契使然,何为不得?”如此夫妻三年,鱼妻忽然道:“数已足矣,请归高唐。”微生也不拦阻,只问了声:“何时复来?”妻答:“情不可忘者,思我便来。”据说,其后每一岁间,夫妻还能够见三数次面。

不过,世事本然,似非如此奇诡。明月峡原名破天峡,为巴蜀北方门户,是嘉陵江凿岭而成。原来赵蕤浪迹在外,曾于破天峡逆旅中为一自称从京中来的妇人疗疾,仅以一脉、一方,便豁然而愈之,因此一举而医名大振。此后,往来求问者不远数百里风闻以至;赵蕤也就在破天峡羁留了三年,的确于闲暇时,也在峡中打过鱼。

而那妇人于三年之后,居然又来到了破天峡,仆从豪健,车马鲜明,衣饰华艳,望之即是贵盛之家。她当众宣称:“欲谢相公延命之恩,恨不能也。老媪将死,今止弥留;相公天纵之才,非徒一医可系,似应旁览博闻些许。”

说完,指点了赵蕤一个去处,就是江油县之南、昌明县之北,人称大匡山的戴天山——那是贵妇的原乡,本有一份家业,宅屋五椽,藏书万卷;却都是赵蕤从来不曾寓目的奇书。

至于那颠倒依托的微生亮故事,里头有个“洁白端丽,年可十六七”的姑娘,则或许指的是赵蕤日后的妻子,名叫月娘。世间纷传奇谭的人,有讹称此事在晋、宋之间的,又有讹呼其地为朝天峡的。

朝天峡之名不错,然而能成其名为朝天峡,事在数十年后——那是因为玄宗皇帝天宝年间避难入蜀,官民迎驾于斯,而呼“朝天峡”。此外,“明月峡”也是附会之说,谓出自盛唐诗句,更属无稽。且若真出自唐人,那么“晋、宋”之间传闻,又岂有待于后世之诗为之命名呢?这些错乱矛盾,便不暇细究了。

巨石上的诗,赵蕤视而不见。他的妻子月娘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也懒得追究。不知过了许久,忽一日晒书,赵蕤自己忍不住了,道:石上那几韵,写得如何?”“知道是谁写的?”对面不应声,那就是知道的意思。月娘明白他的脾气,偏不问,反而回头说那诗:“‘中’字用虚而得实,‘带’字化实而入虚;行文佻达可喜,只声调齐整,与时下风流略近——看似是一初生小驹,迤逦乱走罢了。”

赵蕤像是打从肚子里应了一声,这就表示他深沉的赞许了。过了片刻,才道:“是故人之子。”“何以见得?”“‘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二句,”赵蕤接道,“见鹿一句自是指此地,闻钟则是此子所在之处。”“他在庙里?”“大明寺。”赵蕤摇头笑道,“怕只跟着僧人学了规矩,坏就坏在规矩上。”“既是故人之子,何以不见?”“‘溪午不闻钟’是何意?不就是说我怠慢了他么?狂生、太狂生!”“狂生或要老来,才悟得这狂之为病。”月娘刻意把个“老”字说得重了些。

赵蕤听出来了,这是在说他。四 少年游侠好经过

赵蕤的故人也是他在破天峡结识的病家,名叫李客。此人深目龙准,满面虬髯,看似粗犷人,也能随缘攀谈,应声言笑,且谈吐十分不俗,似颇读书识字;只是有些话说来云山雾沼,难辨虚实。就如初来问诊时,赵蕤替他把过一回脉,问道:“比来饮酒乎?”

李客即笑道:“午时后尚未。”

赵蕤已觉得此人容止坦易,不像寻常的估客负贩,复问:“可安寝?”

李客答:“睡得不稳,死去两更次。”

赵蕤再问:“死即死矣,死后焉得知?”

李客复答:“见牛头马面来。”

赵蕤也笑了:“见过牛头马面,竟然还能来见某?”“神仙说笑了,”李客道,“是某摩挲那牛头道:‘行色匆忙,不及扛着鼎来,烹这大好牛头。’他便送客还阳了。”

李客就是这么自报家门的。

是后三年间,每逢春秋两节过后,他都会找个病恙为口实,出入破天峡与赵蕤相会——两人多年之后还当真吃过一鼎熝牛头。据往来出巴入蜀的人们风传:李客的营生似乎越发出落得有规橅了,他拥有一支水旱两路的商队,分别以九江与三峡为起迄之地,每逢三月、九月东行,三峡一旅数桅,船似箭发,顺流而下;二月、八月西行,九江一旅仍是大小船只结队成行,逐风迎浪,橹荡纤行,也颇具容色。

赵蕤移家戴天山,就是随李客雇买的车马。此后偶相通问,他才渐渐知道:李客原是西域商贾,于中宗皇帝神龙元年,随商旅返回中原。然而赵蕤一直不明白:原来李客还有好几个子女,其中一长一幼二男,都在十四岁上辞亲远行。长子赴江州,幼子守三峡,两端收拾买卖,已经堪称熟手。然而李客半生奔波,饱经万里跋涉之险,从来不肯稍事招摇,只把自己装束成一个独行小贩——尤其是经手的货物价值不菲时,他越是蓬头垢面,只身独行,倒有几分乞儿容色。

是在巨石上刻了那首怪诗之前不多久,李客赶着驴马茶布,看似是从外地回来,刻意经过。他就站在山路边,摇着驴铃,有一句没一句地喊:“神仙!神仙!”

赵蕤请他上山,他推说货贩沉重,懒得爬坡。只扯着嗓子道:神仙收弟子不?”“某自道术不精,岂敢误人?”“犬子在大明寺随斋,也无多出息。”“汝儿亦不少?”赵蕤的确很惊讶,却也透露着些许调侃:“向不知寺中还有贤郎。”

李客摇摇头,道:“贪欢片刻,劳碌一生。”

赵蕤听来得趣,不觉移步而下,一面招手道:“来来来,汝谈吐如此,大有况味,贤郎哪得不佳?”

李客这才回转身,从骡口一侧的笼仗之中小心捧出一大油布包裹,看来足有五十斤上下,道:“前番过此,神仙说在抄书,某今回里,自袁州带将此物事来。神仙眄一眼,合用否?”

那是前朝以来宜春当地的盛产之物,天下风行,号“逐春纸”,就是竹皮制纸。据云:制造此物工法极新,冠绝群伦,大异于一般硬黄,乃是经过多番蒸煮、舂捣,较诸平素常见的麻皮、楮皮、桑皮、藤皮所制之纸,都要辉光妍妙;比起近世以来大行其道的檀皮、瑞香皮、稻秆、麦秆所制之纸,更为柔软坚实。赵蕤见之大喜,伸出手掌,往纸面轻轻抚去,道:“此纸某闻名已久,向未用得。想来应极贵重罢?”“神仙造语,毋宁忒俗了些?”李客将整一捆油布包捧稳妥了,才缓缓置于赵蕤臂弯里,随即道:“既然是好纸,就凭神仙说长道短,尽用不妨。”

这又是一句玩笑——显然李客还记得:赵蕤多年来一直说要写的书,就叫《长短经》,取百家言中称纵横家为“长短术”之义。

一看这纸价值不菲,赵蕤知道:或恐逃不过这李客的央求了,只好试着虚虚一问:“贤郎日后是要用世的?”“以某商旅江湖多年所见,唉!”许是因为说到了儿子的前途,李客忽然肃起脸来,道:“而今选人、任官已是两条路,纵使博一出身,未必能获铨选。此子天资是有些,奈何不能安分读书。前些年居然还随身带剑,出入市井,学豪侠道——”“天下大定多年,海内晏安,我这一部家法,独善尚且不能,更非人间之学了。”

李客根本没听他说,迳自接着自己的话,喃喃道:“——还杀了人。”

不但杀人,还与相结成伙的少年立下盟约:知一不义,杀一不义;见一不仁,杀一不仁;直须杀尽天下不仁不义者。“能以仁义为名,倒还是儒中之侠。”赵蕤并不想过问他那儿子杀了什么人,又为什么杀人,遂只笑了笑,道:“以武犯禁不佳?只好让他以文乱法?”“神仙的学术无所不及,何不指点一二?”李客说着,忽然双膝落地,咧开嘴、跟着苦笑:“神仙倘不肯救,此儿日后不外便是横死于市的下场。”

路人乡人时来顶礼膜拜,赵蕤见惯而不怪,任李客那么跪着,道:“汝家有少年,别家亦有少年;某今日收贤郎,明日自不能不收他人;连月经年,这大匡山岂非成一结客少年场?汝,还是让他在大明寺修行罢!”

李客仍不松口,膝行而前,急道:“他却也不是一味逞豪强,有书可读,毕竟寓目不忘——他,还会作些诗文。”

赵蕤听得大笑,都笑得阖不拢嘴了,道:“近世官场识字者众,人人都作诗文;君不见:天下各州道刺史荐人举才,也都道‘汝小子能诗否?’‘汝小子能诗否?’——千人一律,万口同声,算什么能耐?”“客乃一介贱民,却也还知晓:作诗是不谬的。诗道宏大,‘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就是圣人之言!”在这一刻,李客头一次感觉自己坚持所见有理,和神仙算是平一肩头了。他自站起身,没忘了掸掸衣襟上的尘土,随手又开了笼仗底层一屉,露出里面的几函书卷,道:“神仙且看:凡此种种,也俱是圣人之言,如何能看不起?”“汝不闻‘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乎?固尔也是一说!”赵蕤仍自捧着那牛腰也似的一卷“逐春纸”,笑道:“汝权且当某是大盗,劫汝好纸一宗,来日另报罢。”

李客所在意的,不是这一大捆从数千里外驮来名贵纸张,而是他不能明白的道理。他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快手收拾缰索,转身冲北而去。他没有心思理会群山中回荡着的呦呦鹿鸣,并步穿过一大片桃林,接着,听见一声一声夹杂在潺湲溪水之间的犬吠。此后数武之外,复向西北竹林外一弯,土地平旷之处,就看得见大明寺了。

他就是要去大明寺,片刻也等不得——笼仗里的几卷经书的确是要让儿子读习讽诵的。他还得要去跟儿子交代一句万分要紧的话:先前再三叮嘱,要他前往大匡山投拜神仙的事,就此作罢了。李客边赶路、边叹息,可惜了,可惜了——他衷心相信:神仙的道术再高明,终不能鄙薄圣人。他虽然不敢说神仙不对,却隐隐然觉得赵蕤身上有一种与他极不相侔的气性;他有些畏惧,甚至有些不敢仔细回想的厌恶。

但是李客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交代,反而勾起了那儿子的兴味——“神仙如何不好?”“他不敬圣人。”“如何不敬?”“他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是理!”像是梦中惊寤而起,这少年抬起头向南边的大匡山望去——他当然望不着,中间还隔着苍林一带,崦岚十里。“竟道:作诗亦不算什么能耐。”“更妙!”

少年从袖筒中摸出随身携置的匕首,拉开铜鞘一寸,忽又收锋,复拔之,再收之;反复发出一扬一抑、金铁鸣击之声——这是他打从孩提时就养成的习惯;或者应该这么说:自从他学习写诗伊始,就是借此而辨认声律的——拔出匕首,有回音缭绕飘摇,其声高而平,略显悠扬;收合匕首,余音则沉浑促迫,其声低而滞,略显厚重。有些时候,他还会用较长的剑练习,拔剑、收剑的尺幅大了,音高、音低与缓急弛张的层次也就更多些。不过他肘臂力弱,偶一不慎,不能将剑与鞘的遇合深浅持稳,便险象环生;有一次,还因为收不住势头而险些将剑尖刺进了大腿。然而,他不太在意这个,他乐于听见比丝竹弦管更纯粹而简约、质朴的声音。

此刻,他从匕首与鞘忽离忽合的声音里,想象着自己已经去了大匡山,走在蜿蜒的山路上——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他在写诗了。五 结客少年场

这首诗,的确令赵蕤沉吟多时。

他感觉到这位来访之人并不十分迫切地想要与他结识,但是却充满了迷惘与好奇。赵蕤在裁就了的逐春纸底下夹垫了牙版,面前几上则放置着早先丹黄涂抹、几乎不能卒读的凌乱手稿。他对读着,读一句,抄一句。一字一声,都是他的半生心血——一部不知道该命名为《长短经》、《长短书》还是《长短要术》的著作,一部将要超迈杨、墨、荀、孟,直追庄生的思想之学。但是他分神了,他不得不想到李客那儿子,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瞬间,赵蕤忽然说:“彼少年随时还复来。”

月娘为室内的六檠椀灯注满了豆油,看看瓦缸之中的余油也不多了,正想着该去榨豆油的事——那可是极费气力的工计,听赵蕤一说,即道:“来时遣他榨几斗油好使。”“此子父兄失检,幼学浮浪,尚且结客杀人,看来如今只是避难于佛寺,一时安适耳——某实在不便安置。”“结客”一词,流行数百年,原本就是同侪之人,结伙滋事的意思。汉季陈思王曹植率先将此词入诗,作《结客篇》一首,有“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邙。利剑鸣手中,一击而尸僵”的名句传世。月娘听他这么说,反而笑了:“彼来,汝便教彼学些个‘结客少年诗’。”

月娘说的不是玩笑话,遥想七百年前,大汉当天下,京畿少年群起取财收赂,请赏报仇,闹得欢盛时,京师羽林军士皆为之束手。没多久,这一群少年杀出了极残暴的血性,甚至以游戏视之。他们日日相聚,选官而杀。一伙人买百数红黑弹丸,红丸五十、黑丸五十,盛于囊中,任意选择一人,探手入囊取丸,探得赤丸,便胁之斫杀武吏;探得黑丸,便胁之扑杀文吏。直到一酷吏尹赏出任长安令,旦夕间发兵围捕,一网成擒。长安市中随即为之编制了应景的歌谣:“何处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复何葬。”到了曹植那时,“结客少年场”就连缀成为一词,专指少年结任侠之客,为游乐之场,终无所成;甚至终将沦落为白骨暴露、路人不顾的下场。

赵蕤在此刻停下笔,顺手将笔毫在几旁的水瓮里涮洗起来——这表示他今晚已经不会再抄写了。他秉起一灯,走到壁边架旁,手指轻轻拂过那一张张从书页间伸出的牙签——那是他多年来每一番阅读的痕迹,他在找其中的一记步履。“容奴一猜。”月娘道,“相公要找的是《幽忧子集》?”

赵蕤神色不变,将灯举高了些。月娘忽地又“呀”了声,急道:不!”“相公要找的是虞监那一部、那一部——”月娘想得着急,揪住衣襟、掠一掠发角,仍旧想不起。

赵蕤回眸笑道:“却怎不猜是沈佺期的《卿云歌行》?”

月娘立刻提高了嗓子,道:“不,沈相州的那一首太凄苦!”“哪一首?”“相公不是在找《结客少年场行》吗?”“月娘运筹于绣帷之中,竟然可以卜我于千里之外了!”十分无奈地,赵蕤笑起来:“我冥搜苦学三十年,究短长、探纵横,总还不如汝天资颖悟,洞机深透呢!”

月娘并不是猜对的,是一念通明,缘理而会。

赵蕤所问“却怎不猜是《卿云歌行》”话中的《卿云歌行》,是近两年间流传了一阵的歌诗集,随着驿路和驿站飞快地开拓与增设,普天之下总计不过一二千人觉得有兴味的手抄书册,偶尔也会流布到汉州这样偏远的地方来,为数不过二三,好歹却让赵蕤撞上一本。

看得出来,这一本《卿云歌行》抄工极坏,错字连牍,但是难不倒赵蕤,他随手涂注校正,有时还不免对本来没有抄错的原文也动了点窜修改的念头。那正是沈佺期的一部集子——沈佺期,字云卿,赵蕤父辈的世交;也是他被父亲命名为云卿的来历。为什么这两年沈佺期的诗会忽然闹得许多人争抄呢?大约也是由于他在两年前成为新鬼之故。人一死,会忽然间像是干过许多好事,甚至写的诗也忽然间评价高了些。

然而沈佺期这一首《结客少年场行》写得极为悲凉,远远脱离了这一诗题在旧日乐府中那种恣肆奔放的格调,比起他的小前辈卢照邻,以及老前辈虞世南,似乎都欠缺生气。

恰由于从刘宋元嘉时期的鲍照、梁与北周时代的庾信,到本朝的虞、卢诸翁,都曾以率性少年为题材,写过歌诗;月娘的“猜”就有了谱。她觉得:赵蕤是在揣摹那留诗石上的狂放少年,究竟是何等样人?但又不愿意面对这种少年郎逞义气、斗狠勇,浮浪于尘市之恩怨是非,便想要从前人的结客少年诗中取味。

一开始,月娘想到的是留下一部《幽忧子集》的卢照邻。他的那一首《结客少年场行》是这么写的:

长安重游侠,洛阳富财雄。玉剑浮云骑,金鞭明月弓。斗鸡过渭北,走马向关东。孙宾遥见待,郭解暗相通。不受千金爵,谁论万里功。将军下天上,虏骑入云中。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横行徇知己,负羽远从戎。龙旌昏朔雾,鸟阵卷胡风。追奔瀚海咽,战罢阴山空。归来谢天子,何如马上翁?

但是,月娘立刻忖到:诗中的少年散金仗义,玉剑雄才,意气昂藏。可是出关入塞之间,岁月消磨如驰,一生一世便付诸流水了。运势好的,千万中不得一二,偶建奇功,或能保全了性命。尽管归来之后,致君王以太平,却只是皤然一翁而已!这绝对不会是赵蕤所期待于任何人的景况。

所以她才一转念,接着想起了虞世南也有题为《结客少年场行》之作——虞世南官至秘书监,致仕之年以八十一翁而卒,人称“虞监”的便是。只这老虞监的一部题为《伯施咏》的集子,她忘却了题目。月娘所记得的,倒是那一首《结客少年场行》:

韩魏多奇节,倜傥遗声利。共矜然诺心,各负纵横志。结交一言重,相期千里至。绿沉明月弦,金络浮云辔。吹箫入吴市,击筑游燕肆。寻源博望侯,结客远相求。少年怀一顾,长驱背陇头。焰焰戈霜动,耿耿剑虹浮。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云起龙沙暗,木落雁门秋。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

月娘猜得不错——赵蕤所想的,正是这一首诗。日后他作育李白之始,也是此诗。在他看来,古今多少《结客少年场行》,此作真是冠军!六 锈涩碎心人

这原本是一个诗的盛世。

太宗尚在秦王时,就曾经开立了文学馆——此处文学,仍依汉时用语,是文章博学的意思;馆中收纳天下才士,多贤达,有以房玄龄、杜如晦、姚思廉、陆德明、孔颖达、虞世南、苏勗等。高祖武德九年,复将门下省之修文馆改为弘文馆,以虞世南、姚思廉、欧阳询、蔡允恭、萧德言等充之,专责校理及庋藏天下典籍。

这些以经史百家学问为根基的建设,与诗歌乐舞之流原本异途,然而一个以鲜卑族“异种冒姓”而奄有天下的共主,似乎宁可特意表示其受汉族文化的薰沐濡染,并不稍逊于中土之人;由此,李唐王朝特别重视与奖掖文教。

文艺、音乐所带来的不只是美学、感性上的刺激与满足,多少也涵摄了南朝风物人情对这个北方新王朝的召唤,太宗、高宗、武后、中宗,以迄于当今的开元天子,似乎都对能够作诗的人才有着更积极的兴趣。从更实际的、更细腻的面向上说,唐人建立的朝廷对于南朝趋近于整齐、对称、平衡乃至于抑扬顿挫的种种音乐性的讲究,似乎也没有丝毫抗拒的能力。

高宗及武后就时常自制新词,编为乐府,以供传唱。到了中宗时代,更经常效法汉武帝、梁武帝故事,在宫中举行宴会,命群臣赋诗,或联吟、或分韵,与宴与酒,以声以歌,那也确乎是帝王想象中繁华世道的吉光片羽。

据说,中宗时候,每到月底,皇帝都会驾临昆明池,作赋诗之会。有时皇帝会亲自命题,有时不命题,让妃子在韵字筩中拈签定韵,一则以考察群臣的才思,二则以激扬百僚的斗性。届时殿前建筑高楼,饰以彩帛,待众人缴交诗篇之后,皇帝会命遣新封的女官“昭容”——也就是权倾一时的上官婉儿——选取其中一首,翻作成御制新曲。

就在这一段作曲套谱的时间里,皇帝自创一例,他会走下御座,步行到彩楼前方,用洪亮的声音宣告:“天下才归诸天下!”紧接着,为了表示他也能够运用经典治国,且符合当下情境,皇帝还会即席吟诵诗篇应景,诵的是《诗·小雅·鹿鸣》里的四句:“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为什么是这四句呢?原先在《诗经》里,后两句说的是:当帝王有如款待嘉宾一般地宴集群臣之际,君臣之分松散了,成为平行的主宾。帝王或君侯宴请群臣如宾客,在佳肴美酒之余,还赏赐了许多装盛在筐篚之中的币、帛,以展现帝王礼贤下士之意。臣子饮食已毕,复携礼而返,于是莫不感激,宾主尽欢。于吹笙鼓簧间,还有宫人捧着盛了币帛的竹编容器,向众人劝酒。中宗皇帝想到这承筐是将”还可以有他身为大唐天子的别解,因为紧接着,就是整套赋诗、献诗、采诗之会的高潮——

那些不能中式的诗篇,也就是群臣手作应制的原稿,已经妥善装盛于竹编的朱红色漆笼之中,由众女官纤手向彩楼下抛洒,诗签缤纷飘摇,有如天散花絮,百官则摩肩擦踵,相互呼唤,认名自取其诗作而归。

赵蕤则称群臣所作之诗为“乞儿词”,呼此一讌集为“丐恩会”,叫那彩楼为“折颈楼”,是由于人们仰望天恩,久候却不能获得圣眷,连脖子都僵折了。

白眼冷看名利场,赵蕤有他独特而深沉的愤懑。这也和他会追问月娘的那句话有关:“却怎不猜是《卿云歌行》?”《卿云歌行》,沈佺期的一部流传了没有多久的诗集。其中也有一首《结客少年场行》,却与南朝及大唐前叶其他诗人的取材、述志、用情皆迥不相同。

沈佺期于初任官未几,便因为收受贿赂下狱。他不服,以为罪责来自诬陷。在狱中,他撰题《结客少年场行》鸣冤;这和以往的同题之作大不相同。

以声调论,洵可称为唐代以降近体格律的奠基者之一。这也是沈佺期的本行——他十八岁成为进士,少年科第,得意春风,一入仕,即成为皇帝身边的语言侍从之臣,任中书省侍制,为皇帝掌理文书档案;也会在皇帝主持庆典或祭祀、旅游活动的时候撰写诗文。不过,他的另一个执掌似乎更重要,是为“协律郎”。

这份差使是相当独特的,与后世沦为皇家祭祀典仪的八品小吏不可同日而语。沈佺期和他的同僚必须为这个幅员辽阔、方言纷杂的大帝国审订出诗歌的美学标准,“如何使声律协调”只是一个宗旨,实际从事者,则相当繁杂。

协律郎非但必须搜罗各地语言音读,还要从实际的诗歌创作之中寻找词曲咬合的技巧,并以之订定“诗言志,歌永言”的声韵法则,提供朝廷评定考试取材的标准和基础。

这项职务攸关帝国所简拔的人才能否具备精敏的语文感性,而这个讲究,就是对其人是否耳聪目明,作一审慎的考察,堪称是举士抡才之锁钥。这个官职一任四年,沈佺期仍复以少年昂扬之姿,出任了吏部考功员外郎,这已经是科举取士的主考官了。

大约就是在考功员外郎任上,那一宗对他日后的性情与人格影响极大的贿赂案案发,沈佺期锒铛入狱,写下这一首月娘称之为“太凄苦”的诗。相对于诗史上许多表现身世、遭遇悲哀惨痛的诗歌而言,这一首《结客少年场行》当然不算什么;凄苦之说,是与其他同样以《结客少年场行》为题之作相较可知:

幽井绝天地,痴云没路尘。阑干随手剑,锈涩碎心人。自愧高怀老,谁教远望频。少年曾誓志,极塞肯捐身。代马穷秋逐,斗杓指岁湮。堪羞节旄染,竟忍壮图沦。一器薰莸共,众咻忧惧真。应怜家父诵,不惩尹师臣。结客功名易,修书射猎新。南冠宜侧傲,中热可逡巡。吾本扬波者,胡为更湿巾?

此诗用典不多,也不算生僻,但是仍然可以聊为解注——“代马”,是指北地所产良马。代,古代郡地,后泛指北方边塞地区。《文选·曹植朔风诗》:“仰彼朔风,用怀魏都;愿骋代马,倏忽北徂。”是此词入诗较早的一个例子。“薰”,香草;“莸”,臭草。“薰莸一器”,譬喻君子小人共处。“众咻”,语出《孟子·滕文公下》:“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曰:‘使齐人傅之。’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申来说,即是小人环伺喧嚣,日夜谗谤君子。

承接着上一句的讽刺,“家父、尹师”也表达类似的忧心和恐惧。语出《诗经·小雅·节南山》,说的是一个名唤“家父”的小臣,讽刺权贵“尹师”,有“昊天不平,我王不宁。不惩其心,覆怨其正”的控词。“南冠”一词出于《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后世常以南冠作为囚徒代称。“侧傲”这个连绵词在意象上与前一句的“南冠”相衔接,但是另有来历。典出独孤信,原名独孤如愿。此人少年时就喜爱修饰,讲究仪表,且善于骑射,是个文武双全的英雄人物。北魏主尔朱荣拔之为别将,迁武卫将军,军中称“独孤郎”。高欢掌权后,他随北魏孝武帝西投宇文泰,封浮阳郡公。高欢随即另立孝静帝,迁都邺城,史称东魏;宇文泰则鸩杀孝武帝,于大统元年——也就是李白出生前一百六十六年,另立文帝,定都长安,史称西魏。

从此,北魏一分为二,史称东魏、西魏。独孤信坐镇陇西,任秦州刺史近十年,“示以礼教,劝以耕桑,数年之中,公私富实,流人愿附者数万家”,有“斜阳侧帽”的故实,驰名当世,见《周书·独孤信传》:“(独孤)信在秦州,尝因猎日暮,驰马入城,其帽微侧。诘旦,而吏民有戴帽者,咸慕信而侧帽焉。”引申为风标独具,不与人同的姿貌。

中热,即热中,语反而义同。典出《孟子·万章上》:“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

这个词,堪称是大唐一代士行的特征,人人热中,遂有那样深沉厚重的怅惘不甘,堆叠出无数伟大的诗篇。七 青冥浩荡不见底“热中”,一个绝大部分唐代诗人难以回避的主题。

少年李白已经在十岁左右熟诵了包括《孟子》在内的儒家经典章句,他自然能够体会,人在幼小的时候依赖和爱慕父母;也能亲切体会异性美貌的魅力。至于爱护妻子究竟如何,还可以从自己的父母聚少离多的相与亲即之情约略捕捉,然而,“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怀抱呢?这竟然是赵蕤与李白接触之初,一个带着冲突意味的话题,李白日后一辈子都带着这个冲突。

赵蕤在和月娘猜谜的那天晚上,也一直回味着百多年前腾达一世的虞世南,以及三五十年前才华艳发的卢照邻与沈佺期。国初百年之间,两代以上的骚人所写的每一首诗歌,都像是在树立一种声律铿锵的典范,让后之来者追步逐前,亦步亦趋。

赵蕤每每读之,察觉这些作品声字咬合之间细腻的神采风姿,也同时感受到诗之为物,竟然会被完美的感动所牵制、所束缚;以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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