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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0 16:3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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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凯文·凯利,Kevin,Kelly$${0}({1} {2})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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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想要什么

科技想要什么试读:

推荐序一 科技的呼吸和脉动

文/段永朝(财讯传媒集团首席战略官)

知道亚洲象会用长鼻子卷着枝条拍打蝇虫,也知道寒武纪曾有动物种群的大爆发,这叫知识。

盯着岩蚁的窝,看着忙忙碌碌的工蚁搬食物,赞叹这精灵的神奇;望着燕子口衔虫儿给雏燕喂食,心里涌过一阵阵暖意,这叫情感。

穿越数十亿年时空,想象夜幕中飘落的微尘,或许是千年沧桑的遗迹;掩卷长思,跳跃的音符总能激活大脑某个部位的颤动,冥想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去向何方?”这叫智慧。

凯文·凯利的这本新书《科技想要什么》,既富含知识,又充满激情,更富有智慧。

思想的行者

1952年,凯文·凯利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1971年在罗得岛大学念书一年后即辍学,后成为自由摄影师。

20岁至27岁间,凯文·凯利远足亚洲,在日本、韩国、中国台湾、菲律宾、泰国、缅甸、印度、斯里兰卡、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尼泊尔、阿富汗、伊朗等地游历。27岁在耶路撒冷,凯文·凯利经历了一次神奇的体验,他觉得自己的寿命只有6个月,于是孝顺父母,广为布施,看望亲友,然后在万圣节之夜“死”去。

回到美国后,这个在精神上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骑自行车跋涉5000英里,横穿整个美国,体验生命的光辉。

在接下来的30年里,他用自己的方式热烈拥抱着这个飞速发展、眼花缭乱、日益技术化的世界,用自己独到的眼光和智慧,在思想光辉的尽头、在人迹罕至的边疆,发掘着暗藏在强大技术力量背后的生命之音。

1981年,凯文·凯利创办了自己的杂志《步行》(Walking Journal)。他曾是《全球评论》、《信号》、《全球概览》的编辑和重要的撰稿人,他的文章在《经济学人》、《纽约时报》、《时代》周刊、《科学》杂志等重量级媒体上广受赞誉。他参与创办的全球电子链接WELL(Whole Earth eLectronic Link)迄今仍然是最具人气、最有智慧的社区之一。

1999年,著名导演沃卓斯基在拍摄大片《黑客帝国》(Matrix)时,凯文·凯利的著作《失控》(Out of Control)曾被指定为全体演职人员必读的三本书之一。

他是一位思想的行者。

技术元素与第七王国

20世纪无疑是科技大发展的世纪。电报、电话、电视、电脑的快速普及,卫星、航天飞机、宇宙飞船的飞速发展,抗生素、基因药物、化学合成制剂的大量发明,高速公路、铁路、大型客机的广泛使用,还有数不清的科技产品、科学发现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元素,渗透到各个角落。

科技已经包围、席卷了人的工作与生活。

对科技产品的赞叹和恐惧,交织在一起,成为现代人普遍的心理情结。长期的大众传播和科学教育,在面对这种两难困境时,往往表现得束手无策。或者把批判的目光指向操纵科技背后的“利益之手”,或者将空泛的进步理念寄托在未来更高、更快、更强的科技发明。

无论哪一种,都有一个共同的认识:科技是外在于人而存在的,科技只是人的产物,是工具;人可以,并且应当驾驭它。

凯文·凯利的这部书,试图颠覆这种定见。

在他看来,与人类共同进化的、被称做“技术元素”的这支力量,并不是晚近数百年、几千年的产物,而是伴随着生命演化数十亿年的整个过程。

漫长的生物进化中,猿人、智人和现代人与环境的关系、与外在世界的关系,其实无一不与“技术元素”的酝酿、发育、演化有关。

这个除微生物、菌类、植物和动物的“第七王国”,貌似拥有了自己的自主进化能力,孕育出自己的倾向性、组织性和活力,与生物界和人类交织缠绕、共生演化。“保持差异的努力与熵的拉力之间的斗争,创造了自然界的奇观”,这种从物理学底层获得的启示,预示着“进化,乃至技术元素,遵循由物质和能量的本质决定的固有方向”。

这一“固有方向”仿佛有意地将生物引导到一个高度复杂的、精巧的方向,比如眼睛、翅膀、双足、回声定位系统,以及蚂蚁、蜜蜂、啮齿动物和哺乳动物的互助行为。更重要的是,这种“趋同进化”是跨物种的。

承认科技发展仿佛有固有的“方向”,第一眼会被视为“拟人”的写作手法。

的确,这部伟大著作中,随处可见这种“拟人”的手法。但是,细细体察凯文·凯利的良苦用心,你会觉得并非这么简单。

那种认识到科技已经显露出“自己的倾向性”的人,极有可能像泰德·卡钦斯基(见本书第十章)一样,对科技侵蚀、奴役这个世界抱有深切的反感。然而,卡钦斯基无疑是彻底拒绝技术的极端典型。

与卡钦斯基试图终止科技进程的鲁莽做法不同,阿米什人(见本书第十一章)有选择、有节制地运用技术元素,通过集体的选择方式,最大限度地适应科技的进化节奏,仿佛是另一种深刻的隐喻:科技带来的种种负面效应,或者灾难,往往是人的局限所致。

但是,凯文·凯利的思考,并未就此止步。

科技想要拥抱生命

海德格尔对技术的批判理论,以德国哲学特有的思辨精神,指认出科技背后“异化”自然、异化人的力量,认为这个世界充满悖谬:科技显示着人的智慧,同时也放大着人的贪婪;科技在逼索自然呈现、展示更多的内在元素的同时,也在将人逼进一个冷峻的“座架”。

海德格尔认为,这种貌似宿命的技术现实,本质上是人所无法控制的,但获得拯救的机会也恰在于此:“救渡乃植根并发育于技术之本质中。”

与海德格尔思想异曲同工的是,在凯文·凯利看来,这种势不可当的力量,并非简单地将科技划分为“好的”和“坏的”就可以安枕无忧。

嵌入到人的认知和行为间无法剥离的“技术元素”,仿佛与人拥有同样的心跳和呼吸,它想要冲破重力、混乱、混沌的束缚,寻求最大的表现力和生命力,它表现出的组织活性、亲和力,需要人仔细倾听、细心捕捉,并与之共舞。

比如复杂性,技术元素的复杂性在提高,但更重要的是“各种技术血液中被添加了信息层,经过重组用于更复杂的产品”。

比如多样性,多样性往往是杂乱无章的另一种说法,但“多样性提高是健康的征兆”。

比如自由,凯文·凯利指出,自由的含义并非可以率性而为,而是“选择的自由”。

在凯文·凯利看来,“技术元素向共生性的发展推动我们去追逐一个古老的梦想:在最大限度发挥个人自主性的同时,使集体的能力最大化”。

在他的眼里,网络“就像你的情人”,“技术元素准备操纵物质,重组它的内部结构,为其注入感知力”。

总之,科技想要拥抱生命,它想要进化、想要秩序、想要充满神奇、充满活力的未来。

与科技结缘

凯文·凯利被誉为赛博文化的先知和游侠。然而,从这本书里试图寻找任何确定性的答案,是徒劳的。

凯文·凯利的思想精髓在于:用生命特有的眼光,注视那些外在于个体的一切事物,不把它们看成是“死寂”的、无生命的,而是按照生命特有的脉动,与这个世界一同呼吸,积极投身于这个世界无穷的博弈中,拥抱生命,感受生命。

用全新的视角体察生命,把技术元素尽括其中:与科技结缘,这就是启示。

与科技结缘的新型“人–技关系”,借用荷尔德林的诗句,是这样一幅画面:“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推荐序二 星汉灿烂 若出其里

文/ 姜奇平(中国社科院信息化研究中心秘书长、《互联网周刊》主编)

凯文·凯利的思维,气魄宏大。读《科技想要什么》,给我的感觉,好似曹操的《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二者有一共同点,都将自然、生命,置于银河宇宙之中,以上帝之眼,加以统观。

凯文·凯利立论的意义何在?《科技想要什么》一书的主要内容,是从宇宙的视角探索人与科技的关系。其主题用凯文·凯利的话说就是:“人类不是科技轨迹的终点,而是中点,恰好在生命和制造品中间。”这话在浸染于信息界多年的我听来,力重千钧,我感到它指向的是文明的元命题。

我们知道,工业文明的元命题,来自笛卡儿。笛卡儿用“我思”作为巨斧,将心与物,一刀两断。从此,生命与机器分离了。工业化的洞天石扉,在这鬼斧神工之中,訇然中开。几百年工业化的芸芸众生,不过是“开天地”后的余波延续。

凯文·凯利提出的,则是一个反命题,他要把被工业化分裂的心与物天门,用笛卡儿同样的力道,轰然合上。用信息革命理念,开辟新的天地。

心与物,在凯文·凯利这里,对应的

是生命与机器。这是凯文·凯利思考信息技术问题的主线。

1992年,凯文·凯利帮助创办《连线》杂志这一“数字文化的官方喉舌”,开始了他悟道信息科技的天路历程。凯文·凯利思考的核心,一直围绕人与科技的关系,得出的结论,与工业化的理念正好相反。

在1994年出版的《失控》中,凯文·凯利详细探讨的是科技系统开始模仿自然系统的方式。现在,他又注意到,“生命系统也具备机械过程————例如计算————的抽象本质”。机械的系统在生命化,生命的系统在机械化,心与物在双向地与对方融合。这预示着历史的逆转。

凯文·凯利作为信息技术的先锋,提出问题本身,对传统就具有十足的挑战意味。工业化赖以成立的世界观基础,就是人征服自然,为此必须假设生命与机器对立,而且是在世界存在的根子上假设。这是笛卡儿心物二元论受到认可的原因,他这一斧头砍下去,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对立、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对立……等等后来发生的事情就自然而然了。

但是,如果生命长入了机器,机器长入了生命。工业化的逻辑就逆转了。凯文·凯利想要证明的,正是这件事:“如果DNA可以制作成正在运行的计算机,而计算机可以像DNA那样进化,那么在人工制品和自然生命之间有可能————或者说一定————存在某种对等关系。科技和生命一定共同具备某些基本属性。”一旦信息技术与生命技术合流,人们马上可以期待的,将是工业化的反现象,即生命与机器的一体化。首先被证伪的,将是笛卡儿。接着崩溃的,将是康德哲学,因为物自体与主体将“共同具备某些基本属性”。人类的判断力将重新进行“批判”。接下来将是多米诺骨牌:工业化技术体系、工业化生产关系、工业化上层建筑……“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将烟消云散”。我说凯文·凯利的立论力重千钧,就在这里。

凯文·凯利是怎么论证的呢?

对于心物何以从对立的二元,变为融合的一元这个困难的问题,凯文·凯利指出其中的关键在于,信息是连接此岸与彼岸的纽带。

凯文·凯利以上帝的口吻(我猜是缓缓地)说:“从宇宙视角看,信息是世界的主导力量。”

接下来的笔法,读过《圣经》的人都会眼熟:“在宇宙的初始阶段,即紧接着大爆炸之后的时期,能量支配存在。当时辐射是唯一的存在,宇宙就是一团光。渐渐地,宇宙膨胀并冷却,物质成为主导者。物质成块状,分布不均匀,但它的结晶性质产生引力,开始塑造宇宙。随着生命的出现(就在人类的周边区域),信息的影响增大。我们称之为生命的信息过程数十亿年前控制了地球的大气层。现在,另一个信息过程————技术元素,正在重新征服地球。”

要说曹操,为什么伟大呢?他看见大海边的一丛树木,一下就想到“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那么远。一般人面对一条信息,顶多望文生义,想到它说的是,谁谁谁,你妈叫你回家吃饭。这同只看到一丛树木,没留神后面还躲猫猫着一个银河系一样。凯文·凯利过人之处在于,他把信息放在宇宙的大尺度中观察(比所谓星汉亦即银河系还远),看穿信息的宇宙本质。这就跳出了信息技术、生命技术,更不用说信息产业等表面现象。

这并没有完,凯文·凯利进一步归纳信息的本质。他自己杜撰了个词叫“外熵”,实际就是人们常说的负熵,想强调的是其自组织的积极含义。它相当于中国古典的“生生不息”,或今人所说的涌现、生成,相当于老百姓口头说的创造。

凯文·凯利与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完全相反,指出:“从根本上说,科技的主导地位并非因为它诞生于人类意识,给予它这种地位的是一个同样可作为其本源的自组织,并且这个自组织还孕育出星系、行星、生命和思维。它是始于大爆炸的巨大非对称轨迹的一部分,随时间的推移而扩展为最抽象的非物质形态。”我们对比《易传》贲卦:“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同样认为“生生不息”这一类似于“外熵”的本原,超越天文、人文,是心物一元的,且化成一切。可见,凯文·凯利悟道已悟到本原深处。

凯文·凯利说:“我希望本书能够阐明:自我创造的单线将宇宙、生物和科技串接成一个创造物。与其说生命是物质和能量产生的奇迹,不如说是必然产物。与其说技术元素是生命的对立面,不如说是它的延伸。”一不做,二不休,他把经济也装进去了。“我们正逐渐用无形的设计、灵活性、创新和智能化取代刚性的沉重的原子。从非常现实的意义上说,我们向以服务和理念为基础的经济迈进,是延续某种从宇宙大爆炸就开始的趋势。”这同钱德勒一旦发现信息成为转型国家的力量后,一口气把美国的信息技术史往前倒腾了300年一样。等于告诉世人,你们今天看到的IT,并不是你们所自以为的那个东西。信息有更深的本性,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在你们意料之外。

凯文·凯利论证的现实意义何在?

不久前,在讨论信息社会共识时,中国信息经济的泰斗乌家培教授对有人在下一代新兴技术重点的确定上,把生命技术与信息技术对立起来,把生命技术当做另一个时代而厚此薄彼,表示担忧。读一读《科技想要什么》可以明确领悟到,地球生命只不过是信息在DNA这一特殊载体上的存在。凯文·凯利在本书和《失控》中都认为,在宇宙中可能存在不以DNA方式存在的信息和生命。他说:“科学家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无论生命的定义是什么,其本质都不在于DNA、机体组织或肉体这样的物质,而在于看不见的能量分配和物质形式中包含的信息。”

从文明高度看,信息、生命、DNA这些都只是石头,而不是河本身。中国人擅长摸着石头过河,但往往把石头当成了河。摸到信息技术,说这条河是信息化,摸到了生命技术,就说这条河变了。结果成了狗熊掰棒子。信息社会、信息文明的共识,要建立在对历史长河的深入认识之上。凯文·凯利的精彩论述,让我们领教了什么叫大尺度历史,这条河相对石头来说,有多长、多深。

此时,我们再回味这本书的“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不是会有一种从当前急迫现实问题跳出来,倚杖听涛声,听银河涛声的恢弘感觉吗?

第一章 我的疑惑

[1]专家导读这是本书最重要的一章。理解凯文·凯利的疑惑,以及背后的焦虑,是耐心读下去的关键。凯文·凯利的疑惑,说起来平淡无奇,在你我日常生活之中随处可见。比如说,我们的生活中充斥着“技术元素”,甚至我们指望更强大的抗生素、更神奇的纳米科技、更开放的网络系统和新型的能源,为我们带来更便捷、舒适、安全的生活。另一方面,我们对科技生活处处充满恐惧:我们担心科技会剥夺人的权力,甚至某一天会主导人的世界;我们焦虑科技背后,是否总是暗藏着一只邪恶的眼睛;我们哀叹无法与强大的科技抗衡,同时已经无法想象,没有科技的生活……如果凯文·凯利的疑惑仅仅是这些,那说明他的焦虑并未超越海德格尔的技术批判理论,也没有超越伴随晚期资本主义和高科技兴起的“生态主义”、“环保主义”绿党政治。凯文·凯利试图看得更远。在“非人力动力”成为工业革命的引擎,人工智慧业已侵入人类生活,真正的“自然界”正不可逆地演化为“人工自然”的时代,“科技的生命化”特征,已成为现实世界无法根除的特征。凯文·凯利的疑虑,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科技是否具备人性?”这并非用拟人化的浪漫语言来描绘我们周遭的科技事务。提出这一问题的根本冲动,是想重新思考“人与机器的关系”,这种关系并非事前确立一个前提:科技是人脑的产物——就这么简单。这种思考导向一个富有人情味,但绝非仅仅是人情味的话题:科技想要什么?在本章的末尾,凯文·凯利提前给出了这一问题的答案:“意识到它(指科技)的需求,大大减少了我在决定如何与科技交往时的困扰。”

我一生的大部分时光在赤贫中度过。从大学辍学后,近10年的时间里,我身着廉价运动鞋和破旧的牛仔裤游荡于亚洲的偏远地区,有大把的时间,却没有金钱。我最了解的城市被中世纪的财富包围,走过的土地受着古老农耕习俗的束缚。伸手触摸的每件物体,几乎肯定是由木头、纤维或石头构成的。我用手抓东西吃,在山谷中艰难前行,席地而卧。行李很少,个人财物总计包括一只睡袋、一件换洗衣服、一把铅笔刀和几台照相机。在与大地的亲密接触中,我感到迫切需要科技的保护。没有那种保护,我经常感觉发冷或发热,常常被雨淋湿,被昆虫叮咬的次数增加,生理节奏与日夜和季节同步。时间似乎取之不尽。

在亚洲待了8年后,我回到美国。卖掉微薄的家产,购置了一辆价格不菲的自行车,然后从西向东横穿北美大陆,曲折行车5000英里。这次旅程最令我难忘的是滑行通过阿米什人位于宾夕法尼亚州东部的大片农田。阿米什人是我在北美大陆发现的最接近我在亚洲所感受到的科技最小化状态的群体。阿米什人对财物的选择让我心存敬意。他们不加装饰的住所令人非常舒心。我体会到自己的生活——因高科技而顺畅——与他们的生活并行不悖,也尝试将生活中的技术元素减至最少。抵达东海岸时,除了自行车,我一无所有。

我成长于20世纪50~60年代的新泽西州郊区,生活中科技无处不在。但是直到10岁时,家里才有了电视机,而且当它真正出现在家中时,我完全不感兴趣。我目睹了电视是如何影响朋友们的。电视技术有着不同寻常的力量,能够在特定时刻召唤人们,几个小时内吸引住他们。电视播放有创意的商业广告,告诉人们获取更多科技产品。人们接受了这种宣传。我注意到其他有影响力的技术(例如汽车)似乎也可以使人们顺从,推动他们购买和使用更多的科技产品和服务(高速公路、汽车电影院、快餐)。我决定将自己生活中的技术元素压缩到最低限度。青少年时期,我很少与人聊天,对我而言,科技自言自语的嘈杂声仿佛掩盖了朋友们的真实声音。越少涉入科技的逻辑循环,自己的人生轨道似乎就越顺畅。

横穿美国的自行车之旅结束的那年,我27岁。我在纽约州北部购置了一块廉价土地,隐身于此,那里林木繁茂,不需要任何建筑规范。我和一位朋友一起,砍下橡树,锯成木料,用这些自制的木材建起了一所房子。我们钉紧每一块杉木板,依次搭在屋顶上。我还清晰记得搬运数以百计的大石块修建一堵护土墙的场景,这墙不止一次被溢出的溪水冲垮过。我靠自己的双手搬运了很多次。另外,我们用了更多的石块在客厅砌好一座巨大的壁炉。尽管工作很辛苦,但这些石块和橡树木材让我充分体验到阿米什般的满足感。

不过,我不是阿米什人。我认为,如果要砍倒大树,使用链锯是个明智选择,任何一位拥有链锯的森林部落成员都会同意这一点。一旦我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科技上,并且更加确定自己的需求,那么,某些技术优于其他技术就是不言自明的了。如果说在不发达世界的旅行教会我一些道理,这道理就是:阿司匹林、棉衣、金属罐和电话是伟大的发明。它们属于好的技术。世界各地的人们尽其所能获取这些物品,几乎没有例外。任何人,如果曾经拥有设计完美的便捷工具,就会明白它可以扩展自己的精神世界。飞机拓宽了我的视野,书本开启了我的思想,抗生素挽救过我的生命,摄影术激发出我的灵感。甚至链锯——可以轻松锯开手斧难以对付的树瘤,也渐渐让我对树木的美丽和力量心怀敬意,这种敬意是世界上其他任何事物都无法产生的。

我开始痴迷于挑选几种可以拓展精神世界的工具。1980年,我成为《全球概览》(The Whole Earth Catalog)的自由撰稿人,这家杂志让读者自己从浩如烟海的自编素材中选择和推荐合适的材料。20世纪70~80年代,《全球概览》本质上是一家先于网络和计算机出现的由用户建立的网站,使用的是廉价的新闻纸。读者即作者。人们精挑细选的简单工具能够引发生活的变化,这令我激动不已。

28岁时,我开始销售邮购的自助游指南,这些资料包括关于如何进入占世界大部分的科技欠发达地区的信息。当时,我仅有的两项重要财产是自行车和睡袋,因此从朋友那里借了一台计算机(早期的苹果二代),使我的兼职实现自动化,又找到一只便宜的电话调制解调器,通过它把文档发送给印刷厂。《全球概览》的一位对计算机感兴趣的编辑同事私下给我一个来宾账号,使我得以远程参与一个处于试验阶段的电话会议系统,该系统由新泽西理工学院的一位教授管理。不久我发现自己沉迷于一件规模更大、范围更广的事物:新生的网络社区。对我来说,这是一块比亚洲更陌生的新大陆。于是我开始对它进行报道,仿佛在报道异域的旅行目的地。令我深感惊讶的是,我发现这些高科技计算机网络并没有使我这样的早期用户迷失心智,而是丰富了我们的思想。这些由人和电线构筑的生态网络具有某种意想不到的有机性。在完全的虚无之外,我们正在培育虚拟的共同体。数年后当互联网终于出现时,对我来说早已不是新鲜事物。

随着计算机进入我们生活的中心,我对科技有一些过去未曾注意到的新发现。科技除了能够满足(和创造)欲望以及偶尔节省劳动力之外,还有其他功能:创造新机会。我亲眼见证了在线网络将人们与观念、选择以及在其他情况下不太可能遇到的人联系起来。在线网络释放了激情、多重创造力和无私精神。就在这个具有重大文化意义的时刻,当专家们宣称写作已经消亡时,数百万人开始在线写作,数量比过去还要多。就在专家们断言人们会离群索居时,数百万人开始大批聚集。通过网络,他们以无数种方式组成团体,合作共享,共同创造。这对我是一种新的体验。冷冰冰的硅质芯片、长长的金属线和复杂的高压设备在孕育我们人类最优秀的技术成果。就在我发现计算机网络激发灵感并使机会多样化的过程后,马上意识到其他技术,例如汽车、链锯和生化技术,对了,甚至还有电视机,都具备同样的功能,只是方式略有不同。这令我对科技的认知完全不同以往了。

我热衷于早期的远程会议系统,1984年,《全球概览》以网上办公的形式聘用我,帮助编辑第一本评论个人电脑软件的消费者出版物。(我相信,自己也许是世界上第一个被在线聘用的人。)数年后,我参与建立新兴的互联网的首个大众网络接口:被称为WELL的门户网站。1992年,我帮助创办《连线》杂志——数字文化的官方喉舌,在发行的前7年里担任内容策划。从那时起,我就坚持尽可能少地使用科技产品。现在,我的朋友们从事各种发明创造工作,包括超级计算机、基因药物、搜索引擎、纳米技术和光纤通信,所有这些都是新生事物。目及之处,我都能看见科技的改造力量。

但是,我没有掌上电脑、智能手机或者蓝牙设备之类的产品,也不写微博。我的三个孩子在拒绝电视的环境中长大,现在家中仍然没有广播或有线电视。笔记本电脑和我无缘,旅行时也不会携带电脑。在我的圈子里,我常常最后一个添置最新的必备设备。现在我骑车的时间比开车要多。朋友们忙于应付不断振动的掌上设备,而我继续与各种各样的科技产品保持距离,以免忘记自己的身份。同时,我还管理着一家很受欢迎的内容每日更新的网站,名为“绝妙工具箱”,很久以前我在《全球概览》评估读者精选出的提高个人自主性的工具,这个网站就是那份工作的延续。我的工作室源源不断地收到自制工具,提供者希望得到宣传。它们当中有很大一部分再也没有被领走,我周围堆满了器物。虽然生活中小心翼翼,但我还是有意地选择了让自己尽可能多地接触科技产品。

我承认,自己与科技的关系充满矛盾。我想各位读者也会面对这样的矛盾。今天,我们的生活无法摆脱这样一种复杂且持续的现实,即越来越多技术元素带来的便利和个人减少对科技的依赖性之间的对立关系:我应该给孩子买这件设备吗?我有时间熟悉这套节省劳动的设备吗?进一步的话,还会考虑:总之,科技到底将从我的生活中夺去什么?这是怎样的一股全球性的力量,令我们既爱又恨?我们该如何应对?可以拒绝吗?或者,每种新科技都是必然出现的吗?面对不断涌现的新事物,我应该支持还是质疑——我的选择重要吗?

我需要找到这些答案,在我面对科技左右为难时予以指导。我的第一个疑惑是最基本的。我意识到,对于什么才是科技,过去我一无所知。它的本质是什么?如果不知晓科技的本质,那么当一项新的技术问世时,我将缺乏评判的框架来判断应该以热烈还是消极的心态去接受。

我对科技本质的疑虑以及与它的矛盾关系让我花了7年时间思考,并最终促成本书的写作。我的研究让我返回时间的起点,又前往遥远的未来。我深入探究科技史,在硅谷——我的住处——聆听未来学家的演讲,富有想象力地描述未来的情景。我与一些最激进的科技评论家和他们最热情的粉丝面谈;回到宾夕法尼亚乡下,花更多的时间与阿米什人在一起;在老挝、不丹和中国西部的山村中旅行,倾听物资匮乏的穷人的心声;访问实力雄厚的企业的实验室,这些实验室在努力研发大家公认未来几年必不可少的用品。

越仔细观察相互矛盾的科技发展趋势,我的疑惑就越深。我们对科技的困惑通常起始于某个非常具体的考虑:我们应该允许克隆人类吗?长期通过手机短信交流会让孩子们变成哑巴吗?我们希望汽车自动寻找车位停泊吗?随着疑惑的加深,我意识到要想找到令人满意的答案,我们首先需要把科技看成一个整体。只有通过了解科技史,预测它的发展趋势和偏好,追踪当前方向,我们才有希望解决个人困惑。

尽管科技有着强大的影响力,但它看不见,难以发现,不可名状。举个例子:自1790年乔治·华盛顿第一次发表国情咨文以来,每一任美国总统都要就国家现状、前景和全球最重要的力量向国会发表年度咨文。1939年之前“科技”这个术语从未以口语的形式出现。1952年之前,它从未在一篇国情咨文中出现两次。毫无疑问,我的祖父母和父母已被科技包围!但作为所有发明的总和,在其成熟期的大部分时间里,科技是个无名氏。“technelogos”这个词字面上来自希腊语。古希腊人使用“techne”这个词时,指的是艺术、技能、手艺,甚至还有聪明的意思,最贴切的翻译也许是“才智”。techne用于表示巧妙运用现有条件完成任务的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荷马这样的诗人极为看重这一品质。奥德赛王是techne大师。而柏拉图与当时的大部分学者一样,认为techne——他用这个词指代手工工艺——属于底层知识,是不纯洁、低俗的东西。因为对实践知识的蔑视,柏拉图在对所有知识进行复杂分类时省略了对手工艺的说明。事实上,古希腊文献中甚至没有一篇著作提及technelogos,只有一个例外。就目前所知道的,是在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Rhetoric)一文中,第一次将techne列入逻各斯(logos,意为词汇、语言或者文化),表示“technelogos”单项。在这篇文章中,亚里士多德四次提到“technelogos”,但确切含义均不明晰。他指的是“语言的技巧”,还是“关于艺术的论述”?也可能是手工艺文化?在短暂而又隐秘地登场之后,“科技”这个词汇基本上消失了。

当然,科技本身不会消失。希腊人发明了铁焊接、风箱、车床和钥匙。他们的学生罗马人发明了拱顶、引水渠、吹制玻璃、水泥、下水道和水磨坊。但是,在他们的时代以及此后许多个世纪,总体而言,所有被制造出来的科技产品实际上不为人所知——从未作为独立主题进行讨论,甚至显然从未被人们思考过。在古代世界,科技无处不在,人们却视而不见。

在接下来的许多世纪,学者们继续将制作器物称为手艺(craft),将创造力称为艺术(art)。随着各种工具、机器和精巧装置的传播,操作它们的工作被称为“有用的艺术”。每一项有用的艺术,例如采矿、编织、金属加工和缝纫,都有自己的独门秘技,通过师傅–学徒的关系代代相传。不过这仍然是艺术,这个词汇在此处表达的是其原意的奇特延伸,保留了古希腊语中的手艺和才智之意。

在接下来的几千年中,人们认为艺术和技术显然属于个人范畴。每件艺术作品——无论是铁制栅栏还是药方——都被视为特定个人的特殊才智产生的独一无二的表现形式。任何产品都是单个天才的杰作。按照历史学家卡尔·米查姆(Carl Mitcham)的解释,“大规模生产是传统思想无法想象的,这不仅是因为技术原因”。

到中世纪的欧洲,手工业的发展最引人注目的是使用了新的能源。一种高效率的轭具在全社会得到广泛使用,大幅增加了农田亩产量。同时人们改进水磨坊和风车,提高木材和面粉的产量,改善排水系统。所有这些物资的大规模生产都是在非奴隶制的环境中实现的。正如科技史学家林恩·怀特(Lynn White)写到的那样:“中世纪晚期的主要辉煌成就不是大教堂和史诗,也不是经院哲学,而是推动了这样的潮流:这个庞大文明在历史上第一次主要依靠非人力动力来生存,而不是奴隶或苦力的汗流浃背。”机器正成为我们的苦力。

18世纪,几种革命让社会翻天覆地,工业革命是其中之一。机械生物侵入农庄和家庭,但人们对这种入侵同样没有称谓。最终,在1802年,德国哥廷根大学经济学教授约翰·贝克曼(Johann Beckmann)为这股新兴力量命名。贝克曼认为,“有用的艺术”迅速传播,重要性日益增加,因此需要按照“系统的结构”来教学。他谈到建筑艺术、化学工艺、金属工艺、砖石工程和制造工艺,并首次宣称这些知识领域相互交叉。他把这些知识统一整理为综合课程,撰写了题为《技术指南》(Guide to Technology,德语为Technologie)的教材,重新使用了那个被遗忘的古希腊词汇。贝克曼希望他的纲要成为这个领域的第一门课程,事实的确如此,并且不止于此。这本教材给科技命名,就像我们今天所做的那样。科技有了名称,就不再是隐形的。注意到它的存在后,我们会感到诧异,人们怎么能对它视而不见。

贝克曼的功绩不只是为科技正名。他是首批认识到我们的成就不仅仅是随机发明和优秀思想的组合的人物之一。作为整体的科技,在如此漫长的时期里不为我们所知,原因是其中比例很小的个人天才成分的遮掩扰乱了我们的视线。一旦贝克曼摘下这层面纱,人们的技艺和手工艺品就可以被视为与个人无关的由独立要素编织而成的连贯整体。

每一项新发明取得进展都需要借鉴过去的发明成果。没有用铜压制成的电线,机器之间就无法连接。不开采煤矿或铀矿,不在河流上筑坝蓄水,不采集稀有金属制造太阳能电池板,就没有电。没有交通工具运送,就不会有工厂的物流循环。没有锯子锯出的手柄,就没有锤子;没有锤子锻成的锯条,就没有手柄。这种由系统、子系统、机器、管道、公路、线缆、传送带、汽车、服务器和路由器、代码、计算器、传感器、文档、催化剂、集体记忆和发电机构成的全球范围内循环不断、相互连接的网络——整套由互相关联、互相依存的部分组成的宏大装置形成一个单独的系统。

当科学家开始研究这个系统的运转过程时,很快就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迹象:科技的庞大系统经常像原始有机体一样工作。网络,特别是电子网络,显示出仿生行为。在我早期体验在线生活时,我发现,发出电子邮件后,网络会将邮件截成数段,然后通过多条路径将这些片段发送至收件人地址。多路径不是预先确定的,而是根据整个网络的实时流量“临时决定”。事实上,电子邮件分拆成两个部分,可能历经完全不同的路径,到达终点时又恢复如初。如果某个片段在传送途中丢失,会再次从其他路径发送,直至抵达终点。这种不可思议的有机性令我吃惊——像极了蚁巢中传送信息的方式。

1994年,我的一本名为《失控》的书得以出版,该书详细地探讨了科技系统模仿自然系统的方式。我以计算机程序和合成化学品为例,前者可以自我复制,后者可以自我催化——还有简单的机器人,他们甚至可以像细胞那样自组装。许多复杂的大型系统,例如电网,被设计成具有自我修复功能,与我们身体的同类功能差别不大。计算机专家运用进化规则生成人类难以编写的计算机软件,研究者不是设计成千上万条代码,而是使用进化系统挑选最佳的代码行,不断使之变异,去除有缺陷的部分,直至进化后的代码可以完美运行。

同时,生物学家逐渐知道,生命系统也具备机械过程——例如计算——的抽象本质。举个例子,研究者发现DNA(脱氧核糖核酸)——取自依附在我们肠内的无处不在的大肠杆菌的真实DNA——可用于计算数学难题的答案,就像计算机。如果DNA可以制作成正在运行的计算机,而计算机可以像DNA那样进化,那么在人工制品和自然生命之间有可能——或者说一定——存在某种对等关系。科技和生命一定共同具备某些基本属性。

在我对这些问题感到困惑的日子里,科技发生了异常的变化:最优秀的科技产品变得难以置信地非实体化。奇妙的产品体积越来越小,用料越来越少,功能越来越多。一些最出色的科技产品,例如软件,完全没有物质实体。这种发展趋势并非今天才有,历史上任何一份伟大发明的列表都包含大量体积细小的发明:计算器、字母表、指南针、青霉素、复式记账法、美国宪法、避孕药、牲畜驯养、零、细菌理论、激光、电、硅质芯片等。如果这些发明中的大多数落到脚趾上,你是不会受伤的。现在,非实体化过程开始加速。

科学家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无论生命的定义是什么,其本质都不在于DNA、机体组织或肉体这样的物质,而在于看不见的能量分配和物质形式中包含的信息。同样,随着科技的物质面罩被揭开,我们可以看到,它的内核也是观念和信息。生命和科技似乎都是以非物质的信息流为基础的。

此时,我意识到需要更清楚地了解是什么力量贯穿科技始终。真的只是幽灵般的信息?或者说科技还需要物质基础?是自然力量还是非自然力量?科技是自然生命的延伸,这一点可以确定(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但是它与自然的差异表现为什么形式?(尽管计算机和DNA共同具有某些本质属性,但不能说苹果电脑与向日葵一样。)还有一点可以肯定,即科技来自人的大脑,但是大脑的产物(即使是人工智能这样的认知产物)在何种程度上不同于大脑本身?科技是否具备人性?

我们倾向于将科技等同于闪烁着智慧之光的工具和器械。尽管我们承认科技能够以非实体的形式存在,例如软件,但我们一般不会把绘画、文学、音乐、舞蹈、诗歌和通常意义上的人文学科归属于科技。其实,应该包含这些内容。如果说UNIX系统内上千行的字母可称为科技——用于制作网页的计算机代码,那么英语文学(如《哈姆雷特》)中的上千行字母也应当可以。它们都能改变我们的行为,影响事件的进程,为未来的发明创造机会。因此,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和巴赫的赋格曲与谷歌的搜索引擎和iPod同属一类:都是大脑产生的有用的东西。电影《指环王》拍摄过程中运用了多种相互交错的技术,我们无法分割它们。正如用数字技术展现想象出来的角色一样,对原始故事进行文学演绎也是一项发明。二者都是人们想象力的有意义的产物,都让观众感到震撼,都具备科技的属性。

为什么不把数量庞大的发明创造统称为文化?事实上有人这么做。在这种用法中,文化包括迄今为止所有被发明出来的技术和这些技术的产物,以及我们的集体思维产生的其他任何东西。当有人提及“文化”时,如果他所指的不仅是当地的民族文化,而且包含人类的整体文化,那么这个词汇所指代的就非常贴近我一直在谈论的科技涵盖的广阔范围。

但是“文化”这个词汇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缺陷:过于局限。1802年贝克曼为科技正名时认识到,我们正在进行的发明将以自我繁殖的形式孕育其他发明。科技艺术产生新工具,新工具又引发新艺术,新艺术再次催生新工具,无限循环。手工制品的操作越来越复杂,来源越来越相互关联,以至于它们构成了新的整体:科技。“文化”这个词汇不能表达出这种推动科技发展的必不可少的自推进动力。但是,说实话,科技这个词也不是特别贴切,它也有很大局限性,因为科技也可以表示具体的方法和装置,例如“生物技术”、“数字技术”,或者石器时代的技术。

我厌恶发明一些其他人不使用的字眼,不过就本例而言,所有已知的选项都未能反映所需的范畴。因此我勉强创造了一个词汇来指代环绕我们周围的科技系统,这个系统涵盖范围更广,具有全球性和大范围的相关性。这个词汇就是技术元素(technium)。技术元素不仅指硬件,而且包括文化、艺术、社会制度以及各类思想。它包含无形的事物,例如软件、法律和哲学概念。最重要的是,它包括人类发明所具有的“繁殖”动力,这种动力促进新工具的制作和新的科技发明,鼓励不同技术进行沟通以实现自我改进。在本书的其余部分,其他人使用科技一词以示复数或者表示整个系统(如“科技加速发展”)的地方我将使用技术元素这个词汇。在指代具体技术,如雷达或塑料聚合物时,我会使用科技一词。举个例子,我会说:“技术元素加快科技发明的速度。”换句话说,科技可以申请专利,而技术元素包括专利系统本身。

总之,英语中的技术元素与德语的technik类似,后者同样概括了机器、方法和工程流程的总和。技术元素还与法语名词technique有关联,法国哲学家用这个词表示社会和工具文化。不过,这两个词都没有抓住我所认为的技术元素的本质属性:这是关于发明创造的自我强化系统的理念。在进化过程中的某个时刻,处于反馈环和复杂互动过程中的工具、机器和观念系统变得非常密集,从而产生了些许独立性。这个系统开始具备某种自主性。

乍看之下,这个关于科技独立性的概念很难理解。我们在学校学到的对科技的认知是:首先它是一堆硬件,其次是完全依赖我们人类的无生命物质。按照这个观点,科技只是我们的产品。没有我们,它就不存在,它只能根据我们的意愿实现其功能。这也是我开始思考上述问题时的观点。但是,我越深入了解科技发明的整个系统,就越意识到它的强大和自我繁殖能力。

有很多科技的支持者——也包括很多反对者——强烈反对技术元素的自主性理念。他们坚持认为科技只能听从人类的指挥。在他们看来,科技自主性的概念只是我们一相情愿的想法。现在我接受一种相反的观点:经过1万年的缓慢发展和200年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的与人类剥离的过程,技术元素日渐成熟,成为自己的主宰。它的持续性自我强化过程和组成部分使之具有明显的自主性。过去它也许像老式计算机程序一样简单,只是机械地重复我们的指令,但是现在,它更像复杂的有机组织,经常跟随自己的节拍起舞。

好了,这听起来充满诗意,但是,有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技术元素的自主性呢?我认为有,不过这取决于我们如何定义自主性。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重视的属性都是极不稳定的。生命、思维、意识、秩序、复合性、自由意志和自主性这些概念的定义都是多种多样、自相矛盾且不充分的。生命、思维、意识或者自主性始于何处、终于何处,没人能达成一致。最能达成共识的是这些属性都不是二进制的,它们的存在具有连续性。因此,人类有思维,狗和老鼠也有。鱼有微小的大脑,因此必然有简单的思维。这意味着大脑更小的蚂蚁也有思维吗?要拥有思维,需要多少神经元?

自主性的程度会发生类似的变化。新生的角马出生后就会自己走路。而人类婴儿在出生后前几年如果没有母亲的照顾就会死亡,因此我们不能认为他有自主性。甚至成年人也不是100%的自主,因为我们依靠内脏中的其他物种(例如大肠杆菌)帮助消化食物和分解毒素。如果人类不是完全自主的,那么谁会是?有机组织或系统不需要通过完全独立来展示一定程度的自主性,它可以像任何物种的新生儿一样,从极小的自主性开始,逐渐提高独立程度。

那么,怎样判断自主性呢?我们可以认为,如果某个实体表现出以下任何一种特性,它就具备自主性:自我修复、自我保护、自我维护(获取能源、排放废物)、对目标的自我控制、自我改进。所有这些特性的共同点当然是自我在某个层次的展现。就技术元素而言,我们找不到表现出所有上述特性的系统的例子,但是有大量表现部分特性的例子。无人机可以自动驾驶,在空中飞行数小时,但不能自我修复。通信网络可以自我修复,但不能自我繁殖。计算机病毒可以自我繁殖,但不能自我改进。

深入了解覆盖全球的庞大的信息网络,我们也会发现科技具有初级自主性的证据。这个技术元素的组成部分拥有170千兆计算机芯片,连成一个百万级的计算平台。全球网络的晶体管总数现在与大脑中神经元的数量几乎相等。网络文档的链接数量(想象世界上全部网页的全部链接)大约等于大脑神经元突触连接数。因此,这张不断扩张的行星电子外膜堪比人脑这种复杂事物。它接入了30亿只人造眼(电话和网络摄像头),以14千赫的高频(几乎听不到的高音)运行关键词搜索。这项奇妙的发明如此巨大,以至于消耗的电力占全球的5%。当计算机专家仔细研究穿梭其间的信息流量汇成的滔滔江河时,他们无法一一说明所有数据的来源。每时每刻都有数据片段被错误传送,此类突变绝大多数由某些可识别的原因造成,例如黑客入侵、机器故障和线路损坏;另一方面,研究者将小部分突变归因于某种方式的自我改变。换句话说,技术元素传送的信息有很少的一部分不是产生于已知的人造网络节点,而是完全来自系统本身。技术元素在喃喃自语。

对穿行于全球网络的信息流的进一步分析,揭示出它在缓慢改变组织规则。对于100年前的电话系统,信息在网络中以数学家所说的随机模式传播。但是在过去的10年中,经过统计,数据的流动逐渐向自组织系统的模式靠近。首先,全球网络显示出自相似性,即通常所说的分形模式。我们这样形容这种分形模式:树枝粗糙的外廓无论是近看还是远观都相似。今天,信息以自组织的分形模式在全球电信系统中传播。这个观察结果不能证明自主性的存在,但自主性经常早在被证实之前就已不证自明。

人类创造了技术元素,于是希望对其施加自己的影响。不过,我们慢慢才明白,系统——所有系统——产生自我推动力。技术元素是人类思维的产物,因而也是生命的产物,甚至是最初导致生命出现的物理和化学自组织的产物。与技术元素共享深层次根基的不仅有人脑,还有古生物和其他自组织系统。正如思维必须遵循认知规律及支配生命和自组织的定律一样,技术元素也必须服从思维、生命和自组织——包括人脑——的定律。所以,在施加于技术元素的各层次影响因素之外,人脑才是唯一的,甚至也许是最弱的。

技术元素遵从我们的设想,以完成我们试图引导它们去完成的任务为目标。但是在这些驱动力之外,技术元素有它自己的需求。它要梳理自己,自我组合成不同层次,就像大多数内部关联度很高的大型系统一样。技术元素还追求所有生命系统所追求的:使自己永存,永不停息。随着它发展壮大,这些内部需求的复杂度和力度将加强。

我知道这个观点听起来很奇怪。它似乎让非人事物具备人格。烤面包机怎么会有需求?难道我不是在将过多的意识赋予非生物,以此来增大它们对人类的现有影响力——或者说,它们现在还没有这种影响力?

这个问题问得好。其实,“需求”一词不是人类专用的。你的狗想要玩飞盘,你的猫需要人搔痒,鸟儿需要同伴,虫儿需要湿气,细菌需要食物。微观的单细胞有机体的需求更加简单、更加容易满足,数量比你我更少。但是,所有有机体都有着若干共同的基本欲望:生存,成长。这些“需求”是一切生物的驱动力。单细胞生物的需求是无意识的、混沌的——更像冲动或偏好。细菌偏好追逐营养物,没有任何需求意识。为了满足需求,它消极地选择只向一个方向运动。

就技术元素而言,需求并不意味着深思熟虑的决定。我(此时此刻)不相信技术元素是有意识的。它的机械式的需求与其说是认真思考后的结论,不如说是偏好,或者说是倾向、冲动、轨迹。科技的需求接近于需要,一种对某事物的强迫欲望,就像海参寻找配偶时的无意识漂流。各组成部分之间数以百万计的强化关系和不计其数的互动路径推动整个技术元素无意识地向某些方向发展。

科技的需求通常可能显得抽象或神秘,但是现在——偶然有机会,它们会在你面前一览无遗。最近我前往离斯坦福大学不远的郊区一处树木茂密的地带,访问一家名为柳树车库的新成立的公司。该公司开发最先进的研究型机器人。柳树车库公司最新的个人机器人版本PR2高度大约到人的胸部,依靠4个轮子运动,有5只眼睛,两条粗壮的手臂。当你抓住其中一条手臂时,它既不会关节变得僵硬,也不会歪倒,而是灵活地作出反应,让手臂柔和地弯曲,仿佛上肢是有生命的。这是一种神奇的感受。而且,这台机器人的抓握是有目的的,就像人类一样。2009年春天,PR2在室内环形跑道上跑完26.2英里的马拉松,没有撞上任何障碍物。在机器人王国里,这是一项巨大成就。但是,PR2最令人瞩目的成功之处还在于它能自动发现电源插座并充电。它的程序设置了自动充电功能,当它避开障碍物抵达电源时就会记录这条具体路径。因此当它“饥饿”时,会搜索室内12个可到达的电源插座中的某一个,为电池充电。它用一只手握住电源线,通过激光和光学眼与插座对准,以渐进模式慢慢探寻,找到正确的插口,然后将插头导入充电。之后数小时内它会一直吸收能量。由于软件还未调试至最佳状态,出现了几个意想不到的“需求”。一台机器人在电量还足够时就请求充电,还有一次PR2在没有正确拔掉插头的情况下离开,电线被拖在身后,如同加油管还插在油箱上健忘的车主就开车驶出加油站。与机器人的行为一样,它的欲望也变得更加复杂。如果在PR2没电时站在它面前,它不会伤害你。它会倒退,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搜寻任何可以找到插座的路径。PR2没有意识,不过站在它和电源插座之间,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它的需求。

我家地板下有一个蚁巢。如果我们允许的话(当然我们不会允许),这些蚂蚁会从我家的食品柜中搬走大部分食物。我们人类有责任尊重自然,只是有时不得不打败它。在折服于自然之美的同时,我们也经常短暂地拔刀相向。我们编织衣物,将自己与自然界隔离,调制疫苗给自己注射,以抵御大自然的致命疾病。我们涌向荒野感受青春活力,但却带着帐篷。

现在,技术元素和大自然一样,在人类世界发挥巨大影响,我们应该像对待自然那样对待技术元素。我们不能要求科技服从我们,就像不能要求生命服从我们。有时我们应该臣服于它的指引,乐于感受它的多姿多彩;有时我们应该努力改造它的本来面目,以迎合自己的需求。我们不必执行技术元素的所有要求,但是我们能够学会利用这股力量,而不是与之对抗。

要成功实现上述目标,首先我们需要理解科技的行为。为了确定应对科技的方法,我们必须掌握科技的需求。

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理解科技想要什么才是我的结论。我认为,通过感受科技的诉求,我已能够建立准则,引导自己认清这个不断壮大的科技孵化网络。对我而言,科技更高层次的目标是让我们通过它的眼睛认识世界。意识到它的需求,大大减少了我在决定如何与科技交往时的困扰。本书是我关于科技想要什么的报告。我希望它能帮助其他人找到自己的方式,使科技产生的福利最大、代价最小。

 [1] 各章专家导读由财讯传媒集团首席战略官段永朝先生撰写。

第一部分 起源

第二章 发明我们自己

专家导读第二、三、四章,是本书的第一部分。凯文·凯利从三个层面解答同一个问题:“技术元素”是如何起源的?借助于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发现的大量史料,凯文·凯利梳理了工具、语言伴随人类进化的简略历史。这是探索“技术元素”起源的第一层。对使用简单器具狩猎、筑巢和切割食物的猿人,甚至更多的灵长类动物来说,工具的使用其实并不稀奇。用生物学家贾里德·戴蒙德的话说,5万年以前的类人猿虽然能灵巧地使用工具,但“脑子里缺根弦”,这根弦是动物和“现代智人”的分水岭;接上这根弦的标志,是“语言的发明”。语言与工具(技术)的这种伴生关系,一直伴随着人类漫长的进化历程。从非洲、美洲、澳洲的原始部落大迁徙中,千挑万选的植物种子、驯养的家禽、粗糙但越来越合手的工具,是文明演进的活化石。但是,凯文·凯利的目光并没有在此止步。“科技驯化了我们”,这件事情更为重要。使用工具的人类祖先,他的牙齿、胃、毛发、脚趾,都缓慢地发生着变异,这种进化,其实是“与技术同步进化”的过程。在凯文·凯利看来,漫长的共同演化,使技术、工具远远不是冷冰冰的名词。它是有灵性的、充满活力的,它是“一种生机勃勃的精灵,要么推动我们前进,要么阻碍我们;它不是静态事物,而是动态过程”。技术并非外在于人,是建立对技术的“亲近感”的重要内容。倘若将技术全然当做“身外之物”,或者“形而下者的器物”,那种割裂感才是真正要命的。技术,是人的“第二肌肤”,一直是,将来也是。

为了预测科技的发展方向,我们需要了解它的起源。这并不容易。我们越深入追溯技术元素的发展史,它的起源就越显得遥远。因此,让我们从人类自己的起源——史前某个时期开始,那时人们主要生活在非人造环境中。没有科技,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此类问题的关键在于科技先于人类出现。其他许多动物比人类早数百万年使用工具。黑猩猩过去用细枝条制作狩猎工具(当然现在仍然如此)从土堆中取食白蚁,用石块砸开坚果。白蚁自建巨大的土塔作为家园。蚂蚁在花园里放养蚜虫,种植真菌。鸟类用细枝为自己编织巢穴。有些章鱼会寻找贝壳,随身携带,作为移动住宅。改造环境,使之为己所用,就像变为自身的一部分,这种策略作为生存技巧,至少有5亿年的历史。

250万年前我们的祖先首先砸碎石块做成刮削器,为自己添加利爪。到了大约25万年前,他们发明用火烧煮食物——或者说使食物易于消化——的简单技术。煮食相当于人造胃,这是一种人造器官,使人类的牙齿和颚肌变小,食物品种也更多。技术辅助型狩猎也同样古老。考古学家发现过一个石枪头插入一匹马的脊椎,一根木矛嵌在10万年前的马鹿的骨架中。这种使用工具的模式在此后的岁月里只是更加频繁地出现而已。

所有技术,例如黑猩猩的钓白蚁竿和人类的鱼竿,海狸的坝和人类的坝,鸣禽的吊篮和人类的吊篮,切叶蚁的花园和人类的花园,本质上都来自自然。我们往往会把制造技术与自然分开,甚至认为前者是反自然的,仅仅是因为它已经发展到可与自然始祖的影响和能力相匹敌。不过,就其起源和本质来说,工具就像我们的生命一样具有自然属性。人是动物——毋庸置疑,也是非动物——毋庸置疑。这种矛盾性质是我们身份的核心。同样,技术是非自然的——从定义上说,也是属于自然的——从更广泛的定义上说。这种矛盾也是人类身份的核心。

工具和容量更大的脑明白无误地宣告进化史上人类时代的开始。第一个简单石器出现的考古时期,也就是制造该石器的类猿人(具备人的特征的猿)的大脑开始向目前的大尺寸发育的时期。类猿人250万年前降生到地球上,手里拿着粗糙的、有缺口的石刮削器和石斧。大约100万年前,这些智力发达、挥舞工具的类猿人穿越非洲,到南欧定居下来,在那里进化成尼安德特人(脑容量增大);后来又进入东亚,进化为直立人(也有更大的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类猿人的三条支线全部都在进化,留在非洲的那支进化为现在我们看到的人类形式。这些原始人类成为完全的现代人的确切时间存在争议,有人说是20万年前,而无争议的最晚时间为10万年前。10万年前,人类跨越了门槛,此时从外表上看,他们已与我们相差无几。如果他们中的某一个打算与我们一起去海滩散步,我们不会注意到有什么问题。另一方面,他们的工具和大多数行为与欧洲的尼安德特人和东亚的直立人难以区别。

此后的5万年变化不大。非洲人的骨架结构这一时期保持不变,他们的工具也没有多少改进。早期人类使用草草制成的带有锋利边缘的大石块切割、戳刺、凿孔和叉鱼。但这些手持工具没有专门化,不随地域和时间变动。在这个时期(被称为中石器时代)的任何地方或任何时间,某个类猿人捡到一块这样的工具,它都会和数万英里之外或者相差数万年的同类工具——不论其制造者是尼安德特人、直立人还是智人——相似。类猿人就是缺乏创新。正如生物学家贾里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评价的那样:“尽管他们的大脑不小,但少根弦。”

接下来,大约5万年前,缺的那根弦被安上了。虽然早期非洲人类的躯体没有变化,但是基因和思维发生了巨变。类猿人第一次满脑子主意和创新意识。这些新生的充满活力的现代人,或者说现代智人(我用这个称谓来区分他们和更早的智人),离开祖先在东非的家园,进入新地区。他们在草原上分道扬镳。就在1万年前农耕文明的历史即将拉开帷幕时,他们的人数出现了相对短暂的爆发式增长,从非洲的数万人猛增至全世界的约800万。图2–1 史前人口大爆炸。第一次人口大爆炸示意图,始于约5万年前

现代智人在全球迁移并在各大洲(除了南极洲)定居的速度令人吃惊。他们用5000年的时间征服欧洲,又经历15000年到达亚洲边缘。现代智人的部落从欧亚大陆经大陆桥进入现在所称的阿拉斯加后,只耗时数千年就占据了整个新世界。现代智人以执著的精神进行扩张,此后的38000年里他们的征服速度达到每年1英里(2公里)。他们不断前进,直到能抵达的最远处才停下脚步,这个地方就是南极洲的最北端陆地。智人完成在非洲的“大跃进”后,历经不到1500代,成为地球史上分布最广泛的物种,居住地遍及这个星球的所有生物带和每一条河的流域。现代智人是前所未有的最具侵略性的外来生物。

今天,现代智人分布的广度超过了已知的任何大型物种,没有其他任何可见物种占据的地理和生物生态位比智人多。现代智人的占领总是迅速的。贾里德·戴蒙德评论道,“毛利人的祖先抵达新西兰后”,只携带少量工具,“显然在不到1个世纪的时间内就找到全部有价值的石料来源,又用了几个世纪就将栖息于世界上某些最崎岖地带的新西兰恐鸟屠戮殆尽”。这种在数千年的持续稳定后突如其来的全球扩张只有一个原因:技术革新。

当现代智人的扩张刚刚起步时,他们将动物的角和长牙改造为矛和刀,巧妙地以动物之利器还治其身。5万年前扩张序幕开启的那段时光,他们制作小雕像和最早的首饰,绘制最早的画,将贝壳制成项链。尽管人类用火的历史很长,但最早的炉床和避火设施大约是在这个时期发明的。稀有贝壳、燧石和打火石的交易出现了。几乎同一时间现代智人发明了渔钩和渔网,以及将兽皮缝制成衣物的针。兽皮精心剪裁后的余下部分被扔进坟墓。从那时起,一些陶器上开始出现编织的网和宽松织物的印记。同一时期现代智人还发明了狩猎陷阱。他们的垃圾中有大量的小型毛皮动物的骨骼,但没有脚;现代使用陷阱的捕猎者仍然按这种方式剥掉小动物的皮,将脚部与皮留在一起。艺术家们在墙上描绘身着皮大衣、用箭和矛猎杀动物的人。重要的是,与尼安德特人和直立人的简陋发明不同,各地的此类工具在细节上体现出不同的风格和技术。现代智人已经开始创新。

现代智人制作保暖衣物的思维能力打开了通向北极地区的大门,钓鱼器械的发明使人类有能力开拓世界上的海岸和河流,特别是热带地区,那里缺乏大型动物。现代智人的创新让他们能够在很多新气候带繁衍壮大,而寒带地区及其独一无二的生态系统尤其有助于创新。对于历史上的采猎部落,家园的纬度越高,需要(或者已经发明)的“技术单元”就越复杂。与在河中捕捉鲑鱼相比,在北极气候条件下捕猎海洋哺乳动物使用的工具明显先进得多。现代智人迅速改进工具的能力使他们得以很快适应新生态圈,其速度远远高于基因进化曾经达到的速度。

在迅猛占领全球的过程中,现代智人取代了其他几个同时居住于地球的类猿人种(存在不同血缘通婚的情况),包括远亲尼安德特人。尼安德特人的规模很小,人数通常只有18000。尼安德特人作为唯一的类猿人统治欧洲数十万年后,携带工具的现代智人来到这里,此后前者又延续了不到100代便消失了。这是历史的一瞬间。诚如人类学家理查德·克莱因(Richard Klein)指出的那样,从地质学角度看,这个取代过程几乎转瞬即逝。考古记录上几乎不存在过渡期。按照克莱因的说法:“尼安德特人今天在这,第二天克鲁马努人(现代智人)就来了。”现代智人的遗迹层总是在顶部,从未出现在底部。现代智人甚至不一定对尼安德特人进行了屠杀。人口统计学家计算过,繁殖率只要有4%的差距(考虑到现代智人可以捕获更多种类的动物,这是个合理的期望值)就可以在数千年内让生育率更低的一方退出历史。这种数千年内灭绝的速度在自然进化史上没有先例。令人遗憾的是,这仅仅是一系列由人类造成的短期内物种灭绝中的第一次。

尼安德特人本应像21世纪的我们一样觉察到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事件——一股新的生物学和地理学意义上的力量崛起了。若干科学家(包括理查德·克莱因、伊恩·塔特索尔和威廉·卡尔文,以及其他许多人)认为这个发生于5万年前的“事件”就是语言的发明。在此之前,类猿人一直是智慧物种。他们可以制作粗糙的工具(虽然是无计划的),使用火,也许就如同极其聪明的黑猩猩。非洲类猿人大脑尺寸和身高的增长已达到平衡,但脑的进化还在继续。“5万年前发生的,”克莱因说,“是人类社会运转系统的一次变革。也许某处的变异影响了大脑神经元的连接方式,导致语言的形成,按照今天人们对语言的理解,就是出现了快速生成的有声语言。”与尼安德特人和直立人拥有更大容量的脑不同,现代智人发育出神经元重新组合的脑。语言改变了尼安德特人式的思维,使现代智人首次能够带着目的、经过思考后进行发明。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用简练的语言赞美道:“在思维的进化历程中,语言的发明是所有步骤中最令人振奋、最重要的。当智人从这项发明中受益时,人类进入一个跳跃式发展阶段,将地球上的其他物种远远甩在身后。”语言的创造是人类的第一个拐点,改变了一切。有了语言的生活对那些没有语言的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语言使交流与合作成为可能,加速了学习和创造过程。如果某人有了新构想,在其他人了解之前,向他们进行阐述,与之沟通,新构想就能快速传播。不过,语言的主要优点不在于交流,而在于自动产生。语言是技巧,让思维能够自我质疑;是魔镜,告诉大脑自己在想什么;是控制杆,将思想转化为工具。语言掌握了自我意识和自我对照的捉摸不定的无目标运动,从而能够驾驭思维,使之成为新思想的源泉。没有语言的理性架构,我们无法获知自己的精神活动,自然就不能思考我们的行为方式。如果大脑无法表词达意,我们就不能有意识地创造,只能偶有收获。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思想零碎孤立,直到我们用可以自我交流的系统工具驯服思维,这种状况才得以改变。我们的思维需要驯化,我们的才智需要表达工具。

一些科学家相信,事实上是科技激发了语言。向运动中的动物投掷武器——石块或木棍,用足够的力量击中并杀死目标,这需要类猿人的大脑进行仔细的计算。每一次投掷都要求神经中枢大量连续的精确指导,这一过程只在刹那间完成。但是,与计算如何抓取空中的树枝不同,大脑必须在同一时间计算这一掷的若干选项:动物加速还是减速,朝高处还是低处瞄准。接着大脑必须描绘出结果,以便在实际投掷之前判断出最佳可能性——完成所有这些思考的时间不到一秒。诸如神经生物学家威廉·卡尔文这样的科学家相信,一旦大脑提高想象多幅投掷场景的能力,它就将真正的投掷过程转变为一系列快速闪过的念头。大脑用投掷语言替代投掷木棍。因此,技术被赋予的新用途就是创造原始但有益的语言。

语言难以捉摸的才能为现代智人部落的扩张开辟了很多新地域。与远亲尼安德特人不同,现代智人能够快速调整工具用以狩猎、设置陷阱捕捉更多种类的大型动物以及收集并处理更多类型的植物。有证据表明尼安德特人局限于几种食物来源。对他们骨骼的检测显示,他们缺乏鱼身上具有的脂肪酸,而且日常饮食主要是肉类,但肉的种类不多,有一半的饮食是毛茸茸的猛犸象和驯鹿。尼安德特人的消亡可能与这些巨型动物的灭亡有关。

现代智人作为兴趣广泛的采猎者而发展壮大。人类子孙数十万年绵延不绝,证明只要几种工具就足以获取足够的营养繁衍后代。现在我们得以来到世间,是因为采猎在过去的岁月中发挥了作用。关于历史上采猎者的饮食的分析显示,他们能够摄取足够的能量,符合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针对他们的体型推荐的标准。例如,人类学家发现历史上的多比人(Dobe)平均每天采集含有2140卡路里热量的食物,鱼溪部落(Fish Creek)为2130卡,亨普尔湾部落(Hemple Bay)为2160卡。他们的菜单上有不同的植物块茎、蔬菜、水果和肉类。根据对垃圾中骨头和花粉的分析,早期现代智人的确如此。

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断言,野人——在这里他指的是作为采猎者的现代智人——的生活“危险、粗俗,且短暂”。其实,尽管早期采猎者寿命的确很短,生活经常受到战争的威胁,但并不粗俗。他们不仅凭借仅有的十几种原始工具获得足够的食物、衣服和居所,得以在各种环境中生存,而且在使用过程中,这些工具和技术还为他们提供娱乐。人类学研究证实现代采猎者不是一整天都在打猎和采集食物。一位名叫马歇尔·萨林斯的研究人员总结道:采猎者每天在必需的日常食物获取上花费的时间只有3~4个小时,其中包括他所谓的“银[1]行家时间”。不过他的这一惊人结论的证据是有争议的。

根据范围更广的数据,关于现代采猎部落收集食物所耗费时间的更加现实并且争议更小的平均数是每天大约6小时。这个平均数掩盖了日常行为的大幅变动。1~2小时的小憩或者一整天用于睡觉并不少见。外部观察者几乎普遍注意到觅食者工作的非连贯性。采集者也许连续数天非常努力地寻找食物,然后在这一周余下的时间里就靠这些食物生活。人类学家把这种循环称为“旧石器时代节奏”——工作一两天,休息一两天。一位熟悉雅马纳(Yamana)部落——也可能几乎所有狩猎部落都是如此——的研究者写道:“他们的劳动事实上更多的是一时兴起,依靠偶尔的努力,他们能够积累相当多的食物,维持一段时间。然而,之后他们表现出想要无限期休息的欲望,在此期间,身心完全放松,不会显得很疲劳。”旧石器时代节奏实际上反映出“食肉动物节奏”,因为动物世界的伟大狩猎者——狮子和其他大型猫科动物——表现出同样的行为方式:短暂的爆发式捕猎,直至筋疲力尽,接下来的日子休养生息。狩猎者,与字面定义不同,几乎很少外出狩猎,捕获猎物的成功次数不是那么多。以每小时获取的热量计算,原始部落的狩猎效率只有采集效率的一半。因此几乎所有的觅食文化中,肉食都用于款待客人。

季节变化也有影响。对食物采集者来说,每个生态系统都会产生“饥荒季”。在寒冷的高纬度地区,深冬到初春时的饥荒季更加严重。其实,即使在热带地区,各个季节中获取最喜爱食物、水果辅食和至关重要的大型动物的难度也有差异。此外,还有气候变化因素:延长的干旱、洪灾或风暴期可能打断每年的食物获取模式。这些以日、季和年计的大干扰意味着,很多时候采猎者吃得肚皮鼓鼓,另一方面,很多时期——而且的确如此——他们会忍饥挨饿、营养不足。这段营养不足的时间对幼儿是致命的,对成人来说则是可怕的。

所有这些热量的变化导致旧石器时代节奏在任何时间段都有可能出现。重要的是,这种爆发性“工作”情非所愿。当你主要依靠自然系统提供食物时,工作越多,收获不一定越多。两倍的工作量不一定能产生两倍的食物。无花果不能催熟,成熟时间也不能精确预测。同样,大型动物兽群的到来也不能预知。如果没有储备余粮或合理耕种,就必须从粪便中取食。为了保证食物供给,采猎者必须马不停蹄离开废弃的食物源,寻找新来源。可是如果永不停息地奔波,余粮及其储运工具就会减慢你的速度。在很多现代采猎部落中,不受财物拖累被认为是一种好习惯,甚至可以带来声望。你行囊空空。聪明的替代策略是,需要什么东西时再去制作或者搜寻。“能干的猎人会囤积猎物,他的成功是以损害自己的名望为代价的。”马歇尔·萨林斯说道。此外,生产余粮的成员必须与大家分享多余的食物,这降低了他们生产余粮的意愿。因此,对采集部落而言,储备食物是损害自身社会地位的行为。真实的情况是野外迁徙时必须忍受饥饿。如果干旱期减少了西米的产量,再怎么延长劳动时间也不会增加食物的产出。因此,采集部落在吃饭问题上采取非常有说服力的计划安排。发现食物时,所有人都很努力地劳动。找不到食物也不用发愁:他们会饿着肚子围坐闲聊。这个非常合理的方法经常被误解为部落的懒惰,事实上,如果靠天吃饭,这是个合乎逻辑的策略。

我们这些现代文明社会的上班族看到这种轻松的工作方式可能会心生嫉妒。每天3~6个小时,远远少于发达国家中大多数成年人的工作时间。而且,当被问及对现状的感受时,多数被现代文明同化的采猎者对目前的物质生活很满足。一个部落很少拥有一件以上的人工制品,例如只有一把斧头,原因是:“一件东西难道不够吗?”某些情况下,需要时才使用这件物品,更多的情形是,等到需要某种制品时再做一件。一旦该物品被使用了,通常的结局是被丢弃,而不是保存。这样就不需要携带或留意多余物件。向部落居民赠送毛毯或刀具之类礼物的西方人常常郁闷地看到一天后这些礼物就被弃若敝屣。部落居民的生活方式非常奇特,表现出最大限度的一次性文化。最好的工具、人工制品和技术都是用后即弃。甚至人工修建的精巧住所也被视为临时性的。部落或家族在迁徙途中可能搭建一个休息场所(例如竹屋或小冰屋),只用一晚,第二天一早就丢弃了。多户人家居住的大宅也许会在数年后遗弃,而不是保留。耕地有着相同的遭遇,收割后就会被放弃。

马歇尔·萨林斯观察到这种无忧无虑的自给自足和知足常乐,宣称采猎部落是“原始的小康社会”。其实,由于部落居民大多数日子里能获取充足的热量,并且他们的文化并不一味追求更多,因此更合理的结论也许是采猎部落“物资充足但不富足”。根据大量与原住民相关的历史记载,我们知道他们经常——如果不是定期的话——抱怨吃不饱。著名人类学家科林·特恩布尔(Colin Turnbull)记录道,虽然姆布蒂(Mbuti)人时常歌颂森林之神,但也经常抱怨饥饿。采[2]猎者的诉苦通常与每顿饭都要吃的糖类主食——例如mongongo果仁——的单一有关。当他们谈到食物短缺或者饥饿时,指的是缺少肉食,脂肪摄取量不足,以及对饥饿期的厌恶。他们为数不多的科技在大部分时间里为他们带来足够但不丰富的食物。

平均水平达到充足与达到富足之间的细微差别对健康有重要影响。当人类学家评估现代采猎部落妇女总生育率(生育年龄中婴儿安全出生的总数)时,发现这个数字相对较低,总计大约为5~6个婴儿——与之相比,农耕社会为6~8个。有几个因素降低了生育率。也许是因为营养不均衡,导致部落女孩青春期推迟至16~17岁(现代社会女性13岁开始)。推迟的女性月经初潮以及较短的寿命延误并缩短了生育的时间窗口。在部落中,母乳喂养通常持续时间更久,延长了两次生育之间的间歇期。大多数部落给婴儿喂奶,到2岁或3岁时停止,还有一些部落母乳喂养的时间长达6年。此外,许多女性骨瘦如柴,又极为活泼,就像西方同类型女运动员一样,月经期经常无规律,或者完全没有月经。有理论认为,女性需要维持“临界肥胖度”以产生卵子,很多部落妇女因为饮食量变动而缺乏这种肥胖度,至少部分年份是这样。当然,任何地方的人都可能有意识地禁欲,为已出生的孩子留出生存空间,部落居民有理由这么做。

儿童死亡率在采猎部落中非常高。一项针对不同大陆的25个部落历史时期的研究表明,平均25%的幼儿在1岁前死亡,37%在15岁前死亡。人们发现,在一个传统的采猎部落,儿童死亡率为60%。大多数历史上的部落人口增长率几近于零。罗伯特·凯利在他的采猎部落研究报告中称,这种停滞是明显的,因为“当过去的迁徙者定居下来时,人口增长率上升了”。所有条件都同等的情况下,农作物的稳定性养育了更多人。

许多小孩幼年夭折,另一方面,寿命较长的采猎部落居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生活很艰难。根据对骨骼压痕和切口的分析,一位人类学家认为尼安德特人身体的伤口分布与在专业竞技人员身上发现的相似——大量头部、躯干和手臂创伤,就像与愤怒的大型动物近距离遭遇时所受的伤一样。目前还未发现活过40岁的早期类猿人的残留物。因为极高的儿童死亡率拉低了平均预期寿命,如果年龄最大者只有40岁,那么寿命中间值几乎可以肯定小于20。

一个典型的采猎部落只有很少的儿童,没有老人。这样的人口结构也许能解释访问者与保持历史原样的采猎部落接触时共有的印象。他们评论道:“每个人看上去都极为健康强壮。”部分是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处于壮年期,年龄在15~35岁之间。如果我们参观城里有着同样年轻人口结构的新潮社区,也许会有同样的反应。部落的生活方式适合年轻人,属于年轻人。

部落居民寿命不长的一个主要后果是祖父母辈的缺失。考虑到女性17岁左右就开始生育,30多岁死亡,普遍的现象是孩子们成长为青少年时就会失去父母。寿命短对个人来说非常糟糕,对群体也是极其有害的。没有祖父母,久而久之,传授工具使用知识变得十分困难。祖父母是文化的中转站,没有他们,文化就会是一潭死水。

想象一下这样的社会,不仅缺少祖父母,而且没有语言,例如现代智人之前的人类社会。知识怎么能代代相传?你的父母在你成年之前便去世了,他们传授给你的知识不可能超越你未成年时所能学到的。除了最亲密的同龄人,你不会向其他任何人学习。创新和文化知识不会得到传承。

语言让思想融合交流,从而打破这个恶性循环。创新得以孵化,通过儿童实现代代相传。现代智人制造出更出色的捕猎器械(例如投枪,使得体重轻的人类能够在安全距离之外杀死危险的大型动物)、钓鱼工具(带刺的鱼钩和渔网)和烹煮方法(用高温石头不仅可以烧肉,而且能从野生植物中获取更多热量)。从开始使用语言算起,他们获得所有这些技术,只用了100代人的时间。更好的工具意味着更好的营养,这有助于进化速度的提高。

营养改善的主要长期后果是寿命的稳定增长。人类学家雷切尔·卡斯帕里(Rachel Caspari)研究了768名类猿人的牙齿化石,这些类猿人生活于亚欧非三大洲,时间从500万年前到“大跃进”为止。她断定“现代人寿命的猛增”大约始于5万年前。不断延长的寿命导致隔代教养的出现,产生所谓的祖母效应:这是一个良性循环,通过祖父母的言传身教,越来越多的有效创新得以应用,可以进一步延长寿命,使人们有更多时间发明新工具,从而增加人口。不仅如此,寿命延长“提供选择优势,促进人口增长”,因为人口更密集提高了创新的速度和影响,这对增加的人口是有益的。卡斯帕里认为,引发现代行为创新最基本的生物因素是成人生存能力的增强。寿命增长是人们获得科技后最明显也是最重要的结果,这并非巧合。

15000年前,世界正在变暖,全球冰盖消融,现代智人的队伍不断扩张,所使用的工具也越来越多。他们使用40种工具,包括砧板、陶器以及合成器械,也就是用多块材料——例如许多小燧石片和一个手柄——拼凑而成的矛和刀。尽管仍然主要靠渔猎采集为生,现代智人偶尔也会尝试定居生活,返回故土看管最喜爱的食物产地,针对不同生态系统制作专用工具。我们从这一时期位于北半球高纬度地区的埋葬地得知,衣服也从通用型(一件简单的上衣)发展为细分型,例如帽子、衬衣、外套、裤子和鹿皮鞋。自此以后人类工具越来越专业化。

在适应不同的河流流域和生态群落后,现代智人部落的种类急剧增加。他们的新工具反映出家园的特性:河岸居民有很多渔网,草原猎人有多种枪头,森林居民会设置多类陷阱。他们的语言和外表不断分化。

不过,他们也有许多相同特征。大部分采猎者各自组成平均人数为25人的家族式团体,成员都有血缘关系。在季节性节日或宿营地,小团体会集合成数百人的较大部落。这种部落的功能之一是通过通婚传播基因。几乎没有人口扩散。在寒冷地区,部落的平均人口密度低于每平方公里0.01人。大部落中的200~300个成员,也许是他们一生中遇到的所有人。也许会认识部落以外的人,因为可能要跋涉300公里去进行实物交易,或者说物物交换。有些用于交易的物品是身上的装饰品和项链,如内陆居民需要的海贝和渔民需要的禽类的羽毛。偶尔,脸部彩绘所用的颜料会被拿来交换,但它们也可用于壁画或雕刻木像。随身携带的几件工具应该是骨钻、石锥、针、骨刀、挂在矛上的骨制鱼钩、一些刮削石器,也许还有几把石刀。一些刀片要用藤条或兽皮制成的绳索绑在骨头或木柄上。当人们围着火堆蹲下时,有人会敲鼓,或者吹骨哨。人死后,会有为数不多的财物作为陪葬品。

但是,不要以为人类社会的这种进步有如田园牧歌。在走出非洲踏上伟大征程的2万年里,现代智人是造成90%当时存在的巨型动物灭绝的帮凶。他们使用弓箭、矛和诱逼等创新方式杀光乳齿象、猛犸象、新西兰恐鸟、长毛犀牛和巨骆驼——几乎所有四条腿的蛋白质丰富的大型动物。到距今1万年前时,地球上超过80%的大型哺乳动物完全消失。由于未知原因,北美有4个物种逃脱了这场厄运:美洲野牛、驼鹿、麋鹿和北美驯鹿。

部落之间的暴力争斗也很盛行。部落内部成员的和睦与合作法则发挥了很好的作用——经常让现代人羡慕不已,但对部落外的人不适用。部落为了争夺某些资源而诉诸武力,在澳大利亚是争夺水潭,在美国是狩猎区和野生稻田,在太平洋西北部则是河流和沿海的滩岸地带。没有仲裁系统或者公正的领导者,因偷窃物品、女人或财富象征(例如在新几内亚,猪就是这样的象征)而导致的小范围冲突可能激化为几代人的战争。采猎部落间因战争造成的死亡率是晚期农耕社会的5倍。(每年死于“文明”战争的人占总人口的0.1%,与之相比,部落战争为0.5%。)实际的战争死亡率因部落和地区不同而有差异,因为与现代世界一样,一个参战部落可能会破坏很多人的和平生活。总而言之,部落流动性越大,就越倾向爱好和平,因为他们完全可以逃离冲突。而一旦战争真正爆发,就会是惨烈致命的。当原始部落的战士数量与文明社会的军队大致相当时,前者通常会击败后者。凯尔特部落打退罗马人,柏柏尔人重创法国人,祖鲁人战胜英国人,美国军队用了50年时间才击败阿帕奇部落。劳伦斯·基利(Lawrence Keeley)在关于古代战争的研究著作《文明之前的战争》(War Before Civilization)中写道:“民族史学者和考古学家发现的事实清楚地表明,原始的史前战争和历史上文明社会的战争一样恐怖,令人印象深刻。实际上,由于原始社会的战争更加频繁,过程更加残酷,其致命程度远远高于文明国家之间的战争……文明社会的战争是格式化的,注重规则,危险性相对较低。”图2–2 战争死亡率比较。原始部落和现代国家每年战争死亡人数占人口百分比

5万年前语言革命还未发生时,世界缺少有重大意义的科技。此后的4万年,每个人天生就是渔猎采集者。据估计,在此期间有10亿人探究过携带少量工具可以走多远。这个没有多少科技的世界提供“足够的”物资。人们可以享受清闲时光和令人满意的工作,而且感到快乐。除了石器,再没有别的科技,人们可以近距离感受大自然的节奏和风格。大自然掌控你的肚子和生活。它是如此巨大,如此丰富多彩,如此亲近,极少有人可与之分隔。与自然界和谐相处令人感觉神圣。然而,由于缺乏科技,儿童死亡的悲剧不断重演。意外事故、战争和疾病意味着平均寿命远远低于原本应有的一半——也许只有人类基因支持的自然寿命的四分之一。饥饿随时袭来。

但是最明显的是,没有重大科技,所谓的悠闲时光不过是重复传统生活方式。新事物绝无可能出现。在你的狭小天地里,一切由你做主。但生活的方向只能按照祖先的足迹亦步亦趋,周边环境的循环变化决定了你的生活。

事实证明,尽管大自然广阔无垠,它还没有慷慨到让一切皆有可能的程度。思维可以做到这一点,可它的潜能还没有充分开发。一个没有科技的世界足以维持人类的生存,但也仅此而已。只有当思维被语言解放、被技术元素激活,超越5万年前自然界的束缚,更加广阔的天地才会敞开大门。实现这种超越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我们从中收获的是文明和进步。

我们和走出非洲的人类还有差异,我们的基因与我们的发明共同进化。事实上,过去的1万年,我们的基因进化速度比此前600万年的平均速度快100倍。不必对此感到惊讶。我们把狼驯化为狗(包括所有种类的狗),并养牛、种植谷物等,这些动植物的祖先已不可考证;同时我们也被驯化了,自我驯化。我们的牙齿不断缩小(这要归功于烹煮),肌肉变得纤细,体毛渐渐褪去。科技驯化了我们。如同快速改造工具一样,我们也在快速改造自己。我们与科技同步进化,因此深深依赖于它。如果地球上所有科技——所有最新的刀和矛——都消失,人类的存在不会超过几个月。现在我们与科技共生。

我们迅速并且深刻地改变自己,同时也改变了世界。我们从非洲崛起,占领了这个星球上每一块适合居住的流域,从那一刻起,我们的发明开始改变我们的家园。现代智人的狩猎工具和技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凭借这些技术,他们可以杀光大型的食草动物(猛犸象、巨型麋鹿等),这些动物的灭绝永远地改变了整个草原生物群落的生态状况。一旦占统治地位的食草动物绝种,整个生态系统都会受到影响,有利于新的食肉动物和植物物种以及它们的所有竞争者和同盟军的兴盛,这些动植物构成了变动后的生态圈。就这样,少数类猿人氏族改变了数以千计的其他物种的命运。当现代智人学会控制火时,自然界受到这种强大科技的进一步大规模改造。如此微不足道的技巧——点燃草场,用逆火加以控制,然后引火烹煮谷物——破坏了各个大陆的大片地区。

此后,发明被不断复制,农业在全世界传播,这些过程影响的不仅是地球表面,还有厚度为100公里的大气层。耕作破坏了土壤,使二氧化碳含量上升。一些气候学家相信,8000年前开始的早期人为取暖阻止了新的冰川期的到来。农耕技术的广泛采用干扰了自然的气候循环,这种循环原本会使现在地球最北端的大部分地区重新冰冻。

无疑,就在人类发明使用古代植物的浓缩物(煤炭)而不是新鲜植物作为燃料的机器后,它们排放的二氧化碳加剧了大气平衡的变动。随着机器使用这种储藏量丰富的能源,技术元素有了长足发展。诸如牵引发动机这样的以石油为能源的机器改良了农业生产率和传播方式(使这一古老的趋势加速),接着更多的机器以更快的速度产出更多的石油(新趋势),导致加速度的叠加。今天各类机器排出的二氧化碳大大超过了所有动物的排放量,甚至接近地质力量产生的排放量。

技术元素的巨大影响力不仅来自其规模,而且与自我放大的特性有关。一项突破性的发明,例如字母表、蒸汽泵,或者电能,可以引发进一步的突破性发明,例如书、煤矿和电话。这些科技进步反过来又引出其他突破性发明,例如图书馆、发电机和互联网。每一步都增加新的推动力,同时保留已有发明的大部分优点。某人有了想法(例如旋转的轮子),通过交流进入其他人的大脑,衍生出新想法(将旋转的轮子安放在雪橇下面,使它更容易拖动),曾经占主导地位的平衡被打破,变化出现了。

然而,不是所有的科技导致的变化都是积极的。产业化的奴隶制,如过去强加于非洲的那种体系,由装载俘虏漂洋过海的航船启动,受到轧棉机的激励,这种机器可以低成本加工由奴隶种植并收割的纤维。没有科技的推动,如此大规模的奴隶交易不会为人所知。上千种合成毒素大量破坏人类和其他物种的自然循环,这是由小发明引起的大祸害。战争,是由科技造成的强大负面力量经过放大的极其危险的结果。科技创新直接导致可怕的杀伤性武器的产生,这些武器可以让社会遭受全新的暴行。

另一方面,负面结果的纠正和抵消也来自科技。大多数早期的文明社会都实施过种族奴隶制,史前时期很可能也经历过,现在一些边远地区仍然在延续这一制度,它在全球范围内的彻底灭亡归功于通信、法律和教育方面的科技发展。检测技术和替代品可以消除合成毒素的日常使用。监控技术、法律、协商、治安维持、法庭、城市媒体和经济全球化能够缓和、抑制并最终减少战争的恶性循环。

社会进步,即使是道德进步,终归也是人类的发明。它是我们意愿和思维的有益产物,因此也属于科技。我们可以断定,奴隶制不是好理念,公正的法律是好理念,对裙带关系的偏好是恶劣的思维。我们可以认为某项惩罚性条约不合法,可以通过文字的发明来激发人们的责任意识,还可以自觉地扩展志同道合的朋友圈。这些都是发明,是大脑思维的产物,与灯泡和电报一样。

这种促使社会进步的加速器是由科技驱动的。社会进化需要渐进的推动力,历史上每个社会组织的产生都是通过注入新科技实现的。书写这一发明令成文法律的公正彰显出来。标准铸币这一发明使贸易更加普遍,鼓励创业精神,加速自由理念的形成。历史学家林恩·怀特评价道:“很少有发明像马镫这样简单,也很少有发明具备马镫这样的对历史的推动作用。”在怀特看来,与马鞍搭配的矮马镫的使用方便了骑手在马背上使用武器,这使骑兵在对阵步兵时处于有利地位,有钱买马的君主也具有优势,于是欧洲的贵族封建制度就这样催生出来。马镫不是唯一因为有助于封建制度而受到指责的技术。按照卡尔·马克思的著名评论:“手工作坊孕育了封建主社会,蒸汽作坊孕育了产业资本家社会。”

复式记账法于1494年由圣方济各会修道士发明,从而使企业得以监控现金流并首次操作复杂的业务。威尼斯的银行业因复式记账法而崛起,开启了全球经济大门。欧洲活字印刷术的发明鼓励基督教徒自己解读本教的原始文本,导致基督教内部出现“抗议”这一特有的反宗教理念。早在1620年,弗朗西斯·培根——现代科学之父——就意识到科技正日益强大。他列举了三种改变世界的“实践艺术”:印刷术、火药和指南针。他宣称:“似乎没有任何帝国、宗教或时代的开端对人类事务产生过像这些机械发明这样大的动力和影响。”培根帮助建立科学方法,加快发明的速度,从而导致社会的持续变动,就像一颗接一颗的观念种子打破了社会均衡。

表面上看,像时钟这样的简单发明引发了深远的社会效应。时钟将连续的时间流分割成可计量的单位,而时间一经拥有面孔,就露出专横嘴脸,指挥你的生活。计算机专家丹尼·希利斯相信,时钟装置可用来理解科学及其众多文化派生物。他说:“我们可以用时钟的机械结构来比喻自然法则的独立作用。(计算机按照预设规则呆板地运行,因此是时钟的直接派生物。)一旦我们能够把太阳系想象成钟表式的自动机器,那么将这种思维推广到大自然的其他方面就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于是科学过程就这样开始了。”

工业革命期间,我们的发明改变了日常生活。新机器和便宜的燃料为我们带来大量食物、朝九晚五的工作日和大烟囱。这个技术阶段是肮脏的、破坏性的,人们常以非人道的方式建设和管理社会。生铁、砖石和玻璃的坚硬、冰冷及不易弯曲的特性使高楼的遍地开花显得与人类——如果不是所有的生物——格格不入、互不相容。它们直接吞噬自然资源,因此给人们留下邪恶的印象。工业时代最糟糕的副产品是浓黑的烟尘、黑乎乎的河水和在工厂里劳动的黝黑的暴躁工人,这些距离我们所珍视的自我认知如此遥远,以至于我们想要相信工业化本身就是异化的,甚至更糟。将硬邦邦、冷冰冰的物质对社会的占领视为罪恶并不难,虽然这样的罪恶是必要的。当科技渗入我们古老的生活习性中时,我们认为它是异己之物,像对待传染病一样对待它。我们欢迎它的产品,但心怀罪恶感。一个世纪前,人们认为科技被上帝宣判有罪,这本应是荒唐可笑的。科技是一种可疑的力量。两次世界大战将创新产生的杀戮能力完全释放出来,巩固了科技作为迷人的撒旦的名声。

在我们从各个时代科技进步过程中寻找这种异化特性并进行净化后,它不再显得那么冷酷。我们开始看透科技的物质伪装,认为它首先是一种行为。虽然有外壳,但它的核心是柔软的。1949年,约翰·冯·诺伊曼——制造出第一台可用计算机的天才——认识到,计算机正在告诉我们什么是科技:“短期内以及更遥远的未来,科技将逐渐从强度、材质和能量问题转向结构、组织、信息和控制问题。”科技不再只是个名词,它正在成为一种力量,一种生机勃勃的精灵,要么推动我们前进,要么阻挡我们。它不是静态事物,而是动态过程。

 [1] 银行家时间,是指短暂的、轻松的工作时间。——译者注[2] 广泛分布在中南部非洲,是一种鲜美的高度滋补的坚果。——译者注

第三章 第七王国的历史

专家导读按照生物学家的分类,世界上有六大类生物。前三种是微生物,后三种依次是菌类、植物和动物。亿万年来,这六大类生物一直在“共生进化”,且彼此交叉、缠绕,形成姿态万千的生态圈。凯文·凯利注意到,一切生物都有天然的“借助外力”的本领,比如繁衍、筑巢、觅食、迁徙,以及标记自己的领地,这个本领其实与类人猿、人类使用工具毫无二致。在“技术元素”伴随语言、工具的诞生成为人类不可缺少的“伙伴”的同时,它仿佛有了自己的灵性,成为独立的“生命体”。这个被凯文·凯利称为“技术元素”的“观念有机体”,伴随着生物的进化,特别是人的进化过程,被人发现、发明、打磨、雕琢、替换、更新,成为与生物行为密不可分的组成部分。这是“技术元素”起源的第二层。“技术元素”的演化过程,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周期,从语言到符号、文本,再到印刷品、留声机、电视;从犁铧、刀斧,到水车、磨盘、唧筒,再到手工织机、蒸汽机、汽船和飞艇。“技术元素”已成为“第七个生命王国”。高度拟人化的比喻,贯穿凯文·凯利这本书的始终。他试图说明的是:与真正的生命物质不同,作为人类观念、工具、方法的复合体,“技术元素”似乎有更加旺盛的生命力,“几乎从来不会灭绝”;就算它的具体样式可能会在某个特定地区短暂“失传”,但只要下工夫,一定能在别的地方发现雷同、甚至完全一样的科技方法。这种“相伴而生,相伴而行”的感觉,或许正是“技术元素”的独特之处。那些经年累月在人手中摩擦、抚摸、携带、使用的科技工具,仿佛有了某种灵性,与人的关系已经不单单是毫无生机的、可随时弃之如屣的外在之物。

回顾旧石器时代,我们可以观察到这样一个进化时期,当时人类的工具还很原始,技术元素处于最小化状态。可是,由于科技先于人类甚至先于灵长类动物诞生,所以有必要超越我们人类的起源去了解科技发展的真实情况。科技是人类的发明,也是生命的产物。

如果给迄今为止在地球上发现的各种生物分类,可以分为6大类。这6大类——或者说生物王国——中所有的物种都有共同的生物化学结构。其中3个王国是极小的微观生命体:单细胞有机体。其余3个是我们常见的生物王国:菌类(蘑菇和霉菌)、植物及动物。

这6个王国中的所有物种——应该说今天地球上生存的所有有机体,从海藻到斑马,都是同步进化的。尽管生命形式的复杂性和发展程度不同,但所有存活的物种从祖先那里进化而来,用了同样长的时间:40亿年。所有生物每天都要经受考验,努力适应环境,延续数亿代,组成一条从未间断过的生命链。

很多生物学会建造住所,这些住所有助于主人获得身体组织所没有的能力。白蚁的殖民地是两米高的硬土堆,它们像白蚁的外部器官一样发挥作用:土堆的温度受到控制,出现损坏后,白蚁会进行修理。干泥本身似乎就有活性。我们认为是珊瑚——石质的树状结构——的东西是几乎不可见的珊瑚虫的栖息地。珊瑚和珊瑚虫行为一致。它也会生长,呼吸。蜂巢光滑的内表面,或者鸟巢的纤细构造,以同样的方式发挥功能。因此鸟巢或蜂窝最适合被看做修建出来——而不是生长而成——的躯体。居所是动物的技术,是动物的延伸部分。

人类的延伸部分是技术元素。马歇尔·麦克卢汉以及其他一些人认为,衣服是人的延伸皮肤,轮子是脚的延伸,照相机和望远镜是眼睛的延伸。科技发明是我们的基因创造的肉体的伟大外延。这样,我们可以认为科技是我们的延伸躯体。在工业时代,以这种思维理解世界是很容易的。蒸汽铲、火车头、电视机以及工程师的杠杆和装备,构成巨大的外骨骼,将普通人变成超人。进一步的分析揭示出这个类比的缺陷:动物的延伸外壳是来源于它们的基因。它们将自己所造之物的基础设计遗传给后代,人类不是这样。我们外骨骼的结构产生于我们的思维,这也许会自然地创造出祖先从未制造过甚至想象过的事物。如果说科技是人类的延伸,那也与基因无关,而是思维的延伸。因此科技是观念的延伸躯体。

技术元素——观念有机体——的进化与基因有机体相似,差异很小。二者有很多共同的特性:两种系统的进化都从简单到复杂,从一般到个别,从统一到多元,从个体主义到互利共生,从低效到高效,从缓慢变化到更大的可进化性。科技有机体随时间变化的过程符合一种与物种进化的系统树相似的模式。不过,科技表现的不是基因性状,而是观念。

但是观念从来不是孤立的。它们被嵌入一个由辅助观念、推论、支持性概念、基本假设、副效应、逻辑结果和一大堆后续可能性构成的网络。观念结伴而行,脑子里有一个观念意味着有一批观念。

大多数新观念和新发明是由不相干的观念汇聚而成的。时钟的创新设计启发人们制造更加出色的风车,原本是为了酿啤酒而建造出来的火炉被证明可以在钢铁行业发挥作用,用于风琴制作的机械原理被用在织布机上,而织布机的机械原理后来演化出计算机软件。通常无关联的元件最后构成紧密整合的系统,采用更加先进的设计。大多数发动机综合采用发热活塞和散热器,而精巧的风冷发动机将两种理念合二为一:发动机保留活塞,同时使之兼做散热器,将活塞产生的热量散发出去。“就科技而言,共同改进是最佳的办法,也是常见的,”经济学家布莱恩·阿瑟在《科技的本性》(The Nature of Technology)一书中写道,“一项技术的许多组成部分被其他技术共享,因此随着这些成分在主技术‘之外’的其他应用上有所改进,大量进步就这样自动产生了。”

这些联合就像交配。它们创造出继承古代科技的系统树。诚如达尔文的进化论所言,微小的改进得到更多的复制,创新就在人类世界稳定传播。早期的观念孵化新观念并融入其间。技术不仅形成相互支持的生态联盟,而且指引进化的方向。技术元素的确只能被理解为一种正在进化的生命。

我们可以按照几种方式讲述生命故事。一种方式是生物发展里程碑的编年史。生命发展分为很多百万年级的段落,处于段落列表顶端的是有机体从海洋迁徙到陆地的那个时刻,或者说是它们长出脊柱的那个时期,也可以说是眼睛进化出来的时代。其他标志性时期包括有花植物的出现、恐龙灭绝以及哺乳动物的兴盛。这些是生命史上的重要分水岭,也是远古生命遗迹讲述的现在得到公认的故事。

但是,既然生命是自发的信息系统,那么一个更具启发作用的考察生命40亿年历史的办法是标示出生命形式的信息组织的重大转变。哺乳动物与其他事物——例如海绵——的不同点有很多,其中一个主要差别是信息在有机体内部流动时所依托的附加层。为了观察生命发展的各个阶段,我们有必要引用生命结构在进化过程中的重大转变作为说明。这是生物学家约翰·梅纳德·史密斯和厄尔什·绍特马里的方法,最近他们发现了生命史上生物信息发展的8个开端。

他们总结了生物组织的重大转变,如下:单一可复制分子→可复制分子互动群落可复制分子→由可复制分子串成染色体RNA酶型染色体→DNA蛋白质无核细胞→有核细胞无性繁殖(克隆)→有性重组单细胞有机体→多细胞有机体单一个体→群落和超个体灵长类群体→以语言为基础的群体

这个体系中的每一层都标志着生命复杂度的重大进步。性的出现很可能是生物信息重新排序的最大一步。由于受控的特征重组(双方各有一些特征)——而不是变异造成的纯随机多样性或者严格的同质性克隆——得以实现,性行为使可进化性最大化。采用基因有性重组的动物比它们的竞争对手进化更快速。其后的多细胞体的自然产生,以及更后面的多细胞有机体群落的产生,都证明了达尔文的生存优势理论。但更重要的是,这些创新作为平台,促使生物信息片段以更新、更易组织的方式构成整体。

科技的进化与自然的进化相似。主要的科技变革也是从一个组织层次过渡到另一个层次的通道。按照这样的观点,与其给铁、蒸汽动力和电力这样的重要发明分类,不如根据新科技如何重塑信息结构来编目录。举一个典型的例子,字母(与DNA有相同之处的符号串)转变成高度组织的知识,这些知识存在于书本、索引和图书馆等系统中(与细胞和有机组织相似)。

参照史密斯和绍特马里的方法,我根据信息组织达到的层次整理出科技的重大转变。其中每一步,信息和知识的处理都达到前所未有的层面。

技术元素的重大转变如下:灵长类交流→语言口头传说→文字/数学符号手稿→印刷品书本知识→科学方法手工制造→批量生产工业文化→无所不在的全球通信

没有哪一次科技转变像第一次——语言的发明——那样全面地影响我们的物种和世界。语言作为存储器保存信息,比个人回忆更加适宜。以语言为基础的文化保留传说和口头知识,传授给子孙。有些人还未生育后代便死亡了,但他们的学识将被铭记。语言使人类能够比基因更快地修改和传播知识。

语言文字系统和数学的发明进一步构建前人留传下来的知识。观念可以编成索引被人们检索,更方便传播。文字让信息系统得以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很多方面,它加速了贸易、历法的发明和法律的形成——所有这些又在更大范围内丰富了信息。

印刷术让文化广为传播,再次扩充了信息的组织。与印刷品一样,文字符号处理也变得无处不在。图书馆、目录、交叉索引、字典、重要语汇索引以及简评出版物遍地开花,导致信息的普遍性达到新的高度——以至于今天我们甚至没有留意到印刷品在支配我们的视觉感官。

印刷术之后出现的科学方法在处理人类造成的知识大爆炸方面更加精准。通过同行评议及后面出现的期刊,科学提供了一种方法,可以提取可靠信息进行检验,然后使之与越来越多的其他经过检验、相互佐证的事实联系起来。

这种经过重新整理的信息——我们称之为科学——可以用于物质结构的重组。它可以产生新物质、新的制造流程、新工具和新观念。当科学方法运用于实业时,我们发明了可互换零件的规模化生产、装配线、效率和专门化。所有这些信息组织形式推动了生活标准的极大提高,我们欣然接受。

最后,知识系统的最新转变目前正在进行。我们制造的所有物品都包含条理性和设计规划。我们还在知识系统中添加了微芯片,这种技术可以进行小规模计算和通信。即使是最微小的带条形码的一次性用品也反映出些许集体思维。无孔不入的信息流不仅体现在人类身上,而且扩展到制造品。它通过大型网络在全球传播,而这一网络将成为最大规模的(但不是最终的)信息梳理场所。

技术元素递增的轨迹与生命发展的轨迹一样。在生命系统和技术元素中,某个层次的相互关联性不断增强,在此基础上衍生出新一层组织。记住下面这一点很重要,那就是技术元素的重大转变的开端正是生物转变停止的地方:灵长类群体导致语言的产生。

语言的发明标志着自然界的最后一次重大转变,人类社会的第一次转变。文字、观念和概念是社会动物(例如人类)创造的最复杂的事物,也是任何类型科技最简单的基础。因此,语言为前后两次重大转变牵线搭桥,使之整合为一个连贯体,这样自然进化汇入技术进化中。历史重大转变的完整序列如下:单一可复制分子→可复制分子互动群落可复制分子→由可复制分子串成染色体RNA酶型染色体→DNA蛋白质无核细胞→有核细胞无性繁殖(克隆)→有性重组单细胞有机体→多细胞有机体单一个体→群落和超个体灵长类群体→以语言为基础的群体口头传说→文字/数学符号手稿→印刷品书本知识→科学方法手工制造→规模化生产工业文化→无所不在的全球通信

这些逐步升级、递增的转变揭示出一段漫长的历史。我们可以认为技术元素是信息——始于6个生命王国——的进一步重组。从这个角度说,技术元素成为第七个生命王国,它扩展了一个40亿年前开始的进程。正如现代智人的进化树很早以前从动物祖先那里偏离一样,技术元素现在也偏离了其前身,也就是人类的思维。从它们的共同根部向外涌出新物种——锤子、轮子、螺钉、精炼金属和农作物,还有稀有物种,如量子计算机、基因工程、喷气式飞机和互联网。

技术元素在几个重要方面与其余6个王国有所差别。与后者的成[1]员相比,技术元素形成的新物种是地球上最短命的物种。狐尾松目睹了所有门类的技术潮起潮落。我们制造出来的物品没有一件在持久性上接近存在时间最短的生物。很多数字技术的生命周期比单只蜉蝣生物还短,更不用说与这个物种相比。

但是大自然不能预先计划。它不会储藏创新,以备将来之需。如果自然界的变异不能提供即时的生存优势,维持这种变异的代价太大,那么随着时光流逝它就消失了。可是,有时有利于解决某个难题的特性被证明同样有助于解决下一个未曾预料到的难题。例如,羽毛经过进化,可以为冷血的小恐龙保暖。此后,曾经长在四肢上用于保暖的同一种羽毛被证明有利于短距离飞行。翅膀和鸟类不是计划中的产物,而是从新的保暖工具发展而来。这些“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创新在生物学中被称为延伸适应。我们不知道自然界中的延伸适应有多么普遍,但是就技术元素来说,延伸适应是常见的。技术元素正是延伸适应,因为创新成果容易离开诞生地,被别处借用,或者穿越时空,被赋予新的用途。

奈尔斯·埃尔德雷奇是分段式进化理论的共同创立人之一(另一位是斯蒂芬·杰·古尔德)。他的专业特长是三叶虫历史,这是一种古代节肢动物,外表像今天的潮虫。他的业余爱好是收集短号,这种乐器与小号非常相似。埃尔德雷奇曾经运用专业分类学方法对收集的500个短号进行分类,其中有些可追溯到1825年。他选择17个属性来区别这些乐器,例如号嘴的外形、活塞的放置、管长和管径,与他应用于三叶虫的度量项目极其相似。他研究短号的发展历程时,采用的技术与运用于古代节肢动物研究的技术类似。他发现短号的传承模式在许多方面同生物有机体十分相近。例如,短号的发展表现为分段式改进,和三叶虫很像,但是乐器的演进也是非常独特的。多细胞生命的进化和技术元素的进化的关键区别在于,生命领域中特性的融合大多数是即时“垂直”发生的。创新从活着的亲代那里通过后代留传下来(垂直地)。而在技术元素领域,多数特性融合是在接触一段时间后横向发生的——这种情况甚至出现在“已灭绝”的技术上,或者从非亲代那里传承下来。埃尔德雷奇发现,技术元素的进化不是重复被认为与生命树相似的分叉模式,而是一种不断扩展的回归路径网络,它经常回溯到“已死亡”的观念,或者恢复“失传”的特性。换个说法就是:早期的特性(例如延伸适应)已提前做好准备,促使后人采用,得以传承。这两种模式的差别很大,埃尔德雷奇认为,人们可以据此来鉴定一棵进化树描述的是某个生命家族还是科技家族。

技术元素和有机体进化的第二个不同之处是:渐进式演变是生物界的法则。革命性步骤极少,一切进化都是通过一长串小步骤完成的,其中每一步都必须适应当时的生物体。与之相对,科技可以跳跃式发展,出现突然的跃进,省略渐进式步骤。正如埃尔德雷奇所指出的:“比目鱼的双眼同在一侧,这是从古代鱼类的初始双目对称结构演变而来,但晶体管绝不是以那样的方式从真空管‘演变’而来。”比目鱼经历了数亿次渐进式改良,而早期的真空管跳跃式地发展为晶体管,最多只有几十次的迭代。图3–1 短号的进化树。每种短号传承的设计特性显示了各分支如何借鉴以前的样式或者不相邻的分支(点线表示),与有机体进化不同

不过,科技和生命在进化问题上最大的差别——比其他差别大很多——是:与生物物种不同,科技物种几乎从不会灭绝。有些以往的技术被认为已经失传,但是详细调查显示,地球上某些地方某些人仍在使用这些技术。一项技术或一件手工艺品也许在现代城市属于稀有品,但在不发达的乡村十分普遍。例如,缅甸到处都有牛车,篮子在非洲大部分地区随处可见,手工纺织在玻利维亚依然兴旺。一项被认为已经消失的技术可能受到现代社会中某个以传统为根基的少数群体的热烈欢迎,只是为了获得某种宗教仪式般的满足感。想一想阿米什人的传统生活方式,或者现代部落社会,还有狂热的旧式长篇文学收藏者。老技术或许过时了,也就是说,不是很普及,或者属于次等,但仍然被小范围采用。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其中一个晚至1962年,在那个所谓的原子时代,波士顿某个街区内的许多小企业使用蒸汽动力,经上方的传动轴来操作机器。这种旧时代的技术可一点也不少见。

在环游世界的过程中,我对这一现象感到震撼,那就是古代技术具有强大韧性,在能源和现代资源匮乏的地区通常是第一选择。对我来说,似乎从未有技术消失过。一位声望很高的科技史学家不假思索地对我的结论予以反驳:“瞧,他们不制造蒸汽动力汽车。”嗯,用谷歌搜索了一会儿,我很快找到有人正在生产全新的斯坦利蒸汽汽车零件。漂亮的闪闪发光的铜质阀门、活塞,要什么有什么。只要有足够的钱就可以组装起一辆崭新的蒸汽动力汽车。当然,成千上万的业余爱好者依然在手工打造蒸汽汽车,还有成百上千的人在驾驶老式汽车。蒸汽动力是一项非常纯正——尽管罕见——的科技物种。图3–2 头盔1000年的演变。美国动物学家和中世纪盔甲专家巴什福德·迪安手绘了这幅中世纪欧洲头盔演变的“家谱树”图,起始年份为公元600年

我决定调查一位居住在大都会(例如旧金山)的后现代城市居民能够找到多少老技术。100年前,还没有电能,内燃发动机还未问世,公路不多,远距离通信方式很少,除了邮政网络。可是,通过邮局,可以订购蒙哥马利·沃德公司产品目录上的几乎所有产品。我复印了该目录,上面褪色的油墨带着一丝早已灭亡文明的陵墓的气息。然而,很快我就惊讶地了解到,100年前出售的上千种商品中大多数——在本书中列举出来——现在依然有售。尽管样式不同,但基本技术、功能和形式不变。带有小装饰品的皮靴仍然是皮靴。

我给自己设置了一个难题,即找出1894~1895年蒙哥马利·沃德公司产品目录某页上的所有产品。我快速浏览了这本600页的目录,选择了相当典型的一页,上面主要是农业用具。今天,找到这些过时的工具类型,要比寻找其他各页上的锅灶、灯、钟、铅笔和锤子困难得多。农业用具看起来就像某些恐龙。手动发电的玉米脱粒机,还有涂料磨,不管其功能是什么,谁会需要?假如能够在农业时代买到这些被淘汰的工具,就可以强有力地证明失传的技术并不多。图3–3 耐用商品目录。左边是1894~1895年蒙哥马利·沃德公司产品目录的第562页,通过邮购出售农业用具。右边是2005年网上各种来源提供的对应的全新产品

从eBay上寻找古玩显然是愚蠢的行为。我的考验是找到这些器具的新式版本,因为这将表明,这些技术物种仍然有生命力。

结果令我大吃一惊。数小时内我找到了这本百年老册子第562页列出的每个商品单项。可以在网上购买到经过改头换面的所有老式工具。它们都还“活”着。

我没有通过研究查明每种物品都还在使用的原因,但我推测这些工具大都有相同的历程。当正常经营的农场彻底丢弃这些过时的工具,几乎完全实行自动化作业时,许多人仍然用非常简单的手持工具从事园艺,仅仅是因为这些工具管用。只要后院的西红柿味道比种植园的鲜美,原始的锄头就有生存空间。显然,自己动手收割农作物是一种乐趣,即使收割量很大。我猜测有些这样的工具是阿米什人和其他怀有回归大地思想的人购买的,他们认为不靠燃油的机器干活是一种美德。

但是1895年也许还不算太遥远。我们来看看最古老的技术:燧石刀和石斧。哦,事实证明你可以买一把崭新的燧石刀,手工磨薄,用压制过的皮带精心地系在鹿角手柄上。从任何方面看它确实和3万年前制作的燧石刀属于同一种技术。得到这把刀需要花费50美元,多家网站有售。在新几内亚的高原,20世纪60年代之前部落居民一直在制作石斧作为自用工具。现在他们仍然按照同样的工艺为游客制作石斧。石斧迷向他们学习,一条未曾断裂的知识链保证了这门石器时代的科技经久不衰。今天,仅在美国就有5000名业余爱好者手工打造全新的弓箭头。他们周末聚会,在燧石打磨俱乐部交换成果,向纪念品中间商出售自己做的箭头。专业考古学家和燧石打磨人约翰·惠特克(John Whittaker)研究过这些业余爱好者,他预计这些人每年能够制作出超过100万支崭新的矛和箭头。这些新箭头与真正的古代箭头难以区分,即使对惠特克这样的专家来说也是如此。

少数技术永远地从地球上消失了。希腊人的战争技巧遗失了几千年,不过现在有个好的研究机会让它重见天日。印加文明的记账系统采用绳上打结——被称为结绳文字——的方式,其实际操作方法被遗忘了。我们有一些古董样品,但是对它们的实际用法一无所知。这也许是个案。不久之前,科幻小说作者布鲁斯·斯特林和理查德·凯德利编制了一份“死亡工具”名单,该名单关注的是一些受大众欢迎的器具昙花一现的状况。最近,诸如海军准将64型计算机和雅达利系列计算机这样的已经消失的发明被添加到一份记录陈旧技术的长名单中,名单上包括幻灯机和电传簧风琴。不过,事实上这份名单中的大多数条目并没有消失,只是少见而已。一些最古老的工具制作技术被地下室工艺师和狂热爱好者保留下来。很多时间上更靠近今天的技术仍在用于生产,只是更换了商标和外形。例如,大量应用于早期计算机的技术现在可以在手表或玩具上找到。

除了极少的例外,各种技术都没有消失。在这方面它们与生物物种不同,后者从长远来看不可避免地走向灭绝。技术以观念为基础,以文化作为存储器。它们被遗忘了,可以复活,还可以被记录下来(通过越来越先进的方式),这样就不会被忽视。技术永存于世。它们是第七生命王国的永久边界。

 [1] 狐尾松以长寿著称,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树木之一。——译者注

第四章 外熵的扩展

专家导读在探索“技术元素”起源问题的第三层,也是最抽象的一层时,凯文·凯利谈到了“熵”,以及他偏爱的术语“外熵”。理解这个重要的概念,需要有三个方面的想象力——其一是,想象一下我们身上的“原子”(其实,“原子”这一词汇已经是较为落伍的词汇了,不过并不影响理解“熵”这个问题本身)。我们身上的原子在一刻不停地运动,并可能飞离这个躯体,进入浩渺的外部空间。再想象一下古老宇宙中无数微粒以及构成万物的原子,其实不停地在星球、动物、植物、大气,以及雪佛兰轿车、电脑芯片间交换、穿行,当然这种交换、穿行也包括你的躯体——你会有何种感觉?其二是,想象一下决定这些“原子”貌似四处乱撞的冥冥之力,以及这些原子所携带的“味道”、“色泽”、“能量”。这些原子彼此撞击着、缠绕着,一会儿聚拢在一起,一会儿又飞离而去——你会有何种感觉?其三是,想象一下这些“原子”的“死亡”与“重生”,离别与永恒。落入泥中的花瓣,飘入空中的气息,腐败的动物躯干,新生的婴儿毛发,机器齿轮边缘的一粒微尘,静卧海底万年之久的海星——你会有何种感觉?在经典热力学的文本里,这个世界是单向的,一切物质都不可避免地在“原子”的穿行、交换、缠绕中走向均质化,走向“热寂”。这是“熵”的力量。然而,“保持差异的努力与熵的拉力之间的斗争,创造了自然界的奇观”,这种抵抗熵增加的力量,即是所谓“外熵”,并且被作者定位于“与信息极其相似”的自组织的过程。这种“超越大脑母体”的“技术元素”,就是伴随生命出现的“外熵”力量,它“正在重新征服地球”,凯文·凯利如是说。

我们可以把技术元素的起源重新描述为若干关于发明创造的故事,这些故事构成一组同心圆。每次重述都阐明了更深刻的影响。第一次讲述中(见第二章),科技起始于现代智人的思维,但很快就超越了思维。第二次讲述(见第三章)揭示了人脑思维之外作用于技术元素的力量:作为整体的有机生命表现出来的延伸适应和扩展。在第三个版本中,圆圈将超越思维和生命,进一步扩大,涵盖宇宙。

技术元素的本源可以追溯到原子的生命历程。原子在手电筒电池这样的日常生活用品中的短暂旅程,是其漫长生涯中有别于其他任何事物的一刹那。

大多数氢原子在时间的起点就诞生了,它们本身和时间一样古老。大爆炸的高温创造出氢原子,并使它们以均匀的热雾形式扩散至整个宇宙。从那时起,每个原子就踏上了孤独之旅。当一个氢原子无知无觉地漂浮在广袤宇宙、距离同伴成百上千公里时,它比四周的真空活跃不了多少。没有变化,时间是无意义的,99.99%的宇宙空间只有极小的变化。

10亿年后,某个氢原子也许被吸入某个凝固星系的重力场。伴随着最模糊的时间和变化的迹象,这个氢原子朝稳定的方向飘动,靠近其他物质。下一个10亿年,它突然撞入遇到的第一块小物体。数百万年后,又遇到第二块。一段时间后,它遇到自己的同类,另一个氢原子。它们在微弱的引力作用下一起漂浮,经过漫长的岁月,遇见了一个氧原子。突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瞬间高温让它们聚成一个水分子,接着也许被吸入某个星球的大气环流。在融合状态下,它们被卷入宇宙变化的大循环中。很快这个水分子被裹挟到雨团中,落至地面的水池里,与其他相互冲撞的原子汇聚在一起。它与不计其数的同伴一起,在数百万年的时光里一遍又一遍地经历这个循环——从拥挤的水池到大片的云朵,然后又回到池中。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水分子被某个水池里异常活跃的碳链捕获,生命历程又一次得以加速。它在一个简单的循环中转圈,帮助碳链传播。疾速运动以及经历在死气沉沉的宇宙空间不可能出现的变化让它感到欢乐。碳链中的水分子被其他碳链偷走,经过多次重新装配,最后氢原子发现自己处于细胞中,不断改变与其他分子的关系和结合力。现在它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变化着,不停地与外界互动。

人体内的氢原子每7年完全更新一次。等到上了年纪,我们就是一条由大批老原子汇成的河流。我们体内的碳元素来自星尘。手掌、皮肤、眼睛和心脏的主要物质都形成于时间的起点,也就是数十亿年前。我们的真实年龄要比外表看起来大得多。

对于我们体内的普通氢原子而言,花费几年时间从一个细胞驻地飞奔至下一个,这将是我们能想象到它们所实现的最短暂的壮举。140亿年保持安静,然后来一次狂野的短暂旅行,穿越生命之水,接着,当所在的星球毁灭后,又回归宇宙的隔绝状态。用转瞬即逝来形容这次旅程都会显得太长。从原子的视角看,任何活着的有机体都是旋风,会将它卷入疯狂的混乱和有序中,让它享受140亿年一次的狂欢。

虽然细胞的速度快得有些疯狂,但能量流过科技的速度甚至更快。事实上,在这方面科技比目前已知的其他任何可持续系统更为活跃——它可以让原子旅行到更远的地方。今天,就最远的旅程而言,宇宙中持久性最强的活跃事物是计算机芯片。

更确切的说法是:宇宙间所有持久事物中,从行星到恒星,从雏菊到汽车,从大脑到眼睛,可以传导最密集能量——每秒钟通过1克物质的最大能量——的物品就在笔记本电脑的核心。这有可能吗?与流过太空星云的微小能量相比,恒星的能量密度是巨大的。但引人注目的是,比起草本植物内部的密集能量流和活跃度,太阳的能量密度相形见绌。尽管太阳表面能量超强,但它的质量极大,寿命达100亿年,因此作为一个整体系统,太阳每秒每克的能量流小于吸收阳光能量的向日葵。

一颗爆炸的核弹拥有的能量密度远高于太阳,因为前者是不可持17[1]续的失控的能量流。百万吨级核弹会释放10尔格能量,这个数字–6是巨大的。可是这种爆炸的全部时间只有10秒的超瞬间。因此,如果“分摊”一次核爆炸,使其能量释放时间为整整1秒,而不是微秒,11那么它的能量密度会下降到只有每秒每克10尔格,这大约是笔记本电脑芯片的能量密度。就能量而论,奔腾芯片也许更适合被视为爆炸速度非常缓慢的核弹。

核爆炸中见到的飞速熄火现象同样发生在射击、化学炸弹、超新星和其他类型的爆炸物上。它们消耗自身物质,释放出难以置信的高密度但又不可持续的能量。与太阳相似的恒星可以数十亿年保持耀眼的核裂变,这是它们的不凡之处。不过,尽管做到这一点,但它们的能量流通速度比绿色植物产生的可持续能量流还要慢!与射击的爆炸过程不同,草本植物内部的能量交换会产生由绿叶、黄褐色主茎和肥厚种子构成的美妙结构,这是一种成熟结构,包含的信息可用于设计完美的克隆。更强大的是动物体内的稳定能量流,它让我们真正感受到能量波的威力。它们上下起伏、发射脉冲、移动,某些情况下向外辐射热量。

穿过科技的能量流比动物的还要强大。用每克每秒的焦耳(或者尔格)数来度量的话,高科技设备长时间积聚的能量是最多的。图4–1所示的能量密度图——由物理学家埃里克·蔡森编辑——最右端显示的是计算机芯片。它通过细微电路传导的能量流密度高于动物、火山或太阳。这种微型高科技产品是已知宇宙中最具活力的事物。

现在我们可以认为技术元素的故事就是扩展宇宙活力的故事。在万物萌生的绝对起点,宇宙——如果可以这么称呼的话——聚集成非常非常小的空间。整个宇宙始于一道闪光,比最小原子中最小粒子的最小部分还要小。这个极小点内部热量、明亮度和密度均匀分布,所有部分温度统一。事实上,没有空间可以容纳任何差异。这是彻底的死寂。图4–1 能量密度变化曲线。图中按能量流密度大小排列大型复杂系统。能量流密度的测量依据是系统存在期间每秒流过1克物质的能量

但是,从万物的绝对起点开始,这个极小点以我们尚未理解的方式膨胀。所有的新生点都在各自飞离。当宇宙膨胀到大约人头大小时,有可能开始冷却。在膨胀到这么大之前,第一个3秒内宇宙质地极为紧密,没有任何空隙;极其饱满,甚至连光也不能运动。实际上,它是如此统一,以至于今天我们在现实中看到发挥作用的4种基本力——引力、电磁力、强相互作用力和弱相互作用力——被压缩成单一合力。在这个起始阶段,只有一种总能量,它随着宇宙的扩张分化为4种不同的力。

宇宙伸展过程中不产生任何物质。虚无空间膨胀的同时,也在持续冷却。宇宙使能量冷却为物质,接着减慢物质的运动速度,放射出光线,释放引力和其余3种力。

简单地说,能量是将要冷却的潜势,但需要势差才能实现。能量的流动只会从高到低,所以没有势差,就不可能有能量流动。奇怪的是,宇宙的膨胀速度比其中物质冷却凝固的速度快,这意味着冷却的潜势在增加。宇宙膨胀越快,冷却潜势越大,在其范围内势差就越高。在宇宙的漫长岁月里,这种不断扩大的势差(位于持续扩张的空间和大爆炸的残余高热之间)孕育了进化、生命和智慧,并最终导致科技的加速发展。

能量如同受到重力作用的水,流向最低和最冷的层,直到所有势差消失才会停止。大爆炸后的第一个千年里,宇宙内部温差非常小,很快就达到均衡。如果宇宙不再扩张,基本上不会有趣事发生。可是宇宙膨胀给了万物一次诞生的机会。通过向四面八方膨胀——所有点各自远离,宇宙产生了空旷的底部,等级体系的底层,能量可以向下运动至此。宇宙扩张越快,底层的空间越大。

底层的绝对底部是所谓的终极状态——热寂。那里绝对安静,没有运动,因为没有势差,没有潜势。可以把它想象成无光、寂静,任意方向完全相同。所有差异——包括“这”和“那”的基本差异——完全失效。这个同一性地狱被称为最大熵。熵是描述废物、紊乱和无序的科学名词。就目前所知,宇宙中唯一没有已知例外的物理法则是:天地万物,皆归本原。宇宙间的一切事物都在沿着一条下降通道稳步滑向由大爆炸余热和最大熵导致的终极均衡状态。

我们可以在很多方面观察到这条无处不在的下降通道。因为熵,快速移动的物体会减速,有序的事物会崩溃,进入无序状态。而对于任何差异或个性而言,要保持独特性,就会付出代价。每一种差异,无论是速度、结构,还是行为,都会迅速减退,因为每一次运动都会释放能量,宇宙中的差异是受到约束的,要想保持差异,必须违反常规。

保持差异的努力与熵的拉动力之间的斗争创造了自然界的奇观。老鹰这样的食肉动物位于耗熵金字塔顶端:1年中1只鹰吃掉100条鳟鱼,100条鳟鱼吃掉10000只食草昆虫,这10000只昆虫又吃掉100万片草叶。这样,100万片草叶间接供养了1只鹰。可是,这一堆草叶的重量远远大于1只鹰。这种十足的低效要归因于熵。动物生命中每次运动都要耗费少量的热量(熵),这意味着所有食肉动物捕获的能量要小于捕猎过程中消耗的全部能量,一生中一次次的运动使这个差额不断增加。生命循环要想永不停息,唯有通过阳光照射小草,持续产生新能量作为补给。

这种必然的浪费如此触目惊心、不可避免,可令人吃惊的是,任何系统都能够长时间存在,不会快速解体至冰冷的均衡状态。我们在世间看到的一切有趣并且健康的事物——活着的有机组织、文明、社会、智慧和进化本身——在面对熵的虚无的同一性时,都以某种方式保留持久的差异。扁形虫、星系和数码相机都有这个相同的特性,它们保持了很大程度上被高温无分化环境消除的差异状态,那种普遍的死气沉沉和静止状态是宇宙中大多数原子的常态。当物质世界的其余部分滑向凝固的底层时,只有少数不寻常的事物捕捉到能量波,借此成长壮大,生机勃勃。

持久差异的广泛传播是熵的反向运动。这一现象被称为外熵(exotropy)——向外逆转。外熵是科技术语负熵(negentropy)——即熵的负值——的另一种说法。该词汇最早由哲学家马克斯·莫尔提出,不过他的拼写是extropy。我借用他的词汇,改动拼写以强调与反义词熵的区别。我对外熵一词的偏爱超过负熵,因为它是一个正面词汇,表现性质不同的双重否定的措辞,含义是“无序不存在”。通过这样的描述,外熵远比简单的“减少紊乱”更令人振奋。可以认为外熵是一种来自自身的力量,会突然连续引发一系列不大可能存在的过程。

外熵不是波,也不是粒子、纯能量或者超自然奇迹。它是非物质流,与信息极为相似。既然外熵被定义为负熵——无序状态的反面,那么根据定义,它是有序状态的扩大。可是,什么是有序?对于简单的物理系统,热力学概念足以解释;而对于包括黄瓜、大脑、书本和自驱动卡车的现实世界,我们尚未找到度量外熵的有效工具。我们最多可以这么说,外熵类似于但不等同于信息,它需要自组织过程。

我们无法给外熵下一个与信息相似的精确定义,因为我们并没有真正理解信息。事实上,信息这个词汇包含了若干相互矛盾的概念,这些概念本应有自己的专用术语。我们用信息指代:(1)一组二进制位元;(2)含有意义的信号。令人困惑的是,当熵增加时,位元增加,而信号减少,于是一类信息增加,而另一类减少。直到我们说明自己的确切含义,信息这个术语才能最好地发挥比喻作用。这里我试图使用它的第二层意思(不一定总是一致):信息是一组产生差异的信号。

作为此处的最佳比喻,信息使外熵的意义更加模糊。我们解释生活中的神秘事物,往往使用已知的最复杂系统所启发的意象。自然世界曾经被描述为身体,在时钟出现的年代被描述为时钟,到了工业时代则是机器。现在,“数字时代”来临,我们用计算机来比喻自然。对于思维如何工作,或者进化如何发生,我们用大型软件程序处理信息流的模式来解释。这些历史上的比喻都没有错,只是不完整而已。最近,人们用信息和计算来比喻,情况仍是如此。

然而,外熵与增强的有序性一样,需要的不只是信息。在我们之前,科学已经历了数千年的发展,同样也被数千次比作他物。信息和计算可能并非目前存在的最复杂的非物质实体,但迄今还没有发现更复杂的非物质实体。我们最终也许会发现外熵包括量子力、引力,甚至量子引力。可是现在,信息(从条理性意义上说)是我们已知的理解外熵特性的最佳类比。

从宇宙视角看,信息是世界的主导力量。在宇宙的初始阶段,即紧接着大爆炸之后的时期,能量支配存在。当时辐射是唯一的存在,宇宙就是一团光。渐渐地,宇宙膨胀并冷却,物质成为主导者。物质成块状,分布不均匀,但它的结晶性质产生引力,开始塑造宇宙。随着生命的出现(就在人类的周边区域),信息的影响增大。我们称之为生命的信息过程数十亿年前控制了地球的大气层。现在,另一个信息过程——技术元素,正在重新征服地球。外熵在宇宙的扩大(从地球的视角看)也许就像图4–2显示的那样,图中E=能量,M=质量,I=信息。

外熵几十亿年持续扩大,产生稳定的分子、太阳系、恒星大气层、生命、思维和技术元素,可以被重述为有序信息的缓慢积累。更确切的说法是,累积信息的缓慢有序化。

通过极端例子可以更加清楚地认识这个问题。4瓶摆放在实验室物品架上的核苷酸与染色体上的4条核苷酸链之间的区别在于后者的原子作为可复制DNA双螺旋结构的组成部分而获得的附加结构,或者说有序化。同样的原子,但后者更加有序。当核苷酸原子的细胞载体发生进化时,它们又会添加新一层组织和条理性。在有机组织进化过程中,这些原子携带的信息代码经过控制和处理,得到重新排序。图4–2 宇宙的不同主导阶段。自大爆炸发生以来,我们所在的宇宙局部区域中占相对主导地位的力量有所变化。时间轴以对数标尺形式显示,单位成指数级增长。在这个标尺上,初生阶段的几纳秒占据的横轴长度与今天的10亿年相同

在基因信息之外,原子现在还传递自适应信息。它们从保留下来的创新中获得条理性。随着时间流逝,同样的原子可以提升到新的有序层次。也许它们的单细胞居所与另一个细胞融合,组成多细胞,这需要更大的有机组织——和细胞一样——的信息结构。更加深入的进化——细胞群转变成组织和器官、性的产生、群居生物的出现——继续提高有序性,使流过同一批原子的信息结构得以扩展。

40亿年来,进化一直在积累基因库知识。40亿年能学到很多东西。今天地球上的约3000万物种中的每一种都是不曾间断的信息链,其源头可以追溯至第一个真正的细胞。这条DNA链的每一节都会学到新知识,并将这些来之不易的知识添加至它的内部代码。基因学家木村资生估计,自大约5亿年前寒武纪生物大爆发以来,每个遗传谱系(例如鹦鹉或袋鼠)的总基因信息量累计达到10兆字节。现在,用单个有机体的特有信息乘以今天世界上存活的有机体总数,将得到一笔天文数字的宝藏。想象一下,装载地球上所有有机体(种子、卵子、孢子、精子)的基因,也许需要一艘具备数字化存储能力的诺30亚方舟。有人估计,地球是10个单细胞微生物的庇护港湾。典型的微生物,例如酵母菌,每一代发生一次1比特(位元)变异,这意味着所有活着的有机体将获得1比特的特有信息。单独计算微生物(约30占生物总数的50%),今天的生物圈包含基因信息量为10比特,也29[2]就是10个字节,或者说10万尧字节。这的确是个大数字。

这还只是生物信息。技术元素自己的信息海洋也是深不可测。它反映了人类8000年保存下来的信息。按照数字存储量计算,当今技[3]术元素包含487艾字节信息,数量级比自然界总数小很多,但成指数级增长。每年由科技产生的计算机数据增长66%,增长率压倒性地超过任何自然来源。与邻近的其他行星或者太空深处漂浮的一般物质不同,知识和自组织信息的厚地毯包裹着这个星球。

技术元素的宇宙发展史还有其他版本。我们可以认为外熵的长期运行趋势是脱离物质,升华为非物质。在早期宇宙,物理法则占主导地位。发生作用的只有化学法则、动量、扭矩、静电以及其他不可逆物理力,没有其他任何游戏规则。物质世界的强大约束产生的只是极其简单机械的物质形态——岩石、冰和气体云。但是太空的扩展以及潜在能量的相应增加,给世界引入新的非物质动力:信息,外熵和自组织。这些可能产生组织的新机会(例如存活的细胞)不违背物理化学规则,但又保持距离。并不是说,生命和意识仿佛被直接装入物质和能量的世界,确切地说,是生命和意识摆脱了束缚并且超越了它们。物理学家保罗·戴维斯作过精彩的总结:“生命的秘密不在于它的化学根基……生命的成功,恰恰是因为它避开了化学规则。”

当前从资源密集型产业向以无形资产(例如软件、设计和视听产品)为主的知识经济的转型,正是向非物质稳步迈进过程中的最新动态。(并不是说物质生产减少,而是非物质制造业现在产生更多的经济价值。)达拉斯联邦储备银行主席理查德·费希尔(Richard Fisher)说:“几乎全世界的数据都表明,当消费者收入增长时,他们倾向于较少的实物开支,把更多的钱用于服务消费。一旦人们的基本需求得到满足,往往希望获得医疗服务、交通和通信、信息、休闲生活、影视娱乐、金融和法律指导,诸如此类。”价值的分离(更多价值,更少物质)是技术元素发展历程中的稳定趋势。6年间美国出口(美国制造的最有价值的物品)1美元货物的平均重量下降了50%。今天,美国出口有40%是服务(无形的),而不是制造品(原子)。我们正逐渐用无形的设计、灵活性、创新和智能化取代刚性的沉重的原子。从非常现实的意义上说,我们向以服务和理念为基础的经济迈进,是延续某种从宇宙大爆炸就开始的趋势。

非物质化不是外熵扩张的唯一途径。技术元素将信息压缩为高度精简结构体的能力也是非物质的成功之处。举例来说,科学(从牛顿开始)一直能够将任何类型物体运动的大量现象抽象为十分简单的规则,例如F=ma。同样,爱因斯坦将海量的经验观察结果简化为非常2浓缩的公式E=mc。每个科学理论和公式,不论是关于气候、空气动力学、行为、细胞分裂、造山运动还是数学,都是信息压缩的结果。因此,我们的图书馆——塞满同行评议、交叉索引、注解文章及同行筛选的杂志文章——是一座非物质密集的巨大矿山。但是,正如关于碳纤维技术的学术著作是无形资源的浓缩物一样,碳纤维本身也是。它们所包含的远远不只是碳。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认为,科技是内部现实的“现身”,是它的表现形式。这种内部现实是任何制造品的非物质本性。图4–3 美国出口的非物质化。1960年至2004年期间美国出口的货物和服务年度总额,单位为10亿美元

尽管我们认为技术元素的作用就是将器具和发明倾倒在人类的生活轨道上,但它也是宇宙释放出来的最不可测、非物质性最强的过程。事实上,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尽管我们一般认为人类大脑才是(其实我们应该回想是什么在向我们灌输这种观念)。技术元素已超越大脑母体。借助有意识的反省,人类思维的威力只是略微增强,对思想的思考只会让我们的智能稍加提高。然而,技术元素可以通过使其持续变动的特性反复叠加于自身,无限增强自己的威力。新技术不断降低发明新技术的难度,而人脑则没有这种功能。借助无止境的科技膨胀过程,技术元素的非物质组织现在成为我们所处的宇宙区域中最具优势的力量。

从根本上说,科技的主导地位并非因为它诞生于人类意识,给予它这种地位的是一个同样可作为其本源的自组织,并且这个自组织还孕育出星系、行星、生命和思维。它是始于大爆炸的巨大非对称轨迹的一部分,随时间的推移而扩展为最抽象的非物质形态。这条轨迹摆脱了古老的物质和能量规则的束缚,过程缓慢但不可逆转。

 7[1] 能量单位,1焦耳=10尔格。——译者注[2] 尧,十进制单位,1尧等于10的24次方。——译者注[3] 艾,1艾等于10的18次方。——译者注

第二部分 规则

第五章 大发展

专家导读从这一章开始,作者用5章的篇幅,叙述“技术元素”在发生、演化、交互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哪些独特的属性,以及这些属性对自然界、对人类产生了何种影响。从根本上来说,凯文·凯利是一位虔信技术进步的乐观主义者。不过他的乐观主义并非建立在对技术的盲目崇拜上,而是对技术内在秉性的深度挖掘和思考。这一章里,凯文·凯利列举了5个方面的证据(前两个较为细致),来证明这些“技术元素”“每天都让我们相信社会在进步”。这一章也是深入了解作者价值观和立场的重要一章。比如,通过比较全世界制造产品的种类,从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时期(1547年)的18000余种,到现代全球拥有数千万种物品,作者认为即便科技有负面的内容,科技的阴暗面“占技术元素的比例甚至有可能接近一半”,但技术元素带给人们更多的选择是毋庸置疑的。凯文·凯利认为,“进步的发生与科技的产生同步”。对这一观点的疑惑,也许会消失在后续4章的阅读中。其实,更重要的内容还在后面:人们与科技相处的方式,将会发生重大的变化。

新生事物在如今的生活中是如此基本的组成部分,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在古代它多么罕见。过去大多数变化都是循环性的:人们伐林造田,接着弃田而去;军队来来往往;洪水刚退,干旱又至;甲国王退位,乙国王——或善或恶——继位。多数时候,多数人几乎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变化。确实出现过很少的变化,不过要经历几个世纪。

当变化突然发生时,人们想的是逃避。如果说人们对历史变化有过预测,那也是预测它会向坏的方向演变。某个历史时期是黄金时代,当时老有所依,夜不闭户,人们怀有敬畏上帝之心。在古代,当先知预言未来时,消息通常很糟糕。近代之前,未来将会产生进步的观念从未得到广泛传播。即使现在,这种观念也远远谈不上广为接受。文化发展通常被视为例外,也许不知何时就会退回到过去的困境中。

任何关于时间带来发展的断言都被认为无视这样的现实:数十亿人的不平等、恶化的区域环境、局部战争、种族灭绝以及贫穷。任何理智的人都不能忽视不断出现的新疾病,这些疾病的罪魁祸首是我们的发明和活动,包括由解决老问题的善意尝试导致的新问题。对美好事物的持续破坏和对人的持续杀戮似乎无休无止。

但是,美好事物的涌现也是无止境的。谁能否认抗生素的功效——即使它们被滥用?还有电力、纺织品和收音机?值得拥有的事物数不胜数。尽管其中一些有缺陷,可是我们利用的是它们的优点。为了治疗当前已知的疾病,我们创造出更多新事物。

这些新的处理手段中有一些比它们试图解决的问题还要麻烦,但有证据表明,随着时间的推移,平均来说,新的解决办法创造的价值要超过新问题造成的困难。严肃的技术乐观主义者也许会争辩道,大多数文化、社会和科技变化基本上是积极的——每年技术元素的变化有60%(也有认为70%和80%的)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我不知道实际百分比,但我认为平衡点偏正向,比50%高,即使只是略高一[1]点。正如扎尔曼·沙克特–夏洛米拉比所说的:“世界上善多过恶——但只多一点。”但是,在复利借款中,这“一点”正是关键——对于技术元素也是如此。世界不需要像乌托邦一样完美才算是进步。我们行为的某些部分,例如战争,就是破坏性的。我们制造的东西有一大批——也许接近一半——毫无用处。可是,只要我们创造的正面事物比破坏的事物多出1%或2%(甚至0.1%),我们就会进步。这个差值可能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这也许是进步没有被普遍承认的原因。与人类社会的大量缺点相比,1%的改善似乎微不足道。然而正是这个单薄、羞怯的小差距与文化的防倒退棘轮联手推动进步。时光流逝,百分之几的“微小进步”汇聚成文明。

但是,长期来看,确实存在每年1%的改善吗?我认为有5类迹象可以证明这种趋势。其一是普通人的寿命、教育、健康和财富的持续改善。这是我们可以评估的。总体而言,人们生活的历史时期越靠近现代,他们的寿命越长,获取知识的渠道更加丰富,享有更多的工具和选择。这是平均状况。由于战争冲突短期内会损害局部地区的安乐,10年期健康和财富指数会出现波动,世界各地也不均衡。不过,长期通道(我所谓的“长期”指的是数百年,甚或数千年)呈现稳定可测的上升形态。

长期进步的第二个指示灯是我们一生中所见证的科技发展的明显正面趋势。这种连续的浪潮也许比其他信号更具说服力,每天都让我们相信社会在进步。各种设备的质量不断改进,同时价格也在下降。我们透过历史的窗户,回顾过去,意识到那时没有窗户玻璃,还缺乏机织制品、电冰箱、钢铁、照片以及仓库中堆满即将运往本地超市的货物。对这种物质丰富的状况追根溯源,我们可以沿着一条越来越狭窄的曲线回到新石器时代。古人手工艺的精巧令我们吃惊,但论数量之大、种类之多和复杂程度,现代文明使其黯然失色。证据显而易见:我们买新换旧。如果要从旧式和新式两种工具中选择,大多数人——过去和现在都是如此——会抓住新式的。有极少数人收集旧工具,但与新工具市场无法相提并论,后者如eBay一样庞大,还包括世界各地的跳蚤市场。不过,如果新工具确实没有改进,而我们还不停购买,那么我们要么一直受骗上当,要么就是天生愚笨。购买新工具更说得通的理由是新产品的确物有所值,而且新产品有更多款式可供选择。

典型的美国超市出售3万种商品。每年仅在美国就有2万种崭新的包装精美的商品——例如食品、肥皂和饮料——问世,厂家希望这些产品能在拥挤的货架上占有一席之地。这些现代产品大都有条形码。发布条形码序列号的机构估计,世界各地使用中的条形码至少有3000万个。全世界的制造品种类肯定达到数千万,不确定是否过亿。

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1547年去世时,他的财务主管们整理了一份有关其财产的详细清单。在计算总数时,他们尤为仔细,因为亨利八世的财富也就是英格兰的财富。会计人员把他的家具、勺、丝绸、盔甲、武器、银盘以及其他财物相加,最终得出亨利国王的家产(英格兰的国家财富)为18000件物品。

我住在美国的一所大房子里,同住的有我妻子、三个孩子、弟媳和两个侄女。有一年夏天,我和小女儿廷(Ting)清点家中物品。我们手持计算器和剪贴板,走遍所有房间,在厨房碗柜、卧室壁橱和多年未打开的抽屉里翻箱倒柜。

我感兴趣的主要是估计家中物品的种类,而不是总数,因此我试着统计技术“种类”的数量。每种类型我们选一个代表记录。特有的着色(例如黄或蓝),或者表面饰品及装饰图案不作为分类依据。我只统计了书的代表类型:例如,一本平装书,一本硬皮书,一本大画册等。所有光盘和家用录像带各自记为一种种类。内容基本上不作为依据。不同材料制成的物件记为不同类型。陶制盘和玻璃盘记为两种。同一种机器制造的物品算为一类。食品柜中所有罐装食品是一类。所有壁橱是一类。大部分衣物制造工艺相同,但纤维类型不同。棉质牛仔裤和棉质衬衫记为两种类型,羊毛裤是一种,合成材料女式衬衫是一种。如果某件物品需要不同类别的制造技术,我会把它归为一种技术类型。

除了车库(那又是另外一个工程),其他房间都走遍了,我们得到的结果是家中总共有6000种物品。由于我们把某些类型又进行了拆分,例如书本、光盘、纸板、勺、短袜等,我估计,加上车库里的,总物品数达到近1万。

我这个典型的现代家庭没有付出多么艰苦的劳动,但财物却相当于一个国王的遗产。而事实上,我们比亨利国王更富有。其实,麦当劳收入最低的汉堡师傅在很多方面的富有程度胜过亨利国王或者任何生活年代不是太过久远的顶级富豪。尽管汉堡师傅的收入几乎不够支付房租,可是他(或她)买得起亨利国王买不起的很多东西。

亨利八世国王的财富——英格兰的全部财富——买不到室内抽水马桶或者空调,也无法完成一次500公里的乘车旅行,而这是现在任何出租车司机都有财力实现的。仅仅100年前,约翰·洛克菲勒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但其庞大资产不能为他带来手机,而现在孟买任何一个环卫工人都在使用手机。19世纪前半叶,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是纳森·罗斯柴尔德,而他的数百万财产不足以买到抗生素。罗斯柴尔德死于脓疮感染,今天一剂3美元的新霉素就可以治愈。的确,亨利国王有一些漂亮的服装和一大群仆人,可是假如今天让某人像亨利国王一样生活,没有自来水管,住在黑暗漏风的房间里,因道路不畅而与世隔绝,通信联系很少,即使是有偿的,也没有人愿意。雅加达一位住在昏暗宿舍里的贫困大学生在大多数方面也要好过亨利国王。

最近,摄影家彼得·门泽尔组织了一次活动,在世界各国寻找一些家庭,让他们把全部家产堆放在身体四周,然后拍照。共有39个国家——包括尼泊尔、海地、德国、俄罗斯和秘鲁——的家庭允许门泽尔和他的代表将家中全部物品拖到街上或院子里拍照。门泽尔整理了这些照片,编成图书出版,书名为《物质世界》(Material World)。几乎每个家庭都会对自己的所有物感到骄傲,他们快乐地站在住所前面,四周是五颜六色的家具、罐子、衣服和小玩意儿。其中单个家庭拥有的物品平均数量为127件。

关于这些不同的财产照片,有一件事我们可以确定,还有一件不能确定。可以确定的是,20世纪居住在这些地区的家庭拥有的物品数大大少于127件。今天即使最贫穷国家的家庭所拥有的也要多于两个世纪前最富有国家的家庭。在殖民地时期的美洲,当房屋所有者死亡时,官员通常会清点其遗产。从那时起,历史上典型的已故房屋所有者财产清单所统计的全部财物为40件,也许是50件,通常少于75件。

不能确定的是:如果我们拿出两张主人和财产的合影,一张是危地马拉的一个家庭,身边堆放着饭锅和织布机,其他的物件不多;另一张是冰岛的一个家庭,身边是洗衣机、烘干机、大提琴、钢琴、3辆自行车、马以及其他1000件物品,我们无法分辨出哪个家庭更加快乐。是拥有各类财物的一家人,还是那个穷困的家庭?

过去30年间,常见的睿智观点是,一旦某人达到最低生活标准,更多的钱不会产生更多的快乐。如果生活在某个收入水平以下,财富增加会带来不同感受,但在那之后,钱买不到快乐。这是理查德·伊斯特林1974年进行的现代与传统对照研究的结论。不过,最近来自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的研究表明,在世界范围内,富裕能够增加满足感。收入更高的人的确更快乐,平均而言高收入国家的公民往往更加满意。

对于这一最新研究成果——它也符合我们的直觉印象,我的解释是金钱带来的是更多选择,而不只是更多物质(尽管更多物质也是结果)。我们不会因为更多器具和阅历而快乐,让我们真正感到快乐的是能控制时间和工作,有机会享受真正的休闲,逃离战争、贫困和腐败导致的不确定性,以及抓住时机追求个人自由——这一切都伴随财富增长而发生。

我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最贫穷和最富裕的地区,最古老和最现代的城市,节奏最快和最慢的文化,我的观察结果是,如果有机会,走路的人会买自行车,骑自行车的人会买电动自行车,骑电动自行车的人会升级至驾驶小汽车,而汽车一族则梦想坐上飞机。各地农场主卖掉牛犁,买入拖拉机,还有葫芦碗换锡碗,凉鞋变草鞋。总是如此。少数不重要的物件有时重新出现。如果严格审视,诸如著名的阿米什人这样的例外并不是绝对例外,因为他们的团体也采用精心挑选的技术,而不是躲避。

科技的这种单向吸引力要么是魔法般的诱惑,引诱头脑简单的人进行某种消费,而这种消费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要么是我们无法推翻的暴政。或者,科技会提供十分称心的、间接引发更大满足感的事物。(也许这3种可能性都存在。)

科技的阴暗面不能避而不谈。它占技术元素的比例甚至有可能接近一半。在我的房子里,隐藏在1万种耀眼的高科技产品背后的是偏远的危险矿山,它们不断被开采以获取珍贵的稀土元素,散发出含重金属的有毒气体。为了让我的电脑有电可用,需要建设大坝。木材被送去制作书架,树桩被留在丛林里。还需要长长的汽车队伍和道路,以运输和销售我家购买的和商店储存的一切商品。每一个小发明都来自地球、空气、阳光和其他的工具。我们统计的1万种物品只是一棵深深扎根的参天大树的顶部。也许幕后需要10万种实实在在的工具才能把自然元素转化为我家的1万种成品。

但是,技术元素一直在增加其核心的透明度,制造出更多摄像机眼睛、通信神经元和追踪技术,用以揭示它的复杂过程。如果我们留意各种技术的真正成本,就会有更多选择可供研究。这些通信和监控系统可以给不加掩饰的消费主义降温吗?有可能。技术元素的实际代价及其与现实生活的平衡显而易见,高度透明,不过,这不会减缓它的发展。人们认识到它的负面作用,可以通过从非必需消费那里分流资源,使之转向等级更高的有意义的发展方向,这样甚至可能会优化科技的进化过程,加速它的发展。

第三个表明存在稳定的、细微的长期进步的证据与道德领域有关。在这个领域,评估标准很少,而反对声音很大。一直以来,我们的法律、习俗和道德伦理在缓慢扩大人类的共识。普遍而言,人类的自我认同最早主要来自家庭。家族成员是“我们”。这一宣告将亲人之外的任何人定位为“其他人”。对于“我们”圈内和圈外的人,过去我们有(现在仍然有)不同的行为准则。渐渐地,“我们”这个圈子从家庭成员扩展到部落成员,接着从部落到民族。现在这种扩展超越了民族,还未结束,甚至也许会包括种族,不久将穿越物种界限。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其他灵长类动物应该像人类一样拥有权利。如果道德伦理的金科玉律是“对待他人就像你希望他人对待你一样”,那么我们正在不断扩展“他人”的概念。这就是道德进步的证据。

第四个证据不能证明进步这一事实,但能够提供强有力的支持。一大批数量仍在不断增加的科学文献让大众注意到生命40亿年的漫长历程——从极为简单的有机组织发展到极其复杂的社会动物。我们文化的变迁可以被视为40亿年前开始的进步过程的延续,我将在下一章深入探讨这个关键性的类比。

第五个证据是大规模城市化。1000年前,只有很小比例的人住在城市中,现在有50%。人们为了“更加美好的明天”而迁入城市,这里充满选择和机会。每周有100万人从乡村搬迁到城市,这段旅程的空间距离小于时间距离。这些移民事实上前进了数百年,从中世纪的乡村移居到随意扩展的21世纪城市地区。贫民窟的悲惨生活被公之于众,但不能阻挡人们的到来。就像所有人一样,满怀希望的人持续涌入,追逐更大的自由和更多的选择机会。我们住在城市和郊区的理由和移民相同,都是为了从更多选择中获得边际收益。

总是有人选择回归原始状态。实际上,回到过去从来不是易事。发展中国家的城市居民只能乘坐公共汽车回到他们的山村,在那里他们生活在古老的传统和有限的选择中。他们不会饿肚子。在相似的选择精神感召下,如果你相信新石器时代就达到了生命的顶峰,可以在亚马孙丛林中选择一块空地暂住。如果你相信19世纪90年代就是黄金时代,可以去阿米什人那里觅得一片农田。我们有大量重访过去的机会,可是很少有人真正希望生活在过去。相反,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任何历史时期,任何文化中,数以十亿计的人都尽可能快地涌入“选择略多”的未来生活。他们向城市移民,用脚选择进步。

城市是科技的产物,是我们发明的最大科技产品。它的影响与城市居民数量不相称。如图5–1所示,大部分有记录的历史时期,居住在城市的人口平均比例为1%或2%。可是我们提到“文化”时所想到的几乎所有事物都诞生于城市。(城市和文明这两个英语单词具有同样的词根。)但是今天作为技术元素特色产物的大规模城市化是非常新鲜的现象。像其他大多数描述技术元素的图表一样,图5–1中两个世纪之前没有太多变化。然后人口猛增,创新飞速涌现,信息爆炸,自由增加,城市成为主宰。

大发展(加了个大字)带来的一切希望、悖论和折中,都在城市中体现。事实上,我们一般可以通过观察城市状况来观察科技进步的概念和真实性。城市也许是创新的发动机,但不是所有人都认为它是美丽的,特别是今天的特大城市,它们随处扩张,对能源、物资和关注度贪得无厌。它们就像吞噬自然资源的机器,很多人担心自己是否也会遭此厄运。城市复活了我们对技术元素的持久忧虑,比工具导致的紧张心理尤甚:我们购买最新发明,是因为需要,还是因为被迫?近期的大规模城市移民是自愿选择还是必要行为?人们被城市里的机会吸引,还是被绝望情绪推动?为什么除了那些被逼无奈的人,还有人愿意选择离开家乡,栖身于城市贫民窟中臭气烘烘、四处漏风的小屋?图5–1 全球城市人口。全球城市居民占总人口百分比,从公元前7000年到现在,包括2050年的预期比例。百分比用对数标尺显示

嗯,每一个美丽的城市都是从贫民窟发展起来的。开始它是季节性宿营地,是人们常见的随遇而安的结果。物质匮乏、污秽不堪是常态。这里是猎人、探路者、生意人和拓荒者过夜的好住处。接下来,如果他们认为这块营地合乎心意,就会将它扩展为凌乱的村庄、令人不适的城堡,或者阴冷的官方前哨站,建有永久性楼房,四周是临时小屋。如果村庄位置有利于发展,私自圈地的人会聚集起来,他们的房屋呈同心圆式分布,直到这个村庄跌跌撞撞地成长为城镇。随着城市的繁荣,市中心——或者用于市政事务或者用于宗教事务——得以建立,城市边缘则继续在无计划无管理的混乱中扩张。这个过程在什么年代和什么国家发生,无关紧要。城市的大片边缘地区会让固定居民感到震惊和担忧。对新来者的持久蔑视自第一个城市建成时就出现了。罗马人对城市边缘的租屋、窝棚和小屋多有抱怨,认为它们“臭气熏天,湿漉漉,松松垮垮”。有时罗马士兵会将擅自占地者的定居点夷为平地,只为了看到它们几个星期内被重建或者搬走。

巴比伦、伦敦和纽约都有大片不受欢迎的定居者组成的贫民区,他们搭建卫生状况糟糕的劣质住所,从事危险的买卖。历史学家布罗尼斯瓦夫·盖雷梅克描述道:“贫民窟构成中世纪巴黎的一大城市风景。”甚至到了18世纪80年代,巴黎发展到鼎盛时期,近20%的居民仍然没有“固定住所”,也就是说,他们住在窝棚里。中世纪一位先生对当时的法国城市进行了一番抱怨,听来耳熟:“好几个家庭共住一所房子。纺织工的家庭也许挤在一间屋子里,围着火炉缩成一团。”这种压抑的生活在整个历史上屡见不鲜。一个世纪前,曼哈顿是2万名自建住房的擅自占地者的家园。19世纪80年代,布鲁克林(在使用从木材厂偷来的木板后如此命名)的斯莱布城一地在高峰时有1万居民住在贫民窟。据1858年《纽约时报》报道,纽约贫民窟中“90%的简易房只有1个房间,平均面积不超过12平方英尺,满足住家一切需求”。

旧金山是擅自占地者修建的。根据罗布·诺伊维尔特在他那本很有启发性的著作《影子城市》(Shadow Cities)中的描述,1855年一项调查估计“(旧金山)95%的房产所有人不具备真实合法的土地所有权”。擅自占地者随处可见,湿地、沙丘和军事基地都有他们的身影。一名目击者说:“今天这里有一块空地,第二天上面就搭起了6个帐篷和棚屋。”费城主要居民是当地报纸所谓的“占地定居者”。1940年,上海1/5的市民是擅自占地者。这100万占地者留下来,不断扩展改善他们的贫民窟,在一代人的时间里这个陋屋小城变身为第一批21世纪城市中的一员。

这就是城市化发挥作用的方式。所有科技产生效果的过程是:新发明开始是无价值的样品,经过改进后,勉强有效。贫民窟中交叉纵横的住所随时间流逝而不断改善,基础设施得到扩展,临时性公共机构最终转变为官方机构。曾经是穷人栖息地的所在,经历数代人后,成为富人的家园。贫民窟的传播是城市所为,贫民窟的生活是城市的发展过程,几乎所有现代城市的大多数街区以前都是贫民窟。今天由擅自占地者建造的城市将成为明天的高贵城区,这一现象正发生在今日的里约热内卢和孟买。

过去的贫民窟和今天的贫民窟给人相同的印象,第一印象都是污物横流,过度拥挤。1000年前的贫民窟和今天的贫民窟,住屋随意搭建,残破不堪,臭气熏天。可是也存在生机勃勃的经济活动。每个贫民窟都有餐馆和酒吧,大部分有可租房或者出租床位。还有动物、新鲜牛奶、百货商店、理发店、诊所、修理铺和提供“保护”的带武器的强壮男子。擅自占地者建造的城市是——并且一直是——影子城市,是官方许可之外的平行世界,但终归是城市。

与任何城市一样,贫民窟是个高效运转的场所——甚至也许高于城市官方机构,因为没有可供浪费的资源。拾荒者、分销商和清洁工都住在贫民窟,他们走遍城市的其他区域,寻找废弃品作为住所材料和生活资料。贫民窟是城市的皮肤,是它的开放性边缘,随城市发展而膨胀。作为整体的城市是令人惊叹的科技发明,它汇聚能量流和观念,密度与计算机芯片相似。在相对小的区域内,城市不仅用最小空间提供生活区和工作区,而且还是理念和发明的最大来源地。

斯图尔特·布兰德在其著作《地球新规》(Whole Earth Discipline)的“城市星球”一章中评论道:“城市是财富创造者,一直都是。”他引用宣称世界40个最大城市居住着地球上18%人口的城市理论学家理查德·佛罗里达的话:“(城市)拥有全球2/3的经济产出和近9/10的新专利发明。”一位加拿大人口统计学家估算出“80%~90%的国民生产总值增长发生在城市”。每座城市破旧的新区——被非法占用的土地和露营场所——经常是生产力最强的市民之家。迈克·戴维斯在《布满贫民窟的星球》(Planet of Slums)一书中指出:“印度马路居民的传统形象是刚从乡村迁入的贫苦农民,像寄生虫似的乞讨生存。可是对孟买的研究表明,几乎所有(97%)家庭都有至少一名养家糊口者,70%在城市至少居住了6年。”贫民窟居民通常在邻近高房租街区从事低报酬的服务工作。他们有钱,但住在贫民区,因为离工作地点近。一份联合国报告发现住在曼谷老贫民窟的家庭平均拥有1.6台电视机、1.5部手机和1台冰箱;2/3的家庭有洗衣机和CD播放机;一半家庭有1部固定电话、1台录像机和1台小摩托车。在里约热内卢的贫民区,第一代擅自占地者识字率仅为5%,而他们的后代有94%具备读写能力。

取得这样的进步是要付出代价的。尽管城市生机勃勃、充满活力,但边缘地带可能令人不适。要进入贫民窟,必须在满是狗屎的小路上穿行。粪便在路边腐臭,小便在阴沟里流动,垃圾成堆。我多次到过发展中国家杂乱无章的陋屋区,没有丝毫乐趣,对那里的居民来说更是如此,他们每天都必须忍受这种环境。与外围的污染和丑陋形成对比的是,贫民窟住屋内部经常呈现出人意料的温馨。回收利用的材料挂在墙上,色彩缤纷,小饰品被收集起来布置舒适的空间。当然,一间屋子所容纳的人远比你能够想象到的多,可是对很多人而言,贫民窟这个家园提供的慰藉超过山村小屋。偷电使用也许不稳定,但至少有电。去唯一的自来水龙头也许路程不短,但在家乡,从房子到水井可能更远。药品很贵,但可以买到。还有学校,老师会按时来上课。

这不是乌托邦。下雨时,贫民窟变成泥沼城市。无止境的贿赂令人沮丧。陋屋居民感觉自己的住所地位低下,这是令人难堪的时刻。《极大之城:失而复得的孟买》(Maximum City)的作者苏克图·梅塔问道:“为什么有人要离开在东部乡村的砖房,离开门前栽着两棵芒果树、可以看见小山丘的老家,到这里生活?”他接着回答:“为了某天大儿子能够在这个城市北部边缘的米拉路买到两间屋子,也为了小儿子可以更上层楼,移居到新泽西。不舒适的生活是一种投资。”

梅塔继续写道:“对于印度乡村的年轻人,孟买的吸引力不只是金钱,还有自由。”斯图尔特·布兰德记录了社会活动家卡维塔·拉姆达斯关于城市魔力的总结:“在农村,妇女所要做的就是服从她的丈夫和亲属、捣碎小米以及唱歌。如果她搬迁到城市,可以找到工作,开始自己的事业,为孩子们提供教育。”阿拉伯半岛的贝都因人曾经似乎是世界上最自由的民族,在广袤的空域沙漠随意游荡,以星空为帐篷,不受人控制。但是他们很快放弃游牧生活,前往海湾国家迅速膨胀的贫民区,一头钻入单调的由混凝土筑成的住所。根据多诺万·韦伯斯特在《国家地理》杂志中的报道,贝都因人将骆驼和山羊关进古老村庄的畜舍里,因为他们依然保留牧民生活带来的收入,这样的生活对他们仍具有吸引力。贝都因人受到诱惑进入城市,而不是被迫,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是因为:“我们随时可以进入沙漠,感受传统生活。但这种(新的)生活比传统的更好。过去没有医疗卫生,孩子们没有学校。”一位80岁的贝都因老首领比我总结得好:“孩子们的未来将有更多选择。”

移民不是必须要来。可是数百万的移民仍然从乡村、沙漠或者灌木林地涌来。如果问他们来城市的原因,答案几乎总是与贝都因人和孟买贫民窟居民的相同。他们为机会而来。他们本可以待在家乡,就像阿米什人选择的那样。青年男女本可以留守农村,按照惬意的农业节奏生活,继承小地方的手艺,这些是他们的父母经历过的。季节性的干旱和洪涝年年发生。乡村田园难以置信地美丽,家庭和族群的热情支持,这些是永恒不变的。同样的工具仍在使用,同样的习俗传递同样的美好事物。季节性劳作、大量闲暇时光、紧密的家庭纽带、令人安心的团结以及能获得回报的体力劳动带来巨大的满足感,总是让我们心驰神往。如果所有条件都相同,谁愿意离开希腊的岛屿、喜马拉雅的山村或者中国南部葱翠的田园?

但选择权不同等。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有电视机和收音机,去城市看电影,他们知道什么是适合自己的。城市给他们的自由让家乡看上去像监狱。于是他们选择——完全自愿、非常热切——涌入城市。

有人争论道,他们无可选择。这种观点认为,进入贫民窟的人是被迫压制欲望而移居到城市的,因为他们的家乡不再能够支持农民。他们是非自愿离开的。也许经历了几代人卖咖啡的生活之后,他们发现全球市场已今非昔比,他们的咖啡价格跌到毫无利润可言,使得他们要么回去以耕作为生,要么挤上开往城市的公共汽车。或者也许科技发展——例如采矿——正在污染他们的农田,使地下水位降低,最后引发大批人员迁离。此外,牵引机车、冷藏技术和公路技术的进步可以将货物运输到最远的地区,导致农民数量下降,即使在发达国家也是如此。为获取建房所用木材而进行大规模森林砍伐,或者开垦土地建设新农场、为城市提供食物,也迫使本土居民放弃他们的自然家园和传统生活方式。

的确,没有什么像看到原住民部落——例如亚马孙盆地、婆罗洲或者巴布亚新几内亚丛林中的部落——挥舞链锯砍伐自己的森林那样令人沮丧的事了。当森林家园被推倒后,他们被迫开始宿营,接着是小镇,最后进入城市。一旦进入营地,渔猎采集技能无用武之地,只能选择周围唯一的付费工作——砍倒邻居的森林,这将产生一种奇怪的意义。砍光原始森林被认为是文化领域的愚蠢行径,有几个理由,最主要的是因家园被毁而遭驱逐的部落居民无法返回。经历1~2代的流浪生活就会使他们丧失关键的生存技能,这会阻止后代回归故里,即使他们的家乡将被赋予新的活力。他们的离去是一场非自愿的单程旅行。同样,美洲白人定居者对原住民部落的卑劣行为确实迫使后者迁入保留地,接受不急于使用的新技术。

然而,砍光森林从科技角度说没有必然性。任何类型的毁坏家园行为都是可悲的,是技术含量极低的愚蠢行径,而且并不是大多数移民现象的根源。与闪烁的交通信号灯的光柱引力相比,采伐森林只是次要的推动力,前者在过去60年间促使25亿人进入城市。今天,与过去一样,大多数城市移民运动——每10年数亿人——的主流是这样一批定居者,他们愿意忍受生活不方便、环境污浊的代价住在贫民窟中,只为获得机会和自由。穷人移居城市的理由与富人跨入未来科技时代的理由相同,都是追逐机会和更多的自由。

在《进步的悖论》(The Progress Paradox)一书中,格雷戈·伊斯特布鲁克写道:“如果你拿着铅笔和方格纸坐下,绘制美国和欧洲自‘二战’结束以来的生活发展趋势图,你要标出很多点并将它们连接起来。”雷·库兹韦尔收集了一车库的图表,这些图表描绘了很多(如果不是大多数)科技领域的急速上升趋势。所有关于科技发展的图表都是从低值域开始,几百年前经历细小变化,在过去的100年间开始向上弯曲,最后的50年一飞冲天。

上述图表给我们一种感觉,即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科技也在加速变化。新事物眨眼间出现(与早期相比),新变化之间的间隔似乎越来越短。在我们迈向未来的过程中,科技越来越先进,价格越来越低廉,速度越来越快,重量越来越轻,操作越来越简单,更加普遍,更加强大。而且不只是科技在变化。人类寿命延长,婴儿死亡率下降,甚至连平均智商每年也在缓慢上升。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很久以前又是什么情况?没有很多证据表明许久之前存在进步,至少按照我们现在对进步的设想来看是如此。500年前,每隔18个月,科技水平不能提高1倍,价格也不会减半。水车的价格没有逐年下降。10年内锤子的使用依然不方便。铁的强度保持不变。谷物收成随季节气候变化,而不是逐年增加。12个月内牛轭并没有改进多少。成年人和儿童的预期寿命几乎与父辈相同。战争、饥荒、暴风雨和奇妙事件来了又去,可是不曾出现朝着任一方向的稳定运动。总之,看起来有变化,但无进步。

一个关于人类进化的常见误解是,历史上的部落和现代智人的史前氏族达到了平等、公正、自由、自主、和谐的社会水平,自那以后情况江河日下。这种观点认为,人类制造工具(和武器)的偏好只是引来麻烦。新发明释放出新力量,人们可能汇聚这种力量,任意挥霍,或者使之弱化,于是文明的历史成为长期退化的历史。按照这种论述,人类本性是固定不变的,不屈从于外界。如果这是正确的,那么改变人类本性的尝试只会导致邪恶的产生。因此在这种观点看来,新科技通常会腐蚀人类固有的神圣品性,只有依靠严格的道德警觉将科技限制在最小状态,才能予以控制。因此,创造新事物的强烈倾向是一种物种层面的嗜好,也是自毁性的愚蠢行为,我们必须时刻警惕不要受它的魔咒摆布。

事实恰好相反。人类本性是可塑的。我们通过思维改变自己的价值、预期和自我认知。从类猿人时期开始我们就在改变本性,而一旦发生改变,我们将继续深入地改造自己。我们的发明,例如语言、文字、法律和科学,推动了新的进步,这种进步作为现代社会的基础,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我们现在天真地以为过去也能看到类似的事物。可是我们现在认为“文明的”甚至“人道的”事物,有许多是很久以前所没有的。早期社会并不是一派和平景象,而是战争肆虐。部落社会中导致成人死亡最常见的原因之一是被宣布为女巫或邪灵,这些迷信的指控不需要任何理性的证据。氏族内部违法的致命暴行是常见行为,公正——我们定义的公正——只针对亲近的部落居民。性别间普遍存在的不平等和强壮者的身体优势形成一种奖惩制度,很少有现代人会愿意接受这种制度的判决。

但是,所有这些价值观适用于第一代人类群体。早期族群的适应能力和韧性不可思议。他们制造艺术品,感受爱情,表达思想。他们非常成功地适应了生活环境,因为他们的社会准则是成功的,即使这些准则在我们看来不堪忍受。如果这些原始社团不得不依赖现代的公正、和谐、教育和平等理念,他们也许会灭亡。然而所有社会——包括今天的原住民文化——都在进化并且适应环境。他们的进步也许无法感知,但的确存在。

17世纪之前的几乎所有文化都把当时不引人注目的渐进式发展归功于天神,或者说唯一的造物主。直到人们不再把社会进步视为神迹,而归功于人类自己,进步的正向循环才开始出现。卫生设施让我们更加健康,因此可以更长时间地工作。农具使我们可以用更少的劳动换取更多的食物。小器具使我们的家更适合成为新想法的实验室。发明越多,生活越好。这里存在一个紧密相连的反馈环:知识增多,有助于我们发现和制造更多工具,这些工具帮助我们发现和学习更多知识,而工具和知识共同让我们的生活更加轻松,寿命更长。知识、安逸生活和选择——以及幸福感——的总体增加被称为进步。

进步的发生与科技的产生同步。但又是什么推动科技?人类文明走过的岁月如果没有数万年,至少也有数千年,在这期间人类不断学习,把信息一代代传递下去。可是,没有进步。无疑,人们偶尔能发现新事物并慢慢传播,或者在独立条件下重新发现该事物,但是,任何进步——过去也许需要几个世纪才可以对此作出评价——都是非常细微的。事实上,1650年的普通农民的生活和公元前1650年甚至公元前3650年的普通农民几乎没有区别。在某些流域(例如埃及尼罗河流域、中国长江流域)以及特定时期的特定地区(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城市居民的命运强于同期历史平均水平,只是在朝代灭亡或者气候变迁时才会转坏。300年前,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普通人生活水平几乎完全相同:人们长期忍饥挨饿,寿命不长,选择有限,为了繁衍生息而极度依赖传统。

这种慢节奏的生命循环进行了数千年,突然,嘣!复杂的工业技术出现了,一切开始飞速前进。是什么首先引发了这场爆炸?人类进步的起源是什么?

古代世界——特别是它的城市——从很多绝妙发明中受益。各个社会慢慢地积累了一些非凡成果,包括拱桥、沟渠、钢刀、吊桥、水车、纸、植物染料等等。这些创新都是以试错的形式实现的。某些成果可能需要几个世纪才能传播到其他国家。这种几近随机的进步方式被科学这项工具改变了。通过系统地记录观念的论据,研究事物发生作用的成因,并且谨慎传播已证实的创新,科学很快成为世界前所未见的最伟大的新事物制造工具。对于一种文化而言,科学的确是更加出色的学习方法。

科学有助于快速产生很多发明,一旦它降临世间,人们就拥有了优良工具推动自己飞速前进。这就是大约从17世纪开始西方所经历的事情。科学像投石机一样将社会抛入快速学习的轨道。到18世纪,科学引发了工业革命,城市在扩张过程中取得显著成就,人们的寿命增加,文化水平提高,新发明的速度加快。

但是有一个疑问。科学方法的必需要素是概念性的,技术性相当低,它被用于记录、分类以及通过试验检测理论的论据和时间。为什么希腊人和埃及人没有想到?今天一位时间旅行者可以回到那个时期,在古代亚历山大或者雅典传授科学方法,困难不大。但那时的人们会接受吗?

也许不会。对个人来说科学是有代价的。如果主要是寻找改善目前境况的更好工具,那么与人分享成果带来的只是边际收益。因此,对于个人,科学的收益既不明显,又不会马上显现。科学需要一定密度的空闲人口,他们愿意为了光明的未来而共同面对失败,承担失败的代价。这种空闲的产生来自前科学时期的发明,例如犁、磨坊、畜力驯养和其他为大量人口带来稳定的食物盈余的技术。换句话说,科学需要繁荣和人口。

没有科学技术的主导,不断增长的人口遇到“马尔萨斯制约”时将自行崩溃。而引入科学作为指导,不断增长的人口将产生正反馈环,其过程为:更多的人参与科技创新,购买成果,推动更多创新,这会提高人们的营养水平,带来更多盈余,增加人口,从而使循环扩大。

正如发动机控制燃料燃烧、将内部激增的能量用于驱动机器一样,科学控制人口增长,将它引发的爆炸性能量用于推动社会繁荣。人口增长,社会也随之进步,反之亦然。两种发展显示出紧密联系。

现代社会人口增加同时生活水准下降的例子有很多,目前非洲部分地区就在发生这样的现象。另一方面,纵观历史,很少见到人口减少推动长期的财富增长,相反,几乎总是伴随着财富下降。即使在黑死病造成人口大幅减少的时期,当一个地区30%的人口死亡时,生活水准也没有出现相应变动。在欧洲和中国很多人口过多的农业地区,当竞争减少时,繁荣程度上升,但是商人和上等阶层的生活质量明显下降。这个时期存在生活水平的再分配,但没有净增长。黑死病的例子表明,人口增长是社会进步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图5–2 文明世界的人口。一张典型曲线图,显示过去12000年期间的世界人口,包括未来30年的短期预测

显然,进步的根基深植于科学和技术的结构化知识。不过这种正向发展似乎还需要大规模增加人口。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相信,就全球范围而言,社会进步的根源就在于人口增长。根据这个理论,为了使人口增长超越马尔萨斯制约,我们需要科学,但最终驱动科学并导致繁荣的是人口数量的增加。在这个良性循环中,人类经过思考创造更多发明,相应地也购买这些发明,包括工具、技术和方法,这又支撑了更多人的生存。因此,更多的人类思想等于更多的进步。经济学家朱利安·西蒙(Julian Simon)把人类意识称为“最大的资源”。按照他的统计,更多的思想是深层次进步的主要源泉。

不管是作为主要成因,还是仅仅作为一个因素,人口增长在两个方面有助于社会进步。其一,100万人的大脑思考一个问题强过1个人的大脑。单个人也许能想到解决之策,但更有可能的是100万人当中的某人找出解决办法。其二,也是更重要的,科学是集体行为,共享知识带来的灵光一现经常优于100万个单独的大脑。个体的科学基因是个谜。科学既是个人也是集体认识世界的方法。一种文化的集体力量越大,科学就越能发挥作用。

人口以相似的方式对经济产生作用。我们目前的经济财富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人口增长。过去几个世纪美国人口稳定增加,确保了稳步扩张的创新市场。同时,世界人口数量也在上升,保证了全球经济增长。数十亿农民从自给自足的生活转入市场经济,导致全世界物资供应增加,需求也在膨胀。不过如果世界市场或者美国市场逐年萎缩,试着想象过去两个世纪是否会出现同样的财富增长。

如果人口增加引发社会进步加速是真实情况,那么我们应该担忧。你也许看过联合国的人口峰值官方图,其数据来源是我们从当前全球人口普查中掌握的信息。过去10年间,每个版本估计的地球人口峰值不断变化(向下),但是末端形状不变。联合国绘制的未来40年左右的典型曲线图如图5–3所示。图5–3 世界人口预测。联合国2002~2050年世界人口预测,2002年绘制

这种预测提出了一个有助于理解科技进步根源的问题,即曲线图总是在2050年处终止,那是最高点。它不敢预测峰值以后的情况。那么人口达到顶点后会发生什么?向下,水平浮动,还是再次上升?为什么曲线图从不显示之后的预测?大多数制图者完全忽视了这个问题,而且从不认错。只显示一半曲线的现象非常普遍,时间太长,以至于另一半无人问津。

我找到的对2050年左右人口峰值之后的可靠预测的唯一来源是联合国发布的2300年——也就是未来300年——世界人口状况系列报告。

记住,世界范围内生育率低于人口更替水平,即平均每名妇女生育2.1个孩子,意味着全球人口的长期减少,或者说人口负增长。联合国的乐观预测认为平均生育率将保持在1995年的水平,也就是每名妇女生育2.35个孩子。我们已经知道这个预测与实际不符。全世界100多个国家中只有几个保持那么高的生育率。谨慎的预测认为未来100年平均生育率将低于2.1的人口更替水平,之后200年内因为某种原因重新回到更替水平。报告暗示,发达国家的生育率完全不可能提高。悲观的预测数字是1.85。今天欧洲所有国家都低于2.0,日本为1.34。即使是“悲观”预测认定的今后200年的生育率,也高于大多数发达国家的当前水平。图5–4 世界人口长期变动范围预测。联合国对未来300年世界人口前景的3种预计(高、中、低),2000~2300年

发生了什么事?国家发展了,生育率下降了,每个正在现代化的国家都经历了这个过程。这种普遍的生育率下降被称为“人口转型”。问题在于人口转型没有底线。在发达国家,生育率持续下降。一降再降。看看欧洲和日本(见图5–5),它们的生育率趋近于零。(不是零增长,多年前它们已经达到了零增长,而是零生育。)事实上,多数国家——甚至包括发展中国家,生育率都在下降。世界上有近半数国家的生育率已经低于人口更替水平。

换句话说,人口增加导致财富增长后,生育率下降,人口减少。这也许是严格控制指数级发展速度的动态平衡反馈机制。也有可能是错误的。图5–5 欧洲近期生育率。点线是人口更替水平,这是一个群体可以实现人口自我更替的最低生育率

联合国对2300年的前景描绘是可怕的,但是这组300年预测报告的问题是可怕程度还不够。专家推测,即使是最悲观的前景,生育率也不可能低于欧洲和日本这些地区的低生育率。为什么他们这样推测?因为此前从未发生过。可是,这样的繁荣水平自然也从未出现过。迄今为止,所有证据表明,财富增长会降低生育率。如果全球生育率持续降低,发达国家达到每名妇女生育2.1个孩子的人口更替水平以下,发展中国家达到2.3以下,会出现什么情况?更替水平仅仅是维持零增长,也就是保证人口不减少所必需的。2.1的平均生育率意味着很大一部分妇女为了抵消无子女和只有1~2个孩子的妇女造成的损失,不得不养育4个或5个子女。怎样的反文化力量能够促使10亿以上受过教育的现代职业女性生育3个、4个或者5个孩子?你的朋友当中有多少人有4个或者3个孩子?从长远来看,“多生多育”的措施发挥不了作用。

注意,即使长期的全球生育率只比人口更替水平略低,比如1.9,最终也将不可避免地导致世界人口数变为零,因为每年出生的婴儿越来越少。不过我们不必担心人口归零。在人类数量还远未降至零时,门诺教和摩门教将用他们的高生育率和大家族拯救人类。问题是,如果财富增长取决于人口增加,那么连续几个世纪人口缓慢减少时,深层次的科技进步将如何实现?

下面是5种预测前景,分别包含5种关于进步属性的不同假设。

前景1也许科技使得养育孩子更加容易,或者说花费更少,尽管难以想象科技能以某种方式降低抚养3个孩子的难度。也许社会压力要求维持人类物种,社会重视养育多个小孩。也许机器人保姆改变一切,社会流行家中有两个以上的孩子。设法维持现状不是不可能的。不过即使全球人口稳定,保持固定数量,我们没有先例证明人口不变可以带来进步。

前景2虽然人类大脑统计数量可能减少,但我们可以发明人造大脑,甚至可以达到数十亿的数量。或许这些人造大脑就足以保持财富增长。要实现这个目标,它们不仅需要产生思想,还需要付诸实践,就像人类那样。既然它们不是人类(如果想要人类大脑,生个宝宝吧),那么这样的繁荣和进步很可能不同于今天的情形。

前景3要保持社会进步,与其依靠增加人脑数量,不如提升人类平均智力水平。也许在永远在线技术、基因工程或者药物的帮助下,个人大脑的潜力将被释放出来,推动进步。也许我们可以增加自己的注意广度,缩短睡眠时间,延长寿命,消费更多,生产更多,创造更多。数量更少但更加强大的人脑将加速这个循环。

前景4也许前面的结论全都错了,繁荣与人脑数量增加毫无关联,也许消费对进步毫无帮助。我们只需理解如何在人口越来越少的情况下(同时寿命越来越长)提高生活质量、增加选择机会,就可以了。这是非常不成熟的设想,也是与我们当前体系格格不入的。如果每年能够成为我的潜在读者或客户的人越来越少,那么,除了增加读者或客户,我还必须因为其他原因而进行创造。无增长的经济不可想象。不过更奇特的事件也曾发生过。

前景5我们的人口突然锐减,只剩下一小部分人,他们不顾一切地疯狂生育,并走上兴盛之路。世界人口剧烈波动。

如果繁荣仅仅来自人口增长,那么在下一个世纪,进步将自相矛盾地自我减速。如果进步的成因并非人口增长,我们有必要确定它的成因,这样当人口峰值过去后,我们能够继续繁荣。

我将社会进步历程描述为人的意识推动的结果,不过还没有提到这样的关键事实,即人类对能源的使用按照同样的向上曲线而变化。近200年来的加速进步无可置疑的驱动力是指数级增长的廉价丰富的能源。工业时代露出曙光时,社会发展开始起飞阶段,此时恰逢人类发现如何利用煤炭动力来取代——或者说补充——畜力,这绝不是巧合。人们可以观察20世纪的3条上升曲线,即人口、科技进步和能源产量,然后得出结论:人和机器都在使用石油。这3条曲线非常完美地相互对应。

廉价能源的开发是技术元素的重大突破。可是如果发现高密度分布的能源就是掌握了关键知识,那么中国将会是第一个工业化国家,因为在欧洲人之前中国人已经计算出他们丰富的煤炭资源可以燃烧至少500年。廉价能源是巨大红利,但是大量储备能源还不足以推动进步。中国缺乏释放能源的关键科学知识。

假设人类诞生在一个没有矿石燃料的星球。会发生什么情况?仅靠燃烧木柴,文明能取得长期进步吗?有可能。也许高效的木柴和木炭技术优于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技术,可以支撑人口增长,使其密度大到足以产生科学。于是,从只用木柴作为能源,发展到发明太阳能板,或者核能,或者任何形式的能源。另一方面,没有科学,漂浮在油海上的文明不会取得任何进步。

社会进步跟随思维进化的步伐,随之而来的是能源产量的同步增长。地球上不难发现的充足而又便宜的能源引发了工业革命和当前科技发展的提速,但首先技术元素需要科学揭开煤炭和石油能量转化的奥秘。在共同进化的舞蹈中,人类思维成为廉价能源的主导者,使之为数量不断增加的人脑提供足够的养分。这催生了更多科技发明,反过来消耗更多的廉价能源。这种自我放大的循环产生了3条上升曲线,分别代表技术元素的3个方面:人口、能源使用和科技进步。

科技进步呈现上升曲线的证据广泛而且深入。这方面的数据汗牛充栋,成百上千的学术论文记录了我们关注的全部事物的实质性进步。这些测量数据的曲线一般指向同一方向:向上。10年前朱利安·西蒙从它们的集合中引出下面这些著名预测:这些是我最重要的长期预测,前提是没有全球性战争或政治动荡:(1)人类寿命会超过现在,年轻人死亡人数下降;(2)世界各地的家庭收入将增加,生活水平提高;(3)自然资源的成本会低于现在;(4)农用土地继续减少,相对于其他经济资产的总价值,它的重要性下降。这4项预测成为现实的可能性非常大,因为历史上各时期出现的完全一样的预测被证明是正确的。

他的理由值得复述:他打赌有一种历史性力量很多世纪以来保持着同样的运行轨迹。

不过,有些专家挥动着三个论点来反驳进步观念。第一,我们自认为正在评估的那些事物完全是错觉。按照这样的思维,我们正在评估的对象是错误的。怀疑主义者看到的是人类健康的大面积恶化和人类精神的迷失,更不用说其他一切事物的退化。但是对社会发展这一现实的任何反驳必须面对一个简单事实:美国的预期寿命从1900年的47.3岁升至1994年的75.7岁。如果这还不是进步的例子,那么什么才是?至少在一个方面,进步不是幻觉。

第二种反对观点认为,进步只有一半是真实的。也就是说,物质方面的进步的确发生了,但重要性没有那么大。无形的事物,例如有意义的幸福感,才是重要的。意义很难度量,因此也很难改善。迄今为止我们可以量化的任何事物长期来看都在进步。

第三种观点是现在最常见的。该观点认为,物质进步是事实,但付出的代价太大。面对现在更加美好的生活,进步观念的批评者会赞同人类的状况确实在不断改善,但这是通过以不可持续的速度破坏和消耗自然资源实现的。

我们应该严肃对待这种观点。进步是事实,而进步导致的负面后果也是事实。科技造成了严重的环境破坏,但这种破坏不是科技的内在元素,现代科技不一定产生这样的破坏。当现有技术造成负面后果时,我们可以研发更好的技术。“如果我们保持现有模式,就很难维持生存,”科普作家马特·里德利(Matt Ridley)说,“可是我们不会这么做,绝不。我们总是改变,总是大幅提高物质——能源、资源等——使用的效率。我们只利用陆地就能供养世界。如果像过去那样成为渔猎采集者,我们需要大约85个地球才能供养60亿人。如果回归早期刀耕火种的农业生活,养活人类需要整个地球,包括所有海洋的资源。如果延续1950年时不需要太多化肥的绿色耕作方式,我们需要世界陆地面积的82%作为耕地,而不是现在的38%。”

我们不会一成不变。我们处理明天的问题,用的不是今天的工具,而是明天的工具。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进步。

明天也会有问题,因为进步不代表乌托邦。人们很容易把进步主义误解为乌托邦理想,因为除了乌托邦,不断增加的永无止境的进步还能发生在哪里?遗憾的是,这种误解混淆了方向和目标。科技尽善尽美、不受玷污的未来是达不到的,而作为机会持续增加这一过程的终点,未来不仅是可以达到的,而且正是我们现在前进的方向。

我更欣赏生物学家西蒙·康韦·莫里斯的总结:“进步不是绝对乐观主义者制造的某种有害副产品,它就是我们实际生活的一部分。”进步是实实在在的。创造物质世界的可能是能量流和无形思维的扩张,而进步则是物质世界的重构。虽然现在是人类在推动进步,但这个重组过程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其形式为生物进化。

 [1] 拉比是犹太教祭师的称呼。——译者注

第六章 注定的发展方向

专家导读这是全书最为激动人心的一章。从这一章,可以领略思想家是如何遵从内心的呼唤,捕捉生物进化中“不大可能的必然事物”,描绘被正统进化论忽略了的必然趋势。凯文·凯利的立场十分鲜明,“进化,乃至技术元素,遵循由物质和能量的本质决定的固有方向”。这一“固有方向”仿佛有意地将生物引导到一个高度复杂的、精巧的方向,比如眼睛、翅膀、双足、回声定位系统,以及蚂蚁、蜜蜂、啮齿动物和哺乳动物的互助行为。更重要的是,这种“趋同进化”是跨物种的。在传统进化理论看来,物种的内部变异力量,受到外部环境压力和选择的引导,其结果呈现出适应性和偶然性。进化的必然性,在传统进化理论中毫无立足之地。通过汇聚现代生物学、考古学的最新发现和前沿观点,凯文·凯利认为,“必然性是外熵性质的力量,是像进化中的生命一样复杂的系统自发形成的自组织”。用作者的话说,就是坚信“生命的机器化和机器的生命化”(参见《失控》一书),是未来世界的进化方向。通过审视数十亿年自然与生命纷繁复杂的进化岁月,那一条条长长的、依稀可辨的轨迹表明,“看起来进化似乎想要创造某些构造”。对凯文·凯利来说,作为生命的第七王国,技术元素已经深深地卷入、参与到智人的进化轨迹当中,自组织进程不但发生在生物界,而且在技术元素的王国里也悄然发生、发酵、演化,并与人类文明进程紧密相连、相互交织。那么,技术元素进化的固有趋势是什么呢?这是接下来将要探讨的重大问题。也是理解本书核心思想的关键。

作为第七生命王国,技术元素目前正在放大、扩展并加速在漫长岁月里推动生物进化的自组织进步。我们可以认为技术元素是“加速的进化”。因此,为了看清技术元素的发展方向,我们需要分辨进化本身的走向和促使它向该方向前进的动力。

现在的正统教科书认为生物进化过程是宇宙的随机运动,本章的观点正好相反。进化,乃至技术元素,遵循由物质和能量的本质决定的固有方向。该方向使生命的形成具有若干必然性。这些普遍的趋势还渗入了科技的产生过程,这表明技术元素的某些方面也是不可避免的。

为了追踪这条轨迹,我们必须回到起点:生命的起源。就像机器人制造自己一样,40亿年前我们所知的生命构造也在缓慢地自我组合。从这种看似不可能的自我创造之后,生命进化出数以亿计不可思议的生物。可是它们到底如何不可思议?

当查尔斯·达尔文研究自然选择理论时,眼睛给他制造了麻烦。他发现很难解释眼睛如何逐渐进化,因为视网膜、晶状体和瞳孔构成的整体看起来如此完美,缺少任何部分都会导致眼睛完全丧失功能。当时达尔文进化理论的批评者认为眼睛是一个奇迹。可是按照定义,奇迹只发生一次。达尔文和他的反对者都没有注意到这一事实:像照相机一样的眼睛进化次数不止一次——尽管它似乎是奇迹,在地球生命发展历程中它进化了6次。人们在某些章鱼、蜗牛、海洋环节动物、水母和蜘蛛身上也发现了“生物照相机”非凡的光学构造。这6种无关联生物有一个生活在遥远过去、无视觉的共同祖先,因此它们都因为独立进化出这样的奇迹而受到人类的赞叹。6种形式的眼睛都是令人吃惊的成就,毕竟,人类用了数千年时间才制造出第一块可用的人造相机镜头。

但是,6次独立自我组装“相机镜头”是否代表着最大程度的不可能性,就像抛掷600万次硬币,全部都是正面朝上?或者说,眼睛的多次创新是否意味着它是自然形成的吸引进化的漏斗,就像山谷底部的井吸引水一样?还有另外8种眼睛,每一种都不止进化一次。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估计,“整个动物王国中眼睛独立进化的次数在40~60次之间”,他因此宣称,“生命——至少是我们理解的地球生命——几乎迫不及待地要进化眼睛。我们可以肯定地预测,一个关于(进化)模拟演示的统计样本将以眼睛结束。而且不只是笼统的眼睛,还可以分为昆虫、对虾或三叶虫所具有的复眼,以及与人类和乌贼类似的照相机一样的眼睛……有如此多的方法创造眼睛,我们已知的生命完全可以找到所有方法”。

是否存在某些结构、某些自然形态,经常引导进化的前进方向?这个问题和技术元素关系密切,因为如果进化表现出向普适性解决方案发展的趋势,那么作为进化的加速延伸,科技也会这样。最近几十年,科学家发现,复杂的自适应系统(进化是其中一个例子)往往会融入(其他所有因素相同的情况下)几种再现模式中。这些模式没有出现在系统内部,因此其表现出的结构被认为既是“自发的”,又受到作为整体的复杂自适应系统的控制。由于同样的结构会重复出现,就像洗衣机脱水桶中的水突然出现涡流,似乎是凭空出现的,因此这些结构也可以被视为必然的。

地球生命不断重演此类相同的现象,生物学家整理出了一份记录这些现象的越来越长的表单。他们无法确定该如何处理这些奇怪的状况。但是有几位科学家相信这些反复出现的创新是生物界的“多重旋涡”,或者说在进化的复杂互动过程中产生的类似模式。人们估计地球上的3000万种物种每小时进行数百万次的试验。它们不停地生育、争斗、杀戮或者互相改变。除了彻底的重组,进化还不断汇聚生命树庞大分枝上的相似特性。这种对重现结构的向往被称为“趋同进化”。不同物种间的血统在分类学上距离越远,趋同性就越令人印象深刻。

旧大陆灵长类动物与它们的远亲新大陆猴类相比,具有全色视觉,但嗅觉没有那么灵敏。新大陆的这些猴子——蜘蛛猿、狐猴和绒猴——都有非常敏锐的嗅觉,但是缺乏三色视觉。吼猴是一个例外,它们与旧大陆灵长类相似,有三色视觉和不灵敏的鼻子。吼猴和旧大陆灵长类的共同祖先非常古老,因此吼猴独立地进化出三色视觉。通过检测全色视觉的基因,生化学家发现吼猴和旧大陆灵长类都使用调制到相同波长的受体,在3个关键位置具有完全相同的氨基酸。还不只这些,二者嗅觉弱化的成因都是同样的嗅觉基因受到抑制,按照同样的序列关闭,细节也相同。“当类似的约束力共同作用时,类似的结果就会出现。进化显然是可以重现的。”基因学家肖恩·卡罗尔(Sean Carroll)说道。

进化可复制的观点引起了很大争议。可是既然趋同性不仅给生物学带来巨大冲击,而且强烈暗示了技术元素也存在趋同性,那么分析关于其本质的进一步证据就是值得的。根据不同人对“独立”概念的理解,被记录在案的独立的趋同进化的例子有数百个,而且还在增加。任何这样的名单必然会包括鸟类、蝙蝠和翼龙(恐龙时代的爬行动物)扑翼的3次进化。这3类动物谱系最后的共同祖先没有翅膀,表明它们各自独立地进化出翅膀。尽管在分类学上相距甚远,这3类动物的翅膀在结构上明显相似:皮肤伸展,紧连在多骨的前肢上。回声定位的导航方法经历过4次进化:蝙蝠、海豚和两种穴居鸟类(南美夜莺和亚洲金丝燕)。双脚在人类和鸟类中重复出现。防冻化合物在银鱼身上进化两次,一次在北极,一次在南极洲。通过进化,蜂鸟和蜂鸟蛾能够围绕花朵盘旋,通过一根细管吮吸花蜜。恒温特性进化次数大于1。双目视觉在分类差异很大的动物身上进化过很多次。珊瑚的近亲苔藓动物在4亿年时间里6次进化出独具特色的螺旋状群落。蚂蚁、蜜蜂、啮齿动物和哺乳动物进化出互助行为。植物王国中相距很远的领域分别进化出食虫物种——为了获取氮物质而吃虫。分类不同的多汁树叶进化了许多次,喷射液体的能力进化两次。多种鱼类、软体动物和水母独立进化出用于游泳的浮力气囊。在昆虫王国,扑翼由绷紧的薄膜覆盖在骨架上构成,中间经历了不止一次进化。尽管人类运用技术开发出固定翼和旋翼飞行器,但我们还没有制造出可靠的扑翼飞行器。不过,固定翼滑翔者(飞行松鼠、飞鱼)和旋翼滑翔者(多种植物种子)也进化了若干次。事实上, 3类啮齿动物滑翔者物种也显示出趋同性:飞行松鼠、鼠袋鼯和蜜袋鼯,后两种均产自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大陆在地质时期发生了独立的板块漂移,使之成为平行进化的试验室。在澳洲,多个例子表明有袋类动物与旧大陆的有胎盘哺乳动物相似,甚至在过去也是如此。在已经灭绝的有袋剑齿虎和剑齿虎化石上,都发现了剑齿。有袋狮长着猫科动物一样的可缩进的爪子。

人类标志性的远亲恐龙独立地发展出若干新特性,与我们共同的脊椎动物始祖相似。除了翼龙和蝙蝠相似以外,流线体形的鱼龙和海豚、沧龙和鲸都有相似之处。三角龙的嘴与鹦鹉、章鱼和乌贼的嘴类似。外形像蛇的鳞脚蜥科与后来的蛇一样没有脚。

不同谱系在分类学中位置越近,趋同性就越普遍——但重要性越低。青蛙和变色龙独立进化出速射型“舌叉”,可以在一定距离外捕捉猎物。主要的3类蘑菇各自进化而成的物种都会结出黑色、浓密、像松露一样的地下果实;仅在北美,蘑菇种类超过75类,包括松露,其中有许多是独立进化的。

对某些生物学家来说,趋同性的出现不过是统计学上的新鲜事,就像遇到别人名字和出生日期与你相同。的确古怪,但那又如何?如果有足够多的物种和时间,你也一定会遇见两个形态碰巧相似的物种。但是相似特性实际上是生物学法则。大多数相似点是不可见的,只出现在近缘物种间。近缘物种自然共享某些特性,而非近缘物种的相似特性较少,因此非近缘物种的同源性更有价值,更值得注意。不管怎样,生命用过的大多数方法不止一种有机体使用,也不止一个门类使用。没有被自然界重复使用的特性才是罕见的。理查德·道金斯对博物学家乔治·麦加文将只发生过一次的进化命名为生物“创新”提出质疑,麦加文能够收集的只有很少的例子,如投弹手甲虫,它在需要时可以混合两种化学物质,向敌人射出毒液;还有潜水钟蜘蛛,通过水泡呼吸。同时发生的独立创新似乎是自然界的法则。我将在下一章中论述,同时发生的独立创新似乎也是技术元素的法则。在自然进化和科技进化这两个领域,趋同性导致必然性。必然性引起的争议甚至比可复制性还要大,因此需要更多的证据。

回到重复进化的眼睛这个话题。视网膜上有一层专用蛋白质,用于执行感光的工作。这层蛋白质被称为视网膜紫质,将射入光的光能转化为活跃的电信号,沿着光学神经传送。构成视网膜紫质的古老分子不仅出现在照相机似的眼睛视网膜上,在低等蠕虫的大多数无透镜原始眼点上也能找到。这种分子在动物王国随处可见,因为性能很好,所以无论在哪里发现,其结构都相同。它可能数十亿年保持不变。其他若干种与之竞争的光敏分子团(例如隐花色素),在效率或者耐久性方面有所欠缺,这表明经过20亿年的视觉进化后,视网膜紫质确实是自然界可以找到的最佳感光分子。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视网膜紫质是又一个趋同进化的例子,因为在遥远的过去它曾经分别在两个独立物种王国中进化,一次是太古代细菌,一次是真菌。

这一事实让我们震惊。可能存在的蛋白质链数量是个天文数字。组成所有蛋白质“单词”的字母表包含20种基本符号(氨基酸),这些单词平均下来估计有100个符号——或者说100个“基”——那么长。(实际上,很多蛋白质链要长得多,不过对于本次估算,100足20矣。)进化能够产生(或发现)的可能蛋白质链总数是100,或者4010。这意味着可能存在的蛋白质链数量比宇宙中的恒星还要多。让我们来作简化处理。因为100万个氨基酸“单词”中只有1个合成为功能型蛋白质,我们可以大规模减少数量,并假定潜在的功能型蛋白质数量等于宇宙的恒星数量。找到特定的蛋白质就等同于在广袤太空随机寻找特定恒星。

按照这样的类比,进化经过连续跳跃后发现了新蛋白质(新恒星)。它从一个蛋白质链跳至“邻近的”相关链,接着到达下一个新型链,如此反复,直至抵达某种极不相同的独一无二的蛋白质链,此时已距离起点很远,就像人们在星际间跳跃,远行至另一个恒星。可是在一个像我们的宇宙那么大的空间里,经过上百次随机跳跃,在某个遥远星球上着陆后,绝无可能重复同样的随机过程而再次完成相同的过程。从统计学意义上说是不可能的。然而进化对视网膜紫质却做到了。在生命宇宙的所有蛋白质星球中,进化两次发现这种数十亿年从未改良的蛋白质。

这种“两次击中”的不可能事件在生命领域不断发生。进化学家乔治·麦吉在论文《趋同进化》(Convergent Evolution)中写道:“鱼龙或海豚形态的进化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应该这样描述才正确:它完全称得上奇迹,一群陆生四足动物,具有完整的四肢和尾巴,可以使肢体和尾巴退化成像鱼那样的鳍。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至少可能性非常小,不是吗?而这在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两种谱系不是很近的动物——身上重复发生了两次。要寻找它们的共同祖先,就必须回到石炭纪这样古老的年代。这说明,它们的基因传承非常不同。虽然如此,鱼龙和海豚都有独立再进化的鳍。”

是什么引导这种不太可能的现象发生了?如果说这同一种蛋白质,一种“偶然”出现的形态,进化了两次,那么这一过程的每个步骤显然不可能是随机的。这些相似旅程的主要引导因素是它们的共同环境。太古代细菌的视网膜紫质和真菌的视网膜紫质,以及鱼龙和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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