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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0 20:1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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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夏目漱石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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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为你连根拔除寂寞

我想为你连根拔除寂寞试读:

永日小品

元日

吃罢杂煮,回到书斋。不一会儿,来了三四个人,全是青年男子。其中一位身穿大礼服。也许是还没穿惯,看起来他对这种麦尔登呢料子总有几分抗拒。其余几个人皆是和服,且都是平时的便装,一点没有过年的样子。这些人望着“大礼服”,啧啧有声,连连不断。这是大家十分惊讶的最好证据。我也应景地随着“哎呦——”了一声。“大礼服”掏出一块洁白手帕,擦了擦那张平静无事的脸,举起盛了屠苏酒的杯子,大口狂饮。其他人也动起筷子享用佳肴。这时,虚子乘车赶过来了。他身着黑色和服外褂,上面印着黑色家徽,显得十分老派。“你还留着黑家徽的外褂啊,是因为要穿着这个演能乐剧吗?”我问道。“嗯,是啊。”虚子回答。

随即,他提议来一段能乐谣曲。“谣曲的话,我倒也能唱几句。”我回应道。

于是,我们合唱了一段《东北》。这个剧目,我还是多年前学习的,之后几乎从未温习过,很多地方已经记忆模糊了。再加上,我的嗓子也有些不中用,好容易对付着唱起来的时候,青年们异口同声地说我实在唱得不得要领。连“大礼帽”也说:“你的声线太不稳定了。”

这帮家伙,本是对谣曲一窍不通的主儿,因此对我和虚子唱得孰优孰劣不知所以。但从他们的批评看,却也说得在理,遂也无法鼓起勇气开口骂他们“混账”之类的了。

随后,虚子讲起自己近来学习打鼓的事情。那群连唱歌的“唱”字都闹不清楚的家伙们,又叫嚷道:“来一段吧,请务必让我们听听!”说着露出一副汲汲瞩望的表情。

虚子对我说:“那你来唱谣曲吧。”

这对于不知锣鼓为何物的我而言,既有些勉为其难,又感到几分新鲜与兴奋。“那就唱吧。”

我应承下来。虚子差使车夫回去拿鼓。鼓拿回来后,又叫车夫从厨房搬来炭炉,把鼓皮架在通红炭火上烘烤。大家惊讶地盯着瞧。我也对这种猛火烘烤的方法感到吃惊。问道:“这样子没问题吗?”“嗯,没问题!”

虚子一边回答,一边用指尖弹弹绷紧的鼓皮。只听鼓皮发出一声清脆回响。“这样就好啦。”

他把鼓从炭炉上撤下来,系紧鼓绳。穿着背上印有家徽的黑衣男子,手中灵巧摆弄着绯红绳弦,姿态翩翩,动作优雅。大家都兴奋地看着他。

片刻后,虚子脱去和服外褂,将鼓抱入怀中。我让他稍等。因为我不晓得他在何时敲鼓,总得有个协调商量。于是,虚子耐心为我讲解,这里该有几声吆喝,这里会有一番鼓声,你就只管唱好了。我听得满头雾水,若是要好好协调唱腔与鼓声,怕是没有两三个小时是不行的。无奈之下,也只得马马虎虎应承下来。我唱起《羽衣》中的一段。“春雾朦胧,烟霞迷离”一句还没唱完,我就觉得有些后悔了,这曲子开腔唱得太单薄,气势不足。但是,半道再突然提振的话,则会影响整体协调,只得任曲调萎萎靡靡。不料片刻后,虚子高亢喝唱起来,并随之重击了一下鼓面。

我做梦也没想到虚子的动作会这般猛烈。本来我以为,虚子的喝唱应该是优美悠长的。孰料他声声震我耳、入我心,似是真刀真枪要一决胜负。我的唱声也受到虚子数次的承托鼓舞,渐渐昂扬起来。等到终于渐次平静下来的时候,虚子又是一声高喝。每每被虚子的喝唱惊吓,我的声线都要踉踉跄跄半晌才能安定下来。于是,我的声音越发地小了。片刻后,听众们皆哧哧窃笑起来。我自己也觉得这实在有些不像样子。“大礼服”率先站起来,“噗嗤”一声笑起来。我也禁不住一起笑起来。

随即,批评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以那位“大礼服”的讥讽与挖苦最甚。虚子微笑着,自己一边演唱一边击鼓合拍,好歹是让这剧目收场了。过了一会儿,虚子说还有其他人家必须拜访,便急匆匆乘车走了。其后,我又受到这帮年轻人好一番冷嘲热讽,就连妻子也伙同他们一起奚落我。最后,她感慨道:“高滨先生击鼓时,袖子内衬翩跹起伏,那颜色真是好看!”“大礼服”当即表示赞成。

依我看,虚子衣袖的颜色也好,击鼓时袖摆翩跹的身姿也罢,哪一样都没什么好看。

推开栅栏门走到屋外,只见巨大的马蹄踏印里积满一泓雨水。一脚踏上泥泞的土地,随着扑哧的声音,泥浆飞溅到脚后跟上。抬脚的时候有些吃力。因为右手提着小木桶,每踏一步都要陷进泥里,行动十分不便。我小心翼翼注意着脚下迈步,为了保持上半身平衡,真想一股脑儿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不一会儿,小木桶底一下子蹾进泥里,若不是提桶的木把支住我,我肯定会跌个狗啃泥。抬头一看,叔父就站在两三米开外的地方。他肩上披着蓑衣,下面耷拉着一张三角形的渔网。此时,他戴在头上的斗笠微微动了一下。我隐约听到斗笠下叔父的声音:“这路真难走啊!”随即,披蓑戴笠的身影在风雨中渐渐模糊起来。

站在石桥上向下看,幽黑的水流从草丛中涌出来。在平时水深不会没过脚踝三寸的河水底部,纤长河藻随着水流昏昏欲睡般无力地摇曳。过去看似清澈的水流,如今却变得浑浊不堪。下有河底污泥泛起,上有雨水从天而落,中间漩涡翻腾旋转。叔父凝视漩涡许久,嘴里说了一句:“能抓到。”

我们渡过桥,朝左转去。漩涡从青绿稻田蜿蜒而去,不知要流向何方。我们随着这水流向前走了一百多米。就这样,空旷冷清的田间只有我们二人顶雨站立着。双目所及皆是落雨。叔父从斗笠下仰望着天空。乌云欲压顶,苍穹如壶盖,像是要将我们封锁在其中。雨水不知道是从何处落下来的,只是延绵不断地落着。脚步停下来,便听到哗哗的雨声。先是雨滴击打在披戴着的蓑衣斗笠上的声响,接着是四面田野的落雨声。隐隐约约,也听得到对面的贵王神社森林的声响,从遥遥迢迢的远方传来。

森林上方,黑云聚涌在杉树梢顶,幽深莫测。天际乌云含雨重,无力地耷垂着。眼下,云脚被杉树绊住,缠络在梢头,眼看就要坠落在森林中了。

我留神看了一眼脚下,漩涡滔滔从水面上涌流过来,像是贵王后院的池塘也被上方压顶的乌云袭击了一般。那漩涡来势汹汹,形状看起来也极有气势。叔父又凝视着翻滚的漩涡,像是要捕到什么一样,口中嘀咕着:“能抓到。”不一会儿,叔父披着蓑衣蹚水下去。水流虽湍急,但并不深,站在当中不过是齐腰的样子。叔父立在河中央,面对贵王神社森林,朝着水流的上游,卸下肩上的渔网。

我们二人静静站在雨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奔涌而来的漩涡。贵王池塘里被冲走的鱼儿,定要从这漩涡下随波而来。要是下网准,就能逮到大鱼!我这么想着,更加专心致志地盯着水流。河水越发浑浊起来,只能看见水面翻涌,底下究竟是什么情况完全不能得知。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丝毫松懈,等待着叔父浸在水中的手腕挥动起网的那一刻。然而,叔父一直没有动作。

雨脚渐黑,水色渐重。漩涡的波纹从河面上激烈打着旋翻涌而来。就在此时,眼前经过一波流速极快的黑浪,使河水瞬间变了颜色。它承受了短暂的光亮,从那模样看,应是什么细长的东西。大概是条河鳗吧,我心想。

突然,叔父逆着水流,紧握网纲的右臂猛地发力,像是从蓑衣下弹到肩头一样。一个细长的东西从他手心溜走,在幽暗落雨中,勾画出一条重重的曲线,跌落在对面河堤上。定睛一看,草丛中赫然抬起一尺高的蛇颈。蛇头就这么高举而立地与我们对视。“走着瞧!”

那确实是叔父的声音。但与之同时,镰刀蛇头消失在了草丛里。叔父脸色铁青,盯着甩掉蛇的地方。“叔父,刚才那句‘走着瞧’是您说的对吧?”

叔父终于回过头。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说:“是谁说的,我也不清楚。”直到今天,我妹妹与叔父谈及此事,叔父总会用一种微妙的神情回答,谁说的他也不知道。

小偷

我正准备去隔壁一间屋子里睡觉,忽然闻到一股被炉的焦煳味道。如厕回来时,我提醒妻子道:被炉的火好像太旺了,要当心点。说罢,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那时已经过了十一点钟。在床上我一如既往地做了个安稳的梦。天气虽寒,却没有风,也听不到挂钟走动的声音。似是时间的世界被粉碎了一般,我陷入沉沉的熟睡中。

随后,我忽然被一阵女人的哭声惊醒。仔细一听,是那个名叫“妹代”的女佣的声音。这位女佣一受惊吓便六神无主,会不管不顾地哭出来。前些日子,她在给家里的婴儿洗澡时,由于婴儿被热气蒸到,抽起了筋。她见状吓得足足哭了五分钟。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奇异的哭声。她一边抽泣,一边飞快地说着什么。像是控诉、辩解、道歉、悲悼情人之殇——总之与平常人受到惊吓的哭声不同,是带着锐利的、急促的感叹词的啜泣声。

我正是被这种奇异的哭声所惊醒。声音确实是打从妻子卧房隔壁的房间传来。同时,通红的火光透过纸隔门,透射到原本昏暗的书房。我刚一睁开眼,火光便映入眼帘,我立即想到“这是着火了!”随即翻身而起。“哗啦——”一声拉开了纸隔门。

当时,我满脑子想象的是:被炉倒翻,被褥烧焦,满屋火烧炎燎的场景。但当我拉开门一看,煤油灯如常地点着,妻儿安睡无恙,被炉也在应处的位置没有变化。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就寝前看到的一样,平和,温暖。只有女佣哭个不停。

女佣似是摁住妻子的被角,慌慌张张地在说着什么。妻子醒了过来,只是眨眨眼,并没有起身的意思。我一头雾水地站在门槛边,茫然地看着屋内的情形。突然,我从女佣的哭诉中捕捉到了“小偷”一词。听到这里,我顿时恍然大悟,大步越过妻子卧室,冲进下一个房间,口中一并大喊:“干什么!”但是,当我冲进那间屋子时,等着我的却只有一片昏暗。连着厨房的防雨窗有一片脱卸开来,清冷素静的月光,遍洒一地清辉。更深夜半,我凝望着映射进屋内的月色,不由得感到几分寒意。赤脚踩着地板走到厨房水池旁,四下俱寂。窥望门外,唯有月色皎皎。不知怎的,我一步也不想踏出门外。

折返回妻子房间,告诉她小偷逃了,但好在东西没少。妻子这才慢慢起身,一言不发地端起油灯走进那间漆黑的房间。灯光照亮了衣橱,双扇门敞着,抽屉被拉了出来。妻子瞟了我一眼说:“果然还是被偷了。”此时,我才意识到小偷是得手后才逃跑的。突然觉得自己实在糊涂。向旁边看去,那位用哭声将我惊醒的女佣的被褥,枕边还有一个衣柜,衣柜上又摞着一个小橱。由于时值年末,给医生送的红包与其他零钱都放在里面。我让妻子清点了一下,她说这些钱倒是一分没少。大概是小偷听到女佣跑过走廊时的哭声,无奈之下只得放弃作案,赶紧逃跑。

这时候,睡在外间的家人都起来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说,刚刚去小解过怎的没发觉;有的说,我可是一直到两点都没有睡着呢……总之都显得很遗憾的样子。其中,年届十岁的长女说,小偷是从厨房进来,打廊下过时蹑脚踏步的声音她全都知道。“哎哟,这可不得了!”阿房惊叹道。阿房今年十八岁了,是亲戚家的孩子,现在与长女同睡一室。

我又钻进被窝睡了。

第二天,我因为前夜的乱子而比平时起得晚了些。洗罢脸,吃早饭的时候,听到一阵骚乱。一会儿说女佣在厨房里发现了小偷的脚印,一会儿又说没发现。我不堪其扰,转身回了书房。还没过十分钟,就听到玄关外有人叫门,声音很是洪亮。看样子,厨房里的人没听到,我只得亲自去应门。到门口一看,一位警察正站在木格门外面。他笑道:“听说小偷光顾贵府了?”又问,“门窗可是都关好了?”“唉,是有没锁紧的。”我回答。“难怪呢。门窗不关严实,小偷总会从什么地方钻进来的。”

他提醒我说:“这窗板可是要一扇一扇都钉上钉子。”

我只得“哎,哎”地应着。从遇到这位警察之后,我就觉得仿佛失窃怪不得偷盗之人,反而是主人疏忽大意不妥。

警察进厨房看了看,又逮住妻子询问失窃的物品,将其一一记录在册。“锦缎圆腰带是吧。——这圆腰带是什么东西啊。反正就先这么写。对吧,一根锦缎圆腰带,还有……”

女佣在一旁只顾傻笑。这警察对圆腰带,双面腰带一窍不通。真是单纯又有趣的警察!不一会儿,他便列出十件失窃物品的清单,底下还标注了价格。临走前还叮嘱了一句:“总共是一百五十元,是吧?”

我这时候才明白究竟丢了哪些东西。十件物品,全是和服腰带。昨夜闯进来的,敢情是个专偷腰带的小偷。眼看新年将近,妻子神色不悦。正月头三天让孩子们穿上和服的计划算是泡汤了。真是要命。

过了晌午,来了一位刑警。他走进客厅四处查看。“那小偷会不会在小木桶里点蜡作案呢?”说着,便去翻查厨房间的小木桶。

我招呼道:“先喝些茶吧。”于是,请他坐到采光通透的客厅,一起聊聊天。

他说,小偷多是从下谷或者浅草等地乘电车过来,第二天一早再乘电车返回。那样的话,怕是抓不住的。这种抓捕对警方而言,耗费人力物力太多。你让小偷坐电车,就得给他付车费;你让小偷上法庭,就得给他盒饭吃,真是不划算。话说回来,倒是有公务费可以调遣,但警视厅先拿去一半,剩下来的再按人头分摊。牛込警署总共也不过三四个警察。——原先我一直以为,抓个小偷的话,凭他们的警力是可以应付的。可听罢这一席话,心里没了底。而对面那位警察先生也一副没有把握的神情。

我想找个工匠将门窗修缮一番,不巧天色已晚,他手头工作太多,抽不开身过来。转眼间到了晚上,无奈之下,只得将修缮门窗一事先搁置下来,同往常一样上床睡觉。家人颇为不安,我心中也绝不好过。警察的意思已经很明确:防范盗窃应由各家自己想办法。

但昨晚那贼人刚刚光顾过,今天应是不会再来了吧。如此思量之下,我宽了宽心,倒头睡下了。可到了半夜,妻子将我唤醒,说刚刚听到厨房里有啪嗒啪嗒的声响。她心里害怕得紧,让我赶紧起身去看看。果然有啪嗒啪嗒的声响。妻子一脸又遭小偷闯入的表情。

我悄悄起身,蹑手蹑脚穿过妻子的卧室,来到隔断用的纸拉门边上,只听见隔壁屋子里女佣的鼾声。我尽量不弄出任何声响地拉开纸门,一个人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我听到一阵咯笃咯笃的声音,是从厨房方向传来的。我像是影子一般,在黑暗中向声源摸行了三步左右,来到房门口。那里有一扇拉门,外面是木地板走廊。我贴着拉门,在暗处竖起耳朵。马上听到咯笃咯笃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这声音又传过来。大约听了四五遍,我确定这种奇怪的声音,是从木地板走廊左侧的一个橱柜里传来的。我一下子就放松了姿势,用平时走路的步子,回到妻子的卧房。“是只在啃东西的老鼠。放心吧,没事的。”“是这样啊。”妻子一脸庆幸无事的表情。

于是,两人都安心地睡下了。

翌日清晨,我洗罢脸,刚走进茶室,妻子便把老鼠吃过的一段鲣鱼干放在餐桌上。“这就是昨晚上老鼠啃的东西。”“是吗,原来如此!”我望着那被老鼠啃得惨不忍睹的鲣鱼干恍然大悟。

接着妻子又说道:“你要是顺便赶走老鼠,把鲣鱼干收起来就好了。”

那口气带了几分埋怨。而我也才意识到,倘使那么做就好了。

柿子

有一个名叫阿喜的孩子,皮肤光洁,眼眸透亮,却没有其他发育良好的孩子那样的红润面色。稍稍观察一下,就会觉得她的面色确实偏黄。常常出入她家的盘发师说,那是因为她母亲太溺爱不让她出门的缘故。那时候流行西式束发,但她母亲仍旧每隔几天就要请人来为阿喜盘束传统发髻。就是这么样一位女子,总是“喜儿、喜儿”地唤着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都舍不掉这种宠溺的称呼。母亲的上面还有一位剪了短发的祖母,祖母也喜欢“喜儿、喜儿”地叫。“喜儿哟,到了要去学琴的时候喽。”“喜儿哟,别在外面随便和那些孩子一起玩儿啊。”

因此,阿喜极少会出门玩耍。不过,周围也确实没什么上档次的住家。前面是一家开咸煎饼店的,隔壁是个瓦匠。再向前是一家修木屐的和修锁的铺子。但阿喜家可是银行里有头有脸的人。院子里栽着松树,一到冬天,花匠就会在窄窄的院子里铺上一地干松针。

从学校回来,实在无聊的话,阿喜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后院里玩耍。那里是名叫“良”的女佣洗衣服的地方,也是母亲和祖母晾晒东西的地方。到了年底的时候,会有头上包着打结毛巾的男子担着石臼过来捣年糕。同时,这里也是为咸菜上盐腌制,再封进木桶的场所。

阿喜在这里同母亲、祖母,还有良一起玩耍。有时候没人同她玩,阿喜就一人自娱自乐。通常,她会从矮矮的篱笆间,偷偷打量后街的大杂院。

大杂院里有五六间屋子。篱笆下筑着一道三四尺的高台,居高临下,为阿喜窥探大杂院提供了很好的地理条件。这样子俯瞰大杂院,阿喜心中十分快活。一见到兵工厂上班的阿辰赤膊喝酒,阿喜就会告诉母亲:“他在喝酒呢。”一见到做木工的木匠阿源磨斧子,阿喜就会告诉祖母:“他在磨东西呢。”除此之外,吵架的,吃烤山芋的,阿喜都会一一汇报。听罢,良就会哈哈大笑。母亲与祖母也一同忍俊不禁地笑起来。阿喜觉得,这样引她们发笑,真是件得意的事情。

阿喜窥探大杂院的时候,有时候会遇见阿源家的臭小子与吉。于是,照面来往间,三次里总有一次会搭起话来。不过,两个孩子总是谈不拢,每每都以吵架告终。每当与吉在高台下面说;“哟,你脸色真难看,还肿着。”阿喜就从上面抬起圆圆的下巴轻蔑地回道:“哼!你这个鼻涕虫、穷光蛋!”有一次,与吉被说恼了,从下面举起晾衣竿向上捅过来,把阿喜吓得只好躲进屋里。还有一次,阿喜把一个毛线钩织得十分好看的皮球弄掉下去,被与吉捡到后,不肯还给她。“还给我!快扔过来,喂!”

阿喜急得一个劲催促,与吉却拿着球,瞧着上面,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你道歉,道歉了我就还你。”与吉说。“谁要向你道歉!你这个小偷!”阿喜回嘴。

说罢,阿喜小跑到正在做针线活儿的母亲边上,哭了起来。母亲听闻后有些生气,要女佣良专门前去索要。但与吉母亲却只是说了句“不好意思”,并没有将皮球还回来。

事情过去三天后,阿喜拿着一个大红柿子到后街去了。于是,与吉像往常一样靠到高台下面。阿喜拿着柿子探出篱笆说道:“喂,这个送你。”

与吉一边从下面盯着柿子看,一边嚷嚷:“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我才不要你的东西!”“真不要?拉倒!”

阿喜说着把手从篱笆下面收回来。

与吉见状,果然又不满地嘟囔:“干嘛呀!干嘛呀!我可要揍你喽。”说着,又向高台挨近了些。“那,你要吗?”阿喜又把柿子伸出去。“谁稀罕,破玩意儿。”与吉睁大眼睛,望着上面。

如此问答重复了四五遍,阿喜说:“那就给你吧。”

说着,将柿子啪嗒一声扔了下去。与吉连忙捡起沾了泥的柿子。一拿到手里就狼吞虎咽似的往嘴里塞。

此时,与吉的鼻子翕动着,像是在震颤一样,厚厚的嘴唇撇向右侧。他把吃进嘴里的柿子“呸——”地吐了出来,眼中充满愤怒与嫌恶。“真涩!什么东西!”

说着,他将手中的柿子冲阿喜扔了回来,越过阿喜的头顶,打在阿喜身后的库房上。

阿喜一边喊:“哎哟,你这个馋鬼!”一边跑回家里。不一会儿,阿喜家里传出一阵哄堂大笑。

火钵

一觉醒来,昨夜抱在怀里睡觉的怀炉早在肚子上冷掉了。透过玻璃门向外望去,苍穹如铅,低沉凝重。胃痛好得差不多了。咬咬牙从被褥里起身,屋子里比我想象的更冷。窗下积雪与昨日无甚改变。

澡房结了冰,映着日光冷硬地闪亮。水管被冻住了,拧不开水龙头。好容易用温水擦擦身体了事后,走到茶室沏了杯红茶。刚将红茶倒入茶杯,便听到两岁的儿子如往常一样哭闹起来。这孩子前天、昨天皆是整日哭闹,我问妻子到底是怎么了,妻子说没怎么,只是天太冷了而已。要是因为天冷,可真教人没办法。不过,他那哭声确实抽抽搭搭的,似乎没有什么痛苦的意思在里头。话虽如此,孩子既然哭闹,就说明还是有些不舒服的地方。专程询问的话,反倒弄得我很是不安。有时候,我对这哭声颇为恼怒,想冲他大声斥责一通,但又念到这孩子尚是年幼,只好忍住了。前天与昨天都这么忍过来了,今日莫不是还要如此?想到这里,从早上起心情就郁郁不快。最近因为胃不好,便决定不吃早饭,于是,我端上茶杯,走进书房。

在火钵上烤烤手,稍微暖和了些。孩子仍在那边哭闹不止。手掌虽被烘烤得发烫,从肩膀到背脊仍旧冷得要命。尤其是脚尖,冻得生疼。无奈之下,我只得一动不动地坐着。稍微活动一下手,就会碰到不知哪处冰冷的地方,像是被寒气刺扎了一下似的。就连转动一下脖子,都会被皮肤滑过衣领时的冰冷冻得禁不住打战。寒气从四面八方压袭而来,我蜷缩在十铺席大的书房中央。这间书房铺的是地板,所以我在本该摆放椅子的地方铺上地毯,想象成普通榻榻米房间的感觉坐在上面。然而地毯太窄,四面都余出二尺多宽的空地,光溜溜的地板像是被剥露在外一般。我望着泛光的地板,瑟缩成一团。孩子又哭闹起来,无论如何我是没有心思工作了。

这时,妻子进来问我借用时钟,她说又下起雪了。我一看,不知何时外面又飘起细细的小雪。苍穹灰浊,细碎雪花悄无声息地缓缓从没有一丝风的上空飘落。“哎,去年孩子生病,烧暖炉的炭火钱是多少来着?”“那会儿月末付掉了二十八元。”

我听了妻子的回答,只好打消了在房间里生个炭火炉的想法。那炉子现在正躺在后院的贮藏室里。“我说,你能不能让孩子安静点?”

妻子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回答:“阿政说肚子痛,看起来确实很难受,请林医生来给他看看吧。”

我知道阿政躺了两三天了,但没想到这么严重。于是,催促妻子赶紧找医生来看看。妻子说,这就去办。说罢,拿着时钟走出书房。关上纸拉门的时候,她说:“这间屋子可真冷啊。”

我仍旧手脚冻得发麻,没心情工作。说实话,要做的工作已经堆积如山了。自己连载的稿子要写一期出来;受某位不相识的青年所托,要读读他的两三篇小说,这也是无法推辞的义务;跟别人说好要把他的作品附上我的信推荐出去。这两三个月该读未读的书籍全都堆在书桌上。我刚想着把这周积下的工作伏案完成的时候,又有客人来访。他们有些事情要与我商谈。除却大小工作,我还要同时忍受胃痛。这么说来,今天胃没给我找麻烦,也算幸运。然而,天寒地冻人易惰,双手难能离火钵。

此时,有辆汽车在门口停下。女佣来报:长泽先生来了。我仍旧缩在火钵旁,动了动眼珠,望向走进来的长泽说,这天气冻得我挪不了身子。长泽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念给我听,说是本月十五便是阴历正月,请务必行方便,云云。仍是要钱的事情。长泽过了十二点就回去了,然而,天气还是冷得没有办法。干脆去洗个热水澡,提提精神吧。我这么思忖着,拎起毛巾准备出门。谁料正好和前来拜访的吉田撞了个满怀。迎吉田进到客厅,他对我讲述起诸种际遇,讲着讲着泪水扑簌而下。这时,里屋那边,请的医生到了,传来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待到吉田好容易打道回府,那厢孩子又闹起来。我赶快去洗澡了。

洗过澡,身子才开始暖和起来。神清气爽地回到家,走进书斋,点燃煤油灯,放下窗帘。火钵里新添的木炭烧得正旺。我舒坦地在坐垫上坐下。妻子问我:“外面好冷吧?”说着从里间端出一碗热汤荞麦面。我问阿政的病情如何。她答说,听医生的意思,怕是得了阑尾炎。我接过荞麦面汤,对她说,要是再没有好转,就去医院吧。妻子说,那样也好,随后转身去了茶室。

妻子出去后,房间里陡然静下来。真是一个纷飞落雪的静夜。万幸那哭闹的孩子也睡下了。我喝着荞麦面汤,在明亮的油灯下,聆听着木炭毕毕剥剥烧裂的声音。通红的炭火在灰烬的包围中微微摇曳,偶有青蓝的焰心从崩裂开的木炭间冒出来。我从这炭火的颜色中感受到了一天暖意,这感觉在今日里还是头一遭。如是,向着次第烧得灰白的木炭,我足足凝视了五分多钟。

下宿

起初入住的下宿在北侧地势较高的高台上。小巧的两层红砖瓦楼,很合我心意。我租下了靠里的一间屋子,租金颇是不菲,每周要缴纳两个英镑。听主妇说,前面一间的K先生,眼下正在苏格兰巡游,一时半刻不会回来。

这位主妇双眼凹陷,鼻梁扁平,下巴与脸颊尖削,轮廓凛然。乍一看,是那种与普通女性截然不同,难以分辨其年龄的人。神经质、乖戾、偏执、拗强、多疑,诸种弱点的共同作用,才将她本该平稳安和的脸,扭曲成如今这副样子吧。

主妇有着不合乎北国的黑发黑眼,但讲话口音却与一般英国人无异。我搬来那天,主妇请我下楼喝茶。下去一看,家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二人相对坐在朝北的小餐厅里。我环顾了一下这间背阳的屋子,因采光不好而显得有些晦暗,壁炉上养着一株寂寞的水仙。主妇又是请我喝茶,又是请我吃吐司,与我聊起了天南海北的家常话。谈话间,她透露出,她出生的故乡并非英国,而是法国。随后,她转了转眼珠,回头顾盼着后面插在玻璃瓶里的水仙,说道:“英国总是阴天,太冷了不行。”她是想对我说,即使是花草,在这样的地方也是长不漂亮的吧。

我望着水仙无精打采的模样,将它与女人那淌着褪了色的血流的瘦削脸颊做了一番比较,想象着那个原本该在法兰西的土地上温存的美梦。在主妇的黑发黑眼深处仍存留着几年前已然消泯的春日馨香,而外在徒剩一具空漠的历史躯壳。“你会说法语吗?”我问。

她本想说不会,舌尖却打了个转,说出两三句流畅的法国方言。那样瘦骨嶙峋的喉咙里,怎会发出如此美妙的音调呢?

当天傍晚,晚餐时分,有一位秃头白髯的老人与我们同桌。“这位是我父亲。”主妇介绍说。

我这才知晓,这家的家主是面前上了年纪的老人。这位家主用语十分特别,一听就知道肯定不是英国人。我恍然大悟,这对父女是渡过海峡,在伦敦落下了脚。还没等我发问,老人径自说道:“我是德国人。”

我有些出乎意料,只应了句:“是吗?”

回到房间,我捧书夜读,却莫名地惦念着楼下那对父女的事情。那位父亲与身形瘦削的女儿实在很不相像。老人的脸盘臃肿虚胖,矮粗的鼻子横在正中,眼睛又细又小。南亚有个总统叫克留格尔,与他长得很像。老人的面容在我看来,实在不是一张令人愉悦的脸,另外,他对女儿讲话的口吻也有失和气。老人口齿不清楚,咀嚼时嘴里还喜欢嘟囔,给人造成一种说话粗鲁的感觉。而女儿在面对老人的时候,本就阴郁的面孔显得更加阴郁了。怎么看这二人都不像普通的父女。——如此思量着,我睡下了。

次日下楼吃早饭时,除了昨晚那对妇女外,又多了一位家庭成员。这位同桌而坐的新来者,是个四十岁上下面色红润,眉目柔和的男子。我在餐厅门口与他碰面时,方才觉得自己是住在一个有生气的人间世界中的。“My brother。”主妇向我介绍道。这位男子果然仍不是她丈夫,但看长相,说成兄妹也着实勉强。

那天的中饭是在外面吃的。三点多回到家,刚进到自己的房间不久,主妇便喊我喝茶。今天又是个阴天。推开幽暗的餐厅的门,只见主妇一人坐在暖炉旁,已备好了茶具。炉子里烧着煤炭,这样我感到几分暖意。刚刚烧旺的火焰映在主妇的脸颊上,显得有几分红热。她涂了一层脂粉。我终于醒悟过来,自己在门口见到那看起来十分寂寞的妆容是怎么回事。主妇看了我一眼,似乎是瞧透了我的心思似的。也是在这个时候,我从主妇那里听来他们全家的故事。

二十五年前,主妇的母亲嫁给了一个法国人,生下她这个女儿。结婚没几年,丈夫就过世了,母亲带着女儿改嫁给一个德国人。也就是昨晚见到的老人。他现在在伦敦西区开了一家成衣铺,每天都要去那里。老人和前妻生的儿子也在这家店铺里工作,但父子关系闹得很僵,虽说是一家人,却从不说一家话。儿子时常晚归,他在玄关脱下鞋,只穿着袜子穿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似乎是为了不让老爷子觉察。“母亲很早以前就去世了,临终前将后事千叮万嘱才走的。然而母亲的财产全都落到老爷子的手里,我连一个子儿都没得用。无奈之下,才靠着出租房屋赚个零花钱。至于艾格尼丝——”

话到这里,主妇停了下来。艾格尼丝是这个家里做佣的一个女孩子,年纪有十三四岁。这时我注意到,早晨吃饭时那个儿子的长相,与艾格尼丝倒是有几分相似。正想着的时候,艾格尼丝端着烤好的吐司从厨房里走出来。“艾格尼丝,你也吃点吐司吧。”

艾格尼丝没有应声,只拿了一片吐司又回到厨房去了。

一个月后我搬离了这家公寓。

过去的气味

在我搬离那家下宿之前的两周,K君从苏格兰回来了。当时主妇将我介绍给K君。我们两个日本人,在伦敦高地住宅区的一户旅馆里偶然相遇,彼此还没来得及通报姓名,单单凭着一位身份、性格、经历并不清楚的外国女人介绍,便互相点头招呼,感到彼此信任。一想起此事,我至今仍觉得实在奇妙。当时,这位老姑娘一身黑衣,伸出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的手说:“K君,这位就是N君。”

还不等话音落下,又把另一只手伸过来说:“N君,这位就是K君。”

不偏不倚,公平对等。

老姑娘的态度颇为郑重,像是在进行着某种非比寻常的仪式,那态度令我有些吃惊。站在我面前的K君,生着漂亮的双眼皮,眼角细纹挑起,眉目间流转着笑意。此时,我虽也在微笑,心中其实充溢着一种矛盾的寂寞感。那由幽灵做媒撮合的婚姻,举行典礼时,夫妇二人心境怕是与现在极为相似吧。我甚至觉得,凡是这位老姑娘的幽黑身影掠过之处,就会失去生气,瞬间化为一片废墟。谁要是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身体,那触碰之人身上淌着的血也会相应地冰冷起来。当女子的足音消失在门外时,我方才转过头来。

老姑娘一离开,我和K君立刻热络起来。K君的房间铺着漂亮的地毯,垂挂着雪白丝绸的窗帘,摆着气派的安乐椅和摇椅,另外还带了一间小卧室。最让人欣喜的是,他壁炉的炭火从不间断,加炭毫不吝啬,炉火烧得很旺。

自那以后,我便和K君在他的房间里一起喝茶了。中午,时常去附近的饭馆吃饭,每每都是K君替我付账。据K君说,他是来考察海港建设的,手头相当宽裕。他在房间里穿一身紫红色花鸟刺绣的绸缎睡袍,看上去十分快活。与他相反,我仍旧穿着从日本带来的一身和服,已有些脏污,简直惨不忍睹。K君说,这实在教人看不下去,便借我钱购置新衣。

在相遇的那两周里,我与K君谈论过各种话题。有一次,K君说起他要组建一个“庆应内阁”。只招揽庆应年间出生的人加入。他问我是哪年出生。我说,是庆应三年。他笑说:“你有资格加入。”

我记得K君应该是出生在庆应二年或元年。要是再差一年,我就失去与K君共同参政的资格了。

谈论诸种有趣话题的同时,我们常常提到楼下那一家人。每提到他们,K君总是又蹙眉又摇头。他说那个叫艾格尼丝的小女孩最是可怜。每天清晨,艾格尼丝都会送煤到K君房间,随后又要端来茶、黄油和面包。她默默进来,放下东西再默默离开。无论什么时候,她的脸色都十分苍白,只有那双湿润明亮的大眼睛与你稍稍示意,又走了。像个影子似的,忽的出现,忽的离开,从不发出一点脚步声。

某一次,因为心情不快,于是告诉K君想要搬出这栋房子。K君听罢十分赞成。他说自己因为有考察任务在身,不得不每日东奔西走,住在这里倒不妨碍。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寻个更舒服的地方,沉下心来学习才好。K君还告诉我,他不日也要去地中海对面那边,整日不停地收拾行装。

我搬出这家旅馆时,老姑娘一个劲儿地挽留我,甚至说房租的话再便宜点没关系,K君不在的时候,那个房间给你用也不成问题。但我最终还是搬到南边了。同时,K君也踏上了远行的路。

过了两三个月,突然收到K君的来信,他说已经结束行程回到家中,邀我有空去他那里坐坐。我虽然很想马上就去,但奈何被种种事务缠身,一直没有北上拜访的机会。一周之后,正好有事情要去伊斯灵顿,返程时顺便到K君那里探望了一下。

从外面二楼的窗户望去,看到窗玻璃上映着熟悉的洁白窗帘,束起挂在两边。我以为会有温暖的壁炉、绛紫丝绸刺绣睡袍、坐在安乐椅上的K君等着我,讲述他远行途中种种有趣见闻。于是,我冲过去咚咚叩门,恨不得马上跑上楼梯与K君相见。却不料一直没听到里面传出前来应门的脚步声,是没有听到我的敲门声吗?我正要举手再敲的时候,门自己开了。我一步跨过门槛,与艾格尼丝打了个照面。她一脸歉意地盯着我看。那早已被我忘在脑后的家庭旅馆的气味,正从逼仄狭窄的走廊中,如闪电般袭来,刺激着我的嗅觉。黑发黑眼,克鲁格尔般的面孔,那位与艾格尼丝长相肖似的儿子,以及儿子的影子一般的艾格尼丝,盘根错节纠葛在他们之间的秘密,尽数被这股味道裹挟而来。闻其味,知其意。似是能在地狱深处辨别出他们的情感、动作、语言、表情似的,于是,我再也无法挪动脚步登上楼梯与K君相会了。

猫之墓

搬到早稻田之后,猫儿日渐消瘦下来。完全没了与小孩们玩耍的兴致。出太阳的时候,便到廊檐下趴躺着。四方下颚搁在并拢的前爪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院子里的树丛。即使孩子们在一旁嬉闹吵嚷,它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孩子们第一次将它从玩伴的队伍中排除出去了。他们嘴上嘟囔,跟这猫玩不起来,于是待昔日旧友如同漠然的路人般。不只是孩子们,就连女佣也只是将三餐猫食摆在厨房角落,别的再不理会。而那三顿猫食通常也是被附近的大花猫吃掉,猫儿也不气恼,更没有摆出任何争斗的姿态,只是一味地静静睡觉。然而,它睡觉的姿势却似乎并不舒坦。与悠闲晒太阳的舒展不同,它看起来有些拘谨——这么说,还不足以形容它的姿势。那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慵懒,不动显得寂寞,动了却更是寂寞。于是,只得忍耐着,一直忍耐着。猫儿的眼睛虽然盯着在庭院的树丛上,但恐怕根本没有去关注树木的叶片与枝干,不过是将带着青蓝的黄眼珠茫然投向某个地方而已。就如同家中孩子们心中意识不到这猫的存在一样,它也对存活于世这件事自视不明。

话虽如此,猫儿有时还是会出去走走,但每每出门总被附近的大花猫追逐。它因为害怕,上窜廊檐,下冲拉门,一路逃到火炉旁边来。唯有此时,家里人才意识到猫儿的存在。而对猫儿来说,或许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为存活于世一事而满足吧。

长此以往,猫儿长尾巴上的毛渐渐脱落了。起初是几处几处地凹陷,后来干脆成片地掉,裸露出粉红的肌肤,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看上去真教人可怜。猫儿自己,则是一副万事俱疲的模样,蜷曲着身子,不住地舔舐身上疼痛的部位。“喂,你说猫儿这是怎么啦?”我问道。“哎,还不就是因为老了?”妻子极其冷淡地回答。

于是,我也任其自生自灭,放在一旁没有理会。过了几日,猫儿一日三餐吃罢便吐。喉咙像是被噎住了,剧烈起伏着,打嗝、打喷嚏都不顺畅,痛苦地呜咽。猫儿虽然痛苦,但出于无奈,一发现它要喷嚏呕吐,我就会将它赶到外面去。不然,榻榻米和被褥都会被弄得一塌糊涂,甚至特意用来接待客人用的四方丝绸坐垫也不能幸免于难。“这可怎么办才好啊。大概是肠胃太差了,把宝丹化在水里给它喝了吧。”我对妻子说。

妻子一言不发。过了两三天,我问她给猫儿喝宝丹水了吗。她说喂不下去,猫儿根本不张嘴。说罢,又加了一句,“喂鱼骨头它也吐。”“那就不要乱喂!”我的口气有点刻薄。随即又看起书来。

猫儿不呕吐的时候,便依然老老实实睡自己的觉。这段时日,它始终缩着身子,似乎唯有庇护着自己的廊檐才值得依赖,整日离群索居地蹲在那里。猫儿的眼神也起了变化。起初,像是远处的景象映在近处的视线里,悄然沉静之中,又发生了些奇异的变动,神色也随之阴沉下来。如日暮时分刹那划开苍穹的闪电,瞬息不见。但我并未理会,妻子亦对这种变化不甚留意,孩子们更是将猫儿的存在远远抛在脑后。

一个夜晚,猫儿趴在孩子晚上用的被褥一角,不一会儿发出呜咽的呻吟,似是从前自己捕的鱼被抢走时发出的呜声。注意到猫儿不寻常的只有我一人。孩子们睡得沉稳,妻子手中穿针引线好不忙碌。没过多久,猫儿又呜咽起来。妻子这才停下手中活计。

我问妻子:“猫儿这是怎么啦?要是半夜里咬了孩子的头可是不得了。”“不至于吧。”妻子说着又缝起外褂的袖子来。猫儿在一旁断断续续地呜咽着。

翌日,猫儿蹲在炉边上呻吟了一整天。沏茶熬药时,听到它呜呜的叫声,心中很不是滋味,但到了晚上,我和妻子将猫儿的事情忘了个彻底。猫儿离开我们,其实也是在那个夜晚。第二天清晨,女佣去屋后仓库取柴薪的时候,发现猫儿倒在一口破旧炉灶上,身体早已僵硬了。

妻子特意去看猫儿死后的样子,并且一反平常冷淡的样子,急吼吼地叫嚷起来。她托付熟悉的车夫买一块墓表过来,让我在上面写点什么。我在墓表正面写下“猫之墓”三个字,又在背面提了一首俳句:

此去黄泉不归兮,闪电霹雳倏忽来。泉下沉夜深如许,暗中白光甚嚣喧。

车夫问:“就这么埋了?”

女佣嘲讽道:“难不成还能火葬?”

这时候,孩子们也突然对猫儿依依不舍起来。他们在墓石左右摆了两个玻璃瓶子,里面插满胡枝子花。又将盛满清水的碗放在墓前,日日换花换水。第三天傍晚,四岁的女儿爱子——我从书斋窗户里望见——独自一人来到墓前,对着白色的木棒盯了许久,随后掏出自己的玩具勺儿,从猫儿墓前的碗中舀水喝。这不是头一遭了。洒落在胡枝子花上的水滴,曾在寂静暮色中,一次又一次润泽了爱子的喉咙。

每逢猫儿的忌日,妻子总会在墓前供上一片鲑鱼与一碗撒了鲣鱼干的白饭,从未忘记。只是近来,她多半不将供品拿到院子里去,而是供在家中餐厅的橱柜上了。

暖梦

风撞在高厦上,无法随心所欲地穿堂而过,随即如闪电般折了个弯,从头顶向石板路斜吹而下。我一边走一边用手按住头上的圆顶礼帽。前面有个待客的车夫,正从车座上朝这边打量。我刚将手从帽子上放下来,正了正姿势,他就冲我竖起了食指。意思是询问我是否要乘车。

我回他不坐。车夫便攥紧右手拳头,用力捶胸顿足起来。即使相隔五六米远,也能听到那“咚咚”声响。伦敦的车夫都是这样给自己取暖的。我回过头去,顾盼了一眼这位车夫。硬邦邦的褪色帽子下面,露出一头打了霜雪般的头发。他穿着一袭用毛毡补缀而成的黄褐色粗毛外套,后背的右半爿披在胳膊肘上。胳膊快要抬到肩膀高,“咚咚咚”不住地发怒捶胸。看上去那完全是一种机械式的运动。我又重新赶起路。

路上行人步履匆匆,你追我赶。就连女人也不甘居人后,轻轻提起腰后的裙摆,任凭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敲击出“嘚嘚哒哒”的声音,让人不禁替她们担忧那鞋跟是否会折断。仔细端详,每一张面孔都挂着万分紧张的神情。男的直视正前,女的从不旁顾,朝着各自要去的方向,一心一意地疾步赶路。此时,人人双唇紧闭,眉头深锁,鼻梁高耸,一脸深邃。下面的脚则一步一步朝着目的地移动,似是已不堪忍受匆匆行走与户外逗留之辛苦,欲要尽早在屋檐下栖身安定。若是慢了一步,简直要终身蒙羞。

我慢吞吞地走着,忽然莫名地觉得这座城市不甚宜居。抬头仰望,广阔苍穹不知从哪年起,被切割开来。一左一右高耸的楼宇,像是分隔两侧的堤岸,从中间曳出一条细窄绸带,由东至西横跨天际。带子的颜色四时不同。清晨的时候是青灰色,而后逐次渐变为茶褐色。楼宇本就是灰色,像是在暖和日光下怠倦非常,肆无忌惮地拥堵在两侧,仿佛是深邃逼仄的山谷间,高渺的日光透射不到地面的一片广袤土地。二楼之上堆叠着三楼,三楼上又堆叠着四楼。人如蝼蚁,成为谷底的一部分,如黑影涌动,在寒凛中往来不绝。而我也是这黑影中,缓缓蠕动的一员。被山谷围困的风,寻不到出口,仿佛要将谷底连底攫起似的乱窜,黑影般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动作迟缓如我,最终也被这风吹得东倒西歪,丢盔弃甲般逃回家中。

转过几道悠长回廊,登上两三段台阶,来到一扇巨大弹簧门前。我沉重的身躯刚一挨靠在门上,身子就顺势滑进一把宽敞剧院里的后排座椅中,没发出一丝声响。下方通明,炫人眼目。回头一看,那扇门不知何时又关阖起来,身所居处,温暖如春。我不断眨眼,试图尽快适应这夺目的光明。然后,左右顾盼了一下,发现两边坐满了人,而每个人都显得十分沉着冷静,面部肌肉似是毫无作用,松松垮垮地坠在那里。人们踵接肩摩,拥挤不堪,却不以为苦,反倒相处得和谐自然。举首仰望,天花板有如穹庐状,色彩斑斓、金碧生辉,令人感奋。我朝着前方看去,前面横着道扶栏,除此之外别无他见,唯有一个巨大洞穴。我倚着扶栏,稍稍伸出脖颈向下探望。幽深的穴底,有人在填埋洞穴。他们身影渺小,似是画中描绘出来的一般。填埋者众,人头攒动,可谓人海。白、黑、黄、蓝、紫、赤,一切明艳的色彩,宛若汪洋涌浪,推簇聚合,在深深的穴底,如五彩鳞片并陈,幽微而绚烂,缓缓地蠕动。

此时,蠕动着的人群忽地消失了。上至穹顶下至深穴,全都跌入了漆黑之中。适才还人头攒动的几千生命,转眼间葬身黑暗,没有任何人发出一点声响。仿佛这片无垠黑暗尽数将他们的存在抹杀去了,无影无踪,陷入一片死寂。我正思量着眼前情景时,深邃洞穴底部的正中一部分,被切割成出一个四方形状,从黑暗中浮出来,显露出薄明。起初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黑暗分布不均所致,但那方块渐渐从黑暗中脱离出来。当能切实感受到有一层柔光拂照其上时,我从如雾的光线中辨别出一种不透明的色彩。一种由黄、紫、蓝糅杂成的色彩。片刻后,黄色与紫色动了起来。我死死盯着色彩移动的瞬间,直到双眼神经紧张得疲倦为止。雾霭一下子从眼底清明起来。远方是被明亮而和煦的日光普照的大海,英俊的黄衣男子与长袖拖曳的紫衣女子,清晰出现在一片青草地上。女子坐在橄榄树下的大理石长椅上,男子立在一旁俯瞰着她。此时此刻,自南方吹拂过徐徐和风,一段轻柔悠长的音乐掠过迢迢遥遥的波浪渡海而来。

洞穴上下,再度人声鼎沸起来。他们并非在黑暗中消失,而是在黑暗中做了一个温暖的希腊梦。

印象

走出门外,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道从家门前穿过。我试着站在路中央左右顾盼,映入眼帘的建筑净是些颜色相同的四层楼房。两侧与对面毫无二致,构造相仿,让

弄不清楚刚才究竟是从哪栋走出来的。向前走个五六米,再倒回来的时候,根本无从分辨了。真是个不可思议的街道。

昨夜是在火车轰隆中入眠的。十点钟过后,又有马蹄声和铃声传来,似是梦境一般穿行在黑暗中。那时,美轮美奂的灯影,星星点点,有数百盏之众,于眼眸上往来不绝。除此之外,我刚才无暇旁顾。从现在起,我才开始打量起这条街道来。

我两次三番驻足在这条不可思议的街道,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后,向左走了一百米,来到十字路口。路线我记得熟,右拐后便来到一条比方才道路更为宽阔的大街。街上驶过几辆马车,每辆马车都载着人打着遮篷。马车有红色、黄色,也有绿色,还有茶褐色和藏青色的,不断从我身旁超越,向前驶去。极目远望,难以知晓五彩的马车要驶向何方。回头顾盼,斑斓的马车川流不息,犹如云霞涌动。我驻足思忖着,马车究竟要将人从何处载往何方呢。正在此时,身后来了一位身形高大的人,像是追扑过来似的,按压住我的肩膀。我欲要躲开,却不料右边同样有一位高个子。左边也有。按住我肩膀的人也被身后的人按着。所有人皆沉默不言。如此自然而然地向前行进着。

我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海淹没了。这片海有多辽阔我不知道,但它虽广阔,却极其宁静。右边有人挡路,左边拥堵难行,身后更是人流熙攘,无法轻易从中脱身。我只得沉默前行。几万颗黑色头颅攒动着,整齐划一地向前迈步,仿佛唯有这么一种命运,没有可供自己支配的余地。

一边走,我一边联想着途经的房屋。一样高度的四层小楼、一样颜色的奇妙街道,一切都显得遥不可及。该在何处转弯,该转向何处,回家的路怎么走之类的,我全然不记得了。就是好容易能回去了,恐怕也找不到自己的家。这个家在昨日幽黑的夜晚中幽黑地伫立着。

我不安地思索着,在身形高挑的一众人的推挤下,转过两三条大道。每转一次弯,我都觉得自己离昨夜那栋幽黑的房屋越发遥远了。于是,在令人眼目疲劳的人海中,我感受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孤独感。这时缓缓爬下一段坡道。此处似乎是五六条大道汇合的一个广场。方才沿着一个方向流动的波浪,如今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坡道下方,静静地回转打旋。

坡下有巨大的石刻狮子,全身呈现灰色。它的尾巴虽细,脑袋却有四斗酒桶那么大。鬣毛卷曲工整成涡形,前腿并拢,在翻涌而来的人潮中沉眠。狮子共一对,下面铺着石板。两只狮子间竖着一根粗大铜柱。我静静伫立在涌动的人海中,抬眼向柱顶仰望。铜柱笔直高耸到视野尽头,再向上便是无垠苍穹。柱顶似是有个什么东西,但很难辨认。我又被人潮押解着,沿右侧道路不知去向地一路下行。过了半晌,蓦然回首,竹竿般细长的柱子顶端,孤单站立着一个小人。人

阿作起了床。是否天色尚早?梳发师傅怎得还没来?梳发师傅不来了?她嚷嚷着。昨晚确实约好了的,其他师傅都不在,他答应排出时间,明早九点一定到。阿作这才好容易把心放进肚子,安稳睡下了。可如今一看挂钟,已是差五分九点钟了,怎么师傅还不来呢?阿作万分焦急不安的样子,让女佣实在看不下去,于是说了句“那我出去看看”,便出门去了。阿作俯身从纸拉窗前取出镜台,支起镜架,顾镜自怜。她双唇微开,上下两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在镜中清晰映照出来。此时,挂钟“当当”敲了九下。阿作立即站起身来,一下子拉开纸门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啦?九点都过了,人怎么还不来啊。再不起来可要来不及了哟。”阿作丈夫听到时间已经过了九点,从床上起身,与阿作打了个照面,应和一声,爽利地站起身子。

阿作赶紧去厨房,拿了牙签、牙刷、肥皂和手巾,回到房间将这些一股脑儿塞给丈夫,催促道:“快,快去吧!”又嘱咐了一句:“回头要把胡子也剃剃!”丈夫在浴衣外披了件平纹和服,走到门口换鞋的地方。阿作说着“等一下”,又小跑进里屋去了。这空当,丈夫用牙签剔起牙齿来。阿作从壁橱抽屉里取出一只小熨斗袋,往里面装了些银币,拿了出来。丈夫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默默接过纸袋,跨出纸门。阿作目送丈夫离开的背影,看到丈夫手巾的一角耷拉在裤袋外面,盯着瞧了好一会儿。随后,她又折回屋子里,坐到镜台前,再次顾镜自盼起来。她半拉开多斗柜的抽屉,微侧着头思考了片刻,从里面取出两三件东西,放在榻榻米上思忖着。然而,这些小心翼翼取拿出来的物件,却只留下一样,其余都被仔细地归到原位。接着,阿作拉开第二个抽屉,又是好一晌琢磨。这样取出放回,反反复复了半个多小时。此间,阿作始终担忧不已,时不时抬眼看看挂钟。好容易将衣服收拾妥帖,包进一块黄郁金棉布的包裹里,置在客厅一隅。这时候,梳发师傅大声叫嚷着从后门走进来,像是要吓人一跳似的。“我迟到啦,对不住啊。”师傅上气不接下气地赔不是。“百忙中麻烦您啦。”阿作回道。说罢便取来长烟袋,让师傅吸烟。

因为自己出门的时候梳头的还没到,估摸着梳妆颇要花费些时间,丈夫泡了个澡,剃了个须,这才打道回府。梳发的时候,阿作跟梳发师傅聊起天来:“我今天邀请了阿美,准备带着她跟我丈夫一起去有乐座逛逛。”师傅应和道:“哎呀哎呀,我也想一道去啊。”两人聊得多是些奉承的礼貌话,最后,师傅说了一句:“那您慢慢休息吧。”就告辞了。

丈夫将黄郁金棉布包裹解开一角瞧了瞧说,“就穿这个去啊,上次那件比这个更衬你。”“但上次那件,过年去阿美那里的时候已经穿过一次了。”阿作答道。“是吗,那就这件吧。我就穿那个棉褂去吧,今天看上去有点冷啊。”“算了吧。那也太寒碜了。”说着,阿作没有给丈夫取出那件棉褂。

阿作终于梳妆完毕。她身着一袭眼下流行的鹌鹑羽纹的和服披风,围了条皮毛围巾,与丈夫一同出了门。一边走,一边拉着丈夫说话。走到十字路口,派出所门前挤满了人。阿作拽住丈夫的外套,伸长了脖子,向人群中张望。

人群中有个身穿和服短褂,背后印有商号标记的男子。他歪歪斜斜站不稳脚,看起来有些流痞之气。光是眼下,就见到他跌在泥里好几次,本就褪了色的短褂,湿漉漉地闪着寒光。“你是干什么的?”巡警问他。“我,我是人!”男子舌头打了结,却还逞着威风。

围观众人听罢一片哄笑。阿作看了丈夫一眼,也笑了出来。接着,那醉汉不答应了。双目嗔怒,环视四周,说道:“我就是人,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这么瞧着——”他耷拉着头,又忽的像想起什么似的大声嚷道,“我是人!”

这时候,又来了一个穿着和服短褂,背后印着商号的男人,个高脸黑,拉着运货的板车,不知道是打哪里来。他拨开人群,小声对巡警耳语了几句,然后,转向醉汉说:“喂,你这家伙,赶快给我上车!”

醉汉顿时喜笑颜开,道了声谢,翻身躺上了板车。他望着晴明天空,眨了两三下眼,开口道:“混蛋,都这么看着我做甚,我是人!”“哦,你是人,是人,是人就给我老实点!”

高个子用草绳将醉汉牢牢捆在车上,像是拉着一头屠宰过的猪似的,嘎吱嘎吱朝大街拉去。阿作仍旧抓着丈夫的外套,透过新年稻草绳结装饰,目送着拉货板车远去的影子。阿作夫妇二人这才赶去阿美那里,因为又增添了一道新的谈资,他们心中十分欢喜。

山鸡

五六个人围着火炉谈天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青年小伙儿。这个年轻人,既没听过他的名字,也没打过照面,完全是个不相识的陌生人。他没有带介绍信,让人传了个话,说是要见我。我刚吩咐人将他请到客厅,就见到他手上拎了只山鸡径直走进我们围坐的房间。初次见面的寒暄之后,他把那只山鸡放在坐席中央,说道:“这是从我老家送来的。”语毕,将山鸡当做礼物赠给了我。

那天天气寒冷,大家当即把山鸡炖了汤喝。收拾山鸡的时候,年轻人穿着和服裙裤,走到厨房,亲手拔毛、切肉、剁骨。年轻人个头不高,脸型瘦长,苍白额头底下架着一副闪闪发光的高度眼镜。而他身上那条和服裙裤,则远比眼镜、比嘴上薄黑的小胡子,引人注目得多。裙裤是小仓布材质,布样是大气的粗条纹,通常很少在学生身上见到。他将两手放在裙裤上,开口道:“我是南方人。”

过了一周,青年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自己写的稿子。由于文章实在差强人意,我便毫不客气地告诉了他。他说要回去改改看,就把稿子带回去了。又隔了一个星期,他揣着稿子上门找我。如此这样,他每次上门都带着自己的稿件,有一次他甚至带来了两三册的大部头,但这部作品却是稿子中最不漂亮的。也有那么一两次,我从他带来的稿子里择了我觉得不错的,推荐给杂志社。但那也只是编辑承了我的情才予以发表,连一分钱稿费都没有。我听他说生活拮据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他告诉我以后打算鬻文为生。

有一次,他带来一件很是奇妙的玩意儿。那是将菊花晒干,做成薄海苔一样的片状,压结实后做成的。正好在场的一位朋友告诉我,这可以做成精进料理中的沙丁鱼干。用水发泡后,沸水焯一焯,就能当做下酒菜享用。之后,他又带来一枝铃兰绢花给我,说是妹妹扎的。他拨动铜丝做的花蕊,花朵骨碌碌转起来。我这才知道,他是同妹妹一起持家的。听说兄妹俩租了薪柴铺子二楼的一个房间,妹妹每日都要去学刺绣。这之后,他来我这儿的时候,带了一套西装领结,青灰色的结扣上绣着白蝴蝶,用报纸卷裹着。“要是您能用的话,请您收下。”说罢,放下纸包离开了。

安野看到了说“给我吧”,就拿回自己家去了。

此后,青年也常常来往。每次都与我天南地北聊上不少。他故乡的风景、习惯、传说,还有传统的祭祀仪式等等。他说自己的父亲是位汉学家,对篆刻颇有造诣。祖母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事。他是猴年出生的,见我对猿猴十分有兴趣,便不时捎来些与猴相关的东西来。其中有一幅华山画的长臂猿,他说下次带来给我过目。但自打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寒暑往来,不知不觉间我将青年的事情淡忘了。有一日,暑气正盛,我只穿一件单衣,坐在阴凉的客厅里看书。青年突然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条布料上乘的裙裤,不断用手帕擦拭苍白的额头沁出的汗水。看样子比之前消瘦了。他对我说:“我实在也很难启齿,能否烦请您借我二十块钱。”他又解释,“说实话,是我的一个朋友得了急病,赶忙送他住了院,却无奈为钱所困,只得私下奔走筹些钱财。确实万不得已,才到您府上叨扰。”

我放下书,凝视着青年的脸。与往常无异,他双手端放在膝盖上,低声说:“请您——”

我反问一句:“你朋友家中如此贫寒吗?”

他急忙回答道:“不,也不是。只是离家太远,一下子没办法应急,这才求您帮忙。过上两周家中寄送的钱到了,定会马上归还。”

我答应设法帮他筹钱。他从包裹里取出一幅画轴。“这是前些日子同您说过的华山的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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