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浮桥(谷崎润一郎作品系列)(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31 01:5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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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谷崎润一郎,林青华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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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之浮桥(谷崎润一郎作品系列)

梦之浮桥(谷崎润一郎作品系列)试读:

刈芦

不见君,[1]难居难波浦。

那是某年九月自己仍住在冈本时的事。天气实在是好,我突然想出去走一走。时值傍晚——其实是三时过一点。走得远为时太迟,近处又都大体熟悉了,如某处有个两三小时便可返回的散步地点就恰好。我和其他人都在想,有没有一时想不起来的、被遗漏的地方,结果注意到曾经想到水无濑宫去看一看,却无恰当时机,因而拖而未决。[2]这个所谓的水无濑宫,是后鸟羽院的离宫旧迹,在《增镜》的“荆棘下”一节中写道:“上皇修缮过鸟羽殿、白河殿等,不时前往。更在名为水无濑之地建造难以形容的好庭园,经常踏足。在春秋赏樱花、红叶的时节,尽情游玩。从此处还可远眺水无濑川,极有情致。元久

[3]年间曾有过模仿汉诗的和歌,其中又有以下这首尤为出名:极目山麓色迷蒙,水无濑川绕山中,黄昏美景岂止秋。

茅草屋顶的走廊和渡廊,极尽奢华感。前山引来的流水、瀑布落下处的岩石、长满青苔的枝杈等,这些像极了可以让人联想到千代繁荣的仙人住所‘霞之洞’。庭园里的花草布置完工之后,群人齐聚,在举办演奏会时,当时地位并不算高的藤原定家中纳言献上了这样的和歌:往昔悠悠未可知,我主今得峰上松。君之代如园内水,绕石长流越千载。

后鸟羽上皇动辄前往水无濑宫,尽情欣赏琴笛之音、应节的樱花、红叶,心满意足。”从往昔我第一次读《增镜》时起,这水无濑宫便印在脑子里。“极目山麓色迷蒙,水无濑川绕山中,黄昏美景岂止秋”,上皇的这首和歌是我所喜爱的。明石浦的和歌“渔人钓鱼船,[4][5]划入雾海里”,或隐岐岛的和歌“我正是新的守岛人”等,这些咏院之作打动人、留在记忆里的甚多,但我尤其读到那首和歌,眼前便浮现一派水无濑川水上景色,从那生出一种空寂又温馨的令人怀恋之情。在我不了解关西地理的那段时间里,印象中就以为是在京都郊外,亦无意弄清楚,而得知这宫殿接近山城和摄津国边界、在距山崎驿十余丁的淀川边上,至今其旧址上仍有祭祀后鸟羽院的神社,是最近的事情。噢,叩访那水无濑宫,此时出发正好。到山崎为止乘火车前往转眼即达,而由阪急线转新京阪,更是轻而易举。且当日正是十五夜,归途中淀川边赏月也是一件好兴致的事。有想及此,此行自然非女人孩子所宜,于是一人不辞而往。

山崎在山城国乙训郡,水无濑宫原址在摄津国三岛郡。因此从大阪方面去的话,在新京阪的大山崎下车,往回走,在抵达宫殿遗迹之前,要越过国境。对于山崎这地方,我仅因某个机会在省线车站附近逛过一下,由西国海道往西走,这是头一次。往前一些,路便分作两条,往右去的那条路转角处,立着一块陈旧的石头路标,那是由芥川经池田出伊丹的路径。想想那个信长记里的战争报道,荒木村重或池田胜入斋这些战国武将们活跃的,是沿伊丹、芥川、山崎相连的一线地方。古时恐怕那边是干道,穿过淀川岸边前行的水路或方便行船,这芦荻茂盛的湖岔或沼泽地,大概不宜于走陆路。那么说来,听说来时所乘电车的沿线有江口过渡的遗迹,那个江口现在也划入了大大阪[6]市之内,而山崎也自去年京都扩张以来,被编入大都会的一部分,然而似乎京都和大阪之间,其气候风土的关系不像阪神之间那样,不能想象一下子就进化为田园都市或文化住宅区,所以短时间内,杂草丛生的景观是不会消失的吧。连《忠臣藏》里也说这一带有野猪、拦路劫匪出没,古时就更甚了。时至今日,在道两旁仍排列着茅草葺顶的房子,在我这看惯了阪急沿线西式城镇、村落的人眼里,显得尤其古旧。“因被遭不实之罪,深感痛苦,不久在山崎出家”,在《大镜》[7][8]中,北野的天神在流放途中,在此处皈依佛门,咏有一首和歌“你住的旅舍,树梢摇曳”。这一带就是如此历史悠久的驿路。可能在平安设定都域之同时就设了这个驿站。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依次将昏暗的屋檐下似乎飘荡着旧幕府时代空气的房子一家一家看下去。

过了皇宫后面那条桥——下面当是水无濑川,然后在稍往前的[9]街道左转。以承久之乱走了霉运的后鸟羽、土御门、顺德三帝为祭[10]神,现在那里建了一间官币中社,神社的建筑和风景,在这个神社、佛阁众多之地,不算特别出色。但如前述,脑子里先有了《增镜》中的故事,一想到这里就是镰仓初期、大官们举行四季游宴的遗址,不由觉得一木一石都含情了。我在路旁坐下来,抽过一支烟后,在不算宽阔的神社里漫无目的地徘徊。此地虽仅距海道咫尺之遥,却处于篱笆上开着种种秋天花朵的、散落的民居背后,是一个闲静、不惹眼的、小巧整洁的袋状地形。不过,后鸟羽院的宫殿并不只是如此狭小的面积,该是一直伸到很前面的一段流到这里来的水无濑川的岸边吧。然后,在水边的楼上,或者在闲庭漫步之时,纵目河面,遂有“山麓色迷蒙,水无濑川绕山中”之慨。“夏日则至水无濑宫之钓殿,饮凉水,请年轻贵族们吃冷水泡饭。上皇曰:‘昔日紫式部可谓极矣。《源氏物语》云,于食客前即烹得自近处西川河之鲜鱼。今已不可得。’高栏边候命之秦某闻言,即于池边微波涌处淘白米献上,禀曰:‘本拟拾鱼,惜已逃脱。’上皇叹曰:‘此言不差。’乃脱衣赐之。饮酒数杯。”照这样看,那个钓殿的水池,可以设想不久之后可能与河流连通了。而且,此地南面,神社后可能仅隔几条巷子的地方,便有淀川流经。那条河流现在虽然看不见,对岸男山八幡的茂密山峰并不构成夹河之势,像逼近眉睫的样子。我举目眺望泉水叮咚的山荫处,仰视与之相对的、神社北面矗立的天王山峰顶。走在海道上时没有察觉,到此放眼四面八方,方知此刻我站立之处,是被南北高山如屏风般规限了天空的峡谷锅底状的地点。见过这里的山河形势,自然领悟王朝的某个阶段在山崎设关隘,预防西犯京城,此地实乃要害。东面的以京都为中心的山城平原,和西面的以大阪为中心的摄河泉平原,至此处时蜷缩得非常狭窄,当中有一条大河流过。因此,尽管京都和大阪由淀川连接起来,但风土气候以此为界迥异。听大阪人说,即使京都正在下雨,山崎往西可为晴天。冬天乘火车一过山崎,气温骤降。说来的确感到竹丛中的村落、农居的建造方式、树木的外观、泥土的颜色等,与嵯峨一带的郊外相仿,到此为止都是京都乡间的延续。

出了神社,我沿海道内侧小径重返水无濑川河边,上了河堤。上游方向的水光山色,在七百年间应已有几分改变了,然而尽管如此,拜读王公贵族们的和歌时在内心悄然描绘的景致,竟与眼前所见似曾相识。很早以来我便想象,大概应是这样景色的地方吧。那并非有巍峨峭壁,或者激流拍岸的堪称绝景的山水。该是和缓的山丘、平静的流水,以及使之更加柔和、模糊的夕霭——也就是说,那是像大和绘的温雅平和的景致。一般说来,对自然风物的感觉是因人而异的,对这种地方不屑一顾的人也会有吧。然而我对这并不雄大也不奇拔的凡山俗水,反倒更易浮想联翩,很想就那么一直站下去。这样的景致虽不惊心动魄,却展露其平易的微笑迎接旅人。匆匆望一眼毫无感觉,但站久了,被慈母温暖的胸怀拥抱般的柔情便缠住了你。尤其是河畔的薄霭,仿佛是令人感到孤寂的黄昏从远处向你招手,令你希望被它吸入其中。“黄昏美景岂止秋”,诚如后鸟羽院所咏,这个黄昏若在春日,那稳重大方的山麓便缭绕着变幻不定的云霞。河流的两岸,山上和峡谷里,处处樱花绽放,又增添多少温馨!可想而知,宫中人所眺望的,就是这样的景色。然而,真正优美之处,若非道行高深的城里人,是理解不了的。所以,平凡中兼有深意的此处景致,若非从前宫中人物的雅怀,视之索然无味或许是很自然的事。我在夜色渐浓的河堤上驻足良久,目光移向河流的下游。我看着右岸,心想,上皇和贵族、高官们一起吃凉水泡饭的钓殿在哪里呢?右岸一带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一直延伸到神社背后,所以不妨认为,这片面积广阔的林子明显就是离宫的遗址。不仅如此,从这里还可以看见淀川主流,水无濑川的终端与之汇合了。我一下便领悟了离宫所处的形胜位置。上皇的宫殿一定是南傍淀川、东临水无濑川,踞于此二河相交之一角,拥数万坪之阔大庭园。若果真如此,由伏见乘船而下,竟可径直系舟钓殿的勾栏之下了。与京都的来往也方便了。所以,与《增镜》文中“动辄前往水无濑宫”相合。这不禁令我想起在自己的幼年时代,桥场、今户、小松岛、言问等在隅田川西岸临水修建的尤见风雅的富豪别墅。打个诚惶诚恐的比喻,在此处宫殿不时举办的风流宴会中,该有这么个情节:几分类似江户老于世故者的上皇或说着“昔日紫式部可谓极矣,那种菜式如今已不可得”,或接受身边的人恭维“本拟拾鱼,惜已逃脱”。而且这里与缺乏情趣的隅田川不同,清晨傍晚,男山的翠峦投影水中之时,舟船上下往来的大河风情,是多么令上皇赏心悦目,平添室内趣味呵。后来讨伐幕府计划失败,在隐岐岛度过了十九年。他在海岛的狂风惊涛之中,怀想往日的荣华,最频繁地出现在他胸中的,当是这一带的山容水色,和在此宫殿度过的一个个热闹的宴游日子吧。追怀及此,我凭空地虚构起当日的种种情景来,管弦余韵,流水潺潺,甚至贵族公卿的欢声笑语也回响在耳边。我留意到黄昏已在不知不觉中逼近,取出表来看,已是六时。日间行走时热得出汗,一到日落时分,果然是秋日黄昏,风寒侵身。我突然感到肚子饿了,觉得有必要在等待月出之时,先找个地方解决晚饭,不久便由堤上走回镇上。

早知这市面上不会有心满意足的饭馆,所以只求临时解决、暖暖[11]身体即可。我找到一家面馆,喝了约二合酒,吞下两碗狐面,出门时手持一瓶烫热的正宗酒,沿店主指示的到渡口的道路,走下河滩去。店主听我说想乘船下河去赏月,便告诉我:既如此,市镇边上有过对岸桥头的渡船。提起这渡船,因河面宽,河中有沙洲,是先从这边岸到那沙洲上,再从那沙洲转搭其他渡船到对岸去。这中间便是欣赏河中月色了。桥头有烟花巷,渡船正好在有烟花巷的岸边停靠,所以迟至晚上十时、十一时仍有船只往来,如有兴致可往返多次,细细观赏——店主的好意补充说明令我不时感到愉快,我步行过去,一路上让凉飕飕的夜风吹拂着微醺的脸颊。到渡口的路程令人觉得比听说的要远,但到了一看,河对面果然有沙洲。沙洲在下游的那端虽能看见头,但上游那端则在朦胧之中望不到尽头。说不定,这沙洲不是大江中独立的岛屿,而是桂川在此汇入淀川主流的前锋呢?总之,木津、宇治、加茂、桂诸河在这一带合而为一,山城、近江、河内、伊贺、丹波五国之水汇集于此。在从前的淀川两岸一览的画页上,记述了从这里稍往上游处有一个叫做“狐渡”的渡口,渡口宽达百十间[12],所以可能这里比那边江面更宽阔。而现在所说的沙洲,不是位于河的正中间,而是更多地靠近自己这边岸。坐在河滩的沙砾上等待,但见遥远的对岸,有船只从灯火闪烁的桥本町划向那个沙洲,然后客人下船横过沙洲,步行到这边泊着船的水边来。想来我已许久没有搭渡船了。与印象中儿时的山谷、竹屋、二子、知渡口相比较,这里夹着个沙洲,感觉悠闲安静多了,我对于京都与大阪之间现今仍留下如此古风的交通工具感到意外,真可谓意外的收获。

前面所举描绘淀川两岸的画本上出现的桥本町图上有明月高悬男[13]山后的天空,并景树的和歌“明月朗照男山峰,淀川无见扁舟[14]子”,以及其角的俳谐“新月呵,何年初照古男山”。我搭乘的船泊靠沙洲时,男山正如那幅画一般,一轮圆月置于背后,郁郁苍苍的树林蕴含着天鹅绒般的光泽,天空中仍残留着一些晚霞之色,四周夜色沉沉。“喂,过来乘船吧!”沙洲另一边的船夫招呼道。“不急,过一会儿总要乘你的船。我想在这里走一走,吹一吹江风。”我回了一句话。便踏入露水沾湿的杂草丛中,独自向沙洲尖头那边走去,在生长着芦苇的水边蹲下来。这里尤如泛舟中流,可以尽情饱览月下环列两岸的景色。月亮在我的左面,我面向下游,河流不知何时起被温润的蓝光所笼罩,显得比刚才傍晚的光线下所见更宽阔。洞庭湖的杜诗、《琵琶行》的诗句和《赤壁赋》的一节等,久未忆及的、悦耳的汉诗汉文,自然而然地带着朗朗清音脱口而出。这么说来,如景树所咏“淀川尤见扁舟子”,从前在这样的晚上,以三十石船为首,许许多多的船上上下下于此,但现在除了那只偶尔运送五六人的渡船之外,绝少看见舟船的影子。我将手里的正宗酒瓶往嘴里塞,作吹喇叭状饮,凭着酒兴高声吟诵“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吟诵之际忽尔想到的,是这片繁茂的芦荻有过多少与白乐天的《琵琶行》相仿佛的情景!若江口或神崎位于接近这条河下游之处,想必驾一叶轻舟,[15]徘徊在这一带的游女也不少吧。王朝之时,大江匡衡曾作《见游女序》,在叹息标志这条河流的繁华的淫风之中,说“河阳介于山、河、摄三州之间,为天下要津,东西南北之往返者莫不经由此路。其俗为向天下夸耀女色。老少相携,邑里相望,门前系舟,驻客河中。年少者涂脂抹粉荡人心魄,年老者以撑篙掌伞为己任。呜呼,翠帐红闺,万事异于礼法,舟中浪上,一生欢会如此。余每经此路见之,未[16]曾不为此长久叹息也”。又,匡衡后数世孙大江匡房亦著有《游女记》,叙述此沿岸妖艳、热闹之风俗,说“江河南北、邑邑处处,沿支流赴河内之国,所谓江口,盖典药寮味原树、扫部寮大庭之农庄,若到摄津国,有神崎蟹坞等地,比门连户、人家不绝,倡女成群,皆棹扁舟。船上可荐枕席,声遏溪云,歌飘河面。经回之人莫不忘返,钓翁商客舳舻相连,难见水面。亦可谓天下第一乐地”。此刻我探寻着模糊的记忆底部,零零碎碎地回想起这些文章的片断,一边凝视着皎洁的月色下,悄无声息地流逝的寂寂水面。于人而言,任谁都会有怀古之情吧。年近五十,悲秋之情便以年轻时不可想象的魔力逼近来,连看见甘葛藤的叶子随风摇曳,亦感触在心,拂之不去,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晚上、蹲在这样一处地方,令人惋惜人类的苦心经营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无常勾起了我憧憬那个已经消逝的繁华盛世的心情。在《游女记》中,记得有观音、如意、香炉、孔雀等名气很大的妓女,此外留下了姓名的还有小观音、药师、熊野、鸣渡等,这些水上的女子都到哪里去了呢?这些女子的艺名取得颇富佛教意味,是因为她们相信卖淫是一种菩萨行,将自己比作活的普贤。有时候,连高贵的僧人也拜倒在这些女子脚下,她们的身姿就不可以像这河流上凝结的泡沫般浮现吗?“江口、桂本等妓女以南来北往的船只为家,心思全在旅客身上,若在动荡的生涯中遭遇不测,来世又将如何?来世也因前世为妓而遭报应吗?以朝露般无常之身,要度过短暂一生而犯下我佛所戒卖淫之罪,自身之罪未知如何,诱惑他人之罪岂非更重?那些妓[17]女们已达至往生,置身杀生的渔夫中间,实在难过。”如西行所说,那些女子现转生于弥陀国,怜悯地笑对永恒不变的人间悲剧么?

我沉吟间归纳出一二拙作,心想不要忘掉了,便从怀中掏出本子,凭借着月辉挥动铅笔。我对所剩无多的酒仍恋恋不舍,便喝一口酒写一会儿,再喝一口又写,喝干最后一滴,随即将酒瓶甩向河面。此时,附近的苇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朝响声转过头去,在那边,也是在芦苇丛中,蹲着一名男子,恍如我的影子投在那里。我因为受惊,一时之间有点冒失地死瞪着他。那名男子并无畏缩之意,“月色真好啊!”他语气平和地开了腔,“算是雅兴吧,其实我早先也在这里,因为不想打扰您欣赏这个清静境界,就没有和您打招呼。刚才有幸听您吟出《琵琶行》的句子,自己也想来它一段,可能妨碍您了,能允许我叨扰您片刻清静吗?”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此自来熟地搭话,在东京是绝少的,但近来可能习惯了关西人的不拘礼,我不知不觉中也入乡随俗了,便客套地答道:“您太客气了,请务必吟诵来听听。”那男子突然站起来,哗啦哗啦地拨开芦苇叶子,来到我身旁坐下。“实在冒昧,来一点如何?”他将绑在木头拐杖上的一个小包解开,取出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他左手持葫芦,右手端一个小小的漆器杯子,伸到我跟前来。“刚才您扔掉酒瓶,我这里还有一点儿。”他一边说,一边向我摇晃一下葫芦。“来,要您听我拙劣的吟诵,作为补偿请接受它吧。酒劲一过的话,兴头也过了。这里河上风寒,一定得喝。请不必有丝毫顾忌。”他不由分说地把杯子塞给我,葫芦发出“咕嘟、咕嘟”动听的声音,为我斟上酒。“多谢您的盛情,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虽然不知这是什么酒,但在喝过瓶装的正宗酒之后,带着适度木香的冷酒味突然让口中清爽起来。“来,再喝一杯。”“再喝一杯。”他一连递上三杯。我接过第三杯酒正喝时,[18]他从容不迫地唱起了《小督》。可能因为醉意过了一点,听来似乎底气不足。那唱法算不上美声,音量也嫌不足,但声音老练而有沧桑感。总之,看他不慌不忙、有板有眼的唱法,应当是唱过不少年头的吧。但这还在其次,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面前,轻易便拿捏起腔调唱开了,马上将自己投入到所唱曲中的世界,不为任何杂念干扰,这种潇洒的心境,使我倾听之时便自然地受到感染,心想即使其技巧不属上乘,若能养成这样的心境,学艺一场也不算白费了。“啊,太好了。您给了我很好的享受。”我说这话时,他正急促地喘着气,先润了润干涸的咽喉,然后又递酒杯给我:“请吧,再来一杯!”因他戴的鸭舌帽扣得低,帽檐在脸上形成阴影,在月色下难以认清面容,不过估计他的年龄和我差不多。瘦小的身体穿着和服便装,外加出门穿的大衣。“冒昧请问:您从大阪来?”因为他的言谈之间带有京都以西的口音,我便这样问。他答称正是,自己在大阪南边有一间小店,经营古玩。我问他是散步顺道来的么,他从腰间抽出装烟丝的筒,一边往烟管里装一边说:“不不,我为了看今夜的月色,从傍晚时出来的。往年乘京阪电车来,今年绕了路,乘新京阪,有幸经过了这个渡口。”“看您这么说,每年都肯定要在某处赏月?”“正是。”他说着,给烟管点火时停顿了一下。“我每年都到巨椋池赏月,今夜不意经过此地,得以观赏河上之月,实在美妙不过。说来是因为见您在此休息,发觉这果然是个绝好地方。真是多亏了您。左右流淌着大淀之水,从芦苇间远眺明月,真是不同凡响啊。”他将烟灰弄到坠子上,一边让火转移到新装的烟丝上,一边说:“您若得了佳句,是否可以聆教?”我慌忙把本子塞回怀里,说道:“哪里哪里,实在惭愧得很,绝对不是可以示人的东西。”“您别那样说。”他也不再勉强,好像已经忘掉这件事了,以悠悠的调子吟哦起来:“江月照松风吹,永夜清宵何所为。”我说:“刚才我问过您是这大阪人,那么对这一带的地理历史很了解吧。我想问一下,此刻我们所在的这个沙洲一带,是从前江口君等妓女们泛舟之处吗?面对月色,我眼前浮现的,竟是那些女子的幻影。刚才我打算把追逐那些幻觉的心境写成和歌,正苦无佳句。”“看来所思略同呀,”那男子不胜感慨地说道,“现在我也在思考大致相同的事,此外,我看到这轮明月,便勾勒起已逝去的世上的幻觉。”他的神情颇为痛切。“以我看来,您似乎也到了通晓世故的年龄,”我悄悄打量着那人的面孔说道,“恐怕彼此都因为这年龄的缘故吧。我么,今年比去年、去年比前年,一年复一年,对于秋天的寂寞、乏味,也就是说,不知来自何方的、无缘无故的季节伤感,变得更加强烈了。真正吟味‘风声惊我心’‘帘动秋风吹’这些古诗,是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之后。那么说,既然伤感就讨厌秋天则也未必。年轻时一年之中最爱春天,但现在较之春天,我更期待的是秋天。人随着年岁增长,渐渐产生一种断念——欣赏按自然法则消亡的心境。希望获得安静、均衡的生活。所以,与其欣赏热闹的景色,毋宁接触寂寞的风物更感慰藉。不是贪图现实的寻欢作乐,而是埋首于往日寻欢作乐的回忆,恐怕更相宜吧。也就是说,怀恋昔日的心思,于年轻人而言,只是与现在没有任何联系的空想而已,但对老人来说,除此之外再无在现实中生存下去的道路。”“的确如此,的确如此。”那男子不住地点头,“一般人年岁增加时理所当然都会那样子的,尤其我有这样的记忆:年幼时,每到十五之夜,都由父亲领着在月下赶两三里路。所以现在每到十五之夜,便回想起当年的事情。说来父亲也说了您刚才那些话。‘你可能不懂这秋夜的伤感吧,但你能够领会的那一天终会到来的。’他总是那么说。”“那是为什么呢?令尊如此喜爱十五夜的月亮,以至要领着您赶两三里路?”“噢。头一次被带着赶路是七八岁的时候,那时我什么也不懂。我父亲住在深巷里的小屋,母亲在两三年前去世,我们父子俩相依度日,所以不能撇下我外出。父亲说:‘小子,带你去赏月。’便在天色还亮时出了门。那时候还没有电车,记得是从八轩屋搭蒸汽船,在这条河上逆流而上。然后在伏见下船。开始时也不知道那里就是伏见町。因父亲在河堤上不停地走,我就默默地跟着他,来到一个有宽阔湖面的地方。现在想来,那时走的河堤就是巨椋堤了。湖就是巨椋池。那条路单程就有一里半到二里吧。”“那么,”我插话道,“为什么要去那地方?观赏湖中映月,漫无目的地闲逛吗?”“正是如此。父亲时而站在堤上,定定地盯着湖面,说:‘小子,景色很好吧?’我这小孩子的心里面也觉得的确是好景致。我一边赞许一边跟着父亲走时,经过一个大户人家的别墅似的宅邸,从很里面的林子里透出演奏琴、三味线、胡琴的声音。父亲在门口处停下,专心倾听了一会儿,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绕着那大宅的围墙转来转去。我跟了过去,渐渐可以清楚地听出琴声、三味线声,还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可知正在接近大宅的后院。而到了这一带,围墙就变成了篱笆。父亲从篱笆稍疏的空隙处往里面窥探,不知何故就一动不动地离不开了。等我也把脸贴在绿篱的叶子间张望,但见有草坪、假山的庭园里池水盈盈,一个从前的水宫似的高台伸入水池中,台上围栏,设座席,五六名男女正在饮宴。栏杆边上坠以重物固定台子。灯红酒绿,芒草瑟瑟,似是赏月的宴会。奏琴的是上座的女子,三味线则由侍女打扮、梳岛田发式的女佣弹奏。然后有一男子似是检校或艺师,正在奏胡琴。我们窥见的,仅能辨别那些人的举止而已。我们的正面恰好竖着一个金色的屏风,还是那个梳岛田发式的年轻女子站在屏风前,摆动着舞扇起舞,虽然看不见面孔,但动作姿态倒能看清。不知是那时还没有电灯,抑或为了增添情调的特意安排——座席中点着蜡烛,火焰一直闪闪烁烁,将雕花柱子和栏杆映在金色屏风上。水面上映着清朗的月,水边系一只轻舟,那池水可能引自巨椋池,由此或可驾舟直出巨椋池那一边。不大工夫舞蹈结束,女佣端着酒壶来来去去。在我们眼里,女佣们恭恭敬敬的举动显示那弹奏的女子似是主人,其他人像在陪伴她。这是距今四十余年前的事,那时候,在京都或大阪的世家里,让内宅女佣作大官内侍打扮,讲究那种排场。好事的主人更让女佣们习艺。这家子看来就是那样的别墅,所以那弹琴的女子应是这家人的宝眷吧。然而,那人坐在席间的最里面,不巧正好被芒草、胡枝子的阴影遮挡了脸面,从我们这里看不见那人的模样。父亲似乎很想再看清楚一点,一边沿着篱笆来回走动,变换多个位置,但都被插花所妨碍。不过,从发式、化妆的浓淡、和服的色调来看,不像是多大年纪的人,尤其她的声音感觉是年轻的。因为隔得远,听不见说的是什么,但是,只觉得那人的声音特别清脆,大阪方言的语尾在庭园里回响,是一种雍容华贵、富于情调、叮当作响的声音。而且看来已有几分醉意,间中呵呵笑着,听来豪放之中是颇有格调的天真无邪。我试探着问:‘爸爸,那些人是在赏月玩吧?’‘噢,看来是的。’父亲应着,依然把脸贴着篱笆。‘可这里是谁的家呢?爸爸您知道吗?’我再次发问。这回父亲只‘嗯’了一声,心思全被那边吸引过去,热衷地窥探着。现在想来,当时的确逗留了相当长时间。我们这样窥看期间,女佣起来剪了二次蜡烛芯,之后又有过一回舞蹈,那女主人独自弹唱,曼声长歌。之后不久宴会结束,我们一直看到那些人撤去座席。归途中,我们无精打采又走在那条堤上。如此说来,仿佛我把年幼时的事也记得极为仔细,其实如先前所说,并不仅仅发生在那一年,下一年以及再下一年的十五之夜,我必定又得走在那条堤上,在那池畔的邸宅门前停下来,听演奏琴、三味线的声音传过来。于是父亲和我绕着围墙走,从绿篱那边窥视庭园。座席的形式每年大体不变,总由那女主人似的人招集艺人和女佣一边举办赏月的晚宴,一边自娱。最初那年赏见到的情形,比往后多年所见的情形复杂些,但每一年大概都是刚才所说的样子。”“原来如此,”我已被那男子牵入其叙述的追忆的世界里,便问道:“那么,究竟那邸宅是怎么回事?令尊每年都到那里去,是有什么原因吧?”“原因么?”那男子迟疑一下之后说道:“说出来也是不妨的,把素不相识的您留住不放,给您添麻烦了吧?不过说到这里不往下说的话,毕竟有些遗憾。谢谢您这么不见外,那么就请往下听吧。”他说着,取出刚才的葫芦,“说到遗憾么,这里也是一点。开讲之前先把它解决了吧。”他将一杯酒塞到我手里,于是“咕嘟、咕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把葫芦里的酒喝光之后,那男子又接着说。“父亲把那些事告诉我,是在每年的十五夜,一边在那堤上走,一边说:‘把这些事告诉个孩子,大概是不能懂的,但你也快长大成人了,所以好好把我的话记住。到那时,试回想一下,我并不是把你当小孩,而是像对大人那么说的。’父亲说这些话时一脸正经,就像面对同辈朋友那样。这时候,父亲将那所别墅的女主人称为‘那位女士’或‘游小姐’。‘游小姐的事你不要忘记,我这样每年带你来,是希望你记牢那位女士的模样。’父亲声音哽咽地说道。我虽然还不能充分领会父亲的话,但一来孩子的好奇心强,二来为父亲的热诚所动,非常非常想听,不知不觉中感染了那种情绪,朦朦胧胧地感觉自己听懂了。那位叫阿游的人,原是大阪小曾部家的女儿,据说被粥川家慕其姿色娶了过去,是在她十七岁那年。可是四五年之后,丈夫便死了,她年仅二十二三便成年轻寡妇。若以今日的时势,当然没有必要从那年纪便一直守寡,社会上也会毫无反响、置之不理的。但那时候是明治初年,旧幕时代的习惯仍然流行,娘家方面也好、夫家方面的粥川家也好,家里都有爱理事的老人家,尤其是她和那死去的丈夫之间生有一子,看来是极难被容许再婚的。加上阿游是被当宝贝似的娶过去的,被家婆、丈夫百般宠爱,比在娘家时更舒心自在。阿游成寡妇之后,据说仍不时带着大帮女佣出外游山逛景,可以自作主张地奢侈。所以从旁看来,她过的实在是快活日子。她本人总是处于热热闹闹的生活之中,也就不怎么觉得有何不满了吧。我父亲初遇阿游时,她就是这种身份的寡妇。那时父亲二十八岁,是还没有生我之前的独身时代,而阿游是二十三岁。[19]时值初夏,父亲和妹妹夫妇,即我的姑姑、姑丈一起去道顿堀看戏。阿游正好来到父亲的正背后的楼座。阿游和一个年约十六七的姑娘同来,外面还有陪着来的一个乳母或管家之类的老女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佣。这三个人轮流在阿游身后给她摇扇子。父亲见姑姑和阿游点头打招呼,便问那人是谁,得知是粥川家的寡妇,同来的是她的亲妹子、小曾部的女儿。‘我从那天头一次见到她,就认为那是理想中的人。’父亲常常这样说。那时候男女都早婚,父亲本是老大,却到了二十八岁仍然独身,因为他实在太挑剔了,未达其要求的说亲一概拒绝。据说父亲也冶游狎妓的,相好的女子并非没有,但他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做妻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父亲钟情的是大家闺秀型的,较之风流的女子,他更喜欢具大家风范者,就是那种在家穿戴齐整,坐在垂帘后安静地阅读《源氏物语》的人,所以艺妓自然不适合。那么,究竟父亲从何处形成这种与他的商人身份并不相称的趣味的呢?在大阪,船场一带的人家里面,用人们的礼仪很是烦琐,讲究各种排场,比那些势力小的大名更加显摆贵族派头,所以大概因为父亲也是在那样的家庭里成长的缘故吧。总之,父亲看见阿游时,就觉得这正是平日自己认准的那种情调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据说阿游就在他背后就座,所以,可能是她对女佣说话的口吻、其他的态度和言行举止甚具大家宝眷的风范吧。看阿游的照片,脸颊丰满,面盘圆圆有点儿娃娃脸。据父亲说,仅就五官而言,像阿游般漂亮的人并不少,但阿游的脸上有某种朦胧飘忽的东西,整个面孔,无论眼、鼻、口,像是蒙了一层薄膜,变得模糊不清,没有强烈、清晰的线条。若仔细端详的话,连自己的视线似乎也变得模糊不清了,令人感到独独那人周身是云霞缭绕似的。从前书上所谓的‘温雅’,也就是指这种容貌了。阿游的价值就在于此。原来如此,按这么想的话,看上去也觉得是那么回事。大体娃娃脸的人,若没有家室拖累,是不易显老的,姑姑总说,阿游从十六七岁时起,到四十六七岁止,轮廓一点没有变化,什么时候见她都是一副柔弱的、未经世故的面孔。所以,父亲对阿游的朦胧美,即他所谓的‘温雅’,便一见钟情了。把父亲的趣味放在脑子里,再去看阿游的照片,便明白那果然是父亲所好。一[20]言以蔽之,就像欣赏泉藏偶人的脸时浮现出的既明朗又有古典味的感觉,令人联想到深宫里的妻室或女官。阿游脸上若有若无地显示出那种仪态。我的姑姑——刚才提及的父亲的妹妹,因为是这位阿游儿时的玩伴,做姑娘时两人又找了同一位琴师习艺,所以知道诸如她的成长经历、家庭、出嫁时的情形等等,当时便对父亲说了。阿游有许多兄弟姐妹,除了带来看戏的妹妹之外,还有姐姐和妹妹,但当中以阿游最得父母宠爱,对她另眼相看——无论怎样使性子,只要是阿游,都不成问题。这可能是因为阿游是兄弟姐妹中长得好的,但其他兄弟却也认可唯有阿游是与众不同的,谁都视之为理所当然似的。若借姑姑的话来说,就是‘阿游是得天独厚的’,既非她自己希望得到那样的待遇,也不是为人霸道、要压倒他人,但周围的人反而怜恤爱护她,独独不让她有一点儿操劳,像对待公主般小心照料,宁愿自己去承当,也不肯让她经受浮世的风浪。阿游天生那种气质秉性,让父母、兄弟姐妹、朋友、接近她的人都那么待她。姑姑做姑娘时到阿游处玩,那时阿游就是小曾部家的掌上明珠,身边的任何琐事都从不沾手,由其他姐妹像女佣般照顾着,还没有丝毫不自然之处。众星捧月之中的阿游非常天真烂漫。父亲听了姑姑这番话,更加爱上了阿游,但之后的日子里却苦无好机会。终有一日,姑姑来报阿游要预演弹琴的消息,邀父亲道,想见阿游便一起去。预演那天,阿游梳了个大垂发,着裲裆,焚香弹奏了《熊野》。时至今日,在获得琴师传授技艺的许可之后仍有特别搞个仪式的惯例,为此要花一大笔钱,师傅要那些家里有钱的徒弟搞。阿游为了消磨时间而习琴,师傅提议她搞个仪式。前面说过阿游的嗓子好,我也亲耳听闻过。想到父亲知其人再闻其声,此时便更加深入了解她了。父亲头一次听阿游的琴歌,非常感动。加上意外见到着贵族家中礼服的阿游,由来已久的梦境竟由虚幻成为真实,父亲一定惊喜交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据说姑姑在琴歌表演结束后到乐室去见她,她仍穿着那裲裆,说琴弹得如何姑且另当别论,无论如何也得这么打扮一回的。她不情愿脱下那套裲裆,说马上去照张相吧。父亲听了这话,知道阿游的趣味碰巧与自己一致。因此,父亲认为适合做自己妻子的非阿游莫属。他觉得长久以来自己在内心里描绘、一直等待着的人就是阿游,便悄悄将自己的心愿透露给姑姑了。因为姑姑很了解对方的情况,虽然同情父亲的心思,但认为那始终是不可能的事。以姑姑所说,既无孩子,事情并非绝对不可谈,但阿游有个非带不可的稚子。这孩子是事关重大的继嗣之子,没有可能留下孩子离开粥川家的。不仅如此,她既有婆婆,娘家这边母亲虽已亡故,但父亲仍健在,这些老人们之所以让阿游这样任性,是出于怜悯之心,可怜她年轻守寡的境遇,尽量让她忘掉孤寂,也就包含以一辈子守下去为代价的意思。阿游也很清楚这一点,即使尽享荣华,却从未惹过品行不端的传言,她本人也肯定没有再结婚的念头。即使如此,父亲仍不死心,说是那就不要说想要娶她,由姑姑介绍,不时见上一面好了,就算见见面也满足了。姑姑见我父亲求到这个份上,再不答应也不好办,不过和阿游熟络已是彼此做姑娘时,到那个时候彼此已疏远了,要完成任务还颇不易。姑姑左思右想,终于出了个主意:那么干脆娶了阿游的妹妹如何?反正你也不会娶其他人的了,就拿她妹妹顶替她吧。阿游是没有指望了,若她妹妹也行,倒是好说。姑姑说的那个妹妹,就是阿游带去看戏的、叫‘阿静’的姑娘。阿游底下最大的妹妹已嫁往别处,阿静正是合适的年龄。父亲因在看戏时见过阿静,记得她的样子,对姑姑的提议考虑良久。说来阿静也并非长得不好,虽和阿游面型不同,因为终究是姐妹,所以有某些地方可令人想到阿游。然而最不能满足的是阿静没有阿游面上的那种‘温雅’之感。和阿游比较,档次显然低了许多,光对着阿静时并没有那种感觉,但若和阿游放在一起,等于是公主侍女之别。而且,若阿静不是阿游的妹妹,可能也不至于有问题,但既为阿游之妹,体内流着和阿游一样的血,父亲便连阿静也爱上了。不过,走到这一步——以阿静顶替,并不容易。因为以这种心思去结婚,首先也对不起阿静,另外,父亲又意图永远保持对于阿游纯粹的憧憬,一辈子悄悄将阿游当作心中的妻子,即便娶的是她的妹妹,也觉得不能释然。不过转思若娶了她妹妹,今后不时可和阿游见面,还可以交谈,否则今后一辈子除了偶然的邂逅,绝少能再见她了。有虑及此,他顿觉索然。父亲陷于迷惘之中,一直到和阿静见面相亲为止。说真的,直至那时为止,他还没有下决心娶阿静,其实是希望借相亲之机多见阿游一次。父亲图的这一点居然成功了,相亲、谈婚论嫁,每回阿游都来。小曾部家既没了母亲,阿游又是个闲人,阿静一个月中有一半时间住在粥川那边,几乎弄不清是谁家女儿了,这样,阿游出场自然就多了。对父亲而言,这是求之不得的幸福时刻。因为父亲原本目的就在于此,便尽量拉长话题,仅相亲便见了两三次,磨蹭了半年之久,阿游为此也就不时上姑姑那里去。其间也和父亲交谈过,渐渐认识了父亲这个人。于是,有一天,阿游面对面问父亲:‘你不喜欢阿静吗?’见父亲说没有不喜欢阿静,阿游就说:‘那请你娶了她吧。’阿游极力促成妹妹的这头婚事,据说她对姑姑更明白地说,自己在姐妹之中,和那姑娘最要好,很希望那姑娘能嫁给芹桥先生这样的人。有这样的人做妹夫,自己也很高兴。父亲之所以作出决定,全在于阿游这一番话。之后不久,阿静便出嫁了。就这样,阿静成了我的母亲、阿游成了我的姨妈。不过,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父亲是从何种意义上听取阿游的话不得而知,但阿静在洞房之夜却哭着说:‘我是察觉到姐姐的心思才嫁来这里的,所以委身于你就对不起姐姐了,我一辈子做徒有其表的妻子即可,请你让姐姐得到幸福吧。’“父亲听了阿静这番意想不到的话,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原以为是自己暗恋阿游,根本没想到这意念能传达给她,更没有考虑过自己被阿游所恋慕。尽管如此,阿静如何得知姐姐的内心情形?若非有确证,难道是姐姐有所透露?父亲追问哭泣中的阿静,阿静说,这种事当然不会说出口,也不该问的,但自己很明白。阿静——我的母亲还是个不曾涉世的姑娘之身,感觉出这一点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后来了解到,开始小曾部家的人认为这门亲事年龄差距太大,决定回绝,阿游也说既然大家持这个意见就这么定吧。后来有一天阿静过去玩,姐姐对她说,我觉得这门亲事再好不过的,但又不是自己的婚事,大家既然那么说,也不便硬顶;要是不觉得不好意思的话,就由阿静你开口提出,让我去谈谈如何?这样我也可居间调停,做做工作。因为阿静自己也没有固定的想法,既然姐姐如此看中他,该不坏的吧。阿静说:‘姐姐既认为好,就那么办吧。’姐姐说:‘我很高兴你这么说,差十一二年的婚姻社会上是有先例的。而且我觉得那人和我挺说得来。姐妹们一出嫁便成了外人,只有阿静你,我不想让任何人夺走。要是那个人的话,我就不觉得被人夺去,反而有多了一个兄弟的感觉。这么说像是为了自己把那个人塞给你阿静,但对我好的人对阿静也一定好的,就当是为姐姐着想,听了我这话吧。你要是嫁到我讨厌的人家里,往后我连个玩耍的人也没有,可真难熬。’前面也说过,因为平日被大家疼爱,在不自觉的任性中长大成人,这只不过是对一个关系要好的妹妹撒娇吧。但当时阿静从阿游的态度里看出了某种与其平时的撒娇不同的东西。阿游的样子显得尤其可爱,甚至有点儿自私和刁蛮,可能那时的天真烂漫之中包含着一种热情吧。即使阿游自己不那么想,阿静却是那么看的。所谓腼腆的女子尽管不说话,心里头却是活动的,阿静就是那样的人。除此之外,她一定还联想到许多方面。说来,自从阿游与父亲熟悉之后,脸色突然生动艳丽起来,把和阿静谈论父亲的事似乎当作无比的乐趣。父亲对阿静说:‘那是你想得太多了。’他努力不让人察觉自己激动的心情。‘既然有缘做了夫妻,虽有不足之处,总得看作是个前定之事。你为姐姐着想无可厚非,但独自一人承担矛盾至极的情义,冷淡待我,就违背了姐姐的本意了吧。更何况姐姐不可能指望那种事情,她若听说了这回事,一定会心烦的。’‘但是,你之所以娶我,是为了想和我的姐姐成为亲戚关系吧。因为姐姐从你妹妹那里听说了那番话,我也就答应了。你迄今也有过不少好的说亲对象,你一概没有看中,如此难觅对象之人,如今要娶我这样笨拙之人,大概是因为姐姐的缘故吧。’父亲无言以对,低下了头。‘如果将你的真心向姐姐透露一二,可想而知会非常高兴。但要是这样做,反而彼此间有所顾忌了,所以现在什么都不要说,只是有什么都不要瞒我。这也是遗憾的吧。’‘我的确不知道你是为他人着想而出嫁的,你的良苦用心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父亲流着泪说,‘尽管如此,我只把她作兄弟姐妹看待,无论你要为我做什么,只能够这样子,其他做法都是没有可能的事。硬要为我尽这份人情的话,她也好我也好,必定为此而苦恼,你也会不好受。如果你不觉得我这人太讨厌,就当是对你姐姐尽心,不要说见外的话。我们做夫妻好吗?然后,把她当作我们二人的姐姐来敬奉着,好吗?’‘什么讨厌你呀不好受呀,我真是不敢当。我自小便唯姐姐是从。你既是姐姐喜欢的,我也就喜欢。不过,将姐姐思慕的人作为丈夫,那实在是抱歉的事,我本不该嫁来这里的,但又想到我若不来,就妨碍了相会,我才怀着做你妹子的心思嫁进来了。’‘那么,你打算为了姐姐而埋没掉自己的一生吗?没有一个姐姐会把妹妹弄成这样而高兴吧?这不是把一个原本心地纯洁的人伤害了么?’‘你要是这样去想就不好了。我也希望有姐姐那样纯洁的心灵,如果姐姐为了亡故的姐夫守寡,我也可为姐姐守贞操。不是光我一个人埋没一生,姐姐不也一样么?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位姐姐性情、才干都特别让人宠爱有加,天生就像是受托于我们家的大名的孩子似的,全家上下只护她一人。而我明知姐姐有了你这么个人,但因受成规束缚不能如意,我还去抢了过来,可要受天罚的。这话给姐姐听了必定说我胡说八道,所以特别要请你理解。别人是否明白不要紧,我只要自己问心无愧,这世间既令姐姐那样天生有福的人也无能为力,我们就更加无足轻重了。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有精神准备,要贡献微力哪怕让姐姐多一点儿幸福,这才被娶过门的。为此,请你体谅我,即使人前要像夫妻般行事,私下里请让我保守贞操。如果说我不称职,那是我的心思有一半不在姐姐身上。’‘这女子为姐姐舍身如此,我身为男子汉岂能不如?’阿静促使父亲也坚定起来了:‘谢谢你。你说得太好了。其实我的心愿,是如果姐姐一直守寡,我也终身不娶的。只不过要连累你也得像尼姑那样,我于心不忍,便说了刚才那些话。听了你神一般的心声,连谢你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若你有此决心,夫复何言!虽觉有些残忍,但老实说,我也高兴这样做。照理不该这样期待,但也不再说什么了,就领了你这份情吧。’说着父亲敬重地拉着阿静的手,二人那一晚未曾合眼,说了个通宵。“就这样,父亲和阿静在他人眼里是对不曾拌过嘴的和睦夫妇,连阿游也不知道二人约定这样来为她尽情义。阿游见二人关系好,向父兄姐妹们自夸:幸亏听了我的话。之后几乎每天,阿游都在自家和阿静家两边你来我往,看戏也好、游山也好,芹桥夫妇必定陪着。据说三人经常相约出游,在外住上一两个晚上。那时阿游和夫妇俩都在一个房间里摆上枕头睡。这样渐成习惯,即使不出游时,阿游有时或留夫妇俩住下,或被夫妇俩留下过夜。一直到很久以后,父亲还很留恋地说起,阿游临睡前总说:‘阿静,帮我暖脚。’让阿静钻进自己的被窝里面。那是因为阿游脚冷,睡不着,而阿静身子特别暖和,暖阿游的脚就固定是阿静的工作。但自从阿静出嫁,让女佣代替阿静来做,却没有阿静那种效果。阿游说:‘也许是自小养成的癖好吧,光是用被炉、汤婆子不顶事。’‘别那么客气啦,我就是为了像以前那样做才住下来的。’阿静说着,高高兴兴地钻进阿游的被窝里,躺到阿游要睡了,说‘行啦’为止。除此之外,还听说过各种有关阿游的‘公主故事’。由三四名女佣照顾她的起居,即便洗手,得一人用杓供水,一人持帕等着。阿游只需将两只湿手一伸,持帕者便麻利地抹干。穿袜子、在澡堂洗澡几乎都不必自己动手。即使在那时候,作为商人出身也太奢侈了。据说嫁入粥川家时,阿游的父亲叮嘱道:‘这个女儿是这样长大的,事至如今要改变这个习惯也不可能了。如果你方是诚心求娶她的,就让她像以往那样生活下去吧。’即使有了丈夫、儿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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