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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1 05:3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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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袁仁琮

出版社:巴蜀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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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历史小说庄周

长篇历史小说庄周试读:

前言

庄周无疑是我国历史上一位罕见的智者,大思想家,大哲学家。生于公元前369年,卒于公元前286年。公元前403年,韩、赵、魏三家世卿分晋,战国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东周日渐衰微,实际权力掌握在诸侯手中,只在需要的时候打打周天子旗号,以此吓吓对手,或者作为攻城略土的掩饰。诸侯国处心积虑,壮大自己,削弱别国,企图称霸天下。战争愈演愈烈,到庄周出生,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可以说,庄周的一生,都是在战乱中度过的。国与国之间的联合与斗争,人与人之间互相倾轧,尔虞我诈,损人利己,唯利是图,台上握手,台下踢脚,一幕一幕血淋淋活剧、丑剧、闹剧,在每一个角落上演。在这样的乱世里,如果是普通人,只需要能维持生命就够了。但作为智者,则需要精神的支撑,日子才能过下去。捍卫人的主体性,维护人的尊严,保持圣洁的心灵,不同流合污,不拜倒在权力之下,是庄周思想和哲学观的总根源。

一、庄周在思想领域和哲学领域里

作出的巨大贡献

1.“道”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控制一切,主宰一切。

世界是什么,是怎么来的?这对古人来说是个谜。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庄周,自然无法破译,却又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这样,选择老子提出的“道”来阐释,就是很自然的了。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意思是说,“道”是不可以用语言来解说的,要是能解说,就不是“道”了。天之所以为天,地之所以为地,人之所以为人,是“道”使它们如此;四时变化,万物枯荣,生命的存在与消失,也是“道”主宰的结果。一切的存在、变化都归之于“道”。庄周进一步拓展了老子的理论,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大宗师》)

庄周认为,“道”既是世界的本原,又主宰着万事万物。万事万物只能顺应,不能违抗,违抗了就要受到惩罚。这样,除去“道”虚无缥缈的部分,蕴含了科学的认识: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发生、发展和变化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从这样的观点出发,庄周主张无为而治。“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要遵循规律去做,不要乱做。当时群雄并立,战乱不断,是逆“道”而行。“庄子的政治观直接来源于对所处时代的体验。他生活的战国中晚期,是一个战乱频繁、权力纷争的年代,政治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动荡与不安……而讲到其根源,庄子则直接指向了整个等级制度、处于等级制度最上层的统治者,以及统治者用以统治百姓的仁义道德。”在那样的环境里,任何一个国家稍有动静,都可能酿成战争,酿成流血,沦百姓于水火。如果孤立地看,表面地看,宣扬“无为”观,确实不利于进步,不利于发展。但不应置其所处的环境而不顾。老庄认为,战争的根源在于当权者个人欲求太盛,是动得太多了,太过分了,越动百姓越遭殃。最好是别动,让百姓有个喘息的机会,国家也就平安了。在那种特殊情况下,只有“无为”,才能达到“治”。因而,“无为”,实际上是“无不为”,是处处按事物的固有规律办事。平民意识浓厚的老庄,为百姓代言,是很自然的事。老子反对声色犬马,反对居奇,认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针对四分五裂的社会,人心狂躁而言的。庄周向往藐姑射山上神人、至人、真人生活,不食五谷,餐风饮露,也是由于当时社会太污浊,权欲、物欲横流,才虚构一个并不存在的圣洁之地,作为他的精神家园。公平地说,老庄有这样的看法,不但不是消极人生观的反映,在有意引导人们逃避现实。恰恰相反,对当时污浊的现实是一种有力地批判。

2.万事万物都是相依相存,相对的,都处于动态发展变化进程中。

庄周所处的时代,限于人类的认识水平和科技水平,不可能对事物发展变化的内部规律进行探索,但对存在着的具体事物不可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特别是像庄周这样善于思索的智者,是一定要追问到底的。老子是揭开事物发展变化规律的第一人,这种规律的根本内容是事物的同一和对立,在一定条件下的相互转化。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换句话说便是,没有美,无所谓丑;没有善,无所谓恶;没“有”,无所谓“无”;没有难,无所谓易;没有长,无所谓短;没有高,无所谓低。顺应自然而不粗暴干涉,有了功绩而不倨傲,就会朝好的方面发展。“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庄子继承了老子的哲学思想,进一步指出事物是可以认识的,“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翻译一下便是:事物不是属于那(种属),就是属于这(种属),从那个角度看不认识,从这个角度看一定能认识。庄周认为,事物是无时无刻不在运动着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翻译一下便是:正活着的,也是正在死亡的;正在死亡的,也是正活着的;是可以的,也是不可以的。这些话,读起来聱牙诘屈,其实,就是对事物动态过程的描述。这一刻是某一事物,下一刻就不是这一事物的原有形态了。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也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是这个意思。

发现事物发展变化的动态进程,庄周获得了人生的极大自由:超越名利、地位,超越生死。开辟了认识纷繁复杂的主客观世界的途径,对后人思想、哲学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

3.最可宝贵的是人格、自尊、自由、人的价值,神圣不可侵犯的是人。

人究竟是什么?是自古以来最根本的哲学命题。这个问题解决了,其他的问题随之而解。西方有上帝创造人的说法,中国有轮回转世的佛家理论,儒家则没有涉及这样的问题。至今,人类关于生命的起源,人类的进化过程,已经有了许多可信服的研究成果。但是,由于社会地位不同,境遇各异,对人生价值的看法则各各不同,甚至相反。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庄周,对人生和人生的价值就有了惊世骇俗的创见,撕开黑色的帷幕,为人类正确认识自己打开一扇窗户。他认为人和大自然界中一株树木,一粒尘埃没什么不同,同样有它存在的时候,也有消失的时候,没有必要特别看重生,也没有必要特别恐惧死(与万物齐一)。因而,爱妻去世,庄周能鼓盆而歌。好友惠施去世,遗憾的是再没有和他争论的人了。

这是从微观来理解人和人生。如果仅仅看到这一方面,人活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但庄周不是消极主义者,他的认识不会停留在这样片面的水平上。庄周的伟大之处,还在于发现人和人生的不可估量的价值。天、地也是大自然的物,人和它们一样,并立于天地之间(与天地并立)。这样,人的自我价值、自尊、个性便与人们心中至高无上的天、地处于同等地位。人和人只存在形貌、体质等人类学意义的差别,和后天(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形成的个性、智力、创造力、成就等方面的差异,而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这样,就把人格、自尊、人的价值放在首要地位;把争得精神自由作为人生的第一要务。人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作为管理人类群体的社会,只存在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的区别,等级,也只在管理层面上体现出来才有意义。庄周是世界上竖起个性解放大旗的第一个人,比大力张扬个性解放的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早了一千多年。

庄周不仅对人类思想、哲学作出了巨大贡献,对中华民族灿烂文化,特别是文学的贡献也是不可低估的。他想象力丰富,顺手写来,便是一则则生动无比的寓言故事。这些故事,或真实有据,或纯属虚构,都形象、生动,成了文学作品的鼻祖。

二、到为庄周正名的时候了

由于庄周从思想观点到个性都很特殊,因而成了有争议的人物,不足为奇。备受关注的是“道”、“无为而治论”和主体性精神三大方面。争议的焦点也在这上面。司马迁站在儒家立场上,分析了庄周的一系列观点,提出庄周立言的目的在于“诋訾”孔子之徒,“明”老子之术。司马迁的这一说法提出以后,随即产生了广泛影响。历代统治者深知庄周尊崇自然、顺应自然,尊崇人格和人的主体性,不利于奴役人民,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往往通过专家、学者著书立说,歪曲、篡改原意,使庄周的理论适合统治者的需求,为统治者服务。连王安石、苏轼这样的大家也说庄子是尊孔的。“他(王安石)首先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利用前人的学说来为现实服务的问题,而《庄子》中又有那么多诋毁圣人、攻击儒家的言论,与赵宋王朝所推行的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文化政策格格不入,所以只得倡言读《庄子》必须‘善其为书之心,非其为书之说’,希冀以此来化解儒道之间的矛盾,使《庄周》成为一部有益于治道的著作。”庄周思想体系分明与儒家迥异,却要说庄周尊孔,认可圣人提倡“仁义礼乐”的合理性。这样,客观上削弱了庄周学说对儒学的批判力度。

还有一些学者出于偏见,有意无意诋毁庄学,朱熹说:“庄周是个大秀才,他都理会的,只是不把做事……庄子跌荡。老子收敛,齐脚敛手;庄子却将许多道理掀翻说,不拘绳墨。”弟子问及孟子和庄周是否见过面时,朱熹说:“庄子去孟子不远,其说不及孟子者,亦是不相闻……孟子只往来齐宋邹鲁,以至于梁而止,不至于南。然当时南方多异端,如孟子所谓‘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又如说‘南蛮舌之人,非先王之道’,是当时南方多异端。”(同前)朱熹这种说法,既出于门户之见,又迎合了统治者的政治需要。奇怪的是,说庄子出生地的时候,朱熹赞成司马迁关于庄周为蒙城人的说法,为要将庄学归为“异端”,又说他是楚人了。“孟子平生足迹只齐鲁滕宋大梁之间,不曾过大梁之南。庄子自是楚人,想见声闻不相接。”竟然出生地也能随意更改,纯粹是出于贬抑庄学的需要。

另一些学者自己信佛,或笃信佛家观点,从佛家角度解说庄周理论,使庄学带上佛学的色彩。唐法师成玄英用佛家“空寂”说来解说“道”,认为既不迷惑于“是”,也不迷惑于“非”,因为世界本不存在“是”,也不存在“非”,一切都存于刹那之间,刹那间一过,又归于虚幻。成玄英认为,庄周的理论,说到底,就是一个“空”字。甚至还有人把庄学和儒学、佛学硬拉在一起,将理论体系完整、逻辑严密的庄学涂抹得面目全非。自从汉代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错误观点提出以后,对庄学采取了打不倒就篡改、阉割的办法,历尽艰难,走到今天,是该还庄周本人及庄学本来面目的时候了。

三、庄周到底是何方人氏

几十年来,除了庄周数量可观的寓言和同样数量可观的批评、争论和研究性著作,其他的特别是庄周个人履历的资料,少得可怜。同时,还存在挥之不去的怀疑:庄周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寓言与南方有关?他真的如有些资料说的那样是宋国蒙城人吗?同时,产生了第二个怀疑:如没有相当深厚的文化传承,他的思想怎么会和老子有那么深的渊源,对以前的文化有那么多那么深刻的了解?他独特的人生观和独特的性格是怎样形成的?作为完整的历史人物,居然找不到其思想、性格、学养脉络,岂不是天大笑话。

庄周生于蒙城,此说源于司马迁《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庄子者,蒙(今河南商丘——引者注)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蒙城,战国时期宋国领地。司马迁下这样的结论,并没有同时提供证据。此外,也没有任何资料证明司马迁判断的正确性。虽然朱熹出于另外的目的,说庄周是楚国人,但这种说法,为学者提供了追溯庄周籍属的思维空间。

人的思想观点、感情的形成,以及所反映的文化观念,无不打上深深的地域烙印。北方人写不出南方人的心理特征、感情、兴趣和爱好,反之,南方人也写不出北方人的这些特点来。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庄周的思想、观点与孔孟迥异,属于朱熹所说的“异端”,这从大体上即可以判断庄周不是北方人。对于南方的亲近,眷恋;对北方生活的不适应,不习惯,甚至隐隐流露出鄙薄情绪,则是更进一步的证据。由于庄周身在北方,不可能很直截了当地流露这样的情绪,以免招致灾祸。但从他许多褒贬色彩很浓的描写之中看得很清楚。将《内篇·逍遥游》中的鲲鹏,理解为作者自喻,应是妥当的。由于“大”,在“北冥”憋屈,才是要迁至“南冥”。因“南冥”有“天池”,那里才容得下它巨大的身躯,不可估量的能力才有发挥的余地,也才是久留之地。《杂篇·列御寇》中有一则故事,说的是宋国有个叫曹商的人,奉宋王之命,出使秦国。走的时候,宋王给他几辆车。见了秦王,秦王高兴,又给他加了车,达百辆之多。曹商回到宋国,在庄周面前夸耀说:你住在陋巷里,靠编草鞋过日子,面黄肌瘦,脖子像枯木一般。我实在不如你,见一见大国国王,就得车百乘,这才是我的本事。庄周很鄙夷曹商低下的人格,说:秦王有病召医,许下诺,能弄破他身上毒疮的,赏车一辆;替他舔痔疮,赏车五辆。所治的地方越卑下,得的车越多。你一定是做了很下作的事,才得这么多车,你实在是很有本事啊。

这里,除了庄周尖刻地挖苦那些品格低下的势利小人,还透出对宋人的不屑与鄙夷。而在《外篇·秋水》中写了这样一则故事:庄周的好友惠施入梁做宰相,庄周去见他,他怕庄周夺他的相位,搜捕了三天。由于庄周穿着破烂,搜查的人不相信是赫赫有名的庄周,放过了。庄周见到惠施,说:南方有一种长得很像凤凰的鸟,叫鹓,非高洁的树木不栖息,不是美味的竹实不吃,不是甘甜的水不喝。这时,一只猫头鹰在地上捡到一只死耗子,鹓从空中飞过,猫头鹰以为是来抢死耗子的,吓了一跳……这个故事,一方面讽刺惠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方面又一次以南方高贵的鸟来比喻自己。

以上三例,都证明了庄周与南方有难以割舍的感情联系。

著名文学理论家杨义先生从上古姓氏制度考证入手,推究了庄周的籍贯归属:“假若从上古姓氏制度做进一步考察,庄子家族渊源的信息就可能浮出水面……‘庄氏出于楚庄王,僖氏出于鲁僖公,康氏者卫康叔之后也。’又在庄氏一目下作注:‘芈姓,楚庄王之后,以谥为氏。楚有大儒曰庄周,六国时尝为漆园吏,著书号《庄子》。”杨义先生还进一步研究楚国的历史,发现庄周出生前二十年,楚国有过一场大变革,对庄氏家族影响极为深远。“楚悼王任用吴起变法,‘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史记·吴起列传》——作者原注)并且“令贵人往实广虚之地,皆甚苦之”(《吕氏春秋·贵卒》——作者原注)甚至降为平民耕于野。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射吴起并中悼王尸,被新即位的楚肃王论罪,夷宗死者七十余家,庄子的家族可能受牵连,避祸迁居宋国。”(出处同前)

杨义先生的论证是很有说服力的,如果庄周不是楚国人,不是楚国贵族后裔,不可能有那么深厚的文化传承,以至成为“大儒”;不是经历重大的政治变故,不可能对楚国政治那么敏感,不可能有那么敏锐的观察,深刻的思想,振聋发聩的言论。我在推究庄周思想、观点、性格形成和发展逻辑的时候,吸收了杨义先生的说法,形成了庄周完整的性格发展链,并由本人性格形成的历史,来合理地诠释他若干为后人争论不休的论述。

古人认为一个人得志,并不是指高官厚禄,而是指内心的最大快乐;当今不少人所谓得志,是指当了大官,得到丰厚的待遇(“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庄子》)。

我花去一年多时间创作长篇历史小说《庄周》,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世俗羁绊少了很多,因而也自由了很多,轻松了很多。我毫无把庄周塑造成完人的意思,更无意贬低我国古代任何一位先贤和他们有益于人类进步和发展的理论。我的意思在于一方面为庄周正名,一方面倡导一下公正。我以为,无论是怎样的先贤,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他们都不是神,而是人。不犯任何错误的“圣人”是不存在的。他们既是凡人,就既有是,也有非;有功也有过。孔子说了许多至理名言,也说了不少有碍于发展和进步的言论。庄周也是这样,张扬了人的主体性,强调了要按规律办事,却忽略了人类社会的复杂性,对人思想、行为的必要规范和带强制性的社会管理。同样存在历史局限性。实事求是,是对待先贤的基本态度,而不能取为我所用的做法。为我所用的结果,歪曲了历史,歪曲了历史人物,总有一天要被历史所抛弃。

2010年12月11日

第一章

第一节

这是一条通向东北面的路。

三辆马车在狭窄而高低不平的道上行驶。这里是一片原野,无边无际的不算高的树林和比人高的荆棘、茅草,把这条弯弯曲曲的路挤夹得更加狭窄难行,车上的人不得不时时当心被荆棘、枝条打着头,被锋利如刃的茅草叶割破脸。时候已是深秋,旷野一片肃杀,没一点活气。偶尔有一行大雁飞过,很快消失在天边。车上装的是粮食、被褥、衣物和做饭用的锅瓢碗盏。这三辆马车已经走了两天,这时已是第三天下午。到底要去哪里,哪里才是个头?车上的人没谁能回答。

最后一辆马车上坐着老少三人,老人叫庄俶,叫庄渊的是庄俶的二儿子,儿媳是甄氏。坐在第一辆马车上的年轻人是庄家的舍人时建,在怀里睡熟的是庄俶的命根子——孙子庄周。庄周五岁,刚才还不停地问这问那,一忽儿就摇头晃脑起来,瞌睡来了。时建怕马车晃荡得厉害,磕着小把戏,把他抱在怀里。时建喜欢孩子,没事和孩子疯玩,边玩边教认字,讲好笑的故事,小庄周就成了他的尾巴。庄俶已年逾花甲,须发灰白。脸色比这低矮灰蒙的天空还要难看。他怀里抱着只黑漆镏金的精致长盒子,盒子里有比他生命还重要的传家宝:楚庄王御赐宝剑和一块白璧。马车走过山湾,庄俶告诉儿子说:“停下,停下,叫马车停下!”

庄渊没马上叫停马车,说:“父亲,这里离荆州很远了,早就望不见了。”

庄俶说:“我不但要望荆州,还要望都城郢,那是我的根哪……”

庄渊很无奈,说:“都城郢比荆州还要远。再说,父亲不是停下车,朝南方望两次了吗?”

庄俶火了,声音大了,说:“停车!”

甄氏说:“停车吧,让爹了个心愿。”

庄渊叫住前面的车,再让自己坐的马车停下来。庄俶抱紧黑漆镏金长盒子,从脖子上摘下那块精致的白璧,让儿子扶下马车,面朝南方,跪在道旁,将黑漆镏金长盒和白璧举过头顶,说:“列祖列宗在上,庄俶无能,不但没能为国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倒成了吃老本的饭桶、楚国富强的障碍。这也罢了,偏偏认识个叛首康正,和王族叛乱扯上了,成了罪人,不得不举家离乡背井,流落他乡。自庄王至今,世代君侯对庄氏家族恩深似海,粉身碎骨难报答于万一。哲儿随庄将军征云南,为秦贼断了归路,生死未卜,庄俶并无怨言,苍天可鉴。泱泱大楚,恕庄俶不忠;列祖列宗,恕庄俶不孝。此次远离家乡,不说永别,也归里无日……”

庄俶说罢,泪流满面,再拜,叩头。

坐在前面车上的小庄周被时建摇醒,抱下车,和甄氏一起来劝慰老人,儿媳甄氏说:“即便漫漫长夜,也有天亮的时候。爹,庄门不会就这样倒霉下去的。”

庄渊也说:“是啊爹,就算儿子无用,不是还有孙儿吗?”说着,拉过小庄周,说,“快,拉爷爷起来。”

小庄周弄不明白在那宽大的屋子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说走就走,而且一直坐在马车上,在看不见人烟的野外奔跑,到底要去哪里?但眼下不是想这事的时候,即使想,也想不明白。他想的是爷爷不是小孩,不该哭,他边摇爷爷的肩膀边说:“爷爷,爷爷,不哭,周儿都不哭……”

庄俶直起腰,揽过孙子,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庄门人丁不旺,是庄俶一块心病。膝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庄哲至今音讯杳无。二儿子庄渊娶甄氏,几年不育。后来有了身孕,庄俶当着儿子、儿媳的面说:“老天有眼,庄门命不该绝后。无论生男生女,都是庄门之后,都会有望头。”正是这来到人世的小生命,像在黑暗的屋子里透进了亮光,快被淹死的时候看到了漂来的木头或树枝,一家人才没有在劫难突然降临的时候完全绝望,被击倒。

庄俶挣扎着站起来,双手捧住小庄周稚嫩的小脸,说:“来,跟爷爷一起坐。”

小庄周俏皮地看着爷爷,问:“爷爷,你还哭不哭?”

庄俶认真地说:“不哭啦,爷爷不哭啦。”

小庄周说:“爷爷不哭了,周儿还是跟时叔叔去。”

庄俶骂一句:“俏皮,小心爷爷打屁股。”

小庄周一个人朝前跑了,儿子和时建把老爷子扶上车,庄俶对时建说:“时先生,说来惭愧,我父子二人百无一用。究竟该去哪里,怎么安家,全然不知,一切听凭时先生的安排。”

时建也是个读书人,从来没有谋生经验,但是,眼下如果他也撑不起来,就全完了,咬咬牙,说:“恩公于小人恩重如山,焉有不尽力之理?”

时建往前走了,三辆马车又恢复老样子,在这条没有尽头的山道上颠簸着……

这时,一道长长的斜坡出现在眼前,道上大石小石,坑坑洼洼,马车颠得更厉害,走一步都像要把庄俶的心抖出来,都像要断气。他已经浑身散架似的疼痛,不停地伸伸腰,后来,连伸伸腰也无济于事。坐久了,屁股比腰更疼。马车走上这个斜坡,连挨车上的坐板也不能。但他连哼哼也不敢。儿媳就坐在他这辆马车上,脸色煞白,倒在儿子的怀里——一定是病了——不能让儿子、儿媳担心。

眼看前面的车快要爬到坡顶,更糟糕的事发生了。马车狠狠地抖了一下,车辕斜了下去,又杵在地上,不动了。马车夫急忙跳下车,庄俶这才看见马倒在地上,嘴里冒白沫,伸几下腿,再也不动了,车夫喃喃地说:“它老了……累不起了……咋办,咋办……”

前面的马车夫大约发现走在最后的马车出了事,停下车,奔来,帮忙把还套在马脖子上的套解下。时建也赶了过来,扶老爷子下车;庄渊紧紧抓住甄氏胳膊,也下了车。马车夫泪流满面,央时建说:“先生,它是累死的,可怜可怜吧,帮我一把。”

时建和马车夫一起,各拽一只马腿,拖到离开道路远些的草丛里,回来,马车夫说:“没法送你们了……”

小庄周闹着让车夫抱下车,跑回来看看是怎么回事。看了一阵,没看明白,问时建说:“时叔叔,马怎么啦?咋不要它啦?”

时建心里有些难过,说:“它死啦……”

小庄周不明白,说:“它咋死啦?”

时建说:“它是累死的。”

小庄周又有了疑问:“人也会累死吗?”

时建说:“会的,所以,人要吃饭,要睡觉,要有什么都不想都不做的时候。要不,也会累死的。”

小庄周仿佛懂了,而且有了忧愁,说:“哦,人也会死,爷爷会死,爹妈会死,叔叔会死,周儿也会死……不死就好啦……”

时建呵斥说:“小孩子不要乱说。”

小庄周不吭气了,站在一旁呆看。时建摸出些刀币递给车夫,说:“你的马是为我们累死的,拿这些钱去买一匹吧。”

车夫千恩万谢,接下刀币,朝马倒下的地方望了好一阵才离开。庄俶瘫在地上,生怕自己也像马那样倒下去,跟时建说:“没有地方雇马车,不走啦……随便在什么地方住下吧……”

时建想着不能在主人遭劫难的时候离开,才跟着来的。他也不知道该在哪里安家,却必须拿定主意。再说,如果不尽快安顿下来,一旦有人生病,就更没法可想了。想一想,说:“好,暂时停下来再说吧。”

庄俶本姓芈,庄王支孙,赐姓庄。到他这一代,已两百余年。随着岁月的流逝,祖先建立的功业,渐渐为执政者淡忘。显贵们偶尔见到庄俶,都记不得他是谁的后人了。至于他祖先,少有文字记载;即便有,也多半模糊。只有一点明白无误:他们不是庶人,而是贵族。不然,他们怎么可能有如此宽阔的田地,宽阔的庄园,还有祖传宝物——御赐庄王剑!宝物用镏金木盒装着,庄重地放在议事的厅堂正中神坛上。神坛正中是先祖庄王的巨幅画像,以下依次是共王、康王、灵王、平王、昭王、惠王、简王、声王八位君王和王后画像。庄王以前有穆王、成王、文王、武王,以及尚未称王的熊勇、熊严、熊霜、熊徇、熊鄂、若敖、霄敖、蚡冒,由于年月太久远,没有他们的画像,只记在竹简上。再是那块祖传白璧,晶莹剔透,价值连城。这些都证明庄门不是等闲人家。遗憾的是庄王以后,仅出过一位司马,一直没有再出大人物,渐渐被冷落了。

庄门被冷落而至于受旧贵族反叛朝廷牵连,不得不举家北逃,源于楚国的一场大变革,大动荡。其实,大变革并非楚国的发明,而来之于秦国。秦本来很落后,被中原国家瞧不起。秦孝公咽不下这口气,张榜广招贤能,启用卫鞅,咬紧牙关推行新政,几年改变面貌。吴起入魏,也掀起一场变革,魏很快强大起来。和秦国人打了几仗,仗仗获胜,不但夺回失地,还占了秦河西一片土地,秦数年不敢觊觎魏土。楚国虽然占据南方大片土地,沃野千里,却大而无用。传到悼王手里,算想明白了一件事:照老样子走下去不行了。

悼王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一个卫鞅似的人物,将大权交给他,让他放心大胆兴利除弊,否则,没别的路可走。

没多久,机会来了,有暗探禀报说:“吴起在魏国待不住了,想入楚。”

悼王立即派人进一步打探。知道吴起系山东定陶人氏。十多年前,齐宣王派兵南下攻城略地,威胁鲁国。鲁本小国,缺良将。有人向穆公举荐吴起,穆公却迟迟不召见。吴起打探许久,终于明白鲁穆公不用他,是因为妻子是齐国人,怕他明里投鲁,暗通齐国。吴起狠下心,杀了妻子,提头求见穆公。穆公虽鄙视他的为人,却急需能者,命他为将,率军抗齐。吴起出身寒门,知道只有将帅和普通士兵同甘共苦,才可能舍身效命。他同鲁国军士一起吃睡,拿同等俸禄,军士们大为感奋。他一面暗地训练军士,一面装做弱旅,派使节向齐军求和,麻痹齐军,而后一举反击,齐军大败。吴起领兵与齐军作战的时候,有快马告知母亲病危。吴起只捎了些钱回家,没有奔丧,对鲁国可谓忠心耿耿。

吴起在鲁国获得成功,被老臣们嫉妒,在穆公跟前毁谤吴起。说吴起人品很坏,杀妻求官不说,娘死了也不回家看最后一眼。更重要的是,如果鲁国长期用吴起,吴起必然四处攻打邻邦。把邻邦都得罪了,鲁国一旦被强国攻打,就只有灭亡一条路了。

吴起受不了众老臣的毁谤,穆公的疏远,很快进了魏国。魏国与秦为邻,三天两头受秦威胁,掠夺城池,巴不得有个厉害人物派用,人品好坏还在其次。吴起入魏,魏文侯命他镇守边境河西。吴起照老法带兵、治国,国威、军威大振。魏文侯死,武侯继位,众老臣在武侯跟前攻击吴起,说他有野心,目的是要夺王位。魏武侯听信谗言,派人杀吴起,吴起连夜逃出魏国,辗转投奔楚国。

悼王见吴起相貌平平,既无宰相的儒雅、大度,更没大将的英武,有几分不快,说:“听说将军在魏文侯手下累建奇功,前途无量,何以还要改弦更张,投奔本王?”

吴起没有像一般求职者那样极尽献媚之能事,把对方捧上天;也不炫耀自己,以博听者赏识;更没有一丝倒霉相,博悼王同情。他不卑不亢,从从容容,再次施礼,回答说:“吴起师从孔门,素有一番治国平天下宏愿。即便吴某自己没法达到,也希望能辅佐明君,成就大业,不枉此生。在鲁在魏,都竭尽全力,确实也建过一些功绩。也许是因为官场难缠,也许是吴起自身多有不是,被人嫉恨,才先后离开鲁国、魏国……”

吴起说得入情入理,悼王又问:“楚地处江汉,乃富庶之地;南方诸国,皆已平定,地广人众,非鲁、魏可比。本王求的是大用之材,而非獐头鼠辈,愿听将军有何宏韬大略,富国强兵良策?”

吴起听听悼王也是个直爽君王,有了几分投合,说话更加直来直去,说:“不瞒大王说,吴起初出,莽莽撞撞做下不少错事,而今不能不三思而后行。来之前,吴起对楚略知一二,以为楚国就像一头病骆驼,空大无用,再不革除弊端,用不了几年,即有亡国之忧。”

悼王听着不顺耳,但又想:“自己不是觉得有了弊端,又想不出好办法解决才急于求贤吗,再逆耳的话也要听下去。”他说:“将军见过骆驼吗?”

吴起说:“小人没见过,但听说过。健壮的骆驼不吃不喝,也能驮人走过沙漠,病骆驼则大而无用。”

悼王说:“楚国如何像病骆驼,请将军明说。”

楚有什么弊端,如何处置,吴起早有谋划。见悼王真心相问,便把想法和盘托出。他说:“楚国而今背负过重,快被压垮了。”

悼王问:“背负为何?”

吴起说:“楚国开国至今,历二十六位君主,王亲国戚不计其数,历朝历代都有封赐,有俸禄,占的都是良田沃土,吃的是美味佳肴,百姓虽众,却穷极潦倒,一旦国家有难,不愿效劳;即便愿意效劳,也力不从心。”

他这话不但触及王族根基,还戳了悼王的心。吴起知道,这话一旦出口,不是招来杀身之祸,就必被重用。他投奔楚国,是来做大事的,有话直说,死了也值。悼王果然愠怒地站起来,叫一声:“来人!”

随着应声,冲进来几个甲士,正要下手,悼王忽然朝甲士吼叫:“出去!”

甲士被斥责,退了出去。悼王怒气未息,说:“吴起,你好大胆,想来动摇王朝根基,不怕本王杀了你!”

悼王刚才的作为,吴起看在眼里,平静地说:“大王,吴起想的不是个人的事,没什么可怕的,倒是替大王担忧。”

悼王说:“本王贵为一国之尊,有什么可担忧的?

吴起不慌不忙,说:“吴起为鲁立下战功,穆公听信谗言,疏远有功之臣;吴起在魏国同样受到嫉妒,甚至要杀害吴某,穆公与魏侯因而背了嫉贤妒能恶名。大王若因吴起说了实话杀吴起,贤臣良将谁敢投奔大王?”

悼王怒意渐渐消失,但他没有坐下,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吴起,问:“本王如果按你的主意办了,夺回旧王族、王亲国戚赐地、俸禄,裁冗员,罢庸吏,以后又将如何?”

吴起缓缓回答说:“国家要强大,必须大量起用贤能。而贤能往往隐于山野市井,要广招竞用,能者上,庸者下,是其一;其二,领兵将军与士兵同吃同住,同甘苦,不另取薪俸。贪污腐化者斩,不用命者斩,不惜兵士者斩。”

悼王毫无表情,在大厅里不停地踱步。吴起接着说:“楚国有大江大河,可大造战船,训练水军。这样,无论北方东方来犯之敌,都叫他们葬身鱼腹,有来无回……”

悼王忽然停住步,在吴起跟面停住,说:“够啦,别说啦!”

吴起却不愿意打住,说:“大王,小人还做了一种比弓箭厉害十倍的兵器,只要望得见,就能射到,百发百中。可以多做一些,用于战事。”

悼王满脑子是吴起的话,乱糟糟连头绪都没了,很不耐烦地朝吴起挥挥手,说:“下去下去,本王累了。”跟着朝坐在一旁一语未发的上大夫康正说:“康大人,替本王送客。”

康正送走吴起,回到悼王身边,悼王长长地舒口气,说:“康爱卿,你以为吴起的看法如何?”

康正说:“此人野心勃勃,难说不是成心来搞垮楚国的。”

康正这句话,给悼王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悼王直觉浑身发冷,朝康正示意说:“康爱卿,你也下去吧,让寡人好好想想。”

吴起说的那些话让悼王胆战心惊,却也十分诱人,他想:“如果真的能按吴起的主意做下去,虽然不敢说楚国能独霸天下,至少不至于像眼前这样,大而空,大而弱。”吴起把楚国说成病骆驼,话很尖刻,却是事实。他要再跟这个狂徒好好谈谈,认真考察考察,一旦决定起用,就得放心放手,不能边用边猜疑。第二天早上,悼王告诉康正说:“传吴起入宫。”

康正趁机说:“吴起乃狂妄之徒,在鲁在魏,都因专横跋扈而难以久留,大王不可听信他的胡言乱语。”

悼王坚持说:“就算是胡言乱语,再听听也无妨。”

康正问:“是传他来宫里,还是别的地方?”

悼王说:“上船。”

康正见劝阻不住,到江边找王宫专用船。康正在江边转了一圈,想不出如何在船中使手脚弄死吴起,闷闷不乐。见悼王换下红袍,改成便装,有些惊讶,说:“大王穿便服见吴起,有失王威。”

悼王说:“吴起在鲁在魏,身为将帅,同兵士同寝同食同俸禄,不但没有失将帅威风,反而威信大增,兵士人人效命,如何说?”

康正说:“此人妄言,大王不可轻信。”

悼王说:“不可轻信,却不可全不信。吴起辅佐穆公,击退齐军;辅佐魏侯,与秦交战多次,次次取胜,扩地甚广。吴起本事如何,寡人并非一无所闻。”

康正见悼王上火,不再劝阻。悼王出宫,没带护卫,康正怕出意外,担待不起,说:“大王连护卫也不带,万一有什么事,微臣死有余辜。”

悼王说:“爱卿也和寡人一样穿着,看有谁认得爱卿是上大夫,寡人是君王?”

康正不敢违命,也换上便服。悼王和康正互相看看,都笑了。到了江边,悼王说:“不坐寡人的船,张张扬扬的,惹眼。”

康正在江边看到吴起,吴起见悼王和康正这般穿着,没有护卫,心下轻松不少。吴起自己不但着便服,还戴顶破斗笠,康正说:“难道吴将军就这样见大王?”

吴起说:“小人知道大王不计较这些,才这般穿戴。”

康正租了一只好些的木船,让悼王、吴起坐定,自己后上,坐在船家身边,悄悄说:“船家,你要能结果一个人的命,你子孙就有享不尽的福。”

船家是个有一双锐利眼睛的中年男子,没回答康正的话,却走向戴旧斗笠的吴起,说:“客官,要去哪里?”

吴起回头向悼王示意,说:“问这位客官吧。”

悼王说:“你就顺着江走吧,楚国大得很,不会划出国界的。”

船家看一眼吴起和悼王,说:“三位客官,话说在头里,小人水性不好,船是小船,难保三位客官一定没事,还是另外找船吧。”

吴起说:“船家只顾划船就是,有什么事,我一个人兜着。”

悼王觉着船家有些怪,但他不相信谁胆敢使坏害他,不多想。

船在江上缓缓行驶,悼王并不怕船家听了去,问吴起说:“你说的战船是什么样的船?”

吴起从袖笼里拿出一张画在白绢上的图形,递给悼王。悼王长在江边,却与水无缘;熟悉兵书,却不识水战。看看这战船,就想起吴起说的那句话:“无论北方东方来犯之敌,都叫他葬身鱼腹,有来无回!”悼王顺着思路想下去,暗暗高兴,心想:“只要有得力将帅,有皇粮,有战船,江边民众习水者无数,怕找不到水兵不成?有了独一无二的水军,看谁敢觊觎楚地!”

康正却心怀鬼胎,想的是另一件事:“这吴起要是得势,王族无宁日了。”

眼看悼王对吴起越来越有兴趣,吴起掌握大权是迟早的事,康正却毫无办法。说起来也怨自己。当时,悼王提起要寻访贤能的时候,为什么口无遮拦,脱口就说了吴起?话是自己说的,后来,悼王派人暗访,直至召见,康正当然无法阻拦。这就叫做祸从口出!

木船在江面上游弋,平平稳稳,康正却心潮汹涌。他既没法阻止悼王启用吴起,更没法很快除掉这个危及楚国世代王族和王亲国戚利益的家伙,只能以后伺机行动。悼王说:“先生,你说还有一种什么兵器比弓箭厉害十倍,亮出来看看吧。”

吴起这回出示的不是图形,而是带在身边的一件奇物。悼王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不相信这就是比弓箭厉害十倍的兵器,说:“先生不是拿这破玩意糊弄在下吧?”

吴起说:“是不是糊弄,看小人一试便知。”

悼王不笨,却对这些小机关一窍不通。吴起在他面前一忽儿弄这,一忽儿弄那,弄得差不多了,才说:“先生,看着,小人要放箭了。”

悼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吴起动作。这时,吴起食指伸到那玩意下面,轻轻一勾,“箭”就“嗖”的一声射了出去。确实神妙。悼王问:“能射多远?”

吴起说:“再强的弓,力再大的弓手,三百步不能伤人;此种弩,六百步能穿胸过膛。”

悼王惊叹说:“果然不得了。”

吴起说:“这就是小人做的弩,今天拿来的只是模样,不是真的,先生要亲自看看真家伙才知道。”

悼王说:“你就拿来试试吧,摆什么架子!”

第二天,吴起把弩搬进王宫,悼王自己看了又看,扳弄一阵,似懂非懂。当即,让护卫带弓箭和靶,将弩搬到城郊,让吴起一试。悼王见吴起放上箭,一板一瞄,指头一勾,箭便“嗖”一声飞出去,正中靶子;悼王命精壮护卫搭满弓,射了数箭,都不能到达立靶处。悼王命康正传令大小廷臣前来观看,吴起在惊叹声中又试了一次,悼王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天赐吴将军与寡人。寡人即请吴将军入宫,统率三军,不从者斩!”

吴起入宫不到一年,把楚王族、王亲国戚、廷臣底细摸得差不多了,一天,入宫禀报悼王说:“可以召集廷臣,传达王命了!”跟着,呈上奏疏。

奏疏由吴起亲自拟定,详言王族、王亲国戚、廷臣论功行赏、赐地、俸禄,朝政、军政等方方面面的改革。悼王仔细看了,虽然欣赏吴起的才能,也知道照奏疏所说的认真实施,楚国必定大为改观;但是,到底会惹下多大麻烦,就难以预料了。

悼王问吴起说:“想想看,是否还有考虑得不够周全之处?”

吴起果然补充说:“还有一点,小人想了多日,不知能说不能说。”

悼王说:“说吧。”

吴起说:“最好是让大小官吏都齐心奋发,不吃老本。”

悼王说:“如何才能达到?”

吴起说:“不管多大官爵,赐予多大俸禄,都只管五年。五年以后,建新功,按新功论赏;若无新功,不再受禄。”

悼王心想:“好你个吴起,把本王推到风口上了,就不想想这样做是从别人口中夺食吗?”

吴起看出悼王作难,说:“大王勿忧。如果大王有心富国强兵,就从小人做起!”

悼王横下心说:“好,寡人拜你为令尹,有令尹做榜样,寡人放心了!”跟着,命上大夫康正起草命令,全国推行。

第二节

庄俶有庄王御赐宝剑,长子庄哲出征云南未归,并非只吃老本,若不是楚王宫发生一件骇人听闻的变故,不至于被迫背井离乡。

楚国祸起萧墙,是从悼王身体的全面崩溃开始的。没有当过君王的人,绝对无法理解君王压力之大,做人之难。令尹吴起不满足已建树的功业,一件事未了,另一件又提了出来,没有消闲的时候。吴起提的事,虽说于国家有益,可全是大事,难办的事。每做完一件,悼王都感到心力交瘁,多希望能好好休养休养。可是不行,吴起又出了新的点子,催促他赶快拿定主意。悼王知道,并非吴起不知道劳累,不顾及他健康,是不得不如此。外面的消息不断传来,不是魏国在扩张土地,就是赵国在大肆招兵买马,或者是秦国派人四处活动,对楚国虎视眈眈,能蒙头睡大觉吗?

如果说,内部齐心也好办,十个指头捏成两个拳头,一致对外就是了。内部偏偏矛盾重重,像一团乱麻,太难打理。吴起全力推行朝政改革,兴利除弊,取得良好效果,有目共睹,偏偏有那么多人责难。特别是一帮旧贵族、王亲国戚和青妃不满。他们中的许多人,多年无新功,眼看要失去赐地、俸禄,怨天尤人,不停地在他跟前叨咕。青妃仗她父亲为国建功不久,人又美丽、乖巧,很博得悼王宠爱。可她担心五年以后,青氏家族万一不能建新功,也和旧王族、王亲国戚一样被革除俸禄,夺回赐地,要求悼王取消成命。没有建新功的旧王族通通被赶出赐地,却毫无动静,难说不是在酝酿祸端;加上康正悄然离开宫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悼王担心有朝一日发生内乱,更让悼王寝食难安。那些抗拒改革,被五马分尸、上绞架、炮烙、凌迟而死的图景时常闯入悼王梦中,使他从惊吓中醒来,大汗淋漓。

有好几次,悼王活脱脱看见康正满身是血,站在他的床前,说:“大王,你就不怕报应吗?”

悼王大声喊叫“来人”,醒来,一身冷汗。冷汗过去,又觉身体虚了许多。悼王想:“世人都想做国君,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殊不知权力、美女、笙箫歌舞、山珍海味,要拿命去换取。与其再这般下去,不如离开这个世界……”

悼王身体越来越不济,青妃还以为悼王故意冷淡她,撒娇撒泼,又耗去他许多精神,这样,比吴起还年轻好几岁的悼王,生命走到了尽头。

悼王是在青妃寝宫里去世的。青妃已经吵闹好几次,怪悼王冷淡她。悼王虽感体力不支,还是去了青妃寝宫。可是,青妃下半夜醒来,悼王身子已经凉了。青妃吓坏了,忙唤宫女把尸首搬回悼王寝宫,只说悼王醉了。天亮以后,王宫才传出噩耗。青妃哀哀切切,痛哭不已。最先赶进宫来的是令尹吴起。吴起见这情形,面如土色,撩开帐幔,扑在悼王身上号啕大哭,恐怖的一幕就在这时候发生了。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又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一样,手持弓箭的十几个甲士突然闯进寝宫,乱箭齐发,将吴起活活射死。吴起满身是箭,和刺猬没有两样。奇怪的是吴起从中第一箭起,一直号啕不止,身体纹丝未动。身下悼王也中箭无数。

跟着是康正带数十甲士进来,大声说:“逆贼吴起,早有异心,要谋害大王,死有余辜,拖出去,五马分尸!”

很快,吴起被甲士死狗一般地拖了出去。更怪的是很少过问朝政的太后赶来了,她带来更多甲士,跟着是刀枪剑戟的碰击声和喊杀声混在一起,不断地有人倒下,血流满地。康正带进来清除“逆贼”的甲士死的死伤的伤,没死的没命地逃了,康正趁乱溜了,不知去向。这时,哭得死去活来的青妃惊傻了,躲在床下,尿了一裤子。

没人知道康正究竟收买了哪些王公大臣、近侍,把悼王健康状况捅给他,更不知道康正隐身于何处,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带领甲士冲进宫里,演了那么恐怖的一幕。只知道发生在楚国王宫里这场离奇的祸乱,不到两个时辰便被平息了。尸体全部被拖出去以后,太后向王公大臣发布懿旨:太子继位,为肃王。太后命搜索康正,却踪影全无。

这天,荆州临江的一幢大宅院里,庄俶、庄渊、甄氏正在用午餐,舍人时建匆匆进来,说:“庄公,朝廷来人要见你,不知何事?”

爱子无法回来,朝廷派人来过一次,赐予布帛、粮食,此后再也没有动静。而今忽然派人登门,到底有何事?庄俶来不及多想,出门迎接。到门前看时,却不认识。两个当差的亮出差牌,一个胡子差官说:“君王有令,从今天起,收回君王赐给你的土地,房舍,俸禄,限你们家一月内离开荆州!”

庄俶大吃一惊,好一阵才回过神来,问:“小人所犯何事,要赶走小人一家?”

满脸胡子的差官斜庄俶一眼,说:“你问我,我问谁,赶快打点打点,走吧,君王怪罪下来,大家都不好说话。”

庄俶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在楚庄王的后裔身上,提醒差官说:“别忘了,我庄俶是庄王后裔!”

胡子差官说:“你讲这些没用。”

庄俶说:“还有御赐庄王剑,难道也没用吗?”

胡子差官并不知道庄王剑有多大分量,说:“你别跟我讲这个。”

庄俶说:“我长子庄哲随庄将军西征云南,至今未归……”

差官圆脸拉长了,说话也难听起来:“你有理进宫说去吧!”

庄俶不再说话,差官离开的时候,还说:“这些废物专吃老本,哪曾想也有这一天……”

横祸自天而降,将庄俶击晕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庄渊问差官来做什么?庄俶说:“我庄氏家族遭难了,朝廷要我们搬出荆州。我庄氏家族乃庄王之后,世代忠于朝廷,你兄长为朝廷远征云南,至今杳无音信,朝廷为何如此待我?必定是有恶人作祟,蒙蔽君王,否则,何至于此!”

庄渊想一想,说:“父亲不必生气,或许是你听错了,也不一定。”

庄俶瞪大眼睛,说:“亲耳听到,还有错吗?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就像是要把我吃掉!”

一段时间以来,庄渊从街谈巷议中听了不少消息,大都是议论朝中的事,就预感到要出事,没想到竟来得这样快。他不想让父亲担惊受怕,安慰说:“就算事情是真的,也不要紧,天无绝人之路,总是可以想出办法来的。”

庄俶听见这话,更加上火,说:“渊儿,为父并非一鲁夫,知道当前世事艰难,凡事须得多想想,却也不能这般软弱,眼看就要被置于死地,还蔫茄子似的没一点血性?为父明天一早,非求见肃王不可!”

庄渊知道,父亲为人谦和,但要是受了屈,憋了气,牛起来是不要命的。父亲没有一官半职,认得朝中的几个人,都人微言轻;只身一人闯朝廷,凶多吉少。但要劝阻,又谈何容易。

庄俶坐上马车,由庄氏庄园出发,至第四天早上,便望见那一片宽阔、壮观的城堡。庄俶的祖先曾经出过大司马,为楚国的强大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是这片城堡有功之臣。他的子孙对楚国,对这片城堡依然赤诚,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想到这里,庄俶气得眼睛发胀。但他不可能直接找肃王,肃王不会接见他。别说庄俶无一官半职,即便有,小官也不顶用。简尚是上大夫,这事一定和他有关,他决定找简尚。

在庄俶的心目中,吴起并不算什么。在鲁国领过兵,待不下去,去了魏国,还是领兵。魏文侯死,魏武侯怀疑他是鲁国派来的奸细,疏远他,甚至要除掉他,才投奔楚国。不错,吴起在魏国实施变革,取得成功,魏强盛起来了,自己却险些丧命,为何还要把那一套搬到楚国来?结果,不但自己命丧黄泉,还害了那么多有功于楚国的旧贵族!他要简尚劝劝肃王,别把事情做过了,做过了,重蹈覆辙,悔之不及。

可是,庄俶枉费心机了。至城门,立刻被严厉地盘查。甲士搜了他身上,还搜车夫、马车,问庄俶找谁,庄俶火气腾腾往上冒,说:“老夫找简大人,不可以?”

听说要找简大人,彷彿他就是刺客了,立即上来几个甲士,要捆绑他,庄俶愤怒地大叫:“我是王族,谁敢动手!”

听说是王族,甲士们态度才缓和了些,但还是不让过关卡,说:“凭什么说你是王族?”

确实没有任何凭证,证明自己的身份,想一阵,才想起神坛上面的宝物,口气硬起来,说:“不信,跟我走一趟,家里有先王赠送的宝剑,可以作证!”

一个年长的甲士像看怪物似地看他一眼,见他须发皆白,一副文弱书生模样,料想不可能是刺客,一摆手,说:“进吧。”

进二道门,依样盘查一次;进第三道门,又盘查一次,才由个着官服的人领进大厅,说:“在此等候,容某禀报。”

庄俶不得不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庄俶在不安之中过了半个时辰,着官服的人先出来,给他交代说:“识相一点,免得惹大人生气。”

莫名其妙,这家伙把他当什么人了。但庄俶必须忍耐,免得坏事。两百多年前,这里是庄王接见群臣,处理国事的地方。他年轻时候有事来这里,只要通报姓名,说清楚办什么事,找谁,从不为难他。宫廷一出事,就把他当贼了?想到这里,气闷得心头发紧。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相信眼睛一定红得怕人——庄俶受够了这种忍辱受屈的滋味,担心见到简尚会暴跳起来。

一阵,一个身着朝服的官缓步来到他面前。看上去这位大人不过三十岁出头,英武而不乏儒雅气。见着庄俶,施礼说:“在下简尚,老夫子请坐。”

不能说眼前这个人怎样谦谨,怎样尊老,却也不是那类狂妄之徒。仅就这一点,庄俶闷在肚里的火气消减不少。简尚等庄俶先坐,才在旁边坐下,没等庄俶开口,他先说:“老夫子,你是为收回王族赐地,裁减王族俸禄的事来的吧?如果晚辈猜对了,那么,老先生多为楚国想想就明白了。楚国从开国到现在,四百多年,每位君王均有若干封赐,一批人坐享荣华富贵,长久以往,楚国必定坐吃山空,强秦东下,亡国无日。吴令尹不但收回旧王族王亲国戚赐地,裁去俸禄,还裁减了朝廷冗员和不称职官吏,做到一个钉子一个眼,国家不养一个闲人。吴令尹这样做,楚国获益不少,跟魏国打了几仗,都胜了,南方还扩了不少地盘。吴令尹为楚国披肝沥胆,反被一伙叛乱者杀害……”

庄俶知道朝廷有了大变故,却不知道意是这样的前因后果。听简尚这样说,冒了一头冷汗,说:“有这样的事?”

简尚说:“就在大王故去那天,吴令尹被乱箭射死,乱贼还射了大王遗体。”

庄俶惊得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说:“这样的大事,小人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简尚说:“这次一手制造宫廷祸乱的首犯是康正,庄先生应该知道这个人。他跑啦,朝廷在到处搜捕,老先生趁早离开吧,免得惹下麻烦。”

庄俶有些上火,说:“难道我庄俶一生清白,还和叛贼有干系了不成?”

简尚说:“庄先生息怒,简尚这样说,也是好意。”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能再说什么了,不管以后怎样的艰难,不但自己认了,也要渊儿和儿媳共度难关。想到这里,庄俶起身告辞,说:“请大人放心,老夫回去,命家人访个恰当去处,收拾收拾便起身,不会耽搁的。”

简尚说:“越快越好……简某也是看庄先生一家忠厚老实,令爱还在云南未归,又是庄王后裔,才冒险劝告先生。”

庄俶央求说:“大人能否说详细一点?”

简尚说:“离开楚地吧,越远越好……有牵连的都离开啦。太后下了决心,非整彻底不可。”

庄俶无法再说什么,告辞离开。

庄俶赶回荆州庄园,当天晚上,把儿子、儿媳、舍人时建叫到一起,简单地说了见到简尚的情形,说:“厄运降临,要想躲是躲不掉的,走吧,走得远远的。只要人在,相信总有否去泰来的时候。”

第三节

少了一匹马,马车夫离开了,他要买到马以后再来拖马车。另外两匹马都不肥壮,车夫担心自己的马也会倒下,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朝前走。再说,少了一辆车,装了货物便没法坐人,只能就此停下。

庄俶沮丧已极,问时建说:“时先生,这是哪里呀?”

时建和庄俶一样两眼漆黑,但他还是说:“想来已经离开楚地了。”

离开了楚地,就安全了,庄俶反倒增添了惆怅,说:“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归,庄俶何罪之有?”

庄渊说:“爹,别想那么多了,想多了,万一疾病缠身,荒郊野外的,如何是好?”

庄俶收住泪,说:“时先生,既然已经离开楚地,看看哪里合适,就在哪里安家吧。”

时建说:“时建这就去看看。”

时建下车,小庄周也要跟着。时建怕有野兽,危险,说:“爷爷、爸爸、妈妈都不去,周儿要照顾爷爷,也不去。”

庄周眨巴眨巴眼睛,没再说话。庄俶把小庄周拉到身边,对时建说:“这本来不该先生做的事,现在都只好依靠先生啦。”

时建说:“想当年时建无路可走,是恩公收留了时建,时建如何能忘恩负义?”

天色将晚,时建往前走了一段,见翻过斜坡有道山湾,道旁有一块地,避风,周围没有大树,还算敞亮,至少,可以暂住一晚。时建看过,回头把情况告诉庄俶,庄俶说:“好,就是这里啦。”

车夫把马车赶到山湾,卸下家什、粮食、细软,让主人看着,再回头来搬第二辆车和庄俶车上的货物。

天渐渐黑下来,一天没能吃上热饭热菜,加上惶惶不安,停下来,庄俶一家人冷得瑟瑟发抖。时建从山林里找来枯枝败叶,用火镰、火绒打着火,“噗”的一声吹燃,点着枯叶,加上细枯枝,火渐渐大了,散发着难得的温暖。小庄周没有一家人在野外烤大火的经历,高兴得直跳,小手在火苗上乱抓,“嗬嗬”的叫喊。不多工夫,不知时建从什么地方打来一瓦罐水,用石头架成品字形,架上瓦罐,烧开,大家边喝开水边吃些干粮,又受到小把戏的感染,庄俶、庄渊、甄氏才渐渐有了活气。

第二天天亮,时建跟庄俶说:“恩公,是不是就在这里住下?”

庄俶问庄渊、甄氏说:“你们看呢?”

庄渊说:“由父亲斟酌最好。”

甄氏也说:“爹看着好就行。”

庄俶叹口气,说:“荆州庄园,有竹石花木,临江垂柳,书斋、大厅、回廊……现在,只能将就栖身啦,就在这里吧。”

时建说:“靠我们几个人断断没法弄出个住家来,时建去附近看看,或者有庄户,花些钱请人来帮忙才行。”

庄俶说:“全靠先生了。”

时建离开,小庄周也要跟着去,时建说:“乖,这一回时叔叔去的地方不好玩,不要去,一会叔叔给周儿带好玩的回来。”

听说时叔叔会带回来好玩的东西,小庄周不闹了,到一旁东张西望去了,庄渊打招呼说:“周儿,别乱跑,野外有大花猫,专啃娃娃屁股。”

小庄周摸摸小屁股,缩了回来。甄氏担心起来,说:“要是时先生不回来,如何是好?”

庄俶自己也有这样的担心,但还是说:“时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时建去了大半天,回来了,还带来五个农夫。时建说:“恩公,看来,得先搭个棚子,有个安身之处再说。”

庄俶说:“全听先生安排。”

几个农夫花去三天工夫,从山里砍来碗口粗的木头和细些的条子,割来茅草、荆条,堆在山湾里。他们先将地上的小树、半人高的杂草除去,整平,成一块土坪的时候,开始立棚架。农夫们见庄渊、甄氏细皮嫩肉,做事别手别脚,不叫他们动手,说:“这不是你们干的活,歇着吧。放心,我们会做好的。”

小庄周全然不明白庄门正经历着厄运,以后的苦日子长着哪,高兴得蹦上蹦下。庄俶父子和甄氏奇怪小把戏在荆州大庄园里从没有这么高兴过,庄俶冒出个不祥的想法:难道我的孙儿不再是王公贵胄的命?甄氏不停地咋呼、呵斥,小庄周才稍稍收敛一些。

在山湾里搭起个用树皮盖顶的棚子,一家人总算有了栖身之处。庄俶感激农夫们,让甄氏拿钱酬谢。几个农夫们谁也不肯接,一个年纪最大的农夫说:“人在世上,谁没一点难处?要是我们有了难处来找先生们,难道先生们就不搭搭手,帮帮忙?钱就留着吧,你们刚来,要花钱的地方还多哩。”

话说到这份上,甄氏也就不勉强。棚子分左右两间,一间给儿子儿媳和小周儿,一间留给庄俶,庄俶说:“时先生就和庄某住一起吧,有事好商量。”

时建答应说:“好。”

劳累几天,庄俶感了风寒,整整昏睡两天,滴水不进,醒来,见儿子、儿媳、时建和小庄周守候在身旁,告诉儿子、儿媳说:“渊儿,贤媳,为父无能,老了,不但不能保全自己,还连累了家人,对不起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把孩子抚养成人,庄门不能就这样完了。”

庄渊心揪得很紧,说:“爹不过偶感风寒,调养调养就好了,不当紧的。”

庄俶说:“眼下是庄门最难的时候,为父也不忍心撇下你们,只是……”

甄氏也安慰说:“爹,多大的坎都过来了,哪会在沟里翻船哪?”

虽说儿媳瘦弱,却有男子汉气量,庄俶眼里有一星火花闪了一下。庄俶让时建靠近一些,说:“老夫命运多舛,不但没能耐帮助先生谋一官半职,还弄到这步田地,看来,庄某没有了田园、赐地、俸禄,连付与先生薪水的能力都没有了。老夫感谢先生大恩大德,不但送庄俶一家至此,还有了个栖息之地。老夫想去想来,不能再耽误先生前程了……”

说罢,吩咐渊儿说:“去拿些盘缠来吧。”

时建慌忙跪下,说:“小人既然跟恩公一家至此,就不会中途离开。庄公给时建的薪俸还留着,怎么说也能帮恩公一把,放心。”

庄俶大受感动,拉住时建的手,说:“时先生不嫌弃我父子背运倒霉,反倒鼎力相助,度过难关,日后我庄氏如有出头之日,定当厚报。”说罢,跪下;跟着,庄渊也跪下来。

时建慌忙扶起庄俶父子,说:“恩公放心,时建不是那类只能同福不能共难的人。庄门的事,就是小人的事。”

时建依然去找帮忙搭棚子的那几户人家,求来治感风寒的药和办法,煨几副汤药让庄俶服下,推拿几次,几天过去,病体大愈。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庄俶当着儿子儿媳和时建的面说:“不管怎么说,庄门有个新家了,该庆祝庆祝,冲冲晦气;再说,庄户们帮了整整四天,不说分文不取,连吃食也是自带,实在过意不去,我想,该请他们来热闹热闹。”

庄俶说出想法,至于如何办,却拿不出主意;庄渊、甄氏也想不出办法,请时建一起商量。时建知道,凡事问到他头上来,就必定得由他扛着,索性说:“请恩公、少先生、少夫人放心,时建一定竭尽全力,把这件事办好。”

庄俶拿出仅有的一锭黄金,交与时建,说:“庄某一生,没什么积蓄,你拿去都城换些布匹、酒肉和谷物回来吧。”

时建不接金锭,说:“不是时某不肯跑这一趟。恕时某直言,这事眼下不宜张扬。吃食不在多少好坏,只在心诚;来道贺的人也是来领情意的,并不是为了吃。恩公不必焦虑,时建自有安排。”

当下,时建到来帮过忙的庄户人家走了一趟,见农夫就说:“庄氏一家新来乍到,承得大家帮忙,才有了新家,主人备了薄酒,一定请大家赏脸。”

帮过庄家的农夫受到邀请,心想这新来的人家到底懂事,愿意来;没见过面的农夫也愿意多有个去处,答应一定来。葛地附近人家,时建全都请到了。虽说拿不准究竟来多少人,时建还是去一趟荆州,沽几桶酒,买来几十斤熟肉和高粱、小米之类。

这天,庄俶棚外的泥地上,摆了酒席,农夫们提来酒菜,高粱、小米煮的吃食。有的送来盆、桶、碗、瓜瓢之类。东西粗劣,却是尽了心意的。有一位农夫,还带来一只烤野羊。他把它挂在树上,割下肉,分到席上来。说是席,其实就摆在地上。农夫们见主人家和他们不一样,也许是有来头的外地人,弄不好是遭了难,逃到这地方来的。这乱世,谁说得清谁对谁错?请大家喝酒,就是看得起大家,这就够了。庄俶父子和甄氏做梦都没想到来了这么多庄稼人,虽然举止粗鲁,说话高声大气,却真诚得让人感动。甄氏和庄渊一起,挨桌劝酒。

小庄周在席间窜来窜去,不认生。农夫们见小庄周秀气可爱,文文雅雅,全不像自己的孩子又黑又脏又粗鲁,都说小庄周将来一定大有出息。小庄周不理会这些,在人缝里寻着个庄户小把戏,一起玩耍去了。

农夫们们很能喝酒,从中午喝到日头偏西,桶、瓦罐、竹筒里的酒全都喝个底朝天。

庄俶不胜酒力,半碗酒下肚,就头重脚轻起来,舌头也不大听使唤了。农夫们难得聚在一起高兴,多喝了几碗。却不料酒席未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十个骑马的军士,眨眼间把棚子团团围住,当头一个胡子差官用鞭子指着庄俶说:“就是他!”

几个军士涌上来,把醉醺醺的庄俶一绳子捆了,提上马,胡子差官还骂骂咧咧地说:“老东西,害老子找得好苦……”

第四节

庄俶糊里糊涂地被提到马上,向西南方向的道上飞奔。庄俶本来身体孱弱,经历这一次折磨,又虚弱不少。被提到马上,险些弄断腰。庄俶没法骑马,被横担在马背上,难受得不停地呕吐。胡子差官怕庄俶死在半道上,没法交代,叫放慢步子。走一段,看庄俶脸色难看得吓人,只好停下,四处寻找马车。还算好,花去小半天工夫,终于弄来一辆破旧马车。可是,庄俶已被折腾得没法坐稳,只好蜷曲着身子,睡在车厢里,任随马车颠簸磕碰。到都城郢,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

庄俶被锁在囚车里,在都城曲曲折折地走一段,投进大牢。大约认定庄俶是要犯,怕死了断了线,没法找到反叛的主谋康正,才把他关在单间里,喝好吃好。一个月过去,竟然渐渐有了些活气。一日,被带进一间黑乎乎的房间,让庄俶跪下。大约见他老了,身边只站两个甲士。庄俶看不清问话人的面目,只听到声音干涩地问:“你是庄俶吗?”

庄俶想:“如果老夫说不是庄俶,你放人吗?”但他还是说了实话,“草民是庄俶。”

问话的人说话直截了当,说:“叛首康正在哪里?”

庄俶只听到简尚说过旧贵族叛乱一事,并不清楚底细,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康正扯上了?他说:“草民不知道什么叛首叛尾的。”

审问人说:“老东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庄俶说:“草民确实不知道。”

审问人说:“本官提醒你一下。”

庄俶说:“说吧,草民听着。”

审问人说:“为你儿子庄哲,你进宫来没有?”

庄俶说:“来过。”

审问人说:“是谁接见你?”

庄俶干脆说:“草民不认识。”想一想,觉得这话问得很混账,补充说,“再说,草民是来问事的,只要有人接待就行,没必要问是谁。”

审问人说:“他就是叛首康正。”

庄俶不再说话。审问人以为庄俶无话可说,说:“怎么不说啦?”

庄俶说:“别说草民不知道他是叛首,就算知道,也是你们让他来接见草民的呀。”

再审下去,审问者和被审问者身份就要颠倒过来了,审问人提了新问题,说:“本官再问你,为什么要窝藏叛首康正?”

人老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庄俶说:“请说明白一点,否则,草民无从回答。”

审问人忍受不了这种挑衅性的反问,火了,说:“不想坦白交代是吗?大刑侍候!”

庄俶冷笑一声,说:“老死是死,被打死也是死,横竖草民也不打算活了,来吧。”

人到了连死都不怕的地步,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庄俶等待严刑拷打,甚至炮烙、车裂、腰刑……他都等候着。可是没有,这位看不清面目的审问人在黑房子里转了几圈,恶狠狠地命甲士说:“带下去!”

庄俶被带出黑房间,回到关押他的号房里。

号房里比审问他的黑房子要亮一些。经过这一场较量,庄俶暗自得意,想:“你不就这本事吗,能奈老夫何?只要死都不怕,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庄俶觉着浑身轻松,送来的牢饭,第一次吃个精光。似乎牢里没往日那么臭味难闻,床板也没硌得那么难受。老聃说,“天地之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还活着,结果就永远活着;圣人不处处显示自己,结果反被很多人尊重)这些熟读熟记过的话,经过这场磨难,庄俶体味得更深了。是啊,他和康正不就是见过那么几面,能说明他庄俶参与了叛乱,或者窝藏了叛首?真是天大笑话。庄俶不怕,他会挺过去的!

庄俶想起了和康正几次见面的情形。

那是他长子哲儿随军征云南一年后的一天。一年没有哲儿音讯,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庄俶仗自己年纪大,又是王族,带上庄王剑,雇辆马车,直奔都城郢王宫。庄俶把剑送进宫中,求见声王。声王没见着,是一位亚卿接见他。亚卿自我介绍说:“君王没工夫见先生,让康正来听先生说话,先生有何要求,只管说。”

庄俶询问为什么哲儿音讯杳无,康正说:“实不相瞒,公子随庄将军出征云南,本来很顺利,最多半年,即可返回,不料秦军南下,断了归路。看来,短时间是没法回来了。”

庄俶像被当头一棒,打昏在那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康正安慰说:“天无绝人之路,令郎会回来的,一有消息,下官即着人奉告。”

声王薨,悼王即位,吴起由魏入楚,推行新政,庄俶又一次进宫,康正见到庄俶,说:“还没有令郎消息,只有耐心等待了。”

庄俶只知道哲儿随浩浩荡荡的楚军向西南方向去了,茫茫天涯路,既然没有哲儿音讯,他又能如何?忍住心痛,告辞出来。出大门不远,被人叫住,说:“庄老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

庄俶回头看时,是康正。庄俶以为康正叫他,和哲儿的事有关,随康正进了一家酒肆,见左右没人,康正说:“晚辈康正,有事要和老先生相商。”

庄俶“啊”了一声。庄俶只是一般王族,没有爵位,也没有官职,无缘稔熟康正这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只知道康正是康王干儿子的后裔,赐姓康。声王在位时为亚卿;悼王即位,拜为上卿。庄俶想:“老夫和康大人素无交情,找自己有什么事呢?”

庄俶还没开口,康正说:“君王被坏人蒙蔽,大肆迫害王族、忠臣,楚国危急了。”

吴起的新政虽然推行了好些时候,可还没有触及庄门,庄俶并不清楚宫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太关心,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怕什么?”

康正说:“按他那一套做下来,没建新功的旧王族、王亲国戚都要被夺去赐地,革除俸禄,老先生,你能幸免吗?刀已架脖子上还不知道!”

庄俶不想裹进是非里,说:“小人一草芥,有何能耐?”

康正说:“无立足之地的王族、王亲国戚成千上万,只要有人树旗,就不愁没有吃粮人。老先生可尽量联合遭迫害的王族、王亲国戚、忠臣、良将,细说厉害,眼下暂且固守不动。下官一定说服君王,即便不斩杀那家伙,也不能让他阴谋得逞。到万不得已,立即举事。事情紧急,望庄老先生作速去办,耽误久了,事情就不好办了。”

庄俶还是不敢贸然听信,什么话也没说。

康正想想他俩虽然见过几面,却无甚交情,事先一点也没透给庄俶,一开始就谈这么重大的事,是冒失了点,不再说话,离开。

再一次,事情发生在家里。

一段时间来,不断有消息传到荆州,说都城郢到处捕人,杀人;还说,城里连店门都不开了。庄俶不知道究竟,要时建和他一起进城看看。一天,两人进了城,刚将马拴在河边树下,一队人马狂奔而来。为首一个差官满脸胡须,横冲直闯,行人躲闪不及,被踩倒数人。好几匹马的背上,横着血人。有的大约死了,软塌塌的一动不动;还活着的,喊叫声撕心裂肺。庄俶从衣着判断,惨遭毒手的一定是反抗朝廷的旧王族和王亲国戚。这队人马走过,庄俶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很庆幸自己和朝廷这场祸乱无关,跟时建说:“不知是哪些人又惨遭毒手……”

一阵,又见一队人马挥舞刀枪,呼啸而过。跟着,北门街道上忽然冲出一队持兵器甲士。一边喊“闪开闪开”,一边挥舞马鞭乱抽,来不及躲闪的行人被马鞭抽得皮开肉绽,人们“哗”的一声朝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来。跟着来的是三辆马车,每辆马车上有一只木笼,一只关着个囚徒。囚徒的头从笼上面伸出来,背上插块木牌,木排上大书个“斩”字。

大城门守卫比平常多了一倍,驱赶看热闹的闲人,如临大敌。时建远远地望一阵杀气腾腾的王宫北门,说:“情况异常,怕是又要出大事了,还是赶快离开吧。”

都城郢北门外有块空地,那是刑场。空地上有绞刑架,粗长结实的绳子,凌迟柱,炮烙铜柱,各种死刑刑具齐备。还有监斩台,筑于最高处。几代楚君,灭南方诸多小国,被俘的文臣武将,不愿顺从者即在此处死。绞刑、车裂、炮烙、凌迟处死,惨不忍睹。百姓说,每至深夜,哭声喊声不绝,附近住家害怕,纷纷搬离。

几天前,庄俶和时建进都城买粮食,碰到过一次,至今想起来头皮发麻。刑场上被凌迟处死的人赤裸身子,割下三四十块肉的时候还能叫喊,此后叫声越来越弱,直至剩下一副骨架。庄俶好像是自己身上的肉被割了一般,天旋地转,幸而有时建照顾,才没倒下。

见到这情形,庄俶想,近几个月楚国无战事,不可能是杀拒降俘虏,想必是康正反叛,牵连他人,招致杀身之祸。那么多人被杀,新的仇恨又埋下了,说不定在某个时候爆发,互相残杀,百姓又得大受其害。庄俶问旁边一个看热闹的长者说:“杀什么人哪?”

长者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庄俶一眼,没命地逃离。一个胆大的年轻人告诉庄俶说:“反朝廷的……愚蠢哪,人家拔根毛也比你腰杆粗,也不想想,那是反得的吗?听说是太后出来做的主……”

庄俶估计,人犯已经被拉到刑场,看热闹的人才潮水一般朝北门外涌去。庄俶别说看,连想也不愿意想,说:“时先生,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时建也怕招惹是非,说:“孔丘主张克己复礼,主张中庸,老聃主张无为,看来,他们都是乱怕了,但是,大家都利欲熏心,都想独霸天下,谁听哪?我算看透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是权力,最坏的东西也是权力,就看是什么人掌握这种东西了。”

走都城这一趟,庄俶、时建受了大惊吓,回到荆州庄氏庄园,都觉格外疲惫。拴了马,刚走进宅院,不想数十骑人马朝这边奔来,将宅院包围。跟着,一胡子差官带数甲士破门而入,朝庄俶直喊叫:“老东西,把人交出来!”

庄俶说:“交何人?庄俶不知。”

胡子差官恶狠狠地说:“老子亲眼看见叛首康正跑进你的庄园,咋说不晓得?”

庄俶着实没看见有人跑进庄园,说:“要是没有人跑进我的庄园,怎么说?”

胡子差官一脚踢中庄俶腰窝,说:“老东西,不打你不肯交人是不是?”

庄俶被踢得很重,“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时建看不过,斥责说:“为何动粗,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胡子差官鼓起牛蛋眼睛,恶狠狠地说:“交不交人,不交人老子连你一起打!”

时建毫不畏惧,直视胡子差官,说:“只要你敢动粗,我进朝廷说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小兔崽子,你知道吗,我在齐国的时候就认识太后了,到这里来胡作非为,瞎了你的狗眼!”

其实,时建何曾在齐国待过?只知道柳后娘家在齐国。胡子差官听时建这么说,以为是真的,生怕惹祸,一下蔫了下来,说:“你认识太后?”

时建说:“怎么啦,我就不能认识太后?”

胡子差官只管抽自己嘴巴,说:“有眼不识大人面,罪过罪过。不过,先生,我们的人的确看到反贼康正跑进庄园了,请先生无论如何帮帮忙,让我们搜一搜,也好向朝廷回话。如果真的让反贼跑掉,小人死定了。”

时建说:“这好办,你派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一遍就是了。可是,庄老先生让你踢成这样,如何说?”

差官忙说:“待事情了了,小人赔罪。”

差官咋咋呼呼地叫人搜查,时建说:“搜不出来如何说?”

差官说:“这都是太后的吩咐,小人不敢有二话说,还请先生看在太后面上,多给小人些方便才好。”

胡子差官命手下把整个庄氏庄园翻个底朝天,没有康正的影子,回到大厅,向庄俶赔礼道歉,说:“小人粗鲁,多有得罪,还请原谅。”

庄俶气不过,说:“你们再这样无礼,老夫就面见大王,惩治你们这帮恶棍!”

胡子差官连声说“是是”,却还不肯罢休,说:“不过,小人话还得明说,如果老先生藏匿巨逆不报,别怪小人不给面子!”

时建说:“要是有这样的事,在下自会回太后,不消烦劳你们。”

胡子差官咋呼手下说:“走!”

差官和甲士离开好一阵,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庄俶面前,把庄俶吓得魂不附体,这个人说:“庄公,不要怕,是在下康正。”

庄俶揉揉眼睛,见眼前这个人一身布衣,灰头土脸,确实是康正,说:“康大人如何在老夫这里?”

康正抹一把脸上尘土,说:“老先生不知,这几年康某一直谋划要除掉那贼。受害的旧王族和王亲国戚知道了,计议起事,却不料出了内鬼,把消息透给那死老婆子。就在悼王去世那天,我们起事,不料死老婆子突然调集王宫护卫,把我们弟兄杀光。幸好在下趁乱逃脱,不然,早已身首异地。这一次,死老婆子下手极狠,一次被杀百余。至于被牵连,被当嫌疑杀害的就更多了。”想一想,接着说,“庄公,你必须尽快搬离此地,否则,必有麻烦。”

庄俶将信将疑,不知说什么好。时建想劝几句,但想说也无益,闭了嘴。庄俶问:“康大人,以后何处安身?”

康正说:“日后或者隐逸于乡野,或者浪迹江湖,或者投奔他国,讨口饭吃,都难以预料。日后康正有出头之日,是旧王族、王亲国戚不该灭亡;实在天不佑我,也无可奈何。”

庄俶叹息一番,拿出一枚随身带的传世璧相赠,康正不肯收,说:“此物非民间所有,带着凶多吉少;再说,如此贵重之物,康正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庄俶从都城郢回来,一家三口和舍人彻夜未眠,经过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尽快离开荆州,走得越远越好。

谁知道,庄俶还是没能逃脱厄运。

第五节

老爷子被差官抓走,时建即刻意识到事情不那么简单,但必须稳住农夫们。要不,被农夫们怀疑,就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他大声说:“乡亲们,我主人遭了天大冤枉,才逃难到这里,不想对手还不放过……乡亲们一万个放心,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连累大家的。”

农夫们并不怀疑时建说的话,却也扫了兴,安慰安慰庄渊、时建,离开了。喜庆的事闹成这样,庄渊和甄氏很沮丧,时建说:“恩公有难,时建不能袖手旁观,准备明天出发,去都城打听打听,能使些手段救出恩公最好,一时救不出来,知道押在哪里,送些钱进去,恩公也会得些照顾。”

经历这一场磨难,庄渊胆壮了许多,说:“儿子还小,庄渊没法离开,凡事就依靠先生了。”

甄氏说:“你拿些盘缠给先生,另外再多带些钱去。救人要紧,该使钱就使钱,不要舍不得,只要人在,还可以赚回来。”

庄渊说:“父亲还有传世白璧一块,黄金一锭,都可以拿去派用场。”

时建说:“先得打听确实了,需要的时候再拿去。”

甄氏说:“也好,这样稳妥一些。”

时建说:“这种地方有野兽出没,夜里千万不要出棚子。”

庄渊说:“先生放心,庄渊会格外小心的。”

时建说:“千万不要让周儿到外面乱跑。”

甄氏说:“知道,先生尽管放心去。”

时建说:“如果能租到一匹快马,少则七八天,多则十天半月,必定赶回。”

小庄周听说时建要离开,缠着要跟着去,时建说:“这里就一家人,时叔叔走了,你也走了,你爹妈会害怕的,你得陪爹妈,懂吗?”

甄氏说:“叔叔要去办事,孩子怎么能去?”

一人一个说法,小庄周听着发懵,说:“叔叔,妈,你们一个说这,一个说那,我听谁的呀?”

庄渊说:“都对,都要听。”

第二天一早,时建离开庄渊和甄氏,望西南方向进发。时建离开不久,两个庄户女人提着柴刀、扦担,到山湾庄渊夫妇棚子里来。两个女人看庄渊、时建都不是做活的料,是帮他们备过冬柴火来的。两个女人逗了一会孩子,年长的女人说:“我看你们细皮嫩肉的,不是做活的料。天慢慢冷了,不备足柴火,过冬就难了。我俩先给你们备一些,以后你们慢慢习惯了干活,再自己砍去。”

甄氏说了些感激的话,问这地方叫什么名,是不是楚国管着?年轻些的女人说:“这里叫葛地,我们不识字,不晓得是哪两个字。我们也才来几年,不晓得归哪里管。这里横竖荒地多得很,只要有力气开出来,种了也就种了,没人问的。”

农夫们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看错人,不想知道这以外的七长八短。他们看着一家人面善,眼前又有难处,需要帮忙,就来了。小半天过去,两个比甄氏粗壮得多的女人已经弄来两挑干柴,立在棚子的角落里。甄氏让庄渊拿出钱酬谢,年纪大些的女人说:“这都是顺手捡来的东西,哪能要你们的钱?”

甄氏过意不去,说:“他爹,他们不肯收钱,就弄午饭吃吧。”

年轻些的女人笑了,说:“你们能弄来自己吃就不错了,我们回去做做方便的。”

两个女人边说便往回跑,庄渊追出来问:“请留下姓名。”

两个女人边跑边答应,一个说:“我叫篮子!”

另一个说:“我叫香儿!”

庄渊没法知道谁是篮子,谁是香儿,但他记住了这两个名字。下午,篮子、香儿把自家的男人叫来,是特意来帮这新来乍到的人家整房子的。篮子说,这里的冬天冷得很,壁头得加厚,要不没法过冬。庄渊、甄氏这才分清楚年纪长些的女人叫篮子,年轻些的女人叫香儿。他们的男人也很粗壮,说话嗡嗡的,总像在鼻子里打转。篮子和香儿比男人熟悉庄渊和甄氏,事情就由她俩分派。他们四个人手快脚快,到天快黑的时候,砍来几捆长长的木条。只喝了几碗水就回去了。第二天,除了两对夫妻,又来了两个男人。他们全都带着家伙,一来就进山割茅草,割荆条。到第三天,农夫们不再进山,都在茅屋四周忙活。小庄周跟着农夫们跑进跑出,新鲜得很。过了一会,有两个小把戏来找他玩,他们也就在旁边一块平地上用小木棍、树叶之类搭起木房子来。搭了一阵,小庄周才突然想起爷爷来,跑去问甄氏,说:“妈妈,妈妈,爷爷呢,爷爷怎么还不回来?”

甄氏说:“时叔叔不是找去了吗?爷爷很快回来的。”

几个农夫忙了三天,做完了活。庄渊、甄氏才慢慢看明白加厚壁头,准备过冬是怎么回事。壁头加厚了的茅棚,暖和得多了。篮子的男人说:“再砍些干柴来,过冬就不愁了。”

庄渊夫妻感激这些素不相识的好心人,一定要给些钱酬谢,甄氏跟篮子说:“你们什么都不要,我心里过不去。”

篮子说:“处的日子长了就明白啦,我们都是实诚人。来以前就说好了,就是来帮你家,你家好过冬,大家就高兴了。你给钱,没人会收的。”

农夫们走了,庄渊、甄氏两人说起这些看似粗鲁的人,热泪盈眶……

时建在都城郢整整转了一天,又去东门外大牢打探,都没打探到庄俶音讯,实在无法可想,只好往回走。为自己,为他人,几番辛酸,没什么结果。时建明白,这是因为手里没权的缘故。不得不下一番狠心,非寻找机会,谋到一官半职不可,否则,何以立足于天地之间!只是眼前庄门正遭大难,还不忍心离开。

时建憋着一肚子气,雇一辆马车往回走。到荆州,看看庄园那熟悉的门楼、屋宇,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时建原是魏国一位士人之后,家境虽不殷实,却还是吃穿不愁。刚进入十六岁,秦、魏一战,魏军大败,秦兵大举入魏,魏兵被秦兵活埋无数,百姓也没能幸免。时建一家五口,被砍头,埋进大坑里。他躲进茅厕,幸免于死。时建不敢再待在魏国,向西南逃跑,进入楚国,又到荆州。一天,看看天黑,还没找到落脚处,好不伤心。这时,抬头见不远处高墙青瓦,心想:“在门楼下过一夜再说吧。”

夜色渐浓,大门紧闭,没人进出。时建又冷又饿,在大门旁挨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时建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想办法。等大门一开,他一个劲往里冲,说有要事,一定要见到当家人才能说。几个月的奔波,他早已和叫花子没有两样。家丁见时建邋邋遢遢,要叉他出去,时建大叫:“误了大事,要你的命!”

家丁果然被吓着,进房里见庄俶,说:“老爷,外面有人要见你,说有要事。”

那时,庄俶家境很不错,却恨朝中无人,无缘做官。很想有个能人帮扶一把,好有个出头之日。因而,一面托人四处打听;一面开门纳贤。只要有人说要亲自见他,他一定要亲自见见。但始终没找到合适的人。见时建是个白面书生,问:“少先生来自何处?”

时建说:“小人家住魏国,秦狼入魏,一家被害,小人独自一人南逃,直到楚地。秦狼入魏是第一步,第二步必定犯楚,楚与小人同仇,愿为楚效犬马之力。小人知道老爷非等闲之辈,冒昧投到门下。如果老爷无心上达诸侯,下强门第,小人走便是。”

一席话,说得庄俶眉开眼笑,一连说几个“好”,把时建留了下来,尊他为先生。虽然庄氏一家朝中无人,没能帮他谋到一官半职,但衣食丰厚,事情不多。不过忙时帮个手,料理一下杂事;有事出出主意。闲暇时候,可以和庄俶、庄渊研习学问,日子过得很惬意。当然,时建不满足于这种平庸的生活,他在等待时机。但变故让他措手不及。他做事讲究有始有终,不能做让人瞧不起的事,得把庄门的事安排妥当才离开。

时建正在傻想,有人跟他说话:“时先生,东家呢?”

时建回头看时,是叫狗儿的农夫跟他说话。事情太复杂,时建一时没法说清楚,只说:“搬家啦。”

狗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实农夫,惊奇地大张着嘴,说:“搬多久啦?”

时建说:“没多久。”

狗儿又问:“搬到哪里去了?”

时建做个手势,叫狗儿说话轻点声。狗儿见时建神色不对,轻声问:“庄公咋啦?”

时建想想庄俶经常让他去看庄户们,减免交租,临时救济之类是常有的事。因而,庄户们对庄家也尽心尽意,只要知道,不管大事小事,他们都会站到前面来,听候吩咐。这一次匆匆离开,一来是被突然发生的事吓昏了,二来怕知道他们去向的人多了,惹来麻烦,所以,没有告诉庄户们。而今,庄公被投入大牢,没什么好怕了,他索性把事情原委扼要地告诉狗儿,狗儿果然说:“他娘的什么世道!”

狗儿牙关咬得“嘎嘎”响,说:“难怪,连东家也换了。”想想,又说,“先生等等,小人去串几个合心人,和先生一起去帮帮少东家,庄公可是个难得的好人。”

时建没想到有这么好的农夫,说:“好。这样吧,我明天来找你,一早走,如何?”

狗儿说:“这样最好,我们也好准备准备。”

时建在荆州客栈住了一晚,第二天,按时到约定地点等狗儿。狗儿说话算数,约了五个农夫,五部马车,陆续来到庄园旁边道上等候。就这时,庄园大门开了,几个家丁冲出来。一个为首的家丁抓住狗儿的马嚼头,恶声问:“你们要去哪里?”

狗儿秉性耿介,对新来爱训人的年轻东家心里本来不满,见这阵找茬来了,没给好脸色,说:“农夫们去哪里,难道还要禀报不成?”

家丁说:“你们拖粮带货,五马车,到底要去哪里,干什么,难道不该禀报谢老爷?”

狗儿说:“我们只认庄公,认不得么子谢老爷。”

家丁说:“庄俶是囚犯,你们还要维护他,就是同谋!”

狗儿一把推开抓住马嚼头的家丁,说:“去你妈的,老子不懂你这一套!”

家丁瞪圆眼睛,说:“反了你!”说着,狗儿背上挨了狠狠的一鞭。

家丁还要打,被狗儿抓住手腕,只一拧,疼的家丁喊爹叫娘。旁边的家丁见头儿吃亏,赶来帮忙。这时,道上已经来了好几个人,窝着一肚子火的农夫们正没出气处,一个扭住一个家丁,拳脚交加。村寨里见庄户兄弟和家丁们动了手,操起扁担、锄头、柴刀之类的家伙赶来。家丁们见大事不妙,躲进庄园,紧闭大门不出。

时建没想到为了庄家,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怕给庄户们惹下麻烦,说:“都是时建惹的祸,打了家丁,新东家不会善罢甘休。”

狗儿说:“他们也太狗仗人势。这种混账东家,不种他的地了,不交租,饿死他!”

农夫们七嘴八舌,骂了个痛快,狗儿才说:“别耽误了正事。”

庄户们怕路上遇着麻烦,把从家里操来的家伙,放在车上,以防万一。

第六节

没有打听到老爷子音讯,虽说庄渊、甄氏沮丧,但时建已尽了力,也无可如何了。有葛地庄户们的帮助,棚壁加厚实了,暖和得多了。还砍来一堆柴火,够一家人过冬取暖之用。时建回到葛地,一同来了五个荆州农夫,拉来粮食、家织布、自酿酒之类。庄渊、甄氏感激不尽,才没过分悲戚。狗儿见了庄渊,眼圈红红的,说:“庄公遭了这么大难,要不是碰上时先生,我们一点也不晓得……”

庄渊说:“祸从天降,慌慌张张离开,到头来还是没躲过厄运。”

狗儿说:“总有天亮的时候,庄公不会有事的。”

庄渊说:“但愿如此。”

狗儿逗一回小庄周,见小家伙长得眉清目秀、大气,眼睛有神,说:“多好的娃,将来一定是做大官的料。”

庄渊叹口气,说:“不求荣华富贵,能平平安安就满足啦。”

狗儿说:“也是,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

庄户们和时建一起,赶了几天路,在庄俶和时建住的那间屋子里蜷缩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说要赶回去。时建担心新东家寻事,拿出一包刀币,塞给狗儿,说:“说不定新东家要和你们过不去,乡村找钱不易,把这些带着吧,有备无患。”

狗儿再三推辞,才勉强收下,离开的时候说:“我们还会来的,不会忘记庄公对我们的好处。”

庄户们离开,庄渊、时建送出很远才回。时建从荆州买回来牛肉、鱼之类,招待庄户们吃了一餐,时建将余下的全做了,连小庄周一起,四人围成一圈用餐。大家吃过饭,没有马上离开,好像有很多话要说。除了小庄周懵懂无知,庄渊、甄氏、时建都感到不少异样之处。最要紧的是感到心里暖暖的,胆也壮了不少。有这样的不同,是经历劫难的缘故,还是受到这些热心、真诚、很少患得患失庄稼人的感染?也许是,却又不完全是。

也许是在荆州庄园里住惯了,这里的隆冬,冷多了。山野道路,即便温暖、干爽天气,也十分难行。这一年,凝冻似乎格外肆虐,四处白茫茫一片,地上结了厚厚的冰,偶尔有农夫外出,脚上也绑着粗草绳。这种天气,别说车马,路人也难得一见,如果不是炊烟缭绕,这世界就和死了一样。时建没法外出打探庄俶下落,只好等到天气转暖再说。

到大雪融化,旷野透出一丝温暖气息的时候,小庄周快六岁了。这小家伙在狭窄的棚子里憋坏了,一到外面,就野得忘了归家,甄氏告诉庄渊说:“这娃都野得没规矩了。”

庄渊说:“孩子好动,有什么不好,要瘟神似的才好吗?”

到道上有车马行走的时候,时建告诉庄渊说:“小人再去都城郢一趟,或者能打听到庄公的音讯。”

甄氏说:“时先生,就劳烦你带金锭去兑换了吧,农夫们虽然好,帮了庄门大忙,但我和少先生到底没用,要靠自己刨食不易,只能花钱去买。再说,万一有门路救爹,也要使钱。”

时建想想也是,再说,如果把他这些年的积攒全花进去,那么,自己要派用钱的时候,就只能干瞪眼了。

这一次,他兑换了金锭,直奔东门外大牢,塞了一把刀币给狱卒,说要找廷尉。狱卒得了好处,带时建去见廷尉。狱卒离开,时建又塞一把刀币给廷尉,才询问庄俶的下落。廷尉查了半天,终于在脏兮兮的竹简上找到庄俶这两个字,说:“案子太大,还没判下来。”

时建说:“已经关押好几个月啦。”

廷尉说:“这样的案子,急不得,关了几年还没判的犯人多的是。”

时建说:“庄公已年过花甲。”

廷尉说:“凡要犯重犯,都会照顾好的;对年纪大的囚犯,我们会格外当心,放心吧。”

时建问:“到底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廷尉说:“这就不好说了,过几个月再来看看吧。”

时建要求说:“小人是庄公舍人,能不能让小人见见他?”

廷尉犹犹豫豫,时建又塞一把刀币给廷尉,廷尉才说:“跟我来。”

廷尉带时建转了几个圈,才在一间牢房门外停住,说:“让你看一眼,本官已经犯了规矩,看一眼就走吧,千万不要说话。你说了话,让人听见,本官吃不了兜着走。”

无奈,时建只好看一眼,认定是庄俶便离开。时建回到葛地,把情况大致说了,一家人松了一口气,庄渊说:“看来,事情还有些麻烦,只有过些时候再想办法了。”

时建把兑来的一袋刀币交给甄氏,当庄渊的面说:“朝中无人,庄门吃大亏了,等小东家长大一些,小人还是要出去闯闯,碰碰运气。万一时来运转,谋到一官半职,也好营救庄公。”

庄渊、甄氏即便一万个舍不得时建离开,却也没有理由再挽留,庄渊说:“时先生对庄门恩重如山,无可厚报,只要先生觉得合适,何时离开都好。”

时建说:“待小主人长大一些了,少先生和夫人才腾得出手来料理家务,小人说什么不能走早了。再说,小人也还得花花工夫,寻寻门路,不急的。”

接下来的许多日子,时建除了过一段时间进都城郢花花钱,找找廷尉打听庄公的音讯,都没有要判或者要释放的迹象,只好返回。他越发相信“朝中没人难办事”这句话,心想:“如果自己当了令尹,一定把这些积案清理干净,老拖着,算什么事!”

促使时建离开庄门,是最近发生在小庄周身上的一件事。

时建几次要离开葛地,可是,看看可爱的小庄周,又软下心来。说实话,没了庄俶和那大庄园,时建不仅变得多余,处境还十分尴尬。虽说庄渊、甄氏对他信任有加,什么事都让他做主,实际上却无法做主。他担心这样下去,到头来费力不讨好。庄渊是个书呆子,除了商量事,没更多的话好说。至于对甄氏,他更不便多说什么。去年秋,时建征得庄渊夫妻同意,请农夫们在棚子的旁边起了一栋小木屋,拆了棚子。住的地方好得多了。山上、地里的活时建同样不会,只能花钱请农夫们帮忙。好在农夫们找钱不易,愿意腾些工夫替庄家做做不多的田土。这样,时建很多光阴空闲了下来,除了读读带在身边的竹简,想想如何寻找进身门路,就和小庄周一起玩耍。

时建和小庄周对葛地已经相当熟悉,知道离开木屋,走过山湾,眼前忽然开阔,就有一片平地出现在眼前。在这块平地上,一块块庄稼地,一栋栋小木屋嵌在其间,中间一条小溪流过。小溪两旁,木屋零零星星,打光脚的孩子,下小溪捉小鱼、螃蟹、蓝色红色的小蜻蜓。玩着迷了,必得父母提着竹条出来,大声叫喊,小把戏们眼看再不回家就得挨打,才不要命地逃散。这样的地方,别说小庄周,时建也喜欢来。时建来这里,是排解郁闷。碰上农夫们,聊聊天,了解了解民情,说不定将来有用。小庄周喜欢跟小把戏在一起,一只不知名的小虫,一匹叶子,都会看上好一阵,一玩就是几个时辰。要是有时建在一起,便见什么问什么,问个不停。

甄氏觉得农夫们无知无识,粗鲁,不愿意让小庄周和农夫们的孩子一起玩。为这事,她特地跟男人说过,她说:“这些人的孩子,无知无识,带坏了周儿。你告诉时先生,叫他不要带周儿到那些地方去。”

庄渊说:“时先生喜欢和农夫们聊天。”

甄氏说:“他要找农夫们聊天尽可以聊去,不要带周儿一起去。”

庄渊说:“周儿本来就没地方玩,时先生去了,他能不去?再说,周儿又那么喜欢时先生,分得开吗?”

甄氏坚持说:“要是周儿被带坏了,就一辈子都完了,你不说我跟时先生说。”

庄渊第一次在女人跟前提出不同意见,说:“我觉得让周儿跟农夫们孩子玩玩没什么坏处,学学干活也是本事,总比你我什么都不会强。”

甄氏不听。这天,还是趁吃午餐的工夫说:“时先生,不是小女子不知好歹,人家帮了我家那么多忙,背过身就说别人坏话。农夫们确实无知无识,让周儿跟他们的孩子一起玩不合适。”

时建说:“农夫们都很好,这一次庄门遭难,时建体会更深,没有农夫们的帮助,要度过难关就难了。别看这些人粗鲁,值得学的地方很多。”

甄氏没有说话,但脸色难看。

有一天,时建怕甄氏不高兴,一个人悄悄去庄户人家串门。小庄周屋里屋外找了一通,没找着时建。这时,一只很好看的花雀子飞来,在他跟前不远处停下。朝他“吱吱——叽——吱吱——叽——”的鸣叫,好看的长尾巴一点一点,像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小庄周走近几步,小鸟却怕他,“噗楞楞”的飞了一段又落在地上,依然朝他不停地点长尾巴,鸣叫。

就这样,小庄周追几步,小鸟飞一段;小庄周又追几步,小鸟又飞一段,一直追过山湾。大约小鸟弄不明白为什么老要追它,索性飞过树梢,远去了。小庄周往前追一段,碰上往回走的时建。小庄周和时建一起,高高兴兴地往回走。刚到家门前,甄氏三步并作两步地赶来了,小家伙屁股挨了一顿鞭子,拖回家,让他跪下,母亲吼问:“以后还去不去那种地方?”

小庄周不明白“那种地方”为什么不能去,但他还是含着两泡眼泪回答说:“不去了。”可是,母亲刚让他站起来,立即问:“娘,那里为什么不能去?”

甄氏觉得刚才做得过火了点,蹲下来,捧住小庄周的嫩脸,说:“孩子,那里是农夫们住的地方,很低贱。你是王族,将来是要做大官的,知道吗?”

小庄周低着头不说话,他不明白自己和那些小伙伴到底有什么不同。

甄氏觉得有些事该让孩子知道了,她说:“孩子,我家现在正是落难的时候,不能不吃些苦。吃苦是为了出人头地,将来过好日子。你要记住,你永远是王族的种。”

甄氏训斥的声音很响,时建听得清清楚楚,每一句话都重重地击在他的心上。他能理解甄氏的想法,但要他留下来,已经不可能了。

第二章

第七节

离开葛地庄家的头天晚上,时建当着庄渊、甄氏的面说:“时建决定明天离开这里。”

庄渊、甄氏没想到时建走得这么急,有些措手不及。甄氏知道自己说话得罪了时建,时建才说走就走。但她也知道,即便要挽留,也留不住了。她说:“要说时先生对庄门的恩情,是怎么也报答不了的。既然时先生要走,总得让小女子和周儿他爹过意得去。周儿他爹,庄门已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就请时先生把传世白璧带上吧。没事,留个念想;有事了,卖掉它,可以救急。”

庄渊拿出传世白璧,毕恭毕敬地赠与时建,时建无论如何不肯收,说:“时建不过是找找进身门路,不是一去就不回了。短则一年半载,长不过三年五载,定有结果。”

小庄周在一旁渐渐听出名堂来了,急得直跺脚,说:“时叔叔,我要跟你去,我要跟你去!”

甄氏朝小庄周瞪眼,说:“傻瓜,你知道时叔叔去哪里?”

小庄周嘴撅得老高,说:“不管时叔叔去哪里,我都要去。”

时建知道一时没法和小庄周说清楚,答应说:“好,叔叔一定带你去。早些睡吧,明天早起。”

小庄周说:“时叔叔,你一定要叫上我,要不,不理你了。”

时建答应得很痛快,说:“一定一定。”

第二天,时建离开的时候,小家伙还睡得很甜。时建站在床旁边看了好一阵,心绪很乱,他在心里说:“时叔叔还会回来看你,不会就这样撇下你不管的……”

时建一直在盘算:要不惜一切代价,见到王宫里的人物,才可能有进身的机会。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时建算看明白了,一个人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像庄俶父子这样,不上不下不死不活地做人,不如去死。但对他来说,要迈出这一步,谈何容易。时建可不是那类轻易畏缩、趴下的人。他不像庄俶父子,是旧王族,有家有房屋,有那么一点本钱,得小心在意。他什么都不用顾及,尽可放心闯去。

时建经过一番打探,认定只有找到柳后,陈述自己的政见,让她考察,或者会被起用。时建知道柳后是齐桓公(田齐)吕积干妹,如果在她娘家找到关系,或者打听到跟谁要好,辗转托付,也要好办一些。

时建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齐国一趟。那里有个他年轻时候的朋友,叫者咎,在齐王宫里做事。只是究竟做什么事,能不能帮上忙,愿不愿意帮忙,全然不知。虽然没有把握,但毕竟是一条路。时建打定主意,雇了辆马车,望东而去。

时建到临淄,多次去王宫大门外打听。护卫、官、兵士进进出出,问了无数个人全不知道者咎这个人。时建不甘心,又满临淄都城地打探。打探了一个月,毫无结果。在庄俶家做舍人积下的刀币,花得差不多了,正焦急上火的时候,者咎出现了。时建见到者咎,兴奋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抓住者咎胳膊,问:“你是者咎吗?”

者咎也认出来了,说:“你是时建,野心勃勃的家伙。”

时建说:“还野心勃勃哩,时某都快吃不上饭了。”

者咎说:“别这么说,者咎不会求你帮忙的。”

时建说:“你不求我,我却要求你。”

者咎说:“什么事,说吧。”

时建说:“多年不见,还不请小弟喝两盅?”

者咎说:“这个容易。”

者咎带时建进了一家小酒馆,吩咐过备酒备菜,时建说:“不瞒老兄说,小弟这些年倒霉透了。”跟着,时建把在庄俶家做舍人,庄俶一家被牵连,被夺赐地、俸禄,搬到葛地,庄俶入大狱,他不得不离开,想在楚宫廷里谋个职务等情简要地说了说,者咎说:“跟我一起做生意吧,当什么官,看人家脸色过日子,多不顺气。”

时建想想也是,问:“老兄做什么生意?”

者咎说:“什么生意不能做?比如,楚国的漆具便宜,拿到这里来就很赚钱。我本来在宫里当差,后来做上了生意,几年下来,发了。你和我一起,用不了多久,保你富得流油。”

时建想:“先备下些钱,再想办法进王宫谋职也不迟。”当下,时建没多想,答应了下来。就这样,跟者咎一干就三年有余。时建赚了一笔钱,但没法满足他的欲望,告辞老友和搭档者咎,再走入宫谋职这条路。

时建在都城郢转了一整天,才咬咬牙,决定走一着险棋。他急急忙忙走进店铺,备笔墨竹简,写白头贴。写了一片又一片;一片竹简拴根绳子,挂在显眼的地方,挂了一处又一处。忙了一整夜,东方发白,才回到小客栈住下。等待他的是祸是福,全不顾了,倒头睡下。

时建是被人从热被子逮出来的,官差们像抓着了大盗,捆牢,一根绳子套住颈脖,拖死狗一般拖进王宫。时建像受到天大冤屈似的,一路上大叫:“你们不能抓我,抓我是要后悔的!”

官差把他拖进王宫,时建叫得更厉害,直喊要见太后。上大夫简尚问是怎么回事,年长官差回答说:“一个狂徒,到处胡写乱涂!”

简尚说:“都写什么啦,呈上来!”

官差把摘下来的几片白头贴竹简呈给简尚,简尚一一看过,说:“大胆狂徒,如何说楚国是头病骆驼,掌嘴!”

时建大叫,说:“若是太后肯见小人,小人当然会说清楚。跟你说,你未必明白。”

简尚想想自己也有同样的看法,看时建也不像是没本事而来胡闹的人,告诉官差说:“好生看着,待本官去请太后。”

话音刚落,柳后缓步走来,说:“不用请,老身自己来了。”

太后来到厅堂,坐下,简尚禀报说:“这狂徒胡言乱语,毁谤我大楚国是一头病骆驼,大而无用。”

柳后挥挥手,说:“让他自己说。”又命官差“松绑。”

官差给时建松绑,太后赐坐,问时建说:“楚国像头病骆驼,大而无用,是你说的吗?”

时建松松筋骨,说:“这话是吴令尹说的,小人有同感。”

太后露出愠怒神色,说:“楚国改革朝政,改革军政,强国富民,北抗魏,南扩疆土,连战连胜,楚国已今非昔比,如何还说是头病骆驼,大而无用?你要是说不上来,死罪!”

时建想,事到这节骨眼上,好歹都是一搏,他脸不变色心不跳,回答说:“本来,改革势头很好,再有几年,楚国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可惜悼王早薨,旧王族叛乱,改革中断。叛乱虽然平息,但改革再无能人继续。所以,病骆驼并没有彻底改观。只不过众臣害怕直言获罪,太后听到的多是溢美之词,并不知道实情而已。”

简尚听了上火,说:“大胆狂徒,敢胡言乱语,割了你舌头!”

太后制止说:“简大人啊,你是上大夫,应该多多了解情况才是。君王看不到的你要看,听不到的你要听,想不到的你要想,可不能堵塞言路,知道吗?”

简尚赶忙说:“太后英明。”

柳后说:“什么英明哪,德高望重哪,这些恭维话少说。要看的是怎么做,不是怎么说。君王是这样,老身也这样。给这位先生安排住处、饭食,不得怠慢!”

简尚应声“诺”。

柳后离开王宫。时建坐在一旁,冒了一身冷汗。简尚来到身边,说:“走吧,先生。”

这时,时建才完全回过神来。

第八节

那天,经过一番心惊肉跳的对话,柳后并没有马上用时建,而让两个宫差带他去城东门外种菜。这样的冷遇,实在太意外了,时建不怨天,不尤人,不丧气,他知道要走这条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死都不怕,还怕去种菜?时建只身一人,无可牵挂,宫差陪他去小客栈拿简单行李,立即赴命。时建跟两个宫差走过都城,望东而去。走出东门不远,一片黑乎乎的矮屋出现在眼前,是吴起作令尹以后建起来的一大牢狱,专门羁押皇亲国戚廷臣中的犯罪者。牢狱大门阴森可怖,甲士进进出出,兵器寒光闪烁,时建顿时觉着背脊有些发凉。他希望尽快走过这里,到种菜的地方去。他加快步子,走了几十步,忽然发现几个甲士架一囚犯过来。囚犯头发花白,衣服破烂。不知为什么,他一下想到了庄俶,心想:“难道是他?”

甲士走得很快,几乎是架着囚犯小跑,不多工夫就到跟前。时建不知道这个老年囚犯是不是已经认出他,总之,老年囚犯拼命挣扎,眼睛盯住时建不肯走。那眼神,绝望、悲哀、期盼交织在一起。时建认准了,是庄俶。在时建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庄俶收留了他,而今,于他有恩的主人就关在这里,而他什么办法也没有。时建心头像被狠狠地捏了一把那样难受,他想:“只有等他有了落脚之处再作道理。”

两个宫差带时建到东门郊外一栋平楼前停下,年长的宫差指着一间房,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房间里有铺,不算黑。宫差指着另一间房说:“你要用的家什都在这里,记着,每天一早摘一挑鲜菜放在门口,我按时派人来取,听见了吗?”

事情来得太快,时建有点转不过弯来。待他醒过神来,才意识到太后朝他下手了,难说不是受庄俶案的牵连。真的连舍人也不放过吗?再不就是他的话触怒了太后,惩罚他。人说“恶毒不过妇人心”,一点也不错。但既已落在她手里,除非逃去他国,别无他法。时建已不再是完全不懂稼穑的那一类读书人,想一想,说:“官爷,怎么也得一两个月才种得出菜来,小人才来,断断没菜可摘。”

宫差说:“这不关我的事了。”

两个宫差临走还甩下一句话:“交不出菜来小心你的皮。”

宫差走了,时建走进他栖身的地方,一股霉味尿骚味扑鼻而来;房间角落里有耗子在探头探脑地张望,铺上草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时建看看旁边一间房,里面放了锄头、镰刀、扦担、篓子之类。不远处还有零零星星的类似的平房,有苦力在进进出出。有的扛着锄,提着篮出去,有的挑鲜菜回来。朝远处张望,是一片片种了菜的土地,绿绿的。一股酸楚味从时建心底涌起,仰天长叹一声,说:“老天为何对我如此不公?”转而想:“难道真的应了自己说的那句话: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或者是没下过地狱,就不能上天堂?”

时建不信命,更不信人有智愚之分,他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处境。他索性不寄希望于太后,而把太后强加给他的屈辱当做一次磨炼的机会。因而,时建在小平房前还没待一个时辰,心里的疙瘩没了,想:“管他菜不菜呢,先管嘴巴再说。”摸摸身上,幸而还有不少刀币,趁天色还早,进都城买些熟食回来,再进山打些柴火,到邻近住家讨来火种,用几块石头砌成个圆圈,放上锅试试,还稳。点着火,吃过饭,喝过热水,身子暖和了。时令已入秋,天凉了,他到附近田里抱来一些稻草,把铺上又脏又臭的草换掉,睡觉也能勉强对付了。

时建知道马上要他拿出鲜菜是成心刁难,但他偏要交出菜来给宫差看看。想归想,可他上哪里去弄鲜菜呢?他很快就想到了办法。第二天一早,时建挑了空篓子到菜地头,见个中年男人在摘茄子,凑过去,说:“哎,你地里茄子长得不错啊。”

汉子抬起头来,说:“不错是不错啊,就是快没啦,不晓得该咋办?”

时建说:“什么该咋办哪?”

汉子说:“再过几天就交不出菜来啦,又该挨罚啦。”

时建装做不明白,说:“长不出菜来神仙也没法,怎么还要罚?”

汉子见他很不在行,压低嗓门说:“你犯的什么案,罚到这里来做苦役?”

时建说:“我说话不小心,得罪了太后被罚的,你呢?”

汉子说:“我是被案子牵连的。”

时建明白汉子说的“案子”,指的是康正反叛,乱箭射死吴起,射悼王尸首这件事。这种事,容易惹是非,时建没有接话,还是回到种菜上来,说:“这样吧,我和你通融一下。你地里的茄子再不摘,就老了;要摘,又交不了这么多,不如分些给我交了。到我菜地里的菜能摘的时候,再拿我种的菜给你交,正好接上,就不会被罚了,你看如何?”

汉子很高兴,但是他说:“好是好,你可不能捉弄小人。你捉弄小人,小人到时候交不出菜来,又该挨罚了。罚过三次,要延长做苦役的日子……”

时建说:“这个你放心,在下就住在最前面那栋小房子里。”

汉子正要离开,时建说:“送佛送到西天,帮人帮到底,我有老母在老家患了重病,得离开几天。这些日子的菜,可就要请大哥帮忙交了。”时建说罢,塞给汉子一些刀币,说,“这几个刀币,就算小弟请大哥喝酒了。”

汉子很爽快,说:“说了就是。”

安顿罢,第二天一早,时建进都城雇了辆马车,直奔葛地。到了葛地,说了原委,庄渊让甄氏带上小庄周,上马车,赶回都城。时建在店铺里买些熟食,沽一壶酒,到东门外大牢房前,塞与狱卒几枚刀币,狱卒让时建、甄氏、小庄周进了关押庄俶的牢房。庄俶做梦都没有想到,从来逆来顺受,行将就木的人,到头来被案子牵连,将他投进大牢。他屈辱、不解,却又无可如何,心情坏到极处,只求一死。见到时建、甄氏、小孙儿,哭个不止。时建说:“这么久,小人一直在打听恩公的下落,幸而昨天在东门外见到恩公,不然,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庄俶擦一把眼泪,说:“本来是关在死牢里的,昨天才转押过来。”

时建说:“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么难查访。”

庄俶见到甄氏、孙儿,老脸上泛起红润,拉住小庄周的手,说:“宝贝孙儿,你多大啦?”

小庄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望着甄氏,甄氏说:“告诉爷爷,十岁啦。”

庄俶眼里又涌出眼泪,说:“爷爷被抓进来的时候,你五岁,都十岁啦……爷爷关五年啦……爷爷都关糊涂啦……孙儿长得天高地阔,相貌不俗,庄门有望啦……”

时建将酒菜摊开,斟满两碗酒,端起一碗,敬给庄俶,说:“恩公放心,只要小人活着,就一定要想办法救恩公出去。”

庄俶本不善饮,还是极爽快地接过酒碗,说:“庄门几多艰难困苦,全得先生帮扶,才有今天。老夫知道,先生不会撇下庄门不管。”

无论怎样难以启齿,都必须把自己眼前的处境跟庄俶说明白,他说:“小人跟庄公多年,不但没能帮扶恩公成就大业,反倒一次一次遭遇劫难,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小人实在惭愧。”

庄俶耳背,主要意思却是听明白了,说:“先生,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庄门几劫几难,倘若没有先生的帮扶,庄门早已不成模样。倒是庄俶无能,没能为先生谋一官半职,误了先生前程。老夫常想让先生另谋出路,又实在难舍先生离开……”

庄俶说罢,老眼潮红,有泪光闪动。时建说:“庄公,与其大家憋在葛地,还不如出去闯一闯。如果有幸闯出一条路来,时建一定帮扶庄门东山再起。再说,长了本事,也才有能力营救恩公。小人正由于有这样的想法,才离开葛地……望恩公不要见怪。”

时建的话句句在理,庄俶不能说个“不”字。

时建想一想,还是说:“本来,是吴起改革朝政,恩公才遭此劫难,有些话说出来显然大不敬。但是,吴起反对吃老本,五年无新功,剥夺俸禄;从平头百姓中选拔贤能,又实在非常可取。如此,只要肯奋发,只要是能者,不愁没有出头之日。恩公,小人想,只要吃得下苦中苦,说不定能闯出条路来。”

别说时建还留有“帮扶庄门东山再起”这话,就算什么念想也不留,别人要走,又能如何?庄俶接过时建手里的酒碗,一饮而尽。时建陪着饮干一碗,庄俶伸过碗来,说:“斟满,斟满,一醉方休……”

时建和庄俶说话的时候,甄氏和小庄周都各怀心事,一声不吭。

时建又给庄俶满斟一碗,自己斟一碗,照一照,各自一饮而尽。两人连斟连饮,喝个酒壶底朝天。庄俶醉了,倒在草铺上;时建虽然年轻得多,心里有事,也不胜酒力,头重脚轻,走出大牢,塞给狱卒几枚刀币,说:“你要不好好待这老爷子,老子要你的命!”

狗都怕恶人,狱卒连忙应声“不敢”。时建更上火,说:“让你好好照顾你就好好照顾,什么不敢!”

狱卒被吓着了,说:“一定一定,大人放心。”

走出东门外大牢数百步,想起刚才对狱卒的作为,吓出一身冷汗;但转念一想,又释然了:“狱卒是见官怕见民欺的家伙,谁能肯定说老子不是官!就算眼前不是,能说将后也不是?”

这么一想,放下心来,摇晃着身子朝东门外走去;甄氏带着小庄周,雇辆马车,原路返回葛地。

第九节

其实,这里的土地宽得很,完全可以根据季节来种菜,不断纤地交出鲜菜;到了凝冻时候,只要能交出些干菜或窖藏的菜,也就没事。时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汉子,汉子连连称谢,说:“要是早些遇上先生,也不至于吃这么多苦头。”

时建是个讲信用的人,这些天,汉子替他交菜;他回到菜地,找另一苦役要来白菜种子,花几个刀币,请几个人帮忙把土整了,放上肥,撒下种。等秋茄、瓜摘尽的时候,时建的地里,出了一片嫩油油的白菜秧子。时建让几个帮过他的苦役提菜篮走进他的菜园,拔除多余的秧子,洗净,放在自己门前,等待宫差来取。

宫差先到时建住房门前取菜,见是白菜秧子,骂骂咧咧,说:“这是什么菜?我怎么拿进膳房?走,跟我走一趟!”

时建跟宫差走进膳房,时建说:“你们都不要动,看我做。”

时建在锅里放上油,水,煮沸,把洗净的嫩白菜秧子放进去,捞几下,放在碗里,说:“就这道菜,快些送去。”

所谓御膳,看上去摆了一大桌,实际上,太后、君王只吃面前几道菜。只要面前几道菜做好了,就过关了。柳后见面前只有一道菜,大发其火,问:“谁干的好事,捆来见老身!”

不多工夫,时建被带到柳后面前,跪下,说:“太后,这可是名贵菜呀,很难吃到。”

柳后问什么菜,时建说:“翡翠。”

柳后拣一筷尝尝,又嫩又鲜,妙不可言,连说“好菜”,停下筷子,问跪在跟前的时建说:“这菜是你种出来的吗?”

时建说:“是。”

柳后说:“天天吃茄子,都吃腻了,为什么不早点送来?”

时建说:“回禀太后,小人刚去那里,看到大家做事不用心思,地里出的尽是吃厌了的菜,才想出这样的办法。”

太后说:“你回去叫大家都学着你做。”

时建爽快地答应说:“诺。”

太后说:“这些种菜的人不少是反对改革的旧王族,他们会听你的吗?”

时建说:“小人的话对太后和他们都有好处,会听的。”想一想,说,“如果他们要捣乱,小人会随时禀报太后的。”

太后高兴了,说:“好,你还是很有能耐的,楚国就需要像你这样的人。”

见柳后高兴,时建趁机说:“小人在荆州有一门亲戚,是旧王族,按吴令尹的号令交了赐地、俸禄,搬到很远的葛地去了,望太后恩准小人去看看。”

太后说:“难得你的亲戚这样顾着楚国,你带些钱物去吧,也算是朝廷的一点抚慰。”

时建千恩万谢,叩头不止。太后说:“我叫辆马车送你去,快去快回,难说老身没有要用你的地方。”

时建带上太后恩赐的谷物,刀币,坐上马车,紧赶慢赶,到葛地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下午。时建让马车停在木屋前土坝上,最先看见他的是小庄周。机灵的小庄周见着时建,奔过来喊“时叔叔”。时建卸下谷物,送进木屋。甄氏在一旁直抹眼泪,说:“时先生,多亏你还记得我庄家。”

时建说:“少夫人,时建走的时候就说过,不管在外面混得怎么样,都会回来看少先生和少夫人的。”

庄渊听说时建来了,忙不迭跑来叙话。庄渊不好意思说时建走后家里的艰难,只问时建在外面的情况。时建并不隐瞒,把出去几年的惊险经历和眼下的处境说了,庄渊劝时建说:“也许时先生时来运转,会有一番作为。不过,恕我直言,乱世无道,弄不好就助纣为虐,反而违背了初衷。”

时建说:“正因为无道,在下才是要混出个名堂来,手里有了大权,才能以道治无道。”

小庄周在一旁没听懂,问时建说:“时叔叔,道是什么东西?”

时建想一阵,觉得孩子虽然还小,却也不能随便打发,说:“从前有个老人叫老聃,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说,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由一样东西管着,想不要它管都不行;要是人晓得了这样东西,不管世界上的什么事,见过和没见过的,都能知道,这就是道,这道厉害吧?”

小庄周听得眼睛一眨不眨,却还是没有听明白,问:“时叔叔,人有道吗?”

时建说:“有呀,人过了几十年就要死,不死都不行,这就是道。”

小庄周不高兴了,说:“这么说,我爹要死,娘要死,你也要死喽?”

时建说:“是这样。”

小庄周说:“这道不好,你们都死了,我怎么办?”

时建说:“有生必有死,有祸必有福,有上必有下,不是人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小庄周问:“你们说天下无道,又是什么意思?”

时建解释说:“人和人要好好相处,国家也是这样。你打我,我打你,杀去杀来,不讲理,就是无道。”

平时,小庄周有想不通的事问爹,庄渊老说:“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有一次,小庄周不服气,说:“爹,不问,孩儿怎么知道呢?”

庄渊不耐烦了,说:“你要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这些年有人愿意和小庄周说这么多,还是第一次。小庄周还有很多问题要问,时建说:“时叔叔要走了,改天再说吧。”

小庄周舍不得这个喜欢孩子的叔叔,怏怏不乐。

快去快回,是太后交代过的。甄氏留时建和马夫用过饭再走,时建说:“这谷物,刀币,都是太后赐予,太后有话,叫小人快些回去。怕的是太后找小人,要是找不到,多有不便。”

庄渊问父亲怎么样,时建说:“今天还来不及去看恩公。小人给狱卒打过招呼,想来恩公在牢里不会吃多大亏。若小人能在太后跟前谋到一官半职,必定将恩公救出来,少先生尽管放心。”

时建说罢,告别庄渊、甄氏,上车,叫马车夫赶马回程。快到荆州,才发现小庄周坐在车上,时建吓得不轻,说:“小老天爷,你什么时候上的车,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小庄周眨巴眼睛回答说:“你要是知道了,还让我跟你来?”

时建说:“你爹娘找不着你,要急死的。”

小庄周说:“时叔叔,不怕。周儿在木板上写了字,爹妈会看见的,不会找周儿。”

时建说:“你不怕,叔叔怕,叔叔送你回去吧。”

小庄周说:“你不知道,爹娘哪里也不让我去,都快把我管傻了。我悄悄走一回,爹娘就不会管这么死了。”

时建想想也对,没有强迫小庄周回葛地。

小庄周一离开庄渊、甄氏,就又蹦又跳,大喊大叫,见什么都要刨根问底。离开东门外大牢,走上小道,有只好看的小鸟停在道旁树枝上,朝小庄周啾啾。小庄周高兴地朝前走几步,但刚伸手去捉,漂亮的小鸟“扑”的飞了。小庄周想:“要是自己也有翅膀多好。”他连忙问时建说:“时叔叔,鸟怎么能飞,人为什么不能飞呀?”

时建顺口回答说:“人没翅膀,不能飞。”

小庄周甩甩小胳膊,说:“我也有翅膀。”

时建笑了,说:“这不是翅膀。”

小庄周说:“时叔叔,为什么不是翅膀呢?”

时建说:“没长羽毛,飞不了,就不叫翅膀,叫手,鸟没手。”

小庄周问:“鸟为什么没手呢?”

时建说:“除了人,野物都没有手,所以,人最聪明,最灵活……”

小庄周没有再追问。越走树木、草越多,房屋越少。又走一段,才看到稀稀落落的矮房子,房子周围是绿油油的地。小庄周问:“时叔叔,你家在哪里?”

时建指着最前面的一栋矮房子,说:“叔叔就住在那里。”

小庄周边往前跑边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到家喽,到家喽!”

时建开门,小庄周朝房里探望,说:“怎么这样黑?”

时建说:“不着急,叔叔生火做饭,屋里就亮了。”

时建必须在天黑尽之前做熟饭菜,这样,可以省些灯油。小庄周看时建做饭做菜,问几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大约是累了,坐在一边傻看,不说话。在荆州的时候,虽然庄家早已不是望族,但饭菜都由佣人打点,不用甄氏操心,迁居葛地,甄氏把家务揽了下来,让男人专心教庄周识字。有时,小庄周看着有趣,伸手帮帮忙,甄氏会说:“这不是你干的事,读书去吧。不好好读书,看我揭你的皮!”所以,小庄周不知道饭菜是怎么做出来的。时建手快脚快,忙过一阵,饭菜熟了。点上油灯,饭菜放在矮桌上,小庄周端着碗却没胃口,说:“叔叔,还有人呢?”

时建觉得问得有些奇怪,愣着眼睛看鬼精鬼精的小家伙,说:“还有谁呀?”

小庄周作古正经地说:“孩子呀。”

时建笑了,说:“叔叔还没老婆呢,怎么会有孩子?”

小庄周不明白有老婆和有孩子有什么关系,说:“叔叔,老婆是做什么的呀?”

时建觉得孩子小,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不要问啦,老婆要咬人。”

小庄周并不理会老婆咬不咬人的问题,把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提出来,说:“老婆是不是一定是女人?”

时建说:“当然是。”

小家伙不信了,说:“叔叔骗人,我妈是女人,她不咬我,也不咬爹。”

小家伙胡搅蛮缠一阵,吃下半碗饭,趴在矮桌上睡着了,时建把他抱起来,放在铺上。楚地夏天闷热,蚊子特别多,时建不得不用衣服把小庄周头脸严严实实地遮住,即便这样,小叮咬还是很厉害,小家伙在睡梦中也不停地拍打。第二天醒来,小家伙痒得全身乱抠,抓出一条条血印来。

早上,时建要趁太阳暴晒之前出早工。他不能靠请人帮忙,得自己动手。小家伙醒了,吵着要去。这天,时建要把土挖松,敲碎,做栽菜的准备。开始的时候,小家伙抢着要挖,可使劲挖了几锄,挖不动了,只好沮丧地放下,在地里疯跑。捉螳螂,追蝴蝶,不知摔了多少跤。累了,干脆睡在地里,一身泥猪似的脏,时建埋怨说:“小兔崽子,弄得泥猪似的,我拿什么给你换呀?”

小庄周却有理了,说:“叔叔,你不是说要练本事吗,我这是在练本事呀。”

时建骂道:“小兔崽子,你还有理啰!”

第十节

时建再被召进王宫的时候,已经不再像第二次见柳后那样落拓,他穿着干净的士服,脚蹬布履,还是一副不卑不亢的劲头。王宫正大厅里,太后、肃王、上大夫简尚、右拾遗张可依次就座,气氛严肃。时建进入厅堂,长揖不拜,太后不快,说:“大胆草民,见君王为何不拜?”

时建欠身回答说:“天地育万物,泽被千秋,当拜;父母养育躯壳,传承精神,恩重如山,当拜;君率臣为民谋利,振兴国家,万世功德,当拜。时建一草民,与太后、君王、大人搭不上干系,若草民行跪拜之礼,岂不贻笑大方?”

柳后喜欢别人尊敬她,却不喜欢卑躬屈膝和盲目骄傲的人,对士子尤其如此。有个远道来的齐国士子,一来就拉乡情,乞求太后看在同乡面上,赏给一官半职,太后想了想,说:“就做个马倌吧。”

这位齐国士子不醒悟,问马倌管多少人,气得柳后手一甩,走了,左右才告诉他说:“太后叫你喂马去。”时建有理有据有节制的谈吐,和能吃苦中苦的德行,使枊后颇为动心。但不愿意让时建看透她的心思,故意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说:“孙儿,你是君王,看他能做点什么,派他做去吧。我老啦,管不了这么多啦。”说罢,起身,让宫女扶回寝宫。

其实,这之前,太后、肃王和简尚、张可已商量多次,都认为时建是个有谋略有抱负,能屈能伸的人物,不可多得,不用则已,一旦要用,必定委以重任。祖母刚才的话说得够明白了,和肃王的想法不谋而合。宫女扶祖母离开,肃王问时建说:“你能否把吴令尹未竟之事做下去?敢挑这副重担就留下来,即日视事;不敢挑,就另谋出路吧,楚国不缺平庸之辈。”

时建早有心一展宏愿,说:“宁为鸿鹄死,不为燕雀生,君王若信任草民,草民即可上任。”想一想,说:“不过,草民有一言要禀君王。”

肃王说:“请讲。”

时建说:“吴令尹之所以惨死,原因就在于没能培植众多富国强兵的栋梁之才,除恶不尽,致使敌对者有喘息之机,悼王辞世之后卷土重来;另一方面,又简单从事,以为用酷刑,杀一批,即永保无虞。其实,这样做既不能平安无事,又激怒了百姓,说什么话的都有。”

祖母虽然多次说到那一次旧王族叛乱的教训,却没有时建看得这般深刻,肃王很有兴趣地问:“你都听到了什么?”

时建说:“说的话可多了,说悼王是暴君者有,说吴令尹是来夺王位者有,说楚国改革弊政,大有成效者反倒少了。出现此种情形,只能说楚国人都不知道改革为何物……”

肃王问:“你打算怎么办呢?”

时建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要让楚国大多数人享受到改革带来的益处,这样,谁要反对改革,就会群起而攻之;谁要进犯楚国,人人奋勇当先,同仇敌忾。如此,楚国江山千秋万代,统一华夏指日可待。”

肃王兴奋得脸上放光,说:“难怪孔夫子那么强调‘仁’字了。”

时建说:“某以为孔夫子说的‘仁’不过泛泛而谈罢了,并不知道老百姓于国于君干系其大若此!”

肃王问:“依士子之见,如何是好?”

时建说:“依草民之见,一是继续改革,二是与民众共享成果,三是不分旧王族与新王族,贤能者提拔重用,以息旧怨,三者缺一不可。”

肃王很高兴,起身说:“士子和寡人想到一起去了,这三项是楚国当前治国大计。要实行此大计,非志士能人不可。寡人寻找很久了,是老天将士子赐予寡人,请受寡人一拜。”

肃王说着要下拜,吓得时建连忙扶住,说:“君王万万不可如此。”

庄渊正想跨步出门,见两个差官从远处走来,吓了一跳,忙缩回屋里,抓住甄氏胳膊,说:“快点带周儿躲出去。”

甄氏一愣怔,说:“你慌成这样,什么事?”

父亲蹲大牢,时建离开,庄渊一下失去了依靠,时时处于惊惧之中。见是差官,以为又是灾祸临头,说:“差官……差官来了……”

听说差官来了,甄氏也慌了手脚,慌忙找儿子。时建走了以后,小庄周挨了好几顿训斥,不溜过山湾,去找小伙伴玩了,却动辄溜到林子里去,一棵树、一朵不知名的花、一只小虫子,都要看半天,想想它们来自何处,忘了害怕,忘了回家。到时建那里住了一晚上,听了时建说练本事很当紧的话,越发野了。甄氏以为小家伙又溜进了林子,避开差官眼睛,悄悄从后门溜出去寻找。但是,甄氏满世界地找了一遍,没见着小庄周的影子,急得只差放声大哭。又惦记庄渊,只得往回走。甄氏转个小弯,见两个差官正在逗小淘气玩耍。

甄氏吓得两腿发软,站立不住,倒在道旁。幸而庄渊寻出来,碰上,搀起来。甄氏脸色大变,指着自家院落,结结巴巴地说:“小孽障……在……在跟他们玩哩,怎么办?”

庄渊果然见儿子跟两个差官在一起,指指画画,却听不见说什么。庄渊一下子想起被赶出荆州,老父亲坐大牢的事,不祥预感猛地袭来,说:“就算拼死,也要把周儿救出来,走得远远的!”

甄氏说:“去哪里呢?”

庄渊说:“离开这里再说。”

甄氏答应着离开。庄渊紧紧筋骨,冒死朝前走。官差不认识谁是庄渊,见有人来,问:“请问,庄渊是住在这里吗?”

庄渊不敢说谎,却也不敢说实话,吞吞吐吐,不成句读,小家伙全不知好歹,“嘟嘟嘟”,蠢话全冲出来,说:“是,我爹是庄渊,我爷爷叫庄俶,我叫庄周,周到的周,就住这里。”

差官盯住庄渊问:“是不是这样?”

庄渊说话语无伦次,说:“是……不是……”

年纪大些的差官说:“你叫我们好找……告诉你,君王格外开恩,放你老爹,去把他接回家吧。”

庄渊不信,说:“大人,是叫我去接爹出来吗?”

小个子差官不耐烦,说:“告诉了你,你就去接。不接大牢也要放人,是死是活不干我们的事。”

两个差官骂骂咧咧,骑上马,狠抽一鞭,马蹄扬起一溜尘土,很快消失在远处。

甄氏回到家门前,见院落里没了差官,稍稍放心,问男人说:“差官走啦?”

庄渊这才恢复元气,说:“走啦。”

甄氏的心一直悬着,问:“他们来干什么?”

庄渊觉着全身发冷,说话打战,说:“说君王格外开恩,放了爹,要我们去接他出来。”

甄氏断然说:“信不得。”

庄渊说:“我也这般认为。”

甄氏进一步推断说:“等我们一家人都去了,好斩草除根,千万去不得。”

小家伙不相信这两个差官是坏家伙,在一旁插嘴说:“他们怎么会是坏人?我敢说不是。”

甄氏呵斥说:“乳臭未干,你懂屁!”

小家伙很不服气,嘴撅得很高,说:“我怎么不懂?他们就不是坏人,我们用不着怕。”

庄渊半信半疑地看小庄周一眼,有几分欣慰。虽说小家伙只有十三岁,却已长成小男子汉,有自己的主意了,将来必定胜过自己。正因为这样,越发觉得必得好好保护儿子不可。甄氏说:“要离开就早些离开,走得远远的,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庄渊说:“那就只有到别国去了。”

甄氏说:“别国就别国,只要周儿有出息,总有出头之日。”

晚上,庄渊、甄氏夫妻俩商量老半天,总觉得就这样甩下还在大牢里的老父亲,离开楚国,于心不忍,庄渊决定再去找找时建,请他拿拿主意。甄氏也觉得对,但担心男人有危险,庄渊说:“离开楚国,已属不忠;再弃老父,我成了不忠不孝之人,断断不可。”庄渊很信孔老夫子说的话。

第二天一早,庄渊让马车夫备车。小庄周听说要进都城郢找时叔叔,闹着要去。庄渊哄他说:“你是男子汉,在家里好好保护母亲,等爹回来,我们还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哩。”小庄周不干,庄渊无可奈何,只好带在身边。

第十一节

庄渊让马车夫将马拴在城外树下,只身朝北门郊外走。庄渊没来过这里,全得精灵的小庄周有鼻子有眼给他描绘一番,心里才有些谱。庄渊没费多大劲就找到那些零星的矮屋,看到那一片片绿油油的地。按小庄周的描述,找到坐落在最前面的矮屋,叩开门,出来一老汉,庄渊忙上前拱手问:“请问老丈,此屋主人可是时建先生?”

老丈眼花耳聋,庄渊提高嗓门说了两遍才听明白,说:“冇晓得,我来的时候……房子就是空的……”

庄渊听说,到这里来做苦役的,不是被逐出赐地的旧王族,就是犯了刑律,又不至于死罪的新贵。老丈年长,不可能是新贵,一定是旧王族了。试探说:“老丈年事已高,何故至此服苦役?”

老丈这回听明白了,说:“老天作孽啊,儿子带兵打仗,累建大功,却不料居功自傲,打骂军士致死,本人下了大牢不说,还连累家人,一家三口,都在这里服苦役。”老丈懊恼而沮丧,但是,过一阵,口气变了,说,“国家要强盛,法令不严怎么行?新令尹这样做,我们虽说吃了亏,老朽还是赞成的……”

改革,改革,又是改革。听老丈口气,他一家人走到这一步,是推行改革,严明法令的结果。老丈的心情很复杂,庄渊自己也有一肚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他的确很受楚国到处打胜仗消息的鼓舞,庆幸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国土上,也承认民众中卧虎藏龙,应当广开门路,选拔贤能。但一想到自己的遭遇,又有说不出的哀怨。庄渊口是心非地安慰老丈几句,离开。

庄渊原路返回,边走边胡思乱想。按他对时建的了解,断定如果他否极泰来,走了官运,必定会设法营救父亲,会把喜讯告诉他。就这样人去楼空,多半凶多吉少。难道新令尹就任,对旧王族弹压更甚不成!

庄渊忐忑不安地朝东门外大牢走来,塞给狱卒几个刀币,说是探监。狱卒得了好处,问:“先生,你要探谁?”

庄渊说了父亲的姓名,狱卒说:“小人来的时候,就没有这样一个囚犯。”

庄渊被当头一棒,打晕了,半天才说:“一个大活人,是转出去了,还是死了,总有个去处吧,能说没就没?”

狱卒不耐烦,说:“你去找廷尉大人吧。”

廷尉是朝廷管牢狱的官,派头大着呢。要是以前,要找便找,有什么难的?现在,见了官,避之犹恐不及,怎敢把自己往死里送!庄渊在走道上踬躅一阵,狱卒说:“走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不知父亲是死是活,就这样离开,庄渊不甘心,但又能如何呢?他又一次想起甄氏说的话:“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

时建不要再记旧王族叛乱旧怨,一律和普通平民一样看待的话,肃王认真听了,征求太后意见,太后说:“好,事情总有个了结的时候,都这么长年月了,关在牢里的,罚做苦役的,只要不是顽固不化,就都赦了吧。”

得了太后的话,肃王立即召时建、简尚、张可商议,都认为早该如此。议罢,肃王命时建着实去办。

时建将肃王旨意告知廷尉芒子,芒子连忙到东门外大牢查看由于旧王族反叛被牵连的一干囚犯,告知管牢,管牢一一查实,开牢门释放。庄俶年迈,单独关押,狱卒打开牢门说:“庄俶,出去吧你。”

庄俶老眼昏花,精神恍惚,还以为是索命的来了,闭着眼睛不动。狱卒大声问:“你是不是庄俶?”

庄俶听明白了,说:“是老夫,怎么啦?”

狱卒说:“放你出去,走吧!”

蹲多年大牢,庄俶被关糊涂了,抬起混浊的眼睛看定狱卒和管牢,拖长声音问:“去哪里呀……”

管牢耐着性子说:“去哪里?回家!”

庄俶笑了,笑得管牢毛骨悚然,说:“家……好……回家……哈哈哈……呀哈哈哈……”

庄俶穿着破烂、肮脏,一身疥疮,手指沾满血和脓,目光呆滞。外面日光不算强,他摇摇晃晃地勉强走出牢房大门,头昏眼花,站立不住,重重地摔在地上。额头磕破了,渗出鲜血。来大牢办事的狱卒把庄俶拉起来,扶他靠壁头坐下,好一阵才苏醒。庄俶不知摔坏了哪里,试了试,手脚还能动,能慢慢站起来。他恍恍惚惚记得自己原来很风光,就是那个吴令尹实施朝政改革,康正叛乱受牵连,以至于到这步田地。庄俶想:“最说不清楚的大概就是人生了。”

庄俶已经很多时日没见到儿子、儿媳和孙子,他们在哪里,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他?是朝廷的人不让来,还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来?他想不明白。要知道究竟,只有回到家里。但要靠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庄俶还朦朦胧胧地记得葛地在哪里?要走怎样的一条路。但实在太远了,靠他生了疥疮的脚,风也能吹倒的身体,能走到家吗?想着很害怕。可是,除了回家,又能去哪里呢?要他回大牢,宁可死。

庄俶咬紧牙关,往前走了一段,实在走不动了,坐在道旁石头上歇息。他无须选择坐的地方,是干净还是肮脏,全都一样,只求坐下来,喘口气。庄俶很惊奇自己还能想起不远处就是楚国最大的都城郢,那里有酒有米饭。如果手里有几个刀币,可以美美地吃一餐。与其说庄俶被一种美味鼓舞,还不如说被求生欲望战胜了。他在道旁拾到一根不知是谁丢弃的打狗棍拄着,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不远处是一个熟食店,久违的肉香,馋得庄俶直吞口水,他想:“只要挨到那里,总能讨到一碗汤喝……”

庄俶咬咬牙,一步一步地朝前挪。好不容易挪到店门口,却没能跨过门槛,倒下了。老年人倒在道旁,特别凄惨。女店主叫伙计把他搀起来,靠着壁头坐在坐团上,又让伙计盛碗米饭,泡上肉汤,拣些菜,递与庄俶。

庄俶做梦也想不到会沦落到这地步,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如何。吃下半碗饭,渐渐有了活气,要站起来往外走。女店主说:“老人家要去哪里?”

庄俶说:“我要回家。”

女店主问家在哪里,庄俶说:“在葛地,哪里有儿子有孙子……”

女店主不知道葛地在哪里,不过她并不关心,而是庄俶这副病模样让她于心不忍,说:“老人家,你这模样哪儿也去不了,我叫人给你治治脚,换换衣服,再去吧。”

庄俶感激不尽,说:“愿上苍赐福与你……”想一想,怨气又冲了上来,说,“说起老夫祖上来,你们都不会相信,我是庄王之后啊……都是那吴起搞什么改革,又来了个康正反叛朝廷,剥夺了君王赐予的田产,逐出荆州……”

女店主没心思听他唠叨,吩咐过下人,忙自己的事去了。庄俶在熟食店里住了几天,天天洗汤药,疥疮大有好转,脚疾减轻了许多,庄俶走的时候,女店主还特别给些熟食带着。此时,庄俶满心思都是荆州老宅的物事,高大的楼房,流水潺潺,山峦叠翠,四季花香的花园,先祖画像,庄王剑,庄哲、庄渊,儿媳,孙子,时建……全都赶趟似的挤进他的心里,应接不暇。也许正因为有这么多人,这么多物事值得他惦念,才拼死也要朝记忆中的方向走啊,走啊……但没有想到记忆跟他开了玩笑:他朝相反的方向走了,越走离荆州越远……

第十二节

柳后身体越来越差,越差越觉得有一件大事怎么也没法放下。柳后对眼前各国的事虽说不是很清楚,但大致情形还是知道的。她的娘家齐国人才济济,拥有东面大片土地,自来是强国,有建大业的雄心和实力。虽与楚为邻,但齐不会攻楚。齐侯田剡是聪明人,明白只有齐、楚联合,才可能对付秦国。再说,与鲁、燕、赵为邻,它们都不是齐的对手,要并吞也要先灭这些小国,不可能先啃楚这块硬骨头。到后来,必定秦、齐、楚三强对峙。如果楚国不趁机开创霸业,即使不为齐所灭,也会被秦吃掉。这样的结果,是柳后所不愿看到的。但是,孙儿一点也不急,可就让她寝食难安了。这天一早,柳后让内侍把肃王叫进后宫,肃王跪下请安,柳后叫宫女们退下,说:“孙儿,这下就剩我们祖孙俩,不讲那些规矩,坐在祖母身边说话。肃王坐下,太后说:“孙儿,祖母身体一天天不济,离跟你爷你爹团聚的日子不远了。”肃王惊恐地看着奶奶,说:“奶奶,你老人家怎么这般说?”

太后叹口气,说:“人总是要死的,没什么话好说,只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肃王说:“是不是孙儿哪里做得不好,让祖母挂心?”

太后说:“你十五岁登王位,继承父业。够难为孙儿啦。只是事太逼人,有些事不能不早作打算。孙儿,你对眼下的大事怎么看?”

肃王知道,祖母说的大事,当然是当今世界的事。所说的“世界”,就是中国。肃王不糊涂,也不贪图嬉戏,甚至过早地成熟,缺了年轻人的朝气。他亲眼看到父王被射尸,父王最为信赖的吴令尹被活活射死,祖母怎样地扭转乾坤,把作乱的旧贵族打下去。说实话,事情这么多,这么乱,这么难处理,他要不尽快像成熟的大人那样想问题,不强迫自己老成持重,说不定会在某一天发疯。他虽然年轻,却有无数外邦至交,各种各样消息不断,而且都集中在寻求能人上面。最近,他从魏国民间找来个武艺高强的猎手,想重用,又没把握,正想求奶奶拿主意呢。见奶奶问,说:“奶奶,韩、燕、赵、魏、鲁、宋均不足为虑……”

太后打断他的话说:“何以这般说?”

肃王慢条斯理地回答说:“鲁、宋、韩三国太小,无力与大国相争;燕、赵国君软弱无能,又无良相辅佐,难以成大业,灭亡是早晚的事;魏相惠施不过一庸吏,胸无大志;齐有舅公他们一干良将、忠臣、贤相,地大物丰,自是前途无量;秦国雄霸西北,野心勃勃。到最后,势必楚、齐、秦三足鼎立。”

祖母忽然拉长脸,说:“孙儿,三足鼎立以后呢?”

肃王老老实实地回答说:“祖母,孙儿没想这么多。”

太后说:“这正是祖母不放心孙儿的地方。”

肃王连忙跪下,说:“请祖母教训孙儿。”

太后说:“难道你不明白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何况到那时是一山三虎?”

肃王惊问:“如果剩下楚和齐,难道我们要把舅公灭了吗?”

祖母意味深长地说:“你记住,现今世界没有温情可说,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

肃王想了半天,似乎明白了,说:“孙儿想,南方很富庶,良田沃野,国小力弱,不少地方还是部族,兵到即可收服,只是还得物色三军统帅,带兵将领,方可出征。为此事孙儿正焦愁。”

太后说:“你身边就有人可用,为什么不用?”

肃王又一惊,说:“谁可以当此大任?”

太后说:“你自己想吧,选贤任能,是作君王最当紧的本事。”

肃王问:“祖母说的是不是时建?”

太后累了,说:“你自己想吧。”

肃王不肯放过,说:“奶奶,孙儿还要请你看一个人。”

太后说:“奶奶累啦,不看啦……孙儿你不能事事都靠奶奶,要靠你自己,懂吗?”

太后说着,起身,由肃王扶回寝宫。

肃王离开祖母回王宫,立即着人唤时建和简尚、张可商量,说:“楚国要不被人吃掉,就必须有吃人的本事。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吃下南方那些小国和族落,把自己吃得一强二壮,就难免不被人吃掉,这道理无需寡人多说吧?”

肃王在时建和简尚、张可的眼里,还是个毛桃小子。楚国这条大船没翻,全仗太后撑着。要干什么大事,别说认真商量,连风也没闻着,怎么一下提出这么个天大的事情来?三位重臣大眼看小眼,不知道是哪里刮来的风。肃王自知太莽撞,笑笑,说:“我说得太急了,是这样的。”说罢,肃王把太后和他自己的想法说了说,说,“就是这样,楚国经过十多年改革,不说把南方所有小国吃掉,吃掉一部分的能力总是有的。吃掉一部分,剩下一部分,不用打也会自然归顺。寡人眼下就缺三人,一个三军统帅,两个领兵打仗的将军。楚国不是没有领兵打仗的将帅,却也不能不留下精兵强将守家呀。”

时建看穿了肃王的心思,心想:“你那点心思还瞒得过我?”如果是对别人,不管他地位有多高,说不定还要端端架子。肃王虽然年轻,却有知遇之恩,他不能这样做,跪下,再拜,说:“倘若大王信得过,就让时某统率三军吧。”

肃王扶起时建,说:“寡人就知道时爱卿不会站在岸上看船翻。”

时建起身,说:“大王,你缘何不问问一介书生,何以能带兵打仗,而且是三军统帅?”

肃王笑了,说:“察其言,观其行,寡人知道令尹不是那号夸夸其谈,却没一点本事的人,还需要再问吗?”

时建再拜,泪流满面,说:“吾王真是贤明君主,楚国强盛有日,灭秦有望。”

肃王说:“时令尹你少拍马屁,没做就先说是最靠不住的。”

时建难为情地笑笑。肃王说:“下面的事就是你的了,你举荐什么人,带多少人马,先打哪里,后打哪里,都要跟寡人说说。寡人不干涉你的事,却也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时建从吴起的身上看到,最可怕莫过于从政。官场好比泥塘,弄不好即遭灭顶之灾。他必须得到大王的完全信任,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绝没对手,方可行事。眼下,肃王绝对信任他无疑,上大夫简尚是个忠厚人,没多大能耐,想反也反不了;右拾遗张可比简尚有心计,但还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人。同僚不会反他,又有肃王的信任,太后的支持,时建放心了。时建击掌三下,屏风后转出个人来。此时是秋末,有些寒冷了,这个汉子还光着半边身子,只斜挂一张兽皮,用一根宽带束在腰间;下身一条半长裤,光脚,脚趾头叉开。叉腿站在时建身旁,莽声说:“奏(做)么子(什么)?”

时建听了大为不快,说:“不懂规矩,退下去,说,大人,小人来了。说完了再进来,听见没有?”

这汉子退了下去,老远就喊:“大人,小人来啦。”

汉子声音很响,震得大厅发出嗡嗡的回声。时建说:“在宫里不比山野,要有规矩,懂吗?”

汉子闷声说:“哦。”

时建说:“大王说你武艺好,说说看,都会什么?”

汉子比划着拉弓射箭;又捏紧拳头,挥舞几家伙,时建明白了,跟简尚说:“他说他武艺高强,让他试试看。如果行,就训练训练他,让他当个带兵的吧,怎么样?”

简尚说:“旧贵族反悼王和吴令尹,很多将领被牵连,杀的杀,逐出宫的逐出宫,眼下楚国正是缺人才的时候,时令尹举荐的,肯定没错。”

时建说:“不是在下举荐,是大王。”

简尚说:“要看看有没有真本事。只嘴上会说,没真本事的一个也不要。”

张可赞同,说:“这样最好。”

简尚说:“这鲁汉叫什么名字?”

时建说:“姓熊名前。”

简尚趁机举荐两人,一人叫简直,一人叫尤自。简直、尤自都是楚国南郡人。简直还是简尚穿叉叉裤朋友。简尚、简直家底都不薄,简尚依靠父母斡旋,很快走上仕途;简直的文墨和聪明都没有用在正道上,学文没学成,学武也半途而废,结果什么都懂一点,却都不能用来谋生,成天东游西逛,成了人人瞧不起的浪荡人。但是,鬼精鬼精。他往往在别人无计可施的时候,出个小点子,眼前一下亮堂起来,峰回路转。悼王被射尸,吴起被乱箭射死;太后几下平了叛乱,跟着杀的杀下狱的下狱,简尚自己都不知道是错还是对,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找到这位叉叉裤朋友。简直听了他的述说,笑得前仰后合,说:“书呆子,机会到啦!”

简尚问什么机会到了,简直说:“太后没有动你,就是信任你,赶紧靠拢太后,日后有大官当喽。”

简尚听了吓一跳,赶忙捂简直的嘴。简尚按简直的话去做了,上大夫这把交椅坐稳了。

尤自家很穷,除了一条破渔船,什么也没有。如果不是简直小时候见水就不要命,差点淹死的时候尤自舍命救他,他俩也不会成为生死之交。简尚在时建跟前举荐简直,时建应允,简尚随即派人把简直请进王宫,当时建的面把肃王要南征的事说了,要他带兵打仗,简直没怎么想就同意。简尚向时建介绍尤自的时侯,简直趁机说:“我那个朋友,在水里是条鱼,在地上是猱,没人能比。”

简尚摸准时建此时的想法:要办成大事,必须全权在握,他说:“请时令尹酌定。”

时建高兴地答应了,不过他还是说:“简大人,时某话可得说在头里,此次奉命开疆拓土,绝非儿戏,弄不好我得身首异地。人是大人举荐的,时某相信大人慧眼识才。若因为他二人有些闪失,在太后跟前可是不好交代。”

简尚心里不快,说:“若纰漏出在他二人身上,简尚提头去见太后就是。”

时建说:“此事还得禀报大王,说不定还得禀报太后呢。”

果不出所料,时建、简尚、张可去见肃王,禀报起用简直、尤自的事,肃王说:“这件事太大,孤不敢做主。”于是,肃王和时建、简尚、张可一起去见太后。太后听罢时建的陈述和简尚、张可的补充,问肃王说:“孙儿以为如何?”

肃王说:“太后,孙儿以为时大人、简大人、张大人想得很周到,南蛮区区小邦,别说打,只需楚大军一到,必定望风归顺。”

太后面容清癯,精神还好,闭目一阵,问:“你们准备往哪里打呀?”

简尚跪下,回答说:“吴令尹领兵攻打过东南方诸小国,君威犹在,路途也熟,必然马到成功,还是走老路子的好。”

时建跟着跪下说:“微臣也是这样想。”

太后半睁眼睛,说:“孙儿,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肃王眨眨眼皮,说:“孙儿赞成两位大人意见。”

太后两颊微微红晕,说:“吴令尹率军征东南方多年,扩地不少,可是,杀了很多人,老百姓苦不堪言,不能再去啦,要去西南面。你们难道不想想?那些蛮夷,将来他们要成为楚国臣民,不趁早实施教化,怎么行?”

太后这么一说,时建、简尚、张可的打算全乱了。太后见他们不说话,问:“你们派人去探路,了解要去的是什么样的地方了吗?将帅、兵士训练如何?粮草备足了吗?这些你们都做了吗?”说着说着就按捺不住,从座椅里站起来,说:“我说过,肃王年轻,时建、简尚、张可你们是有经验之人,要好好替他拿主意,你们全都忘我说的话了吗?”

挨一顿臭骂,时建、简尚、张可连声说“不敢不敢”,退下。时建起初很不服,后来细细想想,不能不佩服太后的远见卓识,想事老到。

第三章

第十三节

早上,肃王告知近侍不早朝,由近侍转告群臣,自己进见太后,请安毕,太后说:“孙儿不早朝视事,到祖母这里来有何事?”

肃王说:“不是孙儿偷懒,是上了早朝,大臣们你说一通,我说一通,不知道听谁的好?”

太后问:“什么事你说一通我说一通?”

肃王说:“还是那件事呀。有的说,训练这么几个月,差不多了,可以南征了;有的说,将领能耐还不大,士兵训练也还差,匆匆忙忙南征,没有把握。”

太后盯住肃王眼睛问:“孙儿以为呢?”

肃王老老实实回禀说:“还是要请祖母拿主意。”

太后火了,站起来,说:“祖母是管得太多了,你都快成废物了!”说罢,起身离开。

肃王挨祖母训斥,窝一肚子火,出后宫,见时建在信步观赏池鱼、花草,说:“爱卿好生闲适呀!”

时建听出肃王不高兴,心里好笑,说:“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不出来走走,快走不动路了。”

肃王听出时建话里有话,心想:“你怨寡人,寡人怨谁?”于是站住,跟着胡看一通。

为南征的事,肃王召集朝廷大臣商议几次,简尚、张可坚持认为时机不成熟;只有时建认为眼下天气凉爽,涨水时候已过,水流平稳,好行船;再往后推延,河水枯竭,没法用战船。在百越那种地方徒步,就怕进得去,出不来。再说,错过时机,情况一变,南征很可能落空。肃王认为时建说得很对,但等他最后拿主意的时候,又觉得没把握了。祖母不再替他做主,肃王不得不横下一条心自己作决断。不过,决断之前,他还是想听听时建怎么说,肃王说:“时爱卿,寡人还是以为眼下不南征为好。”

时建仰天叹气,说:“错失良机,楚国强盛无望啦。”

肃王火了,说:“爱卿何出此言!”

时建平静地回答说:“是的,将士需要训练,草莽好汉,乌合之众无法征战。但是,士气可鼓不可泄。半年多来,将士日夜操练,士气正盛。一旦说不南征了,再要鼓起士气就难了。曹刿说,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两军相对,尚且如此,何况训练三军,等待出征?吾王当断不断,既误了天时,又挫士气,还有什么好说?”

至此,肃王不再犹豫,说:“爱卿,寡人年少,此次南征,全仗爱卿一人区处。”

时建担心简尚、张可掣肘,说:“小人蒙太后和君王知遇之恩,即便肝脑涂地,也无可悔恨;只是全朝上下,必须同心同德,切切不可时建率军南征,小人后方作乱……”

肃王打断他的话说:“爱卿过虑了,若真有那等事,寡人决不轻饶。”

时建就地下拜,说:“吾王如此信任时建,时建生为楚国生,死为楚国死,三日内即可出征。”

南门外演武场上,旌旗、刀枪剑戟,遮天蔽日。将士们金盔铁甲,队列整齐,威风凛凛。肃王在近臣、侍卫簇拥下,缓步登上点将台,一阵震天鼓响过去,近侍大声说:“令尹时建听命!”

时建赶忙走出,在距肃王数十步的地方跪拜,肃王接过近侍手中令旗和半边虎符,交与时建,说:“寡人将令旗、虎符授予爱卿,望爱卿勿误王命。”

时建再拜,说:“请吾王放心,时建早则一月,晚则两月,必定凯旋而归。”

肃王大感欣慰,说:“孤与太后专候爱卿佳音。”

演武场上大张旗鼓地授令旗虎符,是做给人看的。楚人知道要征战了,要一致对敌,不能扯内皮了。这时候扯内皮,别说杀几人,杀成千上万也有充足理由。同时,也要让别国看看,楚已不再是以前那大而无用的病骆驼了,要打出去了!别国的谋士还在猜测楚将与谁交战,谁胜谁负,南征将士几天前就已经乘战船悄悄出发。熊前、尤自各率二十只战船,四百军士,扮作商旅,由长江入湘江,再入漓江、桂江,至苍梧。时建打算带贴身护卫,乘快船,日夜兼程,在入百越漓江之前赶上前行战船,以便调遣。

这之前,时建多次派心腹扮作商贾,由水道入百越打探,才打定主意先取苍梧。苍梧离楚属地最近,只要在那里站住脚,东西南面土地都广阔得很,要占哪里就占那里。其次,苍梧土著连铁兵器也极少,无力抗拒,大军一到,唾手可得。时建先将自己的谋划说与简尚、张可知道,简、张二人虽然不乏谋略,但不了解实情,不好说什么。时建在肃王跟前详尽地陈述,肃王想一想,说:“若真能如爱卿所谋划的那样,楚国天下莫敌!不过,寡人还是要禀报祖母,请祖母最后定夺。”

过了两天,柳后叫肃王召时建、简尚、张可商议,定了下来。

打前锋的是熊前率领的二十只战船。要说长进之快,简直、尤自都远远不及熊前。熊前本一猎户,大字不识,进入王宫实属偶然。一次,肃王在宫里闷了,带两名贴身护卫外出射猎。肃王玩得高兴,越走越远,没想遇上大花猛兽。在林子里,四只大花畜生朝肃王龇牙咧嘴,两个护卫从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家伙,吓坏了。肃王想:“没想到寡人会死在这四只畜生的嘴里,祖母知道孙儿死得这么惨,还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呢……”

两个护卫不是崴货,很快回过神来,拉弓搭箭,“嗖嗖”两箭,射中两只畜生,前颊中箭的畜生大叫一声,负痛逃离;另两只大约怕挨箭,也号叫着离开了;剩下一只中箭的大家伙,嗷叫着,朝肃王窜来。肃王被按倒在地,大家伙从身上窜了过去。猛兽没咬着这个年轻人,回过头来再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家伙中了梭镖,直穿胸膛。肃王吓得尿了一裤子,两个护卫瘫在地上,不能动弹。肃王慢慢睁开眼睛,见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面前,再一看,大花猛兽胸膛插着一支长把梭镖,一动不动,才慢慢恢复神智。

壮汉说话叽里呱啦,没人听得懂,两个护卫怕再碰上大花猛兽,连比带说,壮汉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一路护送三人出山,直抵王宫。这之前,太后没见着孙儿,已着人四处寻找好些时候。见孙儿和两个护卫这般狼狈样,问是怎么回事,肃王一一说了,太后感激壮汉救了孙儿一命,一定要壮汉留下来。壮汉比比画画,说了半天,离开了。肃王指着壮汉告诉近侍说:“要是他来找寡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阻拦。”

过了几个月,壮汉果然来了。壮汉不再走了,待他听懂郢人说话的时候,结结巴巴地告诉肃王,说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女都被大花猛兽吃了,他不愿意再回大山里那个家。太后知道这件事,告诉肃王说:“孙儿,此人于你有救命之恩,于楚国有用,日后相机派用吧。”

这人没有姓名,肃王说:“你救了寡人性命,寡人姓熊,你也姓熊吧;你敢冒死向前,就叫熊前。”

熊前忠心耿耿,一心效命肃王,学带兵,学打仗,学下水,都学得很快。最大好处是勇猛异常,对谁都不耍心眼。但是,不足之处也恰好是他不善谋略,心眼少了。由于是肃王荐来的人,时建特别认真考察了一番,让他领二十只战船南征。让简直作谋士,帮助熊前。时建赶上大队伍之前,由他兼顾尤自那二十只战船。尤自熟悉水性,训练也十分用心。时建对他还不太了解,让他率二十只战船,四百人随熊前之后。还当两人的面告诉尤自说:“本大将军与大军会合之前,恐令出多门,大事都得听熊将军安排。”

时值仲秋,南方夏日酷暑已经退去。战船顺流急下,不几日,见江边散落数十户人家,还有几家酒肆,熊前问简直说:“大将军还未到达,是不是停船歇歇,也好造造饭,吃饱了好赶路。”

简直说:“好是好,就怕军士管不住自己,骚扰老百姓。”

熊前说:“都是爹妈生养的,谁他娘的乱来,熊前拳头不认人。”

简直说:“自家船上弟兄好办,尤自的人呢?”

熊前说:“那也不行。乱来坏了名声,这仗还打不打?”

简直说:“不如等尤将军到来,跟他商量了再办。”

熊前命战船停下歇息,传令各船军士,不得造饭,不得靠岸下船,搅扰老百姓,违者斩。平日练兵,熊前按时建吩咐,跟士兵一起吃住,一样领赏,不多拿分毫;加上赏罚分明,士兵打心眼里佩服。命令传到船上,都没什么话说。尤自船到,简直亲自登他的战船,说:“熊将军请你去一下。”

尤自有些文墨,看不起大字不识的熊前,说:“他请我干什么?”

简直照实说了,尤自鼻子里哼哼,说:“他凭什么管我?”

简直说:“老弟,这可是时大将军吩咐过的,大将军到来之前,你的二十只战船也由熊将军兼顾。他找你,一定有事。”

尤自很不耐烦地说:“好,谁叫是你来请我呢?”

尤自登上熊前战船,熊前说:“大将军有令,叫战船进入百越之前停下,等他到来再行事。”

尤自心想:“你和我一样带兵,为什么由你来说三道四?”心里不快,闷着不答。

熊前说:“大将军吩咐过,一路上不准骚扰百姓,违者斩。”

尤自忍不住了,说:“大将军怎么没给我交待?”

熊前说:“大将军当着我们三人的面交待过,你忘了。”

尤自怨时建为什么不让他管着南征全部战船,说:“我知道,不用你操心。”

熊前听着不入耳,却没计较,说:“停船等待大将军,但是不准造饭,更不准下船。”

尤自没理熊前,离开了。

时建练兵,自己和军士一起吃,一起住,领同等俸禄,要求尤自也这样做。尤自不敢违抗,却不服气。而今时建不在军中,坏德行冒了出来。回到自己的战船,即传令战船靠岸造饭。军士们几天没喝上酒,看着岸上有酒肆,心里痒痒。开始时,只是几个人偷偷上岸,进酒肆快活。有人告知尤自,尤自说:“打仗是把头拴在裤腰带上的买卖,吃吃酒怕个屁。”

话一传出去,上岸的军士多了,熊前战船上的军士红了眼,也要上岸,熊前拔剑在手,说:“谁敢违抗,斩!”

战船上军士知道熊前说一不二,没谁下船。尤自手下的军士不但下船进酒肆,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还闯进民宅,要吃要喝。熊前望着军士在人家户进进出出,气得两眼冒火。正不知道怎么办,忽然见从小村子里涌出几十个老百姓来,他们手里拿棍拿刀,在追赶一个军士。这个军士边跑边提裤子,熊前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干坏事的军士慌不择路,跑到熊前战船上来了,熊前即命甲士捆了,让战船靠岸,熊前站在战船上,向围拢来的百姓说:“危害百姓的人,定斩不赦。但要等大将军到来。请大家放心,大将军法令严明,一定让大家满意才离开!”

第十四节

庄渊刚进家,甄氏就着急地问:“你见到爹没有?”

庄渊不忍心哄骗甄氏,照实说了,甄氏说:“这样说来,爹是出事了。”

庄渊说:“我在都城没听说又处死囚犯呀,万一是释放了呢?到都城附近找找再说吧。”

庄俶被关在大牢里,小庄周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老问庄渊说:“为什么要关爷爷呀?”

事情太复杂,庄渊没法告诉儿子究竟为什么,只说:“你还小,没法跟你讲明白,长大了,就知道啦。”

小庄周不高兴了,说:“你和娘都老说我小,不懂事,我什么时候才懂事呀?”

小庄周渴望懂事,渴望长大,渴望像时建那样什么都懂,最好一觉醒来,就像爷爷那样长了一把胡子……爷爷不见了,他要像大人那样去寻找,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才甘心。小庄周说:“孩儿也要去找爷爷,一定要找到爷爷!多好的爷爷,为什么要蹲大牢?为什么牢里又没了爷爷?”

一顿吵嚷,甄氏和庄渊都觉得孩子真的长大了,甄氏很欣慰地说:“孩子真的长大了,像个男子汉了,我们俩没白辛苦一场。”

甄氏不放心庄渊一个人去寻找,告诉小庄周说:“我们娘俩和你爹一起去,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庄渊没能耐,巴不得有甄氏在一起,他抚摸小庄周的头说:“儿子将来一定会比我行……儿子,你将来千万别像爹这样无能啊。”

小庄周却不这样认为,说:“爹是时运不好,时运好,早当大官啦。”

小庄周一句话,逗得甄氏、庄渊笑出眼泪。第二天一早,甄氏让车夫驾上马车,离开葛地。甄氏瞪大眼睛,看一路上有没有庄俶的身影,还吩咐庄渊说:“好生看看,看路上有没有你爹?”

小庄周抢先说:“娘,我留心着的,我记得爷爷的模样。”

甄氏夸奖说:“儿子真的有用了。”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道上,坎下,水沟里,田里,地里,三双眼睛哪里都不放过。快到荆州,小庄周忽然叫喊起来,说:“爹,娘,快看!”

甄氏、庄渊朝儿子指的方向望去,见在小山冈下面,有黑乎乎的一堆,再一看,是人。

这种乱世,十冬腊月,道旁常有冻死饿死的人,不足为奇。好心人看不过去,约几个人挖个坑埋了,打个草标在坟上,表示此坟有主。遇上不想麻烦的人,拖到江边,撂下水里。眼下秋收刚过,哪里不能讨要上一碗两碗吃食,怎么会有人倒在这样的地方?看来还不止一个人呢。甄氏和小庄周都有些怕,下了马车,却不敢往前走,庄渊说:“即便死了,也是人哪,有什么好怕的?如果还活着,给些吃的,救下几条命,也是好事。”

说罢,庄渊在前,甄氏在后,小庄周夹在中间,慢慢走近黑乎乎的那一堆。原来是倒在一起的老少三人。老的一男一女,白发苍苍,小的只有几岁。全都衣不蔽体,瘦得不成人形。两个老人大约是祖父祖母,小孩是他们的孙儿。也许是想给孙儿些活气吧,祖母紧紧地搂着,靠着老头;老头靠着斜坎,腰很直。看来,他已经用了最后的力气,来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孙儿了。若不是趋臭的苍蝇在脸上飞来飞去,还以为这老小三人在小憩呢。没人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么会倒在这里?但这又何妨?到底是人死了,不能装作没看见。

庄渊一家三口看清楚不是亲人,长长地舒口气,说:“这附近没有人家,找不到锄头撮箕,没法掩埋可怜的老小三人,拿出些食物供供吧,也算尽了心意。”

多看了死者几眼,又有庄渊在一旁,甄氏和小庄周不再害怕。小庄周跑回来拿些熟食,放在死者跟前,说:“爷爷,奶奶,小伙伴,你们一定饿坏了,吃吧,吃吧……”

庄渊说:“我一家三人路过此地,没能力掩埋三位,就此随便用些食物吧,但愿有好心人替你们老小三人找个好去处。”

庄渊一家三口,心上都像压了块大石头,懒精无神地离开。庄渊一家依旧一路寻找,到荆州,望见旧日庄氏门楼,庄渊长叹一声,伸手敲厚重的大门。敲了好一阵,门才半开,仆人探出脸来问:“找么子人哪?”

庄渊问:“有没有个叫庄俶的老人来过?”

仆人很不耐烦地说一声“没有”,随即“嘭”的一声把大门关了。庄渊恨恨地想:“我庄氏对寒士、小商、过往者从来不这样无礼,用不了多久,你们这帮新贵下场必定比我庄氏更惨!”

庄渊不甘心,跟甄氏、小庄周沿着大庄园高墙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老人踪影,只好上马车,再往前寻找。庄渊打算一直找到都城郢,在都城里里外外细细找一遍。按庄渊的想法,父亲既然出了大牢,只可能在都城稍加逗留,买些吃的,一定往荆州方向赶路。如果都城也没有,多半是死在牢里,或者遭了极刑。无论属于何种情形,他们都得离开生养他们的楚国了。

庄渊一家三口是在都城郢的一家熟食店里见到时建的。庄渊、甄氏、小庄周正席地而坐,等待店伙计送菜送饭。这时,时建带几个护卫进来买熟食,看见庄渊一家,快步走过来,说:“少先生,少夫人,你们缘何在这里?”

庄渊、甄氏见是时建,喜出望外,起身,庄渊说:“有官差告知老父已出狱,叫在下来接。在下来了一次,没有接着,今天一早,全家都到了这里,找了这大半天,还是没找着。老父年事已高,能到哪里去呢?”

时建说:“旧王族反叛,已过去好些年,至今还牵连一大批,实在于国不利。所以,时建叫清理被牵连的人,该放都放了,庄公被释放无疑。只是太忙,无法照看恩公,实在抱歉。”

庄渊听出来了,时建已今非昔比,是个大人物了。不然,怎么可以说放谁就放谁?再说,不是大官,身边能有护卫吗?庄渊断定时建不会瞎说。但是,找不到老父亲是事实。小庄周见时建威风凛凛,有几分羡慕,说:“时叔叔,你现在肯定不种菜了,是不是?”

时建挺有意思地看着小庄周,说:“你怎么就肯定时叔叔不种菜了呢?”

小庄周凭时建的穿着作了判断,说:“你不像是种菜的人了。再说,种菜的人还带兵?”

时建说:“你说对了,时叔叔不种菜了,时叔叔要去做很要紧的事。”

小庄周听了很兴奋,说:“我要跟你去。”

时建说:“时叔叔去的地方很远,很危险,你不能去。”

小庄周不干,说:“时叔叔,你不是说要练本事吗?不远不险,练不出本事。”

甄氏说:“时叔叔有正事,你别瞎胡闹。”

小庄周作古正经地跟甄氏说:“娘,你不是盼望我有出息吗?你和爹老把我箍在身边,如何能有出息?”

时建很喜欢小庄周机灵,肯用心思,若从小让他磨一磨,将来必定有大用。想想他自己,不也是经历十磨九难,才有今天?他说:“少先生,少夫人,就让他跟我吧,我会照顾好小侄子的。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必定返回,把公子还给你们。错过这次机会,想找地方磨炼就难了。”

庄渊看甄氏一眼,说:“就让他跟时先生去吧,玉不琢,不成器,箍在你我身边,反误了孩子。”

话说到这一步,即便甄氏千般不舍,也无可如何,她告诫儿子说:“你跟时叔叔去就是了,若你不听叔叔训诫,还像在娘和爹跟前一般顽劣,当心你的皮!”

只要能跟时建出征,小庄周什么要求都愿意应承,说:“爹娘只管放心,孩儿听时叔叔的话就是了。”

时建请庄渊一家一起用过餐,付过钱,另外拿些刀币给甄氏,说:“少夫人,这些刀币就算时建的一点心意吧,还望不要推辞。”

甄氏不客气,接过刀币,揣好,和庄渊一起,送时建和儿子出来,到水码头,时建说:“请少先生少夫人放心,有时建在,就有小侄子;就算没了时建,小侄子也会安然回到你们身边。”

甄氏又给小庄周交代一遍,说:“你但有胡来之处,回来定不轻饶!”

时建、小庄周和护卫一起,上船走了,船划得很快,不多工夫,船和人都变得模糊了。甄氏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跟庄渊说:“上苍有眼,护佑我儿子平安……”

第十五节

庄周聪明,个儿也不矮,就是瘦,脸少血色,是缺吃少穿,却又死要读书,时时都在想心事的那一类。时建看了喜欢,却也担心他吃不下从征的苦,让庄周坐在身边,说:“南边有一大片地,都是楚国的,还没有收回来,时叔叔这回去南方,是要去收回那些地。”

庄周不明白,说:“是谁占了楚国的地?”

时建说:“是那些不讲道理的蛮子。”

庄周说:“蛮子是什么模样呢?”

时建说:“是那种不穿衣服不穿裤子的野人。”

庄周想一想,又有了疑问,说:“他们为什么要占楚国的地呢?”

时建只好再瞎编,说:“楚国地方太大,管不了,被他们霸去了。”

庄周有些担心,说:“我们去要,他们会给吗?”

时建说:“不由他们不给,不给就打,这就叫打仗。”

庄周说:“打仗要死人的,我们不要杀死他们。”

时建笑了,说:“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们,是你死我活的事情。”

庄周有了心事,闷闷地,一阵,又问:“时叔叔,要是他们打败了,被我们赶走了,他们不就没家了吗?”

时建说:“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归附楚国,就不赶走他们。”

时建想:“这小家伙怎么会有这么多问题呢,不改变这些想法,能打仗,能建功立业吗?这乱世可容不下软心肠的人。”他说:“小侄子,你现在经验太少太少,多看看吧,多看看你就明白了。”

晚上,船在行驶,时建让庄周睡在身边。睡一阵,两个护卫还站着,庄周问:“时叔叔,他们怎么不睡呢?”

时建说:“他们要保护时叔叔和你,不让贼靠近。”

庄周想他们这样站着很累,要是不睡觉就更累了,说:“时叔叔,让他们来睡,我和你去站吧。”说着,要起身。

时建将庄周按下,说:“他们就是来保护我们的,不要保护,他们就没事可做了。”

庄周说:“这样说,他们就不能睡觉了。不能睡觉,会难受的。”

时建说:“小傻瓜,他们会轮流睡觉的。”

庄周体弱,经不住颠簸。到第二天,晕乎乎的只想睡,不想说,连饭也是时建逼着他吃的。究竟在船上过了多少时间,庄周自然弄不明白。到晕眩渐渐过去,船完全停下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无数的船和人,他们全都是生意人模样。一阵,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上船,轻声跟时建说着什么,时建忽然变了脸色,命护卫说:“传尤自!”

不多一会,一个瘦黑瘦黑的男人上船,也是商人打扮,时建黑着脸问:“是谁糟蹋了人家妇女?”尤自不以为是什么大事,说:“不就是睡了个女人吗?”

时建怒气冲冲,问:“你希望老百姓都来反对我们吗?”

尤自说:“时大人别吓我……”

时建一把拉尤自出舱,说:“你看看!”

这时,岸上已经来了数十个老百姓,其中,一孩子戴着白孝帕,由一个中年男子牵着,朝时建大喊大叫。站在岸上的百姓愤怒地喊叫,有的朝船上扔石块。时建问:“尤将军,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尤自不以为然,说:“一定是那婆娘跳河死了。”

时建说:“看见了吧,事情多糟糕!”

尤自捏捏拳头,说:“大将军,我调两船人来,把这些蛮子剿了!”

时建怒骂说:“尤自,不服从军令,本大将军先斩你!”

尤自勉强安静下来,时建命熊前说:“带那畜生!”

那家伙被带到时建船上,时建命军士把他押到前面,让老百姓看清楚,才大声说:“是我管教不严,这军士才做出畜生不如的事情,损害百姓,国法不容,当斩首谢罪!”

时建话刚落音,那个糟蹋民女的军士头已落地。汉子牵孩子上船,跪在时建跟前,说:“皇天有眼,妻子若在天有灵,该闭眼睛了……”

岸上数十百姓跟着跪下,激动地大喊大叫,时建却一句话也没能听懂。

庄周没见过杀人,见拴住脖子捆住手的男子头被一刀砍下,血从脖子里喷出,一船头满是鲜红的血;流进江水里,水红了一片。时建命军士将尸首拖上另一条船,划进江心,推下水里。这一幕,看得庄周全身颤抖,待回过神来,问时建说:“你为什么把他杀了?”

时建看庄周眼里充满了怒意,解释说:“他是贼。”

庄周说:“他没偷人。”

时建说:“他强奸民女。时叔叔领的是楚国军队,军队里不能容忍残害百姓的人。”

庄周想一想,说:“叔叔,要是南方人不让我们收土地,你可不能叫人杀人。”

庄周的话善良而诚挚,时建既不能答应他不杀人,也不忍心再说打仗就是要杀人。他换了话题,说:“马上就要进百越了,别想那么多,看看风光吧,风光好看着哩。”

船到一处,前面的船停下了,小校上船来问:“熊将军命小人问大将军,到前面不远处就要上岸了,是不是停船?”

时建问:“这是什么地方?”

小校回禀说:“潇水。”

时建问:“我们过了漓江?”

小校说:“回禀大将军,前面探路有误,走漓江到不了苍梧,所以才改走潇水。”

时建命小校传熊前上船,问:“改了道,为何不禀报?”

熊前分辩说:“刚才小人禀报了,大将军正在气头上,没说话,小人以为大将军准许了。”

时建想想,果有此事。不过他说:“以后必得本大将军亲口应允,方可行事。不然,军法处置!”

熊前立即跪下,说:“小人知道了。”

时建说:“传令停船,天黑以后造饭,三更出发。”

令传出去,时建命传尤自上船。尤自上船,见过时建,说:“小人知错了,望大将军见谅。”

百越东北部全是连绵巍峨大山,无边无际。大山之间构成无数大大小小峡谷,越往西南方向越宽。深入至百越腹地,大山变矮变小,变得秀气了。山脚下地势变宽了,平了,彷彿落在这些地方的山只有上半截,这里那里地矗立着,像尖形的帽。时建打算拿下离楚地最近的地方,安营扎寨,再请求肃王增兵,往西南方向扩展。这里的居民,一部分是土著,也就是中原人说的蛮子;一部分是被从富庶的西南方赶来的穷苦人,进了大山,久而久之,也成了土著。

这里是山的世界,要走出大山并非易事。实际上,土著们有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种种谋生手段,从打猎到种地,从种麻、棉到纺织,到成衣,家家有能人里手。只有自己做不出来的盐,才背上兽皮、棉麻布之类,翻山越岭,到小集市上去交换。

这里,离楚地江边一处小集市最近。每逢赶集市,来换这换那的山里人不少。这天,一个叫曼坡的山里人肩上搭着两张大花兽皮,到楚地一个叫墨阳的小集市,见江上密密麻麻的船,又亲眼看见一个男子被砍头的那一幕,吓坏了,连忙往回跑。一口气跑了几十里山路,回到村寨,来不及进自己家,径直到头人翁用家里来。

曼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连不成句了,说:“船……好多,好多……来啦……好……好……多人……”

翁用站起来,问:“在哪里,哪样人?”

曼坡回答说:“在墨……阳,不是本地人。”

翁用问:“有好多船?”

曼坡说:“好多,满江都是。”

翁用问:“有没有船进潇水?”

曼坡说:“潇水河里也有船,不晓得和这帮人是不是一伙?”

情况不清楚,翁用也不好说什么,告诉曼坡说:“你到各家各户去走一趟,要他们备好家什,听到擂鼓就出来!”

曼坡离开,翁用到长泰家来。猛龙是远近最大的村,百多户人家,好的住石头房、木房,差的住岩洞。这里土地不缺,只要肯下力,砍出一片山,晒干树木杂草,放一把火,跟着撒上种子就有收获,无须霸占别人的土地。翁用是大家推出来的头人,责任就是保护村寨。除了保护村寨要大家出谷物出力,从不多占分毫,大家都服他,听他招呼。翁用虽已五十开外,身板硬棒,还能制服野猪。翁用自知责任重大,找了个心眼灵的长泰当谋士。长泰也是大家选出来的能人,和翁用一样,只是为大家做事,不多拿分毫。

长泰会想事,常常是别人疏忽大意的地方,他想到了。有一次,来了几十个陌生人,冲进人户家里抢兽皮,几个人抢一家,一两个时辰,村寨人户家里珍贵兽皮被抢劫一空。大家气坏了,来找翁用,翁用想不出好主意,问长泰。长泰出了两条主意:在村寨中间最高的树上挂木鼓,派专人管着。听到木鼓响,大人小孩操家伙,哪里出事奔那里;在东西面进村寨隘口处悬崖上安檑木炮石,只要一动机关,大木头、石头雨点似的从悬崖上砸下来,贼人即便进了村寨,也休想出去。

翁用用了长泰的主意,砸死几个第二次来抢劫兽皮的人,从此,山寨宁静下来。

头人翁用把听来的情况说了,长泰皱皱眉头,说:“说他是兵,又没有旗号;说他是商人,来这么多船做什么呢?到这种地方来有什么生意可做?”

翁用、长泰商量半天,没个结果。这时,曼坡来找翁用,说:“家家都说到了,都说,听头人号令就是。”

长泰怕万一有闪失,让几个汉子登上东西隘口处悬崖上,管檑木炮石机关。安排罢,翁用、长泰一直守到夜深,估计不会有什么事了,才各自回家。

第十六节

猛龙山寨土著做梦也没想到在他们睡熟的下半夜,四百余军士手持大刀、长矛、剑、弓箭之类兵器,顺着崎岖山道,翻山越岭,朝山寨进发。时建身边增加两个护卫,保护庄周。走一段,庄周问时建说:“时叔叔,我们不是去收回土地吗,如何这般偷偷摸摸?”

时建说:“这不叫偷偷摸摸,是用计。用兵不会用计,是傻蛋。”时建压低声音说,“不准说话,你听听有谁说话啦?”

庄周侧耳听听,果然只听到偶尔有兵器碰击的响声和轻轻的脚步声。

这是一条长长的峡谷,峡谷两边较宽的地方是土著们开出来的稻田,斜坡上是土,木房、石房沿山而建,零零星星,坐落在平地或半坡上。住岩洞的人家,大多在大石崖下面。岩洞往里延伸,洞口用劈开的木块连成一大块,拴在一根嵌在岩石里的木柱,可以开关,就是门了。烟从门里袅袅而出,人气也就有了。峡谷中间一条小溪,不知源头在何处,终年不竭。猛龙四面是大山、老树,若不是峡谷中间有那么一片人户,大树被砍去一大片,就连月光也照不进来。时建怕尤自冒冒失失,让熊前带十几个军士打头,吩咐他只要占据村寨就行,不可乱杀人。熊前遵命,带人先行。

尤自一心要立头功,带几十个心腹往前赶。路很窄,走过熊前身旁,尤自说:“尤自先把寨子拿下,你带人慢慢来。”

熊前说:“大将军不让你打头阵,自有道理,你不能胡来!”

尤自没理熊前,径直朝前走。尤自只想军士一进村,这块地盘就是他的了。却没想到刚进寨门,狗发现了。一只狗先叫,跟着几十条狗狂叫起来。这些狗,它们的祖先都在大山里,几乎是从小就被捉来,跟人亲近惯了,愿意为主人守家。狗这种东西,村子里发生大事小事都要报告主人,主人根据它们的叫声判断究竟是什么事。这忽儿,狗叫声非比平常,山里人知道不是大花兽进村,就是贼进村了。拴着木鼓的大树在村寨中间,有栋木屋靠着大树,木屋的主人就是曼坡。曼坡听到狗咬得和平时大不同,推醒身边妻子和两个孩子,自己光着身子上楼打望,见黑夜里十几个人进了村子。月光朦胧,兵器寒光闪闪。曼坡说:“大事不好,快把门抵死!”

曼坡自己上楼,抓住大绳索一荡,人甩到了大树上。“咚咚咚”的鼓声响而急促,土著们从梦中惊醒,操上家伙,从四面八方赶来,挥舞大棒、锄头、大刀、长矛、石块,把尤自和几十个军士团团围住,见楚军就打就砍就砸。楚军毕竟人少,到天麻麻亮的时候,几十个楚军全部被打翻在地。有的被大棒打破头,脑浆流了一地;有的被刺穿胸膛,带着长矛倒在血泊里;有的头被削去半边。被砍断手砍断脚的楚军就更多了。土著死了好几个汉子,他们跟楚军厮打在一起,或被咬断喉管,或被短刀刺死。尤自受了重伤,被土著牢牢地绑在大树上。

熊前怕尤自擅作主张出事,着人尾随打探。打探军士听到山寨里的狗狂咬,接着听到“咚咚咚”的响声,再是兵器的碰响,再是撕心裂肺的惨叫,知道冲到前面的楚军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原路摸回,到熊前跟前,把事情说了。这时,时建赶到,熊前禀报说:“尤将军出事了。”

时建问:“本大将军并没有叫他打头阵。”

熊前说:“小人劝阻过,尤将军不听。”

在熊前身旁的简直冒了一头冷汗,说:“尤自完了。”

时建忙问:“简先生何出此言?”

简直说:“回禀大将军,尤自一定是莽莽撞撞行事,被蛮子知道了。一个大寨子少说也有百来人,尤自才带二十几个人,还不被剁成肉酱?”

时建命快步朝前赶,赶到天大亮,到了村外山坡上。庄周由护卫保护,也到了山坡上。护卫把庄周拉到一棵大树后面,村寨里一幕幕惨景出现在眼前,护卫吓得不轻,说:“天哪……”回头跟庄周说:“我就不知道打仗有什么好看的,你偏要来。看见了吧,死了那么多人……躲在树子后面,不要伸出头……”

话没落音,冷不防“嗖”的一声,一支箭飞来,插进庄周身旁的树干上。护卫吓出一身冷汗,庄周反倒笑了,说:“射得一点也不准。”

护卫说:“小祖宗,都快吓死我了,你还笑哩。射准了,你还有小命吗”

庄周说:“大哥,别怕,你我都不该死,该死的话,这一箭不会射到树上去。”

时建原想只要楚军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村寨,等土著们一觉醒来,各路口已经有军士把守,头人不得不领众土著乖乖听命。他做梦也想不到土著们早有警觉,竟这般勇悍,有几分措手不及。好在他应变有术,命熊前、简直指挥军士把村寨团团围住,弓箭手对准土著们,只要土著敢动手,斩尽杀绝。他自己登上个小土包,大声说:“你们住的地方是楚国的土地,我们是楚国将士,是来管这些土地的,不是来杀你们,只要放了我们的人,就什么话都好说!”

一个满脸胡楂的老人站在大树旁,“咿哩哇啦”的怒骂,时建听不懂他骂什么。听不懂话,怎么办?楚军士和土著们都在火头上,只要哪一方动一动,后果都难以想象。时建作难了,问一直在身边的简直说:“情况危急,本大将军也不想大开杀戒,先生有什么好主意?”

简直说:“小人以前跟尤自在江上瞎混,到过不少地方,能说一些土著的话,只不知是不是他们说的哪一种?如果能通上话,事情就好办了。”

时建说:“就算他们听得懂先生的话,离远了也不好办。”

简直说:“只有小人亲自去跟头人说了。”

时建说:“这样做好是好,可有性命之忧啊,不可不可。”

简直毅然说:“若不是简大人、时大人提携,简某绝不会有今日,知恩不报非君子,大将军让我去吧。”

时建担心简直出事,说:“挑几个精壮一起去吧。”

简直说:“只能由简直一人去,去多了必然坏事。”

时建说:“也好。”

简直昂首朝前走,离猛龙寨头人翁用数十步的地方站住,用学来的土语说:“头人,我们是楚国将士。这里是楚国土地,我们是来管这土地的。管好了,你们享福。不是来杀你们,刚才是误会了。”

万万没有想到,头人听懂了简直的话,说:“只有野兽和贼才半夜进村寨。你们深更半夜摸进我猛龙,不是贼是什么?”

简直说:“这里是楚国的土地,你们在这里住,在这里种,上缴过一钟谷吗?如果你们种了楚国土地还蛮不讲理,对不起,只有搬家!不然,大军到来,斩尽杀绝!”

翁用从来没听说自己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地方竟然是什么楚国的土地,更不知道种地要上交谷物之类。只听说外面天天都在打仗,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百越这地方还算清静,是不是有人要来争夺百越,连这样的荒山野岭也不安宁了?但是,这些人的确是兵。别说来大队伍,就眼前这泼人也没法对付,不如就依了这个会讲土话的人吧。他问身边的谋士长泰说:“他们也死这么多人了,不亏了,不能再死人啦,就顺了他们吧。”

长泰想一想,说:“只有这样啦。”

翁用大声回答说:“可以答应你们,但是你们绝不能再杀我们的人,谷物也不能多交,多交地里种不出来。”

简直信口说:“放心吧,归顺了楚国,享不完的福。”

翁用见事情说得差不多了,说:“叫你们的人走开,我马上放人。”

简直把翁用的话翻译给时建,问:“怎么办?”

时建说:“只要他们归顺就行,传令退兵!”

第十七节

围猛龙村寨的楚军撤退,时建命熊前派军士把尤自抬出村寨,就近掩埋战死的楚军,命简直把头人翁用叫到身边,说:“只要你们顺从了楚国,就有好日子过;如违抗君命,定杀不赦!”

翁用心里憋气,却也只好答应下来,他说:“你放心好了,我们就晓得种地吃饭,别的事一概不管。”

简直勉强做了翻译。时建说:“我们还要往西走,你要能派人带路,重赏。”

如果是几个贼人,翁用一定满口应承,把人带进山里,杀了喂大花猛兽,眼下可作难了。派人带路吧,留下千古骂名;不派吧,如何搪塞得过?想一想,他说:“往西走,柳江、桂江地方比我们这里宽,我们猛龙寨一些人本来住在那里,打仗打败了,被人赶到这里来。但走旱路要翻山越岭,很难走,要是从漓江或者桂江顺江下来,方便得多了。”

时建问:“要是坐船,怎么走才能进漓江、桂江?”

翁用回答说:“这我就不晓得了。”

简直翻译给时建,时建不勉强,说:“既然这样,不用你们带路了,我们自己想办法。”

时建离开翁用,传令楚军原路返回。庄周见死了那么多人,心里不痛快,见到时建,丧着脸撅着嘴,时建问:“吓着了吧?”

庄周很难说出心里的滋味,说:“没吓着,难受……”

时建说:“多看看,就不难受了。”

三百余手持兵器的楚军聚集在村寨入口处,等待掩埋战死的楚军尸首。三个时辰过去,时建命熊前在前,领军原路返回。准备进入湘江之后,再一面命快马向肃王禀报,请求加派战船;一面寻找漓江或桂江入口处。但没有料到,前面才走出隘口几十个军士,就出了大事。先是听到“轰隆”一声,一块巨石从天而降,一个军士即刻倒下;跟着,“轰隆隆”的一连串震天声响,滚圆的巨石、合抱粗的原木,铺天盖地地从悬崖上砸下,走在狭路上的军士无处躲避,砸死无数。时建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股难以遏制的火直往上蹿,急命停止前行。他很想下一道“斩尽杀绝”的命令,却又不忍心惨杀妇幼。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刻,往下砸的巨石、木头停止,先是熊前领几十名脱险军士杀回来。这个来自大山里的打大花猛兽英雄认定是翁用出尔反尔,用这样的卑鄙手段惨杀弟兄,挥舞大砍刀,大叫“为弟兄们报仇啊”,冲进村寨,见人就砍。

还没出隘口的军士们先是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呆了,待回过神来,就愤怒得大喊大叫,挥舞长矛、大刀杀进村里。时建意识到大事不好,大喊“不可”。但他的声音太小,被喊杀声淹没。军士们杀进村里,杀进人户家里,无论男女老少,见人就杀,一时村寨里哭声喊声号叫声,厮打声,惊魂摄魄。时建好不容易在混乱中找到熊前,抓住熊前的胸襟怒吼:“你再杀人我就杀你!”

此时,熊前已经一脸一身溅满鲜血,两眼通红,说:“大将军,小人也不愿意这样!”

时建怒不可遏,说:“谁再杀人,立斩!”

时建又叫简直传令:“传令,谁再杀人,立斩!”

庄周说:“我也去喊,不准杀人!”

庄周喊得声音嘶哑,却不管用。

一个时辰不到,猛龙村男女老少三百多号人,除了曼坡、长泰几个管击鼓和檑木炮石机关的汉子,以及几个抱着孩子逃进山林里的女人,其余无一幸免。翁用妻子的头不知被谁割下,挂在栓木鼓的树上……

时建命军士将熊前绑了,押回朝廷听候发落。楚军离开猛龙村,到潇水,上船,气氛都很沉重。庄周怨气最大,一路上冲时建发火,说时建是恶人,是骗子,明明是打人家,杀人家,还说得冠冕堂皇,亏爷爷还说他这样好那样好,其实是大坏蛋。庄周说:“晓得这样,打死我也不跟你来做这种下作事,你赶快送我回家!”

时建让他骂得狗血淋头,只当庄周不懂事,不在意,开玩笑说:“你看楚军里头哪个敢这样胡说八道,只有你,你比大将军还大。”

庄周索性用丑话顶上去,说:“我不是你的兵,不怕你。你要气不过,干脆把我也杀了,省得我碍手碍脚。”

骂得烦了,时建干脆不理。庄周也有自己的对付办法,时建不理,他就不吃饭。第一餐不吃,护卫跟时建说:“庄公子不吃饭。”

时建说:“不吃善(算)啦,饿两餐就吃了。”

第二餐,第三餐还不肯吃,时建急了,亲自去看庄周,说:“小祖宗,你要急死我?”

庄周饿得肚子辣乎乎的难受,清口水直流,但他还是说:“你要保证不再杀人,我就吃饭。”

时建说:“好,时叔叔以后一定不再杀人。”

庄周盯住时建说:“要是再有这样的事咋说?”

时建说:“大将军说话算话,不算话,咋带兵?你尽管放心。”

庄周信了,按时和时建一起进餐,没有再骂时建是恶人、骗子。到都城郢,时建把庄周安顿在客栈里,庄周说:“我想家,我要回家。”

时建说:“不是跟你爹娘说过了吗,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个月,怎么出来才二十多天就想家了,没出息。”

庄周不喜欢别人说他“没出息”,说:“还要去哪里?”

时建说:“该你问的事你问,不该问就不要问。还要去哪里,这话是该你问的吗?别以为你是小孩子,抗军命照样杀头!”时建离开的时候又交代说:“老实点,不要给护卫添麻烦。时叔叔办完事,再一起出去。这一回出去,要让你做点事,上上夹板,免得你没事,尽胡搅蛮缠。”

第十八节

郢都城外演武场旌旗蔽日,刀枪戟弓耀眼,新制造的弩摆了数十台,场面很壮观。肃王端坐点将台正中,上大夫简尚、右拾遗张可侍立左右,几个新面孔分列于后,时建不认识,看来是肃王和太后新启用的人物。这一次南征,说不清楚是成功还是失败,总之,时建心里疙疙瘩瘩,不是滋味。肃王决定隆重迎接时建领军南征归来,时建把伤病军士安顿在客栈里,为的是不让肃王看到他队伍的狼狈样,但少了上百名军士,这个大缺口怎么也没法瞒过去。

好在时建早有准备,把队伍带进教场,自己昂首走过旌旗林立的通道,再往前数十步,扑通一声跪下,摘下官帽,说:“罪臣时建没带好兵,以至损兵折将,有辱王命,愿受重罚。”

肃王走下点将台,扶起时建,说:“这件事不能怪大将军,尤自违抗军命,大胆妄为,当斩!”

时建说:“后来,不少军士被檑木炮石砸死,是时建没有详察敌情所致。”

肃王还是没有责怪时建,安慰说:“第一次征讨蛮夷,失算难免,不必挂心。”

时建又说:“还有一大错,时建难辞其咎。”

肃王说:“爱卿只管说。”

时建重新跪下,说:“军士被砸死无数,怨蛮夷不讲信用;楚军杀回村寨,见人就砍就杀,妇幼不留,则是时建无能,没能制止……此事若传出去,势必坏了吾王名声,再南征,所到之处,难说不拼死抵抗……吾王如不严厉责罚罪臣,一则难以服众;二则罪臣也难以带兵南征。”

肃王想一想,说:“以后对军士严加管束就是。”说罢,拉着时建的手,走上点将台。时建见肃王这般宽大为怀,感激有加,侍立肃王身后。

肃王威武地命令:“传尤自!”

尤自棒伤未愈,被军士架进来。肃王问:“你是尤自吗?”

尤自翻翻白眼,回禀说:“大王,小人是尤自。”

肃王问:“你违抗军命,私自闯入村寨,致使弟兄死伤无数,你可知罪?”

尤自不服,说:“私心重,想争头功,中了贼计,是有罪。纵容军士滥杀无辜,更是罪在不赦,大王,这事如果处理不公,小人死不瞑目。”

在场的大小廷臣,见尤自顶撞肃王,捏了一把汗。简尚怕尤自再说出不好听的话来,说:“大胆尤自,作战有误,在所难免;你是抗命妄行,能和时大将军比吗?”

尤自还要辩解,肃王下命说:“抗命妄行,已属死罪;目无寡人,国法难容,推出去斩了!”

尤自立即被绳索套住脖颈,拉至都城北门外刑场,捆在刑柱上,离他数十步远的地方,站了一排弓箭手,监斩官喊一声“斩”,数十支利箭一齐朝尤自飞来,顷刻间,尤自成了刺猬。有一支箭射中眼窝,眼睛被挤出眶外……

太后召见时建,时建想:“此去必定凶多吉少。”但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进宫,时建被领进太后寝宫。时建看时,肃王已在太后身旁站着。时建见了太后,连忙跪下说:“罪臣时建觐见!”

太后说:“没人说你是罪臣,起来吧。”

时建起身,太后指指旁边的座位,说:“坐吧。”

时建不敢坐,一阵,太后才说:“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下面的事你们作何打算?”

肃王接过话说:“回祖母,孙儿打算再次南征。”

太后说:“南征是既定国策,还用说吗?我是问,你们准备如何打?”

肃王抢先说:“孙儿准备战船千只,大兵压境,敢有违抗,斩尽杀绝!”

太后侧过脸来看时建,问:“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肃王已经说话,时建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太后脸阴沉下来,说:“时大人,是我孙儿先说了,你不敢说是吗?”

时建依然不语,太后火了,说:“时大人,你何时变得胆小如鼠了,是怕丢官还是怕什么!”

时建这时才放下心来,说:“太后恕罪,此次南征,军士死了百余,猛龙一个村老幼被杀,小人怕重蹈覆辙……”

太后脸色变暖了些,说:“刚才不是说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吗?往前看吧。”

时建这时才完全放下心来,说:“时建以为再次南征,决不能以杀伐取胜,杀伐,只能取怨于民,即便被征服,也是暂时的。只有以德服天下,才可能长治久安。孙武有云,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城而非久也……”

太后听得不耐烦,说:“直说吧,你打算如何办?”

时建说:“回禀太后,微臣与大王之意略有不同,想恩威兼用,不知可否?”

太后接过话,问:“是恩在前,还是威在前?”

时建说:“先榜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不行,再用兵。”

太后沉吟半晌,问肃王说:“孙儿你是君王,你说吧。”

肃王说:“就依时令尹的主意办吧。”

太后见商谈得差不多了,说:“如果还需要相商,就明日吧,过了明日,我等你们南征的喜讯。”

太后说罢,闭目养神。柳后是老了,坐这么一阵子就觉得精神不济,肃王心下颇为不安,说:“望祖母多多保重,孙儿告辞。”

太后没有睁眼,只挥挥手,说:“走吧,我累了……”

时建和肃王一同走出,时建说:“大王恕罪,刚才微臣冒昧了。”

肃王挺宽宏大量,说:“你当寡人是小肚鸡肠?你这么小心谨慎,如何带大队人马南征?”

时建说:“谢大王。”

时建到客栈来找庄周,庄周已经等得烦了,见了时建,嘴巴撅起老高,说:“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久不来,一定是忘了庄周。”

时建又恨又爱,说:“你这个鬼东西,一肚子歪主意,嘴巴还不饶人!”

庄周说:“要说不好,时叔叔最不好,明明是别人的地方,为什么非说是楚国的,还把一个村的人杀光了,不知道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时建压根就没想到庄周会盯住这件事不放,他喜欢庄周善良,却也为他的幼稚担心,说:“叔叔告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这种乱世,善良会弄得你无立足之地!”

庄周离看透这个世道还远得很,生气而无法反驳。时建说:“算啦算啦,叔叔不跟你计较啦,好好替叔叔办事,叔叔喜欢你。”

庄周白时建一眼,说:“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孩?不稀奇你喜欢。”

庄周和时建斗嘴是常事,斗了也就过了。时建一心要把庄周培养成栋梁之才,要磨砺他;庄周也希望能多看看这世道是什么样子。尽管眼下他什么也做不了,但若干年以后,未必还是这模样。他不想再和时建争执,怕把眼前这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惹火了,不带他南征,失却了解乱世的机会,干脆闷头不说话。

庄周和护卫仍然住在客栈里,一天上午,时建让护卫抬来几捆大小差不多的木板和墨、笔,放在庄周面前,庄周愣愣地不知道时建又耍什么花招,说:“叔叔,你搞什么鬼,抬这一大堆板板来何用?”

时建说:“给你点事做,要不你闲得尽瞎想。”说罢,指着写满字的一块板,说,“照抄,把这些木板都写上。”

时建离开,庄周见木板上这样写着:

百越地广人稀,猛兽瘴疠肆虐,部族与部族攻掠不断,丰年尚且民不聊生,倘遇灾荒年月,路野饿殍,比比皆是,惨不忍睹,此乃无邦属治理之故也。楚君德威天下,于心不忍,专遣令尹前来,一者抚慰,二者置郡设县,管理事务,为民谋利。楚军实乃仁义之师,所到之处,不犯秋毫。百越民众安心农事,听君命,切勿妄动……

庄周看罢,心想:“这回不说百越本来是楚地,来打人家是来收回土地,而说是赐福来了,嘴是两片皮,翻来翻去不费力,果然是强者的天下啊。”但是,时建交给他的事必须做,否则,他就得滚回家去。

第四章

第十九节

临出发的时候,简直来找庄周,说:“庄周,大将军有令,让在下和你一起打头阵。”

庄周以为要真刀真枪地干,吓了一跳,说:“要打仗怎么不早说?”

简直笑了,说:“不是要我们去打仗,是去发榜谕。”

庄周指着面前那堆写满字的木板,接了一句,说:“就是去发这些骗人的东西?”

简直吓得面无人色,说:“小祖宗,可不敢乱说,要杀头的。”

庄周还犟嘴,说:“本来就是这样,讲真话还有罪了?”

简直连忙用手堵庄周的嘴,说:“尤自将军都被杀了,乱箭射死,浑身都是箭,像刺猪。”

庄周没见过刺猪,不知道被乱箭射成刺猪有多可怕。简直见他不解,比划了一番,说:“就是说,射得满身都是箭,还不懂吗?不懂就亲自试试。”

庄周摇摇头,说:“我不试,要试你试。”

简直说:“人小鬼大。”

庄周认认真真地写了几天,成了。简直命军士扛上写满榜谕的木牌,放在水码头的船上,仍由两个护卫保护庄周,上另一只船。简直走到前面去了,庄周告诉护卫说:“你们是军士,我也是军士,你们凭什么管着我?”

护卫可怜巴巴地说:“大将军说了,如果少先生有些差池,就扒我们的皮,抽我们的筋,小的实在不敢怠慢。”

庄周觉着好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可宝贝的,居然受这样的厚待,说:“你们把我管得紧紧的,就不怕我扒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

庄周的话吓得两个护卫连忙下跪喊饶命,说:“少先生若是这样,小的就没命了。”

庄周说:“少管我一点,我也不找你们的麻烦。”

一个护卫说:“少先生可怜可怜我们吧。只要少先生不惹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另一个说:“我们也是不得已,要是少先生不惹事,我们巴不得了。”

庄周说:“该怎么办,我自有道理。我不惹事,你们也不要惹我,叫我不高兴。”

两个护卫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庄周说:“上船去呀,傻在这里啦?”

等庄周和两个护卫来到水码头,江里已经停了几十条战船,黑乎乎的一大片。和第一次南征一样,兵器全藏在船舱里,军士扮作商人模样。庄周看在眼里,不再找时建理论。他渐渐明白,时建连大王的话也不大放在心上,只有在太后跟前说一不二,何况自己这么个毛桃小子?现在他只能是能做的事就做,不能做的事就看,到了看不下去的时候再说。

再说,时建是大将军,管着那么多人马,事多,把庄周托给了护卫,就影子也看不见了。不但找不着时建,也找不着简直、熊前等他认识的人。他只能闭上嘴,睁着眼睛看。

庄周虽然记性极好,但在大江里行船,而且昼夜不停,如果不靠岸造饭用餐,根本弄不清哪儿是哪儿。只有两件事他心里有数。一是上次时建亲自下令杀那个恶棍的地方,那些稀疏的房屋,那河滩,那些拿刀拿棍的愤怒民众,历历在目。二是远没有上次行船时间长,船就进了另一条河。他问护卫说:“我们要去哪里?”

护卫摇摇头,没有回答;庄周不甘心,问另一个护卫,还是没回答,庄周生气了,说:“我怎么跟两个哑巴在一起?”

这回一个护卫撑不住了,指指自己的头,说:“小祖宗,你饶了我们吧,说了,就没这吃饭的家伙啦。”

庄周有些明白了,原来整人得悄悄地干,整了别人还不知道,就顺手了;最好是整了人,被整的人心悦诚服,拍手叫好,央求再整一次。这样,整人就万无一失了。不过,庄周想到这上面的时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船在水上又行几天,庄周直觉头昏昏沉沉,整天躺在船舱里,吃得很少,护卫见他脸色苍白,急了,说:“小祖宗,你实在不行了,就停半天吧,上岸歇歇。”

庄周想想无缘无故地去打别人真不是回事,歇歇就歇歇吧,最好别去了,眼不见心不烦。庄周半睁眼睛,说:“我早就不想去了。”

年纪大些的护卫怕事得多,说:“小祖宗,求你不要再说傻话了,要是传到大将军耳里,吃罪不起。”

跟着南征,除了看到杀人,还看到一件让他很难受的事:打仗,冲在最前面的是军士,死得最多的是军士,最受糟践的也是军士。别说大官,就是只管得着五个军士的伍长也可以随便打人骂人,伍长上面的两司马可以骂伍长,卒长可以骂两司马,官大一级压死人。到大王那里,自然可以爱怎么就怎么了,人和人之间,竟如此不平!但这样的事,他能跟谁说,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会这样?

这事想不明白,便不再想。其实,庄周想不明白的事多着呢,比如这天这地是什么东西,人是什么东西,活着干什么,为什么要死,死了要到哪里去?等等,又多又乱,想想就头疼,弄不好小小年纪就落下头疼的病,干脆不想。

一日,船靠岸。岸上人家零零星星,年长的护卫告诉庄周说:“我带几个军士下船去弄饭,你在船里等着。”

庄周说:“你背着我好去干坏事是吧?”

年长护卫无奈,说:“好好,小祖宗要是信不过小人,跟着去就是了。”

庄周说:“本来也是,你闷了,知道下去透气,让我在船里憋着,怎么回事!”

岸上总共不过十多户人家,而且多半是渔民,江上有船。年长护卫在前,庄周在后,下船,走过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一栋石头砌起来的屋子出现在眼前。可是,门关得死死的,用一根粗藤条拴了。好像家里有什么宝贝,怕人抢了去似的。庄周说:“找另一家。”

另一家在沙滩上,几根木头支起来,上面盖木皮、茅草,破木板作壁头,黑乎乎,脏兮兮,更不像家。门没关死,却没人。护卫大声喊叫:“有人吗?”没有应声。护卫放大声音喊叫:“有人吗?”

还是没人答应。护卫和庄周一连走了几户人家,全都一样。庄周很丧气,说:“我们又不吃人,为什么要躲?”

找老百姓,能买到肉最好;买不到,能买些菜也不错,没想到老百姓的影子都找不到。往回走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条打鱼船,年长护卫朝渔船招手,大声喊叫。不喊还罢,一喊,渔船箭一般划远了,年长护卫说:“上次出那样的事,难道就传到这里来啦?老百姓够难啦,为什么老要打这里打那里呢?”

庄周抓住护卫的话说:“你说什么?就不怕大将军割你的舌头?”

年长护卫吓得面无人色,双膝跪在沙滩上直磕头,说:“小祖宗饶命,小祖宗要是把这话说给大将军,小人没命了……”

庄周看着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护卫跪下,慌了,说:“起来起来,你这样跪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庄某欺负你哩。”

年长护卫站起来,直扇自己耳刮子,说:“小人以后若再乱说,任凭少先生割舌挖眼。”

第二十节

十只战船在前,十只在后,将庄周的船夹在中间,下夜时分靠岸。按时建计策,楚军先头将士趁天黑进入百越境内,凡关隘处立榜谕牌,立即派军士镇守。大关隘派一旅帅率五百军士镇守,兼管地方政务;小关隘派卒长把住,职责相同。大批军士仍在战船里,靠在江边。哪里有事,举火为号。所到之处,有违抗者,旅帅以上将领,有权就地处斩,不必禀报。如有战事,立即飞报大将军。

这些军令,只有旅帅以上将领才知道,庄周更不可能得知丁点儿消息。他要做的事就是每到关隘处,将一块写满字的榜谕插在最显眼的地方,跟着就有军士把守,严加盘诘过往行人,逼迫他们看榜谕。庄周不知道走过哪些关隘,插过多少牌子,只知道到船舱里木牌插完的时候,他和护卫都累得快趴下了。这里江面比别的地方都宽,两岸树木稀疏得多,房屋也多得多了。

庄周哪里知道,他和两护卫以及十多个军士已经离开大队伍一段距离,进入百越腹地。更没有想到一路顺风顺水,到这里却遇到了大麻烦。

离开上一个隘口的时候,庄周见舱里还剩最后一块木牌,心想:“还剩最后一块木牌,插完了事。”他已经离开爹妈两个多月,想念爹妈,想念家了。插完最后一块,他一定要找到时建,要求回家,他告诉护卫说:“插完这一块我一定要回家,我不想干了,不带我去找大将军我就死在这里!”

庄周厌烦透了,一刻也不愿意再待下去。

年长的护卫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不过他说:“小祖宗,小人带你去找就是了,万一找不到,别怪小人。”

庄周说:“只要你不捉弄庄周就行。”

年长护卫说:“小人要是捉弄少先生,少先生还不把小人的皮扒啦?”

庄周说:“你知道就是了。”

庄周和年长护卫斗一阵嘴,不觉到一处渡口。渡口上面是一座木桥,木桥和两条道连接。木桥有桥廊,廊有顶,盖的是庄周见过多次的树皮。桥很有些年头了,桥廊、柱斑斑驳驳;桥头竖碑一大块,字迹模糊,没法辨认。两个军士正要找地方挖坑插木牌,年长护卫神色慌张地说:“不插啦,快上船!”军士、护卫连忙护着庄周下渡口,上船。这时,庄周才发现十几只快船朝他们疾驶。船上全是彪形大汉,头包黑白相间的花长帕,腰束黑腰带,手握大刀、弓箭,一面“哇啦哇啦”大喊大叫,一面朝庄周坐船放箭。护卫把庄周按住,不准站起来。护卫和军士一面放箭还手,一面拼命划船。庄周船上一军士不幸中箭,不多工夫,脸色变黑,抽搐几下,死了。年长护卫说:“小心,毒箭!”

庄周只想:“这回准定没命了,爹妈知道儿子死了,还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呢。”

看看追他们的船逼近了,眨眼间,前面的路被两只船断了;跟着,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把庄周的坐船围在中间。这时,庄周看清了他们的脸面。这些人鼻子大都扁平宽大,厚嘴唇高眉骨,深眼窝。依然“哇啦哇啦”大喊大叫。军士、护卫紧紧地护住庄周,看这样儿,如果这些人要奈何庄周,势必弄个鱼死网破。

这些穿着古怪的土著没有朝他们放箭,也没有上船来,只把他们围在中间,却又不甘心这样耗下去,想要做点什么的样子。土著们不停地朝他们嚷嚷,怒不可遏。庄周被压在护卫身下,憋得受不了,挣扎着直起身,朝土著们又比划又喊叫,意思是说,自己不是坏人,不是来抢财物的,让条路吧。彼此听不懂对方的话,就这么僵着。

年长的护卫也吓坏了,他这才想起船上有浇了油的干茅草,他轻轻告诉身旁的军士说:“举火!”

军士立即用火石火镰打着火,将茅草点着,插在竿子上。茅草燃着,窜出股股浓烟,跟着,火光冲天,土著看着哈哈大笑。不多工夫,全身盔甲的楚军士乘快船疾飞而至。土著们虽习水性,却不习战事。待看明白的时候,已经被砍翻好几个人。包围圈被冲开,庄周、护卫和几个军士已经上快船,冲了出去。庄周和护卫、军士的船离开了,跟着的是数不清的楚军战船从两头逼过来,将十来只土著船只围在中间。

这天上午,江上十多条船,一百多土著全部被活捉。押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时建命军士给土著造饭,让吃饱,不许责骂、侮辱;只是不准违命。棚外甲士严加看守,如有逃跑、煽动等情,立斩。晚上,在大将军的营寨里,时建坐正中,熊前、简直立于左右,旅帅、师帅依次立于后。庄周例外,时建让他在一旁观看,只是不准信口胡说,不然,军法处置。

一场审问在这临时搭起来的营寨里进行。

两个土著被带进来。土著黑黑瘦瘦,昂然走进,并不看人。带到时建跟前,时建跟简直说:“问他是干什么的?”

简直不知道这里的土著和猛龙的土著是不是说一种话,试着问:“你是干什么的?”

土著翻翻白眼,没回答。简直又问一次:“大将军问你,你是干什么的?”

土著听懂了,狠狠地瞪简直一眼,说:“尼拉西骂年(你们是什么人)?”

简直说与时建听,时建说:“你就告诉他,你们太苦啦,我们是楚军,给你们送福分来啦。”

土著大声斥骂,说:“放你娘的狗佩(屁),你们是吃人的鬼,一个猛龙村都被你们杀光啦,你们是贼……”

时建火冒三丈,说:“拉出去砍啦,看他们还敢违抗不敢违抗?”

几个甲士将土著押出去砍头,土著骂不绝口。被拉来陪杀场的另一个土著面不改色,大骂不止,时建问简直骂什么,简直说:“骂得很难听。”

时建怒火难消,吩咐将被毒箭射死的楚军士抬进棚里,停在土著的面前,时建告诉简直说:“是他们的人射杀楚国军士,要是再不从命,斩尽杀绝!”

简直把这话说给土著听,土著想了想,说:“你们这伙贼,打到我们门上来了,难道还不能放狗咬吗?”

时建气坏了,说:“不杀怎么能制服这些蛮子,拉出去砍了!”

羁押一百多号土著的棚子就在旁边,土著们清清楚楚看见一个自己的兄弟被杀,被震慑一会之后,开始有人叫骂;眼见又一个同胞被拉到外面砍头,再也没法忍耐。黑夜里,一个土著趁楚看守一军士走神,夺过看守军士手里的大刀,一刀将看守军士劈开肩头。跟着,大棚里大乱,看守军士被砍死,被打昏打破头,被抢刺破肚子,被砍断腿砍断胳膊无数。

虽说留下不少楚军占领隘口,依然有两三千楚军士可以调用,时建命令熊前调集军士掀掉棚子,弓箭手从四面八方朝棚子乱箭齐发。被压在棚子下面和没能逃离的土著全被乱箭射死,血流进时建的主帅棚里,腥臭难当。时建下令所有军士登船,暂时撤离。待他上了船,才忽然想起庄周来,问庄周的护卫,护卫说:“刚才很乱,小人也不知道少先生在哪里?”

时建问另一个护卫,另一个护卫也是这般说法,时建吓坏了,命令熊前、简直说:“找不着少先生,我让你们好看!”

第二十一节

杀一个又杀一个,这也罢了,跟着来的是那么多人被乱箭射死,庄周由恐惧到难受,由难受到不能想事。就这样,庄周趁乱离开主帅棚,只身朝远处走。月色朦胧,到处有人影晃动,身后绝命前的呻吟,撕心裂肺的喊叫,混成一片,庄周高一脚低一腿地朝前走,摔了无数跤,也不知道究竟摔坏了没有,只知道摔了赶快爬起来再走,离这地方越远越好。好几次摔得很重,他以为自己一定死了,没想死命地挣扎一阵,还是站起来了,又继续走……

走到第二天天亮,庄周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拖不动了。又累又饿,倒在河边沙滩上,居然睡着了。庄周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少时候,被人叫醒了,恍惚中听出是他的两个护卫。他使劲睁开眼睛看时,果然是他俩。庄周马上意识到被他两碰上不是好事。果然,一个抱肩,一个抱腿,两个护卫把庄周抱上船,庄周清醒过来,转身就朝船下跳。幸而两个护卫眼疾手快,一齐跳下水里,救起庄周,年长护卫说:“小祖宗,你要我们死,我们也要死个明白。我们找了一夜,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倒要死。找不到是死,找到了,你不回去我们也是死,干脆,你把我俩杀了吧,免得劳大将军动手脚。”

庄周说:“劳烦二位大哥回禀大将军,就说庄周想家了,想父母了,不想再南征了。”

年长护卫说:“大将军不会相信我们。”

庄周想想,说:“不为难你们,我亲自跟他说去。”

年长护卫高兴了,说:“少先生这样最好。”

船到一处,见岸上有人家,年长护卫说:“昨天一天,我们就什么也没落肚,我去弄些吃的来,吃饱了好赶路。”

庄周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不再提出要跟去的话。年长护卫这回没带剑下船,穿的是当地百姓衣服,找吃的倒很顺利。不多工夫,提了一竹篮黑乎乎的杂食回来。庄周饿坏了,顾不得那么多,拣了个粗高粱粑慢慢吃。护卫和军士风卷落叶一般,把篮里的杂食一扫而空。

吃了个半饱,军士有了气力,下劲划船,又是顺流而下,倒也快,天还没黑,就远远地望见岸上的主帅棚。经过昨天夜里的一场血洗,百越沿江静得死了一般。江里没船,路上没人,低矮的破木屋上没有炊烟,只有一阵阵血腥味。庄周走进主帅棚里的时候,时建席地而坐。他脸色阴沉得吓人,简直、熊前和随从,大气不敢出。见庄周回来,时建勉强一笑,说:“你吓死我啦,假若找不到你,时建如何向恩公交代?”

庄周说:“大将军,庄周实在不适宜再待在楚军营里,求大将军开恩,准庄周回葛地吧,一来看望父母,二来呢,心里乱得很,得好好想想……”

时建知道,如果再留庄周在军营里,必定弄出更大的事来,他说:“也好,我叫护卫和军士送你回去。免得你父亲、母亲惦念。如果想再来,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庄周有几分感动。不管怎么说,还是时建带他随楚军南征,让他看到那么多事,知道人为了某种利益,会丧尽天良,杀人如割麻,竟然把一个村子男女老少,斩尽杀绝;竟然弄垮棚子,把人压在下面,一百多号人被乱箭射死。他们难道不是父母所生,不是人之父母,人之儿女?不是血肉之躯?占别人家园,还振振有词,说什么“百越本来是楚国之地”、“给别人送去福分”!他还隐隐地感觉到,时建这样做,是秉承了肃王的旨意,肃王又是按太后的旨意办事的。在楚国这块土地上,太后无疑是最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人。

庄周没有见过太后,但不止一次地听到时建说起过。在他想来,太后一定是个温和的老人,何以像个厉鬼,说啥就只能是啥,不让别人说半个不字?按时建的说法,太后收拾那场叛乱,挽救了国家,了不起,那么,无缘无故派兵打百越,又是为什么呢?

这件事在庄周心里梗了很久,一直找不到答案。他很想问问时建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清楚地知道,问这样的问题不但不会有结果,弄不好头都保不住。前段时间,他仗自己年纪小,凭祖父庄俶于时建有恩,在这位大将军跟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甚至发火、撒泼;现在再这样做,难说时建不翻脸。庄周在极短的时间里做了一番忖度,说:“万分感谢大将军。”庄周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连他自己也吃惊,如何竟变得口是心非了?但他又确实不能实说。

时建听庄周的话模棱两可,不知道他是要留还是要走,说:“要是你愿意留下,就歇歇去吧,明天还要征战;若要回去,叔叔派人送你。”

庄周心中暗喜,但没有挂在脸上,说:“庄周已离家多日,非常牵念父母,求大将军准庄周归里吧。”

时建想:“看来,庄周并不是可以造就的人才,更难以成楚国栋梁之材,走了倒省心。”他说:“这样也好,叔叔派人送你回去。”

庄周听时建这样说,只差磕头作揖,但并不特别高兴,说:“谢大将军,庄周已十分牵挂父母,就此告别大将军了。”

庄周说着要下拜,时建赶忙扶起,说:“小侄子不必如此。”

时建十分念旧情,除了派船派军士派护卫送庄周,还特地叫近侍拿出一袋刀币送与庄周,吩咐护卫说:“一路须得小心在意,好好侍候少先生,一定要送到葛地方可返回。如有些疏忽,拿你们是问。”

庄周又谢了一回,方起身。

专程护送庄周,比大队战船行进省事得多了。虽说天下大乱之际,时时有战事,满世界血雨腥风,但农民要种地,渔民要打鱼,猎户要打猎,妇女要纺织,集市要买卖,日子毕竟要过下去。大批战船过去,人们看看暂时无事,逃难的陆续返回,继续自己的营生。江上有船只来去,岸上零星人户破瓦屋上又有袅袅炊烟。进入楚地,庄周听到熟悉的乡音,禁不住长长舒一口气,说:“我回来啦……”

庄周掐指一算,离家三月有余,父亲、母亲可好?父母盼望他有出息,让他在时建率领的楚军里磨炼、摔打,有朝一日能像时建那样建功立业,也不枉为贵胄之后。父母的想法,庄周十分明白。但是,他没法按父母所希望的那样去做了,他不能欺骗自己。他如果也像时建那样成为楚国叱咤风云的人物,就只能违背良心,去做伤天害理的事。

但愿父母能理解儿子,让他正正当当地做人吧。如果连人都不配做了,即便贵为公卿,富甲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庄周打算见到父母以后,好好说说他的想法。

庄周在船上远远地望见都城郢了。都城郢东面有一大片地,有零星的房子,有他快乐的记忆。那时候的时建,和他没有一点隔阂。城东大牢里关过他的爷爷。他永远记得爷爷那把花白的胡子,乱蓬蓬的头发。爷爷被关那么多年,究竟是为什么?这一点,他怕是永远也弄不明白了。

庄周和护卫军士一起下船,进都城一家酒店,要酒要肉要饭,吃饱喝足,庄周说:“各位一路操劳,庄周心里不安;庄周就此谢过各位了,请各位返回复命吧。此去葛地不远,庄周租辆马车去就是了。”

年长护卫说:“这可使不得,小的把少先生送到家,得令尊手笔,回去才交得了差。”

庄周想想也是,只好应允。

年长护卫雇了辆马车,一路上飞奔而去。四天行程,到了葛地。可是,眼前景象让庄周全身凉透。他离家时的葛地已面目全非,小木房被烧成空架子,黑糊糊地立在空地上。庄周不甘心,转过山湾,瞭望田坝,更加意外。庄户们住的木屋、石屋全被揭了顶,随处可见一堆一堆没有烧尽的柱子、屋梁之类。庄周眼前黑了好一阵,才慢慢回过神来,想:“完了,没有家了。”但是,爹妈在哪里呢?爹妈不会有事吧?

年长护卫见这情形,心想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幸,说:“要不,少先生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庄周着急寻找父母,又烦透了没完没了地杀人,征战,说:“谢谢各位了,你们放心回去吧。父母生死未卜,庄周即便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们。”

护卫军士为庄周的话动情,除留下极少返回沿途使用的盘缠,带在身上的刀币全都掏给庄周,年轻些的护卫说:“还不知道少先生什么时候能找到父母,这点钱也留着用吧。”

庄周千恩万谢,接下了。护卫和军士离开葛地,庄周在烧焦的空屋架旁边坐了很久才起身。庄周走了很远,才搭上一辆马车。他打算先去都城郢打听消息再说。庄周在都城郢足足转了三天,大街小巷全找遍,除了零零星星听到一些战乱的消息,看到人们心有余悸的神色,一无所获。

没了家,父母生死未卜,庄周不能不想想以后该怎么办了。

第二十二节

庄周不死心,在都城郢附近又找了数日,依然音讯杳无,他已成了既无家也无父母的孤儿。想想自己,和时建当年何其相似。只是他绝不像时建那样,自己曾经是个一文不值的士子,四处投奔,吃尽苦头,到头来功成名就,却转过身来欺压黎民百姓。他想,此生如果不能昂首挺胸地活着,不能按良心办事,宁可穷极潦倒,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如果庄周懂农事,又愿意像许多背运的读书人那样过日子,他完全可以在葛地住下,种那些耕种过的土地,勉强度日。或者怕睹物伤情,另外找块地栖身也未为不可。再不然,用时建给的那一袋刀币做本钱,到市场上做买卖,照样能糊口。但是,全不是庄周兴趣所在。这样,就注定他非四下漂泊不可了。他这种游士,不同于游说诸侯,彰显才华,期望达官贵人采纳己见,谋一官半职的士子,而是不但要到处说自己的看法,还要别人相信的那一类。

行也罢,不行也罢,庄周只能这样做。幸而时建给他不少刀币,护卫军士又凑了一些给他,哪怕坐着吃,也够一年两载了。

庄周虽不像吴起、时建那样有能耐,这一国行不通走那一国,却也知道由这一国到那一国并不难。庄周决定离开楚国,离开家园,缘于一件很偶然的事。

庄周依然住在都城郢一家客栈里。一天夜里,他恍恍惚惚地入睡,一阵,他忽然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响,跟着是“嗒……嗒……”均匀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很熟悉,是爹进房间里来了。但庄周没睁开眼睛。跟着,油灯亮了,他感到房间里有一种暖暖的光。这时,庄周想睁开眼,却没能真的睁开。朦胧间,他看到了爹的背影,听到了调子拉得很长的吟诵……庄周激动地喊“爹爹”,爹却没有答应。但待他真的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依然黑乎乎的,没有亮光,没有爹的影子,庄周第一次辛酸得只想痛哭一场。这天夜里,庄周没能再睡,眼睁睁地等到天亮。

夜里梦见的情景,很像是在葛地自己的家里,庄周想:“难道是父母回到了葛地?”

庄周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这么孤独,这么懒心无肠。起身盥洗,在房间里枯坐半天,才鬼使神差地去租一辆马车,再去葛地看看。他依然梦想父母会回到葛地,说不定他再回葛地的时候,父母已经在原来的地基上支起个棚子,燃起了熊熊的柴火。

事情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葛地废墟上的确有几个人,但不是他的父母。这几个人年纪都比庄周长,蓬头垢面,只看得清黑白分明的眼睛和白生生的牙。其中一个汉子一条胳膊坏了,黑乎乎的像烧焦的木头;另一个汉子的一条腿齐根没了,拄着一根木棒,半截裤子晃荡着。另三个汉子虽说全胳膊全腿,却长得奇形怪状。一个背上隆起个包,把腰压弯了,只能偏着头看人,即便在笑,模样也十分险恶。另一个的脸平得像瓜,不仔细看,很难找到眼睛、鼻子、嘴巴在哪儿,很像个瓜葫芦。再一个人只有两个肩头,头脸却在肚脐处。花白头发老者是死里逃生的猛龙头人翁用。这几个古怪的汉子围着一堆火,熊熊大火上烤着一只不小的野物,飘散阵阵异香。

庄周好像进入另一个天地,见到的不是人,而是异类。但不知怎的,庄周自觉好像和他们很熟。他不但不怕他们,而且就近搬了块石头,在他们旁边坐下。那个分不清眼睛鼻子嘴巴的汉子朝他点点头,撕一块烤熟的肉给庄周,庄周不客气,接过,送进嘴里,味道很不错。有一种声音在说:“我们本来不是野人,这个世道把我们变成野人了。”声音像是远处飘来;又好像就在跟前,“嗡嗡”的响。几个汉子都吃得津津有味,只有瓜葫芦没有吃。

断胳膊的汉子见庄周茫然的样子,说:“你知道啵,我们都是猛龙村的百姓,我叫长泰。”说着,指旁边独腿的汉子说,“他是曼坡。”接着给庄周介绍发皆白须的人说:“他是我们的头人翁用……”

翁用昂头望天,长叹一声,说:“完啦,全完啦,那一帮强盗,把我们全村男女老少都杀光啦……我们几个要不是趁乱跑掉,早就没命啦……”

独腿汉子挣扎着站起来,眼里喷火,说:“强盗,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老的是强盗,年轻的是强盗,小孩子也成了强盗。楚王是什么东西,是最大的强盗,强盗头子!”独腿汉子声音很响,说,“这些强盗,毁了我们的家,毁了我,把我们变成了野人!”

这些人敢这么骂楚王,吓坏了庄周,独腿汉子还不解气,说:“这些强盗,把我们的人杀光了,连埋的人都没有,臭了,又烂了,发了瘟疫……他们还不死心,又在杀人,成百成百地杀,天理不容啊……”

庄周听得毛骨悚然,浑身发冷。“小孩子也成了强盗”,这不分明是在骂自己吗?如果他们知道那个“小孩子”就在他们身边,还不扒了他的皮?就算他们不认识他,庄周自己也没法原谅自己。平心而论,他和时建根本不是一回事。但是,他已和“强盗”为伍,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他无法否认自己是有罪孽的人,唯一的办法是不再参与这些恶劣行径,洗心革面,做个干干净净的人。

庄周被羞愧、悔恨紧紧地包裹着。他记不得是怎样离开这些野人,怎样盲无目的地朝东北方向走的。他走啊走啊……庄周别的一概不想,一心只想离开楚国,离开这块充满血腥味的土地,哪怕找到天涯海角,也要寻找一块净土。只要那里没有狼烟,没有血腥味,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腐败,没有下流与无耻,能够完好地保护纯洁,哪怕餐风饮露,也是值得的啊!

第二十三节

向东北方向行走至第四天,庄周便感到体力不支。他一直沿着河边走啊,走啊,离开了河,便是漫无边际的草莽、灌木,和曲曲弯弯、高低不平的小路。不知道哪里是尽头,更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更要命的是走上整整一天,也见不着一户人家,捞不着一点吃食。没有投宿处,饿且不说,在野地里的什么地方孤零零地待着,站不是,坐不是,走也不是。天一黑,大花猫,小野兽,冷不丁从眼前蹿过,吓得庄周魂不附体;即便没有大动静,“呜——呀——嗬——”的怪叫也会使人胆战心惊。过这样的日子,庄周不能不常常冒出“这一刻活着,下一刻说不定就没命”的想法。

这天,庄周实在走不动了,远远地望见了一条不大的河,于是,来到河边。河不算宽,河水清清,两岸竹木依依,偶有巨石突兀,颇有几分幽静,几分诗意。此时,一钓者垂钓河边。钓者头上一顶破斗笠,衣衫随意,鱼竿高悬。钓者背对庄周,一动不动。庄周站在不远处看半晌,心想:“有此一方净土,了此一生,也总比操戈杀伐好啊。”

庄周站在钓者身后一阵,钓者依然一动不动,他灵机一动,作歌,轻轻地吟唱:

竹木依依,水清且涟漪。垂钓非渔,情之所寓兮……

钓者回过头来,庄周才看清楚是一位老翁。老翁白眉白胡须,眼睛小却目光犀利。见庄周衣衫破旧,脚着麻鞋,举止却文雅,说:“少公子出自豪门贵户,为何放着清福不享,徒步山野,受此饥渴劳顿之苦?”

庄周见老人非常人可比,在一旁肃立,良久,老人说:“还是回去吧,朝中有人,高官厚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何不可?”

老人如何知道自己出身豪门贵户,如何知道他朝中有人?庄周好生惊异,说:“仙翁如何知道小可身世?”

老人说:“少先生年轻,不知楚地几百年来有过多少事……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有过雄心壮志,经的事多了,看透了,就想找个清静的去处了此一生。少先生是洞穿了人世间的污浊,要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不成?”

庄周说:“正是,求仙翁指点。”

老人回过头去看鱼竿,说:“老夫只听说世有藐姑射山最适于退避尘世纷扰,那里峡谷幽深、错陈巉岩怪石,林木葱茏;那里无名利可图,无官可做;追名逐利者不去,庸俗低下者不去,是以净洁若此。昔者尧求贤于此,得贤,还得鹿仙女为妻。”

庄周如在黑夜里见到一线亮光,兴奋难耐,求老翁说:“有这等好去处,庄周不怕千难万险,也要寻访,求仙翁指点。”

老人没回头,只说:“老夫寻找数年,终未寻到,不得不在此结庐垂钓,藐姑射山只迎迓有缘人,并非人人可去。”

庄周说:“有缘无缘,全在心诚二字,庄周今生必去此仙山,求仙翁指点。”

老人仍不回头,只是说:“恕老夫直言,老夫没有寻到藐姑射山,无从指点。据说此仙山在西北,少先生一定要去,即可前去。”说罢,再也不理会庄周。

庄周一心要寻找没有污泥浊水的藐姑射山,只是一天没进食了,饿得浑身无力,他很后悔没有向老翁讨些吃的。但要折身回去,庄周却断断丢不起这脸,只有继续朝前走。他希望不远处就会有人家。有人家就好办了,不管好坏,能买些吃的再说。

天从人愿,快天黑的时候,真还有一片低矮的房子落在不远处;再远一些,有一片高些的房子。庄周碰上个晚归的老人,上前施礼,说:“老人家,请问这是哪里呀?”

老人耳背,用手护住耳朵,问:“啊?”

庄周又问了一遍:“老人家,请问这是哪里呀?”

老人算听明白了,说:“洛邑。”

庄周“哦”了一声。庄周并不知道当今天下是怎么回事,却知道脚下这片不知边缘在哪里的土地上有很多国家。这些国家大大小小,贫贫富富,不但各干各的,还动辄大动干戈;还知道这些国家的君侯,原来都是“周朝”的贵胄、功臣。周天子为了感谢这些开国功臣、贵胄,将大片大片土地分给了他们。这些人羽翼渐丰,不再受周室控制,于是,周天子成了谁也指挥不动的孤家寡人。

曾几何时,率领大军一举灭纣的姬发,过了六百多年,他的子孙就衰颓得不成样子。谁能告诉他,这个世道,将来究竟要往哪里去,会成什么样子?他感到眼前黑茫茫一片,恍惚分明出现在不远处的房屋也不见了……

庄周是怎样被弄到这个陌生地方来的,他全然不知。只依稀记得他走了月余,越过无数山山水水,到一处,有良田美竹,炊烟袅袅。他又累又饿,刀币也早罄尽,走进一户人家,央主人给些吃的。主人见他一副书生模样,尽拿好吃好喝的给他。庄周又走了两天,第三天,走过一个山坳,脚下一滑,重重地摔了下去,人事不知……

庄周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朝西北方向走了很长路程,迷路了,没能继续朝西北走,往回走了两天,进入宋国疆界,被宋戍边军士当细作抓了。

戍边军士将庄周送给都尉。都尉是个武官,却喜欢文墨人,见庄周眉清目秀,心想必然是有钱人家公子,不知遭何劫难,以至破衣烂衫,流落至此。还想:“如果救的是达官贵人之后,日后家人知晓,或者本人有出头之日,还会记起他这个救命恩人,难说没有好处。”

都尉将庄周安顿在家里,细心调养几日,庄周渐渐有了气力。这天,庄周在地榻上苏醒过来,见眼前站着个清秀女子,手里端只碗,笑眯眯地看自己。庄周嘴里还有黏糊糊的东西,他想,一定是这位女子刚才喂给他什么吃食,才渐渐有了活气。见他醒来,女子弯下腰,凑近他,说:“来,再吃一点。”

庄周顺从地张开口,又吃了几口,问:“我这是在哪里?”

女子说:“你昏死两天啦,好好养养,别说话。”女子说话嗡嗡的,好像总在鼻子里,把尾音提得很高,而且难懂。

庄周每餐都吃这样的糊糊,后来多了一碗干菜,比他记忆中的吃食粗粝得多了。食物难吃,却救了他的命,他感激这位陌生的女子。第三天,女子再进来,庄周再不肯让女子喂他,接过碗,说:“大姐,请告诉小生,这是哪里,小生如何在这里?”

女子说:“这里是睢阳的西面,你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

庄周知道,睢阳是宋的都城。虽然楚与宋毗邻,却也相隔几百里。他不知道在往西北方向走的道上兜了多少圈子,不但没能一步步靠近他神往的藐姑射山,反倒兜了回来。幸而碰上好心人搭救,才没有暴尸荒野。庄周很动情,翻身下地,倒头便拜,说:“大姐有救命之恩,若庄周不死,必定报答。”

女子忙扶庄周起身。庄周慢慢起来,偷眼看这被他称作大姐的女子。女子妩媚动人,年纪顶多和自己相仿。庄周虽然不谙男女之事,却也到了不安分的年龄。见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脸红了一片。漂亮女子说:“大哥,不是小女子救你,是戍边的军士。你昏死道旁,军士把你当细作,送到爹爹手里,爹看你非同一般,想必遭了啥难,或者蒙不白之冤,才派人送回家来,让小女子照顾你。”

庄周长叹一声,说:“庄周本乃楚庄王之后,宫廷几遭变故,庄门败落。庄周也想东山再起,挂印封侯,但随军南征数月,甲兵所至,杀戮无数,惨不忍睹。百姓遭殃,根源全在国与国之间的争斗,全由于君王的贪得无厌。加上小生爷爷、父母都没于乱中,是以庄周再无心于政。听说西北有藐姑射山,乃无尘世纷扰,无权力争夺之地。不料小生寻找数月,一无所得。看来,那里不是人人都可以去的……”

漂亮女子说:“小女子听说不少人想避开战乱,去找藐姑射山,却没有一个人找到,想必那样的地方,世界上是没有的……”

庄周黯然神伤,漂亮女子说:“世上本来没有的地方,求访也无益,何必伤心?”

庄周说:“天地之大,庄周却无以容身。”

漂亮女子说:“大哥不必烦恼,住小女子这里就是了。小女子母亲早亡,父亲戍边,早晚就小女子一人,正好和大哥做个伴。”说罢,红了脸。

庄周既高兴又惭愧,说:“庄周颠沛数月,身无分文,如何可以累及恩人?”

正说话,一中年男子进来。这男子五大三粗,毛胡子,说话粗鲁,却很果断,他说:“我看你就是个不错的人,别他娘扭扭捏捏,就招你做女婿啦。”还没等庄周回答,粗汉又说,“俺是他爹,俺说了算数。”大概粗汉说这话过于武断,看女儿一眼,说:“妞,爹这话没错吧?”

叫妞的漂亮女子不理爹,低头出去了,毛胡子说:“俺是个粗人,只晓得打仗,但是我仗义,看到你有难,又是个读书人,俺就看不下去。这样吧,你就做俺女婿。等你身子骨养好一些,俺给你找个事做,中不?”

一连串的事来得这样突然,弄得庄周一身冷汗。毛胡子见庄周傻乎乎的不知所措,哈哈大笑说:“没关系,你要是不喜欢,不娶俺妞儿就是,俺答应你的事还是要做的。”

庄周慌忙翻身下卧榻,拜倒在地,说:“大人于小生有救命之恩,怎敢不从?”

毛胡子说:“这样说来,是俺逼你娶我女儿了?不可不可。”

庄周诚惶诚恐,说:“不是不是,是庄周不配。庄周虽然乃楚庄王之后,但几经变乱,庄族早已破败,庄周不愿意跻身朝政,同流合污,又寻觅仙山无着,流落山野,以后日子还不知如何对付,是以大人说到招小生为婿,惶恐若此。”

毛胡子愈发喜欢庄周的坦诚,说:“既是这样,明日成亲。本都尉本事不大,替女婿找个差事还是行的。”

庄周再拜,说:“谢大人。”

第二十四节

一辆马车在狭窄而高低不平的路上行了数日,终于看见一片城堡,又走一阵,到城门前,都尉说:“睢阳到了,你们在车上等我。”

都尉下车,跟城门卫士说了几句,卫士查过都尉腰牌,随即带几个军士出来查看马车上的人和物,都尉说:“车上是末将女儿和女婿,随车之物,不过是吃的穿的。”

军士说:“而今乱世,贼人脑门上也没写个贼字,不可不防。”

都尉说:“末将镇守边关,这道理岂能不知!”

走过三道门,道道都细细盘查,才放都尉、庄周和妞儿入城。这里比楚都城郢小了很多,房屋矮小,建造粗糙,都尉遥指一片略高的房子,说:“那是君侯住地,不可轻易走近,以防不测。”

庄周对这样反复的盘查很不以为然,说:“为政为民,有必要这样畏人如虎?”

都尉说:“你懂啥,宋是小邦,谨慎还经常有人来捣乱呢,不谨慎,还不亡个球蛋!”

都尉带庄周和他的妞儿进一间屋子,见过一个着便服的中年男人,说了几句本地话,这中年男人说:“行,就交给俺啦。”声音嗡嗡的,像堵在鼻子里。

都尉告诉庄周说:“俺妞儿就交给你啦,你要好好待她。”

庄周连连答应说:“一定,请大人放心”。

都尉眼圈发红,回过头对女儿说:“爹回去了,过些日子爹会来瞧你们的。”

妞儿眼泪成串地滴下来,跪在爹面前,说:“爹,别忘了女儿。”

都尉留下些刀币和谷物,中年男人告诉庄周、妞儿说:“你们就暂时住俺这里,再去看看庄先生就职的地方吧。”

庄周只从人们言谈中知道宋,具体情形一无所知。从都尉住地到宋都城睢阳,见到的听到的都与楚相去甚远。什么都粗,住处粗,用的物件粗,连说话也高声大气,老是一副粗嗓子,没有楚地那么文雅。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眼下他什么都不该想。他允诺一定好好待妞儿,不能让她不高兴。

中午,中年男人招待庄周、妞儿吃过午餐,叫来一辆马车,叫庄周、妞儿装上都尉送给他俩的谷物、被褥,坐上,直往都城外行驶。大约行驶一个多时辰,中年男人叫马车停下。这时,出现在庄周眼前的是一片稀疏的树,旁边有幢低矮的小屋。中年男子在屋外叫一声“老头”,半天,矮屋里才走出个须发斑白的老人。中年男人说:“收拾一下,回乡养老吧。”

老人央求说:“老爷,你看我管得好好的……”

中年男人不给老人好脸色,说:“这么大一片漆林,每年割下来的漆都不够用,你还有脸说,走吧!”

老人随身带的物件极少,不多工夫,把它们塞进个包袱里,离开了。庄周接替老人职位,将谷物搬进低矮而有恶臭的屋子里。中年男人没进矮屋里,庄周、妞儿再出来的时候,他说:“庄周,这差事不错,要不是都尉来说,轮不到你,好好干,别像老头似的,连这么大块漆园也管不好。要是那样,别怪本官不客气。”

后来,庄周知道这中年人姓郭名浪,少府丞,是少府卿助手,掌管君侯穿衣、吃饭、外出以及用度的官。说官小不算小,大也不算大。在他的印象里,楚地的弓箭、车马、床、柜等等都亮晃晃的好看,他问过人,人说那是上了漆。后来,庄周知道那装在桶里黑乎乎的东西就是漆。这种东西是从漆树上割下来的。这种漆树,楚国随处可见。一定是宋地漆树太少,才栽成一片不说,还得人管着。管就管吧。时建给的刀币早已花光,妞儿爹给的刀币、谷物也不多,不当差,何以糊口?

妞儿可是个喜欢干净的女子,她让庄周帮忙,把矮屋子翻个底朝天,将臭的脏的破烂物件一件件地砸出来,让庄周搬到远处丢掉。搬空了,臭味还浓,妞儿叫庄周抱瓦罐去找水。可这种地方除了下河,没处打水。妞儿见庄周文弱的样子,说:“夫君就别去了,你身子单薄,就算打到水,也拿不回来。”说罢,要去拿大瓦罐。

庄周不肯,说:“你一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干下河打水这样的粗活?”

妞儿说:“小女子虽说没有本地女子这么牛高马大,却也能耕能织。不然,我和爹吃什么,用什么?如果小女子什么都不能做,你如何养得起?”

庄周说不过妞儿,只好让她下河打水。妞儿一连抱来几瓦罐水,把屋里抹了一遍,地下也冲了,臭味终于没了。好在是秋天气候,还有几分热,到庄周和妞儿一起做熟晚餐的时候,屋里也干了。妞儿在抹过的木板上铺上被褥,就算有个家了。矮屋虽然简陋,却还门窗齐全。这地方离都城远,别说夜间,白天也有野兽出没。开始的时候,妞儿和庄周各睡一头,妞儿听见几声鸟兽的怪叫,怕了,睡到庄周这一头来。妞儿浑身瑟缩,说:“抱俺,俺怕。”

庄周不敢,妞儿就朝庄周怀里拱。庄周触着柔软的身子,浑身不自在起来。但也只是紧紧地抱住妞儿,不敢有非分之想。

一连几天,庄周、妞儿胆壮不少。一天夜里,妞儿在庄周怀里躺一阵,见庄周还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她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和庄周一样,说:“男人都像你这样吗?”

庄周不解,问:“都像我什么样啊?”

妞儿心头怦怦地剧跳起来,说:“不吃荤腥呀?”

庄周赶忙辩解说:“别的男人吃不吃庄周不知,庄周可是吃的。”

妞儿宁庄周一把,说:“傻蛋!”

妞儿既然把话说开了,胆子也就壮了,索性帮庄周做了一次男女之事。庄周哪曾想男女之事会全身散架般快活,他想:“这辈子是没法离开妞儿了。”一心想进藐姑射山做神仙的庄周第一次尝到做凡人的乐趣。

漆园的事情不算多。妞儿说,园里长满草、小树,漆树长不好,庄周不知道如何是好,妞儿说:“除掉呀!”

庄周说:“好,我和你一起除去吧。”

妞儿又好气又好笑,说:“这么一大片漆树,那么多杂草、小树,俺俩做得了吗,要请人。”

庄周又愁上了,说:“去哪里请呀?”

妞儿说:“人还能让尿憋死吗?你别管,俺去找。”

妞儿出去半天工夫,请来五个农夫,他们裸背赤脚,提砍刀、锄头,进茅草、小树丛里,如入无人之境,劳作十天,一大片漆林杂草与杂树除尽,换了容颜。妞儿按人给了酬劳,农夫们欢天喜地地走了。眼下正是割漆季节,庄周和妞儿每天都要进园里走走看看,怕人偷割,十分辛苦。一天夜里,妞儿睡在庄周身旁,伸手去摸男人胸脯,庄周疼得惊叫起来:“啊啊……”

妞儿说:“你怎么啦?”

庄周说:“天亡我也!”

妞儿惊问:“为啥这样说?”

庄周说:“你摸摸看,我浑身都是这东西。”

妞儿笑岔了气,说:“夫君好傻,这是漆疮,以后你不要进漆园,会慢慢好的。”

妞儿没有再让庄周走进漆园,庄周满身的疙瘩渐渐消下去,没再说“天亡我也”这话,但憋了许多日子没敢挨妞儿的身子。

第五章

第二十五节

俗话说,“乱世出英雄”,这话一点不假。身处乱世,只要有可能,谁不想扩大势力,扩大领地,称王称霸?谁不想当能人?只要有本事,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只要肯钻,肯奔,总有出头之日,当下不安分的人都信这个。在秦孝公跟前,一青年正在一试身手。

这人姓苏名秦,家住离雒水不远的小村子里,上有父母兄嫂。家有薄地数亩,只要勤于耕耘,没有天灾人祸,吃穿还是过得去的。兄长苏强勤勉,苏秦却无心稼穑,只专心读书交友。家人累劝不听,还放出话来说:“看着吧,我不会像你们这样没出息。”家人无法,只好分家,各自另住,免生闲气。

分了更好,苏秦索性把名下的家产全部卖掉,作为进言求职盘缠。齐、楚、魏,都是他看中的去处,可独独选了秦国,原因有三:一,孝公有招纳卫鞅重用卫鞅的先例,自认为他的霸业良策一定大有益于秦。二,秦经过一连串除弊兴利,国家日盛,道不拾遗,山无盗贼,有霸业景象。三,也是最当紧的一条,是孝公早有攻打邻邦的作为,是霸业的开始。再说,秦离苏秦家较近,不至于家产变卖罄尽,连求职盘缠还不够。

苏秦读过不少书,知道卫鞅也是个普通士子,敢在秦孝公跟前出谋献策,被孝公重用。知道吴起也是几经波折,终于成为楚国令尹,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做梦都想一试身手,巴望有朝一日青云直上,再不过这种没人瞧得起的农家日子。苏秦等孝公张榜招贤,只要张榜招贤,他便顺理成章地揭榜求见。可是等去等来不见动静。苏秦急了,只好四处找关系。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个在秦王宫里把门的同乡。这同乡说话算话,硬是找了个机会跟孝公说了此事。也是苏秦走运,孝公居然同意接见他。

苏秦费尽心思,准备他的陈言。他想,陈言一定要对秦国有大用,否则,不但进身无望,弄不好性命难保。为要实现抱负,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秦王宫大厅两边站着两列卫士,威风凛凛,苏秦从容走进,见了孝公,长揖不拜。孝公见他傲慢,心里不快,说:“你是来投奔本王的,为何不拜?”

苏秦欠身说:“恕小生直言,孝公是秦国君主,小生乃周天子子民,如何行君民跪拜大礼?”

孝公听苏秦说得有理,虽说不高兴,也不好发作,冷下脸说:“你既然是周天子子民,有事为什么不找周天子而来找寡人?”

苏秦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说:“小生是为秦国强盛才来的,如果大王不想听小生良策,小生这就告辞。”

孝公脸色转暖,说:“难得你辛苦这一大趟,说吧,有何见教?”

苏秦冷静一下,把早已成竹在胸的一统天下良策有板有眼地说出来。苏秦的建言集中在陈述秦国所处位置的险要,物产的富足,兵多将广,将士骁勇,君主贤明上面。他说:“眼下正是秦统一天下的大好时机,小生千辛万苦赶来,就是为献统一天下良策。”

经过卫鞅大力推行新政,秦国的确改变不少。蜀、楚不少好东西传入秦,种种陋习在慢慢改变,在地面上建起一幢幢舒适漂亮的房子;有了金碧辉煌的王宫,气派的车马、官服,朝廷官职、等第,井然有序。特别是废除无功的旧王族特权,将土地分给有功将士,由他们再分给农夫耕种。农夫有地可种,只交赋税,能填饱肚子,安居乐业;奖励将士建功,有功者晋爵。经过努力,秦的确强大不少。这一点,孝公看得很清楚。孝公曾多次攻打魏,结果有胜有负,并没有占多大便宜。根本原因是魏起用了吴起,也在实施改革。建霸业,当霸主,以至一统天下,是孝公毕生梦想。即便无法一统天下,至少也要与楚、齐分庭抗礼。孝公虽然雄心勃勃,却也相当冷静,笑笑,说:“寡人听说,羽毛没长丰满的鸟不能飞,法令不完善的国家无法对臣民进行管理,德不高的君王难以指挥大臣们。先生不远千里,来向寡人建言,眼下还不是秦国大兴霸业的时候,改日再说吧。”

苏秦被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浑身透凉。但苏秦不是软蛋,不会轻易退缩。他知道说服君王采纳一个无名小卒的建言并非易事,不能轻易罢休。为了闯这一关,他卖掉名下田产,夸了海口说:“不衣锦还乡,宁可死在外面。”

苏秦决定再次求见孝公。求见孝公之前,他反复想:“是孝公有顾虑,怕出兵灭小国落下骂名?还是进一步试探他?”

好歹在此一搏,不管属于哪一种情形,他都必须再陈己见。在孝公跟前,苏秦搜索枯肠,找古人建霸业的例子,说:“大王,小生知道,君侯顾虑一旦用兵,灭掉小国,留下骂名。其实大可不必。以前神农氏讨伐斧、遂两地,占有造石器手段;黄帝杀蚩尤,唐尧放逐兜,虞舜驱赶三苗,都因为蚩尤、兜、三苗不肯臣服。后来,夏禹伐共工,商汤伐夏桀,周文王伐崇侯,武王伐纣,齐桓公凭武力称霸,谁不是凭借武力称霸天下?”

苏秦说到这里,停了停,偷眼看看孝公。苏秦看不出孝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他一定要把话说完,苏秦接着说:“其实,许多事情君侯想想就会明白。自古以来,各国使者往来穿梭,缔结种种盟约,文士们陈说穷兵黩武的害处,但攻伐依然不断。想什么也不做就能扩大疆土,成就霸业,就连古代三皇五帝这样的贤明君主也做不到。唯一的办法就是富国强兵,才可能内服百姓,外使诸侯拱手臣服,建立霸业,进而统一天下……”

不知孝公是听厌了,还是坐累了,站起来,走了一圈,才又回到座位上,等了片刻,苏秦没再说话,孝公说:“先生要是没话要说了,就到此为止吧。”“就到此为止”,这话让人得不着要领。苏秦不甘心,还想说几句什么。可是,孝公再次起身,他这一回不是转圈子,而是缓步离开了。

苏秦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热脸贴到孝公冷屁股上了。他生气,也很丧气,却又毫无办法。从秦王宫出来,恨恨地骂说:“渠梁,你总有一天要求我。”

骂归骂,可人家是一国君主,自己是有事求人去的,只好忍气吞声,住下再说。苏秦住在一家破旧的客栈里,生一晚上闷气,三番五次地对自己说:“决不再踏进秦王宫一步!”可是第二天天亮,苏秦又改了主意,到都城转了一趟,买来墨、笔、帛,伏案写奏章,写罢,送进王宫,求人转给孝公。送了一次奏章,心急如焚地等待孝公传旨。没等着,再写,再送。苏秦在破旧的客栈里住了一个月,送十次奏章进宫里,杳无音讯,苏秦不再抱任何希望,决定离开咸阳,返回故里。

苏秦已经穷得身无分文,衣衫褴褛,沿途饱一顿,饿一顿,蓬头垢面,俨然一个乞者。他已经没有自己的家。走进小村,他的心情复杂极了。他失败了,赌徒似的,输得精光。夸着海口离家,乞者似地回来,怎么见人?他的父母、兄嫂如何看他?就算他们什么也不说,可是还支持他去闯荡吗?不支持又如何办?苏秦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越走近家,苏秦的脚步越发迈得艰难。到家门口了,熟悉的旧屋就在眼前。父亲分明站在门前,看见他了,待他叫一声“爹”,父亲却转身进了屋里。苏秦硬着头皮进家,放下行囊,走进内室。爹席地而坐,眼皮也没抬。兄嫂进进出出,脸拉长得像丝瓜,也没理他。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他老婆鄢氏,苏秦进家的时候,正在厅堂织布机上织布,分明看见他回来,不但不下机,看也没看她一眼。还是母亲看不过,做了些熟食给苏秦吃。苏秦吃罢,母亲说:“儿啊,你想做个有出息的人,妈知道。可是朝中没人,又没当官的亲戚朋友,那一条路走不通,还是回来守那几亩薄地,好好跟你媳妇过日子吧。”

苏秦脸色冷峻得让人害怕,说:“儿不是那种一有难处就趴下的人,母亲,儿不会罢休的。”

平日,苏秦最上心的就是买书看书了。只要是他看上的书,不管多远、多贵,都要想办法搞到手。当夜,苏秦从几十箱书中找出姜尚的著述,潜心思索他的军事、治国和人生谋略。将头发系在梁上,在凳子上安上锐物,天天读到深夜,也不让自己睡着。苏秦本来又瘦又黑,几天下来,几乎脱了人形。母亲见了心疼,说:“儿啊,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顺其自然吧,别不要命了呀。”

苏秦说:“母亲,苏秦此生如无所作为,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母亲见儿子主意已定,不再苦劝。直至有一天夜里,刚要把头发往梁上缠绕,一阵晕眩猛然袭来,重重地摔在地上,人事不知,家人将他救醒……

第二十六节

一天,苏秦带上简单行囊,在父母跟前跪拜,说:“孔先生说过,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恕孩儿不孝,要离家投师学艺,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不学成誓不归。”

苏秦父亲想了想说:“我儿要投师学艺,我和你娘不拦你,去吧。不过,你要记住,能做官也好,做不了官也好,都不要做丧天良的事。”

苏秦说:“父亲放心,孩儿谨记。”

鄢氏以为苏秦碰得头破血流,从此收心,哪想势头更猛,哀怨不已,说:“夫君既有如此雄心壮志,为妻自是不好多说,但求夫君早日归来,别忘了家中老父老母。”说罢,洒泪而别。

原来,苏秦去秦国建言求职的时候,就听说有个叫“鬼谷子”的先生,十分了不起,传者说:“只要学到他一门学问即可纵横天下”。当时听了,将信将疑。在孝公跟前碰了一鼻子灰,回家看到的又是冷脸,方知自己实在无用。自己不仅学识浅陋,寡闻鲜知,机变能力也太差。乱世出英雄不假,但必须方方面面出众。否则,只不过空想。去秦之前,懵懵然以为自己了不得,其实离将相之才很远。

找鬼谷子先生也并非易事,出门好几天,才打听到鬼谷子在鹤壁附近的山里采药、隐居。可是,待苏秦往东北方向又走几天,却又有人告诉他说:“你说的鬼谷子是那个天上的事知一半,地上的事全知的先生吗?你走错了,他在云梦山中隐居。”

苏秦说:“云梦山不是在鹤壁吗?”

说话人长长地“哦”了一声,说:“我只听说南面有个云梦山,鹤壁是不是也有一个,不知道。”

苏秦想:“看来,鬼谷子先生无疑隐居云梦山中,但到底是在鹤壁,还是在南面?如果在南面,又是在南面的什么地方呢?”这可难死苏秦了。

苏秦想去想来,想到了庄周。他听说庄周原是楚庄王之后,厌烦楚国开疆拓土,离开了家园,寻找真人住地邈姑射山,没找着,入宋当漆园吏,却不管漆园,整天闲云野鹤一般,四处游览,说不定他知道鬼谷子先生究竟在哪里。

苏秦这么想定,即直奔睢阳,找到那片大漆园。可是,庄周没在,一个美貌女子告诉他说:“夫君在河边,戴破斗笠钓鱼的人就是他。”

漆园离河不远,苏秦穿过一片树林,到一座小山前,远远地望见河边用石头压着两根钓鱼竿。可是没人。苏秦在旁边待一阵,忽然从林子里传来吟哦声:

瞽者善听,聋者善视,迷者善寻,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知道,以定人也……

声音不小,苏秦听得清楚。前面三句,一听便知;后面数句,则难解。苏秦循声望去,见林子里隐约有两人对坐。苏秦轻手蹑脚,慢慢走近。到底谁是他要找的奇人?苏秦不敢冒昧,在远处站定。近了,苏秦才看清楚这两人在对弈。这弈局很怪,在拨开树叶的地上画了若干圈圈块块,两人手里攥着果子,聚精会神地下子。不知何故,两人竟争执起来,互不相让。又过一阵,两人还没有留意到身旁有外人,苏秦轻声问:“敢问哪位是庄周先生?”

一位穿着随意,胡须稀疏的青年人狡黠地看苏秦一眼,说:“这里只有个没用的庄周,没有庄周先生。”

苏秦长揖,说:“久闻大名。”

庄周笑得很诡谲,说:“是孝公不愿起用足下,足下才来找庄周的吧?”

苏秦很吃惊,问:“先生何以知道在下是苏秦?”

庄周说:“而今天下虽乱,士子穿梭于诸侯之间,或建言献策,或谋一官半职,你是第一个向秦献并吞六国方略的人。此举成则将相,败则流寇,这样的大事,如雷贯耳,庄周再无用,也知道是足下干的,只可惜……”

苏秦很想听下文,跪拜说:“苏秦驽钝,不知为何失败,还请庄先生赐教。”

庄周没去扶苏秦,只说:“足下想知道为何失败,请教当今第一奇人去吧。”说罢,用嘴指指旁边一位穿布衣中年人说,“你不是要找当今天下第一奇人吗,跟他学去吧。跟奇人学到一门学问,即可纵横天下。”

苏秦将信将疑,再次拜谢庄周指点,折身跪在身着布衣中年人跟前,说:“如果先生不肯留下苏秦,苏秦就长跪不起。”

穿布衣中年人一脸不屑神情,起身说:“罢了,你走吧!”说罢,走出林子。

苏秦不知道布衣中年人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吓坏了,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庄周说:“我这位朋友,最讨厌别人威胁他。”

苏秦忙问:“先生,我该怎么办?万望赐教。”

庄周说:“今天算你有缘,碰上他来找庄某,否则,你是很难找到庄某这位朋友的。快些跟着去吧,不过,千万不要再说傻话。再说傻话,他永远不会再见你,好自为之。”

布衣中年人并不问苏秦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更不问为何要跋山涉水,找这位叫鬼谷子的人?甚至于极少和苏秦说话。苏秦见他相貌平平,少言寡语,心想未必真有什么能耐,也就行便行住便住,不多问。只是住店、沽酒、买吃食争着付钱。布衣中年人很干脆,见苏秦抢着付账,干脆由他去。二人走走停停,并不着急。逢奇山异水,索性住下,看够了再走。住处从不挑剔。有店住店,没店住老百姓家;如果连人家户也住不上,则随便在树下、洞里过夜。饱饱饿饿,全不在乎,要紧的是看风光。

如此过了半个月,苏秦和中年人到了本地人说话全听不懂的地方。又钻了一天林子,听到铮铮淙淙的响声,苏秦以为是林风。前行数百步,见一清澈见底的小河在林间静静地流淌。再前行,忽然宽阔起来。两幢简陋木屋,立于小河边。布衣中年人缓步走近,四五个着士服的男子快步迎出。其中一位和苏秦年纪相仿的士子跪拜于道上,说:“先生,请受俗人张仪一拜,恳请收为弟子。”

叫张仪的人一跪,出来迎接的人全都跪拜,七嘴八舌请求布衣男子收为弟子。苏秦大为惊讶,放下手中行囊,在布衣男子跟前长跪不起,说:“苏秦有眼无珠,跟先生半月,竟不知先生是苏秦苦苦寻找的奇人。”

布衣中年人笑了,说:“没有奇人,没有奇人,只有凡人。敝人王姓,名诩。你既然千里投师,就和他们一样,叫先生吧。”

苏秦这才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位中年人,目光锐利非凡,像要看穿人的心肺;神色温和而深沉,难测深浅。全不像庄周那么随意。苏秦一种敬畏之情油然而生,急忙在鬼谷子先生跟前跪下,长拜不起,说:“苏秦驽钝,请先生恕罪。”

鬼谷子扶起苏秦,说:“无罪可恕,起来吧。”

苏秦起来,鬼谷子又朝跪在地上的年轻人抬抬手,说:“起来起来,只要瞧得起我那些劳什子,收你们就是。”

跪拜的年轻人全是来投师长本事的,晚上,鬼谷子把新来的弟子召集在一起,围成半圆,席地而坐,自报家门。苏秦记性特别好,听过一遍,再也不会遗忘。老徒弟渐渐离开,鬼谷子门下只剩新到的四个人。一天,鬼谷子外出游览,苏秦私下问张仪说:“敢问张兄何方人氏?”

张仪说:“魏国辉县人。”

苏秦说:“魏是个强国啊。”

张仪说:“有朝一日会雄霸天下。”

秦自孝公重用卫鞅变法,日益强大,而且一直在积蓄力量,雄心勃勃,想做霸主。苏秦投秦,是全心全意成就孝公的。但同时以为,眼下七雄各占一方,谁也不会将土地拱手让出,众弱国势必联合,共同对付称霸者。秦若成了众矢之的,这样,难说不自取灭亡。苏秦由支持秦王独霸天下,转而寻求联合秦以外诸国,维持各占一方局面,是经过苦苦思索之后,找到的第二条建功立业之路。张仪以为可以分而治之,一国国吃掉,他说:“这世道,谁强就是谁的天下。”

苏秦说:“联合即可抵御强暴,这道理谁都懂。”

苏秦和张仪各说各的理,互不相让,苏秦说:“别争啦,先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请先生裁断。”

鬼谷子出现在他俩面前,用奇异的目光看定他俩,说:“你二人胆大如此,敢泄露天机?”

鬼谷子智慧过人,预见一场天下大乱即将到来。但他不像庄周,天不怕地不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从来谨慎,不乱说半句。不想倒被两门徒的雄辩弄得忘乎所以,泄露天机。苏秦抓住先生的话不放,说:“当今天下纷乱如此,小徒昏昏然无所适从,还请先生指点。”

鬼谷子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天道一也,世道不可为二。”

苏秦、张仪都听得糊里糊涂,找不着方向,苏秦急了,说:“请先生指明白一点。”

鬼谷子摆摆手,说:“先生已经泄露天机,不宜再谈。至于后事如何,智者自知。”说罢,离开。

苏秦还要问,张仪说:“先生的德行,你应有所闻。他不肯明说,自有道理,问也没用。”

苏秦不死心,还是追了上去,但他不敢说老话题,问了个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说:“小徒跟了先生这许多日子,受益不少,但还是想不通一件事,可否请先生指点一二?”

鬼谷子停住步,说:“不用说,为师也知道你要问什么?”

苏秦愈觉得奇,说:“小徒想问什么,先生如何得知?”

鬼谷子笑得很诡谲,说:“你问的是一直没想通的事是不是?”

苏秦说:“是。”

鬼谷子又问:“因为这个问题没想通,又无人可解,才投到为师门下是吗?”

苏秦不得不承认,但还是辩解说:“先生是神,小徒想跟先生学的东西太多太多,岂止一件两件。”

鬼谷子不高兴了,说:“为师不喜欢不说实话的门徒。”

鬼谷子这话把苏秦吓住了,赶忙把自己一直憋在心里的话抖出来,把如何不辞辛苦,找到秦孝公,当面建言;十次写奏章送进宫里,孝公均不予理睬一事说了,说:“先生,小徒至今还以为,在孝公跟前所言,无一差池,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听不进去。”

鬼谷子没有直接回答,说:“比如说,你苏秦去别人家里,见一宝物,求之甚切。但如果别人看穿了你的心思,直说了,你是要还是赶忙否认没这回事?”

苏秦闷了半天,好像明白了,鬼谷子说:“你说穿了孝公的心思,他能不想想这样的人还能用否?”

苏秦恍然大悟,说:“先生智慧过人,真是神人啊。”

第二十七节

弟子庞涓趁鬼谷子静坐结束,问:“先生门徒无数,是否有聪明过人的人?”

鬼谷子说:“没有,聪明过人的人不会投到为师门下。”

庞涓懵了,他想:照先生这样说,不但弟子凡俗,连先生也不过一庸人。

庞涓是魏国章灵人,十岁能背诵《诗经》,本地人都说他是神童,到这里如何就成了庸人?是先生过谦之词,还是果真如此?他试探着问:“世人都说先生是奇人,奇人难道不是智慧超人的人吗?”

鬼谷子说:“为师智慧再高,懂得的事再多,机变如何不凡,也还是凡夫俗子。”

庞涓问:“这世上有无超凡脱俗的人?”

鬼谷子说:“有,但只有一人。”

庞涓说:“请先生明示。”

鬼谷子说:“庄周,他比为师高明得多。”

庞涓恳求说:“再请先生明示。”

鬼谷子摇摇头:“为师与庄先生缘分很浅,来不及多多领教,无可奉告。”

鬼谷子说的是实话。那天,庄周问他赞不赞成老聃说过的这样几句话,“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兹;国家昏乱,有忠臣”,鬼谷子想了半天,才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李氏高人,可惜,不知何日大道通行啊?”鬼谷子并非不知道眼下利欲横流,普天下蝇营狗苟,但又能如何?他问庄周说:“你打算怎么办?”

庄周说:“至少不同流合污。”

鬼谷子说:“我已踏入泥沼,难以自拔。”

在鬼谷子看来,既然不能超出凡尘,就必须如实地承认自己是凡人,智慧、能耐和芸芸众生没什么不同。只有这样,才可能如苏秦那样刻苦攻读,务求通达事理才罢,不至于一知半解,还以为自己了不起。一天,鬼谷子把弟子们叫到一起,让苏秦说说他刻苦读书的事,苏秦不肯说,说:“我人笨,才用那笨办法,如何可以在智者跟前张扬?”

鬼谷子说:“为师下一步就要用你这笨办法教授。”

苏秦无法,只好一五一十地将他在家里头悬梁、锥刺股的读书办法说了,说:“苏秦冥顽不化,记性也差,见笑了。”

苏秦一急,说话结巴。大家一笑,结得更加厉害。苏秦说完,庞涓笑倒了,不停地学:“屁……屁……屁股锥得……得……生痛……啊痛,痛,痛……”

张仪忍住不笑。虽说他没有苦到这步田地,但也常常熬夜,熬得两眼红肿,睁不开了才罢。他想,自己也够笨了。他不是笑苏秦笨,而是笑他结巴。但张仪知道,不该耻笑别人,所以忍住。听得最认真的是孙膑。苏秦讲完,他站起来说:“苏兄有此大志,将来必有大用。”

第二天,鬼谷子带领弟子们漫山遍野地疯走,中午随意吃些食物,没让歇息又走,一直走到天黑才回来。回到屋里,鬼谷子说:“赶快造饭,吃了晚饭为师好传授。”

在大山里转了一整天,已经很累,加上大家动手造饭,又添许多疲劳,吃过晚饭,都昏昏然巴不得倒头睡觉。但又不能睡。大家千辛万苦,才投到鬼谷子门下,来了半个月,先生只是跟大家闲谈,而今要传授正经学问了,如何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大家谁也不敢怠慢。坐下容易睡着,干脆站着;站也不行,就跺脚。其中,只有先生和苏秦例外。鬼谷子比门人年长许多岁,却神采奕奕,一点倦意没有。他盘腿席地而坐,竹简摊在面前,先诵读,后讲解,声音铿锵有力。还有一个是苏秦。苏秦果然练就一身苦读本事,他神情专注,先生说罢,他默记一回,等待先生往下说。

鬼谷子传授告一段落,已是下半夜了,鬼谷子还要发问,他扫一眼弟子们而后说:“现在为师要考考大家了。”听说要考,几个昏乎得厉害的弟子勉强打起精神,鬼谷子说:“故心气一,则欲不偟;欲不偟,则志不衰;志意不衰,则思理达矣。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鬼谷子故意压低嗓门,苏秦听明白了,在想如何用最简洁明白的话回答先生。孙膑也听明白了,但他想听听别人怎么说,修正以后再回答。张仪没听明白,却不敢问。鬼谷子见没人回答,点到庞涓名下,说:“你能说说为师说的这几句是什么意思吗?”

庞涓恍若从梦中醒来,本来就不甚明白先生说的是什么,加上困倦难忍,忽然点到名下,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鬼谷子换了个话题,说:“为师再问你,九窍十二舍者,气之门户,心之总摄也。生受之天,谓之真人;真人者,与天为一。这几句又是什么意思?”

这阵,庞涓倒完全清醒了。秋天的山里,又是下夜,茅屋四处透风,相当寒冷,他却浑身冒汗,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说:“先生,小徒实在太困,什么也没有听明白,辜负了先生教诲。”

苏秦站起来,说:“小徒可否回答先生提的两个问题?”

鬼谷子说:“说吧。”

苏秦说:“第一个问题是说,人的心要专一,就不会胡思乱想;不胡思乱想,意志就不会衰退,这样,才能想明白道理。”说罢,稍停,才说,“先生,不知小徒说得对不对?”

鬼谷子点头微笑,苏秦说:“先生提的第二个问题……”

鬼谷子摆摆手,说:“为师知道你是听明白了的,不用说啦。”

鬼谷子没有说庞涓的不是,他不轻易让门人难堪,但是他说:“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不用心学,不下苦功,是不会有成就的。”

谁也不知道先生在想什么,折腾了大半夜,第二天让大家睡大觉。鬼谷子侧身卧榻,似睡非睡。苏秦睡得最酣,鼾声忽高忽低,忽粗忽细,像蹩脚的歌者。张仪、孙膑都睡得很安稳,很香甜。庞涓没答上先生的提问,一直很恼火,小睡一会,溜到外面,回想先生的讲授。由于没听明白,怎么想也没办法想清楚先生到底说了什么。

睡了一上午,疲劳消除了,大家高高兴兴,只有庞涓垂头丧气。下午,大家聚在一起,边将烧去毛的野物洗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一聊又聊到凡人和神的话题上来。苏秦认为自己很笨,不但是凡人,还是凡人中的笨人,要学到知识,非得下苦功不可,那些不花太多功夫也能学懂的人,应该算是半神人了。张仪不同意苏秦的说法,说:“孔先生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苏兄至少是学而知之者。”

苏秦说:“我是困而学之者。”

庞涓听了不高兴,说:“苏兄问题回答得最好,我却说不上来,就别拿我开涮啦。”

孙膑怕苏秦和庞涓争执起来,反倒伤了和气,满斟一杯酒,敬与鬼谷子,说:“还是请先生说说吧。”

鬼谷子接过,一饮而尽,说:“这样的问题还要先生裁断,不但门人无能,先生也无能,为师还是不说的好。”想一想,才把话接下去,“不过,为师要提醒大家,世界上这样的两种人都不会有大成就。一种是极聪明却懒惰的人,另一种是愚蠢却死用功的人。只有那些既聪明又肯用功的人,才可能大有作为。”

苏秦自认为自己虽然用功,却极驽钝,必须加倍努力才赶得上聪明人;庞涓则自认为自己聪明,就是毅力差,鬼谷子笑得很开心,说:“为师以前养了两条狗,一条狗只要见到生人就使劲叫,模样凶恶,其实不咬人;另一条相反,有人来从不叫,被咬了还不知道。老百姓说,不叫的狗咬人,一点不错。”

门徒们品出先生话的味来了,想笑却不敢笑。苏秦见庞涓难堪,提了个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他说:“依先生所见,庄周是不是当今智慧最高的人?”

鬼谷子说:“庄周是不是当今智慧最高的人,为师不好说,但可以这样说,如果说庄周懂得十成,为师最多懂得三成。”

听到这话,包括庞涓在内,所有门徒全懵了,大眼看小眼,不知道先生为什么这样说?如果是先生自谦,未免自谦过度;如果真的如此,他们真想好好向庄周讨教。鬼谷子见大家惊讶不已,说:“为师只懂人的学问,庄周不但懂人,还懂天,懂地,懂过去,懂将来。为师懂人要修养,懂取胜的机巧,庄周懂得人是什么?”鬼谷子说到这里,停一停,问,“谁知道人是什么?”

门人面面相觑,鬼谷子说:“庄周说,阴阳交合而为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说到后来,鬼谷子也觉拗口,没有再说下去。

门徒中只有孙膑摸着了门道,他感觉庄周的话,在他眼前展现的天地实在太宽阔,太高远了……

第二十八节

一天,四五个军士忽然闯进看守漆园矮屋里,妞儿说:“这是宋国的漆园,你们是什么人?敢这样无礼!”

军士不理睬,七手八脚,把矮屋里的锅瓢碗盏、被褥稀里哗啦往外砸,一个胡子小校恶狠狠地跟妞儿说:“告诉庄周,滚远点,现在不是剔成(宋君)的天下,是康王的天下!”

妞儿不知道剔成,也不知道康王,更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只知道她是认真做事了的。漆园里的杂草没了,薅松了土,漆树长好了,一次就割了十几桶漆,好好的,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和夫君?妞儿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懵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想:“无论如何,得把夫君找到再说。”

庄周喜欢山,喜欢树木,喜欢水,只要进了山,或者来到水边,便什么都忘了。他会在一棵树下傻乎乎地站住,看树干,看枝叶,看树根,听萧萧的风声。这时候,许多奇妙的想法会纷至沓来,让他应接不暇。比如,这树有的为什么枯死,有的从土里长出芽来,人与树是否一理?如果是一理,人也必然有生有死,是谁也逃不掉的。有时他站在一棵枯死的树旁,想:“这棵树,能说它没有贸贸然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并没显出老态就枯死了,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测,或者经历了什么磨难,才走到这一步。人是不是也如此,必得经历若干磨难,才能走到尽头?有时,庄周会盯住一只叫不出名的小虫,看得目不转睛,想它为什么也能动能吃,还有自己的窝……“世界上到底有多少有生命的东西?它们是生命,人也是生命,是同样重要,还是不一样?”庄周就这些问题请教过友人,友人回答不了,他自己也回答不了。

这天,庄周站在河边。这里是个小河湾,水静静的,清清的,游鱼悠然自得。不时有鱼朝他游来,昂头摆尾,像有话要对他说。庄周很感动,说:“这鱼,挺通人性的。”正在兴头上,妞儿找来了。她急得跑掉了鞋,衣摆也撕开了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事了,你还有这闲心!”

庄周心里还在想鱼是不是也像人那样会想事,知道庄周在看它?见妞儿来,正好有人跟他说说这件事,他说:“妞儿,你说这鱼也知道庄周在看它吗?”

妞儿虽然很生气,但知道男人有见什么物事都会痴迷的毛病,忍住不发火,说:“刚才来了几个军士,把我们赶出来啦!”

庄周不急,问:“把我们从哪里赶出来啦?”

妞儿说:“把我们从漆园里赶出来啦,家里的东西也被砸了出来。”

庄周还是不急不忙,说:“赶出来就另外找地方住吧。”

妞儿说:“干得好好的,为啥要这样对我们?”

庄周问:“那些军士都说了什么?”

妞儿虽然不知道宋国发生了什么事,但胡子军士说的话还是记得的,她说:“那些混蛋说,现在不是剔成的天下,是康王的天下了,滚吧。”

庄周长长地“哦”了一声,说:“是这样,我明白啦。”

物件被甩出矮屋外,乱七八糟的一堆。庄周回来,从杂物中找出心爱的一捆竹简,用衣袖擦干净泥尘,放在一旁,说:“你去找辆马车吧,离开这里,看哪里能住,住下再说。”

妞儿知道,她没法依靠男人。男人除了读书,除了东游西逛,交朋友,想怪问题,说她不很明白的话,什么都不会。她现在才知道,嫁人,远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妞儿雇来一辆马车,把软硬物件都装了上去,庄周说:“我们还是离开宋国吧,就算没人赶我们,也没法在这里长久住下去。”

妞儿说:“为什么?”

庄周说:“我不明白,这里怎么就天天吃高粱小米?”

妞儿说:“你在老家天天吃山珍海味?”

庄周想起小时候过的日子,说:“有鱼有虾有菜有大米饭,真好吃,这里都没有……”

庄周在妞儿跟前谈起家乡的时候,眼睛发亮,还没说过一句家乡的不是,她蛮有兴趣地问:“你很想家是吗?”

庄周留恋家乡,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家乡的一草一木,不止一次地进入他的梦里。但他不能忍受楚国的当权者,一次次派兵南征,杀人如麻。为什么干这种肮脏事的竟是他钦佩的时叔叔?而且,要时叔叔去干的是年纪和他相差不大的肃王,还有太后?他如果还在楚国,说不定两手已经沾满鲜血了!他就是为这种充满血腥的政治远离家乡,去寻找圣洁之地的。他哪里知道,世界上没有圣洁之地,藐姑射山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仙境。这就注定他要颠沛流离一生了。

事情太复杂,他没法跟妞儿讲清楚,只说:“家乡,一个魂牵梦绕的地方,一个让庄周伤心的地方,也是一个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

庄周说了那么多,妞儿却是什么也没弄明白,心想一定又是痴病发作,不再言语。走了一段,庄周和妞儿发生了争执。妞儿坚持要去见父亲,她说:“一定要见到俺爹,请爹替我们想办法。”

庄周说:“怎么还能去麻烦他老人家呢?等我们找到住地了,再告诉他老人家也不迟呀。”

妞儿说:“俺想爹了,难道不行?”

女儿想爹,天经地义,庄周只说:“但愿你爹安然无恙。”

妞儿听了这话不高兴了,说:“好好儿的,怎么这么说话?”

庄周觉得妞儿受的挫折太少,将来要是有更大的风浪,如何经受得住?想一想,说:“一个人有顺利的时候,也必定有不顺利的时候。不如意,不顺利的事经常有,要经常朝这方面想,有了事才不惊慌。你爹是剔成派去守边关的都尉,剔成倒了,难说不受牵连。”

庄周本来想这样说说,让妞儿早有准备,不至于事到临头慌了手脚。却不料让妞儿担心了,不停地念叨,说:“俺爹该不会有事吧……该不会有事吧……”

天渐渐黑下来,妞儿问车夫说:“这儿离边关还有多远?”

马车夫默了默神,说:“还得赶一天路。”

不远处有幢废弃的空屋子,马车夫把车停在隐蔽处,放马吃草;妞儿和庄周一起去附近拾柴火,生火造饭取暖,凑凑合合过了一夜,第二天赶早起程。

第二天,赶到太阳下山,马车夫说,还有小半天就到边关了。但太阳已下山,没有可以借宿的地方。妞儿急得脸都白了,庄周却像没事人一样,说:“急,也急不出个住处来,还不如不急呢。”

不多工夫,天黑尽了,车夫说:“看不见路了,不能再走了。”说罢,把马车赶到道旁一棵大树下停了,卸车,喂草料,让马歇息。

好好儿的被赶出漆园,妞儿心里一直梗得慌,说:“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赶俺和夫君出来,闹得跟流浪似的……”

庄周宽慰说:“这样不是很好吗?天不管地不管人不管,自自由由。”

妞儿说:“没人管,就没地方拿谷物了,吃什么?”

庄周忽然来了勇气,说:“我们也有一双手,可以种地。你不是说我没用吗,正好学学种地。”

妞儿说:“你能种地?哭去吧。”

庄周说:“逼一逼,也就学会了。别人能做的事,不信庄周做不了。”

庄周这话,妞儿也信,不过她说:“没人管,就像没娘的孩子。”

庄周笑了,说:“你呀,一定要让人管着才舒服,真贱。”

妞儿被庄周的话刺伤了,“嘤嘤”的哭起来,庄周想:“很多烦恼来之于不会想事,路才越走越窄;会想事,烦恼少了,快乐也就多了。”想一想,说,“妞儿,别生气了,我给你说段奇闻好吗?”

庄周看的书多,见识多,轶闻趣事也多。只要妞儿高兴听,可以一直说到妞儿睡着才罢。听庄周说要给她讲奇闻,妞儿转怒为喜,说:“好,你一直说到天亮最好。”

庄周说:“这不行,要先造饭,吃饱了再说。要不,妞儿饿瘦了,你爹不饶我。”

锅瓢碗盏都在车上,除壳的高粱、小米也有。车夫手快脚快,就近拾了一抱干柴,再找三块石头,摆成三角,饭锅架上去,生着火,添水,放下高粱、小米,煮一阵,成了。吃过晚餐,不知车夫从哪里抱来一堆谷草,铺在树下,说:“靠着树子歇歇吧,我给你们烧火,不会凉着的。”

庄周很佩服车夫的能耐和好心,说:“你赶了两天马车,累了,也歇歇。”

车夫说:“俺是卖苦力的人,习惯了。”

妞儿和庄周靠得很近,庄周说:“妞儿,你不是想听庄周讲奇闻吗?”

妞儿说:“说吧,你再不说为妻可要睡着了。”

庄周说:“那我说了。”

妞儿说:“说呀,难道还要请不成?”

庄周故意仄起耳朵,说:“听听,起风了!”

妞儿信以为真,仄起耳朵听,说:“没有啊。”

庄周很认真地说:“真的起风了,你听,好大哩,呼……呼……”

妞儿还是没有听见,庄周说:“那是大鹏扇动翅膀刮起的风。”

妞儿不信,说:“扇翅膀能起大风,鹏鸟有多大?”

庄周说:“大得很,展翅一飞,翅膀遮去半边天,所以,天这么早就黑下来。”

妞儿顺着问:“翅膀能遮半边天,那它能飞多高呢?”

庄周说:“九万里。”

妞儿说:“你没睡着吧?怎么尽说梦话?”

庄周说:“我还告诉你,这大鹏鸟是一种小鱼变的。这种小鱼,生活在北边的海里,它变成了大鹏鸟,威力无比。这样,它就可以飞到南海去了。”

妞儿知道夫君是在胡说八道,但她还是被打动了,说:“俺现在也是一种小鱼,要是能变成大鹏鸟就好了。”

庄周很神往,说:“总有一天,你我也会变成大鹏鸟。”

说着说着,妞儿靠着庄周睡了,睡得很沉,很香,她真的梦见自己成了大鹏鸟……

第二十九节

第二天,妞儿在路上碰到她爹。都尉坐在马车上,旁边还有个人,白净脸,留胡须,着官服。各国官服五花八门,再说,庄周从没留心官服官阶一类东西,因而,不知道跟在老泰山身边的人是什么来头。

都尉叫车夫吆住马,下马车;庄周、妞儿跟着下来,留胡须的白净脸却没有下,都尉向庄周介绍说:“这是惠大人。”

庄周见白净脸端坐不动,只欠身说:“庄周见过大人。”说罢,站在一旁。

妞儿说:“爹,不知道上面出了什么事,把我们从漆园里赶出来,我们是来找爹的。”

都尉说:“一时说不清,往前走二十里,住下来再说吧。”

马车往前行小半天,太阳下山,不远处出现零零星星屋宇,有酒肆。都尉问惠大人说:“惠大人,再往前走就没有可住的地方了,是不是在这里委屈一晚再说?”

惠大人单名施,在魏国虽然只是个下大夫,但满肚子学问,能说会道,朝中凡要动笔墨写大文章都离不开他;惠施善于权衡利弊,处理各种关系,即便对他不满的人,也说不出惠施有多少不是;惠施还特别善于物色人才,由他举荐的人,文武都有,入朝后都派了大用。

惠施找过鬼谷子,想请鬼谷子出山,顺便求教些学问。鬼谷子说:“对不起,学问可以谈,出山不是我所愿意的。”

惠施不解,说:“为何?”

鬼谷子说:“眼下还没有我想去的地方。”

鬼谷子看穿了这乱世,大道难行,没有值得他效力的国家,隐居归谷山野,和妻儿一起种种收收,粗布粗食。惠施见他一副落拓相,说:“实话告诉先生,下官千里寻来,也是魏君求贤若渴,看中先生的才华。若先生肯出山,自是高官厚禄,封妻荫子,世代富贵。”

鬼谷子听了大笑,说:“这些东西,对惠大人可能很重要,对王某可是一文不值。”

话不投机半句多,听鬼谷子这么说,惠施也没兴趣和他讨论学问了。

高官厚禄,名垂青史,是惠施的毕生追求。他不知道除了这些最高贵的东西,还有什么值得向往。惠施无法理解被人称作鬼谷子的王诩,枉自满腹经纶,无称心处可去,十分惋惜。分手时,惠施说:“先生若有难处,尽管来找下官,下官当鼎力相助。”

鬼谷子只笑颜相送,不答。

惠施第一次请高人出山被拒绝,而且话说得很不入耳。但他从鬼谷子谈话中听说庄周很有能耐,年轻轻的,谈吐非凡,在宋国当漆园吏,便兴致勃勃地找来了。至宋边关,正好碰上妞儿爹。惠施认识宋国这位边关守将,说了原委,都尉高兴了,想:“我没能耐,没能给女婿谋到好差事,正愁没个好去处,不想机会来得这么快。”

这时,宋宫廷内乱的消息边关已有风闻。一朝君子一朝臣,都尉既担心女儿和庄周,也担心自己饭碗被打破。心想:“只要女婿被看上了,他和女儿的好日子就来了。”

晚上,都尉备下晚餐,在家里招待了惠施;第二天,租了辆马车往宋都城睢阳方向赶。都尉没有想到,在半道碰到妞儿和女婿庄周。

进了睢阳,都尉请惠施走进酒肆,告诉店家说:“收拾一间干净房间,我有贵客要住。”听说有贵客,店家忙不迭收拾去了。都尉又说:“好酒好菜,只管上来。”

酒肆不大,酒菜也很一般,也就是米酒、野味之类。都尉很抱歉,说:“难为惠大人为小婿事由一路辛苦,却没什么好招待,惭愧。”

惠施不是贪图享受的人,说:“这种地方,能住,有酒有饭就很好了,要紧的是找到了令婿。”

都尉赶忙说:“是是。”

席间,都尉老给庄周递眼色,要他敬酒,多说好话。庄周只当没看见,只顾和惠施天南地北地胡吹。他俩越吹越投机,越吹都尉越听不明白,在一旁的妞儿也听得直眨眼。都尉、妞儿、车夫支持不住,都睡了。惠施和庄周不知疲倦似的,说到激动处,两人都高声大气。都尉生怕庄周年轻气盛,和惠大人吵起来,悄悄起来看两次,见两人并没有吵的意思,才缩回房里。第二天天亮,都尉和妞儿起来,见惠施和庄周都趴在桌上睡得很死,都尉摇摇头,问妞儿说:“你听懂他们说什么没有?”

妞儿摇摇头,说:“天呀人的,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都尉说:“怪就怪在他俩一说就没完,爹还以为他们争个不休,其实不是,是讲道理,但讲什么道理,爹没听懂。”

日上三竿,惠施、庄周醒了,都尉悄悄问庄周说:“惠大人都跟贤婿说了什么?”

庄周无法用简单几句话告诉岳父,只说:“说得多了,天上地下,国家人生,几句话没法说清楚。”

都尉关心的是庄周是否得了职位,说:“惠大人没说替你找职位的事?”

庄周说:“没说。”

都尉说:“你也没问?”

庄周说:“没问。”

都尉说:“惠大人明明是请你出山的呀。”

庄周说:“这样的乱世,小婿出去能做什么呢?”

都尉说:“不管做什么,也比什么也不做强。我卖个老脸,求求他试试看。”

庄周摆摆手,说:“岳父大人,大可不必为小婿一碗饭去求人。”

都尉约略了解庄周的德行,没有勉强。惠施原想请庄周出山,一夜长谈,让他大为惊奇。心想,庄周如果出山,用不了几年,地位势必在自己之上。第二天,推说事务缠身,求贤的话不露半句,离开了。

第三十节

这天晚上,都尉带领女儿女婿回到边关,住下,想想这么好的机会居然就这样放过,十分可惜,埋怨庄周说:“贤婿能跟惠大人说个没完,他就一定是喜欢贤婿的,给个职位是很轻巧的事,贤婿为什么就这么难开口?贤婿难开口倒不要紧,以后的日子可就难喽。”

庄周听出话的意思,说:“请岳父大人放心,以后日子不会难的,小婿和妞儿在附近找块地耕种就是了。”

都尉摇摇头,叹口气,说:“贤婿是读书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种地是容易的吗?”

庄周说:“如果一边是吃好穿好,但时时事事都得看别人脸色,听别人的吩咐,过的是奴隶的日子;一边是自自由由,虽然穷,过的却是人的日子,岳父大人以为小婿应该怎么办?”

都尉说:“贤婿当然该选有自由的生活,但那样的生活哪里有呢?”

庄周说:“庄周上覆苍天,脚踏土地,与树木鸟兽为伍,与世无争,这样的日子,难道还找不到,还有人要争夺吗?”

妞儿听说要去过那样的日子,苦劝庄周说:“人人都钻头觅缝地找官做,做了官不择手段往上爬,你有这本事,又有好机会,怎么就不用?”

庄周让妻子在身边坐下,大致说了说庄门和自己在楚国的遭遇,说:“在楚国,庄周可说朝中有人,即便没人,谋个职位有何难?但若庄某有了职位,不想说的话得说,想说的不能说;不想做的事得做,想做的不能做,不是要憋死人吗?如果庄某还在楚国,说不定已经成为杀人凶手,或者被人杀了。”

庄周说着,眼前又出现楚军士在百越猛龙山寨和沙滩上杀人的惨景,他说:“妞儿,你知道吗,就因为楚军士被檑木炮石打死了十几个,上百号人的一个村寨就这样被楚军杀光了,妇幼不留。是楚军去占领别人的地盘,别人难道不该反抗?在沙滩上杀一百多人,也是因为百越土著反抗。妞儿,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下令将他们乱箭射死的人竟是我尊敬的时叔叔,他是楚国的令尹,兼南征大将军。人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别听他们说得冠冕堂皇,说穿了,就是为私利。庄周既然无力阻止杀戮,不参与杀戮总还可以吧?”

妞儿自愧没有丈夫想得那么多,却也为过日子担忧,说:“夫君,你我二人苦些不算什么,可怜爹抚养妞儿,到头来不说指望不上,还得为你我分忧;再说,妞儿已有身孕,孩儿也要跟着受苦……”

庄周劝解说:“夫人勿忧。以前,庄周只顾读书想事去了,没帮上夫人,以后庄周改就是了。”

妞儿见无法劝说丈夫,不再言语。

庄周一定要在边关附近找块地搭棚子,和妞儿一起种地。都尉劝庄周说:“贤婿不必自己搭棚子,在老夫这里住就是了。妞儿有了身孕,也少些劳累。”

庄周说:“这样好是好,可小婿就无缘知晓过日子的艰难了。”

都尉思前想后,觉着女婿说的话不无道理。不是吗,自己经历的一些事,也是怎么也没法想通的。几年前的一天,他忽然被调进都城睢阳,攻进王宫,乱哄哄一阵,听到有人大喊:“把这贼拿下!”都尉什么也没看清,王宫平静了。跟着,都尉被调去看守大门,禁止进出。

都尉很快就听说朝廷出了大事,宋桓侯被杀了,杀他的人就是他最信任的大臣剔成。可是,最近又传剔成被亲弟弟子偃所杀。女婿庄周就任漆园吏,职位小得连官也算不上,可是,由于权力更替,还是把女婿和女儿赶出来了。都尉担心厄运会降临自己头上。

都尉想想这样的日子,过着实在窝囊,他想:“做人要紧,女婿既然不愿意同流合污,就由他去吧。”

边关到处是树木、杂草,到处是空地。有些空地,地界不分明,魏国不管,宋国也不管,是庄周夫妻栖息的好地方。棚子,不就是几根柱子,几根横梁,再用小树子、木板或草盖顶,用木条、茅草做壁头的东西?庄周见得多了,在葛地就住过,想想不会太难。

但是,庄周全错了。庄周、妞儿两人到附近山里转了大半天,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树子砍下,如何搬到修棚子的地方?第一步就被难住了,回到家里,都尉见他俩愁眉苦脸,问是怎么回事,妞儿说:“树子很多,就是不知道如何才能砍下,如何弄到起棚子的地方来。”

都尉笑岔了气,说:“爹说爹没用,你们俩比爹还要没用。”

庄周很惭愧,说:“小婿想办法把木头弄到起棚子的地方来。”

都尉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能。比如,贤婿和惠大人说的那些,老夫一点也不懂。这样吧,明天我找几个农夫帮你们吧,你们只要安排他们怎么干就行。”

第二天早上,五个农夫提斧头、柴刀来了。庄周带领他们去看了起棚子的地方,再进山里。农夫中有老年人有青年人,他们全都是建房的行家里手,庄周只讲要起一个什么样的棚子,心里就有了数。庄周和妞儿当都尉下手,给农夫们弄饭吃,其余一概不问。农夫们食量很吓人,个个都是用大钵子吃饭,一大锅饭菜,几个人蹲在地上,秋风扫落叶一般,转眼就光了。可是,干事也快得庄周、妞儿连做梦也想不到。仅仅四天,一个不算小的棚子立起来了,庄周在一旁惊叹不已,连说自己“百无一用”。

吃过晚饭,都尉拿出刀币给农夫们,他们怎么也不肯收,一个年纪最长的农夫说:“大人看得起,才找我们,饭也吃饱了,还叫大人破费,我们还是人吗?”

都尉没法,让妞儿一个农夫送半袋小米,算是酬谢。农夫们千恩万谢,临行,年老的农夫再三说:“大人、少爷有什么活只管吩咐。”

庄周心里很不是滋味,站在一旁不说话,都尉说:“贤婿别丧气,棚子是建起来了,下面事情还多得很,有你用武之地。”

庄周和妞儿一起,费了大力,总算打理出块睡的地方来。但天气已经凉了,没法把被褥铺在地上,庄周和妞儿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如何才有一间床。白天,都尉来看过他俩一次,看了一阵,说:“能住了,就是没床,事情还多呢,要不,再叫几个农夫来帮帮忙?”

庄周在老丈人跟前夸过海口,结果什么也没做成。他决心要做成一件事,硬着头皮说:“岳父大人,没事的,我们会想办法。”

说归说,结果天黑下来了,还是什么办法也没想出来。幸而从老岳父家里拿来一盏油灯和吃食,两人紧挨着坐着,虽然凉了还勉强熬得下去。坐着坐着,庄周忽然来了诗兴,吟哦起来:

苍穹寥且阔兮,

吾且乘鹏以游。

地广袤无涯兮,

吾何以居?

天为屋宇兮,

地为床。

喜自喜兮伤自伤,

无须费思量。

妞儿文墨不多,这几句却是听懂了,说:“我夫君比谁都穷,却也比谁都富。”

庄周又好笑又好气,说,“别看妞儿老实,坏着呢。”

妞儿问:“夫君怎么这样说?”

庄周说:“你挖苦庄周。”

妞儿分辩说:“别说小女子没有挖苦夫君,就是有人要挖苦,也不答应。”

庄周还是不解,说:“你说庄周穷也罢了,还说我富,难道不是挖苦?”

妞儿指着庄周心窝说:“你这里的名堂多啊,小女子都快愁坏了,让夫君一唱,又高兴了。想想也是,如果夫君有了一官半职,富了,也贵了,但身不由己,有啥好?”

庄周感叹一番,说:“所以,有福必有祸,有喜必有忧,有富必有穷,有顺必有不顺,反之亦然,哪有祸就祸到底,福就福到家,穷就一无所有,富就天下皆归一人的事?许多人不懂这个道理,贫富、祸福、喜忧临头,不能泰然处之,死于无谓。”

庄周与妞儿相拥,至下半夜,竟然依着棚柱,睡着了。天亮不久,都尉来,见他俩黑着眼圈,又见棚里仍然是泥地,明白了,叫过妞儿,说:“跟庄周一起回家做饭去,吃饱了再来。”

妞儿拉着丈夫,离开棚子,庄周问:“夫人要去哪里?”

妞儿说:“爹吩咐你我回家做饭,爹饿了。”

庄周信以为真,跟妞儿一起回到都尉住处,做熟饭菜,吃罢。庄周困得浑身无力,在火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已不见妞儿的踪影……

第六章

第三十一节

惠施回到魏国,惠王以为他请到庄周,请去书房说话,惠王说:“爱卿辛苦了,见到你说的那位能人了吗?”

惠施谢恩,坐下,回禀说:“庄周不适于从政。”

惠王说:“为什么?”

惠施说:“大王如果听了他的话,王都不想做了;臣子听了他的话,隐居山野;百姓听了他的话,就难管了。”

惠王不明白,说:“孤不明白爱卿话的意思。”

惠施说:“大王听听他是怎么说人的就明白了。”

惠王说:“爱卿说说看。”

惠施说:“他说,人有多大?和道、天、地一般大;人有多小,和一棵树,一块石头,一粒尘埃那样小。如果人和道、天、地一样大,谁敢碰谁?连老百姓也不能碰了,这国家怎么治?如果人和一棵树一块石头一粒尘埃一样卑微,还有必要勤劳辛苦,还需要国家,需要君王吗?”

惠王听得很认真,惠施继续说:“庄周还说,事情都是两面的,有好就有坏,有大就有小,有长就有短,有福就有祸,有生就有死,反之亦然。照他这样说,国家不可能治好,称雄诸国也不可能,更不要想事业成功了。”

惠王问:“他还说了什么?”

惠施说:“庄周尽是奇谈怪论,还是别说了吧,横竖不请他出山就是了。”

惠王说:“乱世出能人,多听听他们说有什么不好?”

惠施说:“他还说,要想治理好国家,就先要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要老百姓安居乐业,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事也不要做,无为而治。”

惠王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惠施说:“什么都不要做,老百姓就安居乐业了,胡说八道。”

惠王摆摆手,说:“不是爱卿所说的那样。眼下哪个国家不是想壮大自己,吞掉小国,最后称霸天下?这样,必定攻伐不断。给百姓造成的最大灾难就是打仗,百姓能安居乐业吗?庄周的话是对的。但是,我不伐人,人必伐我,所以,庄周的主张虽好,却无法实施。”

惠施告辞出书房。惠王再三思索庄周的话,到后来就觉得好笑了,说:“庄周啊,你和当年孔丘周游列国,宣传他‘克己复礼’,中庸之道有什么不同?那时,大乱之势已成,谁听你那一套?蠢!”跟着,传张仪进见。

张仪从鬼谷子那里学了一套纵横术和兵法,回到魏国,求见惠王。惠王知道鬼谷子厉害,只恨没法请他出山。听说张仪跟鬼谷子学了几年,想问问张仪到底学到了什么本事。在众弟子中,鬼谷子最不喜欢庞涓,最喜欢的是孙膑。张仪聪明,却不甚用功;苏秦用功,却不甚聪明。在鬼谷子心目中,二人只能算中上等。不过,张仪离开的时候,鬼谷子还是写了一封信,向惠王举荐张仪说:“此人心机灵动,使用得当,定大有作为。”

惠王看了鬼谷子的举荐信,不说可,也不说不可。原因是惠施举荐了庄周,要用谁,要见了庄周才能定夺。惠王虽然没能亲自见到庄周,但听了惠施介绍,舍庄周而取张仪已成定局。

张仪将先生的举荐信呈给惠王,却没了下文,直想扇自己耳刮子,骂自己是蠢货。若果举荐信还在手里,他完全可以到别的国家去碰运气。张仪在家里苦等了一个月,忽然传他进宫,心想一定是好事。果不然,张仪赶到,一进书房,惠王赐过坐,说:“你在鬼谷子先生那里学了不少本事,说说你的治国良方吧。”

实际上,惠王拖了一个多月才召见,是老天帮助了张仪,他可以用这一个月好好想想自己的治国方略,以至细到陈述言辞,他都好好地捉摸了,且熟记于心。见惠王问,回答得井井有条,而且天衣无缝,惠王很认真地听完,说:“你还有话要说吗?”

张仪不卑不亢,欠身回答说:“没啦。”

惠王说:“且退。”

张仪心想:“第一次见惠王,收了先生的信,什么也没说;第二次满怀希望而来,一句‘且退’就打发了?”但他不能有任何不快,又只好告辞回家,耐心等待。

张仪并不知道,惠王还要认真地听听惠施关于强国称霸良方。惠施已跟惠王几年了,人倒是很稳,却缺乏好主意。若张仪比他有用,当重用张仪。惠王打定主意,传惠施进见。惠王习惯在书房里接见下属、宾朋,惠施进见,依然安排在书房里。惠王问惠施说:“当今群雄并立,狼烟四起,如何才能一统天下?”

惠施虽然佩服惠王礼贤下士,却也以为不是那类有雄才大略的君主,加上自己生怕把事情弄坏,吃罪不起,讲求稳妥,又受到庄周说法的影响,想一阵,还是说:“魏国有今日,实属不易,臣以为眼前还不宜兴师动众,开疆拓土,只宜修政治,强国力,观时变,伺机而动。”

惠王听了,心想:“你怎么还是老一套?”问,“依你所说,魏国什么时候才能有所作为?”

惠施说:“以魏国实力而言,西不及秦,东不及齐,南不及楚;小国势力虽不及魏,但如果一旦出兵交战,秦极易乘虚而入,那时,就来不及应付了。”

惠施说罢,惠王问还有什么高见,惠施说:“臣这些话听着不入耳,却是忠言,望君王三思。”

惠王反复比较张仪和惠施的主张,想了好几天,最终,张仪的一句话提醒了他,迫使惠王拿定主意。那天,惠王问张仪说:“足下还有何高见?”

张仪想了想,说:“小生的主张虽有险着,但一旦成功,魏不仅无忧,成霸主无疑。正如两者对弈,求稳者虽然不易败北,要赢则更难。秦用卫鞅,大兴改革,是一险着;先王用吴起,最初也是怨声载道,做下来了,魏才有今日……”想一想,张仪补了一句,“奇险奇险,有险才有奇,自古如此。”

此时,惠王拿定主意,说:“好,有险才有奇,这险,本王涉定了!”

就是这一天,惠王下旨,召张仪入宫,择吉日拜为上卿。至此,惠王日益疏远惠施,惠施觉得事已至此,再在魏国待下去没有意思,萌生离魏的想法。一日进宫,惠施跪拜,惠王神色冷淡,惠施下了走的决心,说:“微臣受王恩多年,无能回报,无颜再无功受禄,请大王再受微臣一拜,就此告辞。”

惠王这才回头看他,说:“爱卿将欲何往?”

惠施说:“回禀大王,尚未打定主意。”

惠王觉得惠施还是个人才,走了可惜,转个弯,说:“如爱卿一时找不到如意去处,亦可暂留;有高就再去不迟。”

惠施说:“微臣去意已决,就此告辞。”惠施说罢,再拜。

惠施出宫,长叹一声,说:“张仪一毛桃小子,就要想纵横天下,魏危险了。”

张仪做了上卿,想想自己还是年轻了些,对别国情况了解不够,缺乏治国经验,最要命的是缺乏做将帅的本事。他很后悔没有好好跟鬼谷子讨教这方面学问,但已经太晚。惠王三天两头垂询称霸良策,他必须尽快拿出好主意来。惠王第一次询问,张仪回答说:“微臣已向大王禀报过强国大计,请容臣再细想一番。”惠王第二次询问,张仪回答说:“再推敲推敲,便可实施。”

嘴上这么说,张仪心里却无十分把握。一日,张仪在家里闷坐,担心如果再想不出开疆扩土的好主意,惠王降罪无疑。这时,舍人来报,说:“有人求见大人。”

张仪心里不痛快,说:“你问问他是什么人?”

舍人说:“小人问过了,他说是大人的师兄。”

张仪想:“他一生只投鬼谷子门下为徒,只有庞涓比他年长,来找他的,必定是他。”

在鬼谷子身边,庞涓专门研习兵法,先生多次赞扬他有悟性,将来必有大用,只是提醒他不可狂妄自大,恣意胡为,须事事谨慎,多想别人,少想自己。张仪以为眼下正需要像庞涓这类敢作敢为的人,很高兴地出门迎接。

庞涓进入惠王赐予张仪的府第,见气派的楼宇,阔绰的厅堂,欣羡不已。张仪请庞涓随意坐下,佣人送过茶,张仪说:“师兄来此何意?”

庞涓说:“师弟已高就,来看看是否还有愚兄容身之地?”

张仪听了高兴,说:“小弟跟先生主攻纵横谋略,却少知兵法,师兄来,就文武齐全了。小弟在惠王跟前举荐师兄,必定重用。”

庞涓从小有志习兵法,聪明,颇为自诩。庞涓离开鬼谷子,发誓非贤明有为君主不事,可是,在家等了又等,幸运之星始终没有照耀他。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同门师弟张仪在魏国拜为上卿,连忙寻来。打算在魏国展展身手,重用就干下去;不重用,再寻别的君主。听张仪这么说,很动心,当即求见惠王。

惠王依然在书房接见张议和庞涓。张仪举荐说:“先生弟子四人,微臣和苏秦习纵横术,庞涓、孙膑习兵法,皆得先生真传。今张仪为文臣,庞涓可为武将,辅佐吾王,四邻小国,不战自降。”

惠王见庞涓英武非凡,喜出望外,说:“本王要的不是一介武夫,而是能指挥千军万马,百战不殆的将帅,本王想听听足下高见。”

见惠王之前,张仪就和庞涓商议过霸主之策,庞涓心里有数了,这阵他回禀说:“大王,宋、鲁、卫、郑都是临近小国,小生以为第一步要逐个收降,壮了国威,再征齐、楚。收了齐楚,攻下西秦,指日可待。”

惠王问张仪说:“庞先生所言,爱卿以为如何?”

张仪以为基本可行,但过分自信,万一走不到那一步,无法在惠王跟前交代,说:“微臣以为,收降四邻小国是必须的,但以不用兵为上策。或连横,或合众,灵活使用;如要连横,连谁;如须合众,合哪些国家,一起对付谁,须得仔细商议。”

惠王高兴地站起来,说:“本王两次问张爱卿,爱卿都没给本王说个准话,原来是等待天赐良将。本王文有张仪,武有庞涓,天下无敌啦!”

第三十二节

惠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丢掉饭碗,有几分意外,也有几分丧气。好在他经常想起庄周的一些话,心胸比以前宽阔得多了,才没有沮丧到一蹶不振的地步。他当天回家,跟妻子说了已离开魏国这件事,妻子郑氏劝解说:“庄周说的很多话,夫君不也跟贱妾说过吗?贱妾以为他说得对,顺和不顺总是连在一起的,人活着就好,别的都不重要,想开些吧。”

惠施很感激妻子,说:“夫人到底比惠施看得开,是大丈夫心胸啊。”

郑氏恨惠施一眼,说:“还夸哩,不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就好喽。”

惠施一家搬出惠王安排给他的官邸,在都城另找一处安顿罢,告诉郑氏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为夫此次离家,哪怕三年五载,也要寻得个职位方回。这几年积下的薪俸,我只带些做盘缠,其余留下。”

郑氏说:“夫君放心,贱妾别的无能,料理孩子和家务是会的,只管放心去就是了。”

惠施从庄周那里知道,楚国令尹时建很器重庄周,凭他认识庄周这层关系,去楚国碰碰运气,被起用也不一定。

魏与楚临近,由鸿沟(汴河)登船,可直达都城郢。时建也很讲义气,听说是庄周的故旧,忙领进府第,问庄周近况如何?惠施把他知道的情况说了说,时建叹口气说:“时建一心栽培他,哪曾料他有那么多古怪想法,一离开就杳无音讯,如果不是惠兄寻来,我还只当他不在人世了。”

惠施说:“在下本来真心诚意请他出山,可是,和他长谈一夜,不得不放弃这样的想法。按他的说法,就算向魏惠王举荐,惠王也未必肯用;即便用了,也难长久。”

时建说:“我那侄子智慧过人,非常人可比。”

惠施说:“说怪也不算怪,他的不少说法和老聃极相似。”

时建摇摇头,说:“不,他和老聃大不一样。”

惠施叹口气,说:“人才难得,却不合时宜。”

话到这里,两人都为庄周惋惜,惠施换个话题,说,“惠某虽然不是时大人故旧,却都是庄周的朋友,有话就直说了。”

时建早料到惠施有事相求,说:“位低,惠兄不肯将就;位高,时某作不了主。惠兄既然来了,时某还是要面禀宣王,力荐惠兄的。”

时建安顿惠施在自己家里,再整理衣冠,进宫求见楚宣王。

时建两次领兵南征,百越多次抵抗,都是吃了大亏之后,归顺了楚国,楚国一下扩大数倍于本土的地盘。这片土地,土肥水丰,大小河里要什么有什么,楚肃王不但重赏时建、简直、熊前等有功将领,加官晋爵,还特许这三位大功臣有事即可面禀,不必按宫廷规矩办事,走那么多过场。

时建第二次南征归来,当面向柳后禀报佳音。柳后听说取得重大胜利,高兴得不能自持,大笑几声,仰靠在座位上,再也没有起来。没了祖母撑腰,肃王老觉得力不从心,让位给宣王。此时,大功臣时建四十岁出头。宣王按先王旨意,仍命时建作令尹,操持全盘,还给了他许多便利。

时建当即进王宫,内侍禀报过,让时建进书房见面。时建见宣王,要跪拜,宣王慌忙扶起,说:“爱卿何必如此?有话就说吧。”

时建直截了当地说:“老臣有位故旧,姓惠名施,学富五车,是经国济世栋梁,闻大王爱贤用能,投奔至此,是否见见?”

宣王年轻,远远不如时建老谋深算,看不准人,说:“爱卿所见若何?”

时建照实说:“比臣稳当。”

宣王说:“爱卿不妨明说。”

时建说:“勇者打天下,稳者守家业,不知道吾王是重在打天下,还是重在守家业?”

宣王闷一阵,说:“眼前乱世,守是守不住的,非得建新功,创大业不可。这样吧,留下惠先生做个闲官吧,也不枉爱卿举荐一回。”

时建知道由于惠施过于稳妥,不敢开拓,不敢进取,才被张仪挤出魏国。楚国人才济济,再不济也不可能要惠施入楚执掌大权,但话不好直说。宣王既然这样说,他如实告诉惠施就是。

惠施不笨,见时建迟迟疑疑,便猜着了八九分,说:“时兄,在下知道自己过于稳妥,不合时宜。惠施多有打搅,这就告辞。”

时建说:“大王还是很器重惠兄的,留惠兄做个闲官也是好意。”

惠施接过话说:“惠施无能,却也不愿无功受禄。”

时建心里不好受,说:“时势如此,宣王也是无奈,还望惠兄见谅。”

惠施知道自己虽然满肚子学问,也不乏治国良方,但最大的不足是谨小慎微,生怕出差错,坏了名声。眼下乱世,谁愿意要平庸之辈?他很坦然,说:“在下明白,时兄不必过意不去。”

楚国东北面有韩、宋、齐,惠施对这些国家多少有些了解。韩侯懦弱,被并吞是早晚的事;宋也是小国,穷,他不可能在那里安家;齐国兵多将广,威王很刁钻,不是他特别看中的人才不要。惠施听说,好些能人求见,都碰了壁。只看中孙膑,派邹忌延请,孙膑推说想多学些本事,不愿意离开鬼谷子先生。惠施在都城郢待了好几天,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是去齐国碰碰运气,还是回家再说。又在都城郢待了两天,才毅然回家。郑氏见到丈夫,欢喜得什么似的,惠施说:“惠施无用,去了这么久,空费盘缠,一无所获。”

郑氏说:“回来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外面这么乱,再不回来,贱妾快要急疯了。”

郑氏见惠施疲惫不堪,格外细心照顾,惠施说:“夫人这样,为夫没脸见人。为夫已无薪俸,一家人坐吃山空,不是办法,得学学农事。”

惠施做官清廉,还常常周济别人,家里已不宽裕,但郑氏不说实情,只说:“如夫君书读累了,帮帮贱妾,强壮筋骨,也是好事,只是不要太累了,坏了身子。”

惠施和郑氏自小厮混在一起,结为夫妻也不少年月,却很少过问妻子冷暖。而今丢了官位,妻子竟这般体贴,惠施好生动情。想想庄周说的人不可能全顺,也不会全不顺,倒也心安不少。

日子在煎熬之中过了一天又一天,惠施所说的“学农事”,无非是替郑氏拿这拿那,烧烧火,拾拾柴,买买这卖卖那之类杂活。对他来说,磨磨筋骨,饥渴寒热还在其次,最受不了的是人们的眼神和问话,以及无穷无尽的搅扰。惠施以为离开都城雒阳,搬回家乡,能过清净日子。谁知烦心事更多。听说当大官的惠施衣锦还乡,连门槛都踏破了。亲友自不必说,来人不断;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不断地寻来,借这借那,要钱要粮。走在小街上或在乡村里,只要有人说一句“那就是惠施”,会围上来一堆人。后来渐渐发现,惠施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钱粮用马车装,堆在家里发霉,来要钱要粮是帮他的忙,免得太多了无处堆放,而是个穷官。清官怎么会丢了官?于是,风言风语跟着来了。贪赃啦,犯错啦……说什么话的都有;亲朋不来了,一些乡人见到他,怀疑、鄙夷的眼神让惠施没法忍受。惠施无奈,干脆闭门不出,或闷头读书,或操持家务。

一天,佣人来报,说有人要见他,惠施说:“让夫人打发些吃的穿的就是了,我不见。一副倒霉样,谁也不见。”

没想到来人不买账,没有主人回话就径自进来,惠施好生不快,怒冲冲地走出,开口骂“岂有此理”,但“此理”二字尚未出口,噤声了。急忙往前跨几步,抓住来人胳膊,说:“真想不到是先生,屈驾,屈驾!”

来访者是庄周。庄周很高兴,说:“草民还以为见不着惠大人呢。”

惠施说:“怎么说话呢?惠施现在也和庄周一样,是一介草民。”

庄周说:“这么说,草民和草民,就好说话了。”

惠施说:“庄老弟,你说话总是不饶人。”

庄周故意挖苦惠施说:“惠大人一定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你坐在马车上,正眼不看小民一眼。”

惠施解释说:“那时候还不十分了解庄先生。”

庄周说:“待惠大人了解草民的时候,草民就连个农夫都不如了。”

惠施衣服虽旧,却是好衣服;庄周衣着既旧且粗,看着确实穷极潦倒。只是双目依然犀利,像是要洞穿一切。在庄周面前,别想躲闪,别想隐藏,更别想装模作样,巧言令色蒙他。庄周说话从不直来直去,鄙陋浅显;他幽默,诙谐,难免不挖苦,不刺痛人。会想的人从中颖悟做人想事的道理,不会想的人总骂他尖酸刻薄,唇枪舌剑,置人于死地而后快。刚才几句话,把惠施弄得很不好受,却没法发火。要不是和庄周有那么一夜长谈,受这样的冷嘲热讽,不定气成什么样。

而今惠施家里,简陋而粗糙,惠施打几个转身,不知道请庄周坐哪里好。庄周倒不介意,随意坐在草团上,说:“惠大人,如何?不当官当百姓了,还在楚国碰了壁,长不少见识吧?”

惠施吩咐郑氏弄些吃的,说:“你庄周老忘不了挖苦惠某,就不能以人为善些吗?”

庄周说:“你知道吗?古以石为针,病轻轻扎,病重重扎,名曰砭,庄周给惠大人扎针来了。”

惠施说:“依你所言,惠施是该轻扎,还是该重扎?”

庄周不直接回答,说:“你做了官,派头十足,是小病,可轻扎;你官迷心窍,眼里只有官,瞧不起百姓,病入膏肓了,不重扎不行。”

惠施很沮丧,说:“惠某倒霉若此,难道还嫌不够,非得揭疮疤不可?”

庄周说:“到你再也不着迷做官,贪图富贵的时候,小弟就不说了。”

郑氏倾其所有,做了一餐饭菜招待庄周。饭菜上桌,郑氏进来说:“请客人用餐。”

惠施被庄周气坏了,闷头不说话。庄周一个人去了灶间,吃饱,也不跟惠施告辞,丢句话给郑氏,说:“惠兄要是不嫌庄周可恶,尽管来找。”说罢,离开。

第三十三节

庞涓急于建功,几次在张仪跟前提出,立即调兵攻打小国中的任何一个,树威风,以便在将来的某一天,一举攻下韩、宋、鲁、赵,成秦、楚、齐、魏四国对峙,再各个击破,最后独掌天下大权。张仪觉得庞涓勇有余,谋不足,说:“自周天下势力日衰,各国争霸,已数百年,民生涂炭。如果没有正当理由而兴师动众,必定民怨沸腾,弄不好会祸起萧墙,还是看机会行事为好。”

庞涓仗他和张仪是同门弟子,说:“想不到你也是个瞻前顾后的庸夫。”

张仪说:“事关重大,非得详尽禀报大王不可。”

庞涓说:“惠王对师弟言听计从,何不早早建言?”

张仪说:“国事繁多,惠王还无暇顾及此事。”

庞涓想想急也无用,不再言语。一日,惠王退朝,留下张仪,说:“爱卿喜不喜欢射箭?”

张仪立即明白年轻惠王的意思,说:“若论射箭,微臣远不及庞涓,是否即召进见,大王亲自看看他的能耐?”

惠王说:“难得孤有空闲,叫上庞先生,一起外出转转吧。”

惠王酷爱骑马,酷爱狩猎。武侯尚武,健在的时候,常常带他和随从,在山野纵马奔突;或观武士角力,有时还亲自上阵,以壮士气。而今惠王年近四十,兴趣依然不减。惠王说的“转转”,就是要骑马外出狩猎。惠王狩猎只带贴身护卫,不着官服,不许称呼“大王”、“王”之类,只许叫张二王五;不许带宫里任何物件,以防被歹人认出,发生不测。张仪按惯例做好准备,禀报说:“是否即刻告知庞涓?”

惠王说:“孤尚不知此人秉性,爱卿可要小心。”

张仪凭自己对庞涓的了解,说:“臣愿以性命担保。”

张仪不放心,亲自登庞涓家门,见到庞涓,开口说:“庞兄,你建功时候到了。今日大王高兴,约你我外出狩猎,庞兄可趁机言及发兵之事。只是对惠王必得忠心不二,这是小弟用头担保的。庞兄若做得到,即可同往。”

庞涓随即抽出腰刀,割指发誓说:“小人要是对魏王有二心,即死于刀下。”

张仪说:“张某不过是提醒庞兄罢了,不必如此。”

惠王喜欢骑马,命备一匹烈马侍候。惠王、张仪、庞涓和惠王贴身护卫全扮作猎手模样,骑马出郊西。这里地面平坦,满眼草丛、小树,不时有野物出没。惠王骑在马上,威风凛凛。张仪说:“王兄如何玩法?”惠王说:“专打大兽。”

张仪问:“大花猛兽打不打?那东西可是危险,弄不好反为所伤。”

惠王说:“爹有训,干大事,一件算百件;干小事,百件还算不了一件。”

张仪说:“明白。”

惠王说:“你不明白。”

张仪低头不语,惠王说:“我用你干什么,用你来守这破家吗?你给我举荐庞涓干什么,是来陪我玩的吗?”

张仪说:“小人早有打算,见王兄太忙,不敢冒昧进言。”

惠王说:“我死了就不忙了。”

惠王和张仪并马前行,两人说什么,别人听不见。其实,惠王出游狩猎是假,问计于张仪是真。这件事太重大了,耳目无孔不入,稍有不慎,走漏消息,后果不堪设想。张仪见惠王垂询,把成胸已久的谋划简要地说了,惠王听罢,大笑,说:“好你个张仪,难怪是从鬼谷子那里出来的,一肚子鬼主意,好,就照你说的行事。”

张仪怕庞涓鲁莽,没有马上告诉他,而装做无事的样子。庞涓自知不该和惠王走得太近,离开几十步,见惠王忽然兴高采烈,又听到个“好”字,猜想一定是张仪向惠王禀报了什么事,但不好问。他眼前的地位,还不允许直接和惠王说话,只能耐心等待张仪告诉他。

在长满草莽的野地里走马,小野物倒是不少,惠王没有兴趣,回头对张仪说:“没意思,遛一趟马吧。”说吧,两腿一夹,马身子一耸,四蹄离地。马本来性烈,耐不住惠王慢吞吞地骑在背上。这下成了脱缰的马,狂奔起来。张仪吓坏了,要是不能很快制服烈马,惠王即便不摔死也会吓坏,他作为上卿,哪怕满身是嘴,也难以辩解。而自己骑术平平,要救惠王,弄不好把性命搭上。但若袖手旁观,也是死路一条。张仪横下心,狠抽坐骑一鞭。

张仪骑的也是好马,但是,烈马到底先狂奔几百步,要赶到前面去拦住烈马,谈何容易。这时,一匹马从张仪跟前飞奔而过,眨眼不见踪影,他知道那是庞涓骑马去追惠王。张仪心里直叫苦,拼命打马往前奔。翻过一座山丘,张仪闪眼看见惊人的一幕:庞涓的坐骑赶上烈马,两匹马并头的一刹那,庞涓纵身跳上烈马马背,从惠王手里夺过缰绳,死死勒住,马挣扎一阵,老实了。

张仪赶到,惠王吓得面无人色,张仪慌忙扶惠王下马,说:“张仪罪该万死。”

惠王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说:“如果没有庞壮士,不摔死也吓死。”

庞涓连忙跪拜,说:“小人庞涓,见过大人。”

惠王说:“胆大心细,是干大事的人。”

第二天早晨,惠王命大小群臣列于阶下,扫众人一眼,说:“孤今有文盖华夏的张仪,武冠群雄的庞涓,又有众臣鼎力辅佐,是到建大功立大业的时候了,孤封张仪为丞相,处置国事;庞涓为大将军,统领三军将士。如有不妥,当面提出,孤当酌处。号令既出,如阳奉阴违,或者公开违抗,定不轻饶!”

众臣虽不了解张仪、庞涓,却知道惠王说一不二,又说不上张、庞二人有什么不好,都说大王英明,山呼万岁。

魏都城雒阳离庄周老丈人都尉镇守的边关,也就三四天路程,庞涓命将士日夜兼程,攻打宋国。在庞涓看来,只消半个月,即可拿下睢阳,灭掉宋国。但张仪不赞成灭宋,理由是灭了宋,就得派大批忠臣良将前往镇守,国内空了,无力再行征讨。不如使宋子偃臣服纳贡,听凭调遣。惠王也觉得征一国,灭一国,占一国,力不从心,赞成张仪的主意。

虽然不能完全按自己主意行事,也还是有用武之地了。庞涓严令将士紧赶慢赶,三天赶到边关。庞涓命小校朝边关城楼发话说:“宋君子偃杀兄夺位,神人共怒。而今我王行天道,兴师讨伐逆贼,懂事的,把那贼捆了,送到我军营里来,没事;否则,杀个片甲不留!”

城楼上军士吓坏了,忙报告都尉。都尉登上城楼,见不远处尽是气势汹汹的人马,为首一小校正在不干不净地辱骂。虽然都尉大大小小打过几仗,这样吓人的阵势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果救兵不能很快到来,边关不保。失了边关,他这边关守将必死不说,宋国危在旦夕。宋国有探子在魏国四处密探,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探到?难道魏兵从天而降不成?

都尉一面命军士用大木头顶死城门,和边关共存亡;一面派快马赶往睢阳求救。都尉从女婿庄周那里知道,魏惠王新用张仪、庞涓二人。张仪诡计多端,庞涓善兵法,勇猛异常。两人都师从过鬼谷子,鬼谷子和女婿有过交往。如果舍这条老命,出关说服庞涓,再好没有;没法说服,拖拖时间,说不定救兵能赶到。

都尉先派人悄悄出关,到庞涓营帐里,陈言利害;自己飞马来找妞儿。庄周到底学会做些家务,妞儿用瓦盆淘高粱,他管火。庄周火也没管好,弄得满屋子是烟,自己成了花脸。庄周和妞还不知大祸临头,见了都尉,妞儿忙请他坐;庄周趁机出来见老丈人,见都尉神色慌张,说:“老大人何事心神不宁?”

都尉作了必死的准备,倒也轻松,说:“庞涓无故领兵来犯,我已派快马飞报康王。只怕救兵到来,城门已破。所以,只有本职冒死出关说服庞涓。能说服,万幸;说不服,也赢得了工夫。”

妞儿吓得脸都白了,说:“爹,你千万去不得。”

都尉说:“照理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如果庞涓讲道理,爹无事;如果不讲道理,爹就为宋国尽最后一点力了,和女儿爱婿就此一别。”想一想,说,“不管怎么说,本职跟惠大人还是有一面之交,找找惠大人,说不定能解围。”

庄周说:“惠施早已被一脚踢开,无职无官,和愚婿一样是白丁,说话谁听?”

妞儿看一眼庄周,说:“你枉自做个男人,也替爹出出主意呀。”

庄周不急不忙,说,“不过,岳父倒是可以告诉庞涓,说庄周和你师父是好朋友,凡事不可做得太过了,免得自取其咎。”

都尉怎么听这话也像是在威胁人家,人家兵临城下,能说这样的话?但眼下不是跟女婿争执的时候。相机而行吧,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说。

都尉从小门出关,望魏军营地走去,离营地还有几十步,就被喝住:“别动,动动就射死你!”

都尉没有动,跟着,两个手持兵器的军士出来,都尉大声说:“我是边关守将,请你们大将军出来说话!”

都尉被架到军营前,都尉又说:“我要见你们大将军!”

军士说:“大将军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吗?”

都尉想起庄周说的话,说:“你少耽误工夫,庞涓的师父和庄周是好朋友,庄周是本官女婿,懂事的快快传话;要不,要你好看!”

这几句话果然生效,军士带都尉进了营帐,禀报说:“大将军,此人要见你。”

庞涓起身,见眼前站着的是个五十开外的男子,赤手空拳,挥挥手,让押都尉军士退下,问都尉说:“你是什么人,敢闯我大军军营?”

都尉直视对方眼睛,说:“这话该问你才对,你为什么带领人马犯我边关?”

庞涓说:“这话本来没必要跟你说,不过,说说也好。你们宋国臣逐君,弟杀兄长,乱了国家,坏了天下。你能把子偃捆来见魏王,听凭发落,没事;若要抗拒,城破国亡!”

都尉冷笑一声,说:“作了强盗当了贼,还要说别人该被抢,该被偷,亏你还有脸面领军打仗!”

庞涓被激怒了,说:“你敢在本大将军跟前胡言乱语,就不怕送你上西天!”

都尉毫不畏惧,说:“我知道你庞涓不仁不义,为个人升官发财,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本守将来了就不打算回去。不过,末将还是要劝你一句,你先生还尊重庄周几分。庄周是末将女婿,难道你就一句好话也听不进?如果是这样,必自取其咎!”

庞涓冷笑一声,说:“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如果不是为宋国安宁,为老百姓过好日子,魏王不会兴师动众,你女婿庄周和本将军师父既是好友,就应当支持这一义举。”

都尉冷笑一声,说:“庞将军,你这也叫义举,天下无义举可言。”

庞涓不接都尉话茬,说:“庄先生智慧过人,应该大有一番作为才是,而今隐逸山野,实在可惜。”

都尉无心听庞涓闲扯,说:“末将还是劝将军早些收兵的好,免得大军到来,败在康王手下,面子上不好看。”

这时,忽然有军士入报,说:“大将军,关已攻破。”庞涓立即起身,告诉都尉说:“看看吧,魏军勇猛异常,不赶快看看,都城睢阳破了,就看不到了。”

都尉冲出营帐,见宋国边关大城门已被大木头冲开,手持兵器的魏军潮水般涌入,都尉气得连吐几口血,倒下,无数骑马军士挥舞着长矛大刀,从都尉身上踩过,待人马过去,都尉已血肉模糊……

第三十四节

宋这样的诸侯国,地不大,人口不足百万。从司城(司空)剔成逐宋文侯,到子偃杀剔成,自号康王,一直动荡不安。康王即位,清洗一大批人,忠臣良将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连庄周这样与世无争的人也被赶出漆园。大臣子奉劝谏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大王即位不久,宜大赦天下,抚慰朝野臣民才是,如何可以再施暴政?”

康王醒悟,想召回被贬谪大臣和将帅,但有的不愿回来,有的已投奔别国,庞涓看准这个机会,大举进攻。庞涓怕失去民心,不敢大肆掳掠,但毕竟是战争,所到之处,百姓逃的逃,没逃掉的,被拉去做苦役,妇女被糟蹋,难以尽计。

都尉派去送信的快马,第三天到达睢阳,见到康王的时候,说了个“庞”字就倒下了。左右从快马身上找出都尉的信,康王看罢,吓得浑身打战,急招大臣子奉问计,子奉皱了半天眉头,说:“如果不是急得火烧眉毛,倒是可以派使节前往鲁、齐求救,陈言利害,他们不会不出兵。只要他们出兵,宋危可解。”

康王说:“魏军不日到达城下,远水还能救近火吗?”

子奉说:“不如把施鹄大人请来,由他率军出城抵挡几天;一面派快马飞往鲁、齐求救。”

庞涓大军长驱直入的消息很快传进宫里,王亲国戚人心惶惶,康王爱妃胡氏惊惊咋咋,说:“国舅都卷了细软,准备离开睢阳,我们也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康王火冒三丈,拔剑在手,发狠说:“城亡我亡,城在我在,谁再说逃离,先杀了他!”

胡氏不敢再说,退下,施鹄进来,见康王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说:“大王,你这是……”

康王说:“宋与魏素为盟好,今魏背信弃义,破关而入,孤命爱卿为大将军,率军出城,活捉那贼,以平孤心中忿恨!”

施鹄问:“领兵是何人?”

康王说:“庞涓。”

施鹄领兵打过无数仗,可说是沙场老将了,没听说有个庞涓,是哪里来的毛贼?他说:“大王不必焦虑,谅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有何能耐,施鹄去把他擒来就是。”

康王见他轻敌,提醒说:“老将军不可轻敌,他可是鬼谷子门人。”

施鹄说:“鬼谷子不过是卖嘴皮子的人,怕他?”

康王立即传令,调集人马出城迎战。康王怎么也没有想到,派往鲁、齐求救的快马还没有回来,已有快马传来令他心惊胆战的消息:宋军与魏军交战失利。康王急召子奉商量,子奉也想不出好办法,康王说:“孤亲自督战,后退者斩!”

康王话刚落音,又有快马报,说:“魏军到睢阳只有一天行程了。”

康王命左右说:“备马!”

子奉和左右都苦苦相劝,子奉说:“大王万万不可如此,你若无事,宋还有东山再起之日,万万不可造次。”

此时,又有探子报,说:“魏军在城外五十里处扎营。”

康王慌了,问子奉说:“爱卿,如何是好?想不到宋相传七百多年,竟葬送在孤手里。”说罢,泪流满面。

子奉安慰说:“魏王贪婪,大不了求和,割些地给他们,以保宋国。”

康王叹口气,说:“看来只有这样了。”

施鹄匆忙中领兵出都城,在城西二十里处和庞涓人马交战。施鹄英勇异常,庞涓没有占到便宜;施鹄还以为抵挡住了魏军,谁知道才过半天,探马报睢阳城告急,命他速回睢阳。施鹄哪曾想庞涓一面作硬攻强打的架势,派兵和他周旋,却派精锐抄小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前进。以至兵临城下,康王还在梦中。

睢阳被魏军围得铁桶一般,庞涓亲自写信劝降,命弓箭手将写在绢上的信射进城里,扬言如果三天不出城投降,一旦攻破,绝不留情。第四天上午,康王只好写降书,派人送到庞涓营帐里。庞涓按魏惠王的意思回了信,说:

你兄身为司空,逐君王文侯,大逆不道;你又弑兄夺位,神人共怒,魏王行天道,兴师讨伐。本要亲自擒斩你子偃,以谢天下,但恐荼毒百姓,是以罢兵。但子偃必须臣服,岁岁纳贡;魏军可随时入宋任何地方,不得阻拦。

条件苛刻,但战败之师,无平等可言,康王只好忍辱签字。

都尉被人踩马踏,成了肉饼,妞儿是凭衣物认出爹的。都尉活着的时候,待人不错。守城军士见都尉死得这样英雄,很敬佩,把都尉抬到边关最高的山丘上掩埋,死后依然尽他守卫国门的天职。妞儿在坟前化过纸,呆呆地坐着。

庄周坐在一旁,望着远处,说不清他是愤懑,悲戚,还是怅惘,妞儿说:“我爹惨死,你好像没事一样。”

庄周幽幽地说:“是啊,生命还没有到终结的时候,就这样被夺去了,夺去这条生命的正是人类自己,这就叫互相残杀。”说着,指着东南方,“那里有我的国家,我的家乡,就是没完没了的争夺,夺走我爷爷的生命。庄周两次参加征战,虽然没有亲手杀人,却看到了成百的人被杀。庄周离开楚军,回到家乡荆州葛地,那里已变成废墟,一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庄没了,庄周父母杳无音讯,一定已死于战乱……”

说着说着,庄周眼泪直涌。庄周的遭遇,妞儿听他说过多次,都好像隔着一层。灾难落到自己头上,活鲜鲜的爹就这样被踩成肉饼,痛得格外深沉,格外不能忍受。庄周是孤儿,想不到自己这么快也成了孤儿。她想安慰安慰夫君,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庄周忽然起身,在老泰山坟前跪下,说:“庄周再无能,也要让害死你老人家的罪魁祸首认罪!”

说罢,起身对妞儿说:“我要找庞涓,要告诉他,杀人有罪,赶快住手!”说着,就要离开坟地。

妞儿知道庞涓是鬼谷子弟子,夫君和鬼谷子是朋友,论起来,庞涓该认夫君为师叔。师侄造了天大的孽,别说劝说,就是训斥,甚至惩罚也是应该的,免得让更多的人遭难。但是,在妞儿的眼里,庞涓已经不是人,而是恶鬼。夫君要是去找他,只能是送死。妞儿一把拽住庄周胳膊,说:“你不能去送死!”

庄周说:“为夫和庞涓的先生是朋友,难道敢把庄周怎么样?”

妞儿死死地拽住不放,说:“他已经不是人了。”

庄周说:“庄周不忍心看到更多的人遭难。”

妞儿一甩手,说:“好,妞儿和你一起去,要死也死在一起,横竖死一人是死,死两人也是死……”

庄周说:“你快要生了,不能走。”

妞儿说:“知道我快要生了,你为什么还要去送死!想让孩子一生下来就没爹?”

妞儿不理他,起身往回走。

一连好几天,庄周真的哪里也不去。除了在附近看风景,就陪着妞儿,看妞儿高高隆起的肚子说傻话:“人是什么呢?最初的时候,是一股气,阴阳交合,这股气才变成坯胎,变成人,到一定年月,生命走到了尽头,又成了一股气……人有生必有死,没什么想不通的……”

妞儿说:“照你这样说,人都得一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庄周好像进入了另一种天地,在这个无比空灵的天地里,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他说:“除了无边无缘,无来无去,无尽无休的这个大世界,其余全都一样。有生就必有死。正因为这样,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生存的权利,都应该被尊重、爱惜。要爱惜自己,也要爱惜别的生命,所以我说,打仗最无道,无道就在于为了私欲,什么都敢做……”

妞儿越来越听不懂男人说的话了,她骂他疯子,癫狂,到骂也无用的时候,就不理睬。这阵,妞儿肚子越疼越厉害,勉强走进自己的棚子里,不得不赶快躺下。就在掩埋都尉以后的第五天,一个小生命降生,妞儿一看是男儿,说:“儿啊,你可不能学你爹模样做个怪人。”

妞儿刚生孩子,肚子掏空了,整天叫肚饿。家里没什么好的吃食可补身子,庄子想起自己还有钓鱼这点能耐,给妞儿备了吃的,说:“庄周没本事给夫人找好的吃,补补身子,钓鱼还是会的,为夫钓鱼去了。”

妞儿想想难得丈夫想到自己,说:“夫君什么都好,就是像匹没龙头的马,管不住自己。现在你我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了,你得学着当家。”

庄周想起孔丘“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话来。想想这人很怪,明明知道娶亲就会生孩子,生了孩子就有了家,有了家就得像个家的样子,就得捆住手脚,为什么偏要走这条路呢?连自己这类最不能受约束的人也欣然走进这样的樊笼?这大概也是不能违抗的“道”吧?难怪孔夫子如此津津乐道他那一套了。真还人人都离不开他那一套,只不过他太看不开了。都快要变成另外的东西了,还依依不舍,“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我没他老先生陷得深,少了许多烦恼。

庄周高高兴兴地拿了钓鱼竿,走出棚子。鱼竿很粗糙,一根长竹子,顶端系根细绳,再系上铜针弯成的鱼钩,成了。鱼篓也很不成样子,是妞儿教庄周编的,很蹩脚。庄周没忘记戴上那顶破斗笠,穿上旧草鞋,准备停当,跟妞儿说:“等着,庄周去去就来,钓来肥鱼,熬鱼汤给妞儿补身子。”

妞儿打招呼说:“别马儿没缰绳似的,一出去就什么都忘了,钓得到钓不到鱼都早些回来。”

庄周说:“夫人尽管放心。”

妞儿说:“你什么时候不让我操心就好了。”

庄周第一次没有到处看风景,只专心地钓鱼,钓上半篓,急忙赶回家。剖鱼,把火烧旺,熬成汤,倒一碗,端给妞儿。妞儿接过碗,只是流泪,庄周说:“好好的,怎么哭啦?”

不说还好,庄周一说,妞儿反倒抽泣起来,说:“为妻高兴……”

庄周忽然说:“我想好啦,我们搬家吧。”

妞儿问:“为什么?”

庄周说:“你爹死得很惨,住在这里,你我会老想他,不如换个地方。”

妞儿想想也对,问:“搬去哪里?”

庄周说:“找好了去处就告诉你。”

其实,庄周已经物色了地方,只不过怕妞儿一时转不过弯来,没有马上说。

第三十五节

惠施满怀希望楚宣王能看上他,只要宣王起用,哪怕不是他想要的职位,也将就了,只要站住脚,不怕宣王不重用。

惠施哪曾想,他在楚国求职,根本没有回旋余地。时建说话很委婉,他也听出来了,楚宣王要的不是他这类稳健的人物,而是要张仪、庞涓那样的疯子。庞涓领军东进,一路杀伐,直逼睢阳,康王不得不就范,纳贡称臣。赵、韩都不算强大,离魏都很近,下一步魏王又要庞涓攻打哪个国家?不管魏国下一步要攻哪里,他相信附近几国已经寝食难安,一定费尽心机寻找保全之计,而最当紧的是栋梁之材,最好是能扛大鼎的首辅。惠施自认为无论在哪个国家,做首辅都绰绰有余,只不过得慧眼识珠。不然,还得身陷泥沼。

赵国和韩国相比,惠施以为赵国更适合自己。赵地处中原要冲,可谓兵家必争之地。北有强悍的匈奴,东有齐,南有魏,西有秦,都对赵这块肥肉垂涎,形势不可谓不严峻。肃侯在位二十年,无大建树;而今年事已高,儿子又还扛不起大梁,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赵国内部如何,惠施不是很清楚。但从方方面面观察,肃侯并没有找到强有力的助手,否则,不可能是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他相信自己经过一番挫折,一定长进不少,只要准备一套富国强兵策略,不怕赵肃侯不接纳。

至于韩国,比赵国弱得多,要扶起来太难,不在惠施考虑之列。他想:“庄周这家伙鬼得很,问问他说不定有妙计。”

说实话,惠施并不喜欢庄周。不喜欢庄周穷酸,不喜欢老跟他抬杠,刺他却又离不开庄周。惠施不能不承认,庄周智慧要比他高得多。许多在他看来无从下手的事,到庄周那里,几句话就说透了。所以,一有难题,转去转来还是要找庄周。

问了好几个人,走了许多弯路,才找到庄周那破棚子。他到棚子跟前的时候,庄周正在往外搬破烂。孩子饿得直哭,妞儿抱着,一面不停地走动,一面哼哼曲儿。惠施下马车,见庄周抱一卷被褥出来,说:“弄了半天,你还住这样的地方啊?”

庄周见是惠施,并不觉得惊讶,也没把它当作贵客,平淡得像天天见面一般,说:“你说我该住什么样的地方呀?”

惠施说:“起码得住像样一些的屋子嘛。”

庄周说:“就算我住在大房子里,也不会有王宫好啊。同样是王宫,还有好有差呢。我住这里是不好,但是,还有很多人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呢。”

还是惠施辩输了,他有些难堪。但自己早已不是朝中权贵,没威风可耍了,再说,是来求教的,惠施只好换个话题,说:“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难道不请进家里坐坐?”

庄周指指旁边半截木头,说:“家里乱糟糟的,就坐那里吧。”

惠施坐下,妞儿出来,见是惠施,说:“是什么风把惠大人吹到这里来啦?”

惠施欠身说:“在下早已不是什么大人,现在和庄周老弟一样,一介草民。”

妞儿说:“惠大人真会说笑话,好好的当着大官,怎么会和他一样?”

事情到了这一步,惠施对谁都不想隐瞒。他把魏惠王重用张仪、庞涓,自己遭到冷落,一气之下离开魏国的经过大致说了说,说:“惠施毕竟涉世太深,没法跳出凡俗,和你们那样过清贫日子,还是要投权贵门下,谋一官半职。宁可委屈人格,也不可委屈肚子。庄周老弟,你怎么说我都可以,今天惠施来,就是要你替我拿拿主意的。”

庄周笑了,说:“你要是听了我的话,就非饿肚子不可,还是不说了吧。”

妞儿说:“惠大人真心真意来问你,你摆什么架子?”

庄周不想让妞儿难堪,说:“好吧,说,你要我拿什么主意?”

惠施说了说自己的想法,说:“我想去赵国试试?不知道是否有把握?说实话,惠施已经碰了一次壁,再碰壁就太难堪了。再说,两次都碰壁,再找就更难了。”

庄周虽然不在朝中为官,可他有忘年交鬼谷子、时建,有比他年轻的孙膑,还有在战争中致残的军士、离开军队的谋士,民间读书人、手艺人、商人、庄户,常常有各种各样的人登门拜访,传递消息,也不乏送这送那吃食的人。可以说,庄周不出门,也知天下事。再说,他极善于站在高处看这个纷乱的世界,知道它过去是怎么走来的,就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庄周觉得惠施太讲实利,但又想,人家几十年都这样过来了,一下改得过来吗?再说,世界就是这样五花八门,谁也不好勉强谁,想一想,说:“我的主意多半极差,还是不说了吧。”

惠施说:“差也说,要不我就白跑这一趟了。”

庄周没有直接回答问题,问:“你喜欢游览吗?”

惠施不知道为什么问这话,说:“喜不喜欢游览与惠施的求职有何相干?”

庄周说:“大有干系。奇险处往往风光无限,平坦处则淡然无味。”

惠施说:“你的意思是让惠施去奇险处了?”

庄周说:“不但去处要险,出招也要险。这年头,平平庸庸,找不到好职位。”

惠施眨巴眨巴眼睛,明白了大半,说:“老弟你能不能再说得明白一点?”

庄周说:“惠施你聪明过人,还需要说破吗?”

惠施一拍头,说:“就依老弟所言。”说罢,起身。

庄周说:“且慢,既然来了,怎么说也要小酌两盅再走吧?”

惠施想:“你老弟穷得叮当响,还喝两盅?”

庄周看出惠施的疑虑,一指身后,说:“送菜送酒的来啦。”

惠施回头看时,见几个短打的抬着只黑乎乎的东西走来,其中一个只有一条腿,拄一根满身结巴的木棍;一个扁平头,看不清眼睛、鼻子、耳朵、嘴;一个只见肩膀不见头在哪儿,却能听见他说话;还有个斜挂只唢呐……短打们衣衫破烂,脸手倒是干净的。黑东西抬到跟前,惠施才看清楚,是只烧熟的山羊。两位短打将抬来的酒坛搁在旁边。好像相约了一样,妞儿跟着端出一摞土碗,在面前排开。其中,一个短打操把贼亮的解剜刀,几下就把熟山羊割成若干块,割罢,顺手撂一块给惠施。惠施接住,看一眼庄周,庄周跟着接了一块,说:“吃呀!”

惠施左看右看,没下嘴处,操刀的人说:“嫌大了不是?拿着,别动!”

惠施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嚓”的一声,手里拿着的肉落下了一块。惠施这一吓不轻,脊背直冒冷汗。“嚓”的一声,又掉一块下来,两块大小一样,惠施央求说:“别割啦,吓死我啦。”

庄周笑得很开心,说:“喝酒喝酒,压压惊。”

惠施喝下几口酒,渐渐平静下来,庄周见他慌张的样子,觉得好笑,说:“惠兄家境殷实,足不出户,没见过民间这样的能人吧?”

惠施说:“孤陋寡闻,孤陋寡闻。”

庄周说:“庄周的朋友能人无数,下来走走就知道了。”

惠施连说“是是是”,想一想,惠施还觉得见肃侯成功把握不大,说:“庄老弟,你看愚兄去见肃侯有把握吗?”

庄周说:“这就要看你如何说服他了。”

惠施老老实实说:“在这上面,愚兄的确没多大本事。”

庄周笑了,说:“我说你惠施太老实果然不错。如果你当肃侯的面,哪儿痛就戳那里,他就不能不想想你说的话了。”

惠施反问说:“你看愚兄有痛的地方吗?”

庄周说:“穿铠甲的人是戳不疼的。”

惠施一时懵了,说:“愚兄明明穿布衣,你怎么说穿铠甲?”

庄周说:“你前面被名包着,后面被利裹着,头上被地位罩着,还不算穿铠甲吗?”

惠施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在庄周心目中竟这样糟糕,脸一阵白,一阵红,妞儿埋怨庄周说:“你那嘴,积点德行不行?”

庄周不笑了,说:“不戳痛处,就不如不说。再说,惠兄还要从我这里学这一手不是?”

惠施想了半天,说:“何为赵君痛处?惠施还是不大明白。”

庄周说:“你就说,赵国危急了。”

惠施惊问:“你如何这般说?”

庄周说:“魏国很快要进攻赵了。赵既无贤臣辅佐,又无良将领兵,何以抵御来犯之敌?”

庄周把话挑明,惠施顿悟。庄周的话,不但指眼前的形势,还包括了魏、赵的一段旧怨。魏文侯启用吴起,改革弊政,国家兴旺。北面收服邻近小国中山。正雄心勃勃地想再扩大地盘的时候,老天不佑,文侯撒手西归。赵国探得魏举行国丧,趁机占了中山。魏武侯即位,对赵恨恨不已,发誓一定要报此仇。这件事,庄周还在楚国的时候就听说了,当即预言魏、赵结怨,有朝一日必起战端。

庞涓说惠王起兵,果然利用了魏、赵之间这一积怨。

赵地处中原兵家必争之地,想称霸群雄的国家,对赵都城邯郸全馋涎欲滴。赵肃侯才五十多岁,已须发灰白。儿子语虽聪明,却办事造次,让他放心不下;要命的还是始终没找到个靠得住的宰辅,用心辅佐儿子。赵国这大致情况,惠施是了解的。也悟出了庄周说的“戳痛处”是什么意思。正因为他悟出了这一点,才胆战心惊。去求职不奉承备至,却去戳人痛处,不是找死吗?但如果不痛不痒地说一通,倒不如不说。想来想去,还是拿定主意冒一次险。

惠施在魏国虽不算很有名,肃侯对他还是有些了解;也知道魏惠王重用张仪、庞涓,庞涓率军打到睢阳,逼康王就了范。他想,如果有朝一日庞疯子率军攻打赵国,又将如何?他可宁死也不西面称臣。

就在这个时候,惠施经过层层关卡,走进王宫大院,在门外等候传话。肃侯摸不透惠施来赵用意,见了惠施,并不起身,只示意一旁就坐。惠施从庄周那里学了一手,没坐,却叹口气说:“大难将至,君侯尚且不慌不忙,令惠施佩服。”

肃侯说:“惠施,你就不怕孤将你当魏国奸细杀了?”

惠施大笑说:“惠施已不在魏国多时,只是不忍心看赵国重蹈宋国覆辙,国家灭亡,百姓遭殃,才不辞辛苦走这一趟,若君侯以为惠施不轨,惠施走就是了。”

肃侯听惠施说话有些来头,口气和缓下来,说:“说说难从何来?”

惠施不慌不忙,说:“魏将攻赵无疑。”

肃侯问:“何以魏必攻赵?”

惠施说:“赵占魏属中山国,魏一直耿耿于怀,只是魏能耐还不足以灭赵,才没有贸然起兵。”

肃侯不语,却没法掩饰忧虑神色。

惠施说:“魏自吴起改革朝廷弊端起,就雄心勃勃,要称霸世界。现在用张仪为相,庞涓为大将军,意在横扫诸小国,再与秦、齐、楚对抗,征讨宋国只是第一步……”

惠施话还没讲完,肃侯忙屏退左右,施礼说:“如此,如何是好,请先生赐教。”

惠施见时机已到,说:“君侯年事已高,如要率军征讨,力难从心;公子经验少,又缺个靠得住的宰辅,勇敢善战的将帅,如何抵挡得住?”

肃侯说:“孤也知道这乱世里,人才最当紧。苦就苦在是人才都抢着要,哪里待遇优厚就去那里,赵国差一步就步步差了。”

惠施说:“在下倒可以保举一人。”

肃侯说:“请说。”

惠施说:“此人姓廉名颇,比在下小十多岁,智勇双全,若得他领军,危患可减去一半。”

肃侯说:“孤知道此人,只是多次派使者拜访,都没访着。”

惠施说:“君侯放心,惠某此次出面,一定要找到他。”

肃侯慌忙施礼,说:“孤这就拜托先生了。至于宰辅,就请先生出任吧,还望不要推辞。”

惠施高兴得只差蹦起来,心想:“庄周真是诡计多端,他出的主意,一用就灵。”但他还是稳住了自己,说:“这可是受命于危难之时,惠某恐难当此重任。”

肃侯生怕惠施反悔,说:“隔日即重金聘用先生,万望不要推辞。”

第三十六节

肃侯决定亲自登惠施家门,由惠施请廉颇出山。惠施成了赵国宰辅,肃侯在邯郸都城给他安排了宽阔的官邸,比在魏国的时候好得多了,俸禄也丰厚得多。惠施见肃侯亲自登门,慌忙出门迎接,跪拜,肃侯扶起,说:“爱卿不必多礼,寡人还有紧要事说。”

惠施请肃侯至书房,命佣人看茶,惠施说:“君侯有何事垂询?”

肃侯说:“实不相瞒,寡人命人请过廉颇,都没有结果,不知爱卿有何妙计?”

惠施说:“微臣和廉颇是朋友,微臣前去,至少不会断然拒绝。”

肃侯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请廉颇出山,只好劳爱卿了。”

肃侯话说到这份上,惠施只能亲自出面了。惠施和廉颇相交不深,远远达不到无话不说,有求必应的地步。更要紧的是不知道廉颇对赵肃侯有何看法,对自己有何看法。廉颇为人刚直,讲义气。只要对肃侯和对自己内中一人看法不错,事情就成了一半。如果廉颇对肃侯和他看法都不好,事情就难办了。但肃侯如此厚待他,第一件事就办不下来,也太没面子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君侯放心,惠施受君侯厚恩,一定尽力办成此事。”

惠施送别肃侯,返回官邸,愁得脸都黑了,郑氏说:“没来由发什么愁呀?”

惠施说:“都是为夫思虑不周,匆匆举荐廉颇,刚才还答应君侯一定能请廉颇出山,倘若请不来,为夫如何在赵国待下去?”

郑氏说:“夫君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惠施说:“为夫才不糊涂哩,肃侯派人请廉颇出山,廉颇面也不见。”

郑氏说:“廉颇是大将才,不愿意出山,是不做他不愿意做的事。魏国已经打下宋国,下一个要打的一定是赵国。现在请廉颇出山,不是要他干不仁不义的事,而是要他来解救国家危难。廉颇是赵国人,明大义之士,能不答应?再说,廉颇是大孝子,若赵国答应赡养他母亲,他一定感恩不尽,为赵国效命。”

惠施眼前一亮,抓住妻子的手说:“爱妻所言极是,为夫以前如何不知道爱妻这般能耐?”

郑氏说:“你求教庄周,庄周说什么,为妻认真听了,你却没有。老自以为是,争个不休,所以,要紧处没学到。”

惠施听着有些糊涂,郑氏说:“胆子大些,不要患得患失,办法就出来了。”

郑氏的一席话,使惠施开窍不少,他想出两条请廉颇出山的主意。

廉颇家在涿州乡野,幼年亡父,除了辛苦耕耘,孝敬母亲,就是练拳脚棍棒。廉颇生得高大、结实,特别能吃,他吃一餐,别人要吃一天。母子二人,辛辛苦苦,也只够糊口。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能让我儿吃饱饭就好了。”

廉颇说:“儿宁可饥肠辘辘,也不吃来路不明的食物。”

一年以前,廉颇在道上与赵国派来的官差相遇,官差拦住他,说:“呃,你知道这一带有个叫廉颇的人吗?”

廉颇听着话不入耳,扫官差一眼,问:“你们找他干什么?”

官差说:“这话是你该问的吗,你就说这一带有没有这个人吧。”

廉颇看官差一眼,说:“有你这般问话的吗?”

官差在老百姓跟前作威作福惯了,没想碰上颗硬钉子,瞪圆眼睛,说:“不这样问咋样问哪?”

廉颇听官差越说越不像话,干脆说:“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们。”

后面这句话,官差听进去了,扬起马鞭,照廉颇背脊狠狠抽下。廉颇有功夫在身,而且力大得吓人。身子一闪,让过呼啸而来的鞭子,眨眼间,官差举鞭子的手腕已被铁钳似的手钳住,轻轻一拽,拽下马来。几个军士不知道廉颇厉害,挥舞着兵器,要教训廉颇。廉颇哪受得了这样的欺负,抓住一个军士的胳膊,提起来,摔出去十几步远,重重地砸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跟着,另一个军士挨了狠狠的一脚,倒在地上,哼哼不止。其余军士,不敢近前。廉颇抓住官差,问:“你知道为什么挨揍吗?”

官差翻翻白眼,求饶说:“爷爷,小人有眼无珠,饶了小人吧。”

廉颇说:“听着,老百姓是不能欺负的!”

官差怕再挨揍,赶忙说:“是是是,再不敢了。”

官差回到宫廷,不敢如实禀报,只说找了几天,没找到,是不是真有廉颇其人都难说。惠施向肃侯提起廉颇,肃侯才想起一年前曾派人找廉颇这件事来。至于官差和军士无理挨揍,官差不说,军士不说,廉颇自然不会说。廉颇不说,是怕母亲担心。局外人谁也不知道,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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