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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1 07: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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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许地山

出版社: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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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生(新课标)

落花生(新课标)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落花生(新课标)作者:许地山排版:KingStar出版社: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1-01ISBN:9787517823971本书由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授权、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卷空山灵雨心有事(开卷的歌声)

心有事,无计问天。

心事郁在胸中,叫我怎能安眠?

我独对着空山,眉更不展;

我魂飘荡,犹如出岫残烟。

想起前事,我泪就如珠脱串。

独有空山为我下雨涟涟。

我泪珠如急雨,急雨犹如水晶箭;

箭折,珠沉,融作山溪泉。

做人总有多少哀和怨:

积怨成泪,泪又成川!

今日泪、雨交汇入海,海涨就要沉没赤县:

累得那只抱恨的精卫拼命去填。

呀,精卫!你这样做,虽经万劫也不能遂愿。

不如咒海成冰,使他像铁一样坚。

那时节,我要和你相依恋,

各人才对立着,沉默无言。蝉

急雨之后,蝉翼湿得不能再飞了。那可怜的小虫在地面慢慢地爬,好容易爬到不老的松根上头。松针穿不牢的雨珠从千丈高处脱下来,正滴在蝉翼上。蝉嘶了一声,又从树的露根摔到地上了。

雨珠,你和他开玩笑么?你看,蚂蚁来了!野鸟也快要看见他了!蛇

在高可触天的桄榔树下。我坐在一条石凳上,动也不动一下。穿彩衣的蛇也盘在树根上,动也不动一下。多会让我看见他,我就害怕得很,飞也似的离开那里,蛇也和飞箭一样,射入蔓草中了。

我回来,告诉妻子说:“今儿险些不能再见你的面!”“什么缘故?”“我在树林见了一条毒蛇:一看见他,我就速速跑回来;蛇也逃走了。……到底是我怕他,还是他怕我?”

妻子说:“若你不走,谁也不怕谁。在你眼中,他是毒蛇;在他眼中,你比他更毒呢。”

但我心里想着,要两方互相惧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胆一点,不是他伤了我,便是我伤了他。海

我的朋友说:“人的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面就完全失掉了!因为我们太不上算,在这无涯浪中无从显出我们有限的能力和意志。”

我说:“我们浮在这上面,眼前虽不能十分如意,但后来要遇着的,或者超乎我们的能力和意志之外。所以在一个风狂浪骇的海面上,不能准说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就可以达到什么地方;我们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随着波涛颠来摇去便了。”

我们坐在一只不如意的救生船里,眼看着载我们到半海就毁坏的大船渐渐沉下去。

我的朋友说:“你看,那要载我们到目的地的船快要歇息去了!现在在这茫茫的空海中,我们可没有主意啦。”

幸而同船的人,心忧得很,没有注意听他的话。我把他的手摇了一下说:“朋友,这是你纵谈的时候么?你不帮着划桨么?”“划桨么?这是容易的事,但要划到哪里去呢?”

我说:“在一切的海里,遇着这样的光景,谁也没有带着主意下来,谁也脱不了在上面泛来泛去。我们尽管划吧。”山响

群峰彼此谈得呼呼地响。它们的话语,给我猜着了。

这一峰说:“我们的衣服旧了,该换一换啦。”

那一峰说:“且慢罢,你看,我这衣服好容易从灰白色变成青绿色,又从青绿色变成珊瑚色和黄金色,——质虽是旧的,可是形色还不旧。我们多穿一会吧。”

正在商量的时候,它们身上穿的,都出声哀求说:“饶了我们,让我们歇歇吧。我们的形态都变尽了,再不能为你们争体面了。”“去吧,去吧,不穿你们也算不得什么。横竖不久我们又有新的穿。”群峰都出着气这样说。说完之后,那红的、黄的彩衣就陆续褪下来。

我们都是天衣,那不可思议的灵,不晓得甚时要把我们穿着得非常破烂,才把我们收入天橱。愿他多用一点气力,及时用我们,使我们得以早早休息。暗途“我的朋友,且等一等,待我为你点着灯,才走。”

吾威听见他的朋友这样说,便笑道:“哈哈,均哥,你以我为女人么?女人在夜间走路才要用火;男子,又何必呢?不用张罗,我空手回去吧,——省得以后还要给你送灯回来。”

吾威的村庄和均哥所住的地方隔着几重山,路途崎岖得很厉害。若是夜间要走那条路,无论是谁,都得带灯。所以均哥一定不让他暗中摸索回去。

均哥说:“你还是带灯好。这样的天气,又没有一点月影,在山中,难保没有危险。”

吾威说:“若想起危险,我就回去不成了……”“那么,你今晚上就住在我这里,如何?”“不,我总得回去,因为我的父亲和妻子都在那边等着我呢。”“你这个人,太过执拗了。没有灯,怎么去呢?”均哥一面说,一面把点着的灯切切地递给他;他仍是坚辞不受。

他说:“若是你定要叫我带着灯走,那让我更不敢走。”“怎么呢?”“满山都没有光,若是我提着灯走,也不过是照得三两步远,且要累得满山的昆虫都不安。若凑巧遇见长蛇也冲着火光走来,可又怎办呢?再说,这一点的光可以把那照不着的地方越显得危险,越能使我害怕。在半途中,灯一熄灭,那就更不好办了。不如我空着手走,初时虽觉得有些妨碍,不多一会,什么都可以在幽暗中辨别一点。”

他说完,就出门。均哥还把灯提在手里,眼看着他向密林中那条小路穿进去,才摇摇头说:“天下竟有这样的怪人!”

吾威在暗途中走着,耳边虽常听见飞虫、野兽的声音,然而他一点害怕也没有。在蔓草中,时常飞些萤火出来,光虽不大,可也够了。他自己说:“这是均哥想不到,也是他所不能为我点的灯。”

那晚上他没有跌倒,也没有遇见毒虫野兽,安然地到他家里。梨花

她们还在园里玩,也不理会细雨丝丝穿入她们的罗衣。池边梨花的颜色被雨洗得更白净了,但朵朵都懒懒地垂着。

姊姊说:“你看,花儿都倦得要睡了!”“待我来摇醒他们。”

姊姊不及发言,妹妹的手早已抓住树枝摇了几下。花瓣和水珠纷纷地落下来,铺得银片满地,煞是好玩。

妹妹说:“好玩啊,花瓣一离开树枝,就活动起来了!”“活动什么?你看,花儿的泪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说这话时,带着几分怒气,推了妹妹一下。她接着说:“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这里罢。”

妹妹见姊姊走了,直站在树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妈子走来,牵着她,一面走着,说:“你看,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在阴雨天,每日要换几次衣服,叫人到哪里找太阳给你晒去呢?”

落下来的花瓣,有些被她们的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带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鱼儿衔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残瓣和软泥一同衔在口中,到梁间去,构成它们的香巢。荼蘼

我常得着男子送给我的东西,总没有当他们做宝贝看。我的朋友师松却不如此,因为她从不曾受过男子的赠予。

自鸣钟敲过四下以后,山上礼拜寺的聚会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的羊,争要下到山坡觅食一般。那边有一个男学生跟着我们走,他的正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人家都叫他作“宗之”。他手里拿着一枝荼蘼,且行且嗅。荼蘼本不是香花,他嗅着,不过是一种无聊举动便了。“松姑娘,这枝荼蘼送给你。”他在我们后面嚷着。松姑娘回头看见他满脸堆着笑容递着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着说:“很多谢,很多谢。”宗之只笑着点点头,随即从西边的山径转回家去。“他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这样回答她。走不多远,我们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蘼。那花像有极大的魔力,不让她撒手一样。她要放下时,每觉得花儿对她说:“为什么离夺我?我不是从宗之手里递给你,交你照管的吗?”

呀,宗之的眼、鼻、口、齿、手、足、动作,没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跃着,没有一件不在她眼前的花枝显现出来!她心里说:“你这美男子,为甚缘故送给我这花儿?”她又想起那天经坛上的讲章,就自己回答说:“因为他顾念他使女的卑微,从今而后,万代要称我为有福。”

这是她爱荼蘼花,还是宗之爱她呢?我也说不清,只记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树根谈话的时候,他家的人跑来对他说:“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花,说是你给她的,现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问话咧。”

他吓了一跳,也摸不着头脑,只说:“我哪时节给她东西吃?这真是……”

我说:“你细想一想。”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才提醒他说:“你前个月在斜道上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吗?”“对呀,可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里叫她吃了呢?”“为什么你单给她,不给别人?”我这样问他。

他很直接地说:“我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随手摘下,随手送给别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许多东西给人,也没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的荼蘼就可使她着了魔?”

他还坐在那里沉吟,我便促他说:“你还能在这里坐着么?不管她是误会,你是有意,你既然给了她,现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我哪有什么意思?”

我说:“你且去看看吧。蚌蛤何尝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过是外间的沙粒偶然渗入他的壳里,他就不得不用尽功夫分泌些黏液把那小沙裹起来罢了。你虽无心,可是你的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爱起你来吗?你敢保她不把那花当作你所赐给爱的标识,就纳入她的怀中,用心里无限的情思把他围绕得非常严密吗?也许她本无心,但因你那美意的沙无意中掉在她爱的贝壳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踌躇了,且去看看吧。”

宗之这才站起来,皱一皱他那副冷静的脸庞,跟着来人从林菁的深处走出去了。桥边

我们住的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夹岸遍是桃林:桃实、桃叶映入水中,更显出溪边的静谧。真想不到仓皇出走的人还能享受这明媚的景色!我们日日在林下游玩;有时踱过溪桥,到朋友的蔗园里找新生的甘蔗吃。

这一天,我们又要到蔗园去,刚踱过桥,便见阿芳——蔗园的小主人——很忧郁地坐在桥下。“阿芳哥,起来领我们到你园里去。”他举起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我哥哥说:“阿芳,你不是说你一到水边就把一切的烦闷都洗掉了吗?你不是说,你是水边的蜻蜓么?你看歇在水荭花上的那只蜻蜓比你怎样?”“不错。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的忧闷。”

我们都下到岸边,围绕住他,要打听这回事。他说:“方才红儿掉在水里了!”红儿是他的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块儿玩的。我们听了他这话,都惊讶得很。哥哥说:“那么,你还能在这里闷坐着吗?还不赶紧去叫人来?”“我一回去,我妈心里的忧郁怕也要一颗一颗地结出来,像桃实一样了。我宁可独自在此忧伤,不忍使我妈妈知道。”

我的哥哥不等说完,一股气就跑到红儿家里。这里阿芳还在皱着眉头,我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声也不响。“谁掉在水里啦?”

我一听,是红儿的声音,速回头一望,果然哥哥携着红儿来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惊讶地望着她。很久,他才出声说:“你的话不灵了么?方才我贪着要到水边看看我的影儿,把他搁在树丫上,不留神轻风一摇,把他摇落水里。他随着流水往下流去;我回头要抱他,他已不在了。”

红儿才知道掉在水里的是她所赠予的小囝。她曾对阿芳说那小囝也叫红儿,若是把他丢了,便是丢了她。所以芳哥这么谨慎看护着。

芳哥实在以红儿所说的话是千真万真的,看今天的光景,可就叫他怀疑了。他说:“哦,你的话也是不准的!我这时才知道丢了你的东西不算丢了你,真把你丢了才算。”

我哥哥对红儿说:“无意的话倒能让人深信:芳哥对你的信念,头一次就在无意中给你打破了。”

红儿也不着急,只优游地说:“信念算什么?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着这个就知道他了。我们还是到蔗园去吧。”

我们一同到蔗园去,芳哥方才的忧郁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落花生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它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吧。”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的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的茅亭举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

姊姊说:“花生的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他来吃;都喜欢吃他。这就是他的好处。”

爹爹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他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的心。他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他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他才能知道。”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他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爹爹说:“这是我对于你们的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的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桃金娘

桃金娘是一种常绿灌木,粤、闽山野很多,叶对生,夏天开淡红色的花,很好看的。花后结圆形像石榴的紫色果实。有一个别名广东土话叫作“冈拈子”,夏秋之间结子像小石榴,色碧绛,汁紫,味甘,牧童常摘来吃,市上却很少见。还有常见的蒲桃及莲雾(土名番鬼蒲桃),也是桃金娘科的植物。

一个人没有了母亲是多么可悲呢!我们常看见幼年的孤儿所遇到的不幸,心里就会觉得在母亲的庇荫底下是很大的一份福气。我现在要讲从前一个孤女怎样应付她的命运的故事。

在福建南部,古时都是所谓“洞蛮”住着的,他们的村落是依着山洞建筑起来,最著名的有十八个洞。酋长就住在洞里,称为洞主。其余的人们搭茅屋围着洞口,俨然是聚族而居的小民族。十八洞之外有一个叫作仙桃洞,出的好蜜桃,民众都以种桃为业,拿桃实和别洞的人们交易,生活倒是很顺利的。洞民中间有一家,男子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个姑母同一个小女儿金娘。她生下来不到两个月,父母在桃林里被雷劈死了。迷信的洞民以为这是他们二人犯了什么天条,连他们的遗孤也被看为不祥的人,所以金娘在社会里是没人敢与她来往的。虽然她长得绝世的美丽,村里的大歌舞会她总不敢参加,怕人家嫌恶她。

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她也不怨恨人家,每天帮着姑母做些纺织之外,有工夫就到山上去找好看的昆虫和花草。有时人们看见她戴得满头花,便笑她是个疯女子,但她也不在意。她把花草和昆虫带回茅寮里,并不是为玩,乃是要辨认各样的形状和颜色,好照样在布匹上织上花纹。她是一个多么聪明的女子呢!姑母本来也是很厌恶她的,从小就骂她,打她,说她不晓得是什么妖精下凡,把父母的命都送掉。但自金娘长大之后,会到山上去采取织纹的样本,使她家的出品受洞人们的喜欢,大家拿很贵重的东西来互相交易,她对侄女的态度变好了些,不过打骂还是不时会有的。

因为金娘家所织的布花样都是日新月异的。许多人不知不觉地就忘了她是他们认为不祥的女儿,在山上常听见男子的歌声,唱出底下的词句:

你去爱银姑,我却爱金娘。

银姑歌舞虽漂亮,

不如金娘衣服好花样。

歌舞有时歇,

花样永在衣裳上。

你去爱银姑,

我来爱金娘,

我要金娘给我做的好衣裳。

银姑是谁?说来是很有势力的。她是洞主的女儿,谁与她结婚,谁就是未来的洞主。所以银姑在社会里,谁都得巴结她。因为洞主的女儿用不着十分劳动,天天把光阴消磨在歌舞上,难怪她舞得比谁都好。她可以用歌舞叫很悲伤的人快乐起来,但是那种快乐是不恒久的,歌舞一歇,悲伤又走回来了。银姑只听见人家赞她的话,现在来了一个艺术的敌人,不由得嫉妒心发作起来,在洞主面前说金娘是个狐媚子,专用颜色来蛊惑男人。洞主果然把金娘的姑母叫来,问她怎样织成蛊惑男人的布匹,她一定是使上巫术在所织的布上了。必要老姑母立刻把金娘赶走,若是不依,连她也得走。姑母不忍心把这消息告诉金娘,但金娘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了。

她说:“姑妈,你别瞒我,洞主不要我在这里,是不是?”

姑母没作声,只看着她还没织成的一匹布滴泪。“姑妈,你别伤心,我知道我可以到一个地方去。你照样可以织好看的布。你知道我不会用巫术,我只用我的手艺。你如要看我的时候,可以到那山上向着这种花叫我,我就会来与你相见的。”金娘说着,从头上摘下一枝淡红色的花递给她的姑母,又指点了那山的方向,什么都不带就往外走。“金娘,你要到哪里去,也得告诉我一个方向,我可以找你去。”姑母追出来这样对她说。“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到那山上,见有这样花的地方,只要你一叫金娘,我就会到你面前来。”她说着,很快地就在树林里消失了。

原来金娘很熟悉山间的地理,她知道在很多淡红花的所在有许多野果可以充饥。在那里,她早已发现了一个仅可容人的小洞,洞里的垫褥都是她自己手织的顶美的花布。她常在那里歇息,可是一向没人知道。

村里的人过了好几天才发现金娘不见了,他们打听出来是因为一首歌激怒了银姑,就把金娘撵了。于是大家又唱起来:

谁都恨银姑,谁都爱金娘。

银姑虽然会撒谎,

不能涂掉金娘的花样。

撒谎涂污了自己,

花纹还留衣裳上。

谁都恨银姑,

谁都想金娘,

金娘回来,给我再做好衣裳。

银姑听了满山的歌声都是怨她的词句,可是金娘已不在面前,也发作不了。那里的风俗是不能禁止人唱歌的,唱歌是民意的表示。洞主也很诧异为什么群众喜欢金娘,有一天,他召集族中的长老来问金娘的好处。

长老们都说她是一个顶聪明勤劳的女子,人品也好,所差的就是她是被雷劈的人的女儿,村里有一个这样的人,是会起纷争的。看现在谁都爱她,将来难保大家不为她争斗,所以把她撵走也是一个办法。洞主这才放了心。

天不作美,一连有好几十天的大风雨,天天有雷声绕着桃林。这叫村里人个个担忧,因为桃子是他们唯一的资源,假如桃树叫风拔掉或叫水冲掉,全村的人是要饿死的。但是村人不去防卫桃树,却忙着把金娘所织的衣服藏在安全的地方。洞主问他们为什么看金娘所织的衣服比桃树重。他们就唱:

桃树死掉成枯枝,

金娘织造世所稀。

桃树年年都能种,

金娘去向无人知。

洞主想着这些人们那么喜欢金娘,必得要把他们的态度改变过来才好。于是他就和他的女儿银姑商量,说:“你有方法让人们再喜欢你么?”

银姑唯一的本领就是歌舞,但在大雨滂沱的时候,任她的歌声嘹亮也敌不过雷音泉响,任她的舞态轻盈,也踏不了泥淖砾场。她想了一个主意,走到金娘的姑母家,问她金娘的住处。“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可是我可以见着她。”姑母这样说。“你怎样能见着她呢?你可以叫她回来么?”“为什么又要她回来呢?”姑母问。“我近来也想学织布,想同她学习学习。”

姑母听见银姑的话就很喜欢地说:“我就去找她。”

说着披起蓑衣就出门。银姑要跟着她去,但她阻止她说:“你不能跟我去,因为她除我以外,不肯见别人。若是有人同我去,她就不出来了。”

银姑只好由她自己去了。她到山上,摇着那红花,叫:“金娘,你在哪里?姑妈来了。”

金娘果然从小林中踏出来,姑母告诉她银姑怎样要跟她学织纹。她说:“你教她就成了。我也没有别的巧妙,只留神草树的花叶,禽兽的羽毛,和到山里找寻染色的材料而已。”

姑母说:“自从你不在家,我的染料也用完了,怎样染也染不出你所染的颜色来。你还是回家把村里的个个女孩子都教会了你的手艺吧。”“洞主怎样呢?”“洞主的女儿来找我,我想不至于难为我们吧。”

金娘说:“最好是叫银姑在这山下搭一所机房,她如诚心求教,就到那里去,我可以把一切的经验都告诉她。”

姑母回来,把金娘的话对银姑说。银姑就去求洞主派人到山下去搭棚,众人一听见是为银姑搭的,以为是为她的歌舞,都不肯去做。这叫银姑更嫉妒。她当着众人说:“这是为金娘搭的。她要回来把全洞的女孩子都教会了织造好看的花纹。你们若不信,可以问问她的姑母去。”

大家一听金娘要回来,好像吃了什么兴奋药,都争前恐后地搭竹架子,把各家存着的茅草搬出来。不到两天工夫,在阴晴不定的气候中把机房盖好了。一时全村的女儿都齐集在棚里,把织机都搬到那里去,等着金娘回来教导她们。

金娘在众人企望的热情中出现了,她披着一件带宝光的蓑衣,戴的一顶箨笠,是她在小洞里自己用细树皮和竹箨交织成的。众男子站在道旁争着唱欢迎她的歌:

大雨淋不着金娘的头;

大风飘不起金娘的衣。

风丝雨丝,

金娘也能按它上织机;

她是织神的老师。

金娘带着笑容向众男子行礼问好,随即走进机房与众妇女见面。一时在她的指导下,大家都工作起来。这样经过三四天,全村的男子个个都企望可以与她攀谈,有些提议晚间就在棚里开大宴会。因为她回来,大家都高兴了。又因露天地方雨水把土地淹得又湿又滑,所以要在棚里举行。

银姑更是不喜欢,因为连歌舞的后座也要被金娘夺去了。那晚上可巧天晴了,大家格外兴奋,无论男女都预备参加那盛会。每人以穿着一件金娘所织的衣服为荣,最低限度也得搭上一条她所织的汗巾,在灯光底下更显得五光十色。金娘自己呢,她只披了一条很薄的轻纱,近看是像没穿衣服,远见却像一个人在一根水晶柱子里藏着,只露出她的头——一个可爱的面庞向各人微笑。银姑呢,她把洞主所有的珠宝都穿戴起来,只有她不穿金娘所织的衣裳。但与金娘一比,简直就像天仙与独眼老猕猴站在一起。大家又把赞美金娘的歌唱起来,银姑觉得很窘。本来她叫金娘回来就是不怀好意的,现在怒火与妒火一齐燃烧起来,趁着人不觉的时候,把茅棚点着了,自己还走到棚外等着大变故的发生。

一会火焰的舌伸出棚顶,棚里的人们个个争着逃命。银姑看见那狼狈情形一点也没有恻隐之心,还在一边笑,指着这个说:“吓吓!你的宝贵的衣服烧焦了!”

对着那个说:“喂,你的金娘所织的衣服也是禁不起火的!”诸如此类的话,她不晓得说了多少。金娘可在火棚里帮着救护被困的人们,在火光底下更显出她为人服务的好精神。忽然哗啦一声,整个棚顶都塌下来了,里面只听见嚷救的声音。正在烧得猛烈的时候,大雨忽然降下,把火淋灭了。可是四周都是漆黑,火把也点不着,水在地上流着,像一片湖沼似的。

第二天早晨,逃出来的人们再回到火场去,要再做救人的工作,但仔细一看,场里的死尸堆积很多,几乎全是村里的少女。因为发现火头起来的时候,个个都到织机那里,要抢救她们所织的花纹布。这一来可把全洞的女子烧死了一大半,几乎个个当嫁的处女都不能幸免。

事定之后,他们发现银姑也不见了。大家想着大概是水流冲激的时候,她随着流水沉没了。可是金娘也不见了!这个使大家很着急,有些不由得流出眼泪来。

雨还是下个不止,山洪越来越大,桃树被冲下来的很多,但大家还是一意找金娘。忽然霹雳一声,把洞主所住的洞也给劈开了。一时全村都乱着各逃性命。

过了些日子天渐晴回来,四围恢复了常态,只是洞主不见。他是给雷劈死的。大家一时找不着银姑,所以没有一个人有资格承继洞主的地位。于是大家又想起金娘来,说:“金娘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死的。不如再去找找她的姑母,看看有什么方法。”

姑母果然又到山上去,向着那小红花嚷说:“金娘,金娘,你回来呀。大家要你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随着这声音,金娘又面带笑容,站在花丛里,说:“姑妈,要我回去干什么?所有的处女都没有了,我还能教谁呢?”“不,是所有的处男要你,你去安慰他们吧。”

金娘于是又随着姑母回到茅寮里。所有的未婚男子都聚拢来问候她,说:“我们要金娘做洞主。金娘教我们大家纺织,我们一样的可以纺织。”

金娘说:“好,你们如果要我做洞主,你们用什么来拥护我呢?”“我们用我们的工作来拥护你,把你的聪明传播到各洞去。让人家觉得我们的布匹比桃实好得多。”

金娘于是承受众人的拥戴做起洞主来,她又教大家怎样把桃树种得格外肥美。在村里,种植不忙的时候,时常有很快乐的宴会。男男女女都能采集染料和织造好看的布匹。一直做到她年纪很大的时候,把所有织布、染布的手艺都传给众人。最后,她对众人说:“我不愿意把我的遗体现在众人面前叫大家伤心。我去了之后,你们当中,谁最有本领、最有为大家谋安全的功绩的,谁就当洞主。如果你们想念我,我去了之后,你们看见这样的小红花就会记起我来。”说着她就自己上山去了。

因为那洞本来出桃子,所以外洞的人都称呼那里的众人为“桃族”。那仙桃洞从此以后就以织纹著名,尤其是织着小红花的布,大家都喜欢要,都管它叫作“桃金娘布”。

自从她的姑母去世之后,山洞的方向就没人知道。

全洞的人只知道那山是金娘往时常到的,都当那山为圣山,每到小红花盛开时候,就都上山去,冥想着金娘。所以那花以后就叫作“桃金娘”了。

对于金娘的记忆很久很久还延续着,当我们最初移民时,还常听到洞人唱的:

桃树死掉成枯枝,

金娘织造世所稀。

桃树年年都能种,

金娘去向无人知。光的死

光离开他的母亲去到无量无边,一切生命的世界上。因为他走的时候脸上常带着很忧郁的容貌,所以一切能思维、能造作的灵体也和他表同情;一见他,都低着头容他走过去,甚至带着泪眼避开他。

光因此更烦闷了。他走得越远,力量越不足;最后,他躺下了。他躺下的地方,正在这块大地。在他旁边有几位聪明的天文家互相议论说:“太阳的光,快要无所附丽了,因为他冷死的时期一天近似一天了。”

光垂着头,低声诉说:“唉,诸大智者,你们为何净在我母亲和我身上担忧?你们岂不明白我是为饶益你们而来么?你们从没有在我面前做过我曾为你们做的事。你们没有接纳我,也没有……”

他母亲在很远的地方,见他躺在那里叹息,就叫他回去说:“我的命儿,我所爱的,你回去吧。我一天一天任你自由地离开我,原是为众生的益处,他们既不承受,你何妨回来?”

光回答说:“母亲,我不能回去了。因为我走遍了一切世界,遇见一切能思维、能造作的灵体,到现在还没有一句话能够对你回报。不但如此,这里还有人正咒诅我们哪!我哪有面目回去呢?我就安息在这里罢。”

他的母亲听见这话,一种幽沉的颜色早已现在脸上。他从地上慢慢走到海边,带着自己的身体、威力,一分一厘地浸入水里。母亲也跟着晕过去了。海世间

我们的人间只有在想象或淡梦中能够实现罢了。一离了人造的海上社会,心里便想到此后我们要脱离等等社会律的桎梏,来享受那乐行忧违的潜龙生活;谁知道一上船,那人造人间所存的受、想、行、识,都跟着我们入了这自然的海洋!这些东西,比我们的行李还多,把这一万二千吨的小船压得两边摇荡。同行的人也知道船载得过重,要想一个好方法,让它的负担减轻一点,但谁能有出众的慧思呢?想来想去,只有吐些出来,此外更无何等妙计。

这方法虽是很平常,然而船却轻省得多了。这船原是要到新世界去的哟,可是新世界未必就是自然的人间。在水程中,虽然把衣服脱掉了,跳入海里去学大鱼的游泳,也未必是自然。要是闭眼闷坐着,还可以有一点勉强的自在。

船离陆地远了,一切远山疏树尽化行云。割不断的轻烟,缕缕丝丝从烟筒里舒放出来,慢慢地往后延展。故国里,想是有人把这烟揪住罢。不然就是我们之中有些人的离情凝结了,乘着轻烟回家去。

呀!他的魂也随着轻烟飞去了!轻烟载不起他,把他摔下来。堕落的人连浪花也要欺负他,将那如弹的水珠一颗颗射在他身上。他几度随着波涛浮沉,气力有点不足,眼看要沉没了,幸而得文鳐的哀怜,展开了帆鳍搭救他。

文鳐说:“你这人太笨了,热火燃尽的冷灰,岂能载得你这焰红的情怀?我知道你们船中定有许多多情的人儿,动了乡思。我们一队队跟船走又飞又泳,指望能为你们服劳,不料你们反拍着掌笑我们,驱逐我们。”

他说:“你的话我们怎能懂得呢?人造的人间的人,只能懂得人造的语言罢了。”

文鳐摇着他口边那两根短须,装作很老成的样子,说:“是谁给你分别的,什么叫人造人间,什么叫自然人间?只有你心里妄生差别便了。我们只有海世间和陆世间的分别,陆世间想你是经历惯的;至于海世间,你只能从想象中理会一点。你们想海里也有女神,五官六感都和你们一样。戴的什么珊瑚、珠贝,披的什么鲛纱、昆布。其实这些东西,在我们这里并非稀奇难得的宝贝。而且一说人的形态便不是神了,我们没有什么神,只有这蔚蓝的盐水是我们生命的根源。可是我们生命所从出的水,于你们反有害处,海水能夺去你们的生命。若说海里有神,你应当崇拜水,无须再造其他的偶像。”

他听得呆了,双手扶着文鳐的帆鳍,请求他领他到海世间去。文鳐笑了,说:“我明说水中你是生活不得的,你不怕丢了你的生命么?”

他说:“下去一分时间,想是无妨的。我常想着海神的清洁、温柔、娴雅等等美德,又想着海的花园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生物和景色,恨不得有人领我下去一游。”

文鳐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不过是咸而冷的水罢了;海的美丽就是这么简单——冷而咸。你一眼就可以望见了,何必我领你呢?凡美丽的事物,都是这么简单的。你要求它多么繁复、热烈,那就不对了。海世间的生活,你是受不惯的,不如送你回船上去吧。”

那鱼一振鳍,早离了波阜,飞到舷边。他还舍不得回到这真是人造的陆世界来,眼巴巴只怅望着天涯,不信海就是方才所听情况。从他想象里,试要构造些海的世界的光景。他的海中景物真个实现在他梦想中了。春的林野

春光在万山环抱里,更是泄漏得迟。那里的桃花还是开着;漫游的薄云从这峰飞过那峰,有时稍停一会,为的是挡住太阳,叫地面的花草在它的荫下避避光焰的威吓。

岩下的荫处和山溪的旁边满长了薇蕨和其他凤尾草,红、黄、蓝、紫的小草花点缀在绿茵上头。

天中的云雀,林中的金莺,都鼓起它们的舌簧。轻风把它们的声音挤成一片,分送给山中各样有耳无耳的生物。桃花听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几点粉泪,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听得大醉,也和着声音的节拍一会倒,一会起,没有镇定的时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捡桃花的落瓣哪。他们捡着,清儿忽嚷起来,道:“嘎,邕邕来了!”众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的尽头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里摘草花。

清儿道:“我们今天可要试试阿桐的本领了。若是他能办得到,我们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璎珞围在他身上,封他为大哥如何?”

众人都答应了。

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们正等着你来呢。”

阿桐的左手盘在邕邕的脖上,一面走一面说:“今天他们要替你办嫁妆,叫你做我的妻子。你能做我的妻子么?”

邕邕狠视了阿桐一下,回头用手推开他,不许他的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们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众孩子嚷道:“我们见过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赢了!”

邕邕从来不会拒绝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说那话,就能使她动手呢?是春光的荡漾,把他这种心思泛出来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这样呢?

你且看:漫游的薄云还是从这峰飞过那峰。

你且听:云雀和金莺的歌声还布满了空中和林中。在这万山环抱的桃林中,除那班爱闹的孩子以外,万物把春光领略得心眼都迷蒙了。万物之母

在这经过离乱的村里,荒屋破篱之间,每日只有几缕零零落落的炊烟冒上来,那人口的稀少可想而知。你一进到无论哪个村里,最喜欢遇见的,是不是村童在阡陌间或园圃中跳来跳去;或走在你前头,或随着你步后模仿你的行动?村里若没有孩子们,就不成村落了。在这经过离乱的村里,不但没有孩子,而且有人向你要求孩子!

这里住着一个不满三十岁的寡妇,一见人来,便要求,说:“善心善行的人,求你对那位总爷说,把我的儿子给回。那穿虎纹衣服、戴虎儿帽的便是我的儿子。”

他的儿子被乱兵杀死已经多年了。她从不会忘记:总爷把无情的剑拔出来的时候,那穿虎纹衣服的可怜儿还用双手招着,要她搂抱。她要跑去接的时候,她的精神已和黄昏的霞光一同麻痹而熟睡了。唉,最惨的事岂不是人把寡妇怀里的独生子夺过去,且在她面前害死吗?要她在醒后把这事完全藏在她记忆的多宝箱里,可以说,比剖芥子来藏须弥还难。

她的屋里排列了许多零碎的东西,当时她儿子玩过的小囝也在其中。在黄昏时候,她每把各样东西抱在怀里说:“我的儿,母亲岂有不救你,不保护你的?你现在在我怀里咧。不要作声,看一会人来又把你夺去。”可是一过了黄昏,她就立刻醒悟过来,知道那所抱的不是她的儿子。

那天,她又出来找她的“命”。月的光明蒙着她,使她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村后的山里。那座山,就是白天也少有人敢进去,何况在盛夏的夜间,杂草把樵人的小径封得那么严!她一点也不害怕,攀着小树,缘着茑萝,慢慢地上去。

她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无意中给她听见了一两声的儿啼。她不及判别,便说:“我的儿,你藏在这里么?我来了,不要哭啦。”

她从大石下来,随着声音的来处,爬入石下一个洞里,但是里面一点东西也没有。她很疲乏,不能再爬出来,就在洞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醒时,心神还是非常恍惚。她坐在石上,耳边还留着昨晚上的儿啼声。这当然更要动她的心,所以那方从霭云被里钻出来的朝阳无力把她脸上和鼻端的珠露晒干了。她在瞻顾中,才看出对面山岩上坐着一个穿虎纹衣服的孩子。可是她看错了!那边坐着的,是一只虎子,它的声音从那边送来很像儿啼。她立即离开所坐的地方,不管当中所隔的谷有多么深,尽管攀缘着,向那边去。不幸早露未干,所依附的都很湿滑,一失手,就把她溜到谷底。

她昏了许久才醒回来。小伤总免不了,却还能够走动。她爬着,看见身边暴露了一副小骷髅。“我的儿,你方才不是还在山上哭着么?怎么你母亲来得迟一点,你就变成这样?”她把骷髅抱住,说,“呀,我的苦命儿,我怎能把你医治呢?”悲苦尽管悲苦,然而,自她丢了孩子以后,不能不算这是她第一次的安慰。

从早晨直到黄昏,她就坐在那里,不但不觉得饿,连水也没喝过。零星几点,已悬在天空,那天就在她的安慰中过去了。

她忽想起幼年时代,人家告诉她的神话,就立起来说:“我的儿,我抱你上山顶,先为你摘两颗星星下来,嵌入你的眼眶,让你看得见;然后给你找相像的皮肉来补你的身体。可是你不要再哭,恐怕给人听见,又把你夺过去。”“敬姑,敬姑。”找她的人们在满山中这样叫了好几声,也没有一点影响。“也许她被那只老虎吃了。”“不,不对。前晚那只老虎是跑下来捕云哥圈里的牛犊被打死的。如果那东西把敬姑吃了,绝不再下山来赴死。我们再进深一点找罢。”

唉,他们的功夫白费了!纵然找着她,若是她还没有把星星抓在手里,她心里怎能平安,怎肯随着他们回来?蜜蜂和农人

雨刚晴,蝶儿没有蓑衣,不敢造次出来,可是瓜棚的四围,已满唱了蜜蜂的工夫诗: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生就是这样,徨徨,彷彷!

趁机会把蜜酿。

大家帮帮忙;

别误了好时光。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蜂虽然这样唱,那底下坐着三四个农夫却各人担着烟管在那里闲谈。

人的寿命比蜜蜂长,不必像它们那么忙么?未必如此。不过农夫们不懂它们的歌就是了。但农夫们工作时,也会唱的。他们唱的是:

村中鸡一鸣,

阳光便上升,

太阳上升好插秧。

禾秧要水养,

各人还为踏车忙。

东家莫截西家水;

西家不借东家粮。

各人只为各人忙——“各人自扫门前雪,

不管他人瓦上霜。”海角的孤星

一走近舷边看浪花怒放的时候,便想起我有一个朋友曾从这样的花丛中隐藏他的形骸。这个印象,就是到世界的末日,我也忘不掉。

这桩事情离现在已经十年了,然而他在我的记忆里却不像那么久远。他是和我一同出海的。新婚的妻子和他同行,他很穷,自己买不起头等舱位。但因新人不惯旅行的缘故,他乐意把平生的蓄积尽量地倾泻出来,为他妻子定了一间头等舱。他在那头等船票的佣人格上填了自己的名字,为了要省些资财。

他在船上哪里像个新郎,简直是妻的奴隶!旁人的议论,他总是不理会的。他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愿意在船上认识什么朋友,因为他觉得同舟中只有一个人配和他说话。这冷僻的情形,凡是带着妻子出门的人都是如此,何况他是个新婚者?

船向着赤道走,他们的热爱,也随着增长了。东方人的恋爱本带着几分爆发性,纵然遇着冷气,也不容易收缩,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槟榔屿附近一个新辟的小埠。下了海船,改乘小舟进去。小河边满是椰子、棕枣和树胶林。轻舟载着一对新人在这神秘的绿荫底下经过,赤道下的阳光又送了他们许多热情、热觉、热血汗,他们更觉得身外无人。

他对新人说:“这样深茂的林中,正合我们幸运的居处。我愿意和你永远住在这里。”

新人说:“这绿得不见天日的林中,只做浪人的坟墓罢了……”

他赶快截住说:“你老是要说不吉利的话!然而在新婚期间,所有不吉利的语言都要变成吉利的。你没念过书,哪里知道这林中的树木所代表的意思。书里说:‘椰子是得子息的徽识树。’因为椰子就是‘迓子’。棕枣是表明爱与和平。树胶要把我们的身体粘得非常牢固,至于分不开。你看我们在这林中,好像双星悬在洪蒙的穹苍下一般。双星有时被雷电吓得躲藏起来,而我们常要闻见许多歌禽的妙音和无量野花的香味。算来我们比双星还快活多了。”

新人笑说:“你们念书人的能干只会在女人面前搬唇弄舌吧。好听极了!听你的话语,也可以不用那发妙音的鸟儿了,有了别的声音,倒嫌嘈杂咧!……可是,我的人哪,设使我一旦死掉,你要怎办呢?”

这一问,真个是平地起雷咧!但不晓得新婚的人何以常要发出这样的问。不错的,死的恐怖,本是和快乐的愿望一齐来的呀。他的眉不由得皱起来了,酸楚的心却拥出一副笑脸,说:“那么,我也可以做个孤星。”“咦,恐怕孤不了吧。”“那么,我随着你去,如何?”他不忍看着他的新人,掉头出去向着流水,两行热泪滴下来,正和船头激成的水珠结合起来。新人见他如此,自然要后悔,但也不能对她丈夫忏悔,因为这种悲哀的霉菌,众生都曾由母亲的胎里传染下来,谁也没法医治的。她只能说:“得啦,又伤心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在这时间里,凡有不吉利的话语,都是吉利的么?你何不当作一种吉利话听?”她笑着,举起丈夫的手,用他的袖口,帮助他擦眼泪。

他急得把妻子的手甩开说:“我自己会擦。我的悲哀不是你所能擦,更不是你用我的手所能灭掉的,你容我哭一会吧。我自己知道很穷,将要养不起你,所以你……”

妻子忙杀了,急掩着他的口,说:“你又来了,谁有这样的心思?你要哭,哭你的,不许再往下说了。”

这对相对无言的新夫妇,在沉默中随着流水湾行,一直驶入林荫深处。自然他们此后定要享受些安泰的生活,然而在那邮件难通的林中,我们何从知道他们的光景?

三年的工夫,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以为他们已在林中做了人外的人,也就渐渐把他们忘了。这时,我的旅期已到,买舟从槟榔屿回来。在二等舱上,我遇见一位很熟的旅客。我左右思量,总想不起他的名姓,幸而他还认识我,他一见我便叫我说:“落君,我又和你同船回国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想我病得这样难看,你绝不能想起我是谁。”他说我想不起,我倒想起来了。

我很惊讶,因为他实在是病得很厉害了。我看见他妻子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咿呀学舌的小婴孩躺在床上。不用问,也可断定那是他的子息。

他倒把别来的情形给我说了。他说:“自从我们到那里,她就病起来。第二年,她生下这个女孩,就病得更厉害了。唉,幸运只许你空想的!你看她没有和我一同回来,就知道我现在确是成为孤星了。”

我看他憔悴的病容,委实不敢往下多问,但他好像很有精神,愿意把一切的情节都说给我听似的。他说话时,小孩子老不容他畅快地说。没有母亲的孩子,格外爱哭,他又不得不抚慰她。因此,我也不愿意扰他,只说:“另日你精神清爽的时候,我再来和你谈吧。”我说完,就走出来。

那晚上,经过马来海峡,船震荡得很,满船的人,多犯了“海病”。第二天,浪平了。我见管舱的侍者,手忙脚乱地拿着一个麻袋,往他的舱里进去。一问,才知道他已经死了,侍者把他的尸身洗净,用细台布裹好,拿了些废铁、几块煤炭,一同放入袋里,缝起来。他的小女儿还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咿呀地说了一两句不相干的话。她会叫“爸爸”“我要你抱”“我要那个”等等简单的话。在这时,人们也没工夫理会她、调戏她了,她只独自说自己的。

黄昏一到,他的丧礼,也要预备举行了。侍者把麻袋拿到船后的舷边,烧了些楷钱,口中不晓得念了些什么,念完就把麻袋推入水里。那时船的推进机停了一会,隆隆之声一时也静默了。船中知道这事的人都远远站着看,虽和他没有什么情谊,然而在那时候却不免起敬的。这不是从友谊来的恭敬,本是非常难得,他竟然承受了!

他的海葬礼行过以后,就有许多人谈到他生平的历史和境遇,我也钻入队里去听人家怎样说他。有些人说他妻子怎样好,怎样可爱。他的病完全是因为他妻子的死,积哀所致的。照他的话,他妻子葬在万绿丛中,他却葬在不可测量的碧晶岩里了。

旁边有个印度人,拈着他那一大缕红胡子,笑着说:“女人就是悲哀的萌蘖,谁叫他如此?我们要避掉悲哀,非先避掉女人的纠缠不可。我们常要把小女儿献给殑伽河神,一来可以得着神惠,二来省得她长大了,又成为一个使人悲哀的恶魔。”

我摇头说:“这只有你们印度人办得到罢了,我们可不愿意这样办。诚然,女人是悲哀的萌蘖,可是我们宁愿悲哀和她同来,也不能不要她。我们宁愿她嫁了才死,虽然使她丈夫悲哀至于死亡,也是好的。要知道丧妻的悲哀是极神圣的悲哀。”

日落了,蔚蓝的天多半被淡薄的晚云涂成灰白色。在云缝中,隐约露出一两颗星星。金星从东边的海涯升起来,由薄云里射出它的光辉。小女孩还和平时一样,不懂得什么是可悲的事。她只顾抱住一个客人的腿,绵软的小手指着空外的金星,说:“星!我要那个!”她那副嬉笑的面庞,迥不像个孤儿。银翎的使命

黄先生约我到狮子山麓阴湿的地方去找捕蝇草。那时刚过梅雨之期,远地青山还被烟霞蒸着,唯有几朵山花在我们眼前淡定地看那在溪涧里逆行的鱼儿喋着他们的残瓣。

我们沿着溪涧走。正在找寻的时候,就看见一朵大白花从上游顺流而下。我说:“这时候,哪有偌大的白荷花流着呢?”

我的朋友说:“你这近视鬼!你准看出那是白荷花么?我看那是……”

说时迟,那时快,那白的东西已经流到我们跟前。黄先生急把采集网拦住水面;那时,我才看出是一只鸽子。他从网里把那死的飞禽取出来,诧异说:“是谁那么不仔细,把人家的传书鸽打死了!”他说时,从鸽翼下取出一封长的小信来,那信已被水浸透了;我们慢慢把它展开,披在一块石上。“我们先看看这是从哪里来,要寄到哪里去的,然后给他寄去,如何?”我一面说,一面看着。但那上头不仅地址没有,甚至上下的款识也没有。

黄先生说:“我们先看看里头写的是什么,不必讲私德了。”

我笑着说:“是,没有名字的信就是公的,所以我们也可以披阅一遍。”

于是我们一同念着:

你叫昆儿带银翎、翠翼来,吩咐我,若是他们空着回去,就是我还平安的意思。我恐怕他知道,把这两只小宝贝寄在霞妹那里;谁知道前天她开笼搁饲料的时候,不提防把翠翼放走了!

嗳,爱者,你看翠翼没有带信回去,定然很安心,以为我还平安无事。我也很盼望你常想着我的精神和去年一样。不过现在不能不对你说的,就是过几天人就要把我接去了!我不得不叫你速速来和他计较。你一来,什么事都好办了,因为他怕的是你和他讲理。

嗳,爱者,你见信以后,必得前来,不然,就见我不着;以后只能在累累荒冢中读我的名字了,这不是我不等你,时间不让我等你哟!

我盼望银翎平平安安地带着他的使命回去。

我们念完,黄先生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谁能猜呢?反正是不幸的事罢了。现在要紧的,就是怎样处置这封信。我想把他贴在树上,也许有知道这事的人经过这里,可以把他带去。”我摇着头,且轻轻地把信揭起。

黄先生说:“不如拿到村里去打听一下,或者容易找出一点线索。”

我们商量之下,就另抄一张起来,仍把原信系在鸽翼底下。黄先生用采掘锹子在溪边挖了一个小坑,把鸽子葬在里头。回头为他立了一座小碑,且从水中淘出几块美丽的小石压在墓上。那墓就在山花盛开的地方,我一翻身,就把一些花瓣摇下来,也落在这使者的墓上。暾将出兮东方

在山中住,总要起得早,因为似醒非醒地眠着,是山中各样的朋友所憎恶的。破晓起来,不但可以静观彩云的变幻;和细听鸟语的婉转;有时还从山巅、树表、溪影、村容之中给我们许多可说不可说的愉快。

我们住在山压檐牙阁里,有一次,在曙光初透的时候,大家还在床上眠着,耳边恍惚听见一队童男女的歌声,唱道:

榻上人,应觉悟!

晓鸡频催三两度。

君不见——“暾将出兮东方”,

微光已透前村树?

榻上人,应觉悟!

往后又跟着一节和歌:

暾将出兮东方!

暾将出兮东方!

会见新曦被四表,

使我乐兮无央。

那歌声还接着往下唱,可惜离远了,不能听得明白。

啸虚对我说:“这不是十年前你在学校里教孩子唱的么?怎么会跑到这里唱起来?”

我说:“我也很诧异,因为这首歌,连我自己也早已忘了。”“你的暮气满面,当然会把这歌忘掉。我看你现在要用赞美光明的声音去赞美黑暗哪。”

我说:“不然,不然。你何尝了解我?本来,黑暗是不足诅咒,光明是无须赞美的。光明不能增益你什么,黑暗不能妨害你什么,你以何因缘而生出差别心来?若说要赞美的话:在早晨就该赞美早晨;在日中就该赞美日中;在黄昏就该赞美黄昏;在长夜就该赞美长夜;在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就该赞美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说到诅咒,亦复如是。”

那时,朝曦已射在我们脸上,我们立即起来,计划那日的游程。“小俄罗斯”的兵

短篱里头,一棵荔枝,结实累累。那朱红的果实,被深绿的叶子托住,更是美观;主人舍不得摘他们,也许是为这个缘故。

三两个漫游武人走来,相对说:“这棵红了,熟了,就在这里摘一点吧。”他们嫌从正门进去麻烦,就把篱笆拆开,大摇大摆地进前。一个上树,两个在底下接;一面摘,一面尝,真高兴呀!

屋里跑出一个老妇人来,哀声求他们说:“大爷们,我这棵荔枝还没有熟哩,请别作践他;等熟了,再送些给大爷们尝尝。”

树上的人说:“胡说,你不见果子已经红了么?怎么我们吃就是作践你的东西?”“唉,我一年的生计,都看着这棵树。罢了,罢……”“你还敢出声么?打死你算得什么;待一会,看把你这棵不中吃的树砍来做柴火烧,看你怎样。有能干,可以叫你们的人到广东吃去。我们那里也有好荔枝。”

唉,这也是战胜者、强者的权利么?七宝池上的乡思

弥陀说:“极乐世界的池上,

何来凄切的泣声?

迦陵频迦,你下去看看

是谁这样猖狂。”

于是迦陵频迦鼓着翅膀,

飞到池边一棵宝树上,

还歇在那里,引颈下望:“咦,佛子,你岂忘了这里是天堂?

你岂不爱这里的宝林成行:

树上的花花相对,

叶叶相当?

你岂不闻这里有的等妙音充耳;

岂不见这里有的等庄严宝相?

住这样具足的乐土,

为何尽自悲伤?”

坐在宝莲上的少妇还自啜泣,合掌回答说:“大士,这里是你的家乡,

在你,当然不觉得有何等苦况。

我的故土是在人间,

怎能让我不哭着想?“我要来的时候,

我全身都冷却了;

但我的夫君,还用他温暖的手将我搂抱;

用他融溶的泪滴在我额头。“我要来的时候,

我全身都挺直了;

但我的夫君,还把我的四肢来回曲挠。“我要来的时候,

我全身的颜色,已变得直如死灰;

但我的夫君还用指头压我的两颊,

看看从前的粉红色能否复回。“现在我整天坐在这里,

不时听见他的悲啼。

唉,我额上的泪痕,

我臂上的暖气,

我脸上的颜色,

我全身的关节,

都因着我夫君的声音,

烧起来,溶起来了!

我指望来这里享受快乐,

现在反憔悴了!“呀,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止住他的悲啼。

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去止住他的悲啼。”

迦陵频迦说:“你且静一静,

我为你吹起天笙,

把你心中愁闷的垒块平一平;

且化你耳边的悲啼为欢声。

你且静一静,

我为你吹这天笙。”“你的声不能变为爱的喷泉,

不能灭我身上一切爱痕的烈焰;

也不能变为忘的深渊,

使他将一切情愫投入里头,

不再将人惦念。

我还得回去和他相见,

去解他的眷恋。”“呵,你这样有情,

谁还能对你劝说

向你拦禁?

回去吧,须记得这就是轮回因。”

弥陀说:“善哉,迦陵!

你乃能为她说这大因缘!

纵然碎世界为微尘,

这微尘中也住着无量有情。

所以世界不尽,有情不尽;

有情不尽,轮回不尽;

轮回不尽,济度不尽;

济度不尽,乐土乃能显现不尽。”

话说完,莲瓣渐把少妇裹起来,再合成一朵菡萏低垂着。微风一吹,它荏弱得支持不住,便堕入池里。

迦陵频迦好像记不得这事,在那花花相对、叶叶相当的林中,向着别的有情歌唱去了。花香雾气中的梦

在覆茅涂泥的山居里,那阻不住的花香和雾气从疏帘窜进来,直扑到一对梦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摇醒,说:“快起吧,我们的被褥快湿透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冷,原来太阳被囚在浓雾的监狱里不能出来。”

那梦中的男子,心里自有他的温暖,身外的冷与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没有睁开眼睛便说:“哎呀,好香!许是你桌上的素馨露洒了吧?”“哪里?你还在梦中哪。你且睁眼看帘外的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拥着被坐起来,对妻子说:“怪不得我净梦见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戏。若是你不叫醒我,我还要往下梦哪。”

妻子也拥着她的绒被坐起来说:“我也有梦。”“快说给我听。”“我梦见把你丢了。我自己一人在这山中遍处找寻你,怎么也找不着。我越过山后,只见一个美丽的女郎挽着一篮珠子向各树的花叶上头乱撒。我上前去向她问你的下落,她笑着问我:‘他是谁,找他干什么?’我当然回答,他是我的丈夫——”“原来你在梦中也记得他!”他笑着说这话,那双眼睛还显出很滑稽的样子。

妻子不喜欢了,她转过脸背着丈夫说:“你说什么话!你老是要挑剔人家的话语,我不往下说了。”她推开绒被,随即呼唤丫头预备洗脸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说:“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说吧。以后若再饶舌,情愿挨罚。”“谁稀罕罚你?”妻子把这次的和平押画了。她往下说:“那女人对我说,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着。我那时又像把你忘了……”“哦,你又……不,我应许过不再说什么的;不然,我就要挨罚了。你到底找着我没有?”“我没有向前走,只站在一边看她撒珠子。说来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叶上都变成五彩的零露,连我的身体也沾满了。我忍不住,就问那女郎。女郎说:‘东西还是一样,没有变化,因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觉得变了。你认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为你想我这篮子绝不能盛得露水。你认为露珠时,在我撒手之后,因为你想那些花叶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诉你:你所认的不在东西,乃在使用东西的人和时间;你所爱的,不在体质,乃在体质所表的情。你怎样爱月呢?是爱那悬在空中已经老死的暗球么?你怎样爱雪呢?是爱他那种砭人肌骨的凛冽么?' ”“她一说到雪,我打了一个寒噤,便醒起来了。”

丈夫说:“到底没有找着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笑说:“这不是找着了吗?……我说,这梦怎样?”“凡你所梦都是好的。那女郎的话也是不错。我们最愉快的时候岂不是在接吻后,彼此的凝视吗?”他向妻子痴笑,妻子把绒被拿起来,盖在他头上,说:“恶鬼!这回可不让你有第二次的凝视了。”第二卷爱流汐涨我的生活好像一棵龙舌兰,一叶一叶慢慢地长起来。某一片叶在一个时期曾被那美丽的昆虫做过巢穴;某一片叶曾被小鸟们歇在上头歌唱过。——《生》生

我的生活好像一棵龙舌兰,一叶一叶慢慢地长起来。某一片叶在一个时期曾被那美丽的昆虫做过巢穴;某一片叶曾被小鸟们歇在上头歌唱过。

现在那些叶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的痕迹留在干上,人也忘了某叶某叶曾经显过的样子;那些叶子曾经历过的事迹唯有龙舌兰自己可以记忆得来,可是他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我的生活好像我手里这管笛子。他在竹林里长着的时候,许多好鸟歌唱给他听;许多猛兽长啸给他听;甚至天中的风雨雷电都不时教给他发音的方法。

他长大了,一切教师所教的都纳入他的记忆里。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没有什么。

做乐器者把他截下来,开几个气孔,搁在唇边一吹,他从前学的都吐露出来了。笑

我从远地冒着雨回来。因为我妻子心爱的一样东西让我找着了,我得带回来给她。

一进门,小丫头为我收下雨具,老妈子也借故出去了。我对妻子说:“相离好几天,你闷得慌吗?……呀,香得很!这是从哪里来的?”“窗棂下不是有一盆素兰吗?”

我回头看,几箭兰花在一个汝窑钵上开着。我说:“这盆花多会移进来的?这么大雨天,还能开得那么好,真是难得啊!……可是我总不信那些花有如此的香气。”

我们并肩坐在一张紫檀榻上。我还往下问:“良人,到底是兰花的香,还是你的香?”“到底是兰花的香,还是你的香?让我闻一闻。”她说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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