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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1 10:5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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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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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的那些年

胡雪岩的那些年试读:

内容简介

胡光墉(1823—1885),字雪岩,安徽绩溪人。胡雪岩间道潜出,购运大批粮食欲解危城之围,无奈城中清军因饥饿而无力突破铁围接粮,杭州终为太平军雄师所下,王有龄自缢。胡雪岩随即转倚左宗棠为奥援,为其出谋划策、筹措军饷,镇压太平军。时左宗棠立意办洋务,以增实力,但钱财匮乏,胡雪岩即以精细的谋划,与洋商谈判,借得巨额资金,力助左宗棠西征并办洋务,从而开我近代外债的先河。胡雪岩的那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苦痛与艰辛,又经历了什么快乐与幸福,让我们一起走进胡雪岩的那些年,探究他传奇的一生。

第一章 商海沉浮

第一节 红顶商人

胡光墉(1823~1885),徽州绩溪人,因在杭州经商,寄居杭州,幼名顺官,字雪岩,著名徽商。初在杭州设银号,后入浙江巡抚幕,为清军筹运饷械,1866年协助左宗棠创办福州船政局,在左宗棠调任陕甘总督后,主持上海采运局局务,为左大借外债,筹供军饷和订购军火,又依仗湘军权势,在各省设立阜康银号20余处,并经营中药、丝茶业务,操纵江浙商业,资金最高达二千万两以上,是当时的“中国首富”。墉幼时家贫,帮人放牛为生,稍长,由人荐往杭州于姓钱肆当学徒,得肆主赏识,擢为跑街。后在王有龄的帮助下乃开阜康钱庄,并与官场中人往来,成为杭城一大商绅。咸丰十一年(1861)十一月,太平军攻杭州,光墉从上海、宁波购运军火、粮米接济清军。

左宗棠任浙江巡抚,委光墉为总管,主持全省钱粮、军饷,因此阜康钱庄获利颇丰。京内外诸公无不以阜康为外库,寄存无算。他还协助左宗棠开办企业,主持上海采运局,兼管福建船政局,经中西大药房清手购买外商机器、军火及邀聘外国技术人员,从中获得大量回佣。他操纵江浙商业,专营丝、茶出口,操纵市场垄断金融。至同治十一年(1872)阜康钱庄支店达20多处,布及大江南北。资金2000万余,田地万亩。由于辅助左宗棠有功,曾授江西候补道,赐穿黄马褂,是一个典型的官商。

同治十三年,筹设胡庆馀堂雪记国药号,光绪二年(1876)于杭州涌金门外购地10余亩建成厂。胡庆馀堂雪记药号,以一个熟药局为基础,重金聘请浙江名医,收集古方,总结经验,选配出丸散膏丹及胶露油酒的验方400余个精制成药,便于携带和服用。其时,战争频仍,疫疠流行,“胡氏辟瘟丹”、“诸葛行军散”、“八宝红灵丹”等药品备受欢迎。此后,胡光墉亲书“戒欺”字匾,教诫职工“药业关系性命,尤为万不可欺”,“采办务真,修制务精”。其所用药材,直接向产地选购,并自设养鹿园。

胡雪岩在为左宗棠办洋务和镇压捻、回起义大开钩源,并立功封官之后,商事达于鼎盛,生活极其腐化,因而临近衰落的过程。“禀大帅”戈什哈向正在“饭后一局棋”的曾国藩请个安说,“浙江的差官求见。请大帅的示:见是不见?”曾国藩正在打一个劫,这个劫关乎“东南半壁”的存亡,非打不可,然而他终于投子而起。“没有不见之理。叫他进来好了。”那名差官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行装,九月底的天气,早该换戴暖帽了,而他仍是一顶凉帽,顶戴是亮蓝顶子,可知是个三品武官。“浙江抚标参将游天勇,给大帅请安。”那游天勇抢上两步,跪下去磕头,背上衣服破了个大洞,露出又黄又黑的一块皮肉。“起来,起来!”曾国藩看他那张脸,仿佛从未洗过似地,内心老大不忍,便吩咐戈什哈说,“先带游参将去息一息,吃了饭再请过来说话。”“回大帅的话,”游天勇抢着说道:“卑职奉敝省王抚台之命,限期赶到安庆,投递公文,请大帅先过目。”“好,好!你给我。你起来说话!”“谢大帅!”游天勇站起身来,略略退后两步,微侧着身子,解开衣襟,取出一个贴肉而藏的油纸包,厚甸甸地,似乎里面装的不止是几张纸的一封信。那油纸已经破裂,但解开来看,里面的一个尺把长的大信封却完好如新,曾国藩接到手里,便发觉里面装的不是纸,是一幅布或绸。翻过来先看信面,写的是:“专呈安庆大营曾制台亲钧启”,下面署明:“王有龄亲笔谨缄”。再拆开来,果不其然,是一方折叠着的雪白杭纺,信手一抖,便是一惊,字迹黑中带红,还有数处紫红斑点,一望而知是血迹。

曾国落徐徐卷起那幅杭纺,向游天勇说道:“你一路奔波,风尘劳苦,且先休息。”“是,多谢大帅。”游天勇肃然答说:“卑职得见大帅,比什么都安慰,种种苦楚,这时都记不起来了。只求大帅早早发兵。”“我自有道理。”看他不愿休息,曾国藩便问他浙江的情形,“你是哪天动身的?”“卑职是九月二十从杭州动身的。那时余杭已经沦陷。”游天勇答道,“看样子,现在杭州已经被围。”“杭州的城池很坚固。我记得《一统志》上说,是十个城门。”曾国藩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宋仁宗的时候,处士徐仲晦,愿子孙世世不离钱塘,说是永无兵燹之灾。

他念的那两句诗,游天勇倒是听过,是拿杭州的十个城门,候潮门、清波门等等缀成诗句,至于什么宋朝人的话,他就莫名其妙了。只是听语气,说杭州守得住便无发兵之意,游天勇大为着急,不能不说话。“杭州的城坚固,倒是不错。不过守不长久的。”“喔,”曾国藩叉开五指,抓梳着胡须问:“这是什么道理?你倒说来我听听。”“杭州存粮不足……”杭州虽称富足,但从无积米之家。浙西米市在杭州东北方一百里处的长安镇,杭州的地主,每年所收租谷,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都运到长安镇待价而沽,所以城里无十日之粮。这年春夏,青黄不接之际,米价大涨,而杭州经过上年二月间的一场激战,城中早已艰苦度日。本来是想等新谷登场,好好作一番储粮的打算,谁知兵败如山,累累满野,全部落了空。“唉!”曾国藩深深叹息,“在浙东的张玉良、李定太,如果肯拼命抵挡一阵就好了。”他接着又问,“守城最要紧的是粮食丰足。王抚台难道就不想办法?”“王抚台也在极力想办法,去年就出告示,招商采买,答应所过地方,免抽厘税。不过路上不平靖,米商都不敢来。”游天勇说,“卑职动身的时候,听说王抚台预备请胡道台到上海去采办粮食军人,也不知运到了没有?”“哪个胡道台?”曾国藩问,“是胡元博吗?”“不是。是胡雪岩。”“喔,喔,是他!听说他非常能干?”“是!胡道台很能干的,杭州城里,大绅士逃的逃,躲的躲,全靠胡道台出面,借粮借捐维持官军。”

曾国藩点点头,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势,随又问道:“钱塘江南岸呢,现在浙江的饷源在宁绍,这条路总是畅通的吧?”“是,全靠这条路。不过……”“你说!有什么碍口的?”“回大帅的话,过钱塘江,萧山、绍兴、宁波一带,都归王大臣管,他路王抚台不和。事情……”游天勇略微摇一摇头,说不下去了。王大臣是指钦命团练大臣王履谦。曾国藩亦深知其人,并且曾接到他来信诉苦,说绍兴、宁波两府,每月筹饷十万两银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龄未发一卒渡江。现在听游天勇的话,似乎事实并非如此。但不论谁是谁非,将帅不和,兵民相仇,总不是好兆。浙江的局势,真个令人灰心。“你下去休息。”以曾国藩的地位,若有所处置,自不需跟游天勇明说,更不必向他作何解释,只这样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来取了回信,即刻赶回杭州去复命。

公文、马匹、盘缠,我会派人给你预备。“是!“游天勇站起身来请个安,”多谢大帅。“跑上海、安庆的轮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号,船上的买办叫萧家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欢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为好奇,拜了古应春做老师学英文。再由他的”师娘“七姑奶奶而认识了”舅舅“尤五,他跟着七姑奶奶的孩子这样叫,因而对漕帮也有了渊源。但是,他跟胡雪岩一样,是一个深懂”门槛“里的内幕,却是个在”门槛“外面的”空子“为了曾国藩派李鸿章领兵援沪,四明号接连跑了几趟安庆,到得事毕,已在深秋,萧家骥方得抽空去看古应春。古应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岩合作丝茶生意,很发了点财,及至江浙局势大变,丝茶来路中断,改行经营地皮,由于躲避战争的富室大族,纷纷涌向上海租界,地价大涨特涨,越发财源茂盛。而且近水楼台,选地鸠工购料都方便,所以在新辟的二马路上,造了一所极精致的住宅,一家三口——七姑奶奶生了个儿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他们师弟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谈些旅途情况之类的闲话,说不到几话,听得七姑奶奶的声音,接着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浓妆艳抹,一张银盆大脸,白的格外白,红的格外红,加以首饰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视。”师娘要出门?“萧家骥站起身来招呼。”是啊,有两个远道来的亲戚,去见见上海的市面。

逛逛洋行兜兜风……“这么冷的天去兜风?“古应春打断她的话笑道:你在发疯!“古应春就爱捉他妻子话中的漏洞,七姑奶奶听惯了不理他,只管自己往下说:中午请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马戏。晚上还没有定,要不要在一起吃饭?“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饭。这两天蟹好,我去弄一篓蟹来。“对!“七姑奶奶大为高兴,”今年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蟹。“接着又叹口气,”遭劫!兵荒马乱,蟹的来路都断了。这个年头,做人真没味道。“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应春说,”你住在夷场上,不忧穿、不优吃,还说做人没有味道,那么陷在长毛那里的人呢?“就为的有人陷在长毛那里,消息不通,生死不明,叫人牵肠挂肚,所以说做人没有味道。

说着,便是满脸不欢。“顾不得那么多了。”古应春用劝慰的语气说:“你们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来吃蟹。”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走了。古应春亦不免黯然,“局势很坏。”他摇摇头,“杭州只怕就在这几天完蛋。”“胡先生呢?”萧家骥问道,“不晓得在杭州怎么样?”“没有信来。”古应春忽然流下两滴眼泪,“这么一个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里面,也不晓得将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这两天晚上跟你师娘谈起来,都是一整夜睡不着觉。”“吉人天相!”萧家骥劝慰他说,“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为,都不象是遭劫的人。再说,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里会坐困愁城,束手无策?”这几句话很有用,古应春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我也怎么样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在古家吃了饭,师弟二人,同车而出,古应春将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产的号子里,派“出店老司务”去买蟹,特为关照:只要好,价钱不论。“五钱银子一个,大小不论,这一篓三十二个,格外克己,算十五两银子。”“十五两银子,还说克己?”“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晓得,蟹在嘉兴不贵,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换来的,难道不值五钱银子一个?”说着,货主就要来夺回他的货色。老司务哪里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数付价,摸出十二两现银,塞到货主手里,此人不肯接,软磨硬吵,十四两银子成交。将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刚好回家,拿蟹来看,只见金毛紫背,壮硕非凡,取来放在光滑如镜的福建漆圆桌上,八足挺立,到处横行。那老司务看着,不由得就咽唾沫。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会做人,当时便对老司务说,“买得多了,你拿几个带到号子里,跟同事分着尝尝。”说着便从篓子里拎了一串出来,恰好五尖五团,整整十个,就手递了过去。老司务却不肯要,无奈七姑奶奶执意要大家分尝,只好带了回去。然后亲自下厨,指挥厨子用紫苏蒸蟹,接着又开箱子找出一套银餐具,小钳子、小钉锤,做得极其玲玫可爱。正在吃得热闹的当儿,只见人影幢幢,有人声,也有脚步声。“快请医生来!拿姜汤!”古应春一叠连声地吩咐:“熬粥!”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乱了枪法,倒是萧家骇比较镇静:“师父,你让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说。”胡雪岩那边坐定下来,已有丫头端来一碗红枣姜汤,他一面喝,一面喘气,手在发抖,腿在抽筋,那副样子看在七姑奶奶眼里,视线立刻就模糊了。“这是虚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这时候还不能多吃东西,你把那支老山人参拿出来。”

第二节 开施粥厂

相传每年冬天开施粥厂,头一天总有几个穷汉因为过于贪吃而胀死,七姑奶奶也懂这个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支出自大内、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参来,让胡雪岩嚼咽而食,扶保元气。“小爷叔,”七姑奶奶望着他那条受伤的腿说:“我看看你的伤口。”说着,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脚。胡雪岩急忙往里一缩。伤是在嘉兴附近为太平军盘问时,一句话不对劲被砍了一刀,无医无药,在荒郊野庙胡乱找了些香灰掩敷,从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条扎紧,如今正在溃烂,血污淋漓,肮脏不堪,所以胡雪岩不愿让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动它。”胡雪岩说一句便喘气,停了一下又说了两个字:“我饿!”“我晓得,我晓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个办法,“我先弄些东西来给小爷叔吃。”她亲自入厨,舀了一碗现成的鸡汤,撇去浮油,撕一块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汤里,然后取一块米粉做的奶糕,在鸡汤中捣碎泡化,成了一碗“浆糊”,亲手捧给胡雪岩。一闻见香味,胡雪岩先就忍不住连连咽回着唾沫,接到手里恨不得一下子吞进肚里,但他想到,过于露出“馋相”,会伤他们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强自抑制着,装得斯文从容地,一匙一匙舀着吃。一大碗浆糊吃得光光,实在意有未足,便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七姐,五脏庙还在造反。”“小爷叔,”古应春劝他,“等下再吃!”“喔!”胡雪岩点点头,但脸上是异常失望的神色。七姑奶奶大为不忍,但也不能不顾他的肠胃,随即说道:“这样吧,弄点吃不坏的东西来吃。”于是装了几盘零食,松子、杏仁、蜜枣、金橘饼之类,为他“煞馋”,而就在这个时候,伤科医生到了,检视伤口,认为相当严重,总要半个月才能行动。

古应春向七姑奶奶解释:“这是救命的事,小爷叔确是不便耽搁,我已经派人去请五哥来商量了。不过,”他转脸向伤科医生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不管用什么贵重药,总要请你想个法子,让我们这位小爷叔,三、五夭以内,就能走动。”“真的。”这时的七姑奶奶也帮着恳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们这位小爷叔早到一天,杭州城里就要多活好些人。这是阴功积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过的病人,没有比这位再要紧的。”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伤科医生大为动容,将他的伤口左看右看,攒眉咂嘴了好半天,说出一句话来。“办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不要紧!”胡雪岩咬一咬牙说,“什么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说说容易。”伤科医生大摇其头,“看你的样子,人是虚弱到了极点,痛得厉害,人会昏过去。等我想想。”他转脸问道:“古先生,你不是认识外国医生?”这一说,提醒了古应春,悔恨不迭,只为胡雪岸的模样,令人震惊,一时昏瞀,竟想不起请西医,如今倒不便“另请高明”了。“是呀!”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说。

于是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一打开来,雪亮耀眼,是几把大小不同的刀钳,然后用新棉花擦拭伤口,运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岩满头大汗。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心惊肉跳,也陪着他淌汗,同时还得故作镇静,想出话来安慰病人,七姑奶奶象哄小孩似地,不断地说:“不疼,不疼,马上就好了。”毕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扎妥当,伤科医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气,“总算还好,没有变成破伤风。”“糟了!”七姑奶奶说,“刚喝了一大碗热鸡汤。”“喝也喝过了,提它干什么?”古应春说,“以后小心就是了。”等伤科医生一走,古应春要改请西医来看,七姑奶奶不赞成,胡雪岩也表示不必,因为他自觉痛楚已经减轻,证明这位伤科医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换医生。“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岩说,“办大事要紧。五哥怎么还不来?”“今天是他一个徒弟续弦;在吃喜酒,我已经派人去追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有事你先分派我。”“好!”他探手入怀,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给古应春。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惊心动魄的王有龄的两通血书,一通致闽浙总督庆端,乞援以外,更望设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衢州的李元度,带领所募的湘勇,往杭州这方面打,好牵制太平军,减轻杭州的压力。还有一通是给江苏巡抚薛焕的,要求筹饷筹粮,同时附着一件奏稿,托薛焕代缮拜发。其中详叙杭州被围绝粮,归咎于驻在绍兴的团练大臣王履谦,勾结劣绅,把持地方,视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视越。更骇人听闻的是,居然唆使手下戕害命官。九月二十四,太平军攻占钱塘江南岸的与杭州隔水相望的萧山,绍兴知府瘳宗元派炮船,出战拦击,众寡不敌,清军败退。王履谦和萧、绍一带的团练,平时就与清军不和,猜忌甚深,这时以为炮船通敌,回来是替太平军带路,王履谦便下令包围活捉,格杀不论。“这两封血书,”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处置?”“都送薛抚台……”“好。”古应春不等他话完,就要起身,“我连夜送去。”“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还有话。”“是!你说。”“我要托你面见薛抚台。”胡雪岩虽然气弱,但低微的语声中,仍然显得很有决断:“米,我自己想办法,运米的船,回头要问五哥,能够不麻烦官府最好。不过,他要替我派兵护运。”“这条路通吗?”“有一条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来了再说。”胡雪岩又说:“还有几首诗,也请你送给薛抚台,你说我因为腿伤,不能当面去见他,要问杭州惨状到什么样子,请他看这几首诗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几张极皱的纸。

一共是十二首七绝,每首都有注解,看到第五首,古应春念道:“雍容铃阁集簪据,九月秋清气象舒。无数妖氛惊乍逼,十门从此断军书。”诗下的注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贼以数十万众围城,十门紧闭,文报从此不通,居民如笼中鸟,釜中鱼。”古应春念到这里,屈指数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围了四十天了。”“四十天不算多,无奈缺粮已久,围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乱了。”胡雪岩叹口气说:“你再看下去。”接下去看,写的是:“十面城门十面围,大臣谁是识兵机?国人望岁君胡胄,传说张巡整队师。”注是:“十月初六日,张军门玉良援到,大获胜仗,即派况副将文榜于下午入城见王中丞有龄,请城内连夜移兵出扎,便可与张军门联络,以通粮道。饶军门从旁阻之云:明日总来得及。不料伪逆李秀成连夜筑成木城,于是饷道与张营隔绝。而十城隔壕,亦遍筑土城。“看完这首诗和原注,古应春问道:饶军门是谁?“饶廷选。这个人因为救过广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实没用。“胡雪岩叹口气说:我劝过王雪公多少次,说他因人成事,自己胆子小得很。王雪公不听我的话。救杭州就靠这个机会,错过这个机会,神仙来都没救了。“张王良呢?“古应春又问,”这个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到底怎么样?“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诗中是这样交代:桓侯勇健世无双,飞炮当前气肯降?万马不嘶军尽泣,将星如斗落长江。“怎么?阵亡了?“阵亡了。“胡雪岩摇摇头,”这个人也耽误了大事,嘉兴一败,金华兰谿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险了。“他是阵亡殉国的,自然要说得他好。”胡雪岩黯然说道:“我劝王雪公暂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摇摊一样,这一庄手气不顺,歇一歇手,重新来过。王雪公不肯,他说他当初劝何根云,守土有责,决不可轻离常州,现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么交代得过去?”“看起来王雪公倒是忠臣。”“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几个钱一斤?我看他……”语声哽咽欲绝。古应春从未听胡雪岩说过什么愤激的话,而居然将“忠臣”说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沉痛悲愤。只是苦干没有话可以安慰他。“先吃饭吧!”七姑奶奶说,“天大的事,总也得吃饱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爷叔真的也饿了。”“提到杭州,我哪里还吃得下饭?”胡雪岩泪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后那两首诗。”古应春细细看了下,颜色大变,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么了?”她问,“说的什么?”“你听我念!”古应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剜肉人来非补疮,饥民争啖事堪伤。一腔热血三升泪,强作龙肝凤脯尝。”“什么?”七姑奶奶大惊问道:“人吃人?”古应春不即回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注解:“兵勇肆掠,居民鸣锣捕获,解送凤山门王中丞常驻之处。中丞询实,请王命尽斩之,尺积道旁,兵士争取心肝下酒,饥民亦争脔食之。‘食人肉’,平日见诸史乘者,至此身亲见之。”就这一段话,将厅前厅后的人,听得一个个面无人色,七姑奶奶连连摇头:“世界变了!有这样的事!”我也不大相信。

这年浙西大熟,但正当收割之际,太平军如潮水般攻到,官军节节败退,现成的稻谷,反而使太平军得以作长围久困之计。否则,数十万太平军无以支持,杭州之围也就不解而自解了。杭州城里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粮,升斗小民,却立刻就感到了威胁。米店在闭城之前,就已歇业。于是胡雪岩发起开办施粥厂,上中下三城共设四十七处,每日辰、申两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弱妇孺挤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没有多久,粥厂就不能不关闭。

再后来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钉鞋(钉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恨树皮。杭州人好佛,有钱人家的者太太,最喜欢“放生”,有处地方叫小云栖,专养放生的牛羊猪鸭,自然一扫而空了。“杭州城里的人,不是人,是鬼,一个个骨头瘦得成了一把,望过去脸上三个洞,两个洞是眼睛,一个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风吹鸭蛋壳’,飘飘荡荡,站不住脚。”胡雪岩喘口气,很吃力地说,好比两个人在路上遇着,有气无力在谈话,说着,说着,有一个就会无缘无故倒了下去。另一个要去扶他,不扶还好,一扶头昏眼花,自己也一跟头栽了下去,爬不起来了。

胡雪岩垂泪说道:“早在八月里,我老娘说是避到乡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关,就此消息不知。”“一定不要紧的。”七姑奶奶说,“府上是积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欢行善做好事,吉人天相,一定平安无事。”“唉!”古应春叹口气。这时已经钟打八点,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惨状,上上下下,谁都吃不下饭。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动,但草草终席,塞责而已。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为上宾,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

真正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请到里头来。“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叔铺排好了。“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同时又预备了”独参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人们都要活活饿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胡雪岩说,”我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帐只好以后再算了。“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海道经鳖子门。“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户。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寻沙船帮想办法。“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我去!“说着,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一想。“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赶紧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尤五大惊,一跳老远,大声说道:小爷叔,小爷叔,你这是为啥?折煞我了。“古应春夫妇,双双将他扶了起来,七姑奶奶要开口,他摇摇手说:我是为解杭州之围求五哥!“小爷督,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只要你说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郁老大叫郁馥华,家住小南门内的乔家滨,以航行南北洋起家,发了好大一笔财。本来一个走海道,一个走运河,真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并无恩怨可言,但从南漕海运以后,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还明事理,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并非郁馥华有意想承揽这笔生意,打碎漕帮的饭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却不是这么想。加以沙船帮的水手,趾高气扬,茶坊酒肆,出手阔绰,漕帮弟兄相形见绌,越发妒恨交加,常起摩擦。有一次两帮群欧,说起来,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

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也知道松江漕帮是“百足之足,死而不僵”,不愿多事,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受尤五之托,去说人情。两下一凑,刘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传了尤五到堂,当面告诫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结,将人领了回去。这一下结怨就深了。在尤五想,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网开一面,郁馥华反倒不讲江湖义气,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条线上的人。既然如此,两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属码头的头脑,郑重宣布:凡是沙船帮的一切,松江潜帮,不准参预。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帮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门”,从今见面不认。郁馥华自己也知道做错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几次托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要向对方去低头了。“为小爷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项’了,不过这两年,我的旗号扯得太足,一时无法落逢。难就难在这里。”“五哥,你是为杭州呀。”胡雪岩说,我腿伤了,没办法跟郁老大去办交涉,话说回来了,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不要紧,一进鳖子门,反有风险,郁老大作兴不骨点头。

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真的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郁老大。“不会让你太受委屈。“胡雪岩转脸说道:老古,我请你写封信,写给何制台……“写给何制台?“古应春说,”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这难道打听不到?“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尤五接口说道,”他虽然革了职,要查办,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不会没人晓得。不过,小爷叔,江苏的公事,他已经管不到了,你写信给他为啥?“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老长官的帐,人家还是要买的。“胡雪岩说,”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

第三节 交情要紧

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于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债不就可以轻得好多?“老古的话,一点不错。“胡雪岩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既然他们都这样说,尤五自然同意,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应春代为执笔,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中午都得办妥。至于运米的细节,要等尤五跟郁馥华言归干好以后才谈得到。安顿好了两拨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时了,向丈夫问起胡雪岩的公事,听说其中有写信给何桂清的这一段周折,当时就”跳“了起来。”这是什么时候?还容得你们‘城头上出棺材,大兜大转’!且不说杭州城里的人都快饿死光了,光是看小父叔这副样子来讨救兵,就该连夜办事。“她气鼓鼓他说,”真正是,看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这样子娘娘腔?“古应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脚,你去问你哥哥!“他说:不是我劝,五哥跟郁老大的过节还不肯解呢!“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不悦的样子,不由得诧异。“怎么?跟哪个生气?”古应春一听这样,赶紧拦阻:“七姐,你跟五哥好好说。五哥有五哥的难处,只要你讲得有道理,五哥会听的。”“好,我就讲道理。五哥,你进来坐,我请问你一句话,是小爷叔的交情要紧?还是什么制台、抚台的面子要紧?”“你问这话啥意思?”“自然有讲突。你先回了我的话,我再讲缘故给你听。”“当然小爷叔的交情要紧。”“好!”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我再同一句,杭州被围,跟我们潜帮与郁老大的过节,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秤一秤,哪一方来得重?”尤五哑然,被驳得无话可说。古应春又高兴,又有些不安,因为虽是娘舅至亲,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气,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现在有了“女张飞”这番快人快语,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他妻子得理不让人,再说下去会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适可而止。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轻车简从,无人识得,他向来不备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说:“我姓尤,松江来的。”尤五生得劲气内敛,外貌不扬,衣饰亦朴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轻视,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便谈谈地说了句:“我们老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不,我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你家老爷不可。请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这里立等。”“到哪里去找?”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让我坐等,可以不可以?”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原来供来客随带的踉班和轿佚歇脚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尽管请便就是。这一坐坐了有个把时辰,只见来了一辆极漂亮的马车,跨辕的俊仆,跳下车来,将一张踏脚凳放在车门口,车厢里随即出来一名华服少年,昂然入门。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华的大儿子郁松年,人称“郁家秀才”,郁馥华虽发了大财,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虽富不贵,心有未足,所以延请名师,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读。但“场中莫论文”,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止,因而捐银五万,修茸文庙,朝廷遇有这种义举,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郁葫华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拎。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薄的意味在内。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袴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矩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自家主人跟尤五结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有,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他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便。”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在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御笔四个大字:“功襄保赤”。这就是郁馥华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收复上海时,外国军舰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使用,郁馥华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如今又有太平军围攻上海的风声,郁馥华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所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听郁松年说罢究竟,尤五趁机安个了伏笔,“令尊一向热心公益,好极,好极!”他说,“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先跟你谈也一样。”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谈到一半郁馥华到家,打断了话头。“尤五哥,”郁馥华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得,难得!”“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郁馥华脑筋极快,手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这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先坐定下来,多时不见,谈谈近况。尤五哥,你的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托福,托福。郁老大,今天我来……”“我晓得,我晓得。”

现成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华已是百万身价,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结发妻子下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象煞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倒着实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摆上酒来,宾主相向而坐,郁馥华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馥华郑重其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江海一家,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说着,爷脸干了酒,翻杯一照。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于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去的事,今天一笔勾销。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言重,言重!“郁馥华惶恐他说了这一句,转脸问道:看福全在不在?“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馥华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富家翁。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馥华有所言语,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赔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不敢当,不敢当。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真的,他们是小辈,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郁馥华接着转脸告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处尊敬,处处礼让。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他说一句,福全答应一句,神态不但严肃,而且诚恳。江湖上讲究的是”受人一尺,还人一丈,尤五见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谦虚退让的话交代。多时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华相当高兴。从利害关系来说,沙船帮虽然兴旺一时,而漕帮到底根深蒂固,势力不同,所以两帮言归于好,在沙船帮更尤其来得重要。郁馥华是个极有算计的人,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番,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种好事?打定了主意,当即表示,就在这几天,要挑个黄道吉日,大摆筵席,略申敬意。言语恳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当下未吃先谢,算是定了局。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郁馥华豪饮快谈,兴致极好。

但又不便扫他的高兴,这样下去,等主人喝得酩酊大醉,岂不白来一趟?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将忍不住时,郁松年看出苗头,提醒他父亲说:“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喔,喔,是的。”郁馥华不能再装马虎了,随即转脸说道:“尤五哥,你倒请再说一遍看。”“是这样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宁进鳖子门,入钱塘江,运到杭州。”尤五又说,“杭州城里的人,不但吃草根树皮,已在吃人肉了,所以这件事务必要请老大你帮忙,越快越好。”“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话。不过,沙船帮的情形,瞒不过你,鳖子门这条路从来没有去过,水性不熟,如果搁浅,岂不耽误大事?”他紧接着说,当然,漕帮弟兄可以领路,不过沙船走在江里,路道不对。

第二章 生意归生意

第一节 万全之计

这样子,我马上找人来商量,总要想条万全之计,好不好明天给你回话?“听得这一说,尤五颇为不悦,心里在想,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到哪里都是冒险,就算承平时候,风涛险恶,也没有什么保险不出事的把握。说要想一条万全之计,不就是有心推托,想是这样想,当然决没有发作的道理,不过话要点他一句,”郁老大,“他说,”亲兄弟,明算账,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请你仔细盘算一下,运费出公帐,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误会了,我决不是在这上头打算盘。为的是……“郁萌华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合适,而且也要问问路上的情形,便改口问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领我会一会他?“胡道台就是胡雪岩,这几年连捐带保,官运亨通。成了浙江省城里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们拉拢见一面,现在郁馥华自己开口,当然毫无推辞,而且表示:说走就走,悉听尊便。“今天太匆促了!一则喝了酒,二则,草草未免不恭,准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访。

不知道胡道台耽搁在哪里?“他住在舍亲古应春家。明天一早我来接。“原来是考古那里。我们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过,不必劳驾,我自己去就是了。“谈到这里,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够了,尤五起身告辞。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来,虽未开口,那双眼睛却比开口还显得关切。”怎么样?“尤五不答,只问胡雪岩的伤势如何?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兴的,夸赞伤科医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减,伤口好得很快,预计三天以后,就可以下床走动了。”这也是人到了这里,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帮忙,真比吃什么药都有用。“帮忙是肯帮的,事情没有那么快。先跟小爷叔谈了再说。于是从头谈起。

一旁静听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着笑,听到郁馥华说要明天才有回话,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明明是推托嘛!”“七姐,”胡雪岩赶紧拦住她说:“人家有人家为难的地方。你先不要着急,慢慢儿商量。”“我是替你着急。小爷叔!”“我晓得,我晓得。”胡雪岩依旧从容不迫地,“换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细,海面上没有啥,一进了鳖子门,走在钱塘江里,两岩都是长毛,她自然要担足心事。这件事只有这样办,一方面,我们要跟他说实话,哪里有危险,哪里没有危险,出了危险,怎么样应付?一方面要得请他放点交情,冒一冒险。俗语说: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我们现在先想自己,有什么好处到人家那里,人家肯看交情上头,冒一冒险。“对!”尤五不胜倾倒,“小爷叔这两句话入情入理,照这样去想,事情就可以办通了。”“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与我不相干,你们去商量。”说完转身就走。“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请回来!”她自然又立脚站定,胡雪岩原是听她的话近乎赌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她商量,不过既已说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灵机一动,开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来过了,最近有没有好的馆子?”“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开一家泰和馆,一统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过几次,菜呱呱叫。”“地方呢,宽敞不宽敞?”“岂止宽敞?庆兴楼、复新园、鸿运楼,数得出的几家大馆子,哪一家都没有它讲究。”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你是不是要请客?”“我的心思瞒不过七姐。”胡雪岩笑着回答,是有意恭维她一句,然后转脸看着尤五说:“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们杭州一城人的面上,委屈到底,请你出面请个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角色都请到,我们漕帮弟兄,最好也都到场,给足了他面子,看他怎么说?”“好的。一句话。”那就要托七姐了,定泰和馆的席。

名归五哥出,钱归我出“这用不着你交代。”七姑奶奶抢着说,“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这当然要问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么不请,请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备一张贴子,统请沙船帮全体弟兄,拿泰和馆包下来,开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这倒也痛快。就这么说了。”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托,拜托!”七姑奶奶最喜欢排场热闹,一诺无辞,但粗中有细,想了想问道:“哪一天请?”“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说,“要快就在明天。”七姑奶奶不作声,将挂在门背后的皇历取了下来,翻了翻说,“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总有人做亲,要在那里请客。后天是个平日,‘宜祭把、订盟,余事不宜’。不晓得可以不可以?”“可以!”胡雪岩接口便说:“我们这就算‘订盟’。”事不宜迟,七姑奶奶当时便取了一封银洋,亲自坐马车到泰和馆去定席。

尤五便找古家的帐房赵先生来,写好一封大红全帖,送到乔家滨郁家,同时又派人去找他一个心爱的徒弟李得隆来办事。他们兄妹在忙,胡雪岩一个人躺在床上盘算,等尤五再回进来时,他已经盘算停当了。“五哥,我们现在一桩桩来谈,米怎么样?”“我已经关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定局。”尤五答道:“虽说多多益善,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那好。我们谈船。郁老大怕来伯去,是怕长毛。不过不要紧,长毛在岸上,我们在江里,他们没有炮船,就不必伯他。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枪来攻,我们自己能有一批人,备它几十杆好枪,说开人就开火,打他个落花流水。”胡雪岩又说,“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杨坊熟不熟?”尤五懂他的意思,点点头说:“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紧。”“何以呢?”胡雪岩问。“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将华尔的人?”“对啊!”胡雪岩问,“不是说洋将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杨坊在居间接头的吗?”“一点不错。杨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宁波也是浙江,为家乡的事,他没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认识,一样也可以请他帮忙。”“我对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当然是有熟人从中说话,事情更容易成功。不过,我想是这样,行不行得通,还不晓得。先要问一问老古,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必问他,”尤五手一指:“现成有个人在这里。”这个人就是萧家骥。他是一早跟了古应春去办事的,由于胡雪岩关照,王有龄的两封血书要面递薛焕,所以古应春一直守在江苏巡抚设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传见。

为怕胡雪岩惦念,特地先派萧家骥回来送信。“你看,”胡雪岩对尤五说,“这就是我刚才盘算,要借重洋将的道理。官场办事,没有门路,就叫行不通,要见薛抚台一面都这么难,哪里还能巴望他派兵替我们护粮。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走得动的。”他加重语气又说:“我主意打定了,决定我们自己想办法。”于是尤五将他的打算告诉了萧家骥,萧家骥静静地听完,并未作声。“怎么样?家骥!”胡雪岩催问首,已看出他另有主意。“这件事有个办法,看起来费事,其实倒容易。”他说,“不如请英国或者法国的海军提督,派兵船护送。”“这……”尤五首先就表示怀疑,“这行得通吗?”“行得通的。”萧家骥说:“外国人另有一套规矩,开仗是一回事,救人又是一回事。如果说:这批米是军粮,他们就不便护送,为了救人,当然可以。”听这一说,胡雪岩大为高兴,但是,“这要怎么样说法,跟哪个去接头?”他问。“我就可以去!”萧家骥自告奋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过先要问问我师父。”“你的师父当然赞成,”尤五接口说道,“不过,我始终不大相信,只怕没有这么好的事。”“那也不妨双管齐下。”胡雪岩问萧家骥:“你看,我们自己出钱,请华尔派几十个人保护,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试是没有什么不可以试的。”萧家骥答说:“不过,我看很难。为什么呢……”为的是第一,华尔部下的“佣兵”,已经为上海道吴煦“惯”坏了,花了大钱,未必能得他们的出死力,第二,这批佣兵是“步军”,在水上能不能发挥威力,大成疑问。“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最不肯掩没人的长处,对萧家骥大为欣赏,“家骥,这件事倒要请你好好帮我一个忙。”“胡先生言重了,有什么事,尺管吩咐就是。”一个赏识,一个仰慕,于是尤五有了一个计较,暂且不言,要等古应春回来了再说。“薛抚台见着面了。”古应春的神情不愉,“小爷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什么大力,恐怕是妄想。”“他怎么说?”胡雪岩很沉着的问。不问还好,问起来叫人生气。薛焕念了一大遍苦经,又怪王有龄在浙江自己不想办法练军队,军饷都接济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势一坏,连带上海亦吃紧,又提到他在江苏的时候,如何跋扈刚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也难怪他!”古应春又说:“京里闹得天翻地覆,两个亲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当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国藩也快到两江来了,薛抚台署理两江总督跟实缺江苏巡抚的两颗印把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心境当然不好。”我知道。“胡雪岩说,”你没有来之前,我跟五哥还有家骥,都商量过了,本来就不想靠他。不过,他到底是江苏巡抚,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有请他拜发。不知道这件事,他办了没有?“这他不敢不办。“古应春说,”连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经交待下去。我还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厘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办出。“那就不管它了。

我们商量我们的。“于是尤五和萧家骥将刚才所谈经过,原原本本说了给古应春听。这在他是个很大的安慰,本来为了要见薛焕,将大好时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气,而且相当着急。照现在看起来,路子甚多,事情并不是无处借手,因此愁怀一去,精神大为振作。”既然如此,我们要把宗旨先定下来,请兵护送的事,能够说动英、法提督派兵护送,不但力量够强,足可保险,而且还不用花钱,不过有两层顾虑,第一,恐怕仍旧要江苏巡抚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内可以办得成的。“慢就不行!“胡雪岩立即答说,”我现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要快只有雇华尔的部下。这笔钱,恐怕不在少数。“要多少?“要看雇多少人,每个人起码三十两银子,死一个抚恤一千。照五十个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如果全数阵亡,就得另外抚恤五万,话到口边,古应春才发觉这话太丧气,果然如此,胡雪岩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话硬咽了下去了。

胡雪岩却不以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带队官总要多送此,我不在乎。倒是,”他指着萧家骥说,“他的顾虑不错,只怕在岸上打惯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劲使不出,有力用不上。”“这要问他们自己才知道。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钱换不来的,如果他们没有把握,当然不敢贸然答应。我们局外人,不必自作聪明。”古应春最后这句话,颇有告诫学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见想陈述的萧家骥,就不便开口了。“说到杨坊,我也认识,交情虽不深,倒承他不弃,还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对了!我们分头行事。此刻大家规定一下,米跟沙船,归我,请洋将归你,”尤五对古应春说,“还有件事,你要调一批现头寸来。”“这不要紧!”胡雪岩从手上取下一个戒指,交给古应春:“我往来的几家号子你是晓得的,看存着有多少头寸,你随意调度就是。”戒指是赤金的,没有一两也有八钱,其大无比,其俗也无比,但实际上是一枚图章,凭戒面上“胡雪岩印”四个朱文篆定,调集十万八万银子,叱咤立办。不过以古应春实力,也还用不到此。“不必!你这个戒指片刻不离身,还是你自己带着。”“不然!”胡雪岩说,“我另外还有用意。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将来再不能见面,一切托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开出一张单子来交给你。”托到后事,无不惨然,古应春也越发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图章,拉过他的手来,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七姑奶奶回来了,少不得询问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说破了一定会惹她伤感,所以彼此使了个眼色,随意扯句话掩饰了过去。“菜定好了,八两银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们四十桌。”七姑奶奶说,“那里老板说是亏本生意,不过要借这桩生意创招牌。人家既然看得这么重,人少了,场面不够热闹,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点担心。”“担什么心?叫人来帮场面、吃酒席,还怕没有人?回头我会关照李得隆。”“那么郁老大那里呢?”“这你更可以放心。小爷叔想的这个办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来的人一定多。”尤五又说,“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个风出去,说我们包了泰和馆,大请沙船帮,不来就是看不起我们。”“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预备十桌在那里。”七姑奶奶一面说,一面就走了出去。“七姐真有趣。”胡雪岩笑道:“好热闹,一定是福气人。”“闲话少说,我还有一桩事,应春,你看如何?”尤五说道:“小爷叔要人帮忙,我说实话,你我去都没啥用处。我派李得隆,你派萧家骥,跟了小爷叔一路到杭州。”“嗯!”古应春略有迟疑的神情。“不必,不必。”胡雪岩最知趣,赶紧辞谢。古应春实在很为难。因为萧家骥跟他的关系,与漕帮的情形不同,漕帮开香堂收徒弟,师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入死,不当回事。萧家骥到底只是学洋文,学做生意的徒弟,到这种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强,要问问他本人。但是胡雪岩这方面的交情,实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尽一分力,决说不出推辞的话来。同时看出胡雪岩口称“不必”,脸上却有失望的表情,越觉得过意不去了。想一想只有老实说:小爷叔,如果我有个亲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我去。

第二节 光棍好做,过门难逃

家骥名为徒弟,到底姓萧,我来问问他看。“说到这里,发觉话又不妥,如果萧家骥胆怯不肯去,岂不又显得自己的徒弟”不够料“因而只好再加一句掩饰的话: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势不碍,我想他一定会去的。“话刚完,门外有人接口,是萧家骥的声音,他正好走了来听见,自告奋勇:我去!我一定去!“这一下解消了古应春的难题,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岩却不能不辞谢,他也知道萧家骥母亲病在床上的话,是古应春为了体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个退步。只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而且这个”过门“古应春不便来打,要自己开口。”家骥,我晓得你义气。不过为人忠孝当先,令堂老太太身体不舒服,你该留下来侍奉。“不碍,不碍!“萧家骥也很机警,很快地答说:我娘胃气痛是老毛病,两三天就好了。“那就这样吧!“古应春站起身来: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上头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记’杨老板。“杨坊开的一家专销洋庄的号子,就叫”大记“师徒二人到了那里,杨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应酬一番,亦无不可,但古应春为了表示事态紧急,坚辞婉拒,同时表示有个不情之情:需要当时就单独交谈。”好!“杨坊慨然许诺,”请到这面来。“就在客厅一角,促膝并坐,古应春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杨坊吸了口气,样子显得颇为棘手似地。”杨兄,恕我再说句不该说的话,浙东浙西,休戚相关,看在贵省同乡的面上,无论如何要请你想办法。“我自然要想办法,自然要想办法。“杨坊一叠连声地说:为难的是,最近华尔跟吴道台闹意气。洋人的脾气很倔,说好什么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说得进话去。现在只有这样:我先派人去约他,今天晚上见个面。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们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这里坐了。“说到这话,古应春自然不便再推辞,入席酬酢,同时在肚子里盘算,如何说动华尔。”师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来。“萧家骥忽然说道:我要好好去问一问胡先生。“问什么?“洋人做事情仔细,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问得情清楚楚,不然决不肯答应。“一点不错。“杨坊大为赞话,这位小阿弟实在有见识。那你就快去吧!两个钟头谈得完谈不完?”“够了。”“好。我就约华尔九点钟碰头,八点半钟情你无论如何赶了来。”萧家骥不到预定的时间,就已去而复回,除了将他想到该问的情形都问明白以后,还带来胡雪岩一句话。“师父!胡先生叫我跟师父说:请将不如激将!”这真有点“军师”的味道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付下来这样一个“锦囊”。古应春在颠簸的马车上,反复体味着“请将不如激将”这六个字。华尔扎营在沪西静安寺附近,杨坊是来惯的,营门口的卫兵拿马灯一照,挥挥手放行,马车一直驶到华尔的“签押房”。介绍过后,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圆台上,杨坊开个头,说古应春是浙江官场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恳。接着便由古应春发言,首先补充杨坊的话,表明自己的身份,说浙江官场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岩,一个受有清朝官职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岩所委派的代表。说到这里,华尔提出第一个疑问:“胡先生为什么要委派代表?”“他受伤了。伤势很重,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内赶回去,他需要遵守医生的嘱咐,绝不能行动。”古应春说:“他就住在我家养伤。”“喔!”华尔是谅解的神态:“请你说下去。”于是古应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后,还有一翻恭维,说华尔一定会站在人道的立场,助成这场义举,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

说到一半,华尔已在不断摇头,等他说完,随即用冷峻的声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没有办法给你们什么帮助。”“这太叫我失望了。”古应春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不能予以帮助的原因?”“当然!第一,浙江不是我应该派兵的范围,第二,任务很危险,我没有把握。”“第一个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经说过,这是慈善任务……”“不!”华尔抢着说:“我有我的立场。”“你的立场不是助顺——帮助中国政府吗?”“是的。”华尔很勉强地说,“我必须先顾到上海。”“但是,抽调五十个人,不至于影响你的实力。”“是不是会影响,要我来判断。”“上校,”杨坊帮着说好话,“大家都对你抱着莫大的希望,你不应该这样坚拒。”“不!”华尔尽自摇头,“任务太危险。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并不危险!”古应春指着萧家骥说:“他可以为你解释一切情况。”“不!我不需要听他的解释。”这样子拒人干千里之外,且大有渺视之意,古应春忍不住火发,想到胡雪岩的话,立即有了计较,冷笑一声,而凝寒霜地对杨坊说:“人言不可信。都说客将讲公理正义,急人之急,忠勇奋发,谁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一群胆怯贪利的佣兵而已!”说到最后这一句,华尔勃然变色,霍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古应春喝道:“你说谁是胆怯贪利的佣兵?”“你应该知道。”“我当然知道!”华尔咆哮着:“你必须道歉,我们不是佣兵。”“那么,你是正规军队?”“当然。”“正规军队,一定受人指挥,请问,你是不是该听命于中国官员?是薛还是呈,只要你说了,我自有办法。”这一下击中了华尔的要害,如果承认有人可以指挥他,那么找了可以指挥他的人来下命令,岂不是自贬身份。“说老实话,贪利这一点,也许我过分了,但是我不承认说你胆怯也是错了!”“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这一点。说一个军人胆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么大的侮辱?”古应春丝毫不让,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如果是侮辱,也因为你自己的表现就是如此!”“什么!”华尔一把抓住了古应春的肩,使劲地摇撼着:“你说!我何处有胆怯的表现?”一看他要动武,萧家骥护师心切,首先就横身阻挡,接着杨坊也来相劝,无奈华尔的气力大,又是盛怒之际,死不放手。古应春却是神色泰然,冷冷说道,“凡是胆怯的人,都是勇于私斗的。”一句话说得华尔放了手,转身对杨坊说道:“我必须维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为,所侮辱的不是个人,是整个团体。这件事相当严重。如果他没有合理的解释,他将要担负一切不良的后果。”杨坊不知道古应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免怨责:“这样子不大好!本来是求人的事,怎么大破其脸?如今,有点不大好收场了。”他是用中国话说的,古应春便也用中国话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得他这个样子!我当然有合理的解释。”杨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岩“请将不如激将”这条“锦囊妙计”,另有妙用,只郑重其事地一再嘱咐:“千万平和,千万平和,不要弄出纠纷来。”“你请放心,除非他蛮不讲理,不然一定会服我。”古应春用中国话说了这几句,转脸用英语向华尔说:“上校!杭州有几十万人,濒临饿死的命运,他们需要粮食,跟你我现在需要呼吸一样。如果由于你的帮助,冒险通过这条航路,将粮食运到杭州,有几十万人得以活命。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吗?”一句话就将华尔问住了。他卷了根烟就着洋灯点燃,在浓重的烟气中喷出答语:“冒这个队,没有成功的可能。”“是不是有可能,我们先不谈,请你回答我的话:如果冒险成功,有没有价值?”华尔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承认:“如果能成功,当然有价值。”“很好!”古应春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当然也愿意做有价值的事。你应该记得,我向你说过,这个任务并不危险,萧可以向你说明一切情况。而你,根本不作考虑,听到洪杨的部队,先就有了怯意。”“谁说的!”华尔大不服气,“你在侮蔑我。”“我希望你用行为表现你的勇敢,表现你的价值。”“好!”华尔受激,脱口说道:“让我先了”解情况。“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一张地图面前立定。事情有了转机,杨坊既佩服,又兴奋,赶紧取了桌上的洋灯,同时示意萧家骥去讲解情况。连古应春一起跟着过去,在洋灯照映下都望着墙壁上所贴的那张厚洋纸画的地图,这比中国的舆图复杂得多,又钉着好些红蓝小三角旗,更让人看不明白。但萧家骥在轮船上也常看航海图,所以略略注视了一会,便已了然。”在海上不会遭遇任何敌人,可能的危险从这里开始。“萧家骥指着鳖子门说:事实上也只有一处比较危险的地方,因为海面辽阔,洪杨部队没有炮艇,不能威胁我们的船只。只有这一处,南北两座山夹着,是个隘口,也就是闻名的‘浙汉潮’所以造成的由来,冲过这个隘口,江面又宽了,危险也就消失了。“那么这个隘口的江面,有多宽?“没有测量过。但是在岸上用长枪射击,就是打到船上也没有力量了。“华尔摇摇头:我不怕步枪。“他接着又问:有没有炮台?“决没有。“古应春在旁边接口。”即使没有炮台,也一定有临时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这里部署炮兵阵地。“你不要将洪杨部队,估计得太高。“古应春又说,”他们不可能了解你们的兵法。这一点,华尔认为说得不错,他跟太平军接过许多次仗,对此颇有了解,他们对洋枪尚不十分熟练,很可能忽略用炮火扼守要隘的战法。再进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着防守这个隘口,因为在这一带的清军,兵力薄弱,更无水师会通过这个隘口增援杭州,那么,布炮防守,岂不是置利器于用无之地。

但是,“多算胜”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样的,华尔觉得还是要采用比较安全的办法,所以又问:“这个隘口,是不是很长?”“不会。”古应春估计着说:“至多十里八里路。”“那么,用什么船呢?”“用海船。”所谓海船是就是沙船,华尔学的是陆军,对船舶是外行,不过风向顺逆之理总知道的,指着地图说道:“现在是西北风的季节,由东向西行使,风向很不利。”“不一点,”古应春很谨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过虑。除了用帆以外,总还有其它辅助航行的办法。海船坚固高大,船身就具备相当的防御能力,照我想,是相当安全的。”“这方面,我还要研究,我要跟船队的指挥者研究。最后,我们能在黑夜之间,偷渡这个隘口,避免跟洪杨部队发生正面的冲突。”这样的口气,已经是答应派兵护航了,杨坊便很高兴地说:“谢谢上校!我们今天就作个决定,将人数以及你所希望补助的饷银,定规下来,你看如何?”五十个人,我照数派给你们。

其他的细节,请你们明天跟我的军需官商量。“好的!“杨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古应春亦含笑道谢,告辞上车。”老古,“在车中,杨坊表示钦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后我们多多合作。“侥幸!亏得高人指点。“古应春说:也是胡道台一句话:请将不如激将。果然把华尔激成功了。“原来胡道台也是办洋务的好手。“他倒不十分懂洋务,只是人情熟透熟透!“几时我倒要见见他。“杨坊又说:华尔的‘军需官’,也是我们中国人,我极熟的。明天晚上我约他出来吃花酒,一切都好谈。“那好极了。应该我做东。明天早晨,我就备帖子送到你那里,请你代劳。“你做东,还是我做东,都一样,这就不去说它了,倒是有句话,我要请教:杭州不是被围了吗?粮船到了那里,怎么运进城?“这句话让古应春一愣,”啊,“他如梦补醒似地,”这倒是!我还没有想到。等我回去问了,再答复你。“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给我一个确实回音?“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过早,而且米能不能运进杭州城,与杨坊无干,何以他这么急着要答复?看起来,别有作用,倒不能不弄个明白。这样想着,便即问道:为什么这么急?“我另外有个想法。如果能运进杭州城,那就不必谈了,否则……“杨坊忽然问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见,我想跟胡道台当面谈一谈。“这有什么不可以?“于是马车转向,直驶古家,车一停,萧家骥首先奔了进去通知。胡雪岩很讲究礼节,要起床在客厅里迎接会面,七姑奶奶坚决反对,结果折衷办法,起床而下出房门,就在卧室里接见客人。女眷自然回避。等古应春将杨坊迎了进来,胡雪岩已经穿上长袍马衬,扶着萧家骥的肩,等在门口了。彼此都闻名已久,所以见礼以后,非常亲热,互相仰慕,话题久久不断。古应春找个机会,插进话去,将与华尔交涉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胡雪岩原已从萧家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杨坊殷殷致谢。”都是为家乡的事,应当出力。不过,“杨坊急转直下的转入本题:粮船到了杭州,不晓得怎么运进杭州?“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的脸色,马上转为优郁了,叹口气说:唉!这件事也是失策。关城之先,省城里的大员,意见就不一,有的说十个城门统统要关,有的说应该留一两个不关。结果是统统关了。这里一关,长毛马上在城外掘壕沟,做木墙。围困得实腾腾。“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又说:当初还有人提议,从城上筑一道斜坡,直到江边,作为粮道。这个主意听起来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没有办。其实,此刻想来,实在是一条好计,如果能够这么做,虽费点事,可是粮道不断,杭州就能守得任!“接着,又是一声长叹。听得这样说法,古应春先就大为着急:小爷叔,“他问:照你这么说,我们不是劳而无功吗?“这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只要粮船一到,城里自然拼死命杀开一条血路,护粮进城。“杨坊点点头,看一看古应春,欲语不语地,胡雪岩察言观色,便知其中有话。”杨兄,“他说,”你我一见如故,有话尽请直说。“是这样的,我当然也希望杭州的同乡,有一口活命的饭吃。

第三节 “门槛”精得很

不过,凡事要从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万一千辛万苦将粮船开到杭州,城里城外交通断绝,那时候,胡先生,你怎么办?“我请问杨兄,依你看,应该怎么办?“在商言商,这许多米,总不能送给长毛,更不能丢在江里。“杨坊说道: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请胡先生改运宁波?“原来他急于要见胡雪岩,是为了这句话。古应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厉害角色,”门槛“精得很,不可小觑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听胡雪岩如何回答。”杨兄的话很实在。如果米运不进杭州城,我当然改运别处,只要不落在长毛手里,运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到这里,胡雪岩下了一个转语:不过,杨兄的话,我倒一时答应不下。为什么呢?因为宁彼的情形,我还不晓得,许了杨兄,倘或办不到,岂不是我变成失信用。“宁彼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因为宁波也有租界,江苏的富室逃到上海,浙东的大户,则以宁波租界为避难之地。早在夏天,宁波的士绅就条陈地方官,愿集资五十万两银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宁波。及至萧绍失守,太平军一路向东,势如破竹,攻余姚、下慈溪、陷奉化,宁波旦夕不保,于是英、法、美三国领事,会商以后,决定派人到奉化会晤太平军守将范汝增,劝他暂缓进攻宁波。范汝增对这个请求,不作正面答复,但应允不伤洋人。因此三国领事已经会衔了布告,保护租界,但陆路交通,近乎断绝,商旅裹足,也在大闹粮荒。杨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为桑梓尽力,另一方面亦有善贾而沽,趁此机会做一笔生意的想法。不过杨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说,”据我晓得,逃在宁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粮食改运宁波,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那么,到了宁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么办?“不会的。英、法、美三国领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护你,到那时候,我当然会从中联络。“既然如此……胡雪岩矍然而起,因想好了主意,一时兴奋,忘却腿伤,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萧家骥动作敏捷,赶紧上前扶起,古应春了也吃了一惊,为他检视伤势。乱过一阵,胡雪岩方能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杨兄,既然如此,我们做一笔交易。杭州缺粮,宁波也缺粮,我们来合作,宁波,我负责运一批米过去,米、船,都归我想办法。杭州这方面,可以不可以请你托洋人出面,借个做善事的名义,将我这一批米护送进城?”“这个办法……”杨坊看着古应春,颇有为难的神情。“小爷叔,做生意,动脑筋,不能不当你诸葛亮。”古应春很委婉他说,“可惜,洋务上,小爷叔你略为有点外行,这件事行不通。”“怎么呢?”因为外国领事出面干预,要有个名目,运粮到宁波,可以‘护侨’为名,为的洋人不能没有食物接济,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并非英法美三国侨民需要救济。

而救济中国人,要看地方,在交战区域,民食军粮是无从区分的。“等古应春解释完了,杨坊接着补充:八月里,英国京城有一道命令给他们的公使,叫做‘严守中立’,这就是说,哪一面也不帮。所以胡先生的这个打算,好倒是好,可惜办不通。“胡雪岩当然失望,但不愿形诸颜色,将话题回到杨坊的要求上,慨然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这批米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就转运宁波。不过,这话要跟郁老大先说明白,到时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货,就要费口舌了。“这一层,我当然会请应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请胡先生吩咐的是粮价……“这不要紧!“胡雪岩有力地打断他的话,”怎么样说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当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现在不是做生意。“是,是!“杨坊不免内惭,自语似地说:原是做好事。“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古应春怕胡雪岩过于劳累,于伤势不宜,邀了杨坊到客厅里去坐,连萧家骥在一起,商定了踉华尔这方面联络的细节,直到深夜方散。第二天大家分头办事,只有胡雪岩在古家养伤,反觉清闲无事,行动不便,不能出房门,一个人觉得很气闷,特为将七姑奶奶请了来,不免有些微怨言。”我是不敢来打扰小爷叔,让你好好养伤。“七姑奶奶她解释的好意,”说话也费精神的。“唉!七姐,你哪晓得我的心事。

因此,平日健谈的七姑奶奶,竟变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七姐,”胡雪岩问道:“这一阵,你跟何姨太太有没有往来?”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从那年经胡雪岩撮合,随着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由仓场侍郎,外放浙江巡抚,升任两江总督,一路扶摇直上。阿巧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七姑奶奶不胜感慨地,“那时候哪个不说她福气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她特为派官船到松江来接我,还有一百个兵保护,让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头。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气。何太大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里,丫头老妈子一大群跟着,那份气派还了得!人也长得越漂亮了,满头珠翠,看上去真象一品夫人。哪晓得何大人坏了事!前一晌听人说,人都老得认不得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工夫急白了头发,看起来真有这样的事。”“这样说起来,她倒还是有良心的。”“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中阿!”胡雪岩说,“我听王雪公说,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怎样不得了?莫非还要杀头?”胡雪岩看着她,慢慢点头,意思是说:你不要不信,确有可能。“这样大的官儿,也会杀头?”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恩议之感。“当然要杀!”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不借一两个人头做个榜样,国家搞不好的。

平常作威作福,要粮要饷,说起来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到真正该他出力的时候,收拾细软,一溜了之。象这样的人,可以安安稳稳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而尽心出力,打仗阵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吗?“七姑奶奶从未见过胡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因而所感受的冲击极大。同时也想到了他的境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小爷叔,“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粮船叫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你在上海养养伤,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岂不甚好?“七姐,谢谢你!你是替我打算,不过办不到。“这有什么办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词他说:这一路去,有你无你都一样。船归李得隆踉沙船帮的人料理,洋将派来保护的兵,归家骥接头。你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还要有人照应,去了能帮什么忙?越帮越忙,反而是累赘。“话不错。不过到了杭州,没有我在从中联络,跟王雪公接不上头,岂不误了大事?“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七姑奶奶便又问道:只要跟王抚台接上头,城里派兵出来运粮进城,小爷叔,就没有你的事了。“对。“那就这样,小爷叔,你不要进城,原船回上海,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样想法子去寻老大大。“七姑奶奶又说,”其实,小爷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访查也可以,总而言之,已经出来了,决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这话也说得是……“听他的语气,下面还有转语,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抢着说道:本来就是嘛,小爷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没有啥守土的责任。“不尽是为公,为的是交情,“胡雪岩说:我有今天,都是王抚台的提拔,他现在这样子为难,真正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难,良心上说不过去。“这自然是义气,不过这份义气,没啥用处。“七姑奶奶说,”倒不如你在外头打接应,还有用些。“这话说碍很有道理,但胡雪岩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做事一向有决断,不容易为感情所左右。其实,就是为感情所左右。也总在自己的算盘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说是利用愿情。而对王有龄,又当别论了。”唉!“他叹口气,”七姐,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不但对我一个人好,而且对王雪公也好。不过,我实在办不到。“这就奇怪了!既然对你好,对他也好,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小爷叔,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是的。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唯独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来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胡某人不够朋友,到要紧关头,他一个人丢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说我,只晓得富贵,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嗳!”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因此口不择言:小爷叔,你真是死脑筋,旁人的话,哪里听得那么多,要说王抚台,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他也应该晓得你的心。

而况,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还是替他在外面办事。“说到这里,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发:为人总要通情达理。三纲五常,总也要合道理,才有用处,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什么‘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个替皇帝办事?儿子死了,这一家断宗绝代,孝心又在哪里?“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说,”听你讲道理,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刮拉松脆’,好痛快!“小爷叔,你不要恭维我,你如果觉得我的话,还有点道理,那就要听我的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父子,又谈”第五伦“朋友:我听说大书的说‘三国’,桃园结义,刘关张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话就不通!如果讲义气的好朋友,死了一个,别的都跟着他一起去死,这世界上,不就没有君子,只剩小人了?“这话倒是。“胡雪岩兴味盎然,”凡事不能寻根问底,追究到底,好些话都不通。“原是如此!小爷叔,这天把,我夜里总在想你的情形,想你,当然也要想到王抚台。我从前听你说话,他曾劝过何制台不要从常州逃走,说一逃就身败名裂了!这话现在让他说中。

想来杭州即使不保,王抚台也决不会逃走,做个大大的忠臣。不过,你要替他想一想,他还有什么好朋友替他料理后事?不就是小爷叔你吗?“这话说得胡雪岩矍然动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谢天谢地!“七姑奶奶合掌当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想是还没有想通。不过,这件事我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于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闲谈,一面在心里盘算。看样子七姑奶奶的话丝毫不错,王有龄这个”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从外面看,才知道危险,被围在城里的,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围。其实,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军能够打到杭州,亦未见得能击退重重包围的太平军。破城是迟早间事,王有龄殉节,亦是迟早问事。且不说一城的眼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机会也不能逃走,因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头都算白吃,而且象何桂清这样子,就能活又有什么味道?”我想通了。“胡雪岩说: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让他死得值。“是嘛!“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原说小爷叔是绝顶聪明的人,哪里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常言道的是‘生死交情’,一个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样子待他,这个人就算有福气了。“是阿!他殉了节,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他虽没有说出口来,也等于说明白了一样,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讳,是怕七姑奶奶伤心。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会有句痛快话。”小爷叔,这一层你请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切都在我们兄妹夫妻身上。“是了!“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气,”有七姐你这句话,我什么地方都敢去闯。“这话又说得不中听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爷叔,“她惴惴然地问:你是怎么闯法?“我当然不会闯到死路上去。我说的闯是,遇到难关,壮起胆子来闯。“胡雪岩说,”不瞒你说,这一路来,我遇见太平军,实在有点怕,现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误事,索性大胆去闯,反倒没事。“二由浏河出长江,经崇明岛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号沙船,最后商量定规,保护的洋兵一共是一百十二个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吕宋人“十二个官长,七个吕宋人;三个美国人,还有两个中国人算是联络官。分坐两号沙船,插在船队中间胡雪岩是在第一条船上。同船的有萧家骥、李得隆、郁馥华派来的”船老大“李庆山,还有一个姓孔的联络官。一切进退行止,都由这五个人在这条船上商量停当,发号施令。一上船,胡雪岩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里,忌讳甚多,舵楼上所设,内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龛,尤其不比等闲。想起”是非只为多开口“这句话,胡雪岩在船上便不大说话,闲下来只躺在铺位上想心理。但是,别人不同,萧家骥虽惯于水上生活,但轮船上并无这些忌讳,姓孔的更不在乎,李庆山和李得隆识得忌讳,不该说虽不说,该说的还是照常要说。相形之下,就显得平日谈笑风生的胡雪岩仿佛心事重重,神情万分抑郁似地。于是姓孔的提议打麻将,萧家骥为了替胡雪岩解除寂寞,特地去请他入局。”五个人怎么打。除非一个人做……“说到”做“字,胡雪岩缩住了口,他记起坐过”水路班子“的船,”梦“字是忌讳的,要说”黄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个人做黄粱子。“萧家骥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着。“他说,”我不想打。

第三章 十分感动

第一节 精神不佳

胡先生你来,解解厌气。“于是胡雪岩无可无不可的人了局。打到一半,风浪大作,被迫终止。胡雪岩又回到铺上去睡觉,心里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惯风涛之险,大呕大吐,心里那份不宁帖,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胡先生,不要紧的!“萧家骥一遍一遍地来安慰他。不光是语言安慰,还有起居上的照料,对待胡雪岩真象对待古应春一样,尊敬而亲热。胡雪岩十分感动,心里有许多话,只是精神不佳,懒得去说。人夜风平浪静,海上涌出一轮明月,胡雪岩晕船的毛病,不药而愈,只是腹肌难忍,记得七姑奶奶曾亲手放了一盒外国饼干在网篮,起床摸索,惊醒了熟睡中的萧家骥。”是我!“他歉然说道:想寻点干点心吃。“胡先生人舒服了!“萧家骥欣然说道,”尾舱原留了粥在那里,我替你去拿来。“于是萧家骥点上一盏马灯,到尾舱去端了粥来,另外是一碟盐鱼,一个盐蛋,胡雪岩吃得一干二净,抹一抹嘴笑道:世乱年荒,做人就讲究不到哪里去了。“做人不在这上面,讲究的是心。“萧家骥说,”王抚台交胡先生这样的朋友,总算是有眼光的。“没有用!“胡雪岩黯然,”尽人事,听天命。

就算到了杭州,也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形,说不定就在这一刻。杭州城已经破了。“不会的。“萧家骥安慰他说:我们总要朝好的地方去想。“对!“胡雪岩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里面。家骥,我倒问你,你将来有什么打算?“这话使萧家骥有如逢知音之感,连古应春都没有问过他这句话,所以满腹大志,无从诉说,不想这时候倒了有倾诉的机”我将来要跟外国人一较短长。我总是在想,他们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中国人的脑筋,不比外国人差,就是不团结,所以我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联合起来,跟外国人比一比。“有志气!“胡雪岩脱口赞道:我算一个。你倒说说看,怎么样踉他们比?“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们这里来做生意,我们也可以到他那里去做生意。在眼前来说,中国人的生意应该中国人做,中国人的钱也要中国人来赚。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发达。“胡雪岩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赞叹着说: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帮你,你看,眼前有啥要从外国人那里抢过来的生意。“第一个就是轮船……于是,从这天起,胡雪岩就跟萧家骥谈开办轮船公司的计划,直到沙船将进鳖子门,方始停了下来。

依照预定的计划,黑夜偷渡,越过狭处,便算脱险,沿钱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正遇着东北风,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岩却不知道如何跟城里取得联络,从江心遥望,凤山门外,太平军集结,仿佛数十里连绵不断,谁也不敢贸然上岸。“原来约定,是王雪公派人来跟我联络,关照我千万不要上岸。”胡雪岩说:我只有等、等、等,王有龄预计胡雪岩的粮船,也快到了,此时全力所谋求的,就是打通一线之路,直通江边,可以运粮人城。无奈十城紧围,战守俱穷,因而忧愤成疾,肝火上升,不时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头昏目眩,脸如金纸,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为休息亦归于无用,倒不如勉力支撑,反倒可收激励士气的效用。

困兵的士气,倒还不坏,但俗语道得好:“皇帝不差饿兵”,打仗是费气力的事,枵腹操戈,连路都跑不动,哪谈得到拼杀?所以每天出城攻击,太平军一退,清军亦随即呜金收兵。这样僵持了好久,一无成就,而城里饿死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先还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见尸骨暴露,掘地掩埋,到后来埋不胜埋,只好听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尸”不计其数,幸好时值冬天,还不致发生疫疠,但一城的尸臭,也熏得人够受的了。到了十月底,城外清军的营盘,大都为太平军攻破,仅存的,只有候潮门外,副将曾得胜一营,至今未破。这一营的不倒,是个奇迹,但说穿了不希奇,城外比较容易找粮食,真的找不到了,到太平军营盘里去找,反正打仗阵亡也是死。绝粮坐毙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夺太平军的粮食,反倒是死中求活的一条生路。因此,曾军打起仗来,真有“视死如归”之概。说也奇怪,太平军真有些敌不住曾得胜营,往往失利。但是,这一营也只能自保,要想进击取胜,实力悬殊过甚,到底无能为力。只是王有龄却对这一营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别下令仁和知县吴保丰,将安置在城隍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费尽力量,移运到曾得胜营里,对准太平军的壁垒,大轰特轰。

太平军倒是从这一带退却了,但仍无法直通江边,因为大炮射程以外,太平军仍兵多将广,重重隔阻,处处填塞,始终杀不开重围。就在这时候,抓住一名探子。探子极易分别,因为城里的人,不是面目浮肿,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说话有气无力,如果遇到一个气色正常,行动舒徐,说话不必侧耳就可以听得清楚的,必是从城外混进来的,这样一座危城,还有人跳了进来,其意何居?不问可知。果然,抓住了一顿打,立刻打出了实话,此人自道是太平军所派,送一封信来给饶廷选部下的一名营官,约定里应外合的日期,同时也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消息,说钱塘江中,停泊了十几号大船,满装粮食。这不问可知,是胡雪岩的粮船到了。王有龄徒觉精神一振,当即去看杭州将军瑞昌,商量如何杀开一条血路,能让江中的粮食运入城内。不需多作商量,便有了结果。决定请副都统杰纯,当此重任。事实上怕也只有此人堪当重任。

杰纯是蒙古人,他祖先驻防杭州,已有好几代,杰纯本人是正六品骁骑校出身,武艺娴熟,深得军心,积功升到正四品的协领,颇为瑞昌所倚重。咸丰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为太平军轰破,瑞昌预备自刎殉职,杰纯劝他不必轻生,认为安徽广德来的太平军,轻骑疾进,未有后继,不足为忧,不妨固守待援。瑞昌听了他的话,退守满营,营盘在西湖边上,实际是一座子城,俗称满城。因为防御得法,太平军连攻六天不下。杰纯的长了守城阵亡,杰纯殓而不哭,认为长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时。到了第七天,张玉良的援兵到了,杰纯策马突出,当者溃散,配合援军,大举反攻,将太平军逼出城外十几里。以此功劳,赏戴花翎,升任为宁夏副都统,但仍旧留在杭州,成了瑞昌的左右手。这次杭州再度吃紧,杰纯战功卓著,赐号巴图鲁,调任乍浦副都统,这是海防上的一个要缺,但乍浦已在太平军手中,所以仍旧留防省城。杭州十城,最关紧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门和南面的凤山门,凤山门原由王有龄亲自坐镇,这一阵因为呕血过多,气衰力竭,才改由杰纯防守。胡雪岩的粮船,就泊在凤山门外的江面,让杰纯去杀开一条血路,亦正是人和地利,两皆相合的顺理成章之事。围凤山门的太平军主将叫做陈炳文,照太平天国的爵位,封号称为“朗天义”。他本来要走了,因太平军的军粮,亦渐感不敷,李秀成已经拟定行军计划,回苏州度岁,预备明年春天,卷土重来。但陈炳文已从城里逃出来的难民口中,得知城内绝粮,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变计,坚持不走,同时也知道城内防守,以凤山门为重点,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层夹一层,直到江边,弹丸之地,集结了四万人之多。等到粮船一到,遥遥望见,陈炳文越发眼红,一方面防备城内会冲出来接粮,一方面千方百计想攻夺粮船,无奈江面辽阔,而华尔的部下防守严密,小划子只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枪过来,就算船打不沉,人却非打死打伤不可。一连三日,无以为计,最后有人献策。仿照赤壁雇兵,大破曹军的办法,用小船满载茅柴,浇上油脂,从上游顺流而下,火攻粮船。陈炳文认为此计可行。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战区,需要派人联络,又要禀报忠王裁夺,不是一两天所能安排停当的。同时天气回暖,风向不定,江面上有自己的许多小划子,万一弄巧成掘,惹火烧身,岂不糟糕?因而迟疑未发。就在这时候,粮船上却等不得了。因为一连三天的等待,胡雪岩度日如年,眠食俱废。而护航洋兵的孔联络官,认为身处危地,如果不速作处置,后果不堪设想,不断催促胡雪岩,倘或粮食无法运上陆地,就应依照原说,改航宁波。沙船帮的李庆山口中不言,神色之间亦颇为焦急,这使得胡雪岩越发焦躁,双眼发红,终日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看样子快要发疯了。“得隆哥,”萧家骥对胡雪岩劝慰无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议,“我看,事情不能不想办法了,这样‘并’下去要出事。”“是啊!我也是这样在想。不过有啥办法呢?困在江心动弹不得。”李得隆指着岸上说:“长毛象蚂蚁一样,将一座杭州城,围得铁桶似的,城里的人,怎么出得来?”就是为了这一点。我想,城里的人出不来,只有我们想法子进城去,讨个确实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话,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

这样痴汉等老婆一般,等到哪一天为止?“李得隆也是年轻性急,而且敢冒险的人,当然赞成萧家骥的办法,而且自告奋勇,愿意泅水上岸,进城去通消息。”得隆哥,“萧家骥很平静地说:这件事倒不是讲义气,更不是讲客气的。事情要办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样,只看哪个去合适?你水性比我好,人比我灵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得了的……“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后面的话越加难听,你老实说,我能不能去?“不是我有意绕弯子说话,这种时候,杂不得一点感情意气,自己好弟兄,为啥不平心静气把话说清楚。我现在先请问你,得隆哥,你去过杭州没有?你晓得我们前面的那个城门叫啥?“不晓得。我杭州没有去过。“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过宋朝的京城,城里地方也蛮大的。不熟,寻不着。

这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一点是,你不是听胡先生说过,杭州城里盘查奸细严得很,而且因为饿火中烧,不讲道理。得隆哥,“萧家骥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你不要动气。你的脾气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讲道理,听萧家骥说得不错,便即答道:好!你去。“于是两个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过太平军的阵地,到了城下,如何联络进城,种种细节,大致妥当,才跟胡雪岩去说明其事。”胡先生!“是由李得隆开口,”有件事禀告你老人家,事情我们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们再拖下去了,我说了,请你老人家照办,不要驳回。

请你写封信给王抚台,由家骥进城去送。“李得隆其实是将胡雪岩看错了。他早就想过,自己必须坐守,免得城里于辛万苦派出入来,接不上头,造成无可挽救的错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进城通消息。所以一听这话,神态马上变过了。”慢慢来!“他又恢复了临大事从容不乱的态度,比起他这两天的坐卧不宁来,判若两人,”你先说给我听听,怎么去法?“泅水上去……“不是,不是!“第一句话就让他大摇其头,”湿淋淋一身,就不冻出病来,上了岸怎么办?难道还有客栈好投,让你烤干衣服?“原是要见机行事。“这时候做事,不能说碰运气了。要想停当再动手。“胡雪岩说,”你听我告诉你。“他也实在没有什么腹案,不过一向机变快,一路想,一路说,居然就有了一套办法,整套办法中,最主要的一点是,遇到太平军,如何应付?胡雪岩教了他一条计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太平军兜售军火。”好得你会说英语,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聪明,一定装得象。“胡雪岩说:你要记住,长毛也是土里土气的,要拿外国人唬他。“一一交代停当,却不曾写信,这也是胡雪岩细心之处,怕搜到了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来杀身之祸。但见了王有龄,必须有一样信物为凭,手上那个金戒指本来是最真确的,又怕引起太平军的注意,胡雪岩想了半天,只有用话来交代了。”我临走的时候,王抚台跟我淡了好些时候,他的后事都托了我。他最钟爱的小儿子,名叫苕云,今年才五岁,要寄在我名下,我说等我上海回来再说。这些话,没有第三个人晓得,你跟他说了,他自然会相信是我请你去的。这是最好的征信办法,萧家骥问清楚了“苕云”二字的写法,紧记在心。但是,一时还不能走,先要想办法找只小船。小船是有,过往载运逃难的人的渡船,时有所见,但洋兵荷枪实弹,在沙船上往来侦伺,没有谁敢跟近。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联络官的望远镜,看准远远一只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着船舷,探头见了船老大,先不说话,从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块马蹄银,递了过去,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顺利地雇到了船。这时天色将幕,视界不明,却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岩亲自指点了方向,就在将要开船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喂,喂,船老大,你贵姓?”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老江,辛苦你了。”胡雪岩说,“你拿我这位朋友送到岸上,回来通个信给我,我再送你十两银子。决不骗你,如果骗你,叫我马上掉在钱塘江里,不得好死。”

第二节 “美孚油”的马灯

听他罚得这么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颇为动容,“你老爷贵姓?”他问。“我姓王。”“王老爷,你老人家请放心,我拿这位少爷送到了,一定来报信。”“拜托,拜托!”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我备好银子在这里等你,哪怕半夜里都不要紧,你一定要来!你船上有没有灯笼?”“灯笼是有的。”江老大也很灵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挂出来,江风一吹,马上就灭了。”“说得有理。来,来,索性‘六指头搔痒’,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岩另外送他一盏燃用“美孚油”的马灯,作为报信时挂在船头的信号,免得到时候洋兵不明就里,误伤了他。等萧家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问,何以要这样对待江老大,甚至赌神罚咒,唯恐他不信似地。是不是不放心萧家骥?“已经放他出去了,没有什么不放心。”胡雪岩说,“我是防这个船老大,要防他将人送到了,又到长毛那里去密告讨赏。所以用十两银子拴住他的脚,好叫他早早回来。这当然要罚咒,不然他不相信。”“胡先生,实在服了你了。真正算无遗策。不过,胡先生,你为啥又说姓王呢?”“这另外有个缘故,钱塘江摆渡的都恨我,说了真姓要坏事。你听我说那个缘故给你听,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胡雪岩,还在钱庄里学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钱塘江南岸的萧山县去收一笔帐款,帐款没有收到,有限的几个盘缠,却在小菜馆里掷骰子输得只剩十个摆渡所需的小钱。“船到江心,收钱了。”胡雪岩说,“到我面前,我手一伸进衣袋里,拿不出来了。”“怎么呢?”李得隆问。“也叫祸不单行,衣袋破了个洞,十个小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得光光。钱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听说真有付不出摆渡钱,被推到江里的事。当时我自然大窘,只好实话实说,答应上岸到钱庄拿了钱来照补。叫啥说破了嘴都无用,硬要剥我的衣服。”“这么可恶!”李得隆大为不平,“不过,难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观?”当然不至于,有人借了十文钱给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岩经此刺激,上岸就发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买两只船,雇几个船伕,设置来往两岸不费分文的义渡。我这个愿望,说实话,老早就可以达到。

哪知道做好事都不得!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没饭吃了。“对!为此钱塘江摆渡的,联起手来反对我,不准我设义渡。后来幸亏王抚台帮忙。“那时王有龄已调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帮胡雪岩的忙义不容辞,就是以地方官的身份,为民造福,奖励善举,亦是责无旁贷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靠摆渡为生的人阻挠这件好事,一面还为胡雪岩请奖。自设义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几,胡雪岩纵非沽名钓誉,而声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个”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钱塘江里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齿,此所以他不肯对江老大透露真姓的原因。小小的一个故事,由于胡雪岩心情已比较开朗,恢复了他原有的口才,讲得颇为风趣,所以李得隆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更佩服了。”胡先生,因果报应到底是有的。就凭胡先生你在这条江上,做下这么一桩好事,应该决不会在这条江上出什么风险。我们大家都要托你的福。“这两句许说得很中听,胡雪岩喜逐颜开地说:谢谢!谢谢!一定如你金口。“不但胡雪岩自己,船上别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几句话”的鼓舞,认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吉。

因而也就一下子改变了前两天那种坐困愁城、忧郁不安、令人仿佛透不过气来的昧道,晚饭桌上,兴致很好,连不会喝酒的李得隆也愿意来一杯。“说起来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联络官举杯在手,悠闲地说,“不过行善要不叫人晓得,才是真正做好事,为了善人的名声做好事,不足为奇。”“不然。人人肯为了善人的名声,去做好事,这个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简直是善棍。胡雪岩说,”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什么叫‘善棍’?“李得隆笑道,”这个名目则是第一次听见。“善棍就是骗子。借行善为名行骗,这类骗子顶顶难防。不过日子一久,总归瞒不过人。“胡雪岸说,”什么事,一颗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为聪明绝顶,人人都会上他的当,其实到头来原形毕露,自己毁了自己。一个人值不值钱,就看他自己说的话算数不算数,象王抚台,在我们浙江的官声,说实话,并不是怎么样顶好,可是现在他说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共存亡,就这一点上他比何制台值钱得多。“话到这里,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萧家骥,推测他何时能够进城,王有龄得到消息,会有什么举动,船上该如何接应。”举动是一定会有的。不过……“胡雪岩忽然停杯不饮,容颜惨淡,好久,才叹口气说: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将这批米运上岸,就算杀开一条血路,又哪里能够保得往这条粮道畅通?“胡先生,有个办法不晓得行不行?“李得隆说:杭州不是有水城门吗?好不好弄几条小船,拿米分开来偷运进城?“只怕不行……“话刚说得半句,只听一声枪响,随即有人喊道:不能开枪,不能开枪,是报信的来了。于是胡雪岩、李得隆纷纷出舱探望,然,一点星火,冉冉而来,由远渐近,看出船头上挂的是盏马灯。

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声:“江老大!”“是我。”江老大答应着,将一根缆索抛了过来。李得隆伸手接着,系住小船,将江老大接了上来,延入船舱,胡雪岩已将白花花一锭银子摆在桌上了。“那位少爷上岸了。”江老大说,“我来交差。”“费你的心。”胡雪岩将银子往前一推,“送你做个过年东道。”“多谢,多谢。”江老大将银子接到手里,略略迟疑了一下才说:“王老爷,有句话想想还是要告诉你:那位少爷一上岸,就叫长毛捉了去了。”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岩很沉着地问:“长毛是不是很凶?”“那倒还好。”江老大说,“这位少爷胆子大,见了长毛不逃,长毛对他就客气点了。”胡雪岩先就放了一半心,顺口问道:“城里有啥消息?”“不晓得,”江老大摇摇头,面容顿见愁苦,“城里城外象两个世界。”“那么城外呢?”“城外?王老爷,你是说长毛?”“是啊!长毛这方面有啥消息?”“也不大清楚,前几天说要回苏州了,这两天又不听见说起了。”

胡雪岩心里明白,太平军的军粮亦有难乎为继之势,现在是跟守军僵持着,如果城里有粮食接济,能再守一两个月,太平军可以不战自退。但从另一方面看,太平军既然缺粮,那么这十几船粮食摆在江面上,必启其觊觎之心,如果调集小船,不顾死命来扑,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

因此,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着,心心念念只望萧家骥能够混进城去,王有龄能够调集人马杀开一条血路,保住粮道,只要争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将沙船撑到岸边,卸粮进城。萧家骥果然混进城了。被捕之时,太平军就对他“另眼相看”,因为凡是被捉的人,没有不吓得瑟瑟发抖的,只有这个“新家伙”——太平军对刚被捉的人的通称——与众不同。因此别的“新家伙”照例双手被缚,这个的辫子跟那个的辫子结在一起,防他们逃走,对萧家骥却如江老大所说的,相当“客气”,押着到了军营,问话的语气亦颇有礼貌。“看你样子,是外路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一个黄衣黄帽,说湖北话的小头目问。“我姓萧,从上海来。”萧家骥从容答道:“说实话,我想来做笔大生意。这笔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那小头目听他口气不凡,顿时肃然起敬,改口称他:“萧先生,请问是什么大生意?怎么说这笔生意成功,他们杭州就会守不住?”“这话我实在不能跟你说。”萧家骥道:“请你送我去见忠王。”“忠王不知道驻驾在哪里?我也见不着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过,萧先生,”那小头目踌躇着说:“你不会害我吧?”“怎么害你?”“如果你说的话不实在,岂不都是我的罪过?”萧家骥笑了。见此人老实可欺,有意装出轻视的神色,“你的话真叫人好笑,你怎么知道我的话不实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远迢迢跑到这里来千什么?跟你实说吧,我是英国人委托来的,要见忠王,有大事奉陈。”他突然问道:“请问尊姓大名?”“我叫陆德义。”“见了忠王,我替你说好话,包有重赏。”李秀成治军与其他洪杨将领,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贤纳士,所以陆德义听了他这话,越发不敢怠慢,“萧先生,”他很诚恳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谢谢,不过,今天已经晚了,你先住一夜,我派人禀报上头,上头派人来接。你看好不好?”这也不便操之过急,萧家骥心想,先住一夜,趁这陆德义好相与,打听打听情形,行事岂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然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于是陆德义奉之为上宾,设酒款待。萧家骥跑惯长江码头,而陆德义是汉阳人,因而以湖北近况为话题,谈得相当投机,最后谈到杭州城内的情状,那陆德义倒真不失为忠厚人,愀然不乐,想当前战况,他叹口气说:一想起来,叫人连饭都吃不下。但愿早早地能打完了这一仗,再这样围困着,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中阿!”萧家骥趁机说道,“我来做这笔大生意,当然是帮你们,实在也是为杭州百姓好。不过,我也不懂,忠王破苏州,大仁大义,百姓无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条生路。”“现在是骑虎难下了。”陆得义答道:“听说忠王射箭进城,箭上有封招降的书信,说得极其恳切,无奈城里没有回音。”“喔!”萧家骥问道:“招降的书信怎么说?”“说是不分军民满汉,愿投降的投降,不原投降的遗散。忠王已经具本奏报天京,请天王准赦满军回北,从这里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几天,‘御批’还没有回来。一等‘御批’发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议和。那时说不定又是一番场面了。”陆德义说:“我到过好多地方,看起来,杭州的满兵顶厉害。”这使得萧家骥又想起胡雪岩的话,杭州只要有存粮,一年半载都守得住,因而也越发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这一夜睡在陆德义的军营里,一遍一遍设想各种情况,盘算着如何能够取信于李秀成,脱出监视,如何在遇到清军以后,能够使得他们相信他不是奸细,带他进城去见王有龄?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听打四更,方始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惊醒,只听得人声嘈杂,脚步匆速,仿佛出现了极大的变故。萧家骥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静听,听出一句话:“妖风发了,妖风发了!”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萧家骥咬紧了牙,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是在沙船上无事时,听胡雪岩谈过,太平军称清军为“妖”,“妖风发了”,就是清军打过来了。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当,却还不敢造次,推开一条门缝,往外张望,只见太平军蜂拥而出,手中的武器,种类下一,有红缨枪、有白蜡杆、有大砍刀、也有洋枪。枪声已经起了,杂着呼啸之声,忽远忽近,忽东忽西,随着风势大小在变化,似乎清军颇不少。

怎么办?萧家骥在心中自问,要脱身,此时是大好机会,但外面的情况不清楚,糊里糊涂投入枪林弹雨中,死了都只怕没人知道,岂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别的不说,起码要见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办得到的,耽误了工夫不说,也许陆德义就死在这一仗中,再没有这样一个讲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后果更不堪设想。就在这样左右为难之际,只见院子外面又闪过一群人,脚步轻,语声也轻,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长毛’,逃到哪里算哪里!”“逃长毛”是句很流行的话,萧家骥听胡雪岩也常将这三个字挂在口头,意思是从太平军那里跑掉,而“逃到哪里算哪里”,更是一大启示。

第三节 活活饿死

“逃!”他对自己说,“不逃,难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军火生意?”打定主意,更不怠慢,不过虽快不急,看清楚无人,一溜烟出了夹弄,豁然开朗,同时闻到饭香,抬头一年,是个厨房。厨房很大,但似乎没有人。萧家骥仔细察看着,一步一步走过院落,直到灶前,才发现有个人坐在灶下烤火,人极瘦,眼睛大,骤见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吓得他倒退了两步。那人却似一个傻子,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瞅着萧家骥,什么表情都没有。“你是什么人?”他问。“你不要来问我!”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逃了!逃不掉的,听天由命了。”听得这话,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无语。“看你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哪里逃来的?”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说话有气无力,生趣索然似地,萧家骥便消除了恐惧戒备之心,老实答道:“我从上海来。”“上海不是有夷场吗?大家逃难都要逃到那里去,你怎么反投到这里来?”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何苦?”“我也是无法,”萧家骥借机试探,却又不便说真话,“我有个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进城去看他。”“你发疯了!”那人说道,杭州城里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饿死了,你到哪里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里头,活活饿死。

这打的是什么算盘?真正气数。“话中责备,正显得本心是好的,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先问一句:你老人家贵姓?“人家都叫我老何。“老何,我姓萧,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我是来救杭州的,也不是我,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带了大批粮食,由上海赶来。叫我到城里给王抚台送信。“萧家骥略停一下,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态说:老何,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你如果是长毛一伙,算我命该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时,要死在这里。如果不是,请你指点我条路子。“老何听他说完,沉思不语,好久,才抬起头来,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无光,近乎垂毙的人的神色,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仿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地。他将手一伸:信呢?“萧家骥愕然:什么信?“你不是说,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是的。是口信。“萧家骥,”白纸写黑字,万一落在长毛手里,岂不糟糕?“口信?“老何踌躇着,”口信倒不大好带。“怎么?老何,“萧家骥了解了他的意: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是啊!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不过,凭我这副样子,说要带口信给王抚台,没有人肯相信的。“那这样,”萧家骥一揖到地,“请老何你带我进城。”“不容易。我一个人还好混,象你这样子,混不进去。”“那么,要怎样才混得进去?”“第一,你这副脸色,又红又白,就象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混进城里,就是麻烦。如果,你真想进城,要好好受点委屈。”“不要紧!什么委屈,我都受。”“那好!”老何点点头,“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这么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头。”于是静心细看,人声依旧相当嘈杂,但枪声却稀了。“官军打败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说,“这时走,正好。”萧家骥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听一听声音,就能判断胜负,未免过于神奇。眼前是重要关头,一步走错不得,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何,你怎么知道?”“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军饿得两眼发黑,哪里还打得动仗?无非冲一阵而已。”这就是枪声所以稀下来的缘故了。萧家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胆地跟着老何从边门出了太平军的营地。果然,太平军已经收队,满街都是,且行且谈且笑,一副打了胜仗的佯子。幸好太平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径甚熟,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最后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里面有七、八个乞儿,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老何,”其中有一个说:“你倒没有死!”老何不理他,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阿毛,把你的破棉袄脱下来。”“干什么?”“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借了给他,我穿啥?”“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我来,我来!”乱糟糟地喊着。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换,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但厚厚一层垢腻,如屠夫的作裙,“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没有办法。“老何说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还有危险。不要说你,我也要换。“听这一说,萧家骥无奈,只好咬紧牙关,换上那件棉袄,还有破鞋破抹。萧家骥只觉满身虫行蚁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已穿上身,就决没有脱下来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换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脏,别人没来由也受这样一份罪,所以何来?这样想着,便觉得容易忍受了。”阿毛!“老何又说:今天是啥口令?“我不晓得。“我晓得。“有人响亮的回答,”老何,你问它做啥?“自然有用处。“老何回头问萧家骥:你有没有大洋钱,摸一块出来。“萧家骥如言照办,老何用那块银洋买得了一个口令。”但是,这是什么口令呢?“萧家骥问。”进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虽闭了,城里还是弄些要饭的出来打探军情,一点用处都没有。在萧家骥却太有用了,同时也恍然大悟,为何非受这样的罪不可。走不多远,遥遥发现一道木城,萧家骥知道离城门还有一半路程。他听胡雪岩谈过杭州十城被围以后,王有龄全力企图打开一条江路,但兵力众寡悬殊,有心无力。正好张玉良自宫阳撤退,王有龄立即派人跟他联络,采取步步为营的办法,张玉良从江干往城里扎营,城里往江干扎营,扎住一座,坚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稳扎稳打,总有水到渠成、联成一气打开一线生路的时候。

由于王有龄的亲笔信,写得极其恳切,说“杭城存亡,视此一举,不可失机误事”,所以张玉良不敢怠慢,从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扎营,扎了十几座,遇到一条河,成了障碍,张玉良派人夺围进城,要求王有龄派兵夹击,同时将他扎营的位置,画成明明白白的图,一并送上。王有龄即时通知饶廷选调派大队出城,谁知饶廷选一夜耽误,泄漏机密,李秀成连夜兴工,在半路上筑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筑土墙,墙上凿眼架枪,隔绝了张玉良与饶廷选的两支人马,而且张玉良因此中炮阵亡。这是胡雪岩离开杭州时的情形,如今木城依旧,自然无法通过,老何带着萧家骥,避开太平军,远远绕过木城,终于见了城门。“这是候潮门。”“我晓得。”萧家骥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这两句诗中,嵌着杭州五个城门的名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听他一念,浮起异常亲切之感,枯干瘦皱,望之不似人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你倒懂!”他说,“哪里听来的?”萧家骥笑笑答道:“杭州我虽第一次来,杭州的典故我倒晓得很多。”“你跟杭州有缘。”老何很欣慰地说,“一定顺利。”说着话,走近壕沟,沟内有些巡逻,构外却有人伏地贴耳,不知在干什么?萧家骥不免诧异却步。“这些是什么人?”“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别灵,地下再埋着酒坛子,如有啥声音听得格外清楚。”“嗅!我懂了。”萧家骥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瓮器’,是怕长毛挖地道,埋炸药。”“对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枪了。”说着,老何双手高举急步而行,萧家骥如法而施,走到壕沟边才住脚。“口令!”对面的兵喝问。“日月光明。”那个兵不作声了,走向一座辘轳,摇动把手,将一条矗立着的跳板放了下来,横搁在壕沟上、算是一道吊桥。萧家骥觉得这个士兵,虽然形容憔悴,有气无力,仿佛连话也懒得说似地,但依然忠于职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这里清军的纪律,还没到那样糟不可言的地步,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烦,要混进城去。想到就说:“老何!我看我说明来意,请这里驻守的军官,派弟兄送我进城,岂不省事?”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门的曾副将,大家都说他不错的,不妨试一试。不过,”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晓得,不要前言不搭后语,自讨苦气。”“不会,不会!我的话,货真价实,那许多白米停在江心里,这是假得来的吗?”听这一说,老何翻然改计,跟守卫的兵士略说经过,求见官长。

于是由把总到千总、到守备,一层层带上去,终于在候潮门见到了饶廷选的副将曾得胜。“胡道台到上海买米,我们是晓得的。”曾得胜得知缘由以后,这样问道:“不过你既没有书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么回事,倒弄不明白,怎么领你去见王抚台?”萧家骥懂他的意见,叫声:“曾老爷!请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见,当然也不是奸细。只因为穿越阵地,实在不能带什么书信,见了王抚台,我有话说,自然会让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来的。如果王抚台不相信,请曾老爷杀我的头。我立一张军令状在你这里。”“立什么军令状?这是小说书上的话。我带你去就是。”曾得胜被萧家骥逗得笑了,不过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是!”萧家骥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即提出一个要求:“请曾老爷给我一身弟兄的棉军服穿!”他急于脱卸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但轻快不过片刻,一进了城,尸臭蒸熏,几乎让他昏倒。王有龄已经绝望了!一清早,杰纯冲过一阵,就是萧家骥听到枪声的那时刻,十几船活命的白米等着去运,这样的鼓励,还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来,又还有什么人能开粮通道,求得一线生路?因此,他决定要写遗折了:窃臣有龄前将杭城四面被围,江路阻绝,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托江苏抚臣薛焕,据情代奏,不识能否达到?现在十门围紧,贼众愈取愈多,迭次督同饥军,并密约江干各营会台夹击,计大小昼夜数十战,竟不能开通一线饷道。城内粮食净尽,杀马饷军,继以猫鼠,食草根树皮,饿浮载道,日多一日,兵弁忍饥固守,无力操戈。初虞粮尽内变,经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从,绝无二志,臣等奉职无状,致军民坐以待毙,久已痛不欲生……写到这里,王有龄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笔来。他这眼疾已经整一年了,先是“心血过亏,肝阳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舒”,转为“风火上炎”,而又没有一刻能安心的时候,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后来遇到一位眼科名医,刀圭与药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围城以来,旧疾复发,日重一日,王有龄深以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这双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如果是其他文报,可以口授给幕友子侄代笔,但这通遗折,王有龄不愿为人所见,所以强睁如针刺般疼痛的双眼,继续往下写:第残喘尚存,总以多杀一贼,多持一日为念,泣思杭城经去年兵燹之后,户鲜盖藏,米粮一切,均由绍贩运,军饷以资该处接济为多。

金、兰不守后,臣等早经筹计,须重防以固守绍一线饷源,乃始则饬宁绍道台张景渠,继又迭饬运司庄焕文,记名道彭斯举,各带兵勇设防,均经王履谦议格不行,又夏袒庇绅富,因之捐借俱穷,固执已见,诸事掣时。臣等犹思设防堵御,查有廖宗元与湖绅赵景贤,历守危城,一载有余,调署绍兴府,竭筹布置。乃违大绅不愿设防之意,诬以通贼痛殴,履谦从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廖宗元城亡与亡,从此宁绍各属,相继失陷,而杭城已为孤注,无可解救矣……写到这里,王有龄一口怨气不出,想到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宁波出海到福建,远走高飞,逍遥自在,而杭州却受此直古所无的围困,自己与驻防将军瑞昌,纵能拼得一死报君主,却无补于大局,因而又奋笔写道:王履谦贻误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饷绝援穷,危在旦夕,辜负圣恩,罪无可谊。惟求皇上简发重兵,迅图扫荡,则臣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现在折报不通,以后更难输达,谨将杭城决裂情形,合词备兵折稿,密递上海江苏抚臣薛焕代缮具奏。仰圣瞻天,无任痛切惊惶之至。遗折尚未写完,家人已恸而绝。

等救醒过来,只见他的大儿子矞云含着泪强展笑容,“爹!”他说,“胡大叔派人来了。”“喔,”这无论如何是个喜信,王有龄顿觉有了精神,“在哪里?”“在花厅上等着。”矞云说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请他上房来见吧!”“也好。”王有龄说,“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再说,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请他进来好了。”他又问:“来人姓什么?”“姓萧!年纪很轻,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进上房,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只叫:“萧义士,萧义士,万不敢当。”萧家骥敬重他的孤忠苦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道,只有由矞云在一旁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王大人!”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个个半死不活,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智恍惚,一时竟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于是反主为客,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令师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亲。想来他近况很好?”“是,是。托福,托福!”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还有何福可托?说这话,岂不近乎讥讽?这样想着,急图掩饰失言,便紧接着说:“王大人大忠大义,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然仿佛责以与杭州共亡似地。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利齿的人,这时变得笨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龄不但不以为件,脸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他问:“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贤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问:“雪岩总有信给我?”“怕路上遇到长毛,胡先生没有写信,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份,这话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伤心,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采办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玉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会派人跟他联络,所以不敢离开。

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粮道,搬运上岸。“话还未定,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埂咽着说: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没有用!叫长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望而不可接,有饭吃不到口,真叫我死不瞑目。“说到这里,放声一例,王家大小,亦无不抢天呼地,跟着痛哭。萧家骥心头一酸,眼泪汩汩而下,也夹在一起号淘。”流泪眼看流泪眼“相互劝慰着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话头,要讨个确实主意。问到这话,又惹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乎全城生存,明知可望而不可接,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说一声,算了!你们走吧!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虽然画饼不能充饥,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或许能激励军心,发生奇迹。王有龄见过这佯的奇迹,幼时见邻家失火,有个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睦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恩议的。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太平军必起夺粮之心,就算他们自己未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或明功,或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伍子胥于地下,鸣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叹:何若‘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待毙。请他快走吧!“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下了。”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不用筹划了。

第四节 大错特错

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反守,以保粮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大错特错。“这实在是个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太平军的袭击,但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找不到。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不住。“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黯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坛,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杭州早就不保。“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防守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对不起大家啊!“说到这里,又是一场号陶大哭。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我说一句。“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清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相维,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是!“为了鼓舞城内军队,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害,很得力的。“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产来赔,都不要紧。“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起身,”请受我一拜!“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谓雪岩拿我这道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我重重拜托了。“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是!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第四章 天从人愿

第一节 但愿如此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而谈,萧家骥便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但愿如此!”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再请你转告雪岩,千万不必为我伤心。”三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得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接,从此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子心死”,王有龄的心化成为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了,太平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

现在家骥回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险也不过三天,多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

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个办法,随他们挑……“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我送三千银子。“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相互看看,久久无语。”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至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没用的。“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头上凝望。江朝呜咽,虽淹没了他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还有府上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晚辈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个明白。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交涉,不希望太平军进驻。”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他的来意是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

同时说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中国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上住两三天?”“为什么?”“领事团正在跟太平军交涉。希望太平军不进驻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市面。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那么,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考白脱想了想答道:“你可以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食运到的好消息。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暂住下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麻烦甚大。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及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这一下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

于是由军舰上放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军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冲地要告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很。“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我要病了。”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下来。”这一躺下来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

病中神智不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我在做梦?”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你,你跟阿巧好像!”“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你是不是真的阿巧?”“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人呢?”他没头没脑地问。“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这位太太呢?”“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认不得似地。”“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湿瘟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这么厉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几天了?“八天了。“这是哪里?“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要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你。“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错,你先养病要紧。“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

杭州怎么样?“没有消息。“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去热粥。“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意的诡秘神情,胡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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