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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1 11:3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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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谷崎润一郎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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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

春琴抄试读:

谷崎润一郎和他的作品

林少华

女性,总是作家津津乐道的描写对象。然而像日本谷崎润一郎这样从一个较为独特的角度,穷尽毕生精力描写女性的,恐怕还不多见。不妨说,离开了女性,谷崎笔下的文学长河势必归于干涸。

不过,谷崎笔下的女性尽管人多势众,但性格和形象并不复杂。大致可以将其归结为两类:一类是以自身的“官能魅力”为武器对男性颐指气使,甚至以滥施淫虐为乐事的“娼妇型”女性。前者从《刺青》中的少女、《麒麟》中的南光子、《少年》中的光子开始,到《痴人之爱》中的女主人公而达到顶峰,而后一直延续到《疯癫老人日记》中的飒子。《少年》中,光子像女皇一样对待包括其异母弟在内的三个少年,叫他们给自己修指甲、掏鼻孔,甚至喝令他们四肢着地当板凳。而这类描写,在后来的《痴人之爱》中,简直连篇累牍。女主人公在外面放荡不羁,随意许身于人。而回到家里,却以肉体为诱饵,对将自己抚养成人的丈夫又骑又打,百般虐待,借以满足自己的变态性欲。作者去世前一年发表的《疯癫老人日记》也如出一辙。此外还有《秘密》《恶魔》《续恶魔》《富美子的脚》《阿才与己之介》《恐怖时代》《正因为爱》《乱菊物语》《武州公秘话》《卍》《

春琴抄

》《钥匙》等。

必须指出,这类“娼妇型”女性无不是以为了取悦女性而不惜忍受一切折磨的男性为前提而存在的。换言之,男女双方共同沉溺在虐待与被虐待这种变态的官能享受之中,从而产生无视任何传统道德和伦理规范的所谓“恶魔主义”,亦即肉体上的“耽美主义”“颓废主义”。《春琴抄》中,春琴同佐助实际上过着夫妻生活,却像对待奴仆一样对待佐助。“有一段时间佐助患了蛀牙,右脸颊肿得厉害,入夜后苦不堪言。佐助强忍不形于色,不时悄然漱口以免呼气影响对方,同时小心侍候。少时,春琴躺下叫他揉肩搓腰。如此按摩好一阵子,春琴说可以了,又让他焐脚。佐助应声横卧在她裙裾下端,敞开怀把她的脚底板放在自己胸口。但胸口凉如冰块。相反,脸由于睡铺的热气而变得火烧火燎,牙痛愈发痛不可耐。于是以颊代胸,把脚底板贴在肿胀的脸颊聊以忍耐。岂料春琴不胜其烦地踢其脸颊。佐助不由得‘啊’一声跳起身来。结果春琴说道:不焐也可以了!叫你用胸焐,并没叫你用脸焐。”然而佐助直到晚年都一再沾沾自喜地“摸着自己的脸颊说(春琴)就连脚后跟的肉也比这里柔软滑嫩”。

另一类,则是具有绝世姿色的“圣母型”女性。在这类女性身上,隐约寄托着谷崎对早逝母亲缠绵的思念之情,进而发展成为对年轻女性的爱慕与向往。这在《思母记》里已初露端倪。及至《

吉野葛

》中,作者在讲述各种历史传说的同时道出了主人公由思念早逝的母亲转而追求山村少女的委婉心曲。这里,作者借主人公津村之口明确表示:“自己怀念母亲的心情大概只是出于对未知女性的一种朦胧的憧憬。也就是说,恐怕同少年时期的恋爱萌芽有关。因为对自己来说,无论往日的母亲,还是将来成为自己妻子的人,都是一条无形的因缘之索把自己同其维系在一起的……不管怎样,我不相信自己从第一次听到时开始,心目中描绘的只是母亲的幻影。我想那幻影既是母亲,又是妻子。所以自己幼小心中的母亲形象,才不是上了年纪的妇人,而永远是年轻漂亮的女性。”

文学评论家奥野健男认为,无论是“娼妇型”女性,还是“圣母型”女性,其“原型”都是作者的生母。前者不过是其官能方面的发展,后者无非是其精神方面的延伸。也有人从弗洛伊德性心理学中“恋母情结”的角度加以解释。对这些虽然不敢苟同,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这种寄托在“圣母型”女性之中的思母情绪是作者的文学长河赖以产生的一个源头,是我们把握谷崎创作生涯的一条重要线索。属于这一系列的作品,还有《刈芦》《少年滋干之母》《梦之浮桥》及其主要代表作《细雪》等。

这类作品在创作手法上,作者也一反在“娼妇型”系列作品中惯用的咄咄逼人的“恶魔”式手法,而运用了悠扬蕴藉的古典笔触。不妨从《吉野葛》中举一段为例:“津村不由得眼睛湿润了。这是自己祖先的土地,自己现在踏上的是长期梦寐以求的故土。这座历史悠久的山村,大概母亲出生时也是眼前这段温馨平和的田园风光。无论是远在四十年前的往日,还是近至昨日的时光,此处恐怕都同样迎来黎明、送走黄昏。津村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同‘往昔’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如果眼睛闭上片刻,再睁开时说不定会在那边篱笆院内,见到和一群少女游玩的母亲。”

这不能不说是一段颇见特色的文字,从中不难体会到作者那缱绻而怅惘的情怀。确实与日本诗人自《古今集》《新古今集》以来反复吟咏风花雪月的心情有某种相通之处,洋溢着温馨的王朝氛围。从《吉野葛》开始,作者开始往古典风格过渡。这在后来创作的《细雪》中得到了集中体现,从而在我们面前展现出富有日本传统美或古典美的摇曳多姿的动人画卷:明月皎皎,樱花灿灿,曲径幽幽,美女翩翩。作者所以能在艺术上独树一帜,取得成功,从根本上来说,是因为他的文学之光毕竟是从日本传统美学的土壤上生发起来的。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返璞归真”使然。

我觉得在这里有必要顺便确认一下何为日本的传统美、古典美。无论是谷崎还是川端康成,其作品都被认为典型地体现了日本美,川端并因此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究竟何为日本古典美呢?这点甚至日本人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因为它本来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物。例如生岛辽一便这样说过:“日本固有的古典精神中所跃动的感情,就连日本人本身也感到暧昧,以致往往不得不流于形式主义,纵使不对观花赏月感到心旷神怡,也动辄前去欣赏樱花或吟咏风月。我们必须承认日本人的艺术中多少含有一种自欺欺人的成分。”

日本的文艺美学意识,一般认为以崇尚优美、含蓄、委婉亦即阴柔之美的《古今和歌集》为滥觞,而在镰仓、室町时期(约1336—1573)发展成为追求“言外之余情、象外之景气”的所谓“幽玄”。及至江户时期(约1603—1867),又在松尾芭蕉手里演变成以怡静闲寂、冲淡洒脱、空灵含蓄为主要内涵的“闲寂”与“幽雅”。最后由本居宣长依据《源氏物语》概括成所谓日本民族固有“文学精神”的“物哀”。所谓“物哀”,实际上就是作者对外观事物的感受所形成的一种情怀。确切一点说,是多半充满倾向于感伤、孤寂、空漠而又有所希冀的一种朦胧的情感、意趣和心绪。而谷崎润一郎在以“圣母型”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中以委婉细腻的笔触曲尽状物言情之妙这点上,确实与此有一脉相承之处。若不论题材而只就风格与手法而言,《吃蓼虫》《春琴抄》也可以归为古典主义作品一类。不过就有现代《源氏物语》之誉的《细雪》来说,其同《源氏物语》相似的只是表现手法而已,而并不具有那种批评与嘲讽精神。可谓得其形而不得其神,唯形似而已。

为什么说《细雪》同《源氏物语》相比,唯形似而已呢?因为《细雪》中雪子等四姐妹没有思想。这也是谷崎笔下女性的共同特点。“娼妇型”女性也罢,“圣母型”女性也罢,几乎都不具有像样的思想,都不同外界社会发生关联,都缺乏个性,甚至不懂得什么叫爱。也就是说,她们几乎完全没有社会内涵。不过是作者把自己幽闭在艺术之宫里,完全靠想象或梦一般的潜意识捏造出来的、任由作者摆布的“性”的存在或“美”的傀儡而已。前者表现为“官能美”或“肉体美”,后者呈现出“白痴美”。而作者便走火入魔一般沉溺在对这两种美的无限执着、痴迷、神往、崇拜之中,甚至表现为甘受淫虐的变态心理。举例来说,《痴人之爱》中的男主人公有这样一段话:“我要特别称其为‘肉体’。她的皮肤、牙齿、嘴唇、头发、眸子以及其他任何姿态,都单纯是一种美,而绝不具有任何精神上的因素。也就是说,她的头脑方面虽然与我的期待背道而驰,而肉体方面却按照我的设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愈发妖艳媚人。我越是在心里骂她是白痴,是荡妇,越是被她的妖艳迷得神魂颠倒。这对我确是一种不幸。”

作品中的人物往往是作者本人的思想折光。谷崎笔下的众多女性没有思想,无非说明谷崎没有思想。在这一点上,日本有不少作家和文学评论家都有所批评。佐藤春夫认为“润一郎是近乎罕见的没有思想的艺术家”。就连后来担任早稻田大学文学部长的胞弟谷崎精二也说“像润一郎那样没有思想的艺术家是相当少见的”。然而伊藤整不这样看。他认为以性为中心也是一种思想,即所谓“男性以追求女性美作为人生价值,为此不惜牺牲其他一切”的思想。这种说法未免有些牵强。因为这种思想——如果勉强称之为思想的话——已经降低到了近乎动物性本能的低级地步。不过从中却可以窥见谷崎的女性观——女性至上主义。“娼妇型”女性的肉体美也罢,“圣母型”女性的白痴美也罢,在他眼里无不闪耀着神圣而耀眼的光环。在这种女性美,尤其在肉体美的诱惑面前,任何男性都将束手就擒,任何既存的道德规范以至一切社会约束都将土崩瓦解。那么他这种极端的女性至上主义、性至上主义是如何产生的呢?

这里我们有必要对其走上文学道路前后的有关情况予以简单回顾。

谷崎润一郎于一八八六年(明治十九年)七月二十四日出生于东京一商人之家。其父本姓江泽,入赘后改姓谷崎。他的外祖父本有四男三女,却将三个女儿留在身边招了上门女婿,而把除长子外的三个儿子送往别处。这三个女儿无不长得如花似玉,而尤以谷崎的母亲阿关出众。因而谷崎从小便对生母怀有一种近乎教徒般虔诚的爱慕与崇拜之情。认为世间再也没有比母亲更美的女子。而且这种美不仅仅限于容貌,还包括肉体。也就是说,他对母亲的爱分为精神上和官能上两个方面。这种自幼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心理不能不对他日后的创作倾向产生绵长的影响。《思母记》《吉野葛》《少年滋干之母》便是这种母恋心理的产物,同时也奠定了女性至上主义的基础。

小学毕业后,因家道中落,谷崎勉强读完初中。到上高中时,不得不在一户姓北村的人家当家庭教师以继续学业。这期间,由于他写给北村家一个使女的情书被发觉而两人同时遭到主人的驱逐。这一出丑事反而促成了他在男女关系上无视既存道德的决心。上大学后,他读了不少西方文学作品。其中对他影响较深的是德国作家波德莱尔、英国作家王尔德和美国作家爱伦·坡。这三位作家都在不同程度上具有唯美主义、颓废主义的创作倾向。他们反对文艺对现实做自然主义的摹写,认为文学艺术不应受生活目的和道德的约束,甚至从病态以至变态的人类性感中寻求创作灵感。这些无疑对谷崎后来那种如醉如痴地发掘以官能美为主的女性美的所谓恶魔主义有直接影响。当然,就作品的价值来说,谷崎却是望尘莫及的。因为这三人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流露出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以至反抗情绪,而谷崎的作品却几乎不具有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内涵。

此外,我觉得即使在这一点上也不能截然割断日本固有文学传统对谷崎的影响。日本自公元七九四年进入平安时期以后,文学就成了宫廷贵族等少数有闲人手中的消遣品,带有浓厚的耽乐、唯美的倾向。也就是说,日本文学基本属于消遣性和娱乐性的。再者,“娼妇”在日本似乎从未被认为是大伤风化,反而在儒教式伦理道德下公开承认它的存在。“放荡”也无须引罪自责,甚至被视为男子的特权。因此,谷崎作品中的所谓恶魔主义、近乎色情主义的女性至上主义,在当时的日本社会并非令人瞠目结舌的异端邪说。其产生自有上面说过的家庭的、社会的、思想的以及历史的根源。

不管怎么说,谷崎毕竟是日本文坛上的赫赫大家,其文学活动也并非完全没有意义。

首先,谷崎的“女性至上主义”对日本社会“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是一个冲击。日本进入中世后,妇女在社会上处于被歧视的地位,成了专供男人发泄肉欲的对象和生儿育女、洗衣做饭的工具。即使明治维新以后,基本上还是盛行大男子主义。别说崇拜女性,连男女平等都无从谈起。这种情况直接反映到了文学作品中。在大多数作家的笔下,女性不过是可爱的玩物罢了。而谷崎却反其道而行之,将男女地位颠倒过来,声称“男人只有受女人支配,进而灭身,方能获得男性的最高幸福”。这当然是矫枉过正,误入极端,甚至可以说是开日本色情主义文学的先河。但在反对日本传统的男性中心观念这一点上,是有其社会意义的。

其次,谷崎润一郎的出现对当时自然主义占统治地位的文坛是个冲击。二十世纪初期(明治四十年前后),随着《棉被》《缘》(田山花袋)、《春》《家》(岛崎藤村)、《足迹》(德田秋声)、《土》(长塚节)等作品的发表,自然主义文学迎来鼎盛时期。与此同时,日本政府以所谓幸德秋水“大逆事件”为契机,开始了更加残酷的思想镇压。于是自然主义文学转而迅速向“私小说”方面发展,而同政治、社会完全脱离开来。一味沉湎于个人的狭小天地,满足于咀嚼身旁一点点欢乐和哀愁,满足于自我陶醉,满足于“平面描写”。而谷崎笔下恶魔式的浪漫主义对此无疑是一种挑战。事实也是这样,在谷崎同夏目漱石、森鸥外、芥川龙之介等反自然主义文学派别的共同打击下,自然主义的一统天下趋于解体。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谷崎的恶魔主义多么高明。但他毕竟促进了文学阵容向多元化发展,而这对文学的发展总是有利的。况且他毕竟有表现日本传统美的古典主义的另一面,并取得了成功。谷崎还写了一部有社会性的短篇小说《小小王国》。他译成现代日语的《源氏物语》也很出色,对日本文学无疑有不小的贡献。

此外还有一点要提及的,就是谷崎有“神童”之称,汉学造诣甚深,一生自视甚高,我行我素。即使在日本法西斯军人政府对内加深镇压、对外疯狂侵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也依然故我,潜心创作长篇小说《细雪》。《细雪》从一九四三年一月在《中央公论》连载三期之后,即遭当局查禁。于是他自费出版了二百册,再次遭到警告。这虽然算不得英雄壮举,但在当时美化、鼓吹战争的“国策文学”甚嚣尘上的情况下,谷崎能够不奴颜婢膝、趋炎附势,而写出多少具有“反抗文学”意味的作品,还是难能可贵的,也是我们不应忘记的。战后,他曾任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顾问。

总之,谷崎润一郎是一位相当复杂、难以简单定论的作家。即使在日本,对他也是褒贬不一,毁誉参半。称其为“谷崎朝时代”(三岛由纪夫)者有之,斥之为“色情作家”者亦不在少数。但他终究是日本文坛独树一帜的名家,是当时日本作家中作品被西方翻译得最多的人。另外,也的确有这样一个事实,即其作品虽然达38卷之多,却没有创作出一个有生命力的艺术典型,没有一个有价值的女性形象。道理很简单:“每个时代的诗的不朽都要靠那个时代的理想的重要性以及表现那个时代历史生活的思想的深度和广度。活得最长久的艺术作品都是能把那个时代最真实、最实在、最足以显出特征的东西,用最丰满最有力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别林斯基语)而这点正是谷崎的致命弱点,同时恐怕也是不少日本作家的通病。二〇一八年三月一日灯下于窥海斋时青岛涛声十里明月一天春琴抄

春琴,原名鵙屋琴,生于大阪道修町药材商之家,殁于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墓位于市内下寺町净土宗一座寺院内。日前路过,兴之所至,近前探询。寺院一位男子谓“鵙屋家墓地在这边”,将我领去大殿后面。一看,一丛山茶花树荫中排列着几座鵙屋家数代之墓,但从中并未找见仿佛琴女之墓的存在。往日鵙屋家之女本应有那样一位来着,而那位……寺院男子思索片刻,之后将我领去东侧陡峭的坡路台阶:“这样看来,说不定在那边。”众所周知,下寺町东侧后方耸立着生国神社所在的高台,刚才所说的陡峭坡路即从寺院内通往高台的斜坡。但那里已是大阪少见的树木蓊郁的场所,琴女的墓坐落在那片斜坡中间拓平的一小块空地。墓碑正面记其法名: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背面刻写的是:俗名为鵙屋琴,号春琴,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五十八岁。侧面刻有门人温井佐助建之字样。琴女虽然终生以鵙屋为姓,但是,想必因为同“门人”温井检校过着事实上的夫妻生活,所以在离开鵙屋家墓地的地方如此另建一座。据寺院男子介绍,鵙屋家早已没落,近年来偶有族人前来祭扫。但去看琴女墓的人几乎没有,没以为她是鵙屋家的亲人。那么,这位故人是无人祭祀的亡灵不成?却又不然——住在荻茶屋那边的一位七十光景的老妇人每年来祭祀一两次,来祭扫这座墓。另外,这里还有座小墓吧?寺院男子指着此墓左侧的另一座墓说,之后肯定也为这座墓烧香献花。念经费什么的也是她出的。来到寺院男子指点的刚才说的小墓碑前一看,碑石大小只有琴女墓的一半左右。正面刻写道:真誉琴台正道信士;背面写道:俗名温井佐助,号琴台,鵙屋春琴门人,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八十三岁。此即温井检校墓。荻茶屋的老妇人稍后出场,暂且不表。只说此墓较春琴墓小,且墓碑记有门人字样,以示死后亦守师徒之礼,此为检校的遗愿。我伫立在正好有夕阳金灿灿照在墓碑正面的山顶上,眺望脚下横陈的大阪市景观。想来这一带是早在难波津时期就有的丘陵地带,朝西的高台从这里一直延续到王天寺那边。而今,被煤烟损害的树叶草叶了无生机,满是灰尘、站立枯死的大树给人以煞风景之感。但是,修建这些墓的当时,想必这一带甚为郁郁葱葱。即使现在,作为墓地,这里也应是最为安静的视野开阔之处。被奇特因缘裹在一起的师徒两人一边在此长眠,一边俯视暮霭笼罩高楼林立的东洋首屈一指的工业都市。虽说今日大阪已经变得全然没有检校在世时的面影,但唯独这两座墓碑看上去至今仍像在交谈不浅的师徒情缘。本来温井检校家属于日莲宗,除却检校的温井一家之墓位于检校故乡江州日野町某寺院内。而检校之所以抛弃祖祖辈辈的宗派而改信净土宗,乃是出于纵使为墓也不想从春琴女身旁离开这一殉情之念。据说春琴女在世期间即已确定师徒的法名、这两座墓碑的位置及大小等。目测之下,春琴女墓碑高约六尺,检校的大概不足四尺,并列在低矮的石板座上。春琴女之墓的右侧栽有一棵松树,绿色树枝如屋顶一样伸在墓碑上面。在枝尖伸不到的左侧相隔两三尺的地方,检校的墓如鞠躬一般静静侍坐。见了,不由得想起检校生前俨然侍从毕恭毕敬事师的身影,仿佛至今仍乐在其中。我跪在春琴女墓前,恭恭敬敬致以一礼。而后把手放在检校墓碑上,一边抚摸碑顶,一边在山丘徘徊,直至夕阳沉进大阪街市的远方。※

近来我得到一本名叫《鵙屋春琴传》的小册子,这是我得知春琴女的起因。这本书约有三十页,是用四号铅字印在生漉和纸上的——以此推测,应该是春琴女去世三周年时弟子检校托谁编写师父传记分发给大家的。这样,尽管内容是用书面语写的,检校也是以第三人称出现,但素材想必由检校所授,书的实际作者不妨视为检校本人。传记上说,“春琴家世称鵙屋安左卫门,住于大阪道修町,经营药材。至春琴父,乃第七代。母茂女出身于京都麸屋町迹部氏,嫁于安佐卫门生二男四女。春琴为次女,生于文政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又曰,“春琴自幼聪颖,且容貌端丽高雅,无以形容。四岁习舞,举止进退,自得其法。伸手收臂之优美,舞伎亦望尘莫及。纵使师父亦自叹弗如,每每叹道,呜呼,以此材质,此儿驰名天下,指日可待。而生为良家子女,幸乎?不幸乎?且早已习得读写之道,进步颇速,甚而凌驾于两位兄长之上。”倘若这些记述出自视春琴如神的检校之口,那么置信程度如何自是不得而知,但她生来容貌“端丽高雅”可由种种事实得到证明。当时妇人身高总体上似乎矮小,她也身高不足五尺,脸庞四肢亦小巧玲珑之至。看今日所传春琴女三十七岁时的相片,轮廓工整的瓜子脸上长着仿佛用可爱手指摘来的鼻子眼睛,那般娇嫩,看上去仿佛稍纵即逝。如此,想必是因为毕竟是明治初年或庆应年间的摄影,到处有星斑闪现,如远古的记忆依稀莫辨。不过,在这模模糊糊的相片上仍可看出俨然大阪富裕商家女子的气韵。同时亦可隐约觉出美丽却又没有值得一提的个性光彩的形象。年龄看上去说三十七就像三十七,而说二十七八也未尝不像。此时的春琴女虽然双目失明已有二十多年,但较之失明,看起来更像闭目。佐藤春夫曾说聋人看上去像愚人,盲人看上去像贤者。原因在于,耳朵聋的人为了听别人说的话而蹙起眉头或张开嘴眼或歪起脑袋或仰面朝天,总好像有发傻的地方。而盲人则静静端坐低眉垂首,样子活像闭目沉思,所以显得深思熟虑。至于是否真的一概适用,自是无从知晓。但由于菩萨的眼睛、慈眼视众生的慈眼总是半睁半闭,习以为常的我们于是觉得闭眼比睁眼更为慈悲、更为难得,而在某种场合怀有敬畏感。这样,对于春琴女闭合的眼睑也感到仿佛拜见古代观世音画像那样的隐约慈悲之情——也可能同她是分外温柔的女人这点有关——据说春琴女的相片前前后后仅此一幅。她幼小的时候照相技术尚未引进,而拍这幅相片那年又偶然发生了灾难,自那以后想必绝对不再照相了,所以我们只能依赖这一幅模模糊糊的相片想见她的风貌。读者读了以上说明,心目中推出的会是怎样的长相呢?估计是模糊不清让人意犹未尽的。我想,即使见了实实在在的相片,也不一定多么清晰。或者相片比读者所空想的更为模糊也未可知。想来,春琴女拍这幅相片时她已三十七岁,检校也已成了盲人——检校在这个世上最后看见的她的模样想必是接近这幅相片的。故而晚年检校记忆中的她的形象也可能就是如此模糊不清。或者是在以空想弥补逐渐淡薄的记忆之间而构筑出了与此截然不同的另一高贵女子不成?※《春琴传》继续写道:“是故双亲也视琴女如掌上明珠,五兄妹之中独宠此儿。不幸琴女九岁时因患眼疾而不久双眼完全失明。父母哀叹非同一般。母为吾儿之可怜而怨天尤人,一时如发狂一般。春琴此后了断习舞之念,专心习筝习三弦,立志走丝竹之道。”至于春琴的眼疾是何疾患,并不明确。传记上也没有更多记载。后来检校对人说正所谓树大招风,师父只因相貌和艺能强于诸人而一生中两次招致别人嫉妒——师父的不走运完全是这两次灾难的结果。如此综合判断,其间也似有难言之隐。检校也曾说师父得的是脓漏眼。谓琴女尽管由于娇生惯养而有傲慢之处,但言谈举止招人喜爱,对下人关怀备至。加之生性开朗活泼,所以无论接人待物还是兄妹关系都很融洽,为全家人所善待。但最小妹妹的乳母为父母的偏心而气不过,暗中憎恨琴女。尽人皆知,脓漏眼病是花柳病的病菌侵害眼睛的黏膜时发生的,所以检校的意思在于暗示这个乳母以某种手段使她失明。至于是因为有确凿证据才那么想,还是仅仅出于检校一人的想象,情况并不明了。从春琴女后来暴躁的脾气看,即使猜疑那一事实为其性格带来影响也未尝不可。但不限此一件事,检校的说法因过于哀叹春琴女的不幸而在不知不觉之间带有伤害和诅咒他人的倾向,不宜一概轻信。乳母之事云云,恐怕也不过是随意推想而已。总之,这里姑且不究原因,仅记述九岁失明即足矣。并且“此后了断习舞之念,专心习筝习三弦,立志走丝竹之道”。也就是说,春琴女将情思寄寓音曲,乃是失明的结果。她本身也认为其真正的天分在于舞蹈。之所以有人夸奖自己的琴和三弦,是因为对自己不了解之故。只要眼睛不失明,自己绝不会往音曲方面发展——春琴女每每向检校如此述怀。另一方面,听起来这未尝不是说自己就连不擅长的音曲也能有如此表现,从中不难窥见她傲慢的一端。只是,这些话恐怕也多少有检校的矫饰成分,至少难免让人怀疑他是把春琴女一时兴之所至的谈吐如获至宝地铭记在心,并赋予其重要意义以使春琴女变得卓尔不群。前面说的住在荻茶屋的老妇人,名叫鴫泽辉,乃生田流勾当,曾热心侍奉晚年的春琴和温井检校。据她介绍,听闻师父(指春琴)舞蹈非比寻常,但古筝和三弦也是五六岁时由名叫春松的一位检校领进门来,一直练习不止,并非失明之后才学音曲的。好人家的女儿都早早习艺乃是当时的习惯,师父是十岁那年记得那首很难的《残月》曲目,独自用在三弦上的。如此看来,音曲方面大约也具有天赋之才,远非常人所能效仿。只是失明之后因别无乐趣,所以更加深入此道,投入全副身心——这一说法应该真实可信。所以她的真正才华想必一开始就表现在音乐方面,而舞蹈究竟是何种程度,那是颇为可疑的。※

虽说在音曲方面一路精进,但由于是无须为生计操心的身份,想必一开始就没有以此为职业的念头。后来之所以作为琴曲师父自立门户,乃是其他情由所致。即使那以后也不是以此维持生计,每月从道修町娘家汇入的款额要多得无法相比。尽管如此,还是支撑不起她的骄奢和挥霍。这样,起始想必并没有什么将来打算而一味出于喜好拼命钻研技艺,但由于有天赋之才又很用心,“十五岁时春琴技艺大有长进,出类拔萃,同门弟子中实力可与春琴比肩者亦无一人。”想必此言不虚。据鴫泽勾当所言,师父时常引以为自豪的是,春松检校尽管习艺要求很严,但从未对自己痛加训斥,反而表扬多多。自己去时师父必定亲自动手热心指教,和蔼可亲。所以不理解害怕师父的人是怎么回事。这样,不知晓习艺之苦就能达到那般境界,当是天赋使然。盖因春琴乃鵙屋千金,纵是严厉师匠也不至于像训练艺人子女那样严加管教,而会多少予以宽容。何况庇护虽生于富贵之家却不幸失明的可怜少女的心情也会有的。所以为师的检校无比怜惜她的才华,为之尽心竭力。他担忧春琴胜过担忧自家儿女,春琴每有微恙而缺席等事,必然派人跑去道修町或自己策杖看望。时常以有春琴为徒而自豪地向人夸耀,在有许多内行门弟聚集场所,便说“你们务以鵙屋可依桑的技艺为榜样!”还说“马上就要靠这一行吃饭之人还比不上局外人系桑,这可让人放心不下哟!”还有,当有声音指责他过于呵护春琴时,他说:“瞧你说的什么!为师者传艺时态度严厉才算关心。我不训斥那个孩子,只能说明我关心不够。那孩子天性精于为艺之道,领悟快,即使放任不管,也能进其所进之处。而若用心鞭策,势必更加变成可畏后生,本职弟子们岂不尴尬!生于富有人家,衣食无忧——这样的姑娘无须刻意管教。相比之下,莫如全力以赴将愚钝之才培养成材。你等所言,竟是何等误解!”※

春松检校的家位于靭,距道修町的鵙屋约有十丁路程。春琴每天由学徒拉着手前去学艺,那个学徒就是当时叫佐助的少年,亦即日后的温井检校。他同春琴的缘分便是如此产生的。如前所述,佐助出身于江州日野,老家同样经营药店。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曾在学徒时代来大阪在鵙屋做徒工。对佐助来说,鵙屋其实是历代主人。他比春琴大四岁,十三岁开始来当学徒,相当于春琴九岁即失明之年。但他来时春琴美丽的眸子已经永久闭上了。佐助后来也没有为从未见到春琴眸子而感到后悔,反而以此为幸。倘若知晓失明之前的春琴,失明后的面容难免显得不完美。所幸他对她的容貌没有任何缺憾感,一开始就觉得圆满自足。如今大阪上流家庭争先恐后将宅邸移去郊外,小姐们也亲近体育运动,接触野外空气和阳光,过去那种深闺佳人或千金小姐已经没有了。可是即使眼下,住在市区的孩子们一般也体格孱弱,总体上面色苍白,同乡间长大的少男少女相比,皮肤光泽有所不同。说得好听些是洗练,说难听些是病态。这不限于大阪,乃是城市的共同现象。不过在江户,即使女子也以浅黑色皮肤为自豪。而肤色之白不及京阪的大阪世家长大的公子哥们,甚至男子都如戏曲中的年轻少爷一般细皮嫩肉弱不禁风。及至三十岁前后,这才面色变得红黑起来,脂肪堆积,身体陡然变胖,有了俨然绅士的富态。而在此之前则同妇人全然无异,皮肤白皙,着装趣味也阴柔不堪。何况生于往日幕府时期富裕的城里人家、闷在并不卫生的重重深院里长大的少女们那仿佛透明的青白细腻,在乡下人佐助少年的眼里将显得何等妖艳!此时春琴的姐姐十二岁,紧挨春琴的妹妹六岁,在刚刚进城的佐助看来哪一位都是乡下罕见的少女,尤其为失明的春琴那莫可言喻的气韵所打动。他觉得春琴闭合的眼睑比其姐妹睁开的眸子还要妩媚动人,这张脸必须如此、理应如此。四姐妹之中之所以春琴评价高,认为她最漂亮——即便这是事实——想必那也是对其残疾多少怀有怜悯之情使然,及至佐助则不然。日后佐助比什么都讨厌别人说自己对春琴的爱是出于同情和怜悯,认为那么看待的人委实始料未及。“我看师父尊容觉得不忍啦可怜啦什么的,一次也不曾有过。同师父相比,明眼人才叫凄惨!以师父那样的气度和相貌,何需别人怜悯呢!如果说我佐助可怜、反而怜悯我的话,那么除了鼻眼齐全,此外没有一样比得上师父的我们岂不才是残疾!”不过这已是后话。佐助最初大概只是把燃烧般的崇拜之情藏在心底而殷勤侍候,还没有恋爱的自觉。即使有,考虑到对方毕竟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且是历代主人家的千金小姐,作为佐助也只能乖乖听命陪伴,每天能一起走路多少算是一种安慰。以新来乍到的少年之身被吩咐做宝贝女儿的向导,说起来似乎反常,但起始并不限于佐助,女佣跟随时有之,其他小伙计、年轻伙计陪伴时有之,情形种种样样。因有一天春琴提出“希望只由佐助一人”,故此后定为佐助专职。那是佐助十四岁以后的事。他感到无上光荣,总是激动地把春琴的小手收在掌中,沿着十丁路送去春松检校家,等她练完再领回家来。路上春琴很少说话,而只要春琴不开口,佐助也默不作声,只管注意不出差错。当有人问:“小姐为什么说佐助合适呢?”春琴回答:“因为他比谁都老实,不多嘴多舌。”前面说过,原本她娇柔可爱,待人和善,但失明以后变得阴沉郁闷起来,很少发出欢声笑语,沉默寡言。所以佐助不多嘴多舌、不添麻烦、小心尽职尽责这点可能合了她的心思(佐助说不喜欢看她的笑脸。盖因盲人笑时显得傻气可怜。以佐助的感情,想必不堪忍受)。※

说不饶舌、不打扰这点果真是春琴的本意吗?会不会是佐助仰慕之念隐约传递过去而为之——尽管是孩子——感到欣喜?虽然很难设想十岁少女能有这样的事,但想到作为聪颖早熟且失明的结果,第六感的神经已分外得到打磨这种情况,就未必能说是突发奇想。性情孤高的春琴即使在后来意识到恋情之后,也未轻易表明心曲,久久没有相许于佐助。这样,尽管多少存有疑问,但反正佐助这一存在起初就好像几乎没占据春琴心头。至少在佐助看来如此。拉手时佐助把左手抬到春琴肩高的位置,掌心朝上来接受她的右掌——佐助这一存在对于春琴似乎不过是一只手掌而已。偶尔要解手时也只是示以动作,或者蹙起眉头,抑或像出谜语一样自言自语,总之不会如此这般明确表达意志。如果对这些无动于衷,春琴必然心情不悦。因此佐助必须不断绷紧神经,注意不看漏春琴的表情和动作,感觉上就好像在接受精神注意力的测试。春琴原本就是我行我素的小姐出身,不巧又加上盲人特有的坏心眼,一时片刻也不给佐助放松的余暇。一次在春松检校家等待轮流练习当中,春琴身影忽然不见。佐助惊慌地四下寻找,不料去了厕所。解手时春琴总是默默起身出去。觉察到的佐助就追出来拉手把她领到门口,在那里等待为她浇洗手水。但今天佐助马虎了,以致她一个人直接摸索着走了出去。“实在对不起了!”佐助声音颤抖着跑到正要伸手拿水勺柄的少女跟前说道。“可以了!”春琴边说边摇头。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对方说“可以了”就道一声“是吗”作罢,那么往下就更麻烦了,而要强行扭过勺柄给她浇水,此乃诀窍。还有,某个夏日午后佐助乖乖站在等候轮班的春琴身后,听得她自言自语说“热”,佐助好声附和“是够热的啊!”但对方没有回应,少顷又说“热”。佐助于是心有所觉,拿起现成的团扇从背后为她扇风。这么着,对方好像遂了心愿。而若扇法多少有些不用心,又马上重复“热”。春琴的固执和任性固然如此这般,但只是对佐助有此特殊表现,并非对每一个学徒都这样。她原本就有这样的禀性,加上佐助刻意逢迎,以致她唯独对佐助才这样变本加厉——她觉得佐助最为得心应手的缘由即在这里。而佐助也不以此为苦,莫如说求之不得,把她这种特殊的坏心眼看成撒娇,理解为一种恩惠。※

因为春松检校让弟子习艺的房间在里面的二楼,所以轮班轮到时,佐助就领着春琴爬上楼梯,让她坐在同检校相对的座位上,把古筝或三弦摆在她面前,暂时下到休息室等她练完后再去接她。等候过程中要不松懈地竖起耳朵判断结束时间。一旦结束,没等叫就即刻起身相迎。这样,春琴所学之曲自然进入耳中。佐助的音乐爱好便是如此养成的。既然日后成了一流大家,天赋之才想必也是有的。但若没被给予照料春琴的机会,且他本人不怀有无论如何都想与之同化的满腔爱情,那么佐助势必作为被允许使用鵙屋商号的一介药材商了此平凡一生。纵使后来失明称之以检校之位以后,他也总是说自己的技艺远远比不上春琴,得此成就完全是师父启发的结果。佐助一向把春琴捧到九天之上,躬身后退一百步二百步之多,所以这种话是不能全盘接受的。不过,技艺优劣另当别论,春琴更有天分、佐助乃是刻苦钻研的实干家这点应该毋庸置疑。他为买一把三弦而开始把主人家不时给的工钱和在跑腿地方拿得的小费悄悄存起来,是在他十四岁那年的年底,第二年夏天终于买得一把做工粗糙的习用三弦。为了不让大伙计瞧见而把杆部和共鸣箱分开拿进阁楼的睡房,每天夜晚等同伴睡着后独自练习。不过,毕竟最初是以继承家业的目的来当小学徒的,以此作为将来职业的打算也好自信也好都全然无从谈起。只是对春琴过于忠实了,因而开始以她的喜好为自己的喜好,此乃极端发展的结果,甚至企图以音曲作为获取对方之爱的手段那样的心情都是没有的——这点从对她都极力隐瞒这点亦可了然。佐助同五六个伙计、学徒睡在又矮又窄——窄得若一同起身几乎头碰头——的房间里,以不妨碍他们睡眠为条件求其保密。大家正是无论怎么睡都睡不够的年龄,躺下就马上酣然大睡,所以没人发牢骚。但佐助还是等他们睡熟才起身,在拿出被褥的壁橱里练习。阁楼本来又闷又热,而夏夜的壁橱里面肯定更热。这样,既可以防止弦声外泄,又正好能挡住鼾声、梦话等外部动静。当然不能用指尖弹拨,而是在没有灯光的漆黑场所用手摩挲着弹。但佐助全然没有觉得不便。想到盲人总是处于这黑暗之中,小姐也是在这黑暗中弹拨三弦,佐助就对自己也置身于黑暗这点感到乐不可支。即使后来被允许公开练习之后,每次拿起乐器时也习惯闭目合眼——说不和小姐一样过意不去。亦即,尽管双眼明亮,却想要品尝和失明春琴同样的苦难,想要尽量体验盲人不自由的生涯。有时竟好像羡慕盲人。后来他所以成了真正的盲人,其实也是少年时代便有如此心境所致。想来并非偶然。※

任何一种乐器都有无限奥秘。难度诚然相同,但因为小提琴和三弦的指位没有任何印记,且弹奏时每次都要调音,所以要弹到一定程度就更不容易,最不适合独自练习。何况在没有乐谱的时代,即使跟师父学,一般说来古琴需三个月,三弦需三年。佐助没钱买古筝那种高价乐器,何况也不可能扛着那般煞有介事的东西,故而从三弦开始。但随调附和这点据说起初就已不在话下。这一来表明他天生的感觉至少在一般人以上,二来足以证明他平时陪同春琴在检校家等待之间是何等注意倾听他人的练习。无论调子的辨析、曲目的语词还是音的高低旋律,所有一切都只能依赖耳朵的记忆,此外别无依赖之物。如此这般,从十五岁那年夏天开始大约半年时间,除了同室伙伴以外所幸无人知晓。但到了那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某日天明时分——说虽这么说,其实冬天四点前后仍四下漆黑,同夜半无异——鵙屋的御寮人即春琴母亲茂女起来如厕,忽然听得不知哪里断续传来《雪》的旋律,虽然古来就有寒夜隐约黎明时分在寒风中习艺——时称“寒习”——的习惯,但道修町乃药店集中地段,传统店铺栉比鳞次,并非游艺师父和艺人之流居住的地方,声色人家一户也没有。因而在这万籁俱寂的深更半夜,纵然“寒习”,时刻也未免过于离奇。况且,若是“寒习”,理应拼命高声弹拨才是,可这声音则是用指甲轻轻弹拨。而又似乎反复练习同一地方直至满意为止,其执着样子不难想见,鵙屋御寮人虽然觉得奇怪,但当时没有怎么介意,接着睡了过去。后来半夜又起来两三次,而每次都听在耳里。那么说来,我也听到了。在哪里弹的呢?同狐狸敲肚皮也好像不一样——也有人这么说道。在店员们不觉之间,成了后院谈论的问题。作为佐助,若是夏天以来一直在壁橱练习就好了,但因为未被任何人察觉,就变得胆大起来;何况毕竟是在务工之余占用睡眠时间练习的,久而久之,睡眠愈发不足。若是暖和地方,自然困意袭来,于是到了秋末便天天夜里悄然爬到晾衣台上弹。一般是夜间四时同店员们一起就寝,凌晨三点左右醒来怀抱三弦去晾衣台,在寒冷的夜气中独自练习。及至东方开始隐约泛白时分才返回睡铺。春琴母亲听得的即是此时所弹。盖因佐助偷偷爬上去的晾衣台位于店铺房顶,较之紧挨其下睡觉的店员,隔着中院花草树木的里面的人更能在打开檐廊木板套窗时听得声响。店员们因了里院的吩咐加以查问。结果,得知乃是佐助所为。理所当然,佐助被叫到领班跟前狠狠训了一顿,三弦被没收,喝令以后万万不可。但此时有援助之手从意外地方朝佐助伸来。里院传出意见说反正想听听能弹到什么程度,而且首倡者是春琴。佐助战战兢兢,以为此事一旦被春琴知晓,对方定然不悦。本来只做好所交代的向导任务即可,却不顾小学徒的身份如此不自量——或被如此百般怜悯或遭这般嘲笑,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事。唯其如此,听得主人想要听听,反而畏缩不前。倘若自己诚意通天而使得小姐心动,自然求之不得。可他只能认为这恐怕半是安慰半是戏弄,势必沦为一场笑柄。况且也没有在人前弹奏的自信。但是,春琴这人一旦提出想听,那么自己无论怎么推辞也不可能得到允许。再说春琴的母亲和姐妹们也都正被好奇心驱使着。这么着,他终究被叫去里面演示自学的结果。对他来说,实为盛大场面。当时佐助勉强掌握了五六支曲子,大家就叫他把知道的全都弹来。佐助只好从命,鼓起勇气,倾其所能地弹了《黑发》那种容易的,又弹了《茶音头》那种有难度的。原本也没什么顺序,都是耍耳音耍来的,所以无非是颠三倒四记得的大杂烩。鵙屋一家或许像佐助恣意猜测的那样打算一笑了之,但得知他靠短时间独自练习就能弹得有板有眼之后,无不为之心悦诚服。※《春琴传》曰:“其时春琴垂怜佐助之志,谓以后由妾教汝。但有余暇,汝即以妾为师努力修习。春琴之父安左卫门亦终于允之。佐助遂喜若登天,乃在勤于学徒业务之间,限一定时间得仰指教。如此这般,十一岁少女与十五岁少男于主从之上,今又结为师徒之缘,委实可喜可贺。”与人寡和的春琴何以突然对佐助示以温情呢?也有人说其实这并非出于春琴本意,而是周围人故意促成之故。想来,失明少女纵使身处幸福家庭,也每每陷入孤独之中,变得郁郁寡欢。父母自不必说,即使最下面的女佣们也不知如何相待,因而总是百般寻找让她舒心惬意的办法。而正当此时,得知佐助和她趣味相同。于是,对小姐的任性已几乎束手无策的里院佣人们就想把这一陪伴任务推给佐助,以便多少减轻自己的负担。而佐助又非同一般人,加之有小姐特意调教,谅本人也为此好运喜不自胜——想必是如此诱导的结果。但是,如果诱导不当,一向闹别扭的春琴很可能怀疑自己上了周围诱导的当。而春琴毕竟是春琴,时至如今,或者她也不再憎恶佐助,心底涌起春水亦未可知。不管怎样,她提出想收佐助为弟子,对于父母兄弟和佣工们是求之不得的事。至于十一岁的女师父——纵然再是天才——能否真的教人,这无须深究,而只要能以如此形式化解她的无聊,旁边的人就谢天谢地。此即所谓“当教书先生”那样的游戏,而令佐助作陪。所以,较之为了佐助,更是为春琴谋划的。不过从结果看,佐助方面所受恩惠大得多。虽说《春琴传》上说“乃在勤于学徒业务之间,限一定时间”,但以前就每天当向导服侍小姐若干小时,而若再被叫去小姐房间上音乐课,那么势必无暇顾及店里的事情。安左卫门想到佐助老家的父母是打算把儿子培养成商人而放在这里的,如果让他守护自己的女儿,安左卫门似乎心里有些愧疚。可是,相比于一个小学徒的将来,还是讨春琴喜欢要紧。再说佐助本人也心甘情愿。这样,眼下即使这么处理,归终也会形同默许。佐助将春琴称作“师父”,即是始于此时。平时可以呼为“小姐”,但上课时春琴令他必须如此称呼。而且,她也不说“佐助君”,而说“佐助”,一切都模仿春松检校待以内弟子的情形,令其严格执师徒之礼。如此这般,一如大人们所期,异想天开的“教书先生游戏”持续下来,春琴也因此冲淡、忘记了孤独。其后经年累月,两人也丝毫没有中止这一游戏的迹象。相反,两三年后无论教授的人还是受教的人都逐渐脱离游戏层次,而变得认真起来。春琴的日课是午后二时去位于靭的检校家受教三十分钟以至一个小时,回家后练习所学的东西练到傍晚。吃完晚饭之后,不时心血来潮地把佐助叫去二楼起居室教授。而后发展到每日必教,一日不少。即使时至九点十点,也每每不许告退。“佐助,我是那么教的吗?”“不行不行,弹个通宵都要弹会!”——严厉斥责之声屡屡使得楼下佣工们为之愕然。甚至,这位幼小的女师父一边骂道“傻瓜,怎么就记不住?”一边用琴拔打脑袋,弟子嘤嘤啜泣之事亦不稀罕。※

人所共知,从前学艺也被课以水深火热般的苦练,往往对弟子施以体罚。本年度(昭和八年)二月十二日《大阪朝日新闻》周日版以“人形净琉璃血染修业”刊出小仓敬二写的报道。报道说,摄津大椽亡后的第三代名人越路太夫的眉间留有月牙形的大条伤痕。据说乃是师父丰泽园七斥曰“什么时候才能记得!”而用琴拔戳倒的纪念。此外,文乐座木偶操纵师吉田玉次郎后脑勺也有类似伤痕。玉次郎年轻时表演《阿波鸣门》,他的师父大名人吉田玉造操纵捕快一幕的十郎兵卫,玉次郎操纵那个偶人的腿。当时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至关重要的十郎兵卫的腿操纵得让师父玉造满意。随着一声“混账”怒骂,被一把武打用的真刀突然“咔”一声砍在后脑勺上,刀痕至今未消。而且,打玉次郎的玉造也曾被师父金四用偶人十郎兵卫打裂头皮,以致偶人被血染得通红。他恳请师父把那满是血迹的飞落的偶人腿赐给自己,用棉花包了装进白木盒中,不时取出供在慈母灵前顶礼膜拜,每每对人泣曰:“如果无此偶人之责,自己很可能以平庸艺人终了此生。”上一代大隅太夫在修业时代看上去如牛一样愚钝,人称“笨牛”,但他的师父是有名的丰泽团平——俗称“大团平”——乃近代三弦巨匠。一个溽暑蒸人的盛夏之夜,这位大隅在师父家练习《木下荫挟会战》中的“壬生村”时,“护身袋遗物”那一节横竖说不熟练,翻来覆去无论练多少遍,师父团平都不说“可以了”,放下蚊帐钻进里面听。大隅任凭蚊子吸血,一百遍、二百遍、三百遍无休无止的重复时间里,容易放亮的夏夜已经晨曦初露。想必师父也不知不觉疲惫不堪,似乎睡了过去,然而还是不肯说“可以了”。这当中,大隅发挥“笨牛”特色,不屈不挠拼死拼活地反复说个不止。不久,蚊帐中响起团平的语声“好了!”原来看上去仿佛入睡的师父根本没打瞌睡,始终在听。类似的逸闻不胜枚举。这也绝不限于净琉璃的太夫和偶人操纵师,生田流的古筝和三弦的传授也是如此。况且,这方面的师父一般都是盲人检校,作为身体不健全之人的日常习性,以偏执者居多,导致严酷的倾向在所难免。如前所述,春琴的师父春松检校的教法也向以严格闻名。动辄破口大骂伸手就打——采用这种教法的多是盲人,受教者也多是盲人。这样,每次被师父打骂时都稍稍后退,以致有人抱着三弦顺着二楼阶梯滚落下来,闹出一场骚动。日后春琴挂起琴曲指南的招牌招收弟子之后,其授艺态度之所以同样以冷峻闻名,也是袭用先师方法之故,即所谓其来有自。不过这从教佐助时即已萌芽。就是说,从年幼女师父的游戏逐渐转化为真格。抑或,虽然男师父折磨弟子为例多多,一个女流居然殴打男弟子如春琴者则鲜有其例。由此观之,多少有嗜虐倾向亦未可知——说不定以授艺为由而在领略一种变态性欲的快感。是否果真如此,今日难以判断。明白无误的仅有一点:如果说小孩子做游戏必然模仿大人,那么她也并不例外——虽然因为自己受到检校的关爱而不曾吃皮肉之苦,但因为平时了解师父常规做法而自小以为为师者理应如此。以致早在游戏阶段就开始模仿检校所为,并视为自然常理,进而发展成为习性。※

佐助大概是个鼻涕虫,每次挨小姐打都哭。听得他不争气地嘤嘤啜泣,旁边的人就蹙起眉头说:“小姐的折磨又开始了!”事到如今,最初打算用来给小姐做游戏的大人们也颇为困惑。每夜听琴声三弦声听到很晚本来已够心烦,而再加上春琴时不时的厉声怒骂和佐助的哭声深更半夜传来耳畔,女佣们任凭谁都觉得佐助可怜,何况对小姐也无益处。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跑去练琴现场加以劝阻:小姐啊,这是怎么回事呢?对您眼前窝窝囊囊的男孩下手这么狠,这到底不应该吧?不料春琴肃然正襟,反唇相讥:你等知道什么!我是真心教他,不是过家家游戏!正是为了佐助才这么拼命的。不管怎么发怒怎么欺负,练琴不也还是练琴吗?你等难道不晓得?《春琴传》就此写道:“汝等欺妾为少女而意欲亵渎艺道神圣。纵然年幼,但既然能够教授于人,则为师者自有师道。妾向佐助授艺,素来不是一时儿戏。佐助诚然生来喜好音曲,但以学徒之身决然不能就检校之职。因其自学令人不忍,故而妾不顾技艺不精而代为其师,意在务必使其如愿以偿。此非汝等所知,务请速速退离此场!春琴毅然说道。听者畏其威容,惊其辩才,每每狼狈退下。”由此不难想见春琴的盛气凌人。佐助虽然哭泣,但听她如此说,也还是献上无限感谢之情。他的哭泣,不仅由于含辛茹苦,而更含有对仰之为师的少女之激励的感谢之泪。故而无论遭遇多惨也毫不退却,而哭着忍耐到最后,一直练习到对方说“好”为止。春琴心情因日而异,时好时坏。连声叱责还算是好的,而若默然蹙眉用力拨响第三根弦,或让佐助独自弹奏三弦却不置可否静静倾听,这才是最让佐助欲哭无泪之时。一天晚上练习《茶音头》的“手事”,佐助理解欠佳,怎么也记不住,练多少遍也还是出错。春琴按捺不住,于是一如往常把三弦放下,一边用右手猛拍膝头一边口头讲授:呀——啾哩啾哩哐、啾哩啾哩哐、啾哩哐啾哩哐啾哩哐——啾锵、噔噌噔噌噌、呀噜噜咚。最后她终于不出声地一把甩开。佐助进退失据,却又不能说“那么”而就此罢手,独自绞尽脑汁弹奏不止。而春琴久久不出声认可。于是他气恼起来,愈发弹得走调,浑身直冒冷汗,只管乱弹一气。而春琴更加双唇紧闭,眉头深锁,一动不动。如此过了两个多小时的时候,母亲茂女一身睡衣上来,责备说再用功也有个限度,过了度,对身体有害,遂将两人拉开。第二天春琴被叫到父母面前,从未疾言厉色的父母恳切地开导女儿:你教佐助的热情固然可嘉,但打骂弟子乃是大家允许、我们也允许的检校先生所为之事,可你无论多么出色,也毕竟还在从师学习。而若现在就如法炮制,势必埋下傲慢之心的种子。大凡艺事,一旦有了傲慢之心,就无法上进。何况身为女人,出言不逊地骂男人笨蛋云云,听起来未免刺耳。这点务必慎重!从此往后,要规定时间,未及夜深就要停下。佐助嘤嘤啜泣之声传来耳畔,大家都睡不安稳。这番话听得春琴也到底无言以对,显出服理之态。但那仅限于表面,实则无甚效用。反而对佐助抱怨道:你这人好没骨气!一个男人竟为一点小事胆战心惊,煞有介事地哭出声来,成何体统!以致我被训斥一顿。既然要在艺道学有所成,那么就算有肌肤之痛,也要咬紧牙关,一忍再忍。如果做不到,我也不当这师父了!自那以来,佐助无论多么难以忍受也绝不哭出声了。※

鵙屋夫妇对春琴失明以来不仅变得性情乖戾,而且习艺后甚至举止粗暴这点似乎深感担忧。女儿得佐助为伴,实乃好坏参半。佐助讨她喜欢固然难能可贵,但凡事皆委曲求全又招致女儿变本加厉的结果。将来不知成为何等根性扭曲的女人——两人想必为此暗暗心痛。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佐助从十八岁那年冬天开始,又一次依照主人的安排进入春松检校之门,即封了由春琴直接教授之路。想必在父母看来,女儿效仿师父是最要不得的,那将对女儿的品性带来无比糟糕的影响。同时佐助的命运也在此时定下。从此往后,佐助被彻底解除学徒任务,名副其实地作为春琴的导盲助手和同门弟子去检校家。本人情愿自不必说,安左卫门还极力说服佐助老家的父母,取得对方谅解。使其放弃当商人的目的,代之以保证佐助的前程,决不弃之不理——估计为此费尽唇舌。据察,安左卫门夫妇想必动了出于为女儿着想而想招佐助为婿的念头。女儿毕竟身有残疾,对等婚姻实非易事。而若是佐助,必是求之不得的良缘。有如此念头也属情有可原。这样,在翌年的翌年春琴十六岁、佐助二十岁时,父母就开始委婉提起婚事。出乎意料的是,春琴一口回绝。谓自己一生无意嫁人,尤其如佐助者,想都没有想到。态度极不耐烦。然而完全始料未及,那以来过了一年,母亲察觉春琴身体显得非同寻常。虽然心存侥幸,但暗暗打量之间,还是觉得怪异。如果等到显而易见之后,生怕伙计们人多口杂。若是眼下,总有办法敷衍。于是也没告知春琴父亲,悄然询问当事人。当事人却说全然无此记忆。毕竟不便深究,疑惑之间不了了之。但一个月听之任之当中,竟至到了早已无法掩饰的地步。这回春琴倒是老实承认怀孕了,而问及对象,却死活不肯说。再三追问之下,遂说已约定双方不说出姓名。问可是佐助,断然否定说怎么可能是那个小学徒!一般说来,任何人都会对佐助怀有疑念,但作为父母因去年春天春琴有话在先而认为不大可能。况且,倘有那种关系,很难在人前彻底遮掩。毕竟是阅历尚浅的少男少女,哪怕再装得若无其事,也不可能不被嗅出。加之佐助成为同门下级生之后,像以前那样对坐到深更半夜的机会也没有了,无非时而以师兄弟之名一起练习罢了。其他时候,一个始终是高高在上的小姐,对待佐助似乎并未超出导盲助手的层次。佣工们根本没以为两人之间会有闪失。莫如说因主从之别过于明显而觉得缺乏人情味。不过若问佐助,他应该知情。料想对象必是检校门下弟子无疑。但佐助也一口咬定不知。自己自身无此记忆自不待言,可能是谁也说浑然不觉。但是,这回被叫到寮人面前之时,佐助态度变得畏畏缩缩,形迹可疑。盘问之下,有破绽露了出来,哭道如果如实说出要被小姐训斥。“哪里哪里,庇护小姐固然好,但若不听主人吩咐知情不报,反而对小姐不利,务必说出对方姓名才好!”如此劝得嘴巴发酸,佐助也不肯说。不过最终还是揣摩言外之意得知当事者到底是他本人。虽然佐助顾虑向小姐做出决不坦白的约定而不明说,但说得足以让人觉察实情。鵙屋夫妇心想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是佐助还算好的。既然这样,去年劝婚时为什么说那种口是心非的话呢?女儿心这东西真是莫名其妙。忧愁之间又觉得心怀释然。趁着尚未被人挂在嘴边,尽快让两人在一起为好。于是他们再次向春琴提起。春琴变色说道:又是那种话,我不愿意!去年就已说过,佐助那样的概不考虑。怜悯我的身体自是可钦可敬,但是,哪怕身体再不如意,也没想到嫁给伙计。那也对不起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遂问,那么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呢?答说这个请不要问,没打算跟定那个人。这样一来,又觉得佐助的话虚实莫辨。孰真孰伪,全然摸不着头脑,困惑至极。却又无从设想佐助以外另有对象。想必时至如今而觉得难为情,以致故意正话反说。估计时过不久自会口吐真言,决定不再深究,送去有马做温泉调养,直到分娩为止。那是春琴十七岁那年五月的事。佐助留在大阪,春琴由两名女佣陪同在有马住到十月,顺利生下男孩。那婴儿的长相同佐助简直是一瓜两半,谜团终于解开。然而春琴还是听不进婚嫁之言。不仅如此,春琴仍然否定佐助是婴儿的父亲。无奈之下,遂让两人对质。春琴勃然变色,叮嘱佐助不许说令人生疑的话,以免给自己招来麻烦,而须明确声称无此记忆。结果,佐助愈发缩头缩脑,谓决然不敢对主人小姐下手。自己从小即蒙受非同寻常的大恩,万万不敢不自量力胆大妄为,此乃完全始料未及的冤枉事——同春琴一唱一和,彻底予以否认。这样,事情更加变得扑朔迷离。父母遂说,可你不心疼出生的孩子吗?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那么没有父亲的孩子是不能养的。你硬是讨厌婚嫁,所以尽管孩子可怜,除了送去哪里也别无他法——如此以孩子要挟紧逼一步,不料春琴不以为然,说道那就请送去哪里好了。反正我要独身一辈子,以免碍手碍脚。※

春琴此时生的孩子被别处领养了。出生于弘化二年,难以设想会活到今日。领养的去处亦不知晓。反正被父母适当处置了。这么着,在春琴的坚持下,妊娠一事云里雾里不了了之。时过不久,又若无其事地由佐助拉着手前去习艺。那时候,她和佐助的关系似乎已经成了公开秘密。若要使之名正言顺,当事人就矢口否认。熟知女儿脾性的父母看上去只好采取默许的形式。如此这般,这种既非主从又非同门弟子也不是情人的暧昧状态持续了两三年之后,春琴二十岁时春松检校去世。春琴趁机独立,挂起师父招牌,离开父母家,在淀屋桥筋自立门户。佐助也同时跟了过去。盖因她在检校生前其实力可能就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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