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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1 14: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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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烽,西戎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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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梁英雄传

吕梁英雄传试读:

出版说明

新中国成立至一九六六年,是我国长篇小说创作出版的一个高潮期。十余年间,有大批作品问世,其中数十部影响广泛,极一时之盛。这些作品坚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和原则,以满腔热忱和质朴的表现方法,讴歌了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及社会主义建设等不同历史时期我国人民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和蓬勃向上的精神风貌,代表了那一时期我国长篇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它们以特有的魅力,影响了几代读者,经历了时间的淘洗,流传至今。为了较完整的展现当代长篇小说发展的源流和那一时期的长篇小说创作面貌,我们特编辑出版“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藏本”丛书。

一、从书以我社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长篇小说选拔本”和九十年代出版的“红色经典”系列作品为基础,尽可能地集纳更多的优秀作品。

二、丛书作品出版时间,大致在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六五年之间,个别多卷本作品的出版过程较长,超出了这一时段。

三、由于多种原因,一些作品曾有多种修订本,此次出版,选其较优版本,并参照其他版本进行校勘。

四、谨向对丛书出版给予支持的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单位致以热忱。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2004年12月

起头的话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芦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帝国主义出兵向我国进攻。由于国民党政府一贯对日屈服,订下许多卖国条约,专一压迫屠杀人民,对日本的进攻毫没作抵抗的准备,因而不到三个月光景,便被日寇冲进长城,顺着平绥铁路、同蒲铁路打进了绥远、山西。那时好几十万晋绥军,只是乱招架了一阵,便望风而逃;那些政府官员、将军、太太,带上平时刮地皮刮下的金银珠宝、法币现洋,坐上火车、汽车,争先恐后地逃到西安、重庆等大后方去了。这下敌人更是凶焰万丈,到处杀人放火,如入无人之境。山西、绥远大部地区沦陷敌手,千百万同胞在敌人铁蹄下呻吟。

幸亏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开赴敌后坚持抗战,内中有一位贺龙将军,率领一二〇师,浩浩荡荡开到晋西北来。那时正是数九隆冬,北风凛冽,雪花纷飞。一二〇师的健儿们,在冰天雪地中和敌人苦战,给疯狂的日寇以迎头痛击。一九三八年春天,接连收复了宁武、五寨、神池、岢岚、偏关、河曲、保德七县,并深入到绥远敌后,建立起大青山抗日根据地。

一九四〇年春天,晋绥人民、各抗日团体、抗日军队,在共产党领导下,建立了民主政权。从此以后,军民更加同心协力对敌斗争,不顾流血牺牲,到处攻打敌寇。解放了二十多座县城,粉碎了敌人无数次“扫荡”,坚持了八年的抗日战争,巩固扩大了晋绥解放区。

晋绥解放区人民,在共产党和抗日民主政府领导下,许多热血男儿都参加了八路军、游击队,在家的就参加了民兵。民兵们平时在家生产,抽空练兵习武;一到战时便拿起步枪、火枪、地雷、手榴弹和敌人战斗,保护群众,日夜打击敌人,并且配合主力军作战。尤其是执行了毛主席提出的“挤敌人”的方针以来,军民创造了明的、暗的、软的、硬的各种战法,组织了“变工爆炸”,实行了“劳武结合”,粉碎了敌人的“蚕食政策”、“怀柔政策”、“三光政策”,以及数次“强化治安”,挤得敌人统治区日益缩小,由面变成线,由线变成孤立的据点。把晋绥解放区保卫得铜墙铁壁一般。

在这八年的斗争当中,人民用血泪写下了不少可歌可泣的故事,涌现出无数民兵英雄。一九四四年晋绥边区群英大会上,单说出色的民兵英雄,就有一百二十四位。这些人物当中,有的是爆炸大王;有的是神枪能手;有的是破击英雄;有的是锄奸模范;有的是智勇双全的领导人;有的是天才卓越的指挥员……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本领。真是花开万朵,朵朵鲜红。像许多民兵英雄,英勇斗争惊天动地的战迹;像围困蒲阁寨、围困娄烦、围困三交、围困岔口等史无前例的模范战斗,要一一介绍出来,恐怕三年五载也说不完。如今只写一个故事,虽然仅是一个小村子里的事情,但也可以看出晋绥解放区人民在八年抗日战争中,艰苦斗争的轮廓。这些闲言淡语,只当作一段开台锣鼓吧!

第一回 日本鬼兴兵作乱 康家寨全村遭劫

吕梁山的一条支脉,向东伸展,离同蒲铁路百十来里的地方,有一座桦林山。山上到处是高大的桦树林,中间也夹杂着松、柏、榆、槐、山桃、野杏;山猪、豹子、獐子、野羊时常出没。山上出产煤炭和各种药材,山中有常年不断的流水,土地肥美,出产丰富,真是一个好地方。

山下有个大村子,名叫康家寨。东南七里是桃花庄,东北六里是望春崖。三个村正好成了一个鼎脚。从康家寨顺沟往西走十里地,翻一架山过去是靠山堡村,顺沟往东走十里翻一条梁过去,是一个小集市,村名叫汉家山。汉家山再往东二十里就是水峪镇了。

康家寨全村有百十来户人家。村中有一家土老财,名叫康锡雪,年纪五十上下,长的圆头圆脑,脑门心秃得光溜光,酒糟红鼻子,三绺黄胡须,不管冬天夏天,经常戴一顶徽绒瓜皮帽。他有两个儿子,大儿佳玉,在晋绥军里当副官,敌人打来的那年,随着晋绥军逃到陕西去了;二儿佳碧,二十来岁,在家游手好闲,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每天起来嫖破鞋串媳妇,赌博抽洋烟,那颗脑袋瘦的像个干萝卜一样,没有一点血色,外号人叫“康家败”。

康锡雪在旧政权统治的时候,衙门里当过师爷,当过村长。家有土地四百多垧,开着几座炭窑。村里人大半都是他的佃户。这人满肚子阴谋诡计,横行霸道。仗着有钱有势,与衙门里有来往,硬把桦林山这座天生天化的东西,霸成他自己的家产。谁要上山砍一背柴,刨一点药,都要给他纳捐上税,因此外号人叫“桦林霸”。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帝国主义向我国进攻,战争爆发。康家寨是偏僻村庄,老百姓没见过大的世面,也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情,只是想到事情不妙,又要遭“兵灾”了。特务和一些巫婆神官到处造谣说:“这是劫数,在劫的难逃,‘推背图’上注定的,要大乱三年,有星宿下凡啦!”

不久,太原失守了。晋中平川里的大城市都失守了。接着溃军蹿了下来,康家寨一天要过几十伙,有穿灰军装的,有穿草绿军装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歪戴着帽子,倒背着枪,南腔北调,各种口音。真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些“老总”们,有的骑骡压马,有的牵驴拉牛,牲口上拴捆着花红柳绿的包袱。一到了村里,见门就进,见人就捉。手里提着皮带,一开口“妈的×”,一伸手几皮带。要白洋,要大烟,要酒肉,要女人……不给吊起拷打……。一连过了两个月的溃军。不久,顺屁股日本兵也追到山上来了,把个康家寨闹得乌烟瘴气。直到八路军贺龙将军领导的一二〇师开来晋西北,打走日本鬼子,一九四〇年春天又建立起抗日新政权,人心才慢慢安定下来。新政权为了团结各阶层共同抗日,实行了减租减息政策,使家家有活路,人人有饭吃,好发挥出一切力量齐心抗日,保卫家乡。

康家寨是边沿地区,离敌人的据点有四五十里。全村佃户穷人在农会领导下,向桦林霸进行了减租斗争。穷人们减了租,抽了受剥削的欠债契约,陈皮烂账打扫得一清二楚,家家光景慢慢过好起来了。村里的抗日自卫队也发展起来了。

一九四二年春天敌人实行“蚕食政策”,一步一步向解放区蚕食。正月底,敌人三路“扫荡”晋绥边区的心脏地区——兴县。八路军为着集中兵力反“扫荡”,边沿地区放松了一点,敌人乘机便占了离康家寨三十里的水峪镇。消息传到康家寨,闹得人心惶惶,日夜不安。村干部商量了一下,每天派两个自卫队员,出去探听消息。连着探了两三天,回来都说没有动静,敌人只是在水峪镇修炮台,连村都不出。村里人这才安下心来。当时虽然马区长在据点附近各村,跑来跑去,动员大家空室清野,站岗放哨,严防敌人,可是康家寨群众听说敌人连村都不出,都满不在意地说:“敌人就是占大城镇哩,咱这山沟小村,保险不来。”村中干部也没积极推动。后来又因惊蛰已过,家家都忙着上地劳动,也好像忘记水峪镇有敌人了,连个哨也不放。到二月间敌人又占了汉家山,人们才着了急。

一天清早,天刚朦胧亮,这村农会干事张勤孝,提着粪筐拾粪。一出村口,见沟里进来一股穿黄衣服的队伍,他心中一跳,扔下粪筐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道:“敌人来了!快跑吧!”接着就听见村外响起了枪声。这下村中大乱了,狗乱咬,妇女娃娃哭喊成一片,人们满街乱跑,有穿着裤子没穿上袄子的,有光身子披了一床被子的,老婆找不见丈夫,娃娃找不上妈妈,乱纷纷的往村西奔跑。

桦林霸康锡雪,本来全村数他家起得迟,只因昨晚多吃了些猪肉,天不明就起来跑肚。刚蹲在茅房里,忽听见外边打枪,街上乱喊敌人来了,吓得没有屙完,连忙拉起裤子,一溜烟跑到草房里,取出埋藏了的文契盒子,抱上就往外跑。混在逃难的人群中间,一气跑到山上,这才坐下来喘了一口气。低头一看,鞋子不知在什么时候跑掉了,脚底划破了一绽,脚板上糊满了鲜血与泥土,疼的像碎刀乱割。往山下村里一看,才想起家里人还都睡着,心想再回去叫吧,敌人已进了村子,只好心里干着急。

逃出来的人,整整在山上饿了一天,眼巴巴的等到半下午,忽然见村子上空冲起一片黑烟,高处的几间房子,吐着红红的火舌。料想是敌人放火后走了,男子汉们这才赶忙跑回来救火。

村里叫敌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村口柳树跟前杀死一个青年,浑身是刺刀穿下的窟窿。柳树上倒吊着两个年轻妇女,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一个把奶头割掉了,一个肚子破开一绽,肠子流了出来,鲜血一点一点滴在地上,染红了周围一片刚发芽的绿草。路过的人,不由得要涌出两眼热泪,低着头走了过去,不忍心看这个凄惨的景象。村子里十几间房子冒着红红的大火,满街是半截的死牛死猪,到处是污秽的血腥。家家的锅盆瓦瓮打碎了好多,粮食衣服扔下一地,粘着鸡毛和黑血……。

张勤孝是第一个回到村里的,刚走到街西头,就见村里一拐一拐走出个老汉来,浑身是土,脸上糊着污血。张勤孝细细一看,见是张忠老汉,忙问道:“日本人走啦?村里怎样?”张老汉点了点头,收住泪点说:“村主任康顺风,村代表辛在汉,都叫抓走了,共抓去七个。”说着把张勤孝引到了丁字路口康家祠堂旁边场里,指着个地窖口说:“都死了,死光了……”说完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原来敌人进村时,村里没跑脱的人到处藏躲,张忠老汉领着他三小子,还想往村外跑,不料刚到康家祠堂跟前,迎面就碰上十几个端刺刀的敌人,张老汉急了,抱着三小子一下跳进了这个地窖里。原先里边已经有四五个妇女小孩子。他们刚爬进洞里,就听见敌人在地窖口上吼叫。大家挤到里边吓的连气也不敢吭。过了一阵,上边扔下五六个手榴弹来,“轰隆隆隆”响的震天震地,洞顶上土块纷纷坠落,人哭喊着,挤成一团。张老汉只觉耳朵“嗡”的一声便昏迷过去了。等他醒来时,觉得身上重甸甸的,两手撑住地用力一扛,坐了起来,原是他三小子压在他身上了。借着窖口上透下来的亮光看时,人们都横七竖八的躺着。张老汉一个一个推了一遍,连动也不动,又用手摸胸口时都是冰凉,黏糊糊摸下两手血,知道是都炸死了。他抱着三小子,连哭也不敢哭,伤心的眼泪往肚里流。等了有两个时辰,听见外边静悄悄的,才爬了出来。正要回家去看看,忽听隔壁祠堂院里,有敌人“唔哩哇啦”说话,张老汉忙又藏到场旁边的一堆草里。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张老汉从草堆缝里向外偷看,见村子里起了火,又听见敌人吹号,百十来个敌人都集合到了这个场里。有枪上挑鸡的,有手里提着包袱的,五六条牛驴身上驮着重甸甸的东西,又见旁边一串溜捆着康顺风等七个人。一个日军军官站到土台上讲了几句话,队伍便起身走了。张老汉又等了有半炷香工夫,才从草堆里钻出来。

张勤孝听张老汉哭着讲完事情的经过,便拉起来道:“张大叔,光哭能顶什么用?仇恨记在心里,等着以后报仇。快先回去救火吧!”这时,逃出去的人们,陆续回来了。张勤孝也顾不得张老汉,赶忙领上众人,分头去救火。

桦林霸康锡雪是最后回来的。一进家门,见家里院里,乱七八糟,花瓶、自鸣钟、玻璃窗子都打碎了,红油箱柜大开,盖子扔在一旁;油坛子酱罐子也搬倒了,红的黑的流下一地。幸好房子还没烧。只见长工康有富在收拾院里的东西,他老婆哭的两眼像灯盏一样,两个媳妇躺在炕上哼哼。老婆见他进来,照脸吐了一口浓痰,拿指头狠狠指了一下他那光溜光的脑门心,又哭又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只顾你跑了,丢下全家受难,两个媳妇都叫糟蹋了,佳碧也叫抓去啦!……”康锡雪最怕老婆,平日老婆无缘无故骂,都不敢回嘴,今天更是连气也不敢吭了,又听见说儿子被拉去了,气得两眼一瞪,倒在椅子上,只呜呜的干嚎。老婆哭了又骂,骂了又哭,全家人一直哭到半夜。到鸡叫时分,听见街门吱的一响,闪进一个人来。

第二回 康顺风勾结敌伪 桦林霸施展阴谋

进来的那人,约有三十几岁,矮个子,小眼睛,尖嘴巴,头上戴顶毡壳帽,穿一身黑棉袄、裤,外面披一件没面子半旧羊皮袄。桦林霸全家一见,又惊又喜,忙问道:“啊哟!你不是叫敌人捉去了么?怎能跑回来的?佳碧回来了没有?”那人一屁股坐到炕沿上,缓了口气说:“从汉家山回来的,佳碧还在汉家山。放心吧,人家招待的挺好,一点制也没受。”

原来这人就是本村的村主任康顺风,和桦林霸是远房叔伯兄弟。以前是个“牙行”,在旧政权手里当过闾长,性情狡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做事情都是看风转舵。新政权建立后,他表面上很积极,又被村里选成主任代表。这次敌人来没有跑脱,叫抓住打了个败兴,吓得叩头作揖求饶,任他一张快嘴,“爷爷”“大人”的叫了一路,敌人连睬也没睬,一直捆绑到汉家山。路上他想:这回可不得活了。哪知一到汉家山据点,迎头碰到他表兄王怀当。他的肉团子脸,比以前更胖了,满脸的络腮胡子,刮得像珐琅皮一样。戴一顶灰礼帽,穿一套鼠灰色西装,脚上穿一对半旧皮鞋,跟着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走了过来。

康顺风一见他这身打扮,猜想一定是在日本人手下当了官,马上哭哭啼啼,求他给想点办法。这王怀当在旧政权时,是汉家山村公所的村长。敌人打来的那年,便逃到了晋西南。一九三九年冬天,日阎临汾会议以后,他奉上级的命令到太原投敌。这次随敌人又来到汉家山,当了伪联合村公所的村长,在日本人面前是数一数二的腿子。只要他说一句话,要谁死谁就得死。外号叫“二日本”。

王怀当一见捆来的是他表弟,拍着胸脯说:“老弟,不要担惊受怕,一切包在我身上,慢说这点小事,就是天塌了,一手也能撑起来!”回头又和那个戴眼镜的日本人咕噜了几句,当下就把康顺风的绳子解开,引到独眼窝翻译官房里。

这房子的摆设很阔气:靠窗放一张红漆八仙桌,上面摆着一架座钟和许多纸墨笔砚,桌两旁有两张大红椅子,墙上挂着红红花花的地图、相片。康顺风坐在椅子上,便有个穿黑西装的日本人,走过来招呼他抽烟喝茶。原来这就是日本人翻译官,真名叫松山太郎,平型关作战时,打瞎了一只眼睛,这里老百姓便叫他“独眼窝翻译官”。独眼窝翻译官装着很和气的神气同康顺风谈话,问他村里的情形:有没有八路军,哪些人是干部,过去哪家是财主……。康顺风原想不能活了,谁知来到这里就当客人待承。康顺风素来就投机取巧,今天受了日本人这份热情招待,乐得恨不得怎样孝敬一番。当下就把村里的实在情形,一五一十地讲了个一清二楚。

独眼窝翻译官听了,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引到另一个房子里去见日本小队长。

过了两个多钟头,康顺风揩着满嘴的油,又跟着独眼窝翻译官从日本小队长房里出来,满头的汗,脸上红光红光的,手里捏着崭新一叠钞票,一边往口袋里装,一边又来到独眼窝翻译官房子里。这时王怀当也吃了饭来了,三个人又抽烟喝茶说笑了一阵,到夜里十点多钟,康顺风起身要走,独眼窝翻译官和他表兄对他说:“你回去把话和康锡雪说知,只要他能答应维持,帮皇军的忙,保证放他儿子回去!”

康顺风把到了据点的前后情形,大概的对桦林霸讲了一遍。随手又从身上摸出一封信递过去说:“这是日本人捎给你的。”桦林霸接过信拆开,凑在灯下看。只见他摸着光溜光的脑门心,又像高兴,又像生气,急得他老婆连忙问:“信上说的是些什么?”康顺风抢着说:“皇军觉得今天糟害了你家,很对不起,赔罪啦。还说锡雪哥有名望有学问,希望给皇军做点事,出头维持这个局面。”老婆说:“写着佳碧能放回来不能?”康顺风说:“急什么?在那边住几天吧,他比别人好得多,别人在冷房子里关着,他却是当客人待哩!”

桦林霸把信看完了,两手捏着信纸发呆。半天才发愁地说:“唉!这事叫我进退两难,日本人把我家欺侮成这样,我再来替他做事,落下个汉奸骂名,这这……唉!”康顺风说:“是呵!我当初也是这样的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如今只好打了盆说盆,打了罐说罐,维持了不但性命钱财不受害,还可捞一把哩!再说刀把子握在人家手里,不维持佳碧能飞回来?!唔!咱们以前都是阎督军手下干了事的人,阎督军说过:宁亡于日,不亡于共。人家那么大的人物,都和日本的司令官在临汾照了相,说和日本人合作剿共,可见这天下是皇军的了!”桦林霸低下头,两手摸着光溜光的脑门心,一句话也不说,心中翻来覆去的想道:“维持了?八路军抓住就当汉奸办;不维持?这些财产就保不住了……”正在委决不下,康顺风又从怀中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伪钞来,放在桌子上说:“这是皇军赔偿你家损失的,以后维持的好,每月还有一百二十元的薪水哩!”

桦林霸老婆是有名的财迷鬼,外号人叫“小算盘”。一个麻钱看的磨盘大,和人共事总是想占便宜。比如在街上买菜,为了多要一苗葱一头蒜,常和小贩争吵得脸红脖子粗,要是那个卖东西的不留神,她便会把秤锤或别的小东西偷过来。“小算盘”看见那一叠崭新的钞票,心中欢喜,不由的顺手拿过来一五一十的点。数点了两三遍也没数清,还是康顺风告她说共三百元,这才放了手,眉开眼笑地说:“这可是宗大进项,好生意嘛!这年月!一月一百二,一年就是……”扳着指头算了半天也没算清,还是康顺风告她说:一年是一千四百四,这才放了心。又扭过头来,把桦林霸光溜光的脑门心点了一指头,恨恨地说:“把你个老糊涂虫,这样的好差事,一年就一千多哩!”

桦林霸没答理。寻思了半天,忽然站起来说:“村里人要反对该怎办呢?”康顺风说:“唉,这荒乱年头,人都是盼保住命就对了,谁还管那么远的事呢?就是怕那几个干部……”桦林霸用拳头在桌上捣了一下说:“上有好者,下必有效者。既然阎司令长官都和日本人合作,维持就维持吧!这几年没权没势,尽受穷人的气。趁这机会倒可把这些人教训一下。以后送情报,送给养,反正也出不到咱头上。你说那几个干部,哼哼!”桦林霸冷笑了两声继续说:“你数数,农会张勤孝虽然工作积极,是个老实疙瘩,拐的卖了他,还要跟上点钱哩;代表辛在汉又给抓去了,只要在皇军面前说句话,永远也休想放他回来。剩下自卫队分队长雷石柱一个人,就让他浑身是铁,也打不成几个钉子呀?再说他病的爬也爬不起来,将来随咱们还好,不随就想法干了他。村里的事还不是由咱们办?至于其他老百姓更不算事。”说着凑在康顺风耳朵上,咕噜了好半天,康顺风高兴地拍手说:“哈哈!还是老兄肚子里文章多,就照这样办!”“小算盘”在一旁听着,也高兴的了不得。

说话之间,外面鸡叫了。桦林霸这才想起一天一夜还没吃饭,忙叫老婆给炒了一碟鸡蛋,热了一壶酒,做了些面,让康顺风也一块吃。康顺风说:“我在皇军那里已吃过了,还是大米罐头哩!”接着他俩又谈了些维持的事,康顺风说日本人马上让送二百块白洋去,桦林霸点头答应。吃完了饭,桦林霸随手研墨蘸笔,铺开一张大纸,在上面写了一片字交给康顺风,康顺风接过来,又向“小算盘”要了点糨糊,便匆匆出去了。

第三回 变花样活动维持 逞奸计敲诈钱财

康顺风从桦林霸家中出来,天还没大亮。他摸到村西头井跟前,看看四下无人,急急忙忙把那张字纸贴在墙上,一溜烟跑回家中。他老婆还在等着他,见他进来,忙问:“锡雪哥答应啦?”他嗯了一声,倒头便睡了。

清早,农会干事张勤孝就全村跑着调查损失。当他走到村西头井跟前时,见村里十几个人,围着看墙上贴的告示。张勤孝挤进去看时,上面写着:大日本皇军告示康家寨全体村民知晓:皇军威震四海,万民归顺。限三天火速维持,可保全村安全。如迟迟不理,皇军一怒,发去大兵,先杀村中干部,后洗全村,房屋烧尽,鸡犬不留。顺我者生,逆我者死,何去何从,速速决断,特此布告。

看的人们在纷纷议论:富农李德泰,噙着烟袋,好像自言自语的低声说:“维持了就平安啦,反正谁家坐了天下,也是一样纳粮。”揽工汉刘二则看了他一眼说:“一样?一样就是两样,财主们能出起负担,咱穷人出不起呵!”另一个老汉说:“要不维持,来了就是杀,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啦,临死再挨一刀子?!”几个年轻人齐声反对道:“人又不是个泥胎,他来了还不会跑?腿又没借给别人。”有几个人便拉着张勤孝问该怎么办?张勤孝说了声:“这是敌人的阴谋!”便把那张布告揭下来,折好藏在袖子里,又跑到后街里调查了几家。他听人们说,康顺风回来了,便一气跑到康顺风家里。推门进去,见康顺风还在炕上“呼呼”睡着,他女人正在地下做饭;张勤孝推了康顺风一把,康顺风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搬住头摇了半天,康顺风才醒来,一看见张勤孝,忙起来穿上衣服。张勤孝问他:“你昨天怎么回来的?村里那几个人怎么没回来?”康顺风不由得脸上一红,吞吞吐吐地说:“哦!哦!我在汉家山找保出来的,村里那几个人呀?唉!说不清。”张勤孝也没再追问,从袖子里掏出那张纸来铺在炕上说:“你看!敌人威胁要我们维持啦!这大概是昨天临走贴下的,我今早晨路过井边才看见。”康顺风心中早就明白了,但佯装不知说:“哦!我看,这上面写的什么?”看了一阵急忙问:“村里人是个什么意思?”张勤孝说:“都是愁的没主意,咱们讨论个办法吧!”康顺风一面往炕角里团着被子,一面偷看着张勤孝说:“我们手里又没兵又没将,有啥的办法?日本人能说出来就能干出来。不维持就先杀咱们干部,谁又不是长的韭菜脑袋,割了还能长起来?我看不维持是不行了。”张勤孝说:“可是我们要替群众打算打算呀!这次敌人来,全村光粮食就损失了五十来石,还有六条牛,四条驴,连上房子家具,零零碎碎总共算起来,少说也有几十万!以后再要维持上,天天支苦差出负担,老百姓不要活了!”康顺风说:“维持也是为全村安生,这是蛇钻到竹筒筒里,只好走这条道儿啦。”

两个人一递一句,一个主张维持,一个主张不维持。越说声音越高,看看快吵起来了,康顺风忽然变成很和气的样子说:“维持不维持咱也作不了主,看村里人的意思吧!”正在和面的康顺风老婆接上说:“勤孝哥!咱们自己人说句知心话吧,这二年你在村里得罪的人可不少,遇上这年头,有个把仇人暗里害你一下,可就吃不倒哇!”张勤孝说:“咱行的正,走的端,众人有眼哩!仇人不仇人小事,要叫我维持,向日本人低头,我是坚决不干!”说完便走了。康顺风看着他出去了,狠狠地说:“狗日的!看谁能熬过谁!”这时他女人把饭端来了,因心中有事,胡乱吃了两碗,就往外走。

一出门,见满街灰塌塌的:烧塌的房子、熏黑的窑洞,破砖烂瓦,乱七八糟。碰到的人都是愁眉不展。走到街当中丁字路口时,见康家祠堂旁边场里围着好多人,场子里摆着六具尸首,有的断了脚,有的掉了臂,衣服上烧下好多洞,污血黄泥糊下一身。张忠老汉和他大儿二儿,满脸泪痕,用门扇抬着三小子的尸首回去了。他老婆跟在后边,大声嚎哭着,口中数说着听不清的话句。

康顺风从一条小巷进去,便走到周毛旦家中。因为周毛旦的儿子周丑孩,也被敌人抓去了,所以全家一见康顺风,都急着问:“主任回来了。丑孩怎样?能不能回来?”康顺风装出忧愁的样子说:“回来?唉!听说要往外国送哩!”周毛旦老婆和媳妇听了,吓得大哭起来。这时候,门外又进来三四个人,有老汉,有妇女,都是来打听各人家被抓去的儿子或丈夫的。一听说要往外国送,女人们都哭起来了,求康顺风给想办法。康顺风见众人都请求他,马上转了话头说:“亲不亲总是一乡人哩,大家有了难,我不能不救呀。日本人不是贴了告示啦,只要咱们答应维持,不但人能放回来,全村也就安生了。”众人听了齐说:“只要人能放回来,维持就维持吧!”康顺风说:“我也是这想法,就是农会张勤孝不让,我说:‘不维持眼看抓走的人就没命了。’他说:‘管那些闲事哩,死不死又不是自己家的人。’他还说:‘谁要维持就枪崩谁。’你们听这还像个人话吗!”人们心里都是着急自家的人,听了康顺风的话,也不分真假,当时气得都骂开了。周毛旦本来就是个二百五脾气,不由得两眼冒火,口中嚷着:“我问这狗日的去。”气冲冲的就往外奔。康顺风一想:“这话本来是自己捏造出来的,要问的露出馅子来可就坏了。”于是连忙一把拉住周毛旦说:“那种人你问死他也不会承认,依我看,你们几个相随上闹他去,维持是为了往出救人,不能让他一块臭肉坏了满锅汤。”众人都说对。周毛旦几个人,便一起去找张勤孝。

康顺风看着一切都办妥了,连忙又回到家中,给他老婆布置了任务,让到村里活动去。他老婆也是和他一样的性格,能说会道,三十大几了,还是经常搽油抹粉的,听了她男人的话,便到街上去散布谣言。

农会干事张勤孝和康顺风争吵罢,回到家中,愁得眉头上挽起疙瘩,好像挑着千斤重担一样,一心思谋着对付敌人的办法。想到要早听了政府的话,全村空室清野站岗放哨,也不会受这损失。又想到村干部中康顺风是个维持分子,自卫队分队长雷石柱又病了。就剩下自己一人,一只手总拍不响呵!有心找政府商量办法,可是这时内地区军民正在进行反“扫荡”,政府不知转移到哪里。真是越想越愁闷,千头万绪,心乱如麻。老婆和他说话,他也不理,只是蹲到炕沿上抽旱烟。烟灰磕下一堆,窑洞里充满了烟草味,他老婆不断地咳嗽着,斥责道:“好你咧!不要抽了,把人给呛死了!”但张勤孝好像没听见,仍然烟袋不离嘴地抽着,熬得烟油“吱吱”响,抽完一袋,又重新装上一袋抽。

正在这时,门外撞进四五个人来,有妇女有老汉,都是气呼呼的。领头的周毛旦脸涨得通红,两眼充满血丝,两撇胡子一动一动的向上翘着,劈头就问:“你是不叫我们活啦!知道割了别人的肉你不疼哇!”随后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张勤孝起初真是摸不着头脑,听了半天,才知道是闹着要维持,想用维持作条件,换回被抓去的人。张勤孝忙说道:“维持那就是投降了敌人,咱们都是在共产党领导下,减租减息翻了身的人,咱们能做那样的事吗?再说,维持了,咱们的人也不一定会放出来,这是敌人的阴谋!咱们可以想别的办法往出救人!”任你怎说,那些人总是不听。吵吵闹闹,逼着张勤孝非马上答应维持不可。哭闹了半天,好说歹说才走了。

黄昏时分,各种谣言像风一样的刮来,先是妇女们传说着,随后全村都传开了:一阵说敌人要来抓张勤孝哩!一阵又说张勤孝不走,敌人就要把康家寨杀绝哩!张勤孝听到这些谣言,对他老婆说:“反动派暗里害我啦!我是抗日干部,工作搞不好,受政府的处分甘心情愿。要让我维持是办不到。这里工作不能坚持了,我们搬到后边去吧!找见政府再说。”他老婆也赞成。于是连忙收拾东西,把土地托了他兄弟张勤顺经管,连夜搬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康顺风听说张勤孝搬走了,赶紧跑到桦林霸家。一见面就笑嘻嘻地说:“咳!锡雪哥的神机妙算,比张天师还灵呵!”接着把贴告示、活动维持、逼走张勤孝的前后情形,一五一十讲了一遍。两个人商量了一阵,桦林霸摸摸光溜光的脑门心,笑着说:“走了一步说一步,这阵村里的干部没人敢出头了,咱们就要闹一把子人,把这个江山撑起,把印把子握到我们手里。你看村里哪些人能办事,赶紧去活动活动!”康顺风想了想说:“二先生这人怎么样?”桦林霸把肉脑袋摇了几摇说:“白文魁这号念书人,这阵慌慌乱乱不安定,他不肯泼出身子来干,怕得罪人,等将来权柄都到了我们手里,请他干点事是行,眼下是要挑些敢闹事的才行!”康顺风说:“那你看康肉肉、康二旦和王臭子们呢?”桦林霸忙点了点头道:“行,行,非这些人打不开天下!”当下两个人又商量了一阵活动的办法,康顺风便去找康肉肉、王臭子们几个去了。

原来这康肉肉,是桦林霸的远房叔伯侄儿。当初的家业,和桦林霸差不多,后来他父亲抽大烟,逛省城,几年把份家产踢蹋光了。康肉肉小时还赶着享了几天少爷福,锄把镢把没抓过,到后来穷了,老婆也卖了,受苦不会受,就靠吹吹拍拍,在村里吃百家饭,混着过日子。

这天康顺风找到康肉肉,把成立维持会的事情一讲,康肉肉巴不得趁这荒乱年头,享几天福,满口答应,于是便找来王臭子、康二旦。这二人都是和康肉肉一样的人物,康家寨的人们叫他们是“煞神”。几个人聚到一起便开起了会。虽然也叫开会,只是康顺风把桦林霸的主意讲了一番,几个人齐声赞同:“干,天塌下来也不怕!”便这样干开了。

晚上,家家户户正吃罢黑夜饭,村里忽然响起了锣声,接着就听见康肉肉喊着过来:“到康家祠堂开会!家家都到哇!”锣敲了两三遍,人们才慢腾腾地集合起来。一个个都是没精打采,愁眉苦脸,谁见了谁也不说话。

等了有两顿饭时分,人还没有全来。康顺风站在康家祠堂院里的台阶上发火道:“为什么村里这些人这么难请呀?”康肉肉也在下面接住道:“锣都快敲破了,架子真不小!”王臭子道:“点名,点名,看谁不到重重的办!”来的人们一听说要重办,都打发人赶快悄悄回去叫人。一会人来齐了,蹲下半院子,却不知道康顺风耍什么花样。

康顺风见人来的差不多了,清清嗓子,开始说道:“乡亲们,咱们把维持的事情讨论一下吧,告示上限的三天,今日就到期了,大家看是怎么办哩?反正维持了全村就能安生,不维持嘛……告示上说的明白,谁敢担保全村不受一点灾害,抓去的人能放回来咱们就不要维持!”他说完,人们心里才明亮了,原来开的是维持会,很多人虽然心里恨,但却不敢说。有的只顾抽烟,有的低头叹气。康肉肉见人们不说话,喊道:“大家说话嘛!”康二旦、王臭子也大声咋唬。被抓去人的那几家说开了话,都赞成维持,指望着放回他们的人来。富农李德泰和几个老汉们也说:“嗨!这年头,维持了就安生啦!”康肉肉也接住道:“对嘛,这年头,能求个安然无事,就是大福!”这时,人堆里有个青年,跳起来说道:“你们都想当汉奸呀!”一句话,把康顺风点起的邪火给吹灭了!有几个青年低声道:“骂的好!痛快!”康顺风见风色不对,忙喊道:“有人不主张维持,好嘛,那么村里被抓去的人就任由日本人杀砍去吧!”这一下,被抓去人的那几家,又给煽起来了,喊叫着骂那青年,王臭子更凶焰万丈地叫道:“这简直是我们村的坏蛋,捆起来!”喊叫着就往下走。人都站起来了,台阶前桌上放的灯,被遮得什么也看不见了,趁着黑暗人乱,场子里有几个中年人,赶快把刚才说话那青年,推出门外说:“少逞点强吧,你不看这是什么时候!”然后回来院里说道:“算啦,算啦,那种愣人,不会说话,不怪他,他已经走啦!”会场这才平静下来。

康顺风又征求众人对维持的意见,意见人人都有,可是人们见康肉肉、王臭子这些“煞神”们又上了台,知道得罪了他们没好结果,而且刚才那一场风波,闹得肚里有话的人,也只好压住不说了。康肉肉见众人不说话,便道:“我看不说话就是没有意见,其实这是为了全村安生,除了那些坏鬼,不会有人有意见!”康顺风也说:“呵,要是大家没意见了,这就是民主维持啦!”仍然没人说话,停了半天,会便算散了。

一出祠堂门,那些没说话的人,都低声地骂开了。有的说:“民主维持,放屁!还不是他们画下圈圈叫我们钻!”有的说:“反正又该穷人们倒霉了!”忽然有人说:“低些吵吧,煞神们出来啦!”人们便都悄悄地各自散了。

开罢会第二天,被抓去的人,只有康家败回来了。周毛旦那几家,急着又去找康顺风说:“主任,不是说维持了,人就能放回来?怎么康佳碧放回来了,我们那些人还没有回来?”康顺风说:“说的倒容易,日本人又不是三岁小娃娃,答应个维持就能顶事?!俗话说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佳碧那是掏了五十块白洋赎回来的。”这下,人们才知道是非钱没救了,只好含着眼泪,回去卖牛卖羊,东挪西借,想法救人。周毛旦家,原来光景就不好,这次敌人来又烧了五石多谷子,哪里来的五十块白洋啊!但是为了赎这个命根子儿子,逼得老汉卖了五垧地,又把熄妇的一个银项圈凑上,这才交清赎款。

第四回 维持会逼粮要款 刘二则含愤丧生

三四天工夫,康顺风把这几家的钱都收齐了,一共二百四十块白洋,一早奔到汉家山去。到半后晌,被捉去的人陆续回来了,一个个面黄肌瘦,浑身是伤。各家见了各家的人,难受得又哭起来,但人回来总算安心了。只有辛在汉家妈,等着等着不见儿子回来,心焦得好像坐在火上。向回来的人打问,都说,他们走时主任和他还没有动身。辛老太太听了,便独自坐到村口上去等着。山风呼呼地吹着,好像往人身上浇凉水。但她并没有感到冷;眼巴巴只等着儿子回来。直等到太阳落山,只见康顺风一个人回来了。辛老太太急忙上前去问,康顺风说:“皇军说他是坚决抗日的,不放回来,我求告了半天也不抵事。”辛老太太一听这话,一下气得倒在地上,哭的死去活来。可怜五十多岁的寡妇老太婆,为赎儿子把牛也卖了,如今闹得人财两空。每天和十四岁的一个女孩,哭的泪人一般,气得大病了一场。

当天晚上,康顺风又溜到了桦林霸家中,商量成立维持会的事情。一见桦林霸,高兴地说:“锡雪哥,今天皇军可把你夸奖了个美,让你当咱们村的维持会长哩!如今江山打下了,就请你上任接印把子!”桦林霸一听受了日本人的夸奖,十分高兴,及至听到叫他当会长出头露面,心中却暗暗犹豫起来。想道:“自己出头可作不得,万一日本人有个山高水低站不住,那可就砸烂沙锅了。”左来右去想了半天,忽然笑着对康顺风说:“嗨!古人说无功不受禄,我们这天下是你一手打下的,你的功劳最大,应该你当维持会长!虽说上头委了我,可是我上年纪了,人老眼花,胳膊腿也硬了。哈!反正你出头,我给你当军师吧!”康顺风虽然狡猾,但到底比桦林霸少一个心眼,自己本来就想出头露面抖威风,这下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马上满口应承下来。“小算盘”听见桦林霸不愿当维持会长,心中想道:“看着一块肥肉叫别人吃了。一月一百二,一年一千大几,可不能叫康顺风独吞了。总得有自家的个人呀!”于是连忙对康顺风说:“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叫你侄儿佳碧帮你的忙吧!”康顺风听了连忙说:“那可好啦!我也正有这个心思。”桦林霸没吭气,心中想道:“我不出头,先叫自己儿子帮助作点事,就是将来新政权知道了,罪过也不大。”于是也答应了。两个人又说些闲话,康顺风这才出来回到家中。

第二天,康顺风就和康家败,召集了村里的王臭子、康肉肉等五六个流氓地痞,正式成立起维持会,把康家祠堂打扫的一干二净,门上挂起维持会的牌子,里面立起火灶。维持会这些人,每天就在一块肥吃大喝,纸烟不离嘴,见人开口就是“妈的×”,整天吼三喝四抖威风。从此敌人汉奸常来常往,不是催粮草,就是催捐款,今天要民夫,明天要牲口,来的人不论官大官小,一来就得纸烟烧酒、猪肉白面待承。

康家寨村西头,住着一家佃户,名叫刘二则,四十来岁,是个老实庄稼人,性子善的像绵羊。夫妻两口有三岁的个娃娃,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租种了桦林霸的十五垧山地。去年秋里一共打了六石来粮,这次敌人来烧抢了个干净。穷得连口的也没有了,就靠掏炭过活。

一天下午,刘二则从炭窑上回来。一进村,就碰上维持会的王臭子。王臭子把眼瞪起说:“你钻到老鼠洞里不出来啦?让我到处找。维持会长叫你哩!”刘二则一听维持会长康顺风叫,知道不是好事情,但又不敢不去,连忙到了康家祠堂。一进门,见炕上躺着四五个伪军,正在抽洋烟,炕桌上摆着一盘子花生,一盘子红枣,几盒子纸烟,地上站着本村的十几个人。康顺风坐在椅子上,手拿户口册子念道:“周毛旦,地亩捐小米三斗二升;特别费十一元五;爱路费五元七;警备队菜金十二元八。总共钱是三十元,米是三斗二,今天交清。”周毛旦着急地说:“啊哟哟,今天交清?!会屙银子也屙不及呀!”忽然从炕上跳下个伪军来,照着周毛旦“啪啪”两个耳光,喊道:“妈的个巴子,今天交不清就带上走。”周毛旦气得胡子撅起,蹲到地上不吭气了。

康顺风一扭头看见了刘二则,狠狠盯了一眼说:“你上月欠的建设费,户口捐,一个还没交哩!连这次新款,总共是三十二元、小米二斗五升。也是今天交清。”刘二则又恨又愁,连声求告道:“唉!家里连吃的也没,身上连一毛钱也掏不出来。好……好你老人家哩!再迟几天吧!”那个伪军哼了一声说:“家里没饭吃?怎没把你饿死?真是三句好话不如一马棒!今天谁不交也不行。快!都回拿钱去吧,我们要走了。”众人一齐求告说:“马上交实在没办法呀!宽容上几天,咱卖房卖地交就对了。”炕上的伪军都坐起来说:“不行!不行!我们宽容你们!皇军不宽容我们呀!为了要这几个烂钱,磨烂鞋子谁给买?”众人还是求告,伪军只是吓唬着非马上要不行。康顺风估计马上也拿不出来,又想在村里人面前卖好,便笑嘻嘻地说道:“我看限上两天吧!你们一家给弟兄们送上对鞋。”伪军们见康顺风不断向他们示眼色,这才转了口气说:“只准两天,两天没钱就要人。鞋折了钱吧,一双五块,省下你们买!”众人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康顺风摆了摆手,众人这才唉声叹气地散了。

刘二则整整在炭窑里熬累了一天,受得筋疲力尽,骨节都像散了。两条腿上,好像带了千斤石锁,重得拖也拖不动。再加上维持会要款的事在心里焦愁,有一步没一步地往家里走。走进家门,老婆就说:“今上午康家败又来要租子啦!他说一朝天子一路王法,租子要照旧规定交哩!”刘二则听了,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说中间,两扇门“砰”的开了,气汹汹涌进几个人来。领头的便是康家败,那干萝卜头上,歪戴一顶黑缎瓜壳帽,黑缎子袄,敞开怀,露出里面穿的粉红毛衣。戴着黑眼镜,提着马鞭子,凶神凶气,一进门就大声喊道:“你的租子是给不给啦?”刘二则满脸赔笑说:“啊!二少呀!快上炕来暖一暖!唔,租子我还能不给?唉!实在是没有啊!等明年……”康家败一只脚踏在炕沿上,用手在大腿上拍了一掌抢着说:“倒等你一辈子哩!”回来对带来的人努了努嘴,说了声“搜!”那些跟在后面的人,马上动手动脚,翻箱倒柜乱搜乱找。

搜寻了半天,哪有半点粮食?只找见些谷糠旧菜。康家败说刘二则把粮食藏了,指着那些人,叫把掏炭的鸭嘴镢头、箩筐、绳子一齐拿走。刘二则苦苦哀求说:“好二少爷!我就凭这些家具吃饭咧,拿走全家人都得饿死!唉!求你行行好吧!”康家败竖起眉毛说:“你们这号穷骨头,非给点硬的不行!真是人打出钱来,狗打出屎来,明天交来租子,二少爷不吃你的家具,交不来,哼!送到据点里,夹棍板子试一试你的骨头!”说着就往外走。

刘二则老婆急了,拦在门口求告。康家败顿时冒火,飞起一脚踢去,那女人“哎呀”一声,按着肚子坐在地上。康家败一扬马鞭,狠狠地骂了几句,领着人气汹汹地走了。

这时,风呼呼地嚎叫,吹的房子都像在乱抖。那一盏豆大的油灯,一跳一跳的,发着昏暗的光。家里翻成粪堆了:破皮袄烂被子扔下一地,大瓮打成了七八块。老婆哭得像泪人一般。刘二则两手抱住头,一声不响蹲在地上,心中又气、又恨、又愁、又怕,越想越伤心。就这样愁愁闷闷地蹲着,两人谁也不讲一句话。

过了有两顿饭工夫,刘二则忽然站了起来,那黑污的脸上,现出一层绿色。对老婆说:“我受了半辈子欺压。这二年刚直起腰来,可是又……又……唉!明天桦林霸的租子,后天维持会的捐款,拿什么给呀?交不上就送据点,送进去就不用想活。以后年长日久,捐款还多哩!那是没底子枯井呵!反正早不死,迟也是死,只有死路一条了。”他老婆听着,想着丈夫受饿受累一天还没有吃饭,鼻子一酸,不由的那泪点像断线珠子一样掉了下来。刘二则突然往起一站,咬着牙,蹙着眉,在地上绕了几个圈子,猛的把心一横,走到后墙根水瓮跟前,趁他女人不防,头向下“扑通”一声栽进去了。他女人起先吓呆了,愣怔了半天,才急忙跑过去往外扯。怎奈吓慌了手脚,手抖得没有半点劲儿,最后连水瓮搬倒,人才算拖了出来。霎时,刘二则的鼻子嘴里都出了血。原来清水冲了肺,死了。这女人“哇”的一声抱着尸首嚎啕痛哭,口中数落着:“你好狠心呀!丢下我母子们怎么活呀,呜呜……要死都死吧!”娃娃也趴在炕边上嚎哭起来了。

窗外风刮得更紧,灯光一明一暗的闪着,终于熄灭了。黑暗中,这女人站起来,倒关上门,把心一横,举着切菜刀,摸准娃娃的头就是一刀。谁知手一软,只听“当啷”一声,刀子早落在地上了。娃娃惊得哭声更大,她忍不住又哭起来了,难受得好似滚油烧心!于是她又抱着娃娃,把奶头塞在娃娃小嘴里。躺在炕上,心跳着,抓起一把剪子……。

已经半夜了,月亮从破窗子上射进来,照得满窑惨白。这女人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娃娃枕在她臂上睡了。她手里握着一把剪刀,不偏不斜正正扎在心口,血流下半炕。

第五回 邻居义葬屈死人 石柱黑夜谈抗日

第二天一清早,康家败带着村警,拿着绳子,来到刘二则门上。门反扣着,叫喊了多时也没人答应。口中骂道:“死绝啦!妈的!”一脚踢开门冲了进去,往地上一看,吓得脸变成了白纸,惊叫了一声拔腿就跑。

这消息霎时传遍了全村。村里人听说刘二则夫妇寻了死,男女老少都急急忙忙涌来了。窑里院里挤满了人。只见刘二则的男娃娃抱着妈妈的尸首,嗓子也哭喊的哑了,黄蜡蜡的脸蛋上、小手上,沾满血污。人们看到这个情景,止不住鼻子发酸,妇女们有的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人们纷纷议论,都知道刘二则夫妇是被催租要款逼死的,一些佃户们更是伤心。有几个和刘二则一块掏炭的工人,黑污的脸上,泪水流成了两条小河,挥起铁锤般的拳头,呼喊着,叫骂着:“他娘的,穷人不能活了!和他们讲理去!”这时,人堆里一个白胡子老汉,挤进来说:“唉!这种年头,凡事忍为高,古人说:人在矮檐下,谁敢不低头!”众人一看,见是二先生。这人名字叫白文魁,六十多岁,是个老秀才。全身的穿戴,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大襟长袖的古式袄子,配着顶半新不旧的黑市布瓜壳帽,腿上扎着腿带,胸脯上常年挂着挑牙签子,上面拴个一寸大小的胡梳。闲下无事时,戴起铜边老花眼镜,一面看木版古书,一面使用这小胡梳,一下一下地梳他那白了的胡子。因为他为人正直,在村里能说几句公道话,又有点学问,说话爱嚼字眼,往年间村里人买地写约,说合调解,一定请他来当个中人。因他排行第二,人们见面都称呼“二先生”。家中有一个老婆,没有儿,只有一个女子,名叫白梅英。说起家产来,在全村也算二等富户,出租土地一百来垧。新政权宣布减租法令以后,他详详细细读了两遍,感到大势所趋,潮流不可抗拒,后又经过干部说服解释,便自动减了租,佃户们也没亏过他。

众人听了二先生的话,都涌过来问他:“如今该怎么办呢?”二先生说:“邻家邻舍的,总要守望相助,疾病相扶。刘二则又没有本家,大家凑点钱葬埋了吧!这可是个积德事情。”当下大家凑了些钱,买下两副柳木棺材,刘二则的一些邻家、朋友,帮忙盛棺入殓。村里一些穷苦人家,都来烧纸吊孝;各人想起各人家的苦处,哭得更伤心了,一个个满脸悲愤。那个娃娃“呜呜哇哇”地哭着要妈妈,众人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当下康大婶便暂时把娃娃收养起来。晌午,佃户们抬着两副棺材,一直送到坟里葬埋了。

回到村里时,又见来了七八个“黑狗子”(警备队)。周毛旦几家以为又是催款来了,吓得到处藏躲。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汉家山敌人修碉堡要民夫,向康家寨要下三十个人。这时地里庄稼出苗了,人们地里活都顾不过来,每天却被逼着去修碉堡,受上牲口一样的罪,还要挨打受气,人人叫苦连天。

一天黄昏,村里人给敌人修碉堡回来,在街上乱哄哄地骂道:“这日子怎能熬下去呢?受了一天苦,除吃喝不上,还要挨一顿饱打,这还能干成!”有些老汉说:“活到这年份,死不了也得挺着,慢些喊吧,叫维持会的人听见又是个事!”这一说,人们都忍气吞声地各自回去了。有两个年轻人走到一块,一个对一个小声说:“不行,我们俩找石柱哥去,这总得他给想个办法才行啦!他是党的小组长呀!”“对!”另一个应着。两人便往雷石柱家里来了。

原来雷石柱是康家寨的自卫队分队长,今年二十三岁。虽是穷苦家出身,却生得眉清目秀,十分英俊,为人精明强悍,勇敢果决。家中很穷,从小跟父亲在这桦林山上,打山猪、赶獐子,七八年工夫,练下一身好本事:跑路像飞的一样快,爬山过岭如走平路。提起枪法,更是高强,山猪野羊只要叫他看见,总跑不了。一百五十步以内,说打头就是头,说打肚就是肚,真是百发百中。十八岁上父母全死了,留下他孤单一人,苦熬苦受。暖天给人家揽工做活,冬天就在桦林霸煤窑上掏炭。那时是旧政权,穷人没依没靠,受尽了财主的剥削,捐税重,工钱少;而且桦林霸欠下他二年的工钱,赖住不给,因此一个人养活一个人,年年还是少吃缺穿。自从新政权建立后,实行减租增资,买下十几垧地,光景慢慢翻起来了。村里选他当了自卫队分队长。在去年减租运动中,他又参加了共产党,这村党刚建立,连他只有四个党员。他是党的小组长,冬天又在汉家山村娶了个媳妇,名叫吴秀英,夫妻俩过活的很好。

不料过大年时候,雷石柱害上了打摆子病,工作生产都搁下了。第一次敌人来时,他女人背着他躲到山上,出了一身大汗,在山上又受了风,病更加重了。回来看到敌人把村子糟蹋成那个样子,不由得头上冒火。后来又听说康顺风搞起维持会,越发火上加油,有心出头反对,可是病得爬也爬不起来,只好忍气吞声。谁知这下竟转成了气恼伤寒,一病俩月,连门也不能出,只是在家闷坐养息。

这天黑夜,风刮得挺大,天空的云层越铺越厚,不一会,空中忽明忽暗的打开了闪,接着雷声也隆隆的响起来,看来是要下大雨的样子。吴秀英坐在灯下做针线,雷石柱坐在炕沿上抽烟,心中想着村里的事,说不出的焦愁。这时,门外进来两个人。前头的一个,白面皮圆盘脸,戴着顶旧了的学生帽,穿一件白洋布对门衫子,蓝布裤子撒裤腿,这人叫康明理,过去念过几天书,新政权建立后,在晋西师范学习了一年,回来便当了本村的小学教员。后面一个人,身子又粗又大,紫红脸皮,眼睛特别大,眉毛又粗又黑,头上包一块粗布手巾,白布衣服被汗水渍成黑的了,系一条腰带,敞开衣襟,露出一片黑毛胸脯,裤子挽到膝盖上,泥腿泥脚,满身黄土,这人就是在康家祠堂反对搞维持的那个青年。姓孟,小名叫二愣,也是新政权下才翻身的。以前是雷石柱领导下的自卫队员。他三个人,因为都是共产党员,所以非常亲近。雷石柱病的时候,康明理和孟二愣常来看望;谈起敌人汉奸,在村里横行霸道压榨群众,都是恨得咬牙切齿。雷石柱一见是他二人,忙招呼坐下,吴秀英也忙着给倒水。孟二愣一只脚踏在锅台上,气呼呼地说:“今天去修碉堡,又叫黄皮猴打了一哭丧棒,不是村里人紧拉住,我真要揍他两下!反正扯了龙袍也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一命换一命算了!”康明理坐在箱子上也说:“这气真受不下去了!石柱哥,等你好了,我们一块儿去参加八路军吧!”孟二愣听了,握紧拳头眼睁得圆溜溜地说:“闹上杆枪回来,先揍死维持会长,再揍日本人!”雷石柱说:“这事我思谋过好久了,参加八路军好是好,可是咱们走了,能任由反动派瞎闹吗?”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用手把他女人推了一下,说:“你到大门洞里听着些,有人来你就快回来!”吴秀英出去了,雷石柱把康明理和孟二愣拉到自己面前,小声说道:“咱村共四个党员,这阵剩下了三个,农会老张不主张维持,让反动派逼走了。咱们再要都走了,可不是正合了人家的心意啦?狗日的们恨不得把咱们这些眼中钉齐拔掉哩。咱们走了,村里的事还不是任由这些汉奸乱搞!”康明理听了,发愁地说:“上级党的领导人一个也不在,靠我们这两个半人能闹过人家?”孟二愣抢着说:“要是打架,维持会那一窝子鬼,也不够我一个人踢打的!”康明理说:“任你力气大也没用,这也不是打架的事!”孟二愣不言语了,望着雷石柱。雷石柱说:“不能太悲观,从前区上老马不是常来开小组会教育咱们:共产党员,时时刻刻都要保护群众的利益,和反动派斗争。今天反动派把村里闹成这样,我们是共产党员,还能光看不管?不行!这正是咱们党员起作用的时候!”因为讲话快了,闹得咳嗽了一阵才又说道:“我想咱们团结些有骨头的年轻人,暗里搞抗日工作。等我们八路军来了,咱们配合上再……”正说中间,突然门外吴秀英跑进来说:“来了个人!”家里的三个人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第六回 老马组织暗民兵 石柱定计打洋狗

停了一刻,果然从门外进来一个腰插手枪的人。细细一看,认出是马区长,大家都高兴极了。康明理轻轻吁了一口气:“哎呀!老马同志,你可把人想坏啦!”雷石柱问:“就来了你一个?”马区长说:“还有一个,在外面放哨哩!”说着跳上炕去,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纸烟,放到炕上叫大家抽。

大家就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一般,问了几句话,雷石柱便给马区长把最近村里成立起维持会、逼着要款、做苦工修碉堡、逼走张勤孝等情形讲了一遍。马区长听罢,也把内地区反“扫荡”的情形讲了一些:周参谋长指挥队伍,在田家会打了个大胜仗,歼灭敌人一千三百多人。大家听了,高兴地跳了起来。

孟二愣说道:“老马同志,你看叫敌人欺压的还能活?快给想个法子吧!”马区长点着头说:“今天我就是专来和大家讨论这事来了!”三个人一听,心里说不出的欢喜,笑着说:“你说吧!”马区长把手里的半截纸烟擦熄,把头往后炕转了一下,见雷石柱的女人和衣睡着了,打着鼾声。于是声音很轻地说道:“咱们都是模范自卫队员,又是党员,现在毛主席号召咱们组织民兵挤敌人,咱们共产党员要首先响应!组织的办法是:要挑选村里最好的青年,编成小组,暗里和敌人斗争;慢慢由小而大,将来搞到敌人的枪炮,反掉维持,就可以扩大,成立公开民兵,武装保卫村子。这民兵就叫不脱离生产的兵。”马区长这么一讲,三个人身上仿佛都有了一股子热劲。雷石柱说:“我们刚才还讲想参加八路军哩。这下可有好办法了,咱们几个就先成立个小组,以后再慢慢扩大!”孟二愣把袖子一卷说:“为什么只几个?今天把有义、丑孩都叫来,大搞起来,一下反掉维持不来的痛快!”康明理把二愣瞟了一眼,摆出很懂事的样子说道:“不懂不要硬插嘴!什么时候也是那股子愣性不改。一件事要成功,那是非慢慢来不行!”孟二愣本想反驳康明理的话,忽听马区长说:“明理说的对!一件事要成功,一定得慢慢来。”孟二愣这才没吭声。马区长又继续说道:“我给你们讲讲人家赵家沟发展民兵的情形吧!”大家说对。马区长便又擦火点了一支烟,讲故事似的说开了。

雷石柱们三个听着,忽而笑,忽而吃惊。老马最后说:“这工作很艰苦,你们几个要起模范作用,为了人民,要不怕牺牲!”孟二愣把大腿一拍说:“只要能把敌人挤走,流血牺牲不算个事!”康明理也说:“绝对不怕艰难困苦,干!石柱哥就负责领导吧!”马区长见大家很愉快地接受了任务,想到天气亦不早了,跳下炕,放下三颗手榴弹,说:“以后有问题,到靠山堡找我吧!”又对着雷石柱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刚要出门,康明理上前一把拉住说:“先别走,我还有个问题要和你商议一下!”老马站住,回过身来问道:“什么事?”康明理说:“康顺风找了我几回了,说叫我到维持会当书记,你说我能干汉奸事情吗?”孟二愣急忙道:“明理,你可不能干。这老混蛋,要是我,不当面揍他一顿有鬼!”老马用手抓抓头皮,想了想,然后说:“他既叫你干,我看你就不妨给他干。咱们为了更好地把敌人打垮,干上以后,对咱们今后的工作,倒是有许多好处:一来里头有了自己的耳目,好了解情况;二来也可以作争取瓦解工作。你们看怎样?”孟二愣本来不同意,听马区长这样一讲,也不好讲什么了。康明理担心地说:“我就怕群众骂我是汉奸!”老马说道:“名义上虽然是给维持会办事,暗里干的抗日工作,这对群众有利。将来总有一天,群众会知道你给大家办的是好事!”大家又说服了一番,康明理才答应下来。这时,老马在雷石柱耳边上又说了几句什么,雷石柱点了点头,三个人便把马区长送出门外。

这时,天已半夜。送走了马区长,三个人又回来商议了一阵,最后雷石柱说:“咱们不能打草惊蛇,工作要悄悄干,一镢头掏不成个井。二愣是个暴性子,更要小心谨慎才行啦!”说完,康明理、孟二愣点头应承,开门各自回去。雷石柱忙把三颗手榴弹藏起来,这才睡去。

说也奇怪,自那日马区长来过以后,雷石柱的病,慢慢就好了。过了两天,他便跟上村里人去汉家山修碉堡,一则可以叫康顺风们少疑心;二则去看碉堡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进了汉家山据点,一看,只见村后东西两面山上,修起了两座大碉堡,就是还没有盖顶。半山坡上,成百苦工上下走动,背石头的、扛木料的、挖土打围墙的,乱纷纷一片。十多个日本人、汉奸,每人手里握着条皮鞭子,沿路蹿来蹿去监工。看见谁不顺眼,没头没脑的就打。山坡上,不时有喝骂声、皮鞭声、惨叫声传来。听到这种声音,每个人心里都是既怕又恨。傍晌午,人们亲眼看见监工的日本人,把两个老汉打得头破血流。那两个老汉倒在地上昏过去,被日本人用脚踢着往山沟里滚了下去。

雷石柱们这天打了一天围墙,天黑回来。想到修碉堡看到的情景,气得饭也没吃,出去找来孟二愣、康明理两个,便关住门悄悄商量怎么办。雷石柱说:“日本鬼子真可恶!咱们想法子要叫他这碉堡好修不成!咱们发动群众,以后拿上坏家具去,熬日头磨洋工,反正众人齐心捣鬼,他长上八只眼也看不住呀!”孟二愣、康明理听了,马上回去暗里一家一家分头去宣传。人心都是一样,谁肯挨上打给敌人卖力干呢?第二天去修碉堡的人,不是拿的小放羊铲铲,便是扛个活了把子的烂锹,秃了头子的坏镢,一个个要死不活。远远看去,手脚一刻也不停,镢头举得挺高,可是落到地上,砍不了二寸深。那些拿小锹破镢的,故意把土扬得很高,闹得黄风四起,土气遮天,二十步以外,什么也看不清楚。监工的走到东头,西头便停了手,监工的蹿到西头,东头又休息下了。雷石柱看到这个样子,不由得心中高兴。

忽然,人们低声传着:“快挖吧,洋狗过来了!”雷石柱抬头一看,见两个日本人,引着一只黑灰色大洋狗,向他们这里走来。原来那狗是日本人专门训练过的,比狼还凶。只要看见谁停住手,马上就扑过来,浑身乱咬。前几天望春崖的两个民夫,就是叫这洋狗活活咬死的。

说话之间,洋狗已到跟前了。人们把锹头飞快地舞动,眼睛偷溜着那狗的动静。那时有个姓武的老汉,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刚停住手擦了擦汗,那狗便“呼”的一下扑了上来。武老汉心中一急,忙拿镢头招架,洋狗从前面扑,武老汉在前挡,洋狗调身从后面扑过来,武老汉又慌忙转身在后面打,日本人在一旁看见狗咬不住,气得“八格牙鲁”“八格牙鲁”大声喊叫着奔了过来,又是皮鞋又是耳光,打得武老汉满嘴流血,白胡子都染成红的了。可是日本人气还不平,又叫来两个汉奸,把武老汉全身衣服剥光,绑在树上,专让洋狗去咬。那只洋狗扑上去,两只前爪乱抓,嘴巴上下乱咬,一霎时,武老汉身上鲜血直流。日本人看看人被咬死了,这才叫上洋狗说说笑笑走了。

雷石柱看到这事,又气,又恨,又急,怒火从心窝涌起来,又压下去。他想:“非把这条洋狗打死不行,不然终究是老百姓的大害!”散了工后,他调查清了日本人是住在汉家山村里,夜间这里,只有这只洋狗和两个汉奸看守。在回来的路上,便悄悄和康明理孟二愣商量了一番,各自回去吃晚饭。

等到上灯时分,三个人收拾妥当,在村外聚齐,一块踏上向汉家山去的路。路上谁也不说话,只有脚踏着石子,发出“沙沙”的响声。不一阵工夫便到了汉家山。雷石柱把他二人安顿在山沟里,自己一个人,爬到修碉堡的地方。

这天正是阴历五月十六,一轮明月照得地上一清二楚,只见那个放哨的汉奸,抱着枪在睡觉,洋狗卧在跟前。忽然那狗两耳一竖,朝这边跑来。雷石柱急忙把带来的羊肉扔给一块,那狗一闻是肉,便一声不响地吃了。雷石柱转身就走,洋狗随后紧跟。雷石柱前头走一阵,扔一块肉,一直引到山沟里。孟二愣见洋狗来了,脱下上身穿的布衫子,猛扑上去,紧紧地包住了洋狗的头,用力压在地上。雷石柱与康明理,抡起镢头,一递一下死命地砍,那狗开始闷声闷气地嘶叫,后爪在地下尽力地刨,尾巴摆动着,挣扎着,随后便一声不响了。三个人长出了一口气,随手用土埋好,擦擦镢头上的血,就往回返。刚走了半里地光景,忽然见前边跑来个黑影,手中提着明晃晃一把刀,三个人急忙闪在路旁,等那黑影过来的时候,孟二愣从身后猛的一下抱住,那黑影惊得大叫了一声。

第七回 抗交粮麦里掺砂 打暗号老武接头

三个人听见声音好熟,细细看时,原来是本村武老汉的儿子武二娃。武二娃今年只有十七岁,生的又黑又小,聪明勇敢,天不怕地不怕。这天他听到修碉堡的人回来说,他爹叫洋狗咬死了,马上气得心如刀搅,提了把杀猪刀子,连夜就要去找日本人报仇。

雷石柱问清了武二娃,忙把他们打死洋狗的事讲了一遍,武二娃听说后,恨气消了一些,但仍拗着非去不行。雷石柱说:“日本人有洋枪洋炮,门上放着哨,围着铁丝网,恐怕你连门也进不去就没命啦。要报仇不难,参加民兵咱们一块干!”没等说完,武二娃抢着问:“民兵是干啥哩?”孟二愣插嘴道:“打日本嘛!”武二娃一听是打日本,再没往下问,便非参加不行,并且说:“你们敢干的事,我都敢干!”雷石柱一想,这小孩子平日坚决勇敢,将来倒是个好民兵。当下就答应下,路上又把民兵的任务,要注意的事情,给讲解了一些,说着回到了村里。

到六月尽头,敌人把汉家山的碉堡修好了。那碉堡修的甚是坚固:高约三丈,周围有七八尺高的一道土围墙,中间夹着好几道铁丝网。里边住着一小队日军。村子里,东头大关帝庙里,住着一中队伪军,西头一座楼院里,是伪联合村公所。这伪联合村公所,管辖着康家寨、望春崖、桃花庄等几个村子,村长就是“二日本”王怀当。他上任以后,每日便派村警,四村催粮要款,抓民夫,派花姑娘。谁家不交,便将人捆回村公所,不问青红皂白,按倒就是一顿军棍马棒。轻的放回来躺个一月四十天,重的生生就叫他拷打死了。方圆村的人,没有一个人不恨他的。

最近,伪联合村公所又派下七千斤麦子,康家寨全村,分配的是二千斤,限三天交清。给雷石柱摊派了五十斤,雷石柱心中气闷,顺步来到街上,看见有几家穷人,也因这件事,唉声叹气地议论。雷石柱过去听了听,大半都是苦恼地叫着:“这样下去,穷人可是没活的路了!”心里一阵气愤难受,便走到村西头康大婶家里。康大婶五十多年纪,家里很穷,有一个儿子,一九四〇年参加了八路军一二〇师。家里剩下她一个孤寡老太婆,抗日政府帮助她种十几垧地,还能过活。她为人心肠好,谁家小娃娃头痛脑热,都请她去看一看,问个偏方;康大婶自从收养了刘二则夫妇的孩子,就好像是她的孩子一样,想尽一切办法喂养。这样她在村里就落了个好名声。

雷石柱一进门,见康大婶端着半簸箕土,慌慌张张往麦子里掺。见进来人,吓得连忙拿口袋遮盖;后来看见是雷石柱,这才松了一口气。雷石柱忙问:“大婶这是做什么?”康大婶说:“石柱子你看这还成个世道?又派下三十斤麦子,掺上些土,好少交点呀!”雷石柱听了,看了看那掺上土的麦子,忽然想起个办法,连忙说:“康大婶,你这可是个笨法子,掺的少了不抵事,掺的多了,一眼就看出来啦。”于是把刚才想下掺砂的办法告给她。并说:“咱们吃不成,叫敌人也不要想好好吃。不过麦子里的皮皮圪渣,可要闹干净哩!”康大婶听了高兴地说:“这可是个好谋算!”急忙出门就去找砂。雷石柱也赶快出来,又把这办法告给民兵们,亲戚传亲戚,邻家告邻家,大家都照那办法掺搅上了。有几家先交到维持会的,康顺风们不但没看出来,还夸奖说:“这回的粮交的可痛快哩,又快又好,连个皮皮圪渣也没有。”

雷石柱看着计划成功了,心中很高兴。想起自己的五十斤麦子还没交。连忙到河滩里找回五斤重的块砂石,捣成面面用箩箩过,又叫他女人吴秀英,淡淡地熬了些榆皮水,洒在麦子里,然后把砂子和进去搅匀,这样一颗麦子上便沾了几粒小砂子,不放到眼跟前,一点也看不出来。刚刚掺好风干,正要往维持会去送,忽见康明理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啊哟!石柱哥,大事不好了!”

雷石柱忙问:“出了什么事啦?”康明理喘了口气说道:“街上来了个货郎子,身上带着良民证,我问他从哪里来的,他说从水峪镇来的,我正要问他卖的是什么货,他就反过来问我说:‘你知道雷石柱在哪儿住?’我看这人不对,恐怕是敌人派来的密谍,你快躲一下吧!”雷石柱听罢,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似的,脸上平静了一点,问道:“你看见那人头上戴的什么帽子,身上背的什么颜色的包袱?”康明理说:“头上戴一顶黑瓜壳,身上背的蓝印花布包袱。”雷石柱听罢,把手一拍,高兴地说:“咱们快看去!”这一下,弄得康明理摸不着头脑了!愣了一阵问道:“石柱哥,是怎么回事?”雷石柱说:“你先别问,停会就明白了。”说着,两个人便相跟着出来。

到街上走了没几步,就见一个头戴瓜壳,身背包袱的货郎子走过来。康明理扭头给雷石柱使了个眼色,低声说:“就是这个人!”雷石柱抬头一看,见那人商人打扮,年纪有二十七八,个子长得很结实,脸色黑里透红,看起来很精神,两只大眼炯炯有神。给人一种英俊忠厚的感觉。那人一面往过走,一面也在打量雷石柱。两个人眼光碰在了一起,雷石柱急忙躲开,向四周扫了一眼,见街上没有人,连忙迎上去摸了摸脸说:“我就是雷石柱。”那人也摸了摸脸说:“哦,给你捎着封信啦!”雷石柱说:“到我家里去吧!”那人点了点头。

三个人回到雷石柱家里,雷石柱把包袱接过来放到炕上,便叫吴秀英到院里去烧水。大家坐下,一面抽烟,一面拉闲话。康明理在一旁好像闷在鼓里,想问又不敢问。那人瞟了康明理一眼,向雷石柱说:“他——”雷石柱忙抢着回答说:“他也是自己人,没关系!”那人听了,脱下鞋,取出一封折成三角的信,递给雷石柱说:“这是老马同志写的组织介绍信。”雷石柱拆开看了,激动地对康明理说:“这位是武得民同志,来这里领导咱们对敌斗争,暂时代理咱们这里的支部书记!”康明理忙过去握了握手,说:“这下我们就有办法了!”

老武一面抽烟喝水,一面便问村里的情形。雷石柱就把他们打死洋狗,交粮掺砂的事实,从头说了一遍,老武笑了笑说:“好,以后就是这干法!”三个人又计划了一下今后的工作,老武便对康明理说:“你到村里跑一趟,看谁家买东西,就说这里来了货郎子!”说罢,康明理转身要走,雷石柱又一把拉住说:“只叫那些穷人家,维持会的人可不要叫来!”康明理应着,飞快地去了。这时,老武又给雷石柱吩咐了一番,雷石柱点点头说:“对,这好办!”

第八回 卖货买货宣传抗日 将计就计合法斗争

过了不多一会,村里妇女老汉,来了一大群。半年多村里没来卖货的了。众人一进门,希罕地叫着:“怎么今天来了卖货的啦?”雷石柱赶快告诉大家说:“这卖货的是我的个朋友,在水峪镇摆小摊,前几天特别给人家捎话,叫人家到我们村来一下,不然人家也不来。”众人听了,都感激雷石柱的好意,说:“这年头,那些办公事的人常跑据点,要什么能买到什么,就是苦了我们这些穷汉。”

说着,见老武把货包子打开来。好眼热呀,包袱里有布匹、针线、颜料、洋火、袜子……庄户人用的东西,样样都有。看着这些东西,各人有各人的想头,妇女们拣起针,拿起线,便伤心地说:“这日子可怎过呀!害的半年多也买不下个针!”男人们提起布翻一翻,摸一摸,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衣裳,蜂窝似的浑身窟窿,不由的也伤心掉泪地议论开了。有的说:“日本人害的老百姓,吃不上穿不上,到现在穿的还是棉裤。”有的说:“买下点布,还叫人家给抢上走啦!”另一个说:“这年头真没法活了!”你一言,他一语,纷纷议论。

这时有个白胡子老汉,上炕坐到老武跟前,一把抓住老武的胳膊,把脸凑过去说:“真是久旱逢甘雨。咱们中国总是有好心肠的人啦!”众人一听这话斯斯文文的,就知道是村东头的二先生。老武把二先生打量了几眼,笑了一笑说:“亲不亲一家人,咱们都是本乡本土的嘛!”二先生微笑着摸一摸胡子,又问道:“你们水峪镇这阵是怎么的个样子呀?”老武眉头皱了一下说:“天下的老鸦一般黑,还不是一样,什么都实行配给!”

周围的人,一听到“配给”二字,马上都愁苦地低下头,心里一阵阵发冷。因为敌人的维持村完全实行配给,货物都集中到他的合作社里,价钱特别贵,老百姓买东西还受限制,一家一月只配给一盒洋火、半斤油、三尺布。一人一月二两盐。家家饿着肚皮,还要交数不完的捐税:地亩捐、预借款、人头税、合作费、割头税、通行证费、居住证费……人们想到这些,都伤心地落下泪来。老武看见有的人哭了,便说:“活到这年月,我看只有和他们斗争才行!”二先生摇摇头说:“在劫的难逃!我看这也是黎民百姓的劫数,受够就完了!”老武赶快打断他的话说:“可不能这么说!日本人打我们中国,是想灭亡我们,叫大家都做亡国奴。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哩!”

一句话把众人说得愁上加愁。忙向老武道:“那你说咱们以后可怎么活呀?”老武不慌不忙地说:“要活,总有办法,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要是村村学会赵家沟的办法,可就好了!”众人一听,知道赵家沟离这儿不甚远,只有三十多里,村子也是五六十户人家,可是摸不清他们到底是个什么办法。就着急地问:“赵家沟到底是个什么办法哩?”老武说:“今天我可不该拉扯这些事,不过咱们统是自家本乡本土的人,我才敢扯一扯,大家出去,可千万不能乱说!”众人随口答应不说。老武便说道:“赵家沟先前,也是个维持村,可是全村人齐心,暗里抗款迟交,不给敌人送信,偷扣情报,抓汉奸,偷偷和敌人干,闹的他也没法子。后来武工队去了,暗地组织民兵,力量一天天大起来,今年四月里就反掉维持。现在人家那村子,有民兵保护,敌人轻易不敢去。”

众人听的心里好像有了点明路,可是又觉得不舒坦,周毛旦老汉埋怨地说:“为什么我们抗日政府的武工队,就不来这里呢?”老武笑了笑说:“自己人说句知心话,只要大家决心抗日,抗日政府是不会忘掉我们老百姓的。我们镇上,武工队进去摸过几次碉堡啦,把狗日的们吓得天一黑就不敢出碉堡门了。”雷石柱接上说:“人怕齐心,虎怕成群,咱们要齐了心,也能闹成赵家沟那样。”

老武觉得时间很长了,便收拾包袱,显出要走的样子说:“你们要买啥,拿上先用,如今大家都困难,钱迟给几天不要紧,咱们都在难中嘛!”几句话打动了众人的心,大家都感激地说:“真是个好人!”当下你买几尺布,她要三根针,全都是赊下账。老武说:“你们还要买什么,我再天来给你们捎。时候不早了,我得快快回去,迟了城门上又是个麻烦。”说罢打起包袱要走。有几家拉住老武,嘱咐下次来捎些盐,老武答应着开门正要走去,坐在门角里个老汉,含着两眼泪花,站起来抓住老武说:“老乡,我有个大儿,叫日本人把腰打烂了,下次来能不能给我买点药!”老武仔细一看,见他有五十七八年纪,穿一身烂得累累絮絮的衣裤,戴一顶烂了边透了顶的旧草帽,面貌和善可亲。

原来这就是第一次敌人来时,死了三小子的张忠老汉。家里很穷,一辈子就是靠租种地过活。身边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叫张有义,今年二十五岁,二儿叫张有才,今年二十二岁,都没娶过媳妇。半月前,张老汉的大儿张有义,被敌人抓去做苦工,打烂了腰。回来没几天,伤口化脓溃烂,越烂越大,每日痛得饭不能吃,觉不能睡,几天光景,脸色难看的怕人。请医没处请,抓药没处抓,每日全家人真急的像发疯了一般。

老武见张老汉伤心地掉下泪来,心里暗想:“我还懂得一点外科,身边也还带些贴疮膏药。”便对张老汉说:“看外科疮痛,我还懂点门道,叫我去看看怎样!”张老汉一听,感激地说:“这可有救了……这可有救了……”急忙前边领上老武,一直回到家来。

老武进门一看,见窑里“嗡嗡”地飞着好多红头苍蝇,窑洞顶上熏得发了黑色,地下摆着好多盆盆瓮瓮,土炕上铺着块破席子,病人直直地躺在上边,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痛的“哎呀哎呀”叫喊。老武上炕坐到病人身边,揭去包疮的布条一看,见腰上有碗大一片烂疮。用手一捺,里面黄色的脓水便流了出来。老武连忙用开水化了点盐水,轻轻把疮口的硬痂子洗掉,拿新棉花把脓挤了,又打开包袱取出一块膏药,贴在疮口上说:“你们放心,这疮顶多半个月就能好!”张老汉全家听了,真是千恩万谢,非留老武吃饭不行。老武说:“话到了,就和吃了你的饭一样,今天天气不早啦,下次来再吃你的饭。”张老汉哪里肯依,拉扯了半天,见无法留住,便去到箱子里,挖出来两大碗核桃,强纳硬装,给老武塞了两口袋,才满意地放老武走了。

老武正要出村,忽听身后有人追上来喊:“武乡亲!”老武转身一看,见是雷石柱气喘着跑来悄悄说:“老武同志,刚才听说,敌人又派下羊毛来啦!不管喂羊不喂羊的人家,一个人交五斤,限三天交清,这怎办呢?”老武说:“能想办法拖延些时日就好办了!那时维持也反了,让狗日的们再要不成!”雷石柱说:“硬抗是抗不住,怎拖延呢?”老武手撑着腮巴,沉思了一刻说:“用软办法和他斗。可以发动群众向敌人请愿!”雷石柱听了,说:“这个办法好是好,就怕敌人不允许。”老武说:“你们不要找维持会的汉奸,直接去找日本人。这阵敌人正假仁假义的到处想卖好,你们找上几个上年纪能说话的人领头,总有个八九成把握。”雷石柱点了点头说:“试试吧!”送走老武回来,就叫来康明理、孟二愣、武二娃们几个,把老武教的办法一商量,都说:“行,分头发动吧!”立刻四个人便沿门挨户地去说。

到第二天,雷石柱、二先生、张忠几个人领头,带着五六十个人,一窝蜂似的进汉家山请愿去了。

康顺风听到村里人不交羊毛,反而去汉家山请愿,十分恼怒,骑了条小叫驴,打了一鞭,“蹬蹬蹬”地也追往汉家山去。一路心里想道:“我在日本人面前说一句话,要打断你们的狗腿!”想着高兴起来,又抽了叫驴一鞭,叫驴尾巴甩了几甩,呜哇呜哇叫了两声,飞快地跑起来了。

不一阵,康顺风进了据点。一看,村西头楼院门口,黑压压地站下一场子人;日本小队长和独眼窝翻译官,站在门口台阶上,眉脸恼怒得像猪,死盯住场里的人。他心中暗喜道:“哼!你们请愿?日本人有甜的叫你们吃哩!”

康顺风很想发作几句,在皇军面前露一露自己的手段。于是跑到台阶跟前,对着请愿的人大喊:“你们这些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皇军为了咱们,要点羊毛你们都难受成这样!羊毛又不是长在你们身上,回去把羊毛剪下交了不就完啦!良心统统坏了的!”康顺风说着,摇头晃脑得意的不行,站在那里,想到猪头小队长听了他这几句话,一定会夸奖他办事好。不料猪头小队长从台阶跑下来,伸手“啪”的给他吃了个耳光。喊道:“你的大大的坏,不会照顾良民的,皇军大大的爱民如子的,维持的坏,大家回去的,羊毛迟迟交的!”众人一听,几百只眼把康顺风狠狠瞪了一下,便都相随着回来。路上,雷石柱与康明理又给大家解释,这就是敌人的“怀柔政策”。人们说:“谁还不知道日本人那鬼把戏?故意在咱们跟前卖好哩!”

第九回 地头蛇仗势抢亲 松树林恶霸毙命

康顺风没得了好气,摸着火辣辣发痛的脸,心里气,嘴里又不敢哼,只好肚里说:“坏事都推到维持会身上!三天交羊毛,是你下的命令,这阵又在老百姓面前卖乖哩!”

这时群众都走了。猪头小队长笑眯眯地拍了一下康顺风的肩说:“你大大的好人,忠实皇军的,以后好好的干活,大大的有赏!”康顺风听了,马上气平怒息,心中洋洋得意地想道:“哼!还是我吃的开!”便高高兴兴地骑着毛驴回来。

请愿的人们回来以后,家家户户没有一个不高兴的。雷石柱、康明理们几个,在家里正笑着议论,门外进来个人。一看是老武来了。雷石柱就赶快把请愿的情形,从头讲了一遍。这时张老汉听到老武来了,急忙也跑来,说:“武乡亲,你那药真灵!我儿那疮,自贴了膏药,就不很痛了。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老武笑着说:“不算甚!我这里还有几张膏药,你都拿上给他贴去吧!”说着从包袱里拿出四五张膏药递给张老汉。张老汉更是感激不尽,随说道:“武乡亲,我回去叫给你做饭去,今天可一定吃我老汉顿饭再走哇!”说罢开门就往外走。

恰巧,门外边进来个人,因为走得很急,一下撞了个满怀。张老汉站住一看,见是二先生慌慌忙忙的从门外进来。本来他是找雷石柱来了,一见老武也在,就哭着说:“武先生你看,这光天化日之下,地头蛇就平白无故要抢亲哩!”老武听了不明白,忙问:“到底是怎回事?地头蛇是怎样个人呢?”二先生长长叹了口气,坐到炕沿上说:“唉!无廉耻的东西,本名也不知道叫个啥,反正外号人都叫他‘地头蛇’,是汉家山的个地痞。在地方上欺软怕硬,不干好事。旧政权手里,公安局干过几天,如今在汉家山给日本人当密谍组长。今后晌来村里,在门口看见了我女子,他就打发康家败来说亲。你想我怎能和个汉奸结亲?我两口子不答应,我女子也哭的死去活来,谁知那东西就老羞成怒,要抢亲哩!这阵正在维持会里,派下牲口就来了!这这……唉!真是逼着人跳火坑呀!”

二先生的女儿梅英,今年十九岁,生的聪明,长的俊俏。老两口爱得像命根子一般。如今地头蛇要抢亲,怎能不急不愁?这事把老武也给难住了。二先生虽然是团结抗日的对象,但是他女儿眼看要被汉奸、鬼子糟践,这件事民兵要是不管,二先生必然疏远我们,要是想法救了他,不但二先生更能靠近我们,就是他的女儿梅英,也会成为一份抗日力量。老武低下头,手撑住腮巴,只顾在地上踱圈子。脑子里翻来覆去盘算了好久,忽然严肃地说:“大伙看这样办好不好?”说时,四个人脑袋凑到一块,老武说明他的想法,应该如何如何,征求二先生的意见。二先生愣了一会,脸上有些为难的神色。老武拍着二先生的肩膀说:“武工队我有熟人。只有这样,别无好办法!”张老汉也说:“不怕,当媒人这事我能办了。”二先生这才唉声叹气地说:“唉!真是在劫的难逃呀,众人是圣人,就这样办吧!”说罢,张老汉就急急忙忙跑到康家祠堂。

进了院,见柏树上拴着匹洋马,听见地头蛇在家里,吼三喝四地说:“马上就去,不好好走就抢!不识抬举的东西……”张老汉壮了壮胆走进去,见了地头蛇,就赔着笑脸说:“哈哈……先生,给你道喜啦!刚才二先生也是一时的糊涂,这阵想开了,让我来说亲咧!二先生说:像队长这样有钱有势的女婿,打上灯笼也难找。不过二先生说,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不可太潦草,总要挑个好日子,明媒正娶。嗨!他们书香门第人家,就爱个排场。”几句话,喜得地头蛇浑身痒痒,笑眯眯地说:“早有这话,也省得生这闲气了!”随手脱下个金戒指,又掏出三百块鬼子票,递给张老汉说:“这是彩礼,一应花消齐由我出。唔,初五过事吧!”

张老汉满口应承,拿上东西,一溜烟跑回雷石柱家中,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老武又吩咐了雷石柱几句话,便和二先生谈谈说说地走了。

二先生拿着订婚礼回到家中,把订婚的事情,详细告诉了老婆女儿,一家人就张罗着做新衣,筹办喜事。可是村里人不摸底细,就有人背后骂道:“有了钱,王八也是好女婿!哼,和个汉奸结亲,真丢人!”二先生听见也装听不见。

到了初五这天,二先生家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干二净,门上贴起红对子,院里摆着桌椅板凳。维持会那些人,也都来溜沟子,捧场面。道喜的,送礼的,男客女客,出出进进,倒也热闹。

晌午时分,忽听得对面山上锣鸣鼓响。人们都跑出去观看,只见红红绿绿一簇人马下来,霎时已进了村,原来正是地头蛇来娶亲的。只见前面是六个吹鼓手。“嘟哇嘟哇”的吹打,随后是四个提纱灯的,两个打旗的,分在花轿两旁。地头蛇骑着高头大马,穿着袍子马褂,礼帽皮鞋。四个警备队,全副武装,明晃晃的刺刀上,拴着红绿彩绸,耀武扬威,到了二先生家门口。

三声炮响花轿落地,地头蛇下了马,早有人打躬作揖迎了进去,直迎到上房。二先生亲自来陪,抽烟喝茶拉闲话,故意消磨时间。谈古论今,前五百年后五百年,从天上说到地下。地头蛇本来一窍不通,可是为了在丈人跟前装门面,也只好假眉三道的胡应承。到半后晌,才摆上酒席来。二先生亲自敬酒,亲戚朋友,也都来轮流把盏,接着康顺风也来敬酒,地头蛇酒量虽大,可是怎支住川流不息地喝,席吃了一半,已有点醉意了。那四个警备队,也自有人招待,喝酒猜拳,叫的一声响。直吃到上灯时分,才抬起花轿走了。送亲的是新媳妇的表兄,跟在轿后面。二先生看着娶亲的走了,不由地握着两手心汗。

地头蛇因为喝多了酒,骑在马上摇摇晃晃,那四个警备队,也是喝得昏昏沉沉,深一步浅一步跟着走。走着走着,走进了一片桦树林,突然树林中“砰”的一声,一团火星,直照地头蛇飞来。只听地头蛇尖叫一声摔在马下,那马惊得乱奔乱跳,谁知地头蛇摔下去时,一只脚还在镫上挂着,那马倒拖着他直奔汉家山去了。

这时人群早已乱成一团,灯笼火把轿子,扔下一地,乱跑乱逃。有跑掉鞋子的,有丢了帽子的,慌慌张张各自逃命。就在这混乱当中,从树林里跑出一个人影,正是孟二愣。他很快跑到花轿跟前,把白梅英从轿里抱出就走,走了几步,看见新媳妇的表兄,就交给他领回去了。

那四个警备队,吓得酒都变成了冷汗,还没来得及还枪,树林中的子弹早飞了过来。又听得背后山坡上一声哨响,有人大声喊道:“第二排上刺刀,冲呀!捉活的!”警备队一听,吓得骨软筋麻,暗暗说道:“碰上老八路了,快跑吧!”一个一个都夹着尾巴逃走了。

这时,树林中又出来三个人影,领头拿连枪的便是老武,拿火枪的是雷石柱。武二娃提着个手榴弹。山坡上喊罢口令的康明理,送了白梅英的孟二愣,也都跑回来了。五个人就分开几路,悄悄回到村里。

汉奸地头蛇家中,正是灯红酒绿,喝酒猜拳,十分热闹的时候,忽然一匹马飞奔进来,镫上倒拖着尸首,衣服扯成了一条一块,脑袋擦成了个血葫芦。众人围上去看时,认出那就是新郎,不由的大惊失色。接着吹鼓手、抬轿的、四个警备队,都陆续逃回来了,一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把半路上叫八路军包围住劫亲的事,讲了一遍。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地头蛇父母看见儿子成了这样,大哭大嚎。一面把尸首移到洞房中,盛棺入殓;一面报告了日本小队长,请发兵报仇。可是日本人摸不清八路军有多少,也不敢胡乱出动。汉家山村里人听到地头蛇叫八路军打死了,都暗里高兴地说:“这可给地方上除了个大害啦!”

第十回 亲亲热热讲身世 欢欢喜喜认恩人

转眼已是五黄六月。一天,雷石柱正要去锄地,刚走到大门外,看见南边涌起一片黑云,风刮得很紧,村边的树木不停地摇摆。黑云渐渐扩大,从南面山头上涌过来,太阳完全被遮没了,天空中黑暗无光,远处响着一连串的雷声。

雷石柱看了看天色,知道是要下雨了,便返身回到家中。刚拿出烟袋抽了几袋烟,只听院里一阵紧急的脚步声,抬头一看,见门推开了,进来的是老武,顶着一头汗,背上背着个布袋。老武把布袋放下,一面擦汗,一面说道:“跑得把人累死了,背着二十多斤盐,只怕着了雨!”恰好这时雨正来了,院里一片风雨声,雨滴敲在金瓜的叶子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雷石柱问清老武是一早起身的,便让老婆去做饭。两个人坐在炕上拉话。雷石柱说:“那天人们说了句要盐,你就这么远把盐给送来,真辛苦啦!”老武说:“为群众服务就要实心实意,咱们闹革命的,群众有实际困难,就要实际解决,不能只说空话!”雷石柱点了点头说:“老武同志,我觉得你这人觉悟很高,你一定住过大学校吧?”老武笑了笑说:“住过群众大学!”停了一下又说:“以前穷的肚子也填不饱,哪有钱去念书?如今有了点文化,还不是党培养的!”雷石柱忙问道:“你以前也是穷人?!”老武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穷到底了。”接着便讲起了他的家境:“我爷爷手上就当长工。到了我爹手上,还是当长工。我爹四十几岁才娶过女人。我十二岁上,就跟上我爹给地主李义家当小长工,爹给人家种地,我给打杂,每天倒脏水、喂猪、看孩子……只吃饭没工钱。一次下大雨,比今天这雨还大些,倒脏水滑了一跤,把盆子摔破了,东家女人揪住耳朵,打得嘴鼻流血,一天没给吃饭,还罚得在雨地里淋了一阵!黑夜回去,我哭着死也不去了,我娘抱着我哭,爹说:‘爹没本事,就会死熬死受,受了一辈子,流的汗一担也担不完,给人家攒了家当,害得俺娃跟上挨打受气!’娘说:‘俺娃孬好学上一样手艺,再不要像你爹一样受这份气了!’以后我便学了铁匠。“学铁匠比当长工也不强多少。打了十来年铁,受了十来年罪。事变那年,我娘和爹都给日本飞机炸死了,炸的腿胳膊都找不见了,尸首都没埋全……”

窗外,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家里静悄悄的,雷石柱急问道:“后来又怎样?”

老武眼神一亮,说:“后来我就参加了游击队,先当战士,后来当了班长,后来又升了排副。日本人炸死我爹娘,我就要他用血还!我不大爱打枪,我爱用刺刀扎,我亲手捅死的日本人,少说也在十个以上。因为我打仗勇敢、坚决,指导员介绍我入了党,经常上党课,学文化,我更加认清了共产党,知道了自己这一辈子应该向哪条路上走。“后来我腿上带了花,在医院养了三四个月;我不爱闲住着白吃饭,便学了医,以后又到了地方上工作,后来又住了咱们办的敌工训练班,学了几个月日文,再以后便调到武工队来了。”

雷石柱听完,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你这经历真不简单!”老武说:“唔!我说着说着就说远了!嗳!谈点现在要做的工作吧。”这时饭已做好了。老武一面吃饭,一面把目前要做的工作谈了谈,最后结束道:“现在基本群众已经起来了,大家都要求共产党来领导,我觉得可以公开和他们讲了!告给群众知道我是个干什么的吧!”雷石柱突然高兴起来,说:“唉呀,我早就盼有这一天哩,村里人知道了你就是八路军抗日政府的干部,一定高兴!”说着从窗户上看了看天色,又说:“雨停了,我去叫人!”说完,跳下炕便走了。

村里买过老武货的人,听说背来了盐,都高兴地跑来雷石柱家里看老武。一阵工夫,屋子里就密密挤满了人。

二先生见了老武,高兴地对众人说:“咱们都不是外人,实说吧!那天我女儿那事,是武乡亲给出的主意,八路军也是武乡亲给引来的。”众人一听,都嘈吵开了,有的说:“他还认识八路军,为什么不引来一个领导咱们?”有的就抱怨起来了:“八路军为啥光在别处领导抗日,咱们愿抗日,却不来个人领导一下!”这时,雷石柱提高嗓子说:“大家要求八路军来领导么?可是八路军早就来了,也没个人理!”众人听了急问:“在哪里呀?快说!”雷石柱不慌不忙地指着老武说:“你们当他是货郎子么?嘿!他就是武工队的武得民同志!”众人一听,如同开云见天,兴奋的一下把老武拥在当中,二先生拉着老武激动地说:“好恩人哩!呃,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呀!”这时人人高兴的含着两眶热泪,亲亲热热,不知说句什么话才好。

张忠老汉从人堆里挤进来,一把抓住老武的手,含着两眶热泪,兴奋地对住老武的脸说:“好同志啦,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们呀?这回可不准你走了,就住到我们村里领导我们吧!”康大婶几个老太婆,看着老武,喜的嘴里不住念着:“阿弥陀佛!天天都盼八路军,原来八路军就在眼跟前,这可有靠啦!”

正说间,背后又一个人挤过来,头上罩块手巾,黑黑的两道眉毛,厚厚的嘴唇,神气十足,因为用力过猛,差一点把张老汉给撞倒。张老汉转头一看,见是孟二愣把胳膊高高举起,在人头上乱摆,急着要说话,可是众人并不注意。孟二愣大声说着:“咱们再不用受敌人的欺压了!武同志,领导起来干吧!咱们大伙先把维持会这些灰孙子们收拾了就好啦!”青年们听孟二愣一说,都嘈开了。

雷石柱见大家嚷的声音挺大,担心外面有人听见,就赶快叫大家说话声音小一点。可是他的话人们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有几个老年人,一边抽烟,一边用责备的口气说:“嗨,年轻人做事没分寸,可做不得哇!”说着,一伙儿涌到老武跟前说:“武同志,还是要靠八路军哩!你给毛主席捎句话,叫多调些人马来,把这些瘟神们铲除净!”雷石柱抢前一步,把腿一拍叫道:“你们倒忘了从前老武给我们讲的赵家沟的办法啦?只要大家决心抗日,就有办法,握紧拳头打人,比伸着巴掌劲大多了!”马上,又有几个人附和着说:“对,赵家沟那办法就不错,大家团结起来,力量比啥也大!”随后,你一言,他一语,这个还没说完,另一个又接上去,有的高嚷,有的附和,满屋子嚷得听不清一句话。老武看到这般情景,心中暗喜。这时,雷石柱把手一拍说道:“大家都别嚷啦,还是听武同志说吧!”顿时没有了半点声音,都眼巴巴地望着老武的脸。

老武举起手来,脸上浮起几丝笑纹,温和地说:“大家的话都对。大家都决心抗日,就是一条活路!咱们八路军是老百姓的子弟兵,来是不成问题的,一定来这里打敌人。不过大家要明白,和敌人斗争是长期的,八路军担任全边区的战斗任务,武工队也要经常到敌人屁股后面去活动,并且组织那里的老百姓和敌人干,不能在一个村子里长住。要把敌人挤走,保护自己免受敌人的害,还要靠大家团结起来干!”这一片话说过,有些人又觉得糊涂起来。老汉们便着急地问:“武同志,你说队伍不能长住,叫我们这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能干出什么来呢?”老武马上就把雷石柱他们刚才说的话,解说了一遍,接着就把毛主席挤敌人的办法,如何组织起来,老年人做老年人的事情,年轻人做年轻人的事情,男子做男子的事,妇女做妇女的事,大家团结得像铁桶一样,一步一步往外挤,原原委委地给众人讲了个一清二楚。

霎时,满屋人又高兴的眉开眼笑。这时,张忠老汉脸色很严肃地走到门跟前,把足一顿,声音沉重地说:“乡亲们,听见了吧!毛主席给咱们巧谋妙算,想出好办法啦,要活大伙干!人常说:人怕齐心,虎怕成群。以后咱们信毛主席、八路军、抗日政府,咱们闹抗日,谁也不能半道变心,出卖大伙!来,咱们对着毛主席宣誓,谁要变了心,大家除灭了他!”张忠老汉越说越有力,就像撞动了庙里的钟,声音在人心上响着不散。他说完,便领头跪在地上,众人见张忠老汉跪倒,也都跟着跪下一地。屋子里,突然鸦雀无声,气氛十分庄严。人们把头抵到胸脯,心里默默地说:“誓死把敌人赶走。决不给敌人当走狗!”过了一刻,老武上前把张忠老汉搀起,又把众人都请起。孟二愣刚从地下爬起来,就向众人说:“咱们今天发了誓,成了一心,明天就干!”众人齐声喊对。老武赶紧告诉大家,事情要慢慢干,不要性急,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就会坏了大事。众人一听,都说老武说的对。

老武向外看了一眼,见时候不早了,回头对众人说:“大伙可要记住保守秘密,要是一个人走漏了风声,咱们大家都别想活啦!”几句话,好似在每个人心上钉了只钉子。看人们的神态都是又坚决、又严肃,好像对老武说:保证谁也忘不了。大家正要走,突然门边有人低声说:“维持会的书记来了!”众人吃惊起来。

第十一回 假书记通风报讯 真汉奸脑袋搬家

雷石柱连忙跑到门口说:“大家别怕,切记武同志的话,要保守秘密!我出去看看去,你们都散了吧!”说完出来,见来的正是维持会书记康明理。雷石柱见他脸上惊慌的样子,知道又出了事。康明理劈头便说:“哎呀,坏了!情报员王臭子,知道了武同志是武工队的,要去报告敌人哩!”雷石柱一听,惊得倒抽了一口气,心“通通通”地跳起来。呆了一刻,忽然又问道:“这事维持会其他人知不知道?”康明理喘了一口气说:“王臭子那家伙,想到敌人那儿独得功赏,谁都还没告诉。”雷石柱听罢,心便放下了一些,拉了康明理一把说:“老武正在我家里,找老武讨论办法吧!”说罢,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回来。

康明理自从当了维持会的书记,表面也就和那些人一起厮混,心里却有个老主意:处处留心他们。今天早上,康明理一进祠堂,就听见康家败和王臭子,在屋里高喉咙粗嗓门地争吵,他听了听来势不对,便悄悄站在门外偷听,听见康家败骂道:“你算什么玩艺?我是情报组长,你眼里太没王法了!”又听王臭子骂道:“康家败,你不要在你老爷面前摆臭架子!尿你也没工夫,你凭什么独吞?这钱不分给我就不行!”“王臭子你骂谁?二老爷不吃你这一套!”“就是骂你!你敢怎么样?”两个人一递一句,一声比一声高,接着房里便有桌子椅子“砰砰嘭嘭”撞倒的声音传出来。

这样响动了一阵,康家败跌跌撞撞跑出来,头也不回地跑了。随后王臭子手里提一只三条腿圆凳,气势汹汹地赶到门口,见康家败走远了,才用手擦着鼻血,跺着脚大骂:“康家败,我操你十万辈子祖宗!走了和尚走不了庙。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康明理听了半天,也摸不清是为了什么事,便过来向王臭子说:“这是为了什么事动武?”王臭子正受了一肚子气没说处,见康明理问,便说道:“为了啥?他凭组长欺压人!前天我想找点野食,一下想到了康大婶家。你知道她儿是八路军,我就吓唬那老婆说:‘你儿是八路军,我要报告日本人啦!’吓的那老太婆求告了半天,答应下今天给五块白洋了事。这事我告诉了康家败,谁知今天一早,康家败狗养的倒把钱取来独吞了!我向他要分一半,他不给还和我瞪白眼。操他娘,凭你康家败能办了个啥?你还当情报组长哩!村里有人要造反了,你知道个毬!”康明理听到话里有话,急问道:“村里谁要造反?”王臭子一把拉住康明理说:“走!到我家里去,我正要请你帮忙办这件事。得了赏总有你的一份。”康明理便随王臭子出来。

王臭子是个光棍汉。到门口开了锁子,把康明理让到屋里。躺到炕上,摆开洋烟家具,点着闷灯,打开五两盒子,挑了一块,在灯上烧了起来,烧成一个泡子,按在烟枪上,便双手递过去请康明理抽。康明理连忙说:“啊哟!我可不会这一套,我连旱烟也不会抽。”王臭子便独自躺在炕上“吱吱吱”抽起来了,青烟从两个粗鼻孔里往出冒。

康明理急要知道他说造反是指谁,便故意恭维他说:“你老兄真有本领,不要说村里有人想造反,就是谁肚里想什么,也逃不脱你老兄的眼。我不是当面奉承你,康家败当情报组长凭什么?他连你的脚后跟也拾不上!”王臭子抽了两口烟精神大了,听康明理这一说,高兴的眼里放光,又忙把刚烧好的一个泡子,一气吸完,闭住嘴,喉咙里“咕嘟”咽了一声,然后坐起来说:“咱们俩也不是外人,实对你说吧。你知道常来村里卖货的那个姓武的是谁?嗨!那就是八路军的武工队!”康明理听了暗暗吃惊,但尽力显出平静无事的样子问道:“你怎么调查出来的?恐怕不是吧!”王臭子把帽子往后脑勺上一推说:“他要不是武工队,你把我的头割了!那人是水峪镇人,叫个武得民,日本人没来以前就参加了八路军。我在水峪镇见过他。”康明理问道:“你怎知道的?”王臭子说:“前一回我去水峪镇,碰见那里的密谍组长,他告我的。”停了一下又说:“这事没第二个人知道。日本人说抓住一个武工队赏五百元。你看我瞎字不识,你帮我写个情报吧!得了赏总不亏你。”康明理想了一想忙说:“你这里纸墨笔砚什么也没,等晚上我带来写吧!这点小事还不能帮忙?不过你千万别再向第三个人说,要是有人抢了头功,可就没咱们的份了!”王臭子说:“这事我心里有数哩!保险走不了风声。”康明理又说了几句奉承话,便出来,慌慌急急来找雷石柱。

雷石柱领着康明理进到家里,见众人都散了,老武和孟二愣还在等着。康明理忙把王臭子要报告老武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孟二愣没等说完就说:“我去干了这个狗杂种!”老武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眉头越锁越深,用手撑着腮帮思谋。雷石柱望着老武,心里焦急,脸上也直变颜色。

屋里静了一阵。老武把手猛地一甩说:“我看这样吧!”说着上前把康明理和雷石柱拉上,到另一个屋里去了。这边留下孟二愣,一个人干着急,想跟过去听听他们商量办法,又怕老武批评。急了一阵子,只见三个人说笑着又出来,康明理一个人走了。

康明理匆匆来到桦林霸家,悄悄对康家败说:“可出下大乱子了!”康家败忙问什么事。康明理道:“王臭子要报告八路军,说你是汉奸!”康家败冷笑了一声说:“我是汉奸!他给皇军当情报员,又算什么?”康明理道:“他明里是皇军的情报员,暗里可是八路军的坐探……”康家败问道:“你怎么晓得?!”康明理道:“昨天晚上他多喝了几盅,吐了几句真言,他还拉我和他一块给八路军干事,要我帮他调查你的罪恶……”康家败道:“你上钩了?”康明理道:“我要上了钩还来告你?”康家败问道:“王臭子真是八路的坐探?”康明理道:“他说上次树林里抢亲,就是他引来的八路军。连二先生都不知道。”康家败听了,指手划脚地说:“好你王臭子,二爷去皇军面前说句话,马上要你的命!”接着又叹了口气道:“不过,空口无凭啊!”康明理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他。康家败展开一看,见是抗日区政府的通行证,证明王臭子是区武工队侦察员。后边盖着区政府的大印。原来老武身上就带着几张空白的通行证。这是刚才才填写上的。康家败哪里知道其中的奥妙。一看这张通行证,如获至宝,喜得连那颗干萝卜脑袋都好像舒展了。不住嘴地说:“好呀!好呀!”随手把那张通行证一装,疑惑地问道:“你怎么得到的?”康明理道:“刚才他掏纸烟掉到地上,我捡起就送来了。他还不知道呢!俗话说: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要报告皇军快去吧!迟了就落到他圈套里了。这是有凭有据的事,一定要叫皇军把他弄死,不然放虎归山,咱们就吃不倒啦!咱们姓康的江山,还能叫他外姓称霸!”康家败说:“不怕,叫他归天吧!”说完,骑了匹牲口就奔到汉家山。

到半下午时分,王臭子正要去找康明理写情报,一出门就碰上据点里派来的两个伪军找他,说“皇军”有要事请他去!王臭子想:准是发特务费。便整了一下衣帽,兴冲冲地跟着来人,一气赶到汉家山。

刚进了猪头小队长的房子,劈头就挨了一马鞭,王臭子被打得辣辣的痛。正要开口问,见猪头小队长把桌案用力一拍,喝道:“你的通匪,良心大大坏了的。”说时,皮鞭在王臭子身上头上,好像捶泥一样的响起来。这等风险,王臭子还是头一次遇到,头上轰的响了一声,两眼顿时发黑,金星乱跳,昏头昏脑的早已分不清东西南北,他又哭又叫地分辩道:“不……是……是……我……通匪……”本来话就说不清,又遭这一吓,更是变腔变调,结结巴巴说了半天,猪头小队长也没听清是说什么。随即向门外一喝,进来四个提枪的日本兵,把王臭子拖猪般拖了出来,推到当院,猪头小队长嘴里喊了一声,日本兵的马刀明晃晃的一闪,王臭子的脑袋,滚出丈把远去了。

第十二回 查户口老武遇险 巧掩护大婶立功

康家寨自从闹过请愿斗争以后,康顺风便感到村里人这几天的风色不对;后来又听康家败说情报员王臭子暗中私通“八路”,被敌人调去杀了,心中更加惊慌不安,就去和桦林霸商议办法。桦林霸说:“不是上边有公事叫成立护村自卫团吗?我看快快成立起,管得严一点,就能防止老百姓胡闹!”康顺风领了一番教,回到维持会,马上就开会组织,凡年满十七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者,都编成了自卫团员。

汉家山据点的敌人,杀了王臭子以后,也疑心康家寨仍有“匪军”暗藏,除了一面令康家寨维持会加紧防查外,便又命令伪军中队长,到康家寨清查户口。

一天,伪军中队长带着一小队伪军,骑着一匹大洋马,往康家寨来了。

这个伪军中队长,姓邱名得世,山西五台人,今年三十七岁。小时在家,爱穿爱吃,不肯劳动,到十七八岁上,家里待不住,便跑到北平一家小饭馆里,当了一年跑堂的。因为每天接的客人,三教九流都有,邱得世慢慢混的满口京腔,一身流氓习气,后来不干堂倌,就成了小流氓,偷人拐人,敲诈钱财。

一九三〇年,邱得世便混到了晋绥军里,一直干了五六年,升了个三个花花一道金的连长。一九三七年太原撤退的时候,邱得世以为中国完蛋了,不如早寻出路。他没跟队伍,跟着他的个营长,在太原投降了敌人。先是在警察所当队长,后来敌人见他能干,便把他调来汉家山据点,当了伪军中队长。此人生的细长高粱秆个子,鸡蛋脸,两道撇下来的眉毛,活像鸡蛋壳上画了个八字。因为有一口很大的烟瘾,把脸抽的像块砖头颜色。他自从当了中队长住到汉家山后,每天抢财掠物,奸淫妇女,这一带的人,只要提起他,没有一人不恨得咬牙切齿。

天没晌午,邱得世的人马赶到康家寨。维持会一见汉家山有人马前来,立时手忙脚乱,张罗欢迎。康顺风去到村口,躬腰作揖,把邱队长接回去,一面喊叫温酒炒菜,一面到邱队长身边,奴颜十足地笑着说:“天气很热,队长路上辛苦啦!”邱队长往床上一坐,开口就没好气地说道:“扯蛋!没差事谁肯出来受这份罪,还不都是你们害的么!哼!”狠狠地斜了康顺风一眼,便躺下点着支烟抽起来。康顺风见邱队长气色难看,想卖点好,赶快打发康家败拿来佛手烟枪太谷灯,摆在炕上,打开一个五两盒子,康家败陪着给邱队长过瘾。康家败把烟烧好,装在葫芦上,送过去,邱队长眼都不睁一下,衔住便抽起来,一气吸完,嘴里却不冒一口烟。这样一连抽了四五个泡子,邱队长才懒洋洋地点了一支“太阳牌”香烟,把眼皮掀开,问康顺风村里的情形。康顺风赶快好言回奉:无非是“良民归顺”一类话语,不料邱队长把烟屁股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厌烦地说道:“得啦,得啦,又是你那一套!你说的不腻,我早听腻了!”忽然他猛往起一坐,道:“我问你,这几天村里安静?”康顺风赶紧赔笑说道:“这几天,村里还安静,嘿嘿,还安静!”话刚说完,邱队长猛一伸手,“啪”的就是一个耳光,厉声喝道:“给老子少打这份官腔!你当的什么鸡巴会长?你知道老子跑这一趟为了什么?走,马上叫人领上查户口,今天查出坏人,就带你回去!”康顺风见邱队长满脸凶气,吓得浑身发抖,用手摸着热烘烘的脸,领着邱队长出来。

康顺风装了一肚子闷气,正在想法躲开这倒霉的差事,迎头看见张忠老汉走来。原来张忠老汉正在和老武他们开会,商量如何对付成立自卫团的事;听见狗咬,便出来探消息,谁料碰上康顺风,要他领邱队长查户口,康顺风推说给邱队长去准备饭,趁机溜回祠堂院去了。张忠老汉碰上这事,马上就想到老武他们,心就通通地跳起来。回去告诉吧,又走不脱!只好领着从村西头开始,一家一家地查。

正在村东头开会的老武他们,等了一会不见张忠老汉回来,听见村里的狗,愈咬愈凶,知道不妙。正想出去看看,门外武二娃气喘喘地跑进来着急地说:“汉家山的伪军来查户口,已经把村子包围了!”老武大吃一惊,说了一声:“我冲出去!”开门撒腿就往外跑。

正要出村,见面前有一个伪军,背向他站着。他赶快收住腿,慢慢向侧面溜过去,刚走不几步,就听见后面大喊道:“站住!”老武扭头一看,见有几个伪军已追上来。他本想开枪射击,一来怕给村里群众惹下麻烦;二来怕打乱自己的整个计划,于是便不顾一切往前跑。只觉得脚底下,一会是砖头瓦块绊住了,一会是柴草刺针勾住裤腿,这样转了一个弯,又转了一个弯,村子里到处有伪军把守。看到要脱身出去很难,便避开伪军的眼睛,闯进一家大门里,这正是康大婶的家。康大婶正在炕上给小孩喂饭,见慌慌张张闯进一个人来,吃了一惊。定睛细看,认出是武工队老武,正想开口问话,老武已经气喘着说:“大婶儿,快,伪军追上来了!”一边说,一边就从裤带上抽出一把连枪来,急慌慌地说:“先把这找个藏处!”康大婶接过手枪,急忙下炕塞进炉子下面灰窖里,刚回过身,几个提枪的伪军,已经出现在门口。康大婶一见,心中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愣了一下,顺手抓起一把扫炕笤帚,狠狠地向老武打过去,嘴里叨叨骂道:“我把你个没心肝的东西!什么风把你又刮回来了?家里水没水柴没柴,有老有小,你走了就死了心了!”说罢,真像伤心似的,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几个伪军在门外听着,一个个摸不着头脑。

这时,有一个伪军跳进家来。把老武打量了一番,瞪起眼睛问康大婶道:“他是什么人?你放明白点,知不知道我们是来干啥?”康大婶并不着慌,上去一把拉住伪军的臂,伤心地哭着说:“好你们哪,他是我的儿嘛!唉,有这么个儿,和没有一样,整天飞的不在家,我六七十的人啦,水没水,柴没柴。要有个人能给我管教管教,真是行好积德啦!”她真像有满肚冤屈似的,说一气,哭一气,哭一气,说一气,一阵说的伪军都愣在那儿。刚会爬的刘二则的小孩,见来了许多生人,也哇哇地大哭开了。蹲在地上的老武见进来查户口的都是伪军,没有本村维持会的人,灵机一动,赶紧站起来把哭着的孩子抱在怀里,摇着,哄着。

大门外,张忠老汉领着邱队长来了。张忠老汉一见门口堵满了伪军,猜定不妙,便在院里故意大声叫道:“嗳!你大婶,家里没外人吧,邱队长来查户口啦!”康大婶应了声:“没外人,来吧!”伪军们见队长来了,都端端正正退到两边。邱队长进屋扫了一眼,向张忠老汉道:“他是什么人?”张忠老汉一见老武抱着孩子哄,急得好像掉到深沟里一样,心跳着,浑身都出了汗。正不知道说个什么好,康大婶抢前一步,指着老武,气愤地说:“从今天起,你不是我儿,我不是你妈,没你,我也少受点气!”说罢,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地长出气。张忠老汉一听也赶快不慌不忙地对邱队长说:“这是大婶的儿子,良民。”邱队长疑心,上去把老武检查了一顿,见身上没有什么特别痕迹,便向门外的伪军努一努嘴,说话之间,家里走的没了一个人影。

老武转头往外一看,见门口没有了伪军,想起刚才的事,伸手在头上一摸,湿淋淋地出了满头冷汗。他望着康大婶,微微一笑,感激地说:“大婶,我这条命要不是你,今天就完了!”康大婶并没有理老武,拐着一双小脚,到门洞瞧了几眼,弯回来从灰窖里抽出手枪,递给老武,又从老武怀里接过小孩来,说:“我听见那些人还在隔壁查,说不定有人乱说还会回来,你快躲一躲!”正说着,门外雷石柱慌慌张张进来,一把拉住老武,二话没说,往外就走。

一气跑到村西边一个破院子里。老武站住脚一看,院里只有一眼土窑,不住人家。随即开门进去,只见满地柴草麦秸,原来这是个放草的窑洞。雷石柱用手把墙角的草刨开,墙根现出一个小黑洞来,他指着小洞对老武说:“你先在这里面躲一阵,黑夜我们来找你。”说着,老武躬腰进去,雷石柱随手用草把洞口遮住,便关上门走了。

第十三回 参加“自卫团”以真冒假 处死谍报员把假当真

老武在小窑洞里坐着,天渐渐黑了,太阳落了山,窑洞里昏暗下来。老武一则因为心中有事,二则腹中饥饿,身上感到困乏。脑子里乱的好像丝团一般。他想到自己,人熟地熟,一年来常在据点周围活动,向来没有什么差错,不料今天却闹出这样大的乱子,这也是日子久了,未免就有点轻敌!要是弄得引起敌人注意,以后就更不好行动了……这时小洞里更加黑暗了,老武坐的耐不住,便推开草堆,慢慢爬出来。从破窗户上望出去,只见月亮已经升上高空,满天的星星亮晶晶的。夜很静,刮着小风,不时传来秋虫在草丛中唧唧啾啾的叫声。老武看了一阵,觉得浑身更加困乏,便又钻进小洞里,躺在草上,脑子里胡乱想着,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正在酣睡的时候,蒙蒙听见窑洞门开了。顺草缝一看,只见门外进来三条黑影,有个人低声喊:“武同志!武同志!”老武听清是张忠老汉的声音,立刻瞌睡也没有了,赶快钻出来一看,原来另两个人是雷石柱和孟二愣。老武忙问村里的情形,张忠老汉便把伪军在村里清查的情形,仔细说了一遍,雷石柱接着说:“狗日的没有查出什么来,很生气,临走给维持会下令,限三天,叫把护村自卫团闹好,赶快放哨,每天黑夜,还要向维持会作口头报告。”孟二愣也插进来说:“他要叫我放哨,我就不放狗日的!”老武听着没说话,掏出烟袋连着抽了两袋,才说:“咱们今天上午不是讨论过啦?我看就只有那一条路。既是按年龄强迫编制,恐怕是谁也躲不下。不过……”停了一刻,继续说:“不过咱们不能让自卫团成了敌人的,一定要想各种办法,叫自卫团不起作用,同时还要瞅机会搞敌人,把人都拉过来,变成我们的自卫团,打垮敌人的诡计。”众人都点点头,就又蹲在一块具体商量,很久很久才散了。

过了几天,参加了自卫团的人,便在街街巷巷嚷开了。有的说:“自卫团,是送命团,村里出了事,还不是自卫团先挨揍!”维持会叫自卫团去放哨,不是叫不到人,便是推到半前晌去哨位上转一下就跑了。到黑夜,到维持会瞎编造上几句:“没有事,”“没情况,”就算把一天过去了。康顺风看到这情形,心上也有点忧愁,不过他却这样宽慰着自己:“反正日本人再来,我是可以应酬过去了。”

这样过了两三个月。到十月初,有一天,正是遇上孟二愣被维持会强迫放哨,村外进来一个人。那人整整齐齐,穿一身黑衣裳,背个小包袱,一副商人打扮,大摇大摆地进来。孟二愣一见,立时心上一阵火起:“哈!这不是汉家山常见的那个大汉奸吗?今天可有机会出口气了。”便上去挡住,大叫一声:“哪里来的?”那人吃一惊,站住脚把孟二愣斜瞟一眼,爱理不理地又要往前走。孟二愣心上一气,火早已冒起来,跑上去没客气,举手就是一拳打去,那人踉跄倒退几步,脸色一变,也张牙舞爪地要打孟二愣。刚举起手,叫孟二愣上前一把抓住,用力向后一扭,那人就地转了个圈,胳膊便朝了后。孟二愣另一只手起来,把那人的脖子一卡,用力往地下一按,那人便“通”一声狗吃屎趴在地上。孟二愣提起蒜钵似的拳头,照头照背,就是一顿饱打。那人正在地上挣扎叫喊,忽然远远的跑来一人说道:“二愣你干什么?”孟二愣停住一看,见是雷石柱跑来,便放脱那人,喘呼呼地说:“你问他吧!”两手把腰一扠,站到一边。那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浑身是土,又挣扎着去打孟二愣,被雷石柱拦住。一看,突然也吃了一惊。原来被打的,正是在汉家山修碉堡时常见的那个汉奸。雷石柱呆了一下,想起从前修碉堡时,就有这家伙监工,每天打人,武老汉就是被他捆到树上让洋狗咬死的!想起这些,心里也说不来的愤恨,心想:“老虎下了山,你狗养的今天可算落到老子手里了!”上去盘问了几句,便要在那人身上搜查。那人叫道:“不要误会,自己人嘛!”雷石柱说:“看你这人!我们是奉了上边的命令的,谁都一样。嘴是两张皮,说话没根据,你说你是自己人,没凭没据谁知道。要是放走了八路军,我们可负不起责任来,非搜不行!”那人看看无法,只好伸起两臂叫搜。先是脱了帽子,后又解开棉袄,脱了裤子,脱了鞋子,这时正是初冬天气,前两天又下了一场雪,天气冷了起来。雷石柱们却故意里里外外搜了好几遍,足有一顿饭工夫,才把衣裳让那人穿好,又去搜包袱。突然从包袱里搜出一个皮包,打开一看,里边包一张假造的根据地路条。那人见搜出了路条,又上来说道:“不要误会,是自己人,我是汉家山警备队的!”可是雷石柱这阵,装出很认真的样子,猜定他又是到根据地作特务工作去,便吩咐孟二愣说:“看他一定是个八路军,捆起来送据点!”孟二愣也很机警,从腰里抽出条绳子要捆,那人见要捆,有点着急,不住地说:“我找你们会长去,我是自己人呀!”孟二愣好像没听见,三两下就把那家伙捆起来。两个人押着,绕村边往汉家山送去。

雷石柱没有猜错。原来这家伙正是汉家山敌人的密谍,专门调查情报,暗杀抗日军民。这天,他正是奉了日本人的命令,伪造了张假路条,到内地区搞情报工作去。叫孟二愣们扣住,那家伙心里真是火透了,一路上话也不说,仿佛只等到据点见了日本人,再出这口气。

这时天色已快黑了。走到石崖湾的时候,雷石柱心想:“狗汉奸,往哪里送?推下崖砸死狗养的算了!”见那家伙只顾悻悻的头前走,便跑过孟二愣身边,指点了一下,用手比了个架子。孟二愣会意。正好这时走到个窄道上,孟二愣在身后用力把那家伙一推,只听见“骨碌碌通”的一声,摔死在沟里了。两个人便悄悄回来。

第十四回 敌人准备砍木料 老武夜谈保桦林

当天晚上,雷石柱一想,不对劲!要是汉家山敌人看见了尸首,这事情就麻烦了。于是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叫上孟二愣,又跑到石崖湾,刨了个坑,把那尸首埋了。返回来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正走中间,忽然看见桦林山最高顶上,站着十来个日本人,指手划脚不知在干什么,两人急急就走回村里来。

原来日本人计划修一条轻便铁路,从这里通到汉家山,再通到水峪镇。汉家山是个出煤的地方,计划把这里的煤运到别处去。筑铁路要用枕木,打听得桦林山上有好多树林,便一心要来抢夺这些木料。

这天,十几个日本人,骑着大洋马,保护着木厂工程师,来到桦林山上,察看这些树林。那个木厂工程师,是个四十多岁的老鬼子,身子不大,长得却很胖,肉头肉脑的。他站到一块大石头上,眯着小眼,拿着望远镜,朝四面看望。只见那又高又粗的树木,像一把一把的大伞,交叉错落的干树枝,在微风中“哗啦哗啦”作响,真是好枕木材料!工程师看着,心满意足地笑了,摸着胡子,咧开嘴,露出嵌的金门牙,十几个日本人也都高兴地笑了。看完,又照了四五张照片,便骑着马来到康家寨。

马蹄在碎石路上,“踢踢踏踏”地敲打着。听到这声音,全村人的心都收紧了。家家忙着关了大门,男人们偷偷地向外瞧,妇女们抱着娃娃,到处躲藏,街上静的鸦雀无声。

日本人一直到了维持会,康顺风和一些狗腿们,打躬作揖迎接进去,工程师拿着黑黝黝的文明棍,敲着康顺风的肩膀说:“这里树木大大的好,皇军要统统的砍掉,筑铁路的。”康顺风恭恭敬敬地答应着:“是的!是的!”工程师又叫康顺风,五天以内准备好十把大锯,三十把大斧,说完歇了一阵,便都骑上马走了。

雷石柱和孟二愣回来,见桦林山有十几个日本人不知是干什么,回到家里刚吃罢早饭,就听到外面有人说:十几个日本人,骑着洋马进了维持会。他知道一定又要有什么事发生了。等了一会,听说日本人都走了,急忙跑到维持会去打听。过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走了出来,心上像压了一块大石,说不出的烦愁。悄悄走回家中,心中却在想:“桦树林这是全村的命根子,砍了穷人们可怎样活呀?唉,唉,筑起铁路来,可就更坏了!”他越想越闷气,便要去找老武商量。可是想到老武是个无根沙蓬,没有个准地方,到哪里去找呢?于是决心到靠山堡去。他披了个破夹袄就往外走。

这时天空阴雾雾的,飘洒着零零碎碎的雪花。刚一出门,恰巧老武来了。一把把他拉回家中来,雷石柱忙说:“我正要到靠山堡找你去哩!唉!桦林山……”老武抢着说:“都知道了,昨天在区上就接到了情报。我今天就是来商讨这问题的。”两个人坐到炕上,老武抽了两袋烟说道:“问题很严重!日本人要是砍了桦林山的木料把铁路修起来,不单这地方受害,整个根据地也要受威胁!现在只有硬干,先把维持反掉就好办了。”雷石柱说:“我也是这样想,就是还不知道村里人是个什么想法。”

正在这时,听见院里有什么东西响动,老武向门边摆了摆头,雷石柱忙跑过去,开开门向外看了看,只见雪下得大了,雷石柱老婆正往隔壁家里搂干柴。于是关起门,坐回原来的地方。老武这才说道:“村里人吵的翻天了!敌人的粮款逼的紧,家家愁的没办法,都说:这是逼着人死呀!你想这时候反维持,还不是最好的机会吗?你算算咱们的力量。护村自卫团的人,大部都向着咱们的,只有康二旦、康肉肉几个二流子,是跟着康家败跑。周毛旦、张忠老汉这些人,不用说,都愿意抗日,虽然多是些老婆婆老汉汉,可是都是每家的主事人,反维持更是坚决。二先生是个小地主,不过抗日这一点上,和我们还能合作,因为日本人对他没利。”老武压着指头,滔滔不绝地说着。抽着了一袋烟又说:“村里几家富农像李德泰、王有仁们,虽然是胆小鬼,树叶落下来也怕打破头的人,可是维持对他们也没利,早就不愿意了。特别是今天听到日本人要往汉家山筑铁路,更愁坏了。你知道,汉家山煤窑还有他两家的股子哩!”

雷石柱听着,心都热烘烘的了,拉着老武的手说:“呀!武同志,你是外地人,比我这本村人还知道的详细,这是怎么搞的?”老武笑了笑说:“没别的办法,调查研究嘛!不闹清情况,就不好办事情。这些时我就干的这事情呀!吹句牛,全村谁家吃什么饭不知道嘛,可是谁家有多少地,几口人,总说不差。比如你家吧:种的二十一垧地,十垧是翻身后买的,十垧是租种桦林霸的。再比如:你老婆是汉家山娘家,你丈人是个二流子大烟鬼,叫吴为才,你丈母早死了,你说对不对?”雷石柱听着惊奇地笑了,不住地点头。老武把脸上的笑容一收,说道:“一个共产党员,对周围的情况,随时都应当了解。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了解情况,就没法工作!”雷石柱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十分钦佩。老武有力地说道:“你把民兵准备一下,三两天内就干!”雷石柱说:“要动手就动吧!为何又等三两天呢?”老武站起来,抖了抖皮袄说:“反维持不是个简单事情,只一个村反了不顶事,这回要把望春崖、桃花庄的维持会一齐搞掉。现在我就回靠山堡和马区长商量去。有事情,马上来找我。”说完,急急忙忙走了。

雷石柱随后也跟着出来,只见漫天大雪,街道上像铺了一层白毡,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他独自走到维持会门前,听到里面“五魁”“八仙”喊得震天震地。雷石柱暗暗骂道:“狗养的们,看你们还能好活几天!”心中骂着,没停脚,一直去找着武二娃、孟二愣几个民兵,把反维持的事情,说了一遍,布置完工作,又嘱咐大家,千万要小心谨慎。说完这才回家里来。

第二天早晨,雷石柱正睡得甜蜜,听见街上有人叫喊,他兀的爬起看时,太阳已出山了。他老婆从外边走进来说:“维持会的人来说,今日轮你到据点里担水砍柴哩!”雷石柱没吭气,穿上衣服跳下炕来,往怀里揣了两个窝窝,随上村里十几个人走了。

第十五回 周毛旦奋起杀倭寇 康顺风贪功动五刑

半晌午时分,汉家山敌人,向康家寨要下五个花姑娘。派来一个日本兵,一个警备队,马上等着带人。这下,把村里人气炸了,就像开了锅一般,到处嚷嚷,到处反对,维持会派下谁家,谁家也不去,年轻姑娘媳妇都躲藏了。老婆婆们满街哭骂,老汉汉们撅着胡子,气忿忿地说:“畜生,真是畜生!谁家的女子愿意叫牲口糟蹋?割了脑袋也办不到!”

康顺风看看没办法,就亲自走到街上,对村里的人说:“唉!这也是劫数啊!其实这也没有关系,谁家锅底没有黑?这种年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对了!上碉堡住几天也没有关系,人家日本人又不带上走!”人们都吐着唾沫走开,乱哄哄地骂着:“这是放狗屁哩!”“你喜欢日本人,就把你老婆送去。”康顺风听着,气得脖子都粗了,马上回到维持会,叫警备队和日本兵,分头到各家去拉。

日本兵和警备队员出了维持会,第一下便闯进了周毛旦家。碰巧周毛旦的儿子周丑孩支差没回来,周毛旦担水去了。家中只有周老婆和儿媳妇。媳妇因为有病没躲走,见那两个家伙进来,吓得面无血色,周老婆哀求说:“太君饶了吧!她有病哩!”这两个家伙本是法西斯豺狼,见那媳妇长的好看,早乐得没命了。两个交头接耳咕噜了一阵,就要先下手。

那媳妇躲在婆婆身背后,吓得直抖。周老婆在前又拦又挡,口中不停地哀求说:“太君饶了她吧!行行好!”警备队员扑上去一把拉开周老婆,周老婆身子往前一扑,便抱住他的腿死死不放。日本兵上来狠狠一脚,正好踢在周老婆胸脯上,周老婆疼得两眼直冒火星,按住胸脯,爹一声妈一声地躺在地上打滚。那两个家伙扑上炕去就拉扯那媳妇,那媳妇又哭又喊,直往炕角里躲缩。可是一只绵羊怎斗得过两只饿狼?最后被两个家伙拉过来。那媳妇死命挣扎、叫喊,三个人滚做一团,拧成一块。忽然日本兵的手指头被那媳妇咬了一口,鲜血直流,日本兵又疼又恼,随手拔出刺刀,对准那媳妇的面孔就要砍,正好这时周毛旦挑水回来,见了这个光景,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脸红得像喝醉了酒,把桶一扔,举起扁担,照着那个日本兵的后脑瓜打去,日本兵手中的刀子还没砍下去,后脑瓜早着了一扁担,“啊呀”一声,倒栽葱跌到地上,正好一头把水桶碰倒,冷水浇下一身。周毛旦抡起扁担就像打铁一般,连着又是六七下,那个日本兵便躺在水里不动了。

那个警备队员,起初被吓呆了,泥胎似的站在炕上不动。随后看见周毛旦又来打他,这才慌忙跳下炕来,连滚带爬逃出门外去了。

快到村口,猛听得背后有人大叫,慌忙回头一看,只见头顶上明晃晃飞来一把斧头,紧防慢躲,斧头早落在头上,两眼一黑,“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像刚割了头的山羊一样,四条蹄腿在地上乱蹬乱动。头上拳大的窟窿,黑血泉水般往出冒。

原来周丑孩的媳妇是孟二愣的妹子。这天孟二愣正在院里劈柴,张忠老汉跑进来惊慌地喊道:“哎呀!你还在这里劈柴啦!日本兵要拉周家你妹子,周老叔不让,打下人命啦!”孟二愣听说要拉他妹妹,气得一跳三尺,也不问清打死的是谁,提了斧头,就往外冲。迈出大门,正好碰上警备队那小子从周家往外跑。孟二愣心中的愤怒,好似干柴见火一般,没松气,拔腿就追。只见那家伙,跑的一阵风似的,眼看就要脱网,孟二愣心一急,把手一甩,斧头飞了过去,把那家伙打倒了,这才觉得大大消了胸中气愤。走过去定神一看,见那家伙直挺挺的躺着不动了,不由得一阵后怕。心想:“这回可闯下祸了!这是日本人的天下,要是被他们抓住,不知要怎办!逃到靠山堡再说吧!”想着,拔腿就走,连斧头也没顾及拿。

走了没半里路,听见后面有人大喊大叫,有个粗嗓子喊:“刚从这里跑下去!”又有个细嗓子喊:“那不是?那不是?”孟二愣一听不对劲。正要往路旁枯草丛里钻,忽然见康家败戴着眼镜,提着马鞭,来势汹汹的,领着维持会一群拿绳带棍的狗腿,已经扑到跟前了。这些人看见孟二愣,一下四面围住,康家败上前扬起马鞭,指着孟二愣说道:“哼!你的胆子倒不小,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给我捆起来!”一声高吼,眨眼工夫,把孟二愣捆得像根柱子一般,推的推,拉的拉,一直拉回了维持会。

到半后晌,雷石柱和周丑孩给敌人做苦工回来。一进村,见街上冷冷清清,有几家女人在哭嚎,好似做过丧事一般。雷石柱知道又是出了岔子,紧走几步到周家门口,见周丑孩妈妈披头散发,坐在街上,两眼哭得睁也睁不开。周丑孩见他妈妈哭的满襟泪湿,嗓子也哑了,不由得心里一酸,跑过去抱住,就哭就问。老太婆睁开泪眼,见是儿子回来,哭着说:“日本兵要拉你媳妇,叫你爹打死了,你爹也叫抓到维持会去啦!”

这时,正好张忠老汉从前村过来,雷石柱上前拦住问道:“到底村里出了什么事?”张忠老汉没说话,回头看看没人,一把把雷石柱和周丑孩拉回他家里,把村里事说了一遍,不禁叹了一声,两眼盯住雷石柱忧愁地说:“你看这怎办呀?可出了乱子了。”雷石柱先是皱住眉头不说话,想了一阵才说道:“事情既然闹成这样子,我们赶快想办法干吧!你看这日子,还不是菜碟舀水,一眼看到底的事情,日后还不知要有多少祸害哩!”“可是该怎么干呢?”张忠老汉接住问了一句。雷石柱说:“办法不愁。你先给我找一方白麻纸来,我给老武写封信。”说时,张忠老汉早已从乱账上撕下一方白纸,雷石柱从口袋里摸出半截铅笔,趴到炕上就写。出了一头大汗,写下歪歪扭扭没二十个字。雷石柱拿起念了一遍,张忠老汉和周丑孩高兴地叫道:“好!有他们来就有办法了!”雷石柱把写好的信递给周丑孩说:“你快把这信送到靠山堡,路上跑的快些,今天晚上一定要送到!”周丑孩接过信,两条腿穿梭似的走了。

这时天已黄昏。雷石柱嘱咐张忠老汉去前村找武二娃,要他们夜里到村外接武工队,说完便一直跑回家里。刚端起饭碗吃饭,忽见康明理跑进来说:“那些狗养的们,把二愣抓回去就打了一顿,康顺风已派人给汉家山送了情报,说今天就往汉家山送。你看,这这……”康明理眼睛瞅住雷石柱,脸上带着愁容。雷石柱想了老半天,猛一抬头对康明理说:“这样吧,我先去求个情再说,管他行不行,反正拖长时间就好办。”说罢,就出门往维持会里去了。

孟二愣自从被抓到维持会,就挨了一顿拷打。孟二愣只是大骂,没说下个长短。康顺风看看无法,叫把孟二愣的衣裳剥净,赤身子关进后院一间冷房子里。康顺风睡到炕上边抽大烟边想:“二愣性子躁,年轻人,火气上来,打死人,情有可原;周毛旦虽说脾气怪,可是他一个死老汉也敢往死打人?嗯,村里一定有粗腿!逼出口供来报给皇军,又是一宗大进项。”主意拿定了,就叫康家败把周毛旦吊上二梁拷打。打一鞭又一鞭,一阵工夫,把周毛旦的棉衣打烂了,棉花一块一块掉下来,渐渐渗出了血。开始还有气没力的叫喊,随后嘴唇发了青,昏迷过去了。劈头浇了一盆凉水,周毛旦才又有了一点活气。

康家败见他醒过来了,扬起鞭子又打,打了几鞭,突然有一只手,把康家败的鞭子扯住了,转头一看,见是雷石柱,好生动火,正要开口问他,雷石柱却笑容满面地道:“康二少,你看都是一村的人,出门就见面,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也用不着你动这么大的肝火,放下来好说好道就完了嘛!”康家败把雷石柱的手一甩,愤愤地说道:“这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们在拷问坏人,与你何干?”雷石柱说:“不与我相干。咱们总算都是一个村里人,常说:亲不亲一村人,他这大年纪的人啦,还吃住那样拷打?!”

康家败听着雷石柱这话,分明是给周毛旦辩护,早有七分不高兴了。恰好康顺风这时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想:“村里那次请愿抗交羊毛,一定是有人领导,说不定就是雷石柱搞的!……害得我被小队长辣辣地打了两巴掌!乘这机会,把雷石柱也拷打拷打,就是说不出真情,出出心头的仇气也好!”想着便走到康家败身边,鬼鬼溜溜,用手指点了几下,康家败那颗干萝卜脑袋点了点,眉毛一竖,厉声喝道:“早知道你也是康家寨的坏鬼,捆起来一块往汉家山送!”康二旦几个狗腿,马上扑过来,把雷石柱也吊上大梁。

第十六回 孟二愣带伤上火线 武工队大战石崖湾

雷石柱被吊上大梁,两眼望着窗外的天空,心里说:“想不到我雷石柱,今天就死在这些反动派手里!”正在这危难的时候,大门外冲进一大群人来,雷石柱高兴地放声叫道:“哎呀!你们来的正好!”领头进来的那个人,正是武得民,他忙上前把雷石柱和周毛旦解下来,雷石柱指着遍体鳞伤的周毛旦,痛心地说:“你看把周老汉打成什么样子啦!”这时,跟在那群人后面的周丑孩,一见父亲成了这般光景,一下扑过去伏在身上,放声恸哭起来。

原来进来的这些人,正是住在靠山堡马区长领导的武工队。都是二十一二的棒后生,一律穿着便衣,个个都有两件武器,专门在这一带打击敌伪,做发动群众工作。这几天,武得民把康家寨的情况向区委作了报告,区委会便把搬来靠山堡的张勤孝叫来,一块把康家寨的情况仔细研究了两天,认为群众条件不错,正式决定过两天反掉维持,开辟康家寨的工作。晚上,突然接到雷石柱派周丑孩送去的信,区委会决定提前行动,便叫老武带十几个人到康家寨,马区长去望春崖、桃花庄。老武便连夜带队直奔康家寨而来。

刚到村口,忽见张忠老汉和武二娃,满脸惊喜地跑过来说:“哎呀!你们可来啦,天刚黑我们就等上你们啦!”随即三个人压低嗓子说了一气话,武二娃伸手往维持会那里摆了几摆,老武就飞快地带上队伍,一齐冲进维持会院里。一见这个场面,没有一个心里不冒火。老武脸色一变,叫把康家败捆起来。站在一边的康顺风,早吓得脸像一张黄表,浑身乱哆嗦,跪在地上捣蒜似的叩头求告。维持会的村警、跑腿的、做饭的,也都吓得乱钻乱跑,没有跑了的都跪在院里求告。

老武气得脸像块青铁,指着康顺风的鼻尖说:“姓康的,你在新政权领导下也当过干部,新政权也给过你好处,你不做抗日工作,反倒在村里仗鬼子的势力称霸为王起来,你可知道维持敌人、苦害老百姓是当汉奸不知道?”康顺风一边点头,一边结结巴巴地求告,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半天也没说下个长七短八。老武把手枪一摆,大声说道:“把维持会的人,暂时都先关起来!”武工队员们便动手把房里院里维持会的人,都集合到一块,正要往大厅里关,听得一阵急剧的脚步声,门外飞跑进一个人来,雷石柱抬头看时,见跑进来的是放哨的李有红。

李有红二十左右年纪,长得非常精悍,穿一身蓝袄蓝裤,头上包一块红道道手巾,耳朵上戴两个狐皮耳套,身子瘦瘦的,腿却很长。他满头大汗跑进来,两步就跳到老武面前,气喘喘地说道:“快!快!我看见日本人从老虎山下来了!”老武忙问:“有多少?”“有十来个。”“干!”老武喊了一声,满院的武工队员便集合起来,老武在队前说:“敌人这次来,一定不知道我们把维持会搞掉,乘这机会,我们好好打他个埋伏,叫他来得去不得!”说罢,武工队员们赶快把维持会的人员们关起,收拾武器,准备出动。

这时,跟随老武们回来的张勤孝上来说:“要打埋伏,我领你们个好地形,瓮中捉鳖,十拿九稳。”武二娃见老武他们去打仗,也急着要求要参加。老武摸着他的头说:“你们不必去,给你和石柱留一支枪两颗手榴弹,在家把这些人看守住,等打完仗我们就开大会。”说毕,便领队跑步出发,一阵风似的去了。

剩下雷石柱们几个,把维持会的公文、账簿收拾到一块,正翻着看,猛听见从后院传来“咚咚”捣门的声音,接着听见有人喊道:“开门来,急死我了!”康明理一听,记起孟二愣叫康顺风昨晚关在后院房子里还没出来。赶忙进家把衣裳拿上,去开了门说道:“今天闹的真像喝了迷魂汤,连你也给忘啦!”孟二愣出来穿上衣裳,见了雷石柱便问:“我听见像是老武他们来啦,是不是?”雷石柱赶快告诉他说:“敌人出发了,他们已经打仗去了。”不讲还好,这一讲可把孟二愣急得发了疯似的,慌忙穿好衣裳,猛地夺过雷石柱腰里的手榴弹,迈腿就要走。雷石柱一惊,挡住忙问:“你哪里去?”“打仗去!”雷石柱一把扯住,见他脸上还红一块青一块的肿着,又在冷房子里冻了一晚,就解释不让他去;可是孟二愣哪里肯听,一提打敌人,早把浑身伤痛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甩开雷石柱的手,头也不回地就从大门飞奔出去。雷石柱后面追上去,紧唤慢喊,孟二愣已跑得不见影子了。

汉家山据点的敌人,接到康家寨维持会送去的情报,听说打死了要花姑娘的人,虽然十分恼怒,但因天色已晚,不敢自由行动。挨到第二日,派了一小队伪军,跟了三四个日本兵,大摇大摆地来了。一路游山玩景,和往常一样。

谁料走到离康家寨二里的石崖湾,突然半山上一声枪响,接着手榴弹雹子般飞打下来,霎时敌人群里,黑烟灰尘冒起几丈高。敌人叫着,嚎着,有的早已掉头鼠蹿了,有的枪还在身上背着,就躺倒不动了。这时,埋伏在半山腰的武工队,见敌人有的被打死有的跑了,正要下去收拾胜利品,忽然有一个日本兵,抱着头从石头底下爬出来。老武正端起枪要打,听见“轰隆”一声手榴弹响,这个敌人应声倒地,再不动了。武工队员们看着都惊讶地叫起来,摸不清手榴弹的来向,都端起枪往沟底冲下去。刚到打死日本人的地方,见迎面有个人,背两支枪在那里站着,张勤孝一见,又惊又喜地叫道:“哎呀!你什么时候跑来的?刚才打手榴弹的就是你呀!”那人没有答理,便一直走向老武面前,哇啦哇啦地说起话来。原来这人正是孟二愣。老武喜得拍着他的肩膀说:“好样的!好样的!真是勇敢!你得的这两支枪,就发给你们的民兵小队好了!”孟二愣一听,高兴的小孩一般,又蹦又跳,跟着队伍打扫战场去了。

第十七回 热烈招待子弟兵 愤怒砸烂维持会

这天清早,村里的人看到武工队来把维持会的人扣起,又打仗去了,高兴的都像疯了一般。一阵跑到街上,一阵又跑回家里。年轻人们,都自动跑去抓维持会的狗腿,街上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混成一片。

张忠老汉跑到康家祠堂门口,见站着很多人,维持会的牌子还在那里挂着,便气恨恨地过去摘下来,用力对准石头“喀嚓”摔成了两片。跟前站着的人,也都跑了过来,用脚踏成了几截。人们笑着,骂着,吐着唾沫,高兴地说:“共产党八路军来,可把压在咱们头上的泰山搬开了!”“被狗养的们压迫了快一年,这下可又见到太阳了!”

这时,只见马保儿和张有义几个年轻人,拉扯着维持会的狗腿康肉肉,从东面跑了过来,康肉肉的棉衣襟子被扯开了一块,糊了半脸土,张有义抓住他的领口,走到人堆前面故意大声说:“你跑,跑到天边外也要把你抓回来!”说着便拉进了康家祠堂里。接着,又有几个年轻人把康二旦、张拴拴也抓来了。

人们议论着,比着手势,大声地喊着。这时虽然山那面不时传来枪声,但谁也没有惊慌。

到中午时,家家都在烧水做饭,准备招待武工队。不多一会,街上有人大声喊叫起来:“看!咱们八路军打胜仗回来啦!”这下,好像静水里投了块石头,村子翻动起来了。人们带着满脸惊喜的神色,从家里出来;男的女的,娃娃大人,连六七十岁的老汉汉老婆婆,也拄着拐棍出来了。

人群把队伍包围起来,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从人堆里挤进来,走到武工队面前,“扑通”一声跪倒磕头,老泪横流地说:“你们真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啦!”老武赶忙上前扶起二位老人,和和气气地说:“你们上了年纪的人,可不敢这样。咱们八路军是人民的军队,是老百姓的子弟兵,打敌人保护群众,是咱们应尽的责任!”“拥护八路军!”人群里的年轻人们,高兴地举着拳头,大喊起了口号。娃娃们也高兴的忘记了恐怖,小兔子似的在人群里乱蹿,欢欣雀跃。人们笑着,喊了半顿饭工夫,张忠老汉才提醒似的说:“军队辛苦了一天啦,快叫到家里暖一暖吧!”马上,人们都插到队伍里,争着往自己家里叫人。

老武被六七家拉扯着叫去吃饭。康大婶着了急,从人堆里挤出来,两只手拉住老武同志,边走边说:“孩子,快到我家里去,别人不去能行,你不去不行!”她移动着两只小脚,一直把老武同志拉回家里,亲热地安顿到炕上坐下,忙把已经做好的白面条、炒好的鸡蛋,一碗一碗摆在老武同志面前,劝吃劝喝。那股亲热劲儿,真如自己多年未见的儿子突然回来一般。康大婶坐在老武身边亲热地说:“你忘了那天查户口大娘救你啦?”老武点头笑道:“大娘,我永远也忘不了,现在我该叫你娘才对!”康大娘也笑道:“我儿早参加了八路军,你也是八路军,你到了我家里,就和回了你家里一个样,要吃要喝,要缝要补吭声,我就是你娘!”说着爽朗地笑了。

吃完了饭,门外跑来个武工队员叫老武,说雷石柱正等他去研究明天开大会的事。老武便跳下炕来穿鞋。康大婶往老武脚上瞅了一眼,见他穿着双烂鞋,忙放开手,揭开箱子,翻了半天,取出一对毡窝子鞋来说:“孩子,看你那鞋烂的,把这双鞋穿上,不然放哨把脚要冻坏啦!”老武死活不要,康大婶强要给穿,一个推,一个拉,推让了半天,还是大婶生了气,老武这才换上。康大婶笑了笑,半责备地说道:“今天你不穿上,我心里就不舒服!”

临走,老武给放了一顿饭的粮票菜金,康大婶说什么也不要,并说:“你们这样小看人!我再穷也能管起你几顿饭!”急的老武说:“这是八路军的制度,你不要,我们再不来你家了!”康大婶这才收下。

这天,桦林霸听说武工队来把维持会的人扣起了,着急的就像踩在火堆里,坐卧不安。到上午,又听见远远响起了枪声,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悄悄躲在家里吃惊。

中午,桦林霸听见街上嘈闹,顺门看了一眼,看见满街都是些穿便衣背枪的人。他返回家往炕上一躺,嘴里直叫:“完了,完了,世事又完了!”他女人见他脸发青,忙问出了什么事,桦林霸也没有答理,只是坐起来抽烟,可是两只手抖得连香火也对不到烟锅上。老婆以为他是病了,赶快伸手到头上摸摸,却摸了满掌的冷汗,便赶紧吩咐儿媳,给熬点姜汤喝。

到了天黑时分,康顺风的女人来了一趟,告诉桦林霸说武工队正审问维持会的人哩。这一说,把桦林霸更吓昏了,两眼痴痴地望着油灯,连那女人什么时走了都不知道。只记得那女人呜呜咽咽地哭着说:“你大叔,这事可得你出头救一救哩!不然他可就不能活啦!”桦林霸心里又烦又怕,耳朵里仿佛老听见外面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看见把他儿子和康顺风吊起来打!康顺风忍不住痛,给人家吐了实话:“你们不用打我,康家寨的维持会长是康锡雪,这是他叫我出头……”几个八路军就拿了枪来捉他,他撒腿便跑。忽听背后“空隆”一声,他觉得头上挨了一枪,眼前顿时漆黑,心想这下可真完了!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场噩梦,心还不住地乱跳。

他坐起来凝神听着外面,突然又是照旧“空隆”一声,一阵“沙沙沙”的声音,直向窗纸上扑了过来,他才清楚是外面起了大风,刮得大门乱响。他朝长工房喊了两声,叫康有富把大门顶好。于是又躺下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早饭时分,他被街上“”的锣声惊醒。正在心惊肉跳,又听见有人高声大喊道:“开大会啦!到祠堂院里,家家都去呀!”他慌忙穿上衣服,想起昨晚的噩梦,心里麻团一样的乱。无心吃饭,只喝了一碗油茶,便出了院门,一直往丁字路口祠堂院里走去。

快到祠堂门口,看见砖墙上,红红绿绿满贴着一墙标语,他急忙近前一看,一张红纸上面写着:“把贪污敲榨的东西吐出来!”桦林霸心中暗想:“完了!完了!他们和康顺风算账呀!”正要转身看第二条,从院里传出塌崖一般的吼声:“选雷石柱当主席!”桦林霸赶紧进门去看,门口站着两个穿便衣拿枪的八路军。院子里人山人海,从大门道到房檐下,挨挨挤挤,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人们有的高声大叫,有的流泪哭泣,桦林霸差一点吓得倒下去。原来康顺风维持会那一伙人,都是灰眉溜眼,少光无色,一条绳子串捆着。康家败那颗干萝卜脑袋低垂着,蹲在桌子前面。

这时雷石柱站到场子当中,场子里马上鸦雀无声,静了下来。雷石柱摆动两手说道:“大家选了我当主席,我就干,咱们现在就开会。今天共产党八路军救了咱们!想一想从前,日本兵烧了我们的房子,杀了人,抢了我们的东西,后来又受骗维持了敌人。这都是谁害的?今天大家都说吧!肚子里有啥就说啥,不要怕,有抗日政府给作主,咱们和那些压迫了咱们的人算账!”他这一席话,触动了人们心上的伤疤,场子里大半人都沉痛地哭开了。雷石柱又说:“不要难受,难受不抵事,把受了的苦讲出来,算账!”

刚说完,村西头的马有德老汉,从人堆里站起来,嘴动了几下要说话,忽然后面他老婆用手把他扯了一把,又往康顺风那里指了一指,马老汉便又坐了下去。一会儿他又站起来,看了康顺风一眼,突然又坐下去。

这个情景,雷石柱看得明白,便大声对马老汉说:“有德叔,你心里有什么快说吧,不要怕!天阴总有晴天时,受苦人总有翻身时。今天共产党八路军来,就好像是阴天出了太阳,有什么话放大胆子,口袋倒西瓜,都往出倒!”马老汉把身上的烂羊皮袄一脱,把胸膛一挺,大声说道:“我的脑袋拚上不要了,顶上老命也要出这口冤气。”他往前移了一步,用手直直地指住康顺风,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共种的十三亩地,日本兵要‘保管’粮,每亩九十斤,交不够,他逼我跳了井,村里人把我捞出来,他又把我押了三天,逼得把地全卖了,没吃的把两个娃都饿死,叫他给我的儿顶命!”马老汉边说边哭,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流成了几道小河。

第十八回 全村人扬眉吐气 伪人员押送政府

辛在汉的妈妈在东角里喊了一声:“我有说的话!”便气汹汹地冲了出来。她披头散发,两眼哭得核桃似的。原来春天她儿辛在汉被敌人抓到汉家山据点,为了赎儿子回来,卖了一头牛,结果钱交给了康顺风,儿子也没有放回来。昨天她听人说,她儿是康顺风送给敌人当了伪军,辛老太太又急又气,直哭了一个整夜。她走到桌前,一把抓住康顺风,好像要咬他几口才解恨,说:“你个康顺风,你个害人精!你逼的我老婆子把牛卖了,人没给我赎回来,问你那东西哪里去啦?”康明理在人堆里插嘴说:“我清楚,那钱他私吞啦!”康顺风起来诡辩,群众立时喊成一片:“不准汉奸讲话!”好多人都站起来了,伸着臂,摆着手,同时要求发言。雷石柱挥着胳膊,连声高喊:“大家坐下来,一个讲了一个讲,今天谁都有机会讲话!”大家才又都坐下。

揽工汉康三保站起来,眼里冒着火星说:“康家败给敌人当忠实走狗,亲自查哨。那天自卫团里轮我放哨,抽空回家吃了一顿饭,他查出来就罚了我五斤盐!”他刚说完,中农康天成接着起来发言。他一开口,眼里的泪珠就滚出来了,声音也嘶哑了。说了半天,别人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话,旁边知道这件事的人,便起来替他补充:原来是康顺风把他侄女强迫嫁给水峪镇一个汉奸,引进城睡了三天,就又退回来了!这件事,把坐着的妇女们激怒了!这边大婶说康顺风引日本兵杀了她的肥猪;那边张有义说康顺风要差打过他;二先生说地头蛇抢亲的事;康大婶抱着刘二则的孩子控诉康家败催租子逼下人命的事……伸不完的冤屈,吐不尽的苦水,好似黄河里的急浪,一个赶一个的涌起来。站在墙根里的武二娃,往起一跳说:“我爹修碉堡,叫洋狗咬死,这全是康顺风维持敌人害的!”满场子的人又全激动地站起了。主席大喊:“一个一个说,一个一个说!”人们好像没有听见,喊着质问康顺风:“你过去是个穷鬼流氓,整天就是凭上你那两片嘴当伢子吃饭,这会你穿绸挂缎,吃肉吃面,买房买地,问你哪来的钱呀?主席,叫他说!”康顺风站了起来,浑身发抖好像筛谷糠,刚说了几句,马有德老汉就握紧拳头大喊口号:“真坏!真坏!真正坏!万恶的汉奸!”

在这群情高涨时候,孟二愣“呼”的从台阶上冲下来,把身旁站的几个人也撞倒了。他脸色紫红,两条眉毛直挺挺地立起来,扑向康顺风,抡起蒜钵似的拳头就打。这一下,全场沸腾了。张有义、周丑孩也挽起袖口冲上去打,群众也潮一般的涌上去,一声巨吼:“打死汉奸卖国贼!”天崩地裂般的吼声,直震得四面山谷里都起了嗡嗡的回声。落在房檐上的麻雀,惊得呼一声全飞走了。

前边冲上去的人,压在康顺风那一伙人身上,后面的人上不去,捞起柴棍探着打。有一个女人匆匆地跑上来,从人腿空里钻进去,探着踢了几脚,愤愤地说:“你再欺侮老娘吧!”雷石柱看见这般光景,赶快大声喊:“大家停一停,叫他自己说。”待众人分开看时,康顺风头上的帽子也不见了,浑身是土,口鼻出了血,好似土窖里拉出来的一般。

他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身来,周丑孩爹周毛旦扑上去,激愤地吼道:“问康顺风,看他给敌人保管的粮哪里去了!”站在周毛旦身旁的马保儿爹马有德重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哼,哪里去了?敌人没拿走,还不是他姓康的一家子私吞了!说起这粮,全是在穷人身上榨的油水!”张有义爹张忠老汉,扭头把桦林霸狠狠地斜瞪一眼说:“怪不得,今天财主们一句话也不说。”桦林霸一听这话,好似迎头浇了盆凉水,顿时毛骨悚然,浑身打颤。坐在他身旁的富农李德泰,脸上也吓得变了颜色。因为他也私吃过敌人的保管粮。他用肘碰了碰桦林霸,小声说:“快起来说几句吧!”桦林霸的心“咚咚”乱跳,仿佛就要从胸口上跳出来一样。站起来倒抽了一口冷气,两条腿打着哆嗦,正要说话;康顺风突然往众人面前一跪,伸手“啪啪”地把自己的脸连打几下,显出一副苦相说道:“大家饶恕饶恕,反正我在维持会没给众人办下好事,众人处罚我就是啦!”康顺风来这一手,原来是怕众人提出桦林霸,追出他们的老根子,问题更难解决,所以来了个先发制人。

人们更加激怒了。会场里年轻小伙子们,拍着大腿说:“你跪下?你今天把你的头割下也不能饶你的罪恶!”老汉们也说:“这简直是屙到人头上拿尿洗哩嘛!不行,算账!”人群中又跟着呼叫起来:“康顺风不要耍无赖!”

这时,主席雷石柱走向康顺风,面孔很严肃地教训了他几句,康顺风便又站起来说话。支吾了几句,人群中又喊:“不要讲废话,说你贪污了多少东西,干干脆脆都吐出来!”“死了的人叫他顶命!”“退还我们的粮食!”“退还银器首饰……”一霎时,人们又喊得什么也听不见了。主席用手招呼,提高嗓子喊叫,场子里愤怒的人声,还是不能平静。

一直坐在桌边的老武,见众人如此激愤,心情也十分激动。站起来摆着手,说:“大家静一静,叫康顺风自己给大家交待!”人们马上闭住嘴,静悄悄的,眼睛盯住康顺风。

康顺风移前一步,腿哆嗦着,声音又颤又哑,向众人承认了各种贪污事实,又说敌人要一百,他就给老百姓派一百五,收下的款,有的交了敌人,有的……刚说到这里,康顺风就闭嘴不往下讲了。孟二愣跳起来向大家说:“像这样不彻底坦白的坏蛋,应当马上枪崩了才对!”“对!枪崩了!”人群里伸起臂膀,拥护这提议。孟二愣见众人赞成,早已把昨天打仗得下的那支枪提在手里,“哗啦”一声推上顶门子,上去把康顺风的领口擒住。坐在桌旁的老武看到这个情景,心想:“群众不起来斗争,要发动;群众起来了,就要注意掌握政策!政府实行宽大政策,这样打死人不行!”于是忙站起来向大家解释说:“大家慢点动手!咱们抗日政府,实行的是宽大政策,这些人过去做了坏事,咱们今天还是要宽大他们,再给他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孟二愣表示不同意,说道:“这宽大我先不赞成!看他做过多少恶事吧,整天要粮要款,逼财害命,这村谁没有挨过打?”场子里的人马上又喊道:“除了没养下的和死了的人,谁都挨过!”这时张忠老汉也接住说道:“打了的人就别说了,打一顿痛一阵,小事情。咱们算一下死了的人吧!敌人第一次来村时,光地窖里就炸死了七八口,我三小子就死在那里头!再说武二娃爹是怎死的?刘二则家两口是谁逼死的?辛在汉为何回不来……”马有德截住说道:“别数了,过去是害一命偿一命,这阵他们害死这么多人,早该办死罪了,枪崩了算了!”“对,枪崩了除了害!”“不是正经东西,狼改不了吃人,留下以后还是祸害!”人们乱哄哄地争嚷着。

老武见众人坚持要枪毙康顺风,心里稍稍犹豫了一下。再想想,觉得既然执行宽大政策,还是不杀对。于是笑着向众人解释道:“大家的意见很对,这些人罪恶虽然大,只要他们能改过,我们还是要宽大,让他们重新做人!”

老武这样解释,有些人虽然心里还不痛快;但想到老武过去给群众办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无论说什么话、办什么事,没有不正确的,因此也就同意了。富农李德泰这才擦了头上的一把汗,上前笑着恭维老武说:“老武先生,这才是行好啦,你真是开了善门啦!”二先生也附和道:“救人一命,恩重如天,老武同志真是宰相肚才!”老武对这些话,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抬头看看天色,已经下午了,便领导大家把分配斗争果实的原则讨论了一阵。当场选出五个清算委员,把康顺风一伙贪污的六百块白洋,一千多斤粮食,五十斤油,一匹叫驴,三条毡子,五斤银器首饰,还有些日用家具,都一宗一宗地算出来。马上派人到他家搬东西,把现有的粮,贷给抗属和没办法生活的人,日用家具和银器各归原主,还有一部分白洋粮食拿不出来,康顺风当众答应,把三十七亩地、两眼窑拿出来赔偿,分给没地没窑的人。

算完康顺风们的贪污账,人们长长吐了一口气。都觉得今天总算出了这口冤气。但是没有镇压了康顺风,总觉得心里是个疙瘩。

这时,又有人起来说:“老虎的头我们割了,剩下这些尾巴我们也要把他们收拾一下!”人们知道这话是指维持会那些村警狗腿子们说的,便喊道:“对!”维持会那些村警狗腿,看见斗争康顺风、康家败的阵势,早吓得恨不得地上有个窟窿钻进去。康肉肉吓得屙了一裤裆也不知道。听众人说又要和他们算账,赶快双膝跪在当院,得了疯病似的,满院转圈作揖叩头,嘴里不住气地喊:“叔叔、伯伯、婶子、大娘们,我给众人说,我只当了三个月村警,只打过三个人,要差吃过人家十块钱零二毛。今天,你们打我一顿也不屈,十块钱我退,我退……伯伯、叔叔……”接着四五个伪村警们,都照样办起来。霎时跪下一地,都是一个腔调的嘴里“伯伯叔叔”地央求。

这时,桦林霸在墙角给李德泰眨了几下眼皮,李德泰便起来说道:“主席,康明理给维持会当书记,也当了几天汉奸,为什么还叫他坐在那里?他做下什么有理的啦?”旁边有人低声说:“人家康明理可没做过坏事!”孟二愣一步跳到当场,粗嗓子响雷似地说道:“康明理就是比他们有理!”人们听了莫名其妙,正想发问,雷石柱手招了几招说道:“康明理的事,众人还不知道,他就是有功劳!”随即把康明理如何当书记,如何探情报杀死王臭子,救下老武的前情后尾,根根梢梢说了一遍。全场人人面带笑容欢呼道:“哦!没想到明理是个无名英雄呀!”伪村警们听了这件事,都望望康明理,低下了头,脸上露出羞愧的神情。

老武见这些人都向群众认了错,承认退出贪污讹诈的东西,立誓再不做坏事,便问大家道:“这些伪村警们,已经向大家认了罪,决心改悔,大家看该怎么处理?”人们说:“叫他们当场找保,以后再不能干坏事,放了他们!”伪村警们听群众说释放,感激得什么似的,都高兴地从地上起来,跑到人堆里找保人写保状。

康肉肉先是找李有红保他,李有红不但不保,还给了他个硬钉子说:“叫我保你?早些爬远点!”康肉肉碰了一鼻子灰,又去找张有义,张有义好像没听见似的,把头昂得高高的,来回摆着,爱理不理地撇着外路腔道:“闲事儿不管,问事儿不知!找别人去吧!”康肉肉一连碰了几个钉子,求张张不管,求李李不保,急得用手捶着后脑瓜说:“好你们啦,你们把我保住,我要再当了汉奸,抓住把我这西瓜水倒了!”说着就“呜呜”地哭起来。康天成和康肉肉也是叔侄,看见这个样子,才答应了保他。

要讨保的人,都写了保状,李德泰低声向二先生道:“也该有个人去把顺风保一保!”二先生随口道:“是呀,谁保一保?”李德泰道:“就你去试一试,你说句话,比我们有面子,也许行!”桦林霸也凑过来怂恿道:“你行,说句话也能说到点上,那些人肯听信你的话!”这么一说,二先生也觉得保康顺风有几分把握,便站起来向桌边走过去。

保状都送到了主席桌子上。老武拿起来正一张一张地看,听见有个人在耳边小声道:“康顺风能保不能?我保他吧!”老武搁下保状抬头一看,见是二先生面带笑容地发问。他还没来得及答话,场子里便有许多人愤声恨气地嚷道:“不能保!”“不杀他已经是轻饶了他,叫他坐几天禁闭受受罚吧!保出来怕他又当了汉奸!”众人一阵哄嚷,把二先生闹了个有嘴张不开。看看势头不对,便搭讪着说道:“嗳,对嘛!古人说:树不斫不成材,逆子不教难成器。让政府的王法好好教育教育他们才对!好!”说罢,众人也无反应,他便不声不响地退到一边。

老武对众人说:“康顺风这些人,问题很大,我看把他们送到政府,假使他还不肯悔过,那时就由大家处理!”老武话刚讲完,院里人便连声喊开了:“说的对!”“就这么办!”当下老武便集合起武工队员要走,张忠和周毛旦几个老汉,又上去挡住说:“武同志,你们武工队别走,就住在我们村吧,有你们吃,有你们穿,保管饿不着!你们要走了,日本人又来了该怎么办?”老武一听,知道大家对武工队的任务还不了解,便告诉大家武工队的工作,不专门是打仗,今天来的这些人,都是一人在一个地方领导工作。今天是为了康家寨的任务要紧,临时集合起的,他们马上还要各回各村,领导那里的群众反维持,和敌人斗争。咱们这村,要防止敌人出来扰乱,就要马上建立民兵保卫家乡。这时雷石柱也插进来说道:“建立民兵的工作,老武同志已经和我谈了,这个会上,咱们跟着就要讨论!”这样一说,人们都不做声了。半晌,张忠老汉说:“要是这样,你们的任务大,我们不留啦!”他说罢,老武吹了一声哨子,就让武工队员们押着康顺风、康家败,往靠山堡去了。他仍留在康家寨。

第十九回 保家乡青年报名 建组织民兵开会

人们看着武工队员押上汉奸们走了,都长出了一口气,好似割掉了长在身上的贴骨疔疮一样的愉快。

太阳已偏西了。人们正想散会回去,有人已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土,老武忽然说道:“大家再等一等,还有一件大事没有讨论。”人们又静下来,老武接着说:“现在咱们把维持反掉了,并不是就平安无事了;敌人会更狠毒的来报复,为了防止敌人报复,保卫咱们全村,需要建立民兵。”接着又把民兵的任务讲了一下,说明民兵就是本村的队伍,平时一样闹生产,有了情况就保护群众转移,打击敌人。最后说:“你们村过去就有民兵,雷石柱、康明理、武二娃、孟二愣都是暗民兵,他们做了好多工作。过去是秘密的,今天维持反掉了,就公开干吧!谁愿参加民兵来报名!”话音未散,张忠老汉就高兴地应声说道:“小伙子们,这是好事,你们快报名吧!我要年轻十年,非报名参加不可!”

张有义见父亲号召别人,先跑上来对当记录的康明理说:“写上我,第一个张有义,再写我兄弟张有才。”记录刚把他的名字写完,周丑孩就起来说:“写……写上我,周丑,丑……”周丑孩结巴了半天一个“孩”字还是说不出来,众人笑着打趣说:“不用难受啦!记录知道你这个结巴巴啦!”这时康大婶用手推了一把站在她脸前的一个青年人说:“人家都报名参加民兵,你这么个棒小伙子怎不说话?”那青年人转回头来,把康大婶瞅了一眼,很不自然地走到一边,又坐到另一处人堆里。

原来这青年叫康有富,二十四五年纪,家里很穷,爹是个掏炭的,炭窑塌了压死在里边了。爹手上欠下桦林霸五十吊钱的债,桦林霸便把他娘卖给了人贩子,那时康有富十三岁了。桦林霸见他已能劳动,便留在家里叫他放羊,以后又当了长工,只吃饭不赚工钱。十六岁那年,一次,一个人在山上放羊,突然来了五六条狼,扑进羊群,羊被冲散了,四下乱跑,他去打狼,就被四条狼三面围住,有一个狼扑上来,爪子搭在了他的身上,正吓得他丢魂丢魄的时候,山上过来一群锄地的,才把狼赶走。从此后,康有富吓输了胆,话也不多讲了,上嘴唇经常糊着两道干鼻涕,变的像个痴人一般。

康大婶见康有富躲开她坐到别处,正要叫他,那边李有红站起来说:“写上我李有红!”后面有人打趣说:“有红,你是我们村有名的睡觉把式,参加了民兵可不敢睡的叫日本兵把你活捉了!”李有红见众人说自己的毛病,笑了一笑。回头看见康有富,叫道:“康有富,你为何不参加民兵?”桦林霸也起来说:“参加民兵保家乡,是好事嘛;你快参加吧!”其实桦林霸说这几句话,一则是在众人面前卖好,蒙蔽众人,让众人不怀疑他;再则是想叫康有富参加了民兵,当个耳目。康有富见掌柜的叫他参加民兵,不敢不参加,也就报了名。

东房角有人喊:“写上我马保儿!”有人笑着说:“这是个犟驴脾气,参加了民兵一天能打十架!”又有人说:“这人脾气赖,看你会用不会,只要顺着他的毛,怎么办也行!”接着康三保也喊着报名。记录忙得笔杆乱动,报名的人一个紧挨一个。康明理登记完以后,把名字念了一遍,新参加的民兵和过去的暗民兵,共有雷石柱、康明理、孟二愣、武二娃、张有义、张有才、周丑孩、李有红、马保儿、康三保、康有富十一个青年。

康明理念完以后,会场上的人们纷纷议论开了。周毛旦、马有德一伙人说:“这些都是好青年!一个能打警备队十个!”“这一把子人手,都能贴到一起。”“我看总得石柱子当领导,别人扛不下来!”另一个说:“二愣也有两手哩!”“二愣猛倒是猛,就是没肚才!”……另一伙伙是富农李德泰们,蹲在墙角里,摇着脑袋低声议论道:“日本人洋枪大炮的,靠几个民兵能抵个什么?”“我看是烧香引的鬼进来!”“迟早是人家的一碟菜。”……

当下又选举了周毛旦当村主任,二先生当书记,张勤孝仍旧当了农会干事。

老武看了看天色,和雷石柱交换了一下意见,雷石柱当即宣布道:“天气不早了,大家也都累了,现在就散会,吃了饭以后,民兵都来这里集合,还有事情要讨论!”说完,场子里乱了起来:杂乱的脚步声,拍衣服声,说笑声……院里扬起一片雾一样的尘土。

晚饭后,老武和雷石柱,相随着又到了康家祠堂。一进西窑门,见张有义、孟二愣、周丑孩等五六个民兵已经来了。张有义正站在炕沿上,学老武演说,见老武走到了他面前,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便坐在周丑孩背后去了。老武笑了笑说:“张有义可是个捣蛋鬼!”

说话之间,康明理、康有富几个也来了。雷石柱检查了一下人数说:“李有红怎还没来?”武二娃说:“早就来了。”一转身把堆在墙角里的皮袄一掀说:“这不是!”李有红揉着眼坐了起来。

张有义打趣地说:“老武同志,我给你介绍,这就是我们村有名的瞌睡虫。他睡着了要没人叫的话,能连着睡十天半月,好像黄鼠转生的,嘴对住屁眼能睡一冬天。”说得众人都笑了。李有红说:“你再编排人,小心老子毁了你!”张有义接着又说:“给你个枕头睡觉就不毁我了!”说得众人又笑了。

老武说:“开会吧!”等大家静了下来,老武接着说:“维持反掉了,民兵建立起来了,大家都自动报了名,这很好。今天咱们要组织一下,讨论一下今后的工作。康家寨编个分队,大家选个分队长,看……”老武的话还没说完,大家便响鞭炮似的乱叫着选雷石柱当了分队长。众人笑着拍了几下手,欢迎分队长领导开会,雷石柱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没经验,以后全凭大家出主意啦!咱们是民兵,比村里群众就要多操一份心,多辛苦一些。康家寨名誉出去了,打死了日本兵,反了维持,咱们更要多操心,防备敌人报复。”正讲到这里,听见炕角里李有红打了个喷嚏,张有义圪圪嗤嗤笑个不住。原来雷石柱讲话时,张有义见李有红又把眼合住,便搓了一根纸捻子,轻轻捅到李有红鼻孔里。李有红被闹醒了,笑着要打张有义。老武说:“别闹啦,注意听!”雷石柱才又继续说道:“我看以后站岗放哨,探消息……都要讨论一下,看大家有些什么好意见?”

孟二愣说:“岗哨站不站也淡事,反正敌人出来就打,敌人不出来我们就干别的。”康明理说:“你不放哨,怎能知道敌人出来?”马保儿看了康明理一眼说:“一天起来尽站了岗,啥事也不要做了。”大家你一言他一语地乱吵,吵来吵去,最后决定了白天儿童们放哨,夜晚民兵们轮班放哨,民兵们放了哨顶抗勤工。

讨论完放哨,又讨论武器问题,张有义说:“别的都是小事,第一是枪要紧,咱们是民兵,既是带了个兵字,就得有枪!队伍上人常说:枪是第二性命,我看没有第二性命就不能保卫群众!”李有红也说:“有了枪就好说了!”接着乱纷纷地说:“让上头给我们发枪吧!一人发一支步枪,再发些机关枪!”武二娃加了一句说:“再发上个筒筒炮,咱们攻汉家山吧!”众人一面说,一面眼都看着老武。

老武说:“你们不要看我,我又不会造枪,我的手枪还是夺的敌人的!靠上级发枪也没有那么多,全边区这阵有十几万民兵,一人要发一支枪的话,用木头割也来不及。再说,咱们民兵和正规队伍不一样,咱们的任务不是攻城夺镇,主要是保卫群众,挤敌人。”老武扫了众人一眼又说:“要枪也容易,敌人手里多得很,咱们瞅空子打几个便宜仗,问题都解决了。”康明理接上说:“陕北红军闹革命,起初只有两支破枪三颗子弹,还有一颗塌火的,如今多大世事了!”孟二愣也说:“前天我们还没一支枪,昨天跟上武工队打了一仗,马上就有两支了!只要打仗,枪不愁。”一气说的大家都兴奋起来了。老武又说道:“过些时,可以给你们发些地雷,以后每个民兵都要学会埋雷。石柱,把咱们现有的武器可以先整理分配一下。”

雷石柱说:“现在就是有五颗手榴弹,昨天缴下的那两支步枪,还有我的一支火枪!”李有红说:“我也有一支火枪!”老武说:“看谁还有什么武器,都可以拿出来!”武二娃说他有捡下的一排子弹,马保儿说他有两颗手榴弹,是一九三七年溃军下来捡下的。张有义高声说:“我有一支三八步枪!”众人忙问哪里来的,张有义撇着京腔说:“还在日本人那儿,等我高兴时取来得啦!”众人都笑了。

最后讨论分配武器问题。周丑孩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背、一、一支!”张有义说:“你算啦,结巴子嘴说话都不连利,保险打枪也没准头!还是叫我背上一支抖一下本事吧!”周丑孩生了气,连结带巴的嚷叫不赞成。李有红趁此想报复张有义一下,便说:“叫你背上枪,嗨,又该到姑娘们脸前表现表现了,这回可不愁找对象了。”笑闹了一顿,老武解释了几句,大家提出步枪是二愣得的,应该给二愣一支,雷石柱也应该给一支,两支火枪只有李有红和张有义会打,给他两个人,手榴弹给众人分开。张有义说:“火枪那个玩艺我不要,我是民兵,又不是打山的。要不然咱抓纸蛋,谁抓住谁背。”众人都说不合适。张有义又说:“放哨时候应当拿步枪!”雷石柱说:“这倒可以。大家都想要步枪,只要咱们好好干,那不愁!”

散会以后,天已小半夜了。张有义对雷石柱说:“石柱哥,今天我先放哨吧!”雷石柱说:“可以!”张有义说:“那么你把步枪给我背吧!”雷石柱笑了笑说:“拿去!”

张有义拿到步枪以后,连忙跑回家里,把鞭子上的红缨子拆下来,插在枪口上。换了件新棉袄,背着枪前街后街夸耀了一回。这才跑去放哨。

第二十回 老武半夜得急信 石柱动员砍树人

鸡叫时分,老武正睡的美,“咚咚咚”外面有人打门。那声音,好似擂鼓一般,非常之急。老武从梦中惊醒,还没穿衣服,先把手枪握在手里,轻声问:“谁呀?”“是我,快开门!”老武听出是孟二愣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急忙穿衣下炕,开了门便去点灯。待他点上灯回头一看,见孟二愣身后,跟进两个人来。

一个有二十八九年纪,粗胖个子,肉团团脸,两条浓眉长到了一块,鼻子好似一头蒜。一只手提着支牛枪,一只袖子是个空筒筒。这人是退伍军人赵得胜。一九三七年,八路军北上抗日,他在平型关大战中,被敌人的机枪打断了左臂,下来住了三个月医院,左臂成了残废,便退伍回到家里来。这次马区长到望春崖组织民兵,他因为是共产党员,过去又在村里当过自卫队分队长,不愿受敌人的蹂躏,积极帮助马区长,在村里组织起秘密民兵。他虽然只有一条臂膀,可是打枪非常准。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一把手”。后一个是桃花庄的民兵分队长崔兴智,今年二十四岁,生的皮肤很黑,穿一身黑衣裳,腰里插两颗手榴弹,灯下一看,真是黑人一般。

老武看了片刻,开口问孟二愣:“他们是哪里来的?”孟二愣说道:“他们说是从望春崖、桃花庄来的,我们从前在汉家山赶集,也常见面认得,就是不知道谁叫什么名字。”老武听罢,心中正在疑惑不定,带牛枪的那一个人,一步跳到老武跟前说:“你就是武得民同志?”老武应了一声是,那人便伸手到腰里去摸,摸了一阵,掏出来一封信。老武接信,打开凑到灯前一看,是马区长写来的,上边写道:“武得民雷石柱二同志:今天听说你们那里的维持反掉了,桃花庄、望春崖两村的维持,昨天也一齐反掉了,我现在正发动群众,准备进行砍桦林斗争。上级指示说:不要给敌人一根木料,不容易保护时,可以毁了它。大家要努力发动群众,粉碎敌人修铁道的计划,阻止敌人蚕食,把他挤出去。你们那里发动的如何?我有很多事还不能离开,今介绍桃花庄民兵分队长崔兴智、望春崖民兵分队长赵得胜二同志,前去你处,共同商讨反木材斗争。马长胜。”

老武看罢,惊喜异常,忙笑着招呼那两人上炕,不住地说:“早就听说过你二人的名字了,想不到今天见啦,很好。”随即又吩咐孟二愣,去叫雷石柱快起来,有要紧事讨论。孟二愣飞跑出去。

不一刻,雷石柱来了,进门见有两个人在炕上抽烟,有几分面熟。走近仔细一看,认出是桃花庄分队长崔兴智和望春崖分队长赵得胜。上前握住两人的手,亲热地说:“哎呀,今天是什么风把你们给刮来啦!过去咱们常在行政村开会,三天两头见面,自从敌人占了汉家山,快一年没见面了。咳呀,哈哈……”崔赵二人也笑着说:“可不是快一年啦,过去一起工作过的人,多时不见面还想的不行!哈哈……”三人说笑了一小会,老武便把刚才那封信递给雷石柱看。雷石柱接过信刚念了几句,便高兴地大笑起来:“老武同志,那可闹好了哇!”接着又继续往下看。老武笑了,炕上那两个人也笑了。只是孟二愣一人,好似装在鼓里,摸不清他们高兴什么,一时心急,便把头也凑到灯前,争着和雷石柱看信。可是他不认识字,只见满纸弯弯扭扭,不晓得写了些什么。于是他急得跺着脚大叫道:“到底是什么事?你们专捉弄我这睁眼瞎子啦!”雷石柱看罢信,把信上的事说了几句,孟二愣便高兴地又去放哨去了。

雷石柱们四个人在家里开起了商量砍桦林的会。

交换过三村情况,村里鸡已叫了两遍。老武把水笔日记本掏出来,说道:“大家自己估计吧,看自己村能动员多少人?”桃花庄民兵分队长崔兴智说:“反木料斗争,我村可负责动员一百五十人。”一把手赵得胜擤了一下蒜头鼻子说:“我们望春崖动员一百五十人也没有困难。”雷石柱想了一下,也说:“我们村比你们的村子大,动员上二百名。”老武听了三村动员的人数,共是五百多人,不由得心里兴奋起来,两条胳膊,好像喝醉酒似的,在空中乱摆着说:“这次大家加油干!反木料斗争,不成问题能胜利完成。七天以内,各村把人都动员好,除去民兵要放警戒,其余的人编成三个大队,到十一月十三那天,鸡叫吃饭,天明赶到桦林山就干。”

讨论完毕,正好天色大亮,崔赵二人要回,老武又给马区长写了一封回信,告知会上的规定,交给崔兴智带回桃花庄去。把崔赵二人送走,老武雷石柱就分头到各家做动员工作。一连好几天忙得不可开交。

桦林霸自从那天开罢大会以后,一面因心中气愤,不能发泄,一面是担心康顺风到政府里事情闹大,露了馅子,愁思成病,每日饭也不多吃,躺在炕上长吁短叹。只打发老婆,白天在村里打听点消息,看风行事。

有天黑夜,桦林霸的老婆小算盘从康顺风家串门子回来,已有三更天,村子里人已都睡了。她路过马有德老汉门上,看见家里还点着灯,窗子上明晃晃的,有几个很大的人影子在动。那女人一见,心中生疑,蹑手蹑脚地走近墙根偷听。听见里面雷石柱的声音说:“我们村去一百多人,用的家具多啦,你老人家不是还有一把大斧,把它拿上,咱们人多手快,最多三两天就砍光了!”小算盘没头没尾听了几句,屋里便静了下来,等了老半天,还是没人说话,她冻得不行,正想走开回家,这时,屋里有一个粗声音传出来:“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先下手为强!咱们不砍,敌人还不是要抓民夫给他砍?咱们砍了还能变卖成钱,要让敌人砍去修起铁路,这一带的老百姓可就算害上贴骨疔疮啦!”又听见一个老汉咕咕哝哝地说:“不管怎么说,桦林山总算咱村几辈子的个宝,刨药材,采蘑菇,打野兽,往年家家都有几两银子的进项。民国年虽说票子不值钱,砍一背柴也能卖一升谷米,如今砍了实在心痛!再说三天两天要砍座山,你们试试,万万是办不到!半道上日本人知道了,那就坏了!”一场争辩之后,屋子里又无声无息的静下来。

停了老半天,蓦地,窗上一个老大的黑影站起来,挥着手说:“砍了林子是可惜。可是咱们只要保住这地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往后还不是要啥有啥!”小算盘听到这里,心乱如麻,再也听不下去了,正要回去告诉桦林霸,又听见屋里雷石柱的声音:“别说了,大家回去准备吧,后天就动手干!”“吱”的一声,窑门大开,开会的人涌了出来,小算盘急忙蹲在墙角里,黑暗中也看不清出来的是哪些人;等人们走净了,她才快步跑回家里。见了桦林霸,把刚才听到的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桦林霸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过了一阵,他从炕上起来,手摸着光溜光的脑门心,在地上走来走去绕了几个圈子,长长吐了口气,走到油漆书桌前,自言自语地说:“阎罗殿上撑好汉,我叫他们一个个都从我手上逃不出去!”马上抽笔开砚,写好一封情报,第二天,便差康顺风女人假装探亲戚,送往汉家山据点。

这几日,据点里的敌人,正忙着运东西抓民夫,积极准备砍山。接到桦林霸送去的情报,说这一带群众准备砍桦林,非常生气,当下就点起伪军日军几十名,准备袭击砍山队。

第二十一回 三村民兵放警戒 五百群众砍桦林

到了十一月十二这天——砍桦林的前一天,张勤孝忙着挨门去检查督促。他先走到周毛旦家,见周毛旦女人正在蒸干粮,媳妇在炕上补皮袄,周毛旦蹲在地上修斧把子,见张勤孝进来,忙站起说:“快上炕暖一下!天气真冷!”他媳妇也忙拿来烟袋。

张勤孝坐在炕沿上,一面抽烟一面问道:“都准备现成了?”周毛旦说:“正准备哩!误不了事。”停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去年春天闹维持,和你闹架,把你逼上走了,这都怨我脑筋不开,上了康顺风的当。”周毛旦女人也插上说:“维持了,丑孩也没白放回来,真是吃亏又上当。早就想找你赔个不是,勤孝哥!你可别见他的怪,他那二百五人,三句话不投就和人吵!”张勤孝忙说:“我知道毛旦哥的脾性。那次吵架也不怨毛旦哥,都是受了康顺风的害啦!”停了一下又说:“我那回也不该丢下工作不管,自己躲上走了,上级也批评了我。”周毛旦说:“村里人没齐了心,你一只手也拍不响!”张勤孝说:“这阵我们都成了干部啦,咱们自己要好好团结,啥工作也应当起模范,总要拿出个公字来,为老百姓办事!”周毛旦说:“我这是新手,总要你们老人手帮助啦!”张勤孝说:“有什么事我们和村里人多研究,互相帮助!”谈了一阵,两个人一块出来,去各家检查。到街上没走了几步,迎头见康三保背着三把大锯,走了过来,张勤孝忙问:“这是哪里借的?”康三保说:“刘家畔我姑姑家村里借的。解树离了大锯可不行!”张勤孝高兴地说:“来回三十里倒回来了?”康三保说:“天不明我就起了身。”说着走过去了。张勤孝和周毛旦又到别的人家去检查,家家都在忙着准备:刮锯的刮锯,磨斧头的磨斧头……

晚间,周毛旦又来接了一下头,说都准备好了。

鸡叫时分,张勤孝一睁眼,见窗上泛起白色,赶快穿衣起来,叫醒老婆做饭,出门到村里喊各家起床。

外面有雪花飘打,满天乌云,天空如锅底一般。家家房顶上,冒起一缕缕炊烟,好像浓雾一样,罩着村子。张勤孝见各家都已生火做饭了,心里非常高兴。出了大门一扭头,见雷石柱背着枪,引着几个民兵,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说:“勤孝哥!我们民兵们先走了,老武说你们也早点动身吧,就是下雪也要砍!要不,怕来不及!”说完,匆匆忙忙地走了。张勤孝也忙返身回家吃饭。吃了饭,刚放下碗,街上周毛旦已敲锣集合人。

康家祠堂门前,好像赶集一样,人越来越多了,拿着家具,带着干粮,一群一伙的向这里聚集。天气异常冷。老汉们呼出来的气,在胡须上结成了霜,年轻人们的脸蛋冻得通红。人们吵嚷着,踏着脚,兴奋地谈论着,好像出征前的队伍。张勤孝周毛旦负责查点完人数,便领队出发,人群随后一溜长蛇阵的走着。

北风越刮越大,阴云越阴越厚,不一阵,鹅毛大雪,漫天飞舞,举目一看,四山白茫茫的一片,好似银铸玉塑一般。砍山队迎风冒雪,刚走出村外不远,看见对面山梁上,望春崖、桃花庄的砍山队也来了。唱的笑的,喊的叫的,人们的心,都烈火一般。路被雪盖没了,领队从排头传下话来:“上山了,大家操心!”人们便一个拉一个,喊着叫着往上爬,好像一条铁链。

不一阵,三路砍山的人,都上了桦林山。满山的树木在寒风中挺立着,粗的、细的、高的、低的,密密层层,好像人头上的头发一般。人们都记得,每年夏天,这林子长的多么俊秀,多么的茂密呀!花儿红,叶儿绿,树枝交叉着树枝,人们做活做累了,便钻到这凉飕飕的林子里,采野果子,歇晌午。可是现在为了和敌人斗争,人们要把这心爱的宝库砍掉!人们清楚的知道,日本打不走,林子再好,也不能够幸福地享受啊!没有一个人犹豫,划分了地界,五百多砍山群众,分开几伙,散到每一个角落,像太平年打围场似的,挥斧搭锯,开始了工作。两个人守住一棵大树,锯的锯,砍的砍。这边“砰嗵!砰嗵!”那边“嘶哗!嘶哗!”这边有人高兴地唱起了“牛枪小调”,那边有人在乱喊大叫。斧声、锯声、人声,霎时响遍山林,那声音真好似六月天发山洪一般。

一阵工夫,每个人头上的汗,都滚滚如雨。只听得这边有人大声喊过来:“倒呀!倒呀!操心!腾开!”人们乱跑着过来看,“嘭”的一声,一棵三丈高的桦树砍倒了,接着那边也有人在叫:“倒呀,倒呀,那面拉锯的散开!西头那桦树下的人,快跑开,大树向西头倒下去了!”“嘭”的一声,又一株树倒下来……

一会,东头又有叫声起来,接着是大树倒下来的声音。忽然那边有人“啊哟啊哟”地叫了几声,周围的人忙停了手一看,见是李元元倒在了雪里,有几个人忙跑过去扶了起来,见李元元左手被倒下来的树枝打破了,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流了下来。张勤孝从腰带上撕下一条布,给包扎住,说:“你回去吧!”李元元摇了摇头说:“没要紧!”人们都劝他回去,但他只是摇头,咬了咬牙,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又继续工作。“嘭嘭嘭……”数不清倒树的声音,从各个角落响起来。整个桦林山,好像地震似的动荡起来。桦树一棵一棵地往下倒,飞溅着雪花;山雀野鸡,惊叫着四处乱飞。人们在白地毯似的雪上跑着,嚷着,好似从前打山围歼野狐、山羊一般。张勤孝领着他的大锯组满林子飞跑,听见这边“嘭”的响一声,赶紧过来搭起大锯,三尺长一截,三尺长一截地锯起来,锯成了敌人不能当枕木用的材料。锯完,赶快又跑到另一处。

就这样锯着砍着,约摸晌午时分,人们正干得热火朝天,突然山后边,“叭”的响了一枪,山顶上飞跑下一个人来。跑到张勤孝跟前,喘着气说:“敌人出来了!不过不要紧,老武领着三个村的民兵,卡住山那面那个细腰路,雪下了这么大,那坡又陡又滑,估计日本人他上不来!就是上来,手榴弹也够他吃喝的!”

张勤孝听完,向林子里吹起一声哨子喊道:“敌人出发了!大家别怕,加油砍树,保险没事!”马上众人又加油干起来了。虽然山那面的枪声,连续打得很急,可是没一个人害怕。斧头砍的更紧了,锯子拉的更快了。

天快黑时,风雪停息了,山那边枪声也不响了,砍山队把能做枕木的大树,砍倒了不少。大家正在围着火堆烤着吃干粮,山头上老武带着警戒的民兵下来了,人们一齐围上去,高兴地喊起来。民兵们也叫喊着,有的披着日本大衣,有的背着三八步枪,张有义戴着顶日本钢盔,指手划脚的给众人讲他们打仗的情形:“我们正在山上趴着,对面山上来了有十几个敌人,向我们一股劲开枪,我们听了老武的话,一枪也没还。一阵枪停了,敌人向我们这面冲了上来,我们还是没动,等到离我们有几十步光景,老武打了一枪,我们站起来,就喊杀,就扔手榴弹,敌人顺山坡滚了下去,滚成个雪蛋了,哎呀……”张有义正讲得高兴,猛不防武二娃从后边给他脖子里洒了一把雪,冰得张有义只是个弯下腰,往外掏。人们笑成了一团。老武向四周看了一遍,见一座黑压压的桦林山,砍得乱七八糟,遍地都是三四尺长的木桩桩。说道:“这下叫狗养的们再抢!”民兵们都挤在火堆前,烤着吃了些干粮,老武又告诉了各村干部,再砍两天,就差不多了。要防备敌人报复,不能大意。各村砍山队这才说说笑笑各自回去。

第二十二回 过大年民兵放班哨 送酒肉特务设机关

砍了三天三夜,桦林山上,只剩下些不能做枕木的小树了。为了防备敌人报复,干部就动员全村空舍清野,每天派民兵,到据点周围活动。转眼间已到旧历年关。康家寨虽经过敌人一年来的压榨,家家光景都不如以前了,可是三百六十天,好容易才熬到过年,又反掉了维持,得到解放,家家都是想尽办法籴米买面,割肉打酒,忙着准备过年。

到了除夕这天,雷石柱沿门串了一趟,见家家都在蒸馍馍,扫院子,贴对联,忙忙碌碌,和日本人没来以前差不多。雷石柱每到一家,总要提醒大家说:“你们闹成这样,要是敌人出来扰一下可就要吃亏哩!”人们都是摇着头说:“没事,敌人也过年呀,保险不会来!”有些民兵,叫去放哨,也推推辞辞地说:“过年用不着放,叫民兵们也休息休息吧!”雷石柱看到这个光景,虽然不大舒服,但他也暗暗想:“一年三百六十天,就过的一个年,听说外国人是过阳历年,可是他们来到中国,也许要过一下老百姓这旧历年哩!”这么想着,刚才的一点担心,也就没有了。

回到家里,老婆吴秀英正在糊灯笼,不太高兴地说:“天天忙,夜夜忙,一年三百六十天,腊月三十日你都忙得不能给家里做点活,你看院也没扫,火塔子也没垒;我长上四只手也做不完呀!”雷石柱笑了笑,便找了把扫帚把院扫过,拿箩头提出一箩头炭,蹲在当院垒火塔子——把炭块堆积成塔的形状。

原来这里过旧年的风俗,初一天不明就起来,首先得把当院的火塔子点着。因此这个火塔子一定要在除夕的白天垒好才行。

雷石柱正垒中间,马保儿从大门外进来,笑着说:“分队长也忙着过年啦!”递给雷石柱一封信又说:“我爹到靠山堡送我姐姐,碰见老武,给你捎来个信。”雷石柱拆开一看,忽然眉头疙皱起来,马保儿见雷石柱的神色不对,便有点担惊,小声问道:“信上说什么?又出了啥事啦!”雷石柱随口“嗯”了两声,便回家披了件衣裳,出来对马保儿说:“你先去,把各代表召集来,告诉张勤孝叫把农会小组长们召集来,都到祠堂院里,老武来了信,我给大家说一说!”说罢便从大门出去了。马保儿也摸不着又出了什么事,看雷石柱的样子,一定很紧急,因此也就慌忙到村里叫人。

雷石柱出来,先把民兵们召集到一块,说:“老武刚才来了个信,说敌人今年在康家寨吃了大亏,趁过年说不定会来报复,叫咱民兵特别下点辛苦,提高警惕,以免老百姓受了损失!”随即把信掏出来,又叫康明理念了一遍。

刚念完信,张有义就噘起嘴说:“哼!老百姓过年,民兵不能不过年呀?放哨可以,年初一这顿羊肉饺子可不能叫误了!”马保儿听见张有义开口先说吃,就有几分冲了他的犟脾气,便反驳道:“成天就是说吃,我们村里成立起民兵,是为了保护老百姓嘛!咱们吃点苦没关系,总不能叫全村人有个差错。今夜岗哨更要加紧哩!”张有义回嘴道:“你不说吃,是不是?初一给你吃糠面窝窝头你高兴!”康有富说:“依我看没事情。我们打的敌人出也不敢出来了,怕啥?安心睡觉吧,敌人也过年哩!”这时孟二愣飞起眉,跳起来说道:“敌人报仇还管你过年不过年?又不是娶媳妇嫁闺女,要挑黄道吉日。要是敌人来了,哼!过年?我看过周年吧!没人放哨我一个人去。”李有红也从炕上坐起来说:“我也去!”张有义说:“你去和不去一样!”李有红问道:“怎么一样?”张有义说:“你那瞌睡大王,敌人来也不知道,还不是和不去一样!”

讨论了半天,最后意见一致了,都说要加强岗哨,保护全村过大年。决定在离据点五里路的牛尾巴梁上放班哨。雷石柱马上就把民兵分成两班。第一班雷石柱、李有红、马保儿等五人,其余的算第二班,后半夜替换。

第一班的民兵,都带上武器穿上皮袄走了。雷石柱忙又来到祠堂院,见干部们都到了,便把老武的来信说了一遍,众人商量了一番,张勤孝、周毛旦几个干部,便分头去动员群众,叫家家把牛驴牲畜寄到村外,铺盖吃食都收拾妥当,一听见打手榴弹,就往村西炭窑里躲。有的人家听了干部们的话,马上就收拾东西,往山沟里送牛羊空舍清野;有的人家却私下里说:“嗨!真是脱了裤子放屁:找麻烦咧!有民兵保卫,万无一失。再说十冬腊月滴水成冰,牲口寄到村外,又没棚又没圈,冻死谁赔呀?”因此虽经一番动员,多数人抱有侥幸心,只有少数人家,把牲口寄到村外了。

桦林霸这天早晨接到敌人的一封信,说夜里要来“扫荡”,叫他把民兵想法拉住,不要放哨,事情办好了赏他一千块钱。

到下午,桦林霸见雷石柱把康有富叫去开会,心中便紧了一下,不由得愁闷起来。双手摸着光溜光的脑门心,在地上乱转圈圈。

过了一阵,康有富开会回来了。桦林霸赶快叫到面前,手摸着焦黄胡子亲热地问道:“有富,你跟民兵们开什么会呢?”康有富吱吱哼哼地说:“布置叫今黑夜站岗放哨哩!后半夜的一班就有我。这闹的连个年都不能在家里过!”桦林霸一听说加强岗哨,立刻惊得眼瞪了挺大。又听到有富说后半夜一班有他,脸上才泛起点喜色,翘起个大拇指,在康有富脸前摇摇晃晃地说:“嗨,你们民兵,实在辛苦啦!为了老百姓,过大年都还要放哨,忍饥受冻,担惊受怕,这都是为了全村人安生呀,真叫我们过意不去!”说着,显出几分感激的神态,低着头,把光溜光的脑门心,一把一把不断地摸。半天,声调更亲热地对康有富说:“有富,你看你在我这里做活,做的实在不错,今年过年,我本想掌柜伙计,坐到一喝几盅,可是你们民兵的公事更重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看这样吧——”桦林霸笑着露出一排黄牙齿,转身对里间里的老婆说道:“今黑夜,炒上一斤肉,倒上二斤陈酒,给有富带上。”

小算盘正和儿媳们坐在里间房炕上包饺子,听了这话,把脸一板,向外叫道:“把你个老糊涂虫,东西是钱换来的,又不是土块,把你个老不……”她正想如往日似的又痛骂一顿,忽然想到过年不能说不吉利话,便把嘴闭住了。这时桦林霸从外间进来,赶快给小算盘示了几个眼色,低低说了几句,小算盘便挺机灵地随口答道:“可真是,有富这娃娃不错,你看年不能在一块过,那就黑夜带上些酒菜吧!”康有富听见小算盘也说开了,便很感激地说:“不用麻烦啦,要有的话,带上壶酒挡一挡寒也就够啦!”桦林霸把头一偏说:“说是说,带上一壶酒,还能光你一个人喝呀,再说和你一块放哨的民兵们,为了全村人辛苦一场,拿去叫大家都喝上一盅,就当作我姓康的对抗日救国的一点小心意。”小算盘也插嘴道:“婶子把肉给你们炒的香香的,吃吃婶子这手味!”康有富一听,也觉得说的是理,其实他根本也想不到这里边会有什么阴谋,当下便高兴地答应了。

半夜,第二班民兵开始换哨。康有富起来,进厨房里拿上酒肉出来,民兵都已走了,康有富随后飞也似的赶到牛尾巴梁上,把桦林霸慰劳的意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孟二愣一把拦住说:“这狗杂种不会放上砒霜吧?”康有富说:“看你,不要把人家的好心当作喂猫食!我看这老家伙倒有点转变了!”康有富还没说完,张有义早把酒瓶子端起喝了一口说:“喝吧,喝了是五八,不喝是四十,送来就喝!该斗争他,照样!”接着“咕嘟咕嘟”又喝了几口,其他的民兵正冻的没法招架,见了酒肉,不管三七二十一,凑到一堆吃喝开了。过了半个时辰,孟二愣突然惊叫道:“啊呀!坏了,看村子那边是怎啦?”众人急忙回头一看,见村子里冒起火光,照得两面山上通红。康有富说:“嗨!今天过年啦,谁家院里能不摆塔塔火?我出村时,见有些人家已经点着了。”于是又放心的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

大家喝酒闲谈,谁也忘记放游动哨了。就在这个时候,汉家山的敌人,已经从沟底下摸过来。这股敌人,不骑马不带炮,不咳嗽不吐痰,穿的都是软底鞋,一路上轻脚轻手,直摸到康家寨背后的山坡上,便都趴下了。带队的猪头小队长,这时站起来,向村里一望,见家家院里烧着一堆炭火,全村子安安静静。等了大半天也没有一点响声,马上便把四十个伪军分成四路,把村子包围起来。他亲自带着三十个日军冲进村里,见门就进,见人就抓。

第二十三回 日本鬼杀人如割草 张老汉诱敌跳绝崖

雷石柱第一班放哨回来,躺了没有一个时辰,忽听见街上狗乱咬,又听见人声嘈杂,哭喊成一片。急忙从炕上往起一爬,不由得通身打了个寒战。他跳下炕,轻轻地开了屋门,站在院里听:村子里的脚步声,哭嚎声,愈来愈大了。他急忙跑到大门上,从关着的大门缝里往外一看,黑黝黝的见扑过个人来,“砰!砰!”几脚,“哗啦”把门踢开了。雷石柱急忙闪在开了的门后,借着门外的火光,他看清了进来的是个日本兵,端着上刺刀的枪,凶狠狠地往里撞。雷石柱举起顶门杈照着日本兵的后脑,猛力一棍打去,那个日本兵没哼一声,便倒在地上死了。

雷石柱赶忙回到屋里,把吴秀英喊醒说:“快!快!敌人来了!你快躲,我要冲出去!”吴秀英吓得愣怔住了,全身发抖,一把抱住他的腿,呜呜地哭着说:“不能只管你跑呀!要死死在一起……”雷石柱又急又气,二话没说,拉着他女人,一下跳进山药窖里,把他女人留在窖里,他又跳出来,把上边盖好,拿起日本兵的枪往外就冲。忽然又停住脚寻思道:“敌人一定把村子包围了,光我一人一枪能冲出去!?”想了一下,便把那个日本兵的衣帽全剥下来,急急慌慌地穿戴在自己身上,把帽檐拉下来,掩住眉眼,这才走出门去。

街上,手电火把照得通明。满街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日本兵跟在后面,用枪托皮鞭赶打着,喝喊着。张忠老汉头上被打破了,马有德被剥成了光身子。孩子们哭着,喊着,乱纷纷的一团。雷石柱挤在人堆里,看见这个情景,心疼得连头也不能往起抬!人们见他过来,以为是真日本兵来了,吓得都往两边挤。雷石柱趁空紧跑几步,赶到村口上,听见黑暗中好几个声音吼道:“什么人!站住!”雷石柱听出是放哨的伪军,便假眉三道的口里咕噜道:“太君的,莜面昛饹一马司!”北风刮的很大,伪军们也没有听清说什么,把他当成是日本兵了,便没再问。雷石柱脱了险,撒腿飞跑上牛尾巴梁。

敌人把全村男女老幼,一齐赶打到康家祠堂旁边大场里。场当中,七横八竖地堆着一堆桌椅板凳、乱柴乱草,烧着熊熊的大火,火苗有两三丈高,照得半个天都红了。场周围站着几十个敌人,枪上都上着刺刀。全村人被围在火堆前面。

猪头小队长手里握着明晃晃的洋刀,和独眼窝翻译官,走到人群前面,唔哩哇啦地说道:“谁的是民兵?嗯?说,不说通通的斯拉!”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全场静得鸦雀无声,只有呼呼的西北风狼嚎般的吼着,火烧得更旺了,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火光映着张忠老汉愤怒的面孔。日本人连问了几声,也没一个人吭气,气得猪头小队长喉咙里好像猪叫似的,“嘿嘶,嘿嘶”直响。叫了半天,把手中的洋刀打闪似的在人头上晃了半天,人们依然沉默着。猪头小队长大喊一声,扑过去从人堆中拉出个年轻媳妇来。那媳妇穿着一身单衣裳,全身冻得站都站不稳当了,火光里照见她惨白的脸,嘴唇变成了黑紫色。原来是孟二愣的女人。

猪头小队长问道:“你的说,说了的不杀!”那媳妇急急巴巴地说:“我不不……不知道!”猪头小队长叫了一声,马上扑过两个日本兵来,举起枪托,照那媳妇肚上腿上,没头没脑地打,打一阵问一句,问一句打一阵。那媳妇忍着痛说:“不知道!……”一阵昏过去,一阵又醒过来,疼得满地打滚,忽然翻了个身,喉咙里“哦”的一声,便不动了。在场的人看了,都是眼泪滚滚,心中十分难过。

猪头小队长又拉出个年轻小伙来问。人们一看,是李元元。猪头小队长问:“你的是民兵?”“不是。”“谁的是?嗯?”“不知道!”“砰”的一洋刀,李元元愤怒地向前扑了两扑,终于倒在血泊里了!

李元元妈冲出人群,扑到儿子身上,大声嚎哭着,妇女们难受地捂住脸,眼泪从手指缝里往外流。翻译官走到人堆前,人堆挤得更紧了,女人们尖声叫,娃娃哭得奶头也塞不住嘴。翻译官一把拉出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来,装得和气地说:“小朋友不要怕,谁是民兵?你好好地说。”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塞在小女孩手里。康明理几个民兵一见,顿时把心收紧了,眼睛瞅着,握着两手心冷汗,只怕孩子不懂事说出来实情。可是那女孩,说了声:“我不知道!”把糖丢到火堆里了。翻译官气得两条眉一竖,提起那个小女孩子,一下就扔到火里,一时头发着了,衣服着了,小孩被活活烧死。看着这情景,人们难受得心如刀割,仇恨的火,好似眼前的大火似的在人们心中燃烧。辛老太婆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披头散发,像疯了一样,连哭带骂:“断子绝孙的日本鬼子呀!你们抓走了我的儿子,又杀了我女儿,老娘也不活啦!”旁边的人扯也扯不住,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照准翻译官的面门打去,“嗖”的一声,翻译官把头一偏,石头打在他后边的一个日本兵的脸上,黑血直冒,口里“啊呀呀”乱叫。马上冲进六七个敌人来,刺刀在火光里闪着,照准辛老太婆左一刀右一刀地刺,不一时,辛老太婆浑身被刺成血人一般,躺倒死了。

猪头小队长眼睁的像铜铃,洋刀在冻硬的地上敲着,喊道:“通通的坏了心的!通通的斯拉!”人群挤得更紧了,变成了一颗疙瘩。场子边上的敌人散开了,架起两挺歪把子机关枪,开机关枪的人趴倒了,枪机“哗啦哗啦”的响,人群中的儿童,吓得大声地哭嚎。

二先生吓得上下两排牙齿不住敲打,心中想道:“说了吧!死上几个民兵就能救下全村人!”李德泰吓得好像害了打摆子症,抖的脚也站不稳了,有好几次想跑去说,但看看康明理几个民兵的神气,念头又打消了。四五个民兵被人群围在当中,挤得上气不接下气,康明理对别的民兵们低声说:“舍上命干吧,反正是个死!”周围的人也低声地说:“干!”正要发作,忽然张忠老汉从人堆中挤出来,站在敌人面前,面无惧色道:“谁是民兵,我都知道。民兵都在村外住着,我引你们捉去!”小队长听着高兴地笑了,双手拍着张忠老汉的肩膀说:“你的顶好,前边开路的,捉住民兵,大大的有赏。”张忠老汉赶忙又说:“民兵多哩!皇军把兵马都带上吧,少了捉不住!”日本人答应了。张忠老汉便头前引路往左边山上爬,后边跟着一串敌人。

四周一片漆黑。西北风狂吼着,把沙土往脸上横打。路是十分难走,一会高,一会低,猪头小队长紧拉着张忠老汉的腰带,生怕他飞了。爬了有半里多路,张忠老汉紧走了几步,突然站住说:“到了,我喊出来你们就捉。”后边的敌人都卧倒了。张老汉高喊道:“老武同志!石柱子!我姓张的总算对起全村人了……”话还没说完,冷不防返身抱住猪头小队长,死命向前一跃,“唿隆隆”滚了下去。

敌人急得都站了起来,拿手电四处照。这才看清前面是几十丈深的绝崖。翻译官急得乱跳乱吼,指挥日本兵下去找小队长的尸首,但转了半天连路也寻不见,只好带上队返回村里。跑到场子上时,连个人影也没有了。分头到各家找寻,仍然没有找见一个人。原来村里人,一见张老汉引上敌人爬了山,便都藏躲起来。敌人找不见老百姓,又气又恨,满村子乱蹿,见牛驴东西就拉就抢,见房子柴草,就点就烧。一霎时,村子变成了一片凶恶的烟火世界。

第二十四回 魔王头祭奠烈士 新政府救济难胞

雷石柱化装从村子里跑出来,黑暗里跌跌撞撞,一直奔到牛尾巴梁上,见那几个放哨的民兵,都背靠背睡着。雷石柱急得连喊带推把大家叫醒说:“你们的哨怎么放的?敌人把村子全包围了!”民兵们因为喝了陈酒,都醉呼呼的,听了这话,吓得酒都变成了冷汗。一齐爬起来,孟二愣喊了一声:“走,打去!”大家拿起枪就往山下冲。雷石柱拦住说:“去送死呀!敌人多咧!咱们只有分成两伙,扰乱一下敌人!”于是分配孟二愣领三个人上北山,自己领两个人上南山。

雷石柱这一路民兵,爬到山顶上往下一看:村子里好似火海一般。也顾不得气喘汗流,三个人趴下就开排子枪。接着对面山上孟二愣们也打开了。民兵们人虽不多,因为枪是连住打,听起来好像队伍很多。正在村里乱叼乱抢的敌人,听见两面山头上响起了枪声,惊慌起来,伪军们惊慌地喊叫:“老八路来啦!”日本人最怕老八路,很快赶上牛驴,一气往村东败退,两路民兵顺屁股追打,直追到牛尾巴梁,夺下三头耕牛。

这时天已大明,看着敌人进了汉家山据点,民兵们这才赶上牛返身回来。路上,雷石柱批评民兵们放哨不负责,民兵们就一五一十,把夜里桦林霸送酒肉,大伙喝醉的事说了一遍,孟二愣睁圆眼说:“准是这条老狗捣的鬼,回去拉出来枪崩了吧!”说着迈开大步要走,康有富一把扯住他,认真地说:“你别把人家的好心冤枉了!当初人家的意思,是嫌我不能在家里过年,叫我带点酒肉大家吃的,没想到就——”雷石柱着急要回村里,看到底闹成了什么样子,便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说:“少说几句吧,怨你们爱吃人家的东西!”大家瞅了张有义一眼,都不说话了。急急忙忙走回村里来。村里人正忙着救火,满村子烟熏气,像钻进炕洞里一般。

孟二愣和康有富两个人一直跑到桦林霸的院里。只见西边的一间房子烧塌了,全家男女正在救火,有用水浇的,有拿雪压的。桦林霸头上包着布,站在台阶上,看见他俩进来,便一拐一拐地过来,拉着康有富,伤心地说:“你们可回来啦!唉!夜里敌人一来,捉住我逼问民兵在哪里,我说不知道,那些瘟神就往死里拷打我,夹棍板子把我打的死过去,又用凉水浇过来。三推六问我也没露一句真情。我知道你们在哪里,还给你们送了酒肉嘛!可是我不能说呀!这些瘟神把我的房子也烧了……”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

原来桦林霸用的是苦肉计,敌人来了虽然到过他家里,但并未烧他的房子。为了在群众面前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在敌人逼问群众时,他钻在家里没有出去。他恐怕民兵看出破绽,便把一间不用的房子,亲自放火烧了,并装成敌人打过的样子。康有富和孟二愣,听了桦林霸的这一席话,看见这情景,信以为真了。没说别的话,转身出来,正碰上后面赶牛的民兵们回来了。孟二愣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众人都说:“这老家伙又不知捣什么鬼啦!”说完刚走了几步,就见张勤孝红着眼圈和雷石柱说话,他叫了一声:“石柱子……”哭着便说不下去了,用手向丁字街口指了指,便把民兵们引到康家祠堂大场里。

火堆还在冒烟,场上直挺挺的躺着三具尸首,黑血结成了冰,把尸首和地冻到了一块。雷石柱看着,不由得流出了眼泪,其余的民兵也都暗暗伤心。孟二愣看到他女人的尸首,气得脸上一会变白,一会变黑,握紧拳头怒冲冲地一句话也不说。

村里又来了好多人,围住雷石柱们,告诉他们敌人夜里拷问残杀村里人的事情。说到张忠老汉引上敌人找民兵的事时,张有义气得跳起来说:“我爹也当了汉奸啦?”话刚落音,山上跑下个人来,结结巴巴地说:“舍身崖底下又有个死人,看不清是谁。”众人听了,派人从沟里绕进去。到跟前看时,原来正是张忠老汉紧紧抱着猪头小队长,摔死了。这下人们才闹清,张忠老汉是舍命救了全村人!众人悲痛地流着眼泪,急忙动手把张忠老汉的尸首抬回来,也摆到场上。

村里人越来越多了,密密层层站下半场。一个个唉声叹气,满脸悲愤。雷石柱走到尸首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全村人都跟着跪下。这时张有义从沟里飞也似的跑来,袖口卷起,一手握着明晃晃的刺刀,一手提着猪头小队长的脑袋,“砰”地扔在张忠老汉身边,趴到地上放声大哭。全场子的人,都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过了半顿饭时,雷石柱站起来,十分沉痛地说:“他们在敌人刀子下没低头,死了也是光荣的!张忠老汉舍命救了全村人,够得上个英雄!咱们活着的人光哭不顶事,要替死了的英雄报仇!”场子里的人都站起来了,擦干眼泪齐声喊道:“对!替死了的英雄报仇!”

这时后面山上的大路上,黑压压一伙人赶着牲口,往村里来。人群中有背锅的,有拿碗的,五六个牲口驮着粮食口袋,人们乱哄哄的说话,牲口“呜哇呜哇”地吼叫,一下拥拥挤挤站下半场子。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身披羊皮袄,腰里别着支手枪,原来是武工队的老武。老武走到尸首跟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转过身来说:“众位父老们受苦了!今天一早听说康家寨受了敌人糟害,政府给拨了十五石小米两万农钞,让我来慰问大家。”又指着同来的那些群众说:“他们都是靠山堡村里的老百姓,听说敌人把你们家家的锅灶都搞坏了,自动凑了些家具,送给你们使用。”接着,康家寨的群众,亲热地和大家握手,人群中乱哄哄地说:“政府和你们太关心我们啦!”来的人们说:“谁家也有三灾六难哩!互相帮助嘛!”全康家寨的人,看到这个情景,一个个感动地哭了。靠山堡的群众又安慰了一番,把东西放下,便赶上牲口回去了。村主任周毛旦和农会干事张勤孝,领着村里人,把四位遇难烈士安葬了。到清明节时,全村人又集钱给立了碑,这是后事。

这天,老武帮着干部们,查点清村里的损失:有烧了门窗的;有丢了牛驴的;有打破锅灶的;有没了粮食的……。马上就按受灾的轻重,发给救济钱粮;死难家属发了抚恤金。靠山堡群众送来的锅盆碗筷,分给没法做饭的人家使用。随后民兵们又开了个检讨会,警惕提高了,每天放出坐探,监视敌人。这样过了一月多光景,康家寨行政村村公所、民兵中队部、农会也新建立起来了。

原来这康家寨,从前只是个自然村,村公所在汉家山扎着,所辖汉家山、康家寨、望春崖、桃花庄四个自然村,五百来户人家。自从敌人在汉家山扎了据点,把村长打死,农会秘书抓走以后,汉家山便没有村公所了。以后敌人向内地蚕食,整个行政村都成了敌占区,只有老武领导的武工队活动。不到一年,打退了敌人的蚕食,反掉了维持,四个自然村,除了汉家山据点全都解放了。为了今后更好开展工作,领导对敌斗争,经党的区委会讨论,由区政府作了决定,把行政村改在康家寨,新建立行政、武装、群众团体的领导机构。

这个工作布置下来,民兵们尽是青年人,干什么也积极有劲,于是先就酝酿讨论建立自己的领导机关。三村民兵开了两次会,候选人都想的差不上下,一致提议雷石柱当行政村民兵中队长。民兵指导员很难找这么个合适人,康家寨、望春崖提议让老武当,桃花庄提出让康明理当。到选举的那天,各家把自己的候选人条件提出来,竞选了一番,康明理自然比老武各方面都差劲一些,最后还是一致通过了雷石柱任中队长,武得民任指导员。可是老武说选他当指导员这事,还得征求区委的同意。后来他亲自回去了一趟,区委会决定他仍做武工队工作,可以兼任康家寨民兵指导员。这样,康家寨行政村民兵中队部便算正式成立。康家寨自然村的民兵分队长,民兵们选举了康明理担任。

当天,民兵们大伙动手,把康家祠堂的两间南房打扫开,糊了糊窗子,搬来“社”里的两张桌子,墙上挂起毛主席、朱总司令的画像,便算作中队部的办公地方。

行政村农会,也选举了张勤孝任秘书。原因是:农会干部不脱离生产,又多是穷人,如选外村的,一来生产误不起;二来村公所在康家寨,商量工作也不方便;同时张勤孝当农会秘书,各村也没意见。这样全行政村的农会也成立了。

剩下成立村公所的事,虽然这里解放了,但离敌人很近,还算游击环境,实行普选很困难,便由上级决定让望春崖李福厚担任村长。群众一听说决定了李福厚当村长,都很满意,因为他从前在敌人未占汉家山以前,就担任过村副,办事很认真,懂得群众的疾苦,雇工出身,还识些字。各村群众都说:“好村长!”

到正月底,村公所正式成立了,就在康家祠堂的正厅里办公。书记是从外村请来的。门上挂了块长条木牌,写着九个大字:“康家寨行政村村公所”。

从此康家祠堂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第二十五回 父亲骗女儿恩绝义断 岳丈害女婿狗肺狼心

二月中旬的一天,老武和雷石柱去区上开会。开罢会,老武因为区武工队还要讨论工作,就住下了,只有雷石柱一人从区上回来。一路上只是唉声叹气,走一阵站住了,两手在身上乱摸一阵。原来他把个小日记本丢了,那上边写的尽是村里的秘密工作,平时连他老婆都不让看,就在贴身的口袋里装着。今天在区上开会,正要掏出来报告工作,才发觉丢了,也不知丢在哪里,也不知什么时候丢的。心中好生气闷。路上边走边想,不觉已进了村,迎头碰上康天成老汉赶着一群羊过来。康天成一见他就说道:“石柱,你家来客了。”雷石柱问道:“哪儿的客人?”康天成道:“后晌我在村东放羊,看见汉家山你丈人来了。”他边说,边把羊赶回他家场院去了。

雷石柱听了,不由地放慢了脚步,低着头沉思起来。他知道他这个丈人吴为才,是汉家山的个二流子。平常不爱劳动,整天起来游门串户,不是抽大烟,就是耍钱。抗日政权在的时候,村里对他进行了改造,曾经好了一阵子。自从日本人占了汉家山以后,听人们传说他又旧病复发。天天在赌博场、大烟馆出出进进,和那些伪军、汉奸们称兄道弟,混得烂熟……他们已经好久都不来往了,今天忽然跑来,究竟是干什么来了?是一般的走亲戚,还是另有什么打算?

雷石柱边走边思忖,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自己的院子。这时天已经黑了,窗户上映出了灯光,屋子里传出他丈人和他老婆吴秀英的说话声,父女俩好像是在争论什么。雷石柱多了个心眼,轻手轻脚走到窗户跟前,从一个破纸洞里向里看时,只见吴秀英在刷锅洗碗,他丈人吴为才坐在炕沿上抽烟。只听他丈人继续说道:“……你不要磨蹭了,趁石柱没回来,快收拾收拾跟我走吧!”吴秀英道:“我不是和你说过几遍了:汉家山日本人占着,我怎么能去呢?我不去!”吴为才道:“你怎么这样死脑筋?日本人占着怕什么?日本人也是人生肉长的。我是想叫你去享几天福!你跟上石柱,穿不上件好衣服,吃不上顿好茶饭……”吴秀英道:“我就是天天喝凉水,心里也乐意,我倒是劝你不要回去了,就留在康家寨好好过日子吧!”吴为才道:“留在康家寨?康家寨迟早也是日本人的一碟菜。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吴秀英接着说道:“石柱常常说,不能只看眼前,抗战一定要胜利,迟迟早早会把日本人赶走!”吴为才冷笑了一声说:“没那么容易。八路军都躲的不敢出来了,就凭几个烂民兵,想把日本赶走?做梦去吧!爹不会害你。只要你跟爹到了据点里,还不是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绸子缎子由你挑着穿……”吴秀英气狠狠地说道:“我看你是想拉我当汉奸哩!你要再这么胡说八道,我立刻就去报告民兵!”吴为才忙说道:“爹这是为你好呀!有话咱慢慢商量嘛!”他说完,边一袋接一袋抽烟,边偏着脑袋想鬼主意。

雷石柱听了以上一段谈话,心里又是气恼,又是高兴,又是惭愧。气恼的是竟然遇了这么个不成材的老丈人;高兴的是老婆对自己有情有义,立场坚定;正在这时,忽听屋里他老丈人拍着空烟口袋说:“拿点旱烟。”吴秀英道:“烟在小炕桌抽屉里,你自己拿吧。”吴为才拉开抽屉,拿出个放旱烟的硬纸盒,忽然发现下边压着个小日记本。他顺手拿起来翻阅。雷石柱在窗外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他要找的那个小本本。他正想冲进去,只听吴秀英向她爹喊道:“快放下!”吴为才道:“看看怕什么?这是哪儿来的?”吴秀英道:“那是石柱清早穿衣服掉下的。他的东西不准别人翻。”吴为才匆匆翻了几页,随手就往怀里装,吴秀英一下扑过来把他的手拉住了。厉声问道:“你要做啥?快放下!”吴为才边挣扎,边说道:“傻闺女,这是该咱父女们发一笔财了。只要送给日本人,奖赏少不了。”吴秀英边夺边说道:“你要不放下,我可要叫人了!”吴为才紧紧握着日记本不松手。父女俩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雷石柱一脚踢开门冲进来了。他照着吴为才当胸一拳,顺手把日记本夺了过来。吴为才正想开口骂人,一抬头见是雷石柱,立时吓出了一头冷汗,二话没敢说,拔腿就往外跑,雷石柱转身就追。吴为才刚跑到大门口,雷石柱一把把他的腰带抓住了。恨恨地骂道:“你还算个人,汉奸!走,到民兵队部去!”吴为才两手抓住门框求告道:“好石柱哩,我错了,放了我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好坏我总是你丈人……”雷石柱骂道:“有你这个亲戚,败兴透了。走!”边骂,边死拉活扯把他拉出了大门,吴为才不再挣扎了,乖乖地走着,走了有三十多步,猛一下拔腿跑了。雷石柱低头一看,腰带还在手里握着,原来被那家伙割断了。雷石柱随即就追赶。这夜恰好是个阴天,乌云把月亮、星星都遮住了。街上黑漆一片。追到村口也没有追上,只好返身回来。正想到康家祠堂队部去报告这一情况,迎头碰上了康明理。康明理告他说刚才来了十几个八路军伤员,是从晋中平川转运上来的,今夜要在这里住宿吃饭。雷石柱忙说:“咱们赶快去安排一下。”说完,连忙和康明理相随着走了。

回头再说吴秀英。她看着雷石柱夺下日记本,又听着拉上她爹走了,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她猜想雷石柱一定还饿着肚子,于是连忙动手做饭。刚把米下到锅里,她爹忽然推门进来了。原来吴为才并没有跑出村去,他知道要是一直跑,一定会被雷石柱追上,于是在拐弯的时候就躲到了路旁的厕所里。后来当雷石柱返回来和康明理说话的时候,他都听见了。他料定雷石柱一时半时还回不来,便大着胆子又回到女儿家。吴秀英见他进来,忙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吴为才道:“我到队部做了检讨,他们就放了我啦。要我连夜回去,可村口的哨兵不让出村。”吴秀英道:“你不会让石柱送你出去?”吴为才道:“来了一些伤兵,石柱忙着安排吃住去了。你把爹送一下吧。”吴秀英觉得既然民兵已经放了他,那就赶快打发他走吧,省得又在这里胡搅蛮缠。说道:“好吧,等我披上件棉袄。”当她开箱子取棉袄的时候,吴为才趁机揭开锅盖,把一包毒药洒到饭锅里了。

吴秀英领着她爹来到村口的时候,根本没有哨兵的影子。吴为才忙说道:“大概是到前边去了。你再送爹一段,要不,碰上他们还得折回来。”吴秀英只好陪着他往前走。一路上劝他回去以后再不要做坏事了,应该下决心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吴为才满口胡应承。一心想的是要把女儿骗回汉家山去发洋财。

原来前些时候,吴为才在赌博场上输给了密谍组长巴三虎一大笔钱。巴三虎知道他一个大子也拿不出来,于是就逼着他把女儿引回来顶债。还给他筹谋划策说:如果要是卖到水峪镇日本随军妓院里,会得很大一笔钱。除了还赌账,剩下全是他的。吴为才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这条路好走。今天在他临起身的时候,巴三虎又安抚他说:要是能顺便探听到民兵的情况,另外有赏;要是能收拾了雷石柱,他就立刻可以变成财主。吴为才一路上只是打他的鬼主意,女儿的话一句也没有放在心上。

这时他们已离开村子有半里多地了。吴秀英忽然站住,说道:“这哪儿有哨兵?你快走吧,以后也别来了。”说完转身就要回村。吴为才一把抓住了吴秀英的手,说道:“别走,还是跟我回汉家山吧!”吴秀英一面挣扎,一面骂道:“你不像个人!简直是畜牲!”吴为才猛然从腰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来,对准吴秀英的胸口说道:“你要不跟我走,我立刻就捅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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