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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1 17:5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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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杰鹏 著,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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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

婴齐传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经营好医院作者:钱庆文[著]排版:辛萌哒出版社: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9-05ISBN:9787519429737本书由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部故里恩仇第一章南昌射箭事件

征和四年九月,秋,大汉南昌县。

赤乌冉冉升上树梢,南昌城邑逐渐笼罩在一片温暖的秋阳之中。此刻在南浦里,一个三进的有着回廊和高大楼阁的院子中间,人来人往,这儿正在准备一场筵席。从门前客人到来的数量和筵席的规模来看,应该是例行的年底大酺。虽然自太初改历以来。天下郡县都奉诏以正月为一年之始,但民间习惯并不那么容易完全改变。百姓们用了几百年的《颛顼历》,从楚国到秦朝,又一直用到大汉。每年到了这个桂花将要开尽的日子,人们骨子里便止不住有欢乐一场的冲动,一纸诏令怎么可能让大家完全抛弃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风俗呢?何况太守府和县廷的簿记文书,也仍然常采用以九月为年底的计时方式,老百姓凭什么不可以效仿呢?

院子四周都是低矮的桂树,绿叶间好似点缀着细碎的金银。但这天有微风,桂花的香气被风稀释了许多。庭院的祚阶上,主人王廖对着下陈的人群拱了拱手,大声道:“诸君肯枉驾敝舍,廖实感有幸。今日是九月戊寅,不但是休沐日,还是建日,对了,《日书》上怎么说的?”他微笑着转过头,问身边一个家仆。

家仆躬身道:“禀明廷,小人早查过了,书上说,建日,良日也。可以祠,可以宴饮,大吉!”

王廖道:“很好,所以廖今日特备薄酒,与诸君一醉为乐。”

众客谁不知道建日是个吉祥日子,但主人这番自问自答式的仪式是必需的。他们都齐齐躬身,“明廷如此谦恭下士,我等如何敢当。”

王廖笑道:“诸君不必拘礼,请就席,待会儿廖还有事见告。”

宾客们彼此狐疑对望,在自己席位上落座后仍不禁交头接耳。他们对王廖今天表现出的神秘非常好奇,作为南昌县县令,今年三十一岁的王廖,一向以不苟言笑著称,何以今天表现出如此快乐的神情?

宴会在乐曲和投壶的娱乐中达到了高潮。王廖站起来,道:“有件喜事要告诉诸君,昨日人定时分,县廷接到邮传送达的诏书,贰师将军李广利、御史大夫商丘成、重合侯马通率我大汉士卒在酒泉大破匈奴,匈奴单于远遁漠北,面都不敢再露。天子大悦,已经下诏大赦。现在是九月,临近论决囚犯的日子,既然接到赦书,我南昌今年也不必血洗东市了。”

宾客们一阵欢呼,纷纷道:“我大汉屯泽流施,与天无极。来,大家满饮为贺。”

众客将酒饮尽,这时客人中间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叹道:“刚才明廷所言,的确值得庆贺,不然的话,本县又得征发士卒,加赋加税,闹得鸡飞狗跳了。”他穿着黑色麻衣,腰下还挂着方形铜印,黄绶低垂,乃是二百石秩级的长吏。

众人听了这话,脸上都微微变了颜色,不敢搭腔。虽然心里都认为他说的未必有错,可是到底有些异样,毕竟他语气带着抱怨。士卒被征发去边塞打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难道这职责不该尽么?作为天子的臣民,侍奉天子,就当像儿子侍奉父亲一样,又何必说什么“鸡飞狗跳”的话?

那五十多岁的老吏身边,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扯了扯老吏的袖子,轻轻地说:“叔叔,你喝醉了!”老吏适才说了那些,见旁人都不接腔,已然醒悟,急忙举酒道:“臣刚才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当今皇帝的天威,又怎能吓得匈奴远遁呢?不管怎样,我等为人臣者,当赴汤蹈火,随时有责任横绝流沙,与匈奴共命。”

他的解释半通不通,座上仍是默然。只有王廖哈哈地干笑了几声,道:“庆忌君,令侄回到桑梓,也有两个月了吧?”

老吏身边的青年赶忙伏席道:“承明廷下问,齐回来已经两个月了。”

这青年名叫婴齐,字仲倩,本县南浦里人。前几年一直在县廷任小吏,后被本郡太守沈武看中赏识,迁他到太守府任百石卒史。沈武治郡严酷,曾一日诛杀本郡豪强无赖五百人,颇得皇帝喜欢,因此官运亨通,迅疾升为京兆尹。他舍不得婴齐,又将婴齐带到京城,任其为二百石卒史。眼看大家都前途辉煌,沈武却无端被牵入卫太子谋反案,最后兵败逃遁,自杀于京兆湖县泉鸠里的黄河绝壁。婴齐作为沈武下属自然也被牵连,按律令“二百石长吏被诖误参与谋反者,皆流徙”。他应当流徙敦煌郡为戍卒,不料这时皇帝看到高庙寝郎田千秋的谏书,心中悔悟,发下赦诏,将所有跟随太子谋反的官吏皆免为庶人,婴齐才得幸在流徙途中遇赦,回归乡里,重为士伍。刚才他听到王廖宣布的诏书有李广利、商丘成、马通的战功,不禁心如刀绞,这三人是太子和沈武的死对头,曾率兵击破太子的军队。现在太子和沈武已经魂归泉壤,他们却位登青云,富贵荣华,不知纪极。唉,真是人生若梦,不过半年多的功夫,变幻如此,怎不叫人感慨?

王廖道:“仲倩君,好生将养,有机会的话,廖欲请君到县廷来当佐吏。只是很委屈,君究竟是在京城做过官的人啊。”

宾客中突然有人大恨道:“沈武那个小竖子,真是恶贯满盈,虽然是本县出去的,可哪有半点桑梓情义?为豫章太守不过数月,就杀戮我乡父兄子弟五百余人。后来死在湖县,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另外一人也义愤填膺地应道:“君所言极是,沈武这个禽兽,以乡里父兄的血来染红他的车藩,真是死有余辜,我建议,不如将他的祖坟刨了。”“对,怎么没想到这点,早该刨了。”一时间座上声音此起彼伏,大家各自抒发对沈武的仇恨。他们多是当地豪家大族,沈武宰郡时,被管束得老老实实,好不憋闷,当然仇恨刻骨。

王廖瞥了一眼婴齐的神情,打断他们道:“诸君,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何况沈武处决的那些人,也很难说有完全清白的——现在我说一件喜事,我有一舍妹,年方二八,名叫婀君,日前从江陵来,因家母听说豫章多富室,令廖在本地为她谋一佳婿。今日廖就让舍妹出来,拜见一下诸君如何?”

县令请客,来的当然大部分是富室,便是婴齐家,家资也在百万,否则他和叔叔也不可能长年为吏。而一般富室,又何尝不盼望和县令攀亲,以取贵重?所以听王廖这么一说,大家都马上来了兴致,刚才那些吵嚷声似人的喉管被割断般戛然终止。

在一个身量未足的侍女导引下,从閤中走出一位女子,她一袭墨绿的衣服,衣袂飘飘,皓面如霜,宛若仙子。两个小童抱着一架瑟紧跟其后。她袅袅婷婷,走到兄长的身边,点漆的双眸四顾环视。一阵微风掠过,几点金色的桂花粒扑到她的脸上,她好像猝不及防,抬手整理鬓发,手腕衣袖滑下,一条圆润细腻的胳膊倏忽闪露。阶下每个人的脖子都伸长了,翘着颈朝堂上张望,发出啧啧的惊叹声,万没想到县令突然变出一个姣丽的妹妹。婴齐瞥见她身上的打扮,也一下呆了。

众人仍傻乎乎张着各式各样的嘴巴,那女子已经跪坐下来,纤巧的腰身由于坐姿而格外显明,腰身和臀部形成两道对称的圆润曲线,上窄下宽,惹人遐思。她调弦按柱,在疏缓的瑟声中歌了起来: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瑟声和歌声交织,如飞龙翔凤,相将环绕院庭。婴齐心中大震,听到“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一句,不禁身子觳觫起来,眼睛犹自痴痴地盯着那女子,两泓波光依稀在他眼眶里闪烁。

那女子歌毕,众人哗啦响起一片掌声。这时,宾客中一位四十五六岁、身材壮硕的人赶忙离席,向王廖拱手施礼,感叹道:“真是三月不知肉味啊!不意令妹竟然如此隽妙,让臣等惊为天人。臣曾略读相书,观令妹大有贵人之征,何愁难觅佳配?臣不才,愿代犬子向令妹求婚,望明廷俯允。”

众人齐齐注目,原来是本县富户,家住南浦里的阎乐成。这个人官为西乡啬夫,秩级仅为百石,但祖上在秦末时曾因军功赐爵为五大夫,获南昌瀛上田千亩,是南昌的巨室,经过数代积累,现在家产至少有七八百万。他的家族在南昌数世,行事一向乖巧,每遇朝廷鼓励富室捐钱纳粟输边,他都慷慨响应。因此诏书几次征发天下郡县家产三百万以上徙茂陵,官吏都秉承上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强求他们。他们也乐得装聋作哑,毕竟在家乡过日子,比起长安来,有无可比拟的方便。

在南昌县比阎氏富裕的家族并不多。即便有,地位或高至封君,或低至商籍,不一定都来此赴宴。是以其他人听了阎乐成的毛遂自荐,再揣量一下家财,都识趣不说话了。阎乐成身边的一个少年脸上半是喜色,半是急切。

王廖笑道:“乐成君肯屈尊求亲,廖深感荣幸。谚语有云,‘宁弯勿直,舍贫求富。’嫁娶乃一生大事,当然是以富为先。虽然家母在书信中嘱咐,此事还要舍妹首肯。但廖想,令郎才貌双全,小小年纪,爵位已至公乘,前程似锦,廖想舍妹也是求之不得呢。”他转首向着妹妹,微微笑道:“阿妹,你自己看看,乐成君身边的美少年便是他儿子,你觉得如何?”

他话音一落,坐在一侧的婴齐突然发声道:“愿借明廷尊妹的宝瑟一用。”他边说边抬起袖子,遮住脸庞,似乎在擦拭着眼泪。

众客纷纷惊讶,虽然这婴家也是富室,家产却绝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万钱,难道他如此不自量力,敢和阎氏争妻么?但如果他不是争妻,突然打断别人说话,是何用意?

王廖心里微有不悦,但想着当年曾受沈武恩惠,婴齐的叔叔婴庆忌又是德高望重的老吏,任职太守府多年,在乡里颇有德望,怎么也不好驳他面子。于是略略侧首,望着自己的妹妹。

那名叫婀君的女子拢袖起身,双袖一拱,淡淡一笑,曼声道:“这位小先生也擅长鼓瑟吗?敢不承命。”她颔首示意,两个小童趋进,齐齐抬起那架瑟,恭敬地放在婴齐面前。

婴齐伏席稽首,施了一礼,也不说话。然后直腰长跪,双手一挥,按动瑟弦,铮琮有声,同时低声唱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歌词苍凉疏宕,而又不失缠绵,伴着瑟声从他嗓子里出来,有说不尽的悲恨之意。似乎歌者胸中有一件或者数件大悔大恨的事,让他日日低徊不已,现在藉着这歌声,尽情吐露出来了。

众客多数是各自闾里的长者,每年的乡饮酒礼又是当然的主持,在音乐方面的修养也都颇高。霎时间听见这迥然特异的音律和瑟声,不由得也都痴了。

瑟声销歇了好一会,婀君方拍掌轻叹道:“真是好乐曲,歌词也极为不俗,婀实在佩服,敢问令师为何人?婀虽然不才,可是当年整个南郡、江夏郡,甚至南阳郡、颍川郡,凡是精通音律的乐师,婀无不曾拜会,自谓耳阅千曲。但这首曲子,婀却闻所未闻,实在是太妙了,简直让人神魂飞越!”

她声音清脆,如琼琚玉佩撞击一般,琤瑽悦耳。婴齐的目光毫不掩饰凝视着她,突然叹了口气,道:“这是我从广陵国听来的,当年那人所奏所歌,比我何止精妙千倍万倍。可惜我生性驽钝,纵然日日苦练,这辈子也绝不能达到那地步!”

婀君见他双目似又有热泪涌出,不禁心中一动,突将乌发一甩,转首对王廖说:“阿兄,我想嫁给这位小先生!”

此言一出,群客顿时一阵骚动。虽说汉代女子不以亲自择婿为耻,当年外黄女子私奔张耳,张耳后来贵为赵王;蜀中嫠妇卓文君以身私许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也随即以辞赋名震天下。这两女不但未曾蒙羞,反因此传为佳话。但南昌毕竟不是外黄、成都那样的繁华大都,何况在这样宾客满堂的时候,突然用手点指,说自己想嫁某人,怎么说也是一个过分的举止。王廖也一时愣住了。

座上沉默了很久。王廖对侍女示意先扶妹妹进内室歇息。两个侍女抬着瑟,簇拥着婀君走了。

众人目送她们进去,阎乐成打破沉默,他小心翼翼对王廖道:“明廷刚才说,想为令妹择南昌富室为婿,惟富为先。今程量家产,在座诸家当以我阎氏为最。倘若明廷弃‘最’不取,反取其‘殿’,恐怕有违令堂叮嘱吧。”

王廖也很尴尬,说:“乐成君万勿介意。此事待廖发书请示家母。家母一向最疼爱舍妹,她的意见我又怎敢不听。家母发怒,奈大汉《户律》何?”

阎乐成一下子被噎住了,原来太初元年朝廷修订律令,《户律》和《杂律》按照儒家精神,新增了很多条款,规定子不得拂逆父母,违者皆判弃市。阎乐成虽然不快,却不知如何回答。一则王廖是六百石的长吏,秩级比自己高得多;二则公开争辩律令问题,一句话说得不对,被抓到把柄,就会导致不可逆料的灾祸。再说他之所以为儿子求婚,不过是疼爱独子,王廖虽然官为六百石,但为人一向懦弱,家产也仅仅是中人,除了能沾点他的官威,实在也没多少利益可言。想到这,阎乐成沉吟不语。

阎昌年却大急,偷偷地摇父亲的衣袖,阎乐成只装不知。阎昌年见父亲装傻,心下大恨,突然推开身前食案,直身离席,急促向门外奔去。

众客大惊,心里又免不了萌出莫名其妙的欢喜,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在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时候。况且大家对阎氏也早有不满。阎乐成平常行事虽然谦恭,不仗势凌人,但每年都主动向郡县呈递文书,要求纳粟县官,让其他富户愤懑不已,还不敢公开抱怨。是的,你阎氏家大业大,有数百顷良田,畜养了数百奴婢,便是每年收租也有上千石的粟谷,取几百石纳粟县官,当然无关紧要;我们的田产奴婢远不如你,怎敢如此大方?可是你做出这榜样,我们就不敢不勉强效仿,否则纵是郡府不加苛责,自己也会惴惴不安,害怕飞来横祸。我们又何尝不想像你那样,通过纳粟得到赐爵,你不过是个乡啬夫,爵位却高至左庶长,儿子阎昌年只有十八岁,爵位也至公乘;人家王廖官为县令,才爵为五大夫。奈何这大方却是不好学的,像我们几十顷土地的中产之家,想爵至左庶长,享受一下高爵免役的特权,也不可能。毕竟肚子比爵位重要,碰上一年不丰收,我们还只能勒紧裤带过日子呢。

阎乐成也的确急了,他年近五十,妻妾众多,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宝贝得不知所措,感觉怎么爱护都有风险;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总算放心了一些。如果为这事气坏了身体,就太冤了。急切之下,他也不顾礼节,跳起来就追了出去。

还没追到门口,却见儿子又回到门前,右手握着一柄环刀,身后跟着五六个家奴。阎乐成吓了一跳,赶忙迎上去,张开臂要拦阻。阎昌年却迅疾从父亲腋下穿过,几步窜进院庭,用刀尖抵住了婴齐的前胸,喝道:“婴君,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今日我们去庭中比试,谁活着,谁就得此新妇。”

事起猝然,一庭之人大惊,就连本想看看热闹的众客也有点傻眼了。毕竟想看热闹是一回事,要闹到流血又是另一回事。

婴齐面对胸前的刀尖,却无半点惊恐。他脸色迷茫,好似刚从梦中惊醒一般,满脸歉意,道:“昌年君,你这是何用意,什么得此新妇,我何曾与你争夺什么妻眷?”

他这话一出,宾客们又迷惑起来,转而恍然大悟,对了,这竖子贪生畏死,白刃交胸之际,再不服软,又能怎么办呢?于是又免不了生出鄙视,当年他的主子沈武为亭长时,也是这般畏懦,常被里中豪杰游侠狎辱。这竖子能得沈武赏识,自然也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那你刚才到底是什么用意?”阎昌年眼珠发红,他虽然才十八岁,可是由于家境富足,饮食齐备,身材发育得壮硕,足足八尺有余,比婴齐高出半头还多,婴齐显然不是他的对手。“昌年君误会了,我刚才听王明廷的隽妹鼓瑟高歌,突然想起故人,不觉失态,实在没有和君争宠的意思。”婴齐说,他的脸上还是那么平静。

王廖虽然为人宽厚,这时也不禁大怒,他喝道:“昌年君,县廷不是玩弄刀剑的地方,速将刀抛下,可以无罪。”他将手抬在半空,随时要向手下掾吏发令收捕。

阎乐成赶忙趋近,命两奴仆将阎昌年按倒在席上,伏席谢道:“犬子一时狂惑,望明廷恕罪。”他历经世事,深知汉法的厉害,俗话说“破家的县令”,公然得罪一县长吏,可是得不偿失。

王廖脸上怒气不减,不但恼恨阎昌年敢在县廷公然抽刃恐吓,也恼恨刚才婴齐的言语。简直是羞辱自己,事情皆因他而起,他竟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好好的一场酒宴,完全被他给搅了。

婴庆忌也很惶恐,刚才听到县令的妹妹说要嫁自家侄子,正为他高兴,转而又见县令发怒,这麻烦实在不小,早知如此,还不如谢绝了这个宴请。他也赶快起身,将婴齐按在席上,谢道:“我父子两人今日醉语悖妄,死罪死罪,万望明廷宽恕。”

婴齐听罢婀君的话似丢了魂魄,此刻突然清醒了过来,稽首道:“明廷,臣知汉家律令,民敢私斗,轻者髡钳为城旦舂,重者弃市。臣不敢有干律令,愿和昌年君比试发矢,胜者一方,有资格向令妹求婚。”

原来豫章郡民间有一项风俗:为了声名和荣誉起争执,双方可谒见官府,由官府主持公道。方法是在一百步外,各自发箭二十枚,命中数量多者胜诉。这样既可以阻止百姓私斗,维护朝廷律令的权威,又能激发百姓好武的风气,使朝廷随时有精干的储备士卒,真是一举数得。

阎昌年听婴齐说话不时颠三倒四,心中虽怒,却到底有一丝欢喜,暗想,若论别的,我还有点担心;但这竖子想和我比试射术,却是太过不自量力。他很不屑地瞟了婴齐一眼,对王廖道:“明廷,臣也同意这个方法。”

王廖沉思了一下,点了点头。

奴仆们遵照嘱咐,搬出一个蒙着牛皮的质槷,立在院子东边,婴齐和阎昌年站在西边,约定轮流发矢。阎昌年先射,他张弓搭矢,将弓弦引满,黄桑木的弓臂在他的臂力牵引下嘎然有声,旁边的宾客看在眼中,无不颔首赞许,为婴齐的不自量力而感叹。阎昌年瞄准靶子,箭矢激射而出,扑哧一声,正中靶心,宾客们轰然发出一阵掌声。阎昌年将弓递到奴仆手中,得意地望着婴齐。

婴齐漫不经心地举起弓弩,轻松地引满弦,阎昌年看他好整以暇的姿态,脸上微微有些惊异。婴齐将弓臂平举,手指一松,嗡的一声,箭矢不但射中靶心,而且没入箭镞数寸。宾客们一呆,继而也掌声如雷。阎昌年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想不到这竖子身材未见有多壮健,射箭的本事却着实不弱。他气鼓鼓地接过弓,搭箭再射。庭院中空气顿时显得凝重紧张。

不一会儿,他们就已经轮流各自发了六支箭矢。阎昌年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射到十二支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里都暗暗惊讶,没有想到婴齐的射术竟然如此高超,有认识他的小吏更清楚,前此数年婴齐在县廷当狱史,并没有显示过射术的优异。大家能记起的,也就是他刻制符传非常精致出众。至于在每年的考核簿记中,他的名字后面除了例行的“能书会计,治官民,颇知律令”的评语之下,就是一个大大的“文”字,说明他一向被视为“文吏”。这些情况阎昌年也颇有耳闻,否则刚才也不至于暗喜。

剩下还有八支箭矢了,而阎昌年凡发十二箭,只有九枝中了靶心,虽说在射手中,已经是了不起的水平,若在秋季大试,足以赐劳四十五天。但现在却不一样,婴齐所发十二支全部贯中,阎昌年已经没有多少机会。于是,意想不到的事终于在这一刻发生了。当阎昌年将十五支箭扣上弓弦,对准靶心的时候,突然身子微微一侧,弓弦响处,箭矢飞出,向立在质槷不远处的婴齐飚射而去。

众人一阵惊呼,婴齐仓惶之中闪身跪在地下,箭矢从他肩上数寸的地方飞了出去,钉在身后的樟树上。他大惊失色,还没等喘过气,阎昌年第二支箭又飞了过来,这次毫不客气地贯穿了他的右臂,鲜血溅在前襟上。站在人群中的婴庆忌急呼了一声:“齐儿,回射那竖子……”婴齐满脸惊骇,不假思索搭上箭,急速射出,也许是手臂被射伤的缘故,也许他并不想杀人,那枝箭从阎昌年的头顶发髻间穿过,射脱了缁布冠。他的发髻散乱,头发像囚徒一样遮住了脸庞,显得非常狼狈。

这时旁边一个小孩惊呼了一声:“有蜥蜴。”庭中众人马上下意识地抱住脑袋。阎昌年脸色煞白,惨笑了一声:“也罢,我命绝矣。”说着奋力将手中的弓往后一掷,反手拔出腰中拍髀短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他的脖子上立刻出现一条细细的红线,随即红线轮廓不明,黑红色的血液汹涌奔出,好像垮塌的堤坝。阎昌年的身子直挺挺地跪下,像个沙袋一般,往前扑倒。刚才还喜气洋洋的庭院上空,顿时笼罩了一层死灰色。

死人的身体卧在庭中,跟一个睡着的人是截然不同的,虽然姿势可能毫无二致,但婴齐很快就感觉到两者的区别,那是一种肉体上是否附有灵魂的区别。这并不说明他比旁人更清醒,事实上,自从在湖县的黄河绝壁上被县吏收捕,他的神智反而长时间是昏沉沉的。不管是起初被判决迁徙敦煌郡,还是最后的遇赦回乡,他都处在一种茫然的状态下。虽然他并不总是糊涂,也知道自己每天在干什么,这人世到底是什么样,只是在心底忘不了一个人的影子,他上司沈武的妻子——刘丽都。那是个世间绝美的女人,见到她,他才觉得这个世界为什么值得留恋,前此的什么积功累劳,建功立业,收族保亲的想法都是那么可笑。有时他甚至奇怪,此前自己津津有味地活着,其理由究竟是什么?难道就为了那点可笑的功名吗?然而那女子竟死在一个变态的阉宦手下。他那时和她的丈夫沈武一样悲伤,可能还更悲伤,只是不好在人前表露罢了。刚才他看见王廖的妹妹身着深绿色的深衣,仿佛又见到那死去的女子,因为那女子就是很喜欢穿绿色深衣的。就连那衣服的曲裾的宽狭,肩头上的淡黄色信期绣都那么相像。她屈腿坐下时,那眄睐的眼神,也依稀有当年伊人的风采。于是齐婴一下子发昏了,竟做出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举动。那几年在长安跟从射声校尉属下的骑士们苦练而来的射术,竟用在为一个女人争宠上。现在,他仰起头,似乎在追寻那具尸体魂魄的飘散轨迹。他深深后悔了。

婴齐并没有想射阎昌年,只是下意识的求生举动让他发了一箭。他更没想射脱阎昌年的冠冕,因为在豫章这个地方,被人斩断发髻,是一种奇耻大辱,相当于被褫夺了一切尊严,抽去了活着的凭依。除了皇帝的官吏,谁也没资格对人这么做。

看不到阎乐成仇恨的眼睛,也听不到哭号。只觉得自己被一群人簇拥着上了马车。婴齐现在还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无休止的诅咒。第二章太守和乡啬夫的密谋

豫章县的南门名叫松阳门,门内有一株大樟树,高十七丈有余,至于树干之粗,要二十五个成年男子方能将其合抱。树叶扶疏,白昼成昏,枝下数亩之地不见天日。豫章太守府的歇山式屋顶,就整个被这漫天的枝叶笼罩,显得既阴森又威严。府第的东西南北四个角都陡然跃起一个高大的邸阁,从下面望去,依稀可见绿叶间深邃的射孔。每日有士卒在邸阁上巡视候望,左边澄静如练的大江和右侧棋盘似的里巷历历可见,一旦发现有警,士卒会立刻敲响邸阁上巨大的建鼓,邸阁上几张强弩也会随着特制的滑轮转动,指向敌人来袭的方向,这种强弩威力巨大,足以将数百步远的犀牛皮射穿,更不消说大批的迹射士和轻车材官就屯居在府后的都亭附近了。太始四年之前,这个地方还是原来的豫章都尉治所,因防卫建筑的简陋,竟被一小股二十几个群盗击破,连都尉高辟兵也竟然丧命。后任的豫章太守沈武因了那次教训,专门动用郡少内的钱上百万,建筑了这幢坚固的府第。可惜他自己没享用多久,就被征入长安为京兆尹,最后竟死在自己治下的京兆湖县。

现任豫章太守召广国,陈留郡鄢县宝成里人,四十三岁,太初三年,任内黄县令,以捕斩群盗尤异,升颍川郡都尉;征和二年,以积功次迁豫章太守。他初到豫章时,颇为郁郁,满以为自己当了数年都尉,应该按例升迁,入守魏郡、南阳郡、河东郡那样显赫的大郡,没想到却来到豫章这样苦湿之处,名义上是升了半级,从比二千石变为二千石,实际却并无增丽。豫章户口才三十几万,在这样小的地方,怎么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好在他还不是那么容易丧气的人,虽然受了打击,仍毫不懈怠,照常下去巡行所辖县邑,心里暗暗希冀能碰上大事,立功受赏。偏偏他在任两年以来,郡中没有任何大的波澜,也就没有特别升迁的机会,看来只有“积功次”,慢慢熬岁月了。好在他年纪并不大,机会还有很多。

比如现在,好运似乎就送上门来了。这天,他从海昏县巡行回来,刚下轩车,门下佐史就急匆匆上来报告,说西乡啬夫阎乐成求见。阎乐成家财富足,召广国早就颇有耳闻,不由得心里微微一动。“不知阎君有何见教?”望着阎乐成在席上恭敬的脊背,召广国声调非常和蔼,毕竟阎乐成是西乡啬夫,家产又居本县之首。他此前也见过阎乐成,只记得这个人不到五十,一头黑发,精明强干,怎么现在看上去像个衰朽老翁,头发胡子也都白了,怎么会这样?对了,据说他家最近发生的巨大变故,挚爱的独子自杀,妻子也投缳而死。有钱人家里,也不那么快乐啊。“听说君连续来太守府已经有十几天,我这段时间在外,失礼了。”召广国虽然出身刀笔小吏,不通《诗》《礼》,但为吏多年,朝廷的风向,也毕竟了解一二,知道儒生正在日益显达,所以平时也摆出一副天下各郡流行的礼贤下士模样。

阎乐成伏在地上,憋了良久没有说出话来,突然发出兽吼般的嚎哭。这个近五十岁、有着高爵的富翁,完全丧失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老成持重,变得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这让召广国不知所措,“阎君,怎么回事?”

好在阎乐成还知道场合,没有过于任性。他很快就收住了哭声,吸了吸水分充足的鼻子,从怀中掏出事先写好的文书,呈到召广国跟前。

召广国看完文书,微微皱了皱眉头,“君的意思是,婴庆忌曾在广座之中对朝廷表示不满,君因此劾奏他谋反?这是不可以妄言的。”他望着阎乐成的眼睛继续道:“倘若验证不实,将反坐其罪,君可曾仔细思虑过么?”

阎乐成的眼珠都没霎一下。“臣以全部财物担保,若有半句不实,情愿反坐。”他嘶哑着嗓子说。

这老竖子不说以性命担保,却说以家中全部财物担保,显然有别的含义。召广国暗想,大概想贿赂我。这可真是雪中送炭,我也正缺一笔钱呢。上个月家乡鄢县的长兄遣人来,说希望购得县邑附郭田百顷,每亩才五百钱,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要我出资买下,将来致仕回乡养老,也可有优厚的田租自奉。可惜我宦囊微薄,虽然官为二千石,每月俸禄有一万八千钱。但是身边奴仆的雇庸费用,按照每人一千计,就要花去五六千,加上其他必须花费,实在所剩无几。思虑再三,最后只能回书表示歉疚。他能想见长兄得到自己这个回复时,会是怎样的气愤和嘲笑。长兄大概一直认为,自己的弟弟为官多年,一定是黄金满籝。哪知多年来誉满乡里,却原来只有个虚名,连百顷地都买不起。打发走信使,召广国自己也好一阵郁闷,长兄待自己一向不薄,自己当年仕宦长安,几年不得发迹,都靠长兄寄钱相助,现在自己官为二千石,却不能报答长兄,撇下无脸见他不说,只怕将来老病回乡,身边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呢。这阎乐成的家资,自己是清楚的,去年簿籍上载明,房产、田地、轺车、牛马、奴仆,加起来总共有八百五十七万钱,每年被征的财产税就有近二十万。如果能趁机让他献上一笔钱,倒也解决了自己目前的困难,自己也可以在长兄面前扬眉吐气一番。“婴庆忌君此前曾任职太守府,虽然不是我保举辟除的,但据门下史说,前任陈不害和沈武都对他甚为敬重啊——不知阎君和婴君可有什么私怨。”召广国不亟不许地说。

阎乐成再次稽首,头在樟木地板上敲得咚咚作响,道:“不瞒明府所说,臣的独子阎昌年死在婴庆忌的侄子婴齐手中,臣的妻子因此悲痛自杀,家中秩序完全溃败。臣的家产既无人继承,也不想散给宗族。如果明府能为臣一雪此恨,臣情愿献上家产的一半,明神在上,臣绝无虚言。”

召广国的心咚咚直跳,一半,那就是四百多万钱,几乎可以买下长安近郊良田近千顷啦。他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激动,“乐成君,我们来仔细考虑一下,你知道,劾奏婴庆忌谋反是不成的,顶多是非毁诏书,大不敬。婴庆忌是死定了,至于那个婴齐,连坐不进去,只怕还得想别的办法。”

阎乐成知道召广国答应了,他抬起头,老泪纵横,“这——”他还想说什么,召广国打断了他,“什么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乐成君,还是耐心等等吧。婴庆忌死了,家产没入县官,婴齐就成了一个穷鬼,没有钱,也没有爵位,你是西乡啬夫,要治他还算一件难事么?”

阎乐成心里一宽,也对,只要有太守的首肯,婴齐那个竖子无依无靠,还能活多久?到时一定要将他绑到爱子的坟前,当场斩下脑袋以为祭奠。他的尸骨也要埋在爱子的坟茔周围,再让南昌县丞写张告墓文书,罚他在地下当爱子的奴仆。想到这里,他长跪道:“明府见教得是,臣懂了。”

召广国两眼望天,像是自言自语,“此事非同小可,我希望只有你知我知。”“一定的。”阎乐成道,“臣可对天发誓,若有食言,死无葬身之地。”

召广国也长跪起身,“那我就不留你了。”他看着阎乐成急促退了出去,心里有点不踏实,他深知汉法,对官吏贪墨惩治极严,仅仅是“买故贱、卖故贵”这样隐性的贪墨,就不知让多少列侯失了爵位,多少长吏丢了性命。很多官吏因为占了对方便宜二百五十钱以上,就失去官职;五百以上,就坐赃为盗,完为城旦;千钱以上,死亡的不知凡几。就算不死,也会禁锢终身,这辈子官运到头。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收取贿赂,光是答应阎乐成的私自请托,干扰公平断案,也有性命之忧。当然,这只是律令上说的,如果不捅出去,也不会有什么事。他在窗前呆坐了很久,患得患失,毕竟自己一向是个清官,只是四百多万的诱惑太大了,那可相当于他四十多年的薪水啊,最近买田的欲望又太强烈了,实在无法割舍。也罢,等事情办妥,再找个机会除掉阎乐成,不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吗?而且这样也好让人理解,既然阎乐成告发婴庆忌谋反,导致婴庆忌丧命,那么阎乐成随即被人割了首级,大家也一定会想,是婴家的族人故旧复仇。虽然朝廷一再禁绝民间私自寻仇,但这事在大汉的土地上从来绵延不绝,百姓们也习以为常,认为它有天然的公平。至于阎乐成剩下的家产,他死之后,可以按照《置后律》,明令由他仆人继承,那些奴仆一定会感激我,四处夸赞我,那时我既得名又得利,真是上天何厚我?想到这里,他伸了懒腰,拍了拍几案,叫道:“来人,我现在有些饿了。”

婴庆忌在自己的院子里刚刚舞完一套导引戏,就听到院门被拍得震天响。他心里一沉,闪身进了屋,吩咐心腹仆人开门,轻轻地嘱咐了一句:“就说我出门了,要半个时辰才能回来。”然后急忙跨进里屋,跑到楼上,透过窗隙往外窥视。仆人刚拉开门闩,里长和几个小吏就进来了。小吏们今天郑重其事,都披上了甲胄。婴庆忌为官二十多年,认得是太守府的府吏,心里暗说不妙。自从上次县廷射箭事件,他就知道阎乐成不会善罢甘休。他每日里小心谨慎,让家仆日夜在角楼上轮流候望,楼上也储满兵器箭矢,以防阎乐成寻仇。当然他也知道,阎乐成应当不会这么傻,阎乐成身为西乡啬夫,若带人公然闯入里舍杀伐,是明目张胆的知法犯法,就算事成,也会处死。何况这样做并无必胜的把握,只要自己敲起警贼鼓,按照律令,整个里都会操弓挟矢赶来相助。所以,最大的可能是阎乐成有别的花招。那是什么花招呢,他现在没有想明白,但已经风闻到,阎乐成在墓地周围多挖了数个墓穴,并埋入木契,扬言要为儿子人殉。至于以谁为牺牲,去做他儿子的人殉,愚夫都猜得出。那块墓地据说是全南昌县最好的风水宝地,五亩有余,足足花了二万五千钱,这比长安周围的良田价格还要高出五倍。他曾经偷偷去探察过,看见墓地北侧竖着一块木质桓表,钉着一块削光的樟木板,上面是崭新的墨笔隶书:

征和三年九月戊辰朔甲午,南昌南浦里公乘阎昌年葬于此处,地中土著毛物,皆属阎昌年。如地中伏有尸骸者,男为奴,女为婢,皆当为阎昌年趋走给使。东南西北,以大石为界。

桓表下立着几个被风雨吹得衣衫凌乱的偶人,瞪着怨愤的眼睛茫然望着四周,似乎又在冀望着新客来临。这个可怕场景,婴庆忌不知道多少次在脑中回溯过。他想,得找个时间向侄子交代点什么。

婴齐仍是那幅浑浑噩噩的样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时惹下的大祸。当婴庆忌将他从床上拉起来时,他歉然道:“叔叔,让我再睡一会儿吧。我脑子好乱。”

婴庆忌道:“阿齐,也许叔叔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他的声音有一丝哽咽。

婴齐奇怪地看着叔叔:“叔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调职离开南昌么,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啊。”

婴庆忌道:“我恐怕没有时间多说了,也怪我当日言语不慎,在筵席上胡乱抱怨。大概这次阎乐成是向府君告我非毁诏书。我这一入狱,恐怕——恐怕就回不来了。”

婴齐这回听懂了,他双手死劲抓住婴庆忌的胳膊。

这时外面的吏卒已经进来了,为首的一个叫道:“庆忌君,阎昌年告你非毁诏书,大不敬。府君发下券契,让我等来捕你回去,望束手就缚,毋让我等为难,得罪了。”

婴庆忌回过头,对着楼下镇静地说:“我知道了,请诸君稍待,容我先和舍侄话别。”

婴齐眼窝湿润,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婴庆忌环住侄子的肩膀,强笑道:“阿齐,你自长安回来之后,就像换了个人。有叔叔在,还能照顾你,以后你得重新振作起来。我婴家数世前自从江陵迁来此地,就一直人丁不旺。你是我家唯一的男丁,万勿自弃,令祖宗不得血食。”说着,他突然捋起婴齐的袖子,在他上臂狠狠咬了一口,涕泗零落:“阿齐,我们歃血为誓,勿忘吾言。”说着毅然直起身,走到楼梯口,从兰锜上抽出长剑,向楼下高声道:“婴庆忌言语不谨,非毁诏书,大不敬,当判弃市,臣自知悖谬,愿自伏辜。”说着反手一剑,往脖子上抹去。

他跪在楼梯口,回头望着侄子,血液从喉管断裂处溅出,像毒蛇的红信,发出呲呲的声响。剑从他的手中滑下,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咣当声不绝。他的目光中有一丝痛惜,又有一丝希冀,他的手死死扳住楼柱,似乎不想让自己躺下来,一会儿,喉间的呲呲声没有了,血液丧失了先前飞溅的劲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吐着,显得无精打采。他就跪坐在那里,断了气。

婴齐扑在木板上,爬到叔叔膝下,泪如泉涌,不过他喉咙里并没有放出悲声,他只是呆呆地抱着这具尸体,左臂上有一片殷红。

那几个吏卒见状,似乎放了心。他们出发的时候,还担心婴庆忌会拒捕,毕竟婴家有不少奴仆,真要抵抗的话,会有点麻烦。现在他们放心地爬上楼梯,扯开婴齐,将婴庆忌的尸体拖下,小心翼翼放在大车上。对于这个人的死亡,他们也有点伤感和兔死狐悲,这可是他们的同僚啊。但是汉法不可违,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一个月后,廷尉府的报文下达:婴庆忌非毁诏书,大不敬,弃市。今其人已自刺伏辜,家产奴仆皆没入县官。“乐成君,现在你该满意了吧。”在豫章太守府的密室里,召广国说。他面前的案上,摊着几十枚券契,每一枚的边侧都刻满了各式各样的齿纹。从那些齿纹刻制的形状来看,这批券契价值不低,总数当在百万以上。召广国拈起乌黑油亮的耳杯,浅浅地呷了一口,道:“希望文书不会被廷尉府发现破绽。”

阎乐成满脸谄媚地道:“明府精通律令,擅长舞文,廷尉府那帮俗吏哪能挑出明府的破绽。况且婴庆忌在广座之中非毁诏书,证据确凿,我们并没有捏造。”

召广国慢条斯理道:“那你为什么不马上来告发呢,毕竟还是为了私怨嘛。为私怨而告发,不管是否属实,都表明你心怀二心,并非忠诚护主。再说你起先给我看的文书,是欲告发婴庆忌谋反,这就算诬告了。‘谋反’和‘非毁诏书’毕竟是不同的。”

阎乐成赶忙离席,道:“明府聪睿,察奸如神,臣死罪死罪……只是婴齐那小竖子不死,我的昌年死不瞑目啊。”说着,他的眼睛又沁满了泪花。

召广国上身往前倾了倾,低声但是威严地说:“本府警告你,未得我的允许,不能擅自刺杀婴齐,那样明摆着是你干的。一旦有人为他上书,事情会不好收拾。你也知道,婴庆忌在豫章为官几十年,有不少至交,按照我们大汉的风俗,说不定其中就有一两个想邀名的人偷偷帮助他——至少要再等一年半载。”

阎乐成唯唯称是,心里也明白,太守说得不无道理。大汉的“五伦”包括朋友这一伦,如果有人含冤而死,而没有亲人为他申诉的话,朋友代为行使这一责任,将会得到士大夫和百姓的交口称誉,朝廷也会深为嘉赏。大汉甚至允许官吏士卒请假,为远方逝去的朋友奔丧,所给的假期和父母的待遇一样。既然有朝廷礼法的支持,那么便会有无数沽名钓誉的人去汲汲实施。报仇是必须的,但也的确没必要这么急切,也许让那个竖子贫苦地活着,比直接杀了他还更有意思。

他正想着,却被门外的通报声打断了思绪。一个佐史躬身跪在阁外,禀道:“府君,新任太守丞丁君刚刚乘邮传车到达,现正在鲤鱼亭歇息,府君是否去迎接一下?”

召广国的眉头皱了起来,一个太守丞也要我去迎接,真是好大的架子。但这抱怨也只能在心里辗转,并不敢说出来。前几天他已经接到丞相府的文书,知道这个太守丞的来头,不是那么好惹,据闻是鄂邑盖公主身边的红人。召广国的掌心突然湿漉漉的,胸中也砰砰乱跳了起来。秋天淡黄色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楼阁的壁上,使得空气中充满了慵懒的气息。他望着窗口斜伸进来的一条碧绿的竹枝,两眼竟有些发痴。“准备车马,本府要盛装去鲤鱼亭迎接。”他突然下令道,声音有一丝紧张。

鲤鱼亭背倚赣水的盱口,盱口因盱水汇入赣江之处而得名,沿着江水便是驰往江都的大道。鲤鱼亭则是南昌县通往江都大道的最后一个都亭,也是规模比较大的一个,总共有十多间房舍和高大的角楼。太始四年,当时官为南昌县丞的沈武被丞相府长史管材智逐捕逃亡,就在这里被鲤鱼亭亭长拦住,险些命丧当场。后来沈武任南昌太守,有谄谀的官吏还专门为此事立碑纪念。碑文曰:巍巍经义,赫赫文章。辅弼汉室,折冲远方。皇帝称道,群黎慕乡。玺书趣赐,遂守豫章。德音秩秩,惠我蒸氓。

沈武因谋反自杀于湖县后,这块碑自然又被捣毁,只剩一个残碣还屹立着,显得十分潦倒落寞。亭前亭后种满了柳树,此时已是深秋,柳叶如蝶,时时摇曳着坠入江中,随波轻漾。纵目远望,赣水缎带一曲,波光粼粼,映着夕阳燕影,足堪欣怀。对面西山隐约,若雾如烟,叫人好不慨叹。

可是新任太守丞丁外人对此似乎毫无兴致。这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三十岁左右,一身青色的深衣,头上戴着介帻,介帻上是两梁的冠,颌下系着黑色冠缨。他眉目若画,但是神色有些憔悴,心情看来也不大好,和召广国说话的时候,老是前言不搭后语,显得心神不定。至少,眼前的美丽风景对他没有丝毫触动。

召广国见他神不守舍,心里虽然不悦,脸上绝不露出来。他没话找话道:“敢问少君的籍贯是哪里?我很想知道是何处风物,能产出像少君这样的美男子。”他这后半句倒是真心实意的,作为男人,他对这个比自己漂亮得多的同性怀着无比艳羡。

丁外人眉头稍微舒展了,看来他一向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喜,一见面就被上司夸到痒处,免不了有点猝不及防的快感。他淡淡地一笑:“府君太客气了,臣怎么敢当,臣是河间国人氏。”“河间国,真是太巧了,我曾经任过弓高县令,那是天汉二年的事了。”召广国仰起头感叹了一声。“那的确是太巧了,臣正是河间国弓高县人。”丁外人脸上浮现出一丝亲切,“看来臣注定要一直做明府治下的子民啊。”

召广国忙道:“岂敢岂敢。皇帝陛下过听,让我守豫章郡,我时常感到力不从心。现在有少君来帮我,真是再好不过。不过——不过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少君在长安盖主的府邸,据说是挥金如土,盖主也对少君言听计从,不知道少君为什么要远离繁华帝京,来到豫章这样卑湿的地方,担任繁冗的吏职呢?”

丁外人心里微微一怔,刚才的喜悦一下子又无影无踪。这老竖子好生无聊,竟然问起我个人的私事。诚然,我是鄂邑盖公主的外夫,因为英俊美貌受到盖主的百般宠爱,长安无人不知,盖主曾吩咐家丞,只要我需要财物金钱,每天提取数额不超过十万,就不必向她报告。当然,这都是我在床上侍候得她满意舒服的缘故,否则她哪有这么大方。然而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做?难道,难道我就不喜欢那些二八佳丽,反而爱慕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媪吗?不,我非但不爱慕她,反而厌恶她,天知道她为什么能一直保持那样永不销歇的情欲,她的丈夫盖侯王充死得那么早,也许就是敌不过她在床笫间的予取予求吧。在我之前,她不知已玩弄过多少美男子,终于有一天,我被她看上了。而且这件事好像传遍了天下郡国,否则这个离长安数千里外的豫章太守,怎么也一点不顾礼节,津津有味地问起这些来呢。“嗯,臣乃是盖主儿子王受的舍人,在府里学习了多年的吏事,颇想来外郡历练一番,以望有机会升迁。盖主曾叮嘱臣,现任豫章太守召广国君明习律法,在他门下任职,一定可以多功少过,所以臣喜不自禁。”丁外人望着召广国,淡淡道。

召广国暗喜,难道自己的才能真的传到长安去,连盖主都知道了?太好了。但嘴上还假装谦虚,“岂敢岂敢,少君久在列侯府第,镇日里面对的都是将相贵戚,见识必定远在我等山野鄙夫之上。还望少君不弃,日后在盖主面前为我多多美言。”召广国高兴得连自称都变了。“嗯,这是自然的。”丁外人说完,再不看召广国,而是转过头眺望远处的大江,忧郁又不由自主飞上了眉尖。他来到南昌县,倒还真有两个不得已的苦衷。第一件是和现任京兆尹樊福有隙,樊福给治下各县发下牒文,如再遇见丁外人,可当场格杀。第二件就是那时时纠缠在心头的噩梦。近一年来,他经常在梦中惊醒,梦见姐姐丁丽戎满面血污,声称自己没有棺椁,赤身裸体埋在地下,受到恶鬼的侵扰,要他尽快为自己禳解。丁丽戎因为在太始四年参与广陵王刘胥的谋反计划,被南昌县令王德、县丞沈武腰斩于南昌。事情本来要牵连到丁外人,幸得鄂邑盖公主纳马二十匹为自己赎罪,方才得免。他在这恶梦的困扰下,心惊胆战地过了好久,最近终于忍不住,去找太一家、阴阳家、建除家请教,并占卜,得出的结论是:丁丽戎因为遭兵死,非主犯而遭腰斩,主犯反而“有诏勿论”,心中怨愤不释,魂魄为变。只有亲自去死者坟墓前祭祀禳解,否则后必有殃。

丁外人极为惶恐,“我是她的亲同产弟弟,她为什么要向我作祟呢?”卜筮者说:“天上和地下的事,是说不清的。臣只告诉君,卜筮书上自古就这样写,君还是尽量照办吧。”

他只好立即找鄂邑盖主商量,盖主也很惊讶,心中也不愿他去豫章,留下自己一人在长安孤寂。但这样的美男,如果真的遭祟而一命呜呼,那才真叫得不偿失呢。自己还是忍一忍吧,让他先去豫章呆半年,还可以顺便办点别的事。“皇帝为太子谋反一事,心情一直很郁郁。”盖主道,“我也得避让着点,现今豫章缺个太守丞,你先去补个空缺,先把你的事办好。还有,豫章那个冲灵武库,我想你可以留点心,里面储存着四十万张强弩,可是一个巨大的武库啊。”

丁外人俯身道:“公主,这个武库我知道,我姐姐当初就是为它而死的。这次去了,我定要好好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让这么多诸侯王都心驰神往。”

盖主道:“具体藏了什么,我也不大说得准,只是曾听公卿们传言,武库里面有十石以上的大黄连射弩二十七万张,二十石以上的也有十三万多张。陷坚羊头铜鍭箭上千万枚,飞虻铁铤矢数百万枚,鱼鳞玄甲十万具,牛皮札甲几十万具……足够装备几十万士卒。你知道,我大汉最重射术,弩弓制作尤其精良,关东唯一允许储存十石以上连弩的,就只有豫章郡了,所有强弩皆用上好的桑柘、黄连木制成。据说豫章西山洪崖里盛产桑木,正是得天独厚;西郊梅岭多生琅玕竹,竹竿挺直劲健,不用削治,就可以直接装上箭镞使用。你这次也可以去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神奇。”“天啊。”丁外人说,“怪不得当初广陵王必欲得此武库而后快了。但是,既然南昌县如此重要,皇帝也不会那么容易让人得手吧……只可惜我姐姐死得冤枉。”

盖主语带歉意地说:“都怪我一直以来的私心,我的亲弟弟只有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能继承帝位,对我自然有无上之利。你也知道,元鼎五年,我的儿子王受在助祭太庙时,因为所献的酎金不足量,被免去侯爵。我的名号称“鄂邑盖公主”,是因为嫁给他父亲盖侯王充的缘故,既然他丢了侯爵,我这个盖公主就名不副实了。况且我也对不起他父亲,别人难道不会说我教子无方,导致轻易就失去祖宗千辛万苦得来的侯位。我日思夜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让我儿子复为盖侯,只有寄望燕王或者广陵王能够立为太子!”

丁外人冷笑了一声道:“只可惜刘胥是烂泥扶不上墙,让公主你白忙一场,差点还把自己牵涉进去,如果不是我姐姐守口如瓶的话。”“不要说了,”盖主招了招手,丁外人顺从地躺到她身边,盖主揽住他的肩膀,把嘴唇凑到他光滑的脸蛋上,边吻边低声呢喃:“你放心,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一定会补偿你的。这次你去豫章,一定要笼络住太守召广国。这个人我已经打听过了,能力非常不错,吏事也很勤勉,所以朝廷才会让他以颍川郡都尉迁豫章太守。表面上看,他是受了点委屈,颍川郡户口起码有豫章郡三倍之多,但是朝廷派他去守冲灵武库,难道不是更信任他吗?不过我听说他生活奢侈,每年都要派人从蜀郡的成都长途购置漆器、锦缎。他一个二千石的官,俸禄哪够花的?你可以从这入手,看他需要什么花费,我会发文书给鄂县,命令家丞将一半的租税直接转送给你处理。总之,一切以笼络上他为主。”

鄂县本是江夏郡的属县,辖有五千户,所有的租税,都是用来供养盖主的。一听有二千五百户的租税供自己花销,丁外人喜不自禁,笑道:“那公主准备到底怎么补偿我呢?我姐弟二人可都是为了公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啊。”“我会让你封侯,”盖主淡淡地说。她的鼻子哼了一声,补充道:“当年卫青是个奴仆,也得以封侯,我的美人为什么不可以?”说着突然抱住丁外人的脑袋,死劲往自己已经不那么丰满的胸前拉,“干脆我就嫁给你得了,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封侯。”这个年近五十的女人边说边从喉咙里发出一串粗重的喘息,撒满了床榻。第三章墓 地

王廖这些日子也是夹着尾巴做人。一方面他心里对召广国不满,真不明白那老奴为何如此小题大做,仅仅因为一句失言,就害死婴庆忌这样的老吏。他也看过不少廷尉府发往天下郡国的案卷,上面记载着许多朝廷大案,的确有些重臣是因为言语取祸,甚至于有“腹诽之法”,但那都是酷吏们为了邀宠主上的无耻行径,是为了在政治上打倒一个强硬的对手而不得不为。而对于召广国来说,一个小吏婴庆忌显然谈不上是对手,那到底为什么呢?他感觉召广国和阎乐成之间或许有什么交易,同时也深深内疚,这件事都是自己一手造成,如果那天不是为了炫耀妹妹的美貌,在酒宴上征婚,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可是,他现在能做什么以为弥补呢?

不光是他内疚,婀君也为此心中不怿。这天一家人吃饭时,婀君忧心忡忡地说:“阿兄,你怎么也得想个办法帮助婴齐君,阎乐成一定不会到此为止的。”

王廖胸中突然涌上一阵无名的怒气,他把箸一拍道:“你还说,事情都是你惹起来的。”他站起身围着妹妹来回打转,“你为什么就偏偏喜欢那个小竖子呢?尤其是在阎乐成为他儿子求婚之后,你还公然说要嫁给那个竖子,这不是明摆着不给阎氏面子吗?”

婀君俯着头,低声道:“阿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起初我一见他眼中噙泪的样子,就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在那样一个场合,他为什么哭了呢?”“他脑子坏了。”王廖道,“自从他从长安拣了一条命回来,就镇日这样莫名其妙的。当然,也许他有什么心事吧。”王廖的语气缓和下来,叹了一口气道:“可能是因为长安的那场杀戮,他的上司沈武和其他很多人都死在那里,他因此不能忘怀。”“哦,”婀君道,“那场杀戮我不知道。”她的眼光有些呆滞,似乎在想些什么,一头鬒密的乌发遮住了她半边杏脸桃腮,显得娇艳之极。她的十根纤纤葱指,在面前的几案上下意识地来回划动,喃喃地说:“他的瑟虽然鼓得不算太好,却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尤其是那首歌,不知是跟什么人学的,我生平都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还有……他……他真是一个奇怪的男子,阿兄,我就是喜欢他,非常非常的喜欢,虽然我说不出太多的理由。你一定要帮他,我求你了,阿兄。”

王廖颓然坐了下来,“假如我没猜错,是郡太守对他叔叔不悦,我还能怎么办。不过——有机会的话,我会试试。”

王廖嘴上这样说,但是实际上并不知道怎么去试。他本性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也非常相信,除了天子之外,冥冥之中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这个贪秽的世间,约束它,不让它滑得太远。比如对于婴家的这场变故,他就担心,如果自己不做出点什么以为补偿,婴庆忌的鬼魂一定会找上他,即使不至于向他索命,也会有些麻烦,因为这件事他确有责任。再说,即使没有丝毫责任,他也乐于做些善事,因为上天定会对他的善举有所报偿。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而且事情反而朝着让他尴尬的方向发展。不多久的一天,他得到太守府的文书,说有访客闲谈时经常提到,洪崖乡亭的亭舍里,有鬼魂作怪,来往官吏夜宿此亭的时候,经常看到有异物的影子和莫名的惊笑声,有的官吏吓得魂飞魄散,一些路过投宿的百姓也心胆俱裂,据说有人受了惊吓,回家之后就死了。因此太守希望县令亲自带人去诊视一下,不管有无所得,都要以文书向府中报告。

这个通告让王廖又惊又怕,他觉得这正是一个对自己不利的征兆。如果他是一个有作为的县令,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不但不会在本县发生,相反会祥瑞频至。关于有祥瑞出现的郡县,他也时有耳闻,比如某县廷院子里生了紫色芝草啊,厨房里生了萐莆啊,甚至廷中出现了凤凰、黄龙、麒麟什么的。当然,他自知能力有限,这样的祥瑞他不敢奢望。但是事情坏到在自己的治区到处是鬼魂飘荡,实在不仅是一件简单的事,一旦事情再闹大,被罢职也不是不可能的。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翻箱倒柜找出一囊桃枝掖在怀里,然后下令召集下属,套上车,带着令史、狱史、督贼盗史等一干人急匆匆地赶至现场。

洪崖亭在郊外,正值南北的驿道上,背依山坡,多种篁竹,亭舍中竹叶凌乱,好不萧瑟。大概因为鬼魂的说法流传很广,偌大的庭中竟然没有车马,看不出有人停宿。倒是那个亭长非常奉公尽职,左手执盾,右手握戟,带着两个亭卒,在谯楼上来回徘徊。这让王廖看了心里一宽,心想那些事情也许都是谣传。他的马车停在亭舍外,那亭长在上面已经看见了,赶忙匆匆跑下,抛下盾躬身拜倒。

王廖没有心思跟他客套,他屏开众人带着亭长独自上楼,低声问道:“我听说这亭舍夜间有鬼魂为祟,不知是真是假?”

亭长大概没料到会问这个,愣了一下,屈身道:“既然明廷问起,臣也不敢不明告,的确经常在晚上听见山后有怪笑声,来往官吏几乎都不敢在本亭歇宿了,我和几个下属晚上都同宿一房。只是不敢上告明廷,怕明廷怪臣等妖言惑众。”

王廖不搭话,觉得背脊一阵发凉,虽然是白天,他感觉这楼上也凉飕飕的。他抬头朝窗后看去,只见浓密的竹林间,依稀可见有数个土堆拱起,在阴霾的天空下,显得颇为萧森。“后面全是竹林吗,还是有什么别的,你去察看过没有?”他的语调都有些发抖,边说边四故张望,觉得屋内每一件兵器、家具都是那么晦暗不祥,仿佛有一个个看不见的鬼魂在向他眨眼。“不瞒明廷说,山后有很多乱葬岗。大多是历年处决的刑徒,遇有谋反等罪大恶极的狱事,家属无从来收尸的,都扔在一个大坑里胡乱埋葬,上面盖上一块碣石,写上犯人生前的姓名、形状、物色、籍贯——难道明廷怀疑是他们作祟么?”

王廖来回走动,显得焦躁和恐慌,“这些罪死者埋葬后,没有实行什么禳解的措施么?”他问。

亭长道:“好像是有的。一般埋葬完毕,都会由县丞用桃木书写了文书,告诉泰山地府的二千石官员、魂门亭长严加约束,不让这些鬼魂外窜,跑到阳世为害。当然,有的死者因为魂魄旺盛,也有不受管束,偶尔逃出的可能。”

王廖嘴里喃喃地说:“这不行,没有柏木棺椁,要想鬼魂安宁,难矣。”他突然大呼道:“来人,急传各乡啬夫,征召一些百姓,来此处听我号令。”

他和亭长坐在亭舍院子里等候,顺便聊聊见闻。过了不太长时间,亭舍外人马杂沓,有吏卒进来报告,说来了不少人,他身后跟着几个乡啬夫,见了王廖,躬身施礼道:“听县吏发下券契,我等急忙赶到,不知明廷有何吩咐。”

王廖扫了他们一眼,道:“太守府有文书,令我来诊视洪崖亭的亭舍,说此地近来多有不祥。刚才我和亭长谈过,他怀疑是亭舍后山的刑徒尸骨作祟。所以,我让你们带人来发掘,将这些尸骨重新装殓迁葬。现在我给你们分工,西乡啬夫阎乐成君,你负责发掘;南浦乡啬夫陈万年君,你负责买棺木,其他的人去市亭购置一些聂币、碎帛、芳粮,准备迁葬后对鬼魂进行禳解,让鬼魂各归其宅,不再作祟。这件事就拜托阎乐成君全权负责了,事情办完,你们立刻上文书县廷,我给你们计算功劳。”

阎乐成听了王廖的吩咐,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声,你阿翁才不稀罕这点破功劳呢。昌年的死虽说是婴齐那小竖子造成,但你这个卖菜佣也脱不了干系,有机会也得给你点厉害看看。他本来一向就看不起王廖,认为王廖当年在前太守陈不害被处死时能保下性命,全是占了沈武的光,其实根本没有多少吏才。自从儿子死后,心底更是对他迁怒,私下里开始称他为卖菜佣。不过表面上还是假装恭敬地说:“明廷且慢,臣有一个建议,望明廷赐闲一听。”

王廖道:“乐成君不必客气,请说。”

阎乐成道:“明廷刚刚说要禳祭后山那些恶鬼,臣以为不可。臣闲暇时间也曾看过几本术书,上面记载,除了山川神祇和祖先,可以用牛羊、牺牲、玉璧、聂币、芳粮进行祭祀,其他的鬼一般不必祭祀,只能求神祇们管束,或者我们自己用法术镇压。《诘咎》篇里说,‘鬼恒从人游,惊笑号啕,以桃剑斫之,则去矣。’又说‘人卧而鬼夜蒙人头,是乃暴鬼,以牡棘之剑刺之,则逃遁矣。若以聂币芳粮祭祀者,鬼恒来,死矣。’”

王廖心里一惊,阎乐成这番话颇有道理,而且的确都在《日书》里有记载,自己刚才一时惧怕,反而没想到。如果真用棺木装殓那些尸骨,岂不是讨好那些刑徒的鬼魂吗?说不定不但不能禳解,反而让那些鬼魂更加得意洋洋、有恃无恐。于是急忙问,“那阎君以为当如何处置?”

阎乐成心里颇为得意,道:“所以对这些被依法处死的刑徒恶鬼,绝不能姑息,否则遗患无穷。臣以为,明廷不妨发县廷所藏乌头、附子、鸩毒等毒药,掺杂牡棘、桃木,然后将尸骨抛入铁锅煮烂,扔到大江里,那些鬼魂就绝不能作祟人间了。”

王廖哦了一声,想了一下,道:“好吧,一切都照你的意思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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