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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1 19: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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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巍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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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乐(上下册)

人间乐(上下册)试读:

幕起

圆寂。

寺庙的钟声响了三下。

余音抹过山顶的松柏,掠过屋檐下夜露浸湿的青苔,安静地栖息于胭脂河面的团团白雾上。撞钟的老和尚确定这钟声飘得足够远,远到那苏镇里的女人都在梦中默念经文,远到他前世的魂儿听到回声又眷恋了回来。

远处,一轮明月悬挂在黛色山巅之间,因为被山峰遮挡了部分,呈现出如同拱门的形状,仿佛那月亮的背面,还隐藏着一个如同月色般纯洁的世界。老和尚伸出枯槁的手,不舍地摩挲着青铜梵钟。这口钟从他十七岁上山剃度时就在了,它和这寒清寺一个年龄。方丈换了一代又一代,梵钟只是添了不易察觉的几抹锈迹。这钟若是人,定是智周万物的女性,像母亲一样的。不同的是,母亲给的是生命,这“宛若女人”给的是灵魂。很快,他就会和这青铜梵钟合为一体了,天上人间、日月星辰、万物苍生,全在这一口气中吞吐,咽下去,魂儿就活了,就自由了。

他平静地坐到梵钟之下——月光在半山高高低低的青灰色屋顶铺了霜白,雾气环绕于山间,寺院如同沉浮于水中的孤岛,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头顶的梵钟好像漂了起来,似乎是颠倒了。他觉得自己正坐在层叠打开的莲花座上,檀香从脚至上收拢,母亲的怀抱、佛的手、天和地正在合拢,他的皮囊和灵魂正抱在一起。恍惚中,他像是回到了道光二十九年(1849)的夏天,正和那座记忆里永生的小岛告别。彼岸花猩红的血液染红了墨蓝色的大海,缓缓地流向大地的心脏。有谁在说:“种子开遍大地时,莲花船会载着你穿过人间,我们还会在月下再见的……”

他抬起头,月亮明晃晃的,好像并不遥远——他瞬间明白了。

老和尚双手合掌,平静地笑笑:“阿弥陀佛,再见了!”

梵钟旁边,叫觉空的弟子双膝跪下行过大礼,起身举起手中的刀,迅速割断了钟的绳索。明晃晃的刀光照亮了夜空,惊醒了沉睡中的僧众。半山上传来密集仓促的脚步声,像大迁徙的角马,乌泱泱碾压过,溅起尘土飞扬。血色染红了青山,染红了胭脂河——老和尚大彻大悟的眼睛闭上,嘴角一抹慈悲的笑,凝固成天边的残月。

月色清辉,静悄悄地洒满大地。

善忍,俗名马竹,圆寂于民国元年(1912)。

一日梦“我看见你了。”“我是谁?”“你是——男人们朝思暮想、女人们唾弃妒忌的那个人,这就是你——妓女,你唯一的名字。”

海浪卷起黑色的高墙,像是天地这猛兽张开了巨嘴。那发声的东西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只冒了个泡,发出最后两声如同打嗝的“咕噜”声,就被海水淹没了。被喊作妓女的女人寻到声音的源头——一张陈年的雕花沉香床,正如同活物似的垂死挣扎,每个木孔都在流血,将周围的海水也染红了。床身雕刻的春宫图似乎复活了,一个个小人像脱落的鳞片,转瞬就融化在了海水里,床身上的图案也随即消弭了。

这张古床终于流不出东西了,它被掏空了,停止了无用的挣扎,任由着下沉。床头镶嵌的镜子折射出盛世尽头的光辉。女人在下沉的镜子里,终于看见了自己——赤条条的通透的身体,犹如一尾闪烁着磷光的鱼,无数泡沫在她周围明灭。她正像先前的小人一样幻灭,她看见自己的一只脚已经不见了。

女人感到恐惧。她打了个寒战,毛孔逐渐膨胀开,痒酥酥的。先是几只蛆虫从孔洞里钻出来,脱离她的身体后迅速膨胀成男人。继而,越来越多的蛆虫从毛孔里钻出来,蠕动着,膨胀着,很快海里就漂浮着一大群男人。他们紧闭着双眼,白晃晃的肉体像一条条死去的人鱼。没有思维,不知苦痛。

这些男人的身体,朝着水面浮上去,漂到临近海面,光一照,就次第消失了。她迷茫地望着他们,能认识的脸没几张。她吞噬过太多男人,没有长心的皮囊,横竖都一样。那么多的男人,一眨眼都没了踪迹。她感到孤独。一阵哆嗦后,钻出最后一个男人——她终于认了出来。

她伸手想要抓住他,他黏在她手上,仿佛一颗水珠般瞬间破裂、消失了。

古床沉入海底,四周漆黑。女人听见海的深处传来绵延不绝的狼嚎,荡气回肠在自己心跳的夹缝里,由远及近,像是从自身发出来的。一头狼在黑暗中紧紧地抱住了她,毛茸茸的,温柔的,野蛮的,像极了男人。男人。“你知道天地间什么最擅长……吞噬?”“大海。”“不,是女人的身体——就是你。”

醒来时,沉香床的香气弥漫了整间屋。窗外的院子里,月桂树上知了叫得正欢,苍翠欲滴的绿色似乎浸染到了天的尽头。凝脂在这个生机盎然的夏日,莫名而不安地触摸着自己,总觉得,这是个意味深长的梦——很多年后,她记起这个梦——具体时间她记不清了,但月桂树上鸣叫的知了,让她清楚地知道,大概时间是同治七年(1868)小暑前后。

那时,她嫁入昭家,尚不满一年。第一章大梦觉一

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沈荷都会随丈夫许清源一早去寒清寺礼佛。这座寺庙建在离苏镇十里开外的青山上,始建于康熙四年(1665),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历史。在一代代方丈的努力下,逐渐形成了今日这占地十几亩的规模。青松翠竹环绕着亭台水榭、庙宇楼阁,从山脚下的寺门望上去,依山而建的大殿似是稳坐云端,气势恢宏。因此,寒清寺颇受百姓敬重,常年香火不断。山脚下,修葺了一排茅屋,约莫十几间独立屋,这是专为留宿的香客或居士们提供的临时住所。

其中,最边上那间门前栽种着菩提树的茅屋,是沈荷和许清源固定的留宿房间。

七月,茶香在燥热的空气里缭绕。傍晚的薄暮下,橘红色的霞光投影在清澈的茶水里。屋里一共三个人:沈荷、许清源,还有一位是寒清寺的首座善忍大师。

往年,方丈莲生师父身体还硬朗时,会亲自接待这夫妻俩。如今,方丈年事已高,独居山顶禅房,接待事宜便由善忍代劳了。他是莲生最器重的弟子,不但在佛学上颇有造诣,医术也很了得。他长着一双尾梢上翘的细长丹凤眼,如同凋零的一对蝴蝶翅膀。笑起来时,那翅膀震颤着,有一种与身份不符的妖娆——沈荷总觉得善忍的笑中暗藏玄机。这种奇异的感知,她自个儿也未发觉是何时生出来的——待她发现时,已经扎根入心底,长势茁壮。

薄暮萦绕着屋外苍翠的松柏,菩提树郁郁葱葱的树叶尖儿上,挂着夕阳璀璨的光亮。风吹时,枝叶涌动,那些奇异的光芒也跟着闪烁不定。几颗光点投影在善忍的眉梢上,似是蝴蝶的翅膀俄顷之间,又动了动。“听镇里来的香客说,姑娘就快大婚了?”得到许清源肯定首肯后,善忍继而又问,“那打造婚床的匠人,可是朝廷御用的?”“确实听亲家说起过,据说年轻时号称‘小鲁班’。亲家真是煞费苦心呀!”

因为这桩婚事称心合意,许清源说起时神采奕奕,显得极为高兴。夕阳的光辉在他宽厚的额头和浑圆的脸颊上流淌,令他看起来温和极了。“鱼来了……”

这句不太清晰的话,跟随着善忍吐出的呼吸,犹如从山顶滚下去的雪球,迅速消音在了茶杯里。

沈荷冷不丁抬起头,惊愕地发现,茶水像明镜照亮了僧人的眼睛。那狭长的眼梢朝着天空飞起来,犹如一只栖息着的血色蝴蝶。那种隐晦在内心洞穴里的不祥,宛若从针眼里流淌而出的溪流,潺潺地流向她平静的担忧里。不远处,山的巅峰置身于瑰丽的晚霞之中,一丝乌云的阴影也看不到。

沈荷费解地问:“师父,没有雨呀!”

然而,善忍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含蓄地笑了笑。

很多年后,沈荷在回光倒影中看到当时那一幕,方才后知后觉,顿悟出此“鱼”非彼“雨”。姜太公不卜卦,不算天晴下雨,姜太公生来只是钓鱼。这“鱼”是拥有世间最美皮囊的女人,正是她的姑娘。二

起先姑娘是不打算谈婚论嫁的。

两年前,她就失贞了。没有传说中撕裂腰斩般的痛,云淡风轻的,也没有传说中要死要活要成仙的极乐,不痛不痒的。只有某一瞬间像是被蜜蜂蜇了,拔丝般痛了几秒。整个过程,就像是发生了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只有在看到白色棉纱布上夺目的落红时,才刺痛了下——好像失去了一件珍藏的贴身之物。“真是草率了些呀!”姑娘站在十六岁的门槛边,想起那晚,忍不住叹息,用了“草率”来形容——终究是有些悔意了。但也只有姑娘自己知道,她悔的是什么。这所谓的“悔”,自始至终,和那个男人是没有关系的。

最初的悔意是从她目睹殷夫人自尽开始。那时,离她失贞还不到半年。

那天她记得特别清楚,正月十五元宵节。日子似乎都是殷夫人蓄意算计好了的。傍晚时分,暮霭里飘浮着依稀的雾气,天气阴冷冷的,但这丝毫不影响节日的气氛。苏镇的男女老少,纷纷穿上最体面的衣服,三五结伴地去半水街看花灯。每年的元宵节都有大型的花灯祈福活动,姑娘幼时去过几回,过了十二岁,父母就禁止她再去了。说是姑娘家就得有姑娘家的样子,大家闺秀不能像个野丫头。

院墙外,人们走过时的脚步声都透着热闹,姑娘的脚几次三番忍不住想要加入进去。远处的烟火次第盛开,像是在朝她挥手,招呼她赶紧去。再说,和爹娘过节日无非是吃吃再聊聊,她素来和他们没有共同话题。与其凑在一起勉强,不如各自欢喜。“可以让我去看看花灯吗?”

姑娘难得对爹娘用了请求的语气。她生来就性子倔强,我行我素惯了,让做的看着心情做,不让做的想做也做。尽管是许家老爷夫人唯一的女儿,却从来不喜欢撒娇,与父母之间总显得有些生分。她宁可和丫鬟画眉谈天说地或者将心事告诉五尘,也不愿和沈荷分享。

许清源抿了下嘴,胡子朝两边翘起来。他一遇见为难的事情,就是这个表情。这表情对姑娘来说,等同于委婉地拒绝。她放弃了向爹爹求情,将目光盯着沈荷。沈荷立刻就心软了——难得女儿今天用这种柔软的眼神望着她,她倒有些受宠若惊了。

沈荷讲不出拒绝的话来。她喊过来五尘和画眉,一番叮嘱,算是允许了。出了许府,姑娘立即丢掉了“大家闺秀”这铮铮盔甲,一只手拎起马面裙的裙摆,飞快地朝着半水街跑去。画眉惊得张大了嘴,赶忙也跟着飞快地追了过去。

五尘倒没觉得吃惊。他七岁来许府,就一直服侍姑娘,算得上是和她走得最近的人。姑娘啥性子,他比谁都清楚。五尘追上去,在前面替她开路。他长得瘦嶙嶙的,脸白白净净,眉毛胡须清清淡淡,分外清秀。他说话也是柔软的,虽说是个男人,但大声说话听着就有些女气了。所以,五尘总是尽量压低声音说话,久而久之,反倒多出来温润的气质。尤其他站在阳光下,清澈剔透的,府里的人都说五尘是个粉雕玉琢的精致人儿,只可惜没当真生成女人。

那天真是喜庆的。

青石板路两边的树上挂满了各种灯笼,用线牵起来,红彤彤的次第延伸到无尽黑夜里,像是挂到了天边。远处起伏的黛色山脉,笼罩在浑浊的夜色里。胭脂河岸边,围满了放祈福花灯的人们。河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花灯,像是天上的星星一部分倒在了河床上。

小商贩们抓住这机会,兜售各种小玩意儿。姑娘经过卖糖葫芦的妇人时多看了两眼,五尘立即心领神会,买来两串跟上去,一串给了姑娘,一串给了画眉。画眉是姑娘的贴身丫鬟,比姑娘小两岁。这里面就属五尘最大,也不过刚满十六岁。但他少年老成,心思细密,做事又严谨,深得老爷和夫人的信任。当然——姑娘也是最信任他的。

姑娘大名叫凝脂。

沈荷曾说,第一眼见到她,就被她周身雪白的皮肤震惊了。真是像阳春三月的阳光,明晃晃的照人。凝脂,凝脂,肤若凝脂,这名字配姑娘真是再恰好不过了。后来,凝脂发现这世上,还有个属于自己的更美的名字,细细咀嚼之下顿悟出沈荷话里的破绽——刚出生的婴儿皱巴巴的,又岂会皮肤漂亮若阳光?当然,她这静悄悄中知晓的秘密,转瞬就被她放进了内心深处,就像珍藏在地窖里的老酒,不见天日。就算是对最信任的五尘,她也是打算缄默一辈子的。

画眉舔一口糖葫芦,闭上眼,满足地咂巴着嘴,细细回味唇齿间萦绕的酸甜。她讨好地说:“真好吃呀,谢谢五尘哥哥。”“好吃你就多吃些,不够我再去买两串,你和小姐再吃就是了。”“你为何不吃呀?这么好吃,难道你不喜欢吗?”画眉咂巴着嘴,好奇地问。

五尘回头看她,这小丫鬟吃得还真是认真,连核都要放在嘴里吮吸得没味儿了,才舍得吐出来。她那一脸满足的吃相,让人产生就算吃的是泔水,也无比美味的错觉。五尘抿着嘴唇,咽了一口口水,悄悄摸了下兜里干渴的钱袋。“我是男人,怎么能吃这女人才喜欢的零嘴儿。”

他昂着脖子振振有词,像一只努力扮演着天鹅的土鹅。

画眉光看着他好笑,她笑里的意思很明显,五尘长得美,美得都失了男人味。这一笑,令五尘顿时觉得她和府里的丫鬟嬷嬷毫无区别——她们哪里看得到他有一颗真男人的心呢?他没有了说话的兴致,一言不发地扭过头,这才震惊地发现,刚才还在前面走着的小姐,连个人影也见不着了。“小姐呢,小姐去哪里了?”五尘着急地喊起来。

画眉也急了,嘴里含着的一颗核直接干咽了下去。她费劲地哽着喉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颗核终于下去了肚子里,能正常发声了。她第一件事情倒不是找小姐,而是开脱道:“刚才明明还见她踮着脚看鲤鱼灯,咋说了两句话就不见了。”

五尘听她说这话有些反感,忍不住想训斥她,但还是忍下了,他不想再跟她多说无用的废话。与其说,不如找。

两人沿着挂满花灯的街焦急地找着。满街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灯笼照得水上水下一片红彤彤的盛世。少的老的,男的女的,除了笑的还是笑的,就算心里想哭的,这会儿也是笑的。像他们这样神情严肃是稀绝的。

但这日,没想到还有更稀绝的人。于是——这个更稀绝的人,也成了元宵节一道残酷的风景。其实只要是泪桥上站着不正常的女人,大多数苏镇人都知道即将发生什么——这座连接苏镇两岸的桥,最先是叫胭脂桥,不知从何时起,这里成了贞烈女人寻死的“风水宝地”,渐渐这“泪桥”的别名就代替了原先的名字。

只见,拱桥栏杆边站着个苗条清瘦的女人,穿着白色寝衣,披头散发的看不清楚脸。桥上桥下注意到的人,都纷纷围拢了来看热闹。凝脂就挤在桥下的人群里。那日她穿着红色的棉袄,马面裙也是红色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人型的漂亮灯笼,把周围枯死的草木都映红了。

五尘听见突起的聒噪声,看见人群黑压压朝着泪桥涌去,猜想凝脂是跟着看热闹去了。他带着画眉飞快地跑去,果不其然,一眼就发现了凝脂。此刻,她正茫然地仰着头,糖葫芦的汁水沾了些在唇上,乍看上去,好像流血了。但她脸上却没有一丝血色,和刚出府时的活泼样子简直是天壤之别。好像一瞬间,热闹繁华像河水将她远远地隔开了。

两人分开人群,挤去凝脂身旁站着。画眉松了口气,愉快地继续吃着糖葫芦。间或没心没肺地瞅着桥上的女人,就跟看戏似的。“小姐,太晚了,老爷夫人怕是要着急了,我们回去吧!”五尘催促道。

他听说过泪桥的传说,但亲历是第一回,尤其挑在这种时间的,更是头一遭。但凝脂不知道,没人会告诉她这些恐怖的事情。

寒风掠过河面,吹得桥头的灯笼摇来晃去,照耀在女人脸上的朱红色光晕也跟着水波似的晃动,好像她周围的空气都潮湿了。凝脂突然产生恍惚的错觉。她迷茫地抬起头,头顶的拱桥在她的视线里晃悠悠地打开成一把伞。于是,伞上站着的女人成了落下来的雨滴。“雨滴就是泪呀,这泪就是冤屈的女人呀!”凝脂想着,悠然之间理解了“泪桥”的含义。她禁不住悲从中来,意识到这并不是桥上那女人的悲哀,也不是所有在这桥上冤死的女人的悲哀。这是身为女人,这个性别之下集体的悲哀。“小姐,我们该回家了,老爷夫人要着急了!”五尘又说了一遍。

凝脂充耳不闻,站得笔直,像扎根进土壤的一棵树。

五尘眼见着凝脂的脸色煞白下去,一着急,架起她的胳膊就走。凝脂倔着不走,被拖急了,一口朝着五尘的小手臂狠狠咬了下去。画眉吓得一把捂住了嘴。五尘也怔住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咬碎了他的心。

他蓦然站到她身后。“这是哪家娘子,过节跑出来装鬼吓人?”胆小的人抱怨道。怜香惜玉的这样说:“姑娘生得貌美,寻了短见真是暴殄天物,万不能做傻事!”好心肠的就说:“姑娘,快回家呀,你这样多危险,死了也要下地狱,菩萨都不会保佑你!”桥头好像成了舞台,观众成了热闹闹的角儿,角儿倒是成了冷眼的旁观者。

桥上的女人朝着河岸边看了一眼,她一只脚翻过栏杆,双手抱着骑上去。两只脚凭空甩着,鞋也没有穿,一双裹过的小脚冻得通红,甩起来就像飘着的两朵花团。人群发出惊呼,劝说的声音也少了,生怕一吱声救人不成反倒成了催命。偶尔零星泛起几声叹息,一些说不吉利的也没有走的意思。

元宵节赏灯,变成了赏女人,到后来,又演变成赏生死——沿着河岸传来一溜马蹄声,为首的男子高呼道:“殷夫人,有事请回府说!莫要出来丢人现眼!”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桥头上的被喊作殷夫人的可怜女人,听到这呼唤,就像是听到了特赦令似的,笑着抬起头,伸手把遮挡住脸的头发捋到耳朵后,捋得一丝不乱。桥头的灯笼,映红了她仰起的脸,像是漫天惨绝人寰的晚霞。

凝脂远远地看着她,第一次知道红色不只是喜庆,还可以是让人活不了的绝望。

一直沉默的殷夫人突然笑出了声,这凛冽的笑声,飓风似的飕飕穿过冷空气。她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一字一顿,不卑不亢地说:“我是殷夫人,不是淫妇!这满河的胭脂水会佐证我的清白!”话音甫落,她就松开了抱着栏杆的双手,须臾之间,便如同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坠落进胭脂河里。连最后撞击河面时发出的破碎声,也是轻飘飘的。

凝脂只觉得心坎被砸出一个洞穴,发出空洞的回声——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五尘的手适时地从后面伸过来,轻轻盖住了她的眼睛,滚烫的温暖融化出两行泪水,一眨眼就融进了他的手心里。

她双手拽着他的小手臂,扯开了他的手。

桥头已经空了,人们的尖叫声在夜空里甩来甩去。凝脂木讷地站着,好像突然失聪,听不见了。拱桥像一把收拢一半的伞,伞下的河面上漂浮起白色的衣角边儿。桥上识水性的人下饺子似的跳下去救人。凝脂看见有只手似乎抓到了衣服,却又被那个女人强行推开了。那最后一点白色像一颗巨大的泪珠瞬间破碎,不见了踪影。

凝脂的脑海里闪过失贞时的那一抹落红。水涨过她的头顶,四周突如其来的寂静,风在胸口奏响着哀歌——好像掉下去的不是殷夫人,而是她自己。

次日,人们在下游的岸边,找到殷夫人的尸体。她的牙齿咬得死死的,咬断了的半截舌头掉了出来,被鱼儿啃得烂糟糟的。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后来的传闻是,殷夫人洞房夜未见落红,县令的三公子说她是不干净的淫妇,要她交出奸夫。殷夫人哭着说,她之前并没有男人,如何交?公子是不相信的,他觉得自己倒霉,娶回个淫荡撒谎的脏物。家里出了这档子事情,又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是要隐瞒的。县令的公子无处发泄怒火,就打她,也不打她脸,专挑藏着掖着看不到的地方打,乳头都被拧了一边下来。殷夫人不顾羞耻,挑着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殉命,也是精挑细选的——但,后来经常去给知县家看病送药的陆大夫听闻后,悲伤地解释说,殷夫人做姑娘时就喜好骑马,处女膜极有可能是在骑马时破裂的。

元宵节之后,凝脂就不爱说话了。

她突然多出来一项看书的嗜好,尤其爱看野史、传说故事类的书。有时候,她整整一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除了允许画眉和五尘进来沏茶,其余人是不准进来打搅的。

许清源和沈荷大为惊喜,以为姑娘突然醒事,懂得读书明礼的重要性。先前他们先生没少请,唐诗宋词、琴棋书画,学了个遍,却一样都不合她心意。上课不是瞌睡就是和先生顶嘴,气得教书先生长叹“朽木不可雕”。走时个个吹胡子瞪眼,裤腿卷起一阵风似的逃之夭夭。许清源唉声叹气,沈荷劝慰说:“咱们姑娘就不是做学问的料,会点皮毛,像个大家闺秀,许个好人家就行了。”他这才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却没料到,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大转机。凝脂不仅爱读书了,还很是用功。

但对凝脂而言,读书从来不是她人生里的大事,她实则是在寻找答案——在殷夫人那壮烈一跳里,她初次窥见女人的命运。这事关她的一生,要活着,且要活得很“好”。怎样的人生才算得上她说的好,凝脂自有她的见解。

但她看了很多书,记载的主角都是男人,女人终究是陪衬。男人们三妻四妾只道是寻常,但换作女人就成了耻辱,该以死谢罪。贞节牌坊只是给女人的,可是为什么不给男人也立呢?没有一本书给她答案。直到有一天,她读到《左传》和《列女传》中都有记录的夏姬,第一次感觉到密封的天地,透进来一丝光亮。三

许府陆续有上门提亲的,这家媒婆前脚走了,那家的后脚就来。媒婆一来,凝脂就一反常态,喜怒无常。伺候她的画眉琢磨着,莫非是那天在泪桥上撞见不吉利的事儿,招惹了邪物?画眉把这猜测告诉了五尘,她是想让五尘告诉老爷夫人,好找个和尚来做做法事。何况老爷和夫人原本就是信佛的人,和寒清寺高僧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我这也是为咱们小姐好,老这样怄气伤肝肺,可如何是好!”她说得情真意切,五尘却并不领情。他没好气地说:“以后小姐发脾气时,我来伺候。她骂,我听着;她打,我忍着。”画眉虽然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情,嘴上却说:“伺候小姐是我的本职,这怕是不大好吧?”但五尘一眼就看出她是怕老爷夫人发现她偷懒,责备她,先前说的“为了小姐好”,也不过是想让小姐温和些,自己服侍小姐的时候能省心点。“咱俩都是服侍小姐的人,你一旁歇着,若老爷夫人来,我就说咱俩轮班,刚好轮到你休息就是了!”画眉也就不再提请和尚做法事的事情了,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又似乎哪里都挑不出个破绽。她琢磨不出个所以然,便心安地谢道:“画眉先谢谢五尘哥哥了。”——几年后,长成大姑娘的画眉才幡然醒悟,哪有男用人进小姐闺房服侍的道理。但那时的画眉看男人就跟雾里看花似的,并不懂男女之别的实质。她自己和五尘相处都没轻没重,又怎会想到这一层去。

再有媒婆来,五尘就静悄悄地跨过凝脂卧房的门槛。画眉见他进来,喜上眉梢,悄然出去了。只有这个时候,她能得到短暂的自由。许府不算大,但也是不小的,足够她一个村野丫头撒欢了。

沈荷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不管是干果瓜子,还是核桃糕点,总会拿出来几碟待客。媒婆自是乐意,讲上一会儿,吃点喝点,于是聒噪声时断时续地从堂屋里飘出来,好像那一块地方之上的云朵都厚重了。凝脂压抑得发慌。她坐在卧榻边上,无聊地摆弄着一把团扇。见五尘进来,就更不想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局促地保持着距离。

后院的桃花开得前程似锦,好像都忘记了它是会凋谢的。就像面对初生的婴儿,你只想到生的祝福。画眉在树下追蝴蝶,裤子挽到了膝盖上。她刚进府时,管事的梅嬷嬷说她不懂规矩,恰好路过的凝脂看到,她瞅着这丫头,虽然低着头逆来顺受的样子,眼睛却时不时趁着空当,野叉叉地盯着梅嬷嬷。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灵动的眼神,使得凝脂几乎没思考就道:“这丫头我要了,等她啥规矩都懂了,也就不可爱了。”

梅嬷嬷黑着脸连连答应。她知道姑娘在家里的地位,老爷夫人都让着她,她一个下人又敢怎样呢?画眉从此就正式成了凝脂的丫鬟。凝脂也不调教她,由着她的性子。不过她干起活来倒是手脚麻利得没得说。

于是,原先照顾凝脂的丫鬟碧娘,很快就被调去照顾老夫人了。老夫人是许清源的母亲,八十几岁的高寿老人。她常年卧病在床,吃喝拉撒全得人伺候。虽不轻松,但碧娘很喜欢这差事。老夫人老了,当真成了小孩,甚至比小孩还像个孩子。她喜欢说话,絮絮叨叨的,想起哪里就讲哪里。她每次讲话,碧娘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陪着说上几句。她觉得老夫人就是一本书,连她身上衰老的气息里,都藏着动人的故事。

凝脂从二楼的窗户望去,就能看见画眉。灼灼桃花里,她正无拘无束地追着蝴蝶玩儿,貌似没心没肺的。她似乎非常嫌弃那双绣花鞋,不时用脚蹭着地面。凝脂猜想,若不是在这许府里,画眉她早就把鞋子脱掉光脚撒欢了。凝脂喜欢画眉的最大原因,就是她不像府里别的丫鬟、嬷嬷那么正儿八经的,死气沉沉,连作为人的那点乐子都没有了。

五尘也注意到桃花下的画眉,她就像桃花里最有灵气的一朵。五尘试探地问:“小姐,要不要也下去散散心?”

凝脂摇摇头,无精打采地扇了几下手里绣着喜鹊的团扇,问:“那人走了吗?”

五尘知道“那人”指的是谁。他站到走廊里望过去,媒婆的油纸伞还放在门口。这媒婆也是怪得很,任何天气都见她打着把伞。他进来屋里,摆手示意还没走。

凝脂脸色阴沉下去。她把团扇一扔,那团扇轻飘飘地落到了五尘脚边。五尘捡起来,怜爱地弹着扇面。其实地板画眉清晨才擦过,哪有啥灰尘。但他弹时万般垂怜的动作,好像团扇上真沾了什么脏东西。

五尘递过去团扇,鼓起勇气,心痛地试探道:“小姐,你是在怕……要嫁的男人?”

凝脂倔巴道:“男人有啥怕的?我只是为我身为女人感到悲哀。”

五尘道:“这话怎讲?”

凝脂心有不甘地反问:“书里都说女人要洁身自好,女人自个儿也以当烈妇为荣……你听说过给男人立贞节牌坊吗?男人三妻四妾倒是光荣又体面。为何女人要这般可悲?”

凝脂的言论是大逆不道的。五尘听得不免胆战心惊。他惴惴不安地劝道:“小姐……你以后还要嫁人的,这话传出去不好。”

凝脂偏说:“有啥不好?大不了不嫁。嫁人和寻死有什么区别?你是希望我像那个殷夫人一样吗?”最后一句,她是愤然吼出来的。

五尘怔住,心都碎了。良久,他小声地说:“小姐,你不要怕,我会誓死保护你的。”“你若是皇帝,兴许能保我周全。”“小姐,其实……你只需让他洞房夜睡过去,就能蒙混过关了。”“可是,他睡了还会醒来的。”“醒来就好说了,就说他睡了你,他也说不出什么。洞房花烛夜宿醉,小姐不埋怨,他更没有去追究的道理!”

凝脂心里敞亮了一些,但她就是想抱怨他。她生气地说:“我嫁人了,府里倒是没人管你了,你巴不得这样才好!”

五尘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真诚地乞求道:“小姐若是真肯带着五尘同去,五尘愿永生永世做小姐的牛马!五尘早已想好了,若小姐洞房之夜出任何差池,五尘舍命也要救出小姐的!小姐不要有丝毫害怕,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凝脂便不再说话了。五尘的这一跪,在她心里撞击出痛快的漩涡。这漩涡将她托举得高高的,高得令她在恍然间产生出错觉,仿佛自己真成了大殿里被万臣朝拜的帝王,一脚踏出去就是君临天下。——原来,这才是自己一直渴望的——主宰男人,就像男人主宰女人一样,戴上贞操的牌坊。牌坊上写上她许凝脂的名字。嫁人从来不是她的梦想。也许,原本就是不打算嫁,所以才会“草率”地交出贞操,逼迫自己不嫁人的。

凝脂踱到五尘跟前。他匍匐着,鼻子和嘴似乎要亲到她的脚背。“站起来,把手给我。”

她大赦天下似的,伸出慈悲的手。

五尘抬起头,立即会意了——这是他们从小玩到大的戏码,凝脂但凡要奖赏五尘,若是需假以时日才能兑现的,便提前拉钩允诺。十岁前,因为觉得好玩,两人经常拉钩。十岁后就少了。过了十二三岁,明白承诺的重量,就更少了。近两年来,更是一次也没有过。

但过去玩这把戏的凝脂,只是如画眉那般带着野性的小孩子。此时的凝脂,眼神里静悄悄地长出野蛮的霸气,好像就是在这半年光景里开始改变的。难道读书真的如此有用?五尘想。他琢磨不透,却还是激动地伸过手去。“不管我嫁给谁,都会带着你的。”凝脂发誓道。

五尘听到她小声却坚定的声音,那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像鹅毛似的飘过来,轻盈柔软地簇拥着他。小拇指拉钩,大拇指盖章。那指尖触碰蜻蜓点水般的温暖,一圈圈荡漾开去。五尘情难自禁地将自己拧出两行滚烫的泪。四

过了芒种,梅雨不断。屋外雨帘漫天漫地,烟雨暮色润泽了青天。那几日正好赶上凝脂来月事,小腹里像是有个小人在跳舞,扰得她不得安生。她喊了声:“画眉。”卧房里空荡荡的没有回应,这才想起吃了饭后派画眉去裁缝那里取新做的衣裳。五尘被许老爷喊过去陪他下围棋了。跟着凝脂陪读这几年,五尘倒是长进很大,除了看书写字外,还学会了弹琴下棋。当然,他下棋的水平根本不是钻研了棋艺几十年的许清源的对手。也许是因为受沈荷影响学佛多年的关系,许清源并不觉得和下人下棋是件丢人的事情。许府的用人侥幸又骄傲地说,整个胭脂河都找不出比许家老爷夫人更宽厚待人的当家的,能进许府的都是有福气的人!因这关系,许府家的丫鬟用人很少变动,进了门的,除非是年纪到了要嫁人或者是家里有事必须得走,否则没有一个愿意主动离开的。

凝脂打算自个儿去厨房,让厨娘做点红糖姜汤。若是再配点杏仁酥和蟹黄包就再好不过了。她打着油纸伞穿过院子和回廊来到厨房。也不知厨子去了哪里,屋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瓦罐里的姜汤正小火慢腾腾地煨着,一股甜腻的辛辣味暖烘烘地扑面而来。凝脂觉得好闻,索性把伞靠在炉边,坐了下来。这一坐竟发现热气扑打在肚皮上,痛感也减轻了,像是温柔的手按摩着,舒服得很。她便不走了,坐在火炉边打起瞌睡。迷迷糊糊中听到屋檐下有人在聊天,闲谈中扯到某个女人因为婚前失贞被夫家发现,送去了官府。凝脂顿时来了兴致,瞬间清醒了。她听到梅嬷嬷的声音,啧啧说道:“那姑娘真蠢,只要男人是个生蛋子,塞点鸽子血准能蒙混过去!”凝脂把这句牢牢记在了心里,这可比五尘出的那馊主意强多了——即便没醉,滴酒不沾也是万无一失的。

厨娘进门见到姑娘坐在里边,吓得惊声问:“小姐,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五尘刚过来吩咐做姜汤给小姐送去呢,小姐怎么亲自来了?!”

屋外的一干嬷嬷奴婢闻听,顿时鸦雀无声。凝脂再顺着窗户望过去时,见她们已经踩着小脚离开了。

凝脂说:“再来点杏仁酥和蟹黄包吧。”

厨娘立即过去打开橱柜翻找食材,边找边说:“姑娘你先回,等下做好和汤一并送去姑娘屋里头!”

凝脂是在回廊拐角追上梅嬷嬷的。她故意超过她,回头笑着朝她大声道:“谢谢呀!”梅嬷嬷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闯祸了,连声回道:“对不起,对不起呀,小姐!”凝脂笑得快岔气了。直到她跑出很远,梅嬷嬷还能听见她那高亢的笑声。

梅嬷嬷纳闷地看着她的背影道:“真不知道那么温和的老爷夫人,怎么生出个这么没规没矩的野丫头,和那画眉快一模一样了。”她琢磨着是不是该去找老爷夫人换掉画眉,先前的碧娘多好,这样下去,小姐是连大家闺秀的体统都不要了。

当然,她也就敢这么想想,老爷夫人就小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怕是皇帝的太子都不见得如此得宠。这许府若是天,那么姑娘堪称“一手遮天”,谁又能奈何得了她呢?

没过几日,媒婆又来了。她打着油纸伞,轻车熟路地走向堂屋,裹过的小脚翻得飞快,踩得水花四溅。还没进门,她就夸张地喊道:“哦哟,许夫人,这回我可给姑娘寻了个好人家!”

她聒噪的大嗓门穿过雨帘,像投进耳朵里的大小冰雹子。但这次凝脂可是底气十足,还特意趴到窗台上,俯瞰着堂屋聆听。那媒婆她见过几眼。此时,光听她的声音,都能想象出她丰富又夸张的表情和与之配合默契的肢体动作。沈荷笑得爽朗又舒心,不用说,这次介绍的人家,她是很满意的。

五尘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凝脂,本来就清癯的身材似乎被雨帘压垮了半截。

当天晚上,凝脂就知晓了提亲的那家公子。她认得他。确切地说,是苏镇每个怀春的女人都认得他——日昭绸庄的公子昭灵山。他和他的家族在这一带很有名。他祖上曾在朝廷做大官,后来引退归乡经商,几代绵延下来,织成了一张巨大的关系网,积攒下可观的财富。日昭绸庄作为最著名的丝绸老字号,年年向朝廷纳贡,富商巨贾也以穿他家绸缎做的衣服为荣。抛开家世背景,昭灵山也是一表人才,就犹如夜空中的北极星,有着一眼就能辨识出的鲜亮。

两年前,江南一带有位画师见过昭少爷,惊为天人,回去后以他为原型画成画像,竟引起热销,画到手软也供不应求。凝脂没见过昭灵山本人,他的画像倒是见过。她的小姐妹里有昭少爷的崇拜者。那张画像被她的小姐妹放在闺房里,日日拿出来看,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凝脂去找她玩时,她正抱着昭灵山的画像看得出神,并感慨道:“昭公子是男性的巅峰,这世上只怕没有人能够超越他了,就算是潘安在世,也只能望其项背!”凝脂拿过那画像一看,画上的男子阴柔却不失阳刚,眉黛秀丽,眼含春水,鬓发萋萋,身材却高大魁梧。不知是这男子本身将衣服撑得阔气,还是这画上的衣服令穿着的男人显得阔气。

她在思索的瞬间,好友的伤感的夸赞都听不见了。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的境界里,似乎正生长着什么,那一点一滴弥漫开来的幽暗香气,令她心旷神怡。

当沈荷说出昭灵山的名字时,藏在凝脂回忆夹缝里的暗香又游离出来,她整个人都因此灵活生动了。这真是玄妙的缘分!就在不久前,她才知晓如何隐瞒失贞,跟着昭灵山就来了。姻缘到了,天时地利人和加起来,也不过是螳螂当车。

凝脂窃喜地说:“知道了,娘做主吧!”沈荷纳闷着,为何今日姑娘一反常态,非但不躲避婚姻话题,还心平气和地答应了。但她还来不及思考,疑惑就被喜悦冲跑了——快十七岁了,是该成婚的年纪了!答应总比拒绝好,再不出嫁都成老姑娘了。“那我明儿让媒婆替咱家回个话去。”沈荷盯着女儿平静的脸,又忍不住悲从中来,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呀!我的女儿真的已经长大了,要嫁人了。这以后呀……要多回来看看!”

凝脂压着喜悦,皮笑肉不笑地说:“我都还没嫁人呢,你就喊我回家!”“你这脾气!昭家可比咱家有头有脸,在昭家老爷夫人面前,可得懂点规矩!”她长叹一口气,又道,“我还是不让你经常回家的好,若是因为不识体统被赶了回来,可不是好事情!”

凝脂本想说“懂规矩有何难?只是觉得用人设立的东西来框人,挺可悲的,所以不如佯装不懂”,但她话说出来,却成了:“我就是当真被赶出来,也绝不会厚着脸皮回来,我有地儿去!”——这要去的地儿,她在做昭夫人不到半年光景时,就明白并非一时的气话,而是心有所往。但此时,沈荷甚至是她自己,也只当说出这样的话是不认输的天性使然。

凝脂这冒犯的话,连画眉这野丫头也觉得过分了,尴尬得臊红了脸。她觍着脸过来,恭敬地问:“夫人,要不要喝点茶?”“不用了,喝了晚上睡不着。你们早点休息吧!”

沈荷沉着脸,似是习惯如此。她抬眼望了望凝脂,然后默默地跨出了门槛。画眉觉得夫人那一眼里,有种耐人寻味的绝望。像被乌云遮挡住赫然阴沉下来的天色,温柔地浸润到云端,看不到头,也望不到头。

她于心不忍,闷不作声地跟去相送。

凝脂盯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夜色中,自己坐到床榻前想着心事。沈荷显而易见的痛苦,她是看在眼底的。可是,她那颗心就像是被冰冻住了,不能自控地无动于衷。虽然自己非常想配合一下,演得动容一些,但就是做不到。或许,成家后去了婆家,见不到父母了,双方就都不必再煎熬了。逢年过节回来一两次应付下,这就不是什么难事儿了。“嫁人还是有点好处的,不知道那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真是很期待呀!”凝脂这么想着,顿感一身轻松,好像那万里挑一的好爹娘真成了她急于卸掉的包袱。

昭家对这门亲事也是相当满意的。

许清源虽只是苏镇乡绅,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威望也颇高。已过世的许家老爷,曾官拜州同,也是小有名气的诗人,说许家是书香门第并不为过。加之夫人沈荷的贤惠慈善,在这一带有口皆碑。娶许家唯一的女儿那是比娶达官贵人的千金还划算的。——当然,这只是面儿上的意思。凝脂嫁过去很久才知晓,家大业大的昭家,岂会在乎她的出身?人家压根儿就没考虑过这点。昭家大老爷昭墨要的,就是她倾国倾城的皮囊——几年前,昭墨在元宵节看花灯时,一眼见着还是小姑娘的凝脂,随后就派人打听了她是哪家的姑娘,势在必得。

六月里,昭府的裁缝和丫鬟托着沉甸甸的嫁衣过来许府,让准新娘试穿。沈荷和老爷因为去了寒清寺礼佛,所以错过了姑娘第一次试穿嫁衣。他们并不觉得可惜,姑娘穿嫁衣的样子婚礼上就可以看见。错过礼佛,对佛不敬,才是大事。

昭家送来的嫁衣,由用于进贡朝廷的顶级丝绸所制。昭家夫人特意请了胭脂河一带最好的手艺人,不分昼夜赶制。绣娘一针一线绣出满身的富贵牡丹、鸳鸯戏水。它华丽得如同坠毁前的太阳,沉重得似是战士的盔甲。

画眉加上昭府的裁缝和两个丫鬟,四个人帮忙,凝脂方才穿上这沉重的嫁衣。她金枝玉叶般的娇贵身体,转瞬淹没于一片猩红。再披霞戴冠出来时,好像房间里平地升起个红日,照得人睁不开眼。裁缝感激涕零:“我做的嫁衣能被这样的新娘穿,实乃我三生有幸。”“少夫人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她已经把称呼改了——说话的这个长得瘦、牙尖腮削的叫忘忧,是伺候昭少爷的丫鬟。“是呀,回去可得禀报昭少爷,咱府里要来个大美人了,昭府可要满室生辉了。”另一个夫人的丫鬟也不甘落后。

似乎现在就开始比着讨好主子了。

五尘一听,就明白了昭少爷在家里的地位。他心底暗暗为姑娘寻了个好夫君而高兴,想必小姐嫁过去后必是不会吃苦的。

凝脂挺着胸,脖子伸得直直的,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两个丫鬟。她伸出一只手指,远远地指着五尘说:“这位是我的家仆,叫五尘。日后他随我过去昭府,还请姑娘们多多关照!”

两人虽然对这个眉清目秀的书童模样的男子有些不屑,但还是殷勤道:“哪里说得上关照,以后还得请五尘多包涵。”

五尘朝着两位丫鬟微微颔首以示感激,却始终一言不发。姑娘出嫁的模样,他不是没有幻想过,但这次亲眼看见,心中翻腾的酸涩,还是仿佛一张口就会喷涌而出。他紧闭着嘴唇,唇纹像是缝合住嘴巴的细线。隔着空气,这屋里的人都能感觉到五尘将自己凝固成坚冰所散发出的丝丝寒意。

前一刻还盈盈笑着的画眉,脸色突然煞白。恍惚之间,她就成了被皇帝打入冷宫的嫔妃,措手不及,委屈不已。前些天给小姐梳头时,听她小声说要带个贴身侍者过去,她还偷偷欢喜了好久——自从知晓自家小姐将嫁给昭灵山,去见识下那阔气的大宅院,还有传说中惊为天人的昭少爷,便成了她隐秘的梦想——此时,她只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怎么也不会想到姑娘会带个男人过去。

她心里闷得发慌,憋屈得想哭。但无论画眉如何心有不甘,五尘要陪嫁去昭府这件事,就这么板上钉钉儿了。既没通过老爷夫人的嘴,也没有正儿八经被列入陪嫁的单子。对于这一安排,昭家甚至比许家的老爷夫人还要知晓得早,并且早早就备好了房间。

婚礼定在十月初十,但七月婚讯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整个苏镇人尽皆知。默默无闻的许凝脂因为赫赫有名的昭灵山,一夜之间成了整个江南女人的公敌。好比她一个人把好山好水圈起来设了森严门禁,只准自个儿欣赏,却将余下女人统统挡在了门外——女人们想起就掏心挖肺般的肉疼。

许府围墙外突然多出来转悠的女人,小到十二三岁少女,大到四五十岁老妪,她们那嫉妒的眼神,仿佛巴不得把许府都吞了吃掉。五尘寸步不离地守着凝脂,她去茅厕,也必定蹲在外面守着。一点风吹草动都令他胆战心惊,唯恐凝脂伤及毫发。虽有五尘杜微慎防,院儿里却还是危如朝露。常有莫名其妙的东西从天而降,譬如:石头、砖块、扫帚,揉成一团的恐吓信,甚至还有穿过的破鞋,大概是希望砸到凝脂,让她倒霉三年,三生三世便是更好。

打扫卫生的嬷嬷每日骂骂咧咧的,动不动就朝着墙外河东狮吼。

关于昭府的传闻,就更像是在听故事了。单家具就动用了十余名能工巧匠,木材全是上好的红木,领头的工匠据说是专门在紫禁城内,替大清皇室打造家具的。最神奇的是那张婚床,所选木材是从南洋大费周折运回来的沉香木。女人们个个都渴望在这张神奇的婚床上睡上一宿,再被昭灵山“临幸”一次,如此便不负做一回女人。

凝脂迫不得已只好待在房里。沈荷时常来看她,再过两三月,她能见到她的时日就屈指可数了,总觉得看不够。她掏心窝似的眼神,犹如一张撒开的网束缚着凝脂。她急于挣脱,连话也不愿意同沈荷多说。她想不明白,沈荷怎么突然那么多闲时间,若真没事干,去佛堂上香也比在这里碍她眼好。但除了凝脂,整个许府的人其实都知晓——许夫人很忙。她忙着给凝脂准备嫁妆,吃的穿的,体面的首饰……甚至还精心地抄写了一份《心经》,放在嫁妆里,以求凝脂嫁过去平安幸福。五

七月十五日,又是许清源和沈荷去寒清寺的日子。

沈荷一早备好香烛,同时还带了几包今年刚采摘的明前新茶——这是给方丈莲生准备的。一早,沈荷照旧去老夫人屋里,询问她可有话要说与菩萨。每次他们去拜佛,老夫人都会派丫鬟请她过去,她捎得最多的话是——老爷子几时来接我?其余的话也多是与老爷子有关:有时忧心忡忡地问老爷子可有人请他去吃花酒,有没有被漂亮小丫头把魂儿勾去了?有时问老爷子在极乐世界里是怎样个乐法,会不会又纳妾了,把自个儿给忘记了——她一直坚信老爷是去了极乐。偶尔她也会问及自己:我会去哪里——她生怕自己去不了极乐。

沈荷踏进高高的门槛时,碧娘已经替老夫人梳洗好了,因为知道夫人今天要来,还特意点了一炷沉香。暗沉沉的屋子里香雾缭绕,盖过了平日空气里老年人散发出的腐朽味儿,以及从角落里冷不丁窜出来的中药味儿。碧娘在床榻一侧端正地站着。她先前侍候小姐时还偶尔穿些艳色的,过来服侍老夫人后终日和药罐打交道,素衣素服素面朝天,倒是浑然天成般合适。她越发沉静反倒越发惹眼,像一汪无欲无求的水——而上善不过若水。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成了一座佛堂庙宇。

碧娘服侍老夫人起来坐好,又在她的肩膀上盖了一条翠绿色的丝绸坎肩,衬托得她气色很好。

沈荷双手叠放着,弯腰恭敬地施礼:“老夫人早。”

老夫人微微欠着身子,和颜悦色地问:“听说姑娘寻了好人家,几时出阁?”

沈荷道:“姑娘好福气,确实是好人家,日昭绸庄的公子昭灵山,日子定在十月初十。”

老夫人满意地点头说:“嫁妆可准备周全了?”看见沈荷含笑点头,这才放慢语速又说道:“我也没什么好给姑娘的,就把这跟了我小半辈子的翡翠镯子给她吧。”

碧娘立即捧着镯子,双手呈上。这镯子通透莹润,满绿色如一汪流动的春水。沈荷连连摆手说:“老夫人,这么贵重的东西,可使不得!”“我这当奶奶的,怕是不该给吗?”老夫人佯怒。“那我先替凝脂谢谢老夫人了。改日,再叫她单独来谢您。”沈荷难为情地收下镯子。“不用让她单独跑一趟了。姑娘见我怕是让她为难的事。”老夫人话里有话。

似乎是怀里放进去的翡翠冰凉一沉,沈荷的心也跟着沉下去一截,她小心地试探着:“老夫人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老夫人和颜悦色地笑着说:“姑娘长得是姑娘的样子,心性儿可不像姑娘的心性儿!”“可她终归还是个姑娘!”沈荷说。

老夫人审视着沈荷:她也悄然老了,却似乎比刚过门时更清丽脱俗了;纤瘦的腰肢是一点未见变化,看背影完全不像快五十岁的妇人。转念又一想,沈荷一心向善,越过一天越纯粹。这样的人心无城府,内外通透,自是老得慢的。

她想告诉她:你太善良了,有时难免看不清真相。这善就像是良种,你不能四处播撒。落在好土壤上,必能结出好果子。但若是落进去一片焦土里,什么也长不出来,就是白糟蹋了。善良的人是沃土,凉薄的人就是焦土,你得长点眼神,分清楚了。

她还想告诉她——凝脂这孩子,生得就是男人的极乐——两年前的春节,沈荷一大早带着凝脂前来请安。她们一年见不了几回,除了逢年过节祝寿时过来请安,其余时间凝脂几乎是不过来的。那天请安完毕,她突然注意到了凝脂正细细打量着自己,她便招呼她走近一些。凝脂听话地站至床榻前。老夫人抬头望着凝脂,她也直勾勾地回看着她。那眼神穿过空气里飞舞的尘埃,似刺过来的一把刀。刀光里凝脂的脸,美轮美奂的,仿佛暗沉沉的房间也随之亮堂了。老夫人当时就震惊住、困惑住了:这张脸既不像她爹许清源,也不似她娘沈荷,一时间,她都忘记了她们在同一个大院里生活了十几年。眼前这姑娘,疏陌又熟稔,仿佛从天而降,又似乎瞬间成为女人。她身体里似乎潜伏着某种惊人的力量,那种力量老夫人年轻时体会过、臣服过、癫狂过——那是可以让男人和女人合二为一的,本能的、原始的力量。有些人多,有些人少,而凝脂,一根汗毛、一个眼神里都储蓄得满满的。

沈荷常年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她哪里知道她养了个世间少有的姑娘。女人一旦长成这番自成风景,离福不远,离祸也近。沈荷是不知晓的。

老夫人与日俱增的担忧,在沈荷明艳的眼睛里波纹似的荡漾开。于是,她长叹一声,说:“是呀,终归还是个孩子。”停顿了下,又话里有话道:“你比姑娘还似个孩子,一辈子就这样也好。”

翡翠沾了人的体温,跟着变得温润了。沈荷淡然一笑,小声地问老夫人:“今儿您要给菩萨带什么话?”“给姑娘求个福吧,求她稳稳妥妥地待在昭府,哪里也别去。”

沈荷听完就捂着嘴笑起来,打趣地说:“您也是担心她不识规矩被赶回家不成?我们家这姑娘,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老夫人看着心无城府的沈荷,发现只要谈及凝脂,她整个人就像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老夫人当然懂,这是慈母爱的光辉。她自然也懂,凝脂对沈荷,怕并非如此。“不早了,去吧。”老夫人叹了口气,催促道。“那我这就回了,您老得保养好身体,这才是我们许家的福分。”沈荷朝老夫人鞠了一躬,就出去了。碧娘赶紧跟了出去相送。

老夫人目送着沈荷跨出大门:她今天穿了件青白色的素衣,马面裙也是极为素雅的灰白色,就连刺绣都是不易看出的清浅莲花。她一脚踏出去时,就像一朵飘出去的灰云。“凝脂这姑娘,终于要走了,就盼着这一天哩。”老夫人说。

沈荷上完香烛后,跪在大殿的蒲团上,面朝着佛像虔诚地叩拜。礼佛完毕,天色尚早,沈荷便打算和许清源回茅屋休息。他们走的是中路,一路清风徐徐,漫山翠绿松柏,随风齐刷刷地摆动着枝叶细细吟唱,又从更远的山坳里传来密匝匝的回声。寺里和尚在道路两旁的山地上开辟出一块块田地,种着稻子和各种时令蔬果。三两个和尚正在地里劳作,有人浇水,有人锄草,一片祥和宁静。许清源忍不住感慨道:“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也莫过如此。”

善忍是在傍晚下山来看望这夫妻俩的。此时,夕阳艳丽如血,茅草屋里三人盘腿坐在竹席上欢饮畅聊,好不惬意。远处,暮钟自山顶传来,和着山野清风、草木芬芳,仿佛已远离尘世般悠然自在。

善忍吃完茶,在等着烧水的间隙里,习惯性地拨动起佛珠。这串菩提佛珠一看便是年代久远之物,每一粒珠子都饱满圆润,色泽红润,像玉石一般温润。沈荷看着善忍手中的佛珠忍不住夸赞道:“善忍师父手上的珠子,可真是好珠子。”

善忍拨动佛珠的手戛然而止。“这只是最普通的菩提佛珠罢了……”他的声音很小,很快就被窗户吹进来的风,吹跑了。

但沈荷却来了兴致,紧盯着珠子不放,继而又说道:“颜色这样漂亮的佛珠,我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些珠子看起来像是活的,真是不可思议呀!”“是吗?是活的?”

善忍的脸色在霞光中泛白,他声音微弱得怕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想必是善忍师父虔诚向佛的真心,令这佛珠佛光照人!”沈荷说。

许清源也赞同道:“我们得向师父学习呀!”

善忍一言不发,悄悄用袖笼遮挡住佛珠。他抬头眺望着窗外快坠落的太阳,霞光将他藏蓝色的僧服染了层红光,他的身形和夕阳合为一体,三分人,六分佛,还有一分说不清的妖娆。

沈荷看得有些入神,一时竟忘了壶里正烧着水。水开了,咕噜咕噜地泛出来,洒了一地。她慌乱地熄了火,但为时已晚,水已经煮老,不适合泡茶了。

善忍看着满地水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道:“善忍先告辞了,改日再叙。”

沈荷站在门口,目送着善忍清瘦的背影踏上寺庙的台阶,逐渐消融进红光闪闪的庙宇深处,像一团消失于夜空的火焰。那种一直困扰着她的奇异感觉,又升腾了起来。

翌日傍晚,善忍再次前来。因为再过一日沈荷二人一早就要启程返回苏镇,所以善忍提前来与夫妻俩道别。他这次仍旧是踏着暮色而来,除了带来经书,还挎着个包裹。他进门后一落座,便将包裹小心翼翼地置放于腿上。

沈荷一声不吭地去烧水泡茶。茶叶是好茶叶,水是许老爷从山里背回来的泉水,仅作泡茶之用。茶水是她守着煮得恰到好处的。这茶自然和别处不一样。沈荷倒了一盏递给善忍,又给许清源和自己各倒了一盏。茶汤自舌尖咽下去,如同泉水落入崖涧,沁人心脾。

善忍放下茶杯,赞道:“许夫人泡的茶实乃一绝。”“师父若喜欢,就多饮几盏。”沈荷真诚地说着,又给他沏了一盏。

窗外夕阳照进来,红光落进茶杯里,善忍双手捧着,一口一口很享受地小啜进嘴里。沈荷又开始走神了,她恍然觉得此时的善忍不是在喝茶,而是在饮血。

大概是感觉到了这束扎人的目光,善忍有些难为情。他光秃秃的头顶因为慌乱渗出了汗珠,但好在头顶总是被忽视,他的窘迫并没有被发觉。他越来越惧怕沈荷了——这个女人先前只是偶然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现在却越发无所顾忌了。她那疑惑审度的眼神,总是令善忍莫名其妙地惴惴不安。尤其,当她昨天对他的佛珠产生了兴趣,并认为这佛珠是活的……他几乎都不敢来见她了。若不是莲生师父嘱咐,但凡许氏夫妇过来,一定以礼相待,他是打算避开的。“月初时,听你们说起凝脂姑娘大婚的事情,具体是何时呢?”善忍问。

沈荷仓促地收回目光,又恢复了从容。她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有些尴尬。“难得师父还记得小女。婚礼定在十月初十,亲家说是十全十美,十分合意。”沈荷回答得十分得体。“日子挑得极好。”

善忍说着,用双手将腿上放着的包裹拿了起来,呈到许清源面前,道:“这是我寺的一点心意,劳烦二位定要转交给那位号称‘小鲁班’的工匠。”

许清源接过包裹来,打开见是一个精致的红色瓷瓶,形状似婀娜的女人身体,通体微透,置于光下,能看见水银般流淌的液体。打开瓶盖,一股奇异的芬芳扑鼻而来。他顿觉周身轻盈,犹如置身于空中,整个人都悬浮在了未知的美妙境地里。然后,他只觉得眼皮沉重,迷迷糊糊的,差点睡着。好在沈荷及时将瓷瓶拿了过去,盖上瓶盖,许清源这才慢悠悠地呼出一口气来,悬着的身体落了地。“善忍师父,这香气姑娘应该会喜欢。只是它是何物?又为何要交予匠人?”许清源好奇地问。“它能有何用呢?是寺里种的花吗?”沈荷谨慎地跟着问道。“这瓶里是真正的彼岸花,存放有些年头了。是一位世外高人赠予的,他交代,定要交给最好的工匠。实不相瞒,我是领人之情,受人之托……说来,还不知老爷夫人能否帮这个忙?”善忍表情诚恳。

沈荷凝视着瓷瓶,瓶子里的液体正像血液似的流动着。她感到脊背有些发凉,有种莫名的恐惧。她正犹豫不决,却听到旁边的许清源已经开口道:“这算什么帮忙,师父送姑娘礼物,该说谢谢的是我们。明儿我就派人给亲家送去,交给‘小鲁班’师父。”

沈荷万般无奈,只得默许了。

善忍深感欣慰,他站起来双手合十,朝二人鞠了一躬。沈荷弯腰回礼时,注意到他抬头时一闪而过的笑。细长的眉眼如一弯新月,那弧度,就像是爬上去却没有回路的一座山。窗外,血色的夕阳染红了他的僧衣。沈荷又陷入了奇怪的幻觉里,她似乎看见那瓶子里的液体流淌了出来,染红了青山,又流向胭脂河,把天地也染红了。六

鸡叫后不久,天就亮了。朝霞萦绕在屋顶上,好似给许府缠了一圈吉祥的彩带。凝脂身着水蓝色的长棉袄,裹了一条胭脂粉的大披肩,坐在圈椅上,美得像一幅仕女画。

画眉细心地给她盘好发髻,插好钗子。她打量着镜子里的小姐,忍不住赞道:“小姐长得真美,难怪老爷夫人对您疼爱有加。”说完,又禁不住酸溜溜地叹息道,“只是,过了今晚,再见着小姐,就该叫昭少夫人了……小姐这一走,画眉失的是一座山。”

凝脂心里明白“一座山”的含义,却只是轻描淡写道:“我已经交代过管家,没人会为难你的。老夫人和夫人房里都缺丫鬟,厨房也去得,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实在哪里都不想去,再过一两年出府也行。”

画眉突然跪下,似乎在做最后一搏,下了决心开口道:“小姐,今儿画眉想勇敢地做一回自荐的毛遂——恳请姑娘让画眉一同去昭府。昭府家大业大,多画眉一张嘴不是个事儿。况且画眉也不会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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