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刘易斯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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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全2册试读:
第一章
一一个少女站在密西西比河岸的一座山上,两个世代以前齐佩瓦人曾在这里安营扎寨,北方浅蓝色的天空将少女的轮廓衬托得格外分明。现在她已经看不到印第安人了,只能看到明尼阿波利斯市和圣保罗一座座面粉厂和摩天大楼闪亮的玻璃。她心里想的不是在这里居住过的印第安少女,不是转到陆上的运输,更不是经常到来的皮毛交易美国佬。她正在冥想着胡桃软糖,布里厄的戏剧,磨破的高跟鞋,和化学教员盯着她盖住耳朵的新发型的情景。
微风吹过千里麦田,她的塔夫绸裙子被吹得胀鼓鼓的,多么优雅的线条,多么生动美丽的画面,连从低处偶然经过的路人也为她的自由活泼驻足。
她举起双臂,背着风,斜着身子,裙子和头发都随风飘舞着。站在山顶的这个女孩,未经世事,天真无邪,这么的年轻,渴望未来美好的生活就像呼吸着周围清新的空气一般。但她又怎么会知道无限期待着的青春只不过是一场永远痛苦的喜剧。
这个女孩叫卡罗尔·米尔福德,一个小时前,刚刚从布洛杰特学院溜出来。
少女头戴太阳帽,挥斧砍死熊来开辟松树林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这个叛逆的女孩代表着一种精神,这种精神让整个美国中西部迷茫。二
布洛杰特学院位于明尼阿波利斯市的边缘,它是正统宗教的坚强壁垒,现在它正与伏尔泰、达尔文和英格索尔的“异端学说”抗争着。
在明尼苏达州、爱荷华州、威斯康星州和达科他州,有一些虔诚的宗教家庭把他们的子女送到这里来,布洛杰特学院会让这些孩子免受其他大学不良风气的影响。但在这里仍然有活泼可爱的少女和爱唱歌的小伙子,也有真心喜欢密尔顿和卡莱尔的女教师,所以说卡罗尔在这里度过的四年时光不能说是完全虚度了。
学校不大,缺少竞争对手,卡罗尔热爱冒险的天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她喜欢打网球,举办火锅派对,参加研究生的戏剧研讨会,和小伙子出去玩,参加十多个社团来实践各种艺术活动,为的就是弄清所谓的“大众文化”。
在她班里有两三个比她漂亮的女孩,但却都没有她那么富有朝气。在布洛杰特学院的三百名学生里,背诵分数有人比她要高,波士顿舞也有人跳得比她熟练,但在课堂和舞会上,她还是毫不逊色,光彩出众。她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充满活力的——细细的手腕、如花的肌肤、天真的眼眸和乌黑的秀发。
当看到她穿着透明长睡衣或是从浴室里湿漉漉地出来的时候,同宿舍的女孩都会对她苗条的身材感到惊奇。
她的身材几乎比舍友预料的要小一半,像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需要别人的理解与关怀。她们私下里都叫她“超自然的精灵”。可是她却如此有胆量,如此敢于冒险,去追求那些虽然模糊但却深信不已的美好与光明。她精力充沛,比那些身体强壮,穿着蓝哔叽灯笼裤,长着凸起的小腿肚,还裹着粗棱条羊毛袜在健身房地板上飞驰的布洛杰特女篮球队员强多了。
即使疲惫,她乌黑的眼睛还是在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巨大的能量,有时会变得突然很残忍,有时在骄傲中又会很迟钝,可是就算她能够意识到这些让人沮丧的能量,她的双眼也不会因此变得阴郁、沉重或者黯然失色。
卡罗尔热情可爱,是大家“迷恋”的对象,但是和她很熟的人却又不想接近她,因为当她热情地大唱赞美诗或者组织什么活动时,总是显露出一种高傲挑剔的神态。她或许很容易轻信别人,是一个天生的英雄崇拜主义者,但是当她遇到不懂的问题的时候,她就会刨根问底,一直到弄清楚。不管以后她会变成什么样,但肯定不会是无所事事的样子。
她的多才多艺也让她尝了不少苦头。一开始的时候她想拥有一副与众不同的好嗓子,然后希望能有弹钢琴的才能,后来希望能有表演的能力、写作的能力、组织管理的能力。虽然每次都是以失望而告终,但她总能以崭新的面貌进行下一个尝试——参加致力于传教的学生志愿者团队,为戏剧社团画布景,给学校杂志征募广告。
星期天下午她在小教堂的表演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暮色之中,她的小提琴伴着大风琴奏出动人的旋律,烛光映衬下可以看到此时她正穿着一身笔挺的金色礼服,弯着手臂,双唇紧闭,十分严肃。此时在座的每一个男人都爱上了宗教,爱上了卡罗尔。
大四这一年,卡罗尔急忙总结了一下过去所有的实践和部分成功的事情,想看看以后自己要选择什么职业。
每天,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或是在主楼的大厅里,都会聚集着一群女生谈论:“毕业之后要做什么?”有些女孩明明知道自己毕业之后就要结婚,却还假装着自己还有一些重要的职位需要考虑,有些女孩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开始工作,但还一直向大家暗示:自己还有许多很棒的追求者。
至于卡罗尔,她是个孤儿,唯一的亲人是一个嘴巴很甜的姐姐,现在已经嫁给了圣保罗的一个眼镜商人。父亲的遗产大多都被卡罗尔花光了。现在她并没有在谈恋爱——也可以说,她也没谈过几次,每次谈的时间也不长。她不得不自食其力。
但是,怎么去自食其力呢?怎么去征服世界呢?——还几乎完全是为了世界本身的利益——她一点都不清楚。
大多没有订婚的女孩都计划去当教师。我们可以把这些女孩分为两类:一类是无忧无虑的年轻小姐,她们承认,只要一有机会结婚,她们就会离开“糟糕的教室和顽劣的孩子”;还有一类是刻苦用功的小姐,其中有些人长着圆圆的额头,凸起的眼球,她们在班级祷告会上曾经向上帝祈求过,“引导我们在造福人类的伟大征程中勇敢前进”。卡罗尔不属于这两类人,第一种看上去一点都“不真诚”(这是她最喜欢用的词),但是在她看来,第二种那些真诚的少女也只会一味地坚信拉丁语法的价值,或许有利有弊吧。
在这大学的最后一年,卡罗尔计划过很多要做的事情:学习法律,写电影剧本,学习专业护理,甚至嫁给一位身份不明的英雄。
后来她发现她对社会学很感兴趣。
社会学老师是新来的,却已经结过婚,因此卡罗尔有时对他有些禁忌。但是他来自波士顿,曾住在纽约的大学城,与诗人、社会学家、犹太人以及百万富翁里的社会活动家一起生活过,他的脖子白皙而强壮。他带领着一班叽叽喳喳的学生去参观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的监狱、慈善机构和职业介绍所。
卡罗尔在队伍的后面慢慢地跟着,看到别人表现出那种让人难受的好奇心,就像在动物园看动物一样盯着那些穷人的时候,她就愤愤不平。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救星,她把手放在嘴上,用食指和拇指使劲掐自己的下嘴唇,眉头紧皱,欣赏自己的与众不同。
卡罗尔有个同班同学叫斯图尔特·斯奈德,很能干,身材高大,穿着一件灰色法兰绒衬衫,系着一个黑色领结,头戴一顶绿紫相间的斑驳级帽。在参观南圣保罗的牲畜饲养场的时候,他和卡罗尔走在别人的后面,边踩着地上的脏物,边对她嘟囔着:“真是烦透了这些笨蛋大学生,不知天高地厚。要我说,他们就该和我一样去农场干活,看那些工人们会给他们好脸色吗。”
卡罗尔兴高采烈地说:“我就是喜欢普通工人。”“但你可别忘了,普通工人可不觉得自己普通。”“是呀!我不该这么说!”卡罗尔扬了扬眉毛,既惊讶又谦逊。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能包容万物的光芒。
斯图尔特·斯奈德也一直盯着她。他握起两个又大又红的拳头放在口袋里,然后又猛伸出来,放在背后紧紧攥住。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你能了解别人,这是班里那些同学都做不到的,喂,卡罗尔,你能为人类做不少事情。”“嗯——嗯——你知道——有同情心或者其他——如果你——比如说你是位律师太太吧,你就会理解他的诉讼委托人。我就希望以后能成为一名律师。我得承认有时我的同情心是不够的,也很没耐心,这简直让人受不了。要是你能碰到一个严肃讲究的人那就太好了,你肯定会让他更加——更加——你知道——富有同情心的!”
他那微微噘着的嘴,锐利的眼睛,都在乞求她的允许,让他继续说下去。当她发现他热浪般的情感涌来时,急忙闪躲着,大声喊道:“看哪,这些可怜的绵羊,好几百万只呢。”然后独自向前跑。
她对斯图尔特根本就不感兴趣,他既没有好看的白皙的脖子,也没和那些有名望的改革家一起生活过。
现在她所希望的就是深入贫民窟,就像不用穿黑袍的修女,慈悲为怀,阅读萧伯纳的作品,尽全力去启迪那些满怀感激的穷人。
另外她还会读一些社会学的读物,其中有一本是关于村庄改良的,里面涉及植树造林、乡镇业余演出和女子俱乐部等内容。里面还有许多插图,都是关于法国、新英格兰和宾夕法尼亚的绿地和花园围墙。那是她无意看到的一本书,当时像猫一样优雅地用手轻轻按住嘴打了个哈欠。
懒散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穿着莱尔线袜的纤细的双腿相互交叉,膝盖抵着下巴,她此时已经完全沉浸在这本书里了,一边看书,一边玩弄着一个缎子枕头。
布洛杰特学院宿舍的东西都一一展现在她的眼前:罩着印花布的靠窗座椅,女孩们的照片,一张罗马大圆形竞技场的复印图,一只火锅,还有几十个绣花的、缀珠子的、烙画装饰的枕头。但有一幅起舞的巴肯特缩影画和这里非常不协调,这幅画是唯一属于卡罗尔的东西,其他的都是从好几代女学生那里接过来的。
她把这本书看作关于乡镇改革的力作,是她平淡无奇的生活的一部分。但是,突然她就不烦躁不安了,因为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这本书里了。三点钟的英国历史课钟响之前,她已经迅速地把书看了一半。
她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大学毕业之后我要做的!我要到这些大草原的乡镇里工作,我要让草原变得更美丽。我要做一个能够启迪人们心灵的人。我想就先成为一名教师吧,但是我一定会是那种与众不同的老师。我可不想浪费时间。大家为什么要去长岛建那么多的花园住宅区呢?除了举行福音布道会和建立专门收藏埃尔西读物的图书馆,哪有人能记起我们这西北部的穷乡僻壤。我的目标就是把每个乡镇都建成绿色乡镇,有温暖可爱的房子和一条漂漂亮亮的大街。”
整堂历史课,卡罗尔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这堂课是一个典型的布洛杰特学院争论,一个枯燥无聊的老师和一群不愿听课的二十岁左右的学生,但老师总是能赢,因为作为老师,不管他提出什么问题,学生都得回答,但当学生提出什么奇怪的问题时,他都可以反驳道:“你不会去图书馆查吗?好了,快去查查吧!”
这位历史老师以前是个牧师,但现在说起话来却总是带着挖苦的味道。他“乞求”般地跟好动的查理·霍姆伯格说:“查理,当你在追逐那只可恶的苍蝇的时候,我要是请你告诉我是否知道英国国王约翰的事,会不会是打扰到你了呢?”他花了三分钟津津有味地把这个事件讲完,但是全班没有一个人能确切地记着英国大宪章的日期。
卡罗尔才没有听老师讲这个,她满脑子都是快乐的遐想。她正在完成乡镇大会堂刚刚露出明木的屋顶。就像她在草原乡镇里发现了一个不欣赏她对于迂回的大街和拱形游廊设计的人,但是卡罗尔却在市议会召开的会议上戏剧性地击败了他。三
虽然卡罗尔是土生土长的明尼苏达州人,但她并不是很了解大草原上乡村的情况。
卡罗尔的父亲原是马萨诸塞州人,每天都笑呵呵的,穿着随意,博学多闻,和蔼可亲,爱开玩笑。卡罗尔小的时候,父亲一直担任曼卡多的法官一职。曼卡多不是一个草原乡镇,但是道路旁却绿树成荫,两行榆树构成白绿相间的画面宛若新英格兰。曼卡多位于悬崖峭壁和明尼苏达河之间,紧挨着特拉弗斯,以前最早的移民曾和这里的印第安人签过协议,偷牲口的贼在民防团到来之前就逃之夭夭了。
卡罗尔经常爬上那条黑黝黝的大河的堤岸,认真地倾听着种种关于它的传说,是关于大河以西辽阔的大地上滚滚黄水和水牛白骨的故事,还有关于大河南岸堤坝,爱唱歌的黑人和棕榈树的逸闻,而那条大河却总是神秘地向南方流淌。她好像再次听到了六十年前触礁沉没的高烟囱的内河货轮发出的让人毛骨悚然的钟声和哼哧哼哧的沉重的喷气声。沿着甲板,她好像是看到了传教士,头戴大圆顶礼帽的赌徒,还有身披猩红色毛毯的达科他酋长……夜深人静,遥远的汽笛声回荡在河湾,松林里传来船桨拍打水面的回声,黑黝黝的河面激起一层绚丽的波澜。
卡罗尔一家人的生活方式向来是别具一格的,比如说,在圣诞节这种传统的节日里,总是会给人带来惊喜,同时又倍感温馨;在“化装晚会”上,每个人既真情流露,又荒唐可笑。米尔福德一家围坐在炉边的时候还会讲一些神话故事,里面的怪兽,不是那些半夜三更从壁炉里跳出来吃小女孩的可憎的怪物,而是一些和蔼可亲、眼睛明亮的精灵,这些小东西全身长满了绒毛,蓝颜色,住在浴室里,喜欢飞快地往孩子暖和和的脚边跑;还有生锈的煤油炉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讲着各式各样的故事;还有一种小动物,要是孩子们能在父亲刚刚边刮胡子边唱歌的时候立马从床上跳下来,并把窗户关好,这种小动物就会在早饭前和孩子们一起玩了。
米尔福德法官的教育方法是,孩子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在父亲那间棕色的图书室里,卡罗尔认真研读了巴尔扎克、拉伯雷、梭罗和马克思·穆勒的作品。他总是耐心地指着大百科全书的书脊教孩子们认英文字母,每当彬彬有礼的客人问起那些“小家伙”智力发展得怎么样了,他们都会对孩子们的进步感到惊讶不已,孩子们能够认真地反复背诵那些标明百科全书每一个分册开始的字母:A-And,And-Aus,Aus-Bis,Bis-Cal, Cal-Cha.
卡罗尔的母亲在她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就从法院退休了,他们举家搬到了明尼阿波利斯。两年后,他在这里去世。她的姐姐十分忙碌,爱给别人出点子,但两人关系却很生疏,以前住在一栋房子里的时候就这样了。
因为以前的生活既有忧伤,又有欢乐,卡罗尔历来也不依靠亲戚,她心中一直怀着一种梦想,那就是卓尔不群,与众不同,有些事情即使自己参与其中,也敏于观察,在别人忙碌的时候置身事外。但是当她决定投身于乡镇建设事业的时候,她却感到非常的高兴,无比欣慰,仿佛立马就变得生机勃勃、精明能干。四
不到一个月,卡罗尔的雄心壮志便开始日渐消沉起来。她又开始犹豫自己真的要当一名教师吗?她担心自己身体太弱,没法去承担日复一日烦琐的教学工作,在一群嘻嘻哈哈的孩子面前她也无法故作姿态,装得既睿智又果断,但她有志于建设一个美丽的乡镇的愿望不曾改变。当她偶然看到一条关于小镇妇女俱乐部的消息或者是一张落后的大街的照片的时候,她就感到无限惆怅,好像工作被别人抢走了一样。
听从一位英文教授的建议,她来到了芝加哥的一所学校学习图书馆学。她自己的想象力给未来的计划增添了新的内容和色彩。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在劝说孩子们阅读精彩的童话故事,帮助年轻小伙子寻找机械方面的书籍,在那些搜寻报纸的老人面前,她表现得彬彬有礼,此时她就像是图书馆里的权威,经常被邀请同诗人和探险家一起共进晚餐,在云集了许多著名学者的协会里,宣读自己的论文。五
毕业典礼前最后一次全院联欢会马上就要来临,再过五天他们就会被卷进狂风暴雨般的期末考试了。
院长的寓所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棕榈树,颇有些肃穆的殡仪馆大厅的感觉。十英尺见方的图书馆里,有一个地球仪,还有惠蒂尔和玛莎·华盛顿的肖像卡。分离的音乐和情绪让卡罗尔感到一阵眩晕。她仿佛看到那些棕榈树变成了一座丛林,粉红灯罩下的电灯光变成了一片乳白色的薄雾,戴眼镜的教员们都变成了奥林匹亚人。看到那些“一直欲和她结识的”无关紧要的女孩和五六个随时准备和自己谈恋爱的小伙子,卡罗尔不禁感到十分的忧伤。
但是,真正受到她鼓励的只有斯图尔特·斯奈德,因为他比其他人更有男子气概,他的皮肤是让人感觉温暖的棕色,和他刚买的那套带垫肩的衣服几乎是一个颜色。
音乐轻轻飘荡着,卡罗尔和他正坐在一起,手里拿着两杯咖啡和一块鸡肉馅儿饼,脚下的楼梯下面就是有一大堆院长套鞋的衣帽间。斯图尔特轻轻地说:“四年的时光,多么美好,多么快乐,眼看着就要分离了,真让人难受!”
卡罗尔内心也是如此。“哦,我能明白你此时的心情!还有几天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或许有些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卡罗尔,你听我说!每次我想认真和你谈谈的时候你总是躲躲闪闪的,现在好好听我说好吗?毕业之后我要成为一名大律师,或许是一名法官,我需要你,我会保护你的——”
他搂住她的肩膀,令人陶醉的音乐让她忘记了那些非常独立的梦想,她忧伤地说:“你真的会照顾我吗?”然后她抚摸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手温暖而结实。“我发誓我会的!不久之后我就要在扬克顿定居了,上帝一定会保佑我们在那里过上好日子的——”“但是我也有许多梦想。”“但什么事情还能比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几个可爱的孩子和像家人一样的朋友更美好呢?”
男人永远都是用这些话答复那些闲不住的女人。古希腊时期,卖瓜的人对年轻女诗人萨福是这样说的;军事将领们对季诺碧亚女王是这么说的;甚至在潮湿的洞穴里,在被啃食得精光的白骨堆里,那个浑身长毛的请愿者,对维护女权主义的女人的抗议也是用的这些话。用布洛杰特学院特有的说话方式,并带着萨福的口吻,卡罗尔是这样回答的:“当然,我也明白你说的这些,我觉得也没错。说实话,我很喜欢孩子。而且有很多女人也很擅长做家务,但是我——嗯,我认为一个人既然接受了大学教育,他就应该好好利用自己学到的知识,造福于世界。”“我知道,但是在家里你也能用到这些啊。喂,卡罗尔,你想想看,在温暖的春天傍晚,咱们一家人开车去野餐,这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是的。”“冬天,我们可以去乘雪橇,还可以去钓鱼——”
号角声嘟嘟嘟地响了起来!管弦乐队突然奏起了《士兵大合唱》。卡罗尔反驳道:“不!不!你是个好人,但我有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或许我连自己都不是很了解,但我脑子里想的是世间万物!也许我不会唱歌也不会写作,但是我相信要是在图书馆工作的话,说不定我会有所作为。我可以鼓励一个男孩好好学习,说不定他将来就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是的!我要这么做!亲爱的斯图亚特,要是让我整天操持家务,我才受不了呢!”
两分钟后——让人不知所措的两分钟——他们被一对年轻情侣打扰到了,他们也转悠到了这个套鞋成堆的密室寻找世外桃源,那对情侣有些尴尬。
毕业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斯图尔特·斯奈德。有一个月的时间,卡罗尔每周都给他写信,之后也就没了联系。六
卡罗尔在芝加哥住了一年。她从事图书分类编目、记录和有关参考文献的工作,这些工作虽然简单,但却不会让人打瞌睡。
这时候她突然对艺术博物馆,对交响乐、小提琴独奏会、室内乐,以及剧场艺术和古典舞蹈着了迷。她几乎放弃了在图书馆的工作,一心想加入到那些在月光下穿着轻纱起舞的女孩的行列。她曾被别人介绍参加过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社交聚会,那里有啤酒、香烟、剪着波波头的女郎和一个高唱《国际歌》的俄国籍犹太女人。卡罗尔来到这儿,对那些艺术家们来说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和他们在一起,卡罗尔觉得很尴尬、很无知,虽然多年来自己一直在追求这种放荡不羁的生活,可当她真正从别人身上看到的时候,还是感到异常震惊。但是她听到并且记住的是关于弗洛伊德、罗曼·罗兰、工团主义、法国总工会、女权运动与虚妄主义、中国抒情诗、矿业国有化、基督教学派和安大略湖钓鱼的讨论。
她回到家里,那一天是她放荡不羁的艺术家生活的开端与结束。
卡罗尔的姐夫有一个住在温内特卡的表兄弟,星期天的时候请她共进晚餐。回家的时候,正好经过威尔梅特和埃万斯顿,卡罗尔发现了许多新样式的郊区建筑,这让她想起了自己曾经梦想着改造乡村。她决定过一段时间一定要放弃图书馆的工作,或许某种连她都想不到的奇迹会出现呢,那时她会让草原上的小镇林立着英国国王乔治三世时代的古色古香的住宅建筑和极有异域特色的日本小平房。
在第二天的图书馆学课上,她读了一篇关于“累计索引用法”的论文,然后又非常认真地参加了讨论,以至于昨天要改造乡村的想法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了。秋天的时候,她来到圣保罗公共图书馆工作。七
在圣保罗公共图书馆里,卡罗尔说不上不开心,但也没有感觉很亢奋,总之非常乏味。
慢慢地,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能给别人的生活带来什么显著的影响。起初,接待那些经常来图书馆的读者时,她总是用一种几乎能感动世界的饱满热情,但是在这个缺乏热情的冷漠的世界里,又有几个人能被她感染到呢?在她分管期刊阅览室的时候,读者们根本不询问她关于比较高深的论文的问题。他们只会轻声咕哝着:“请问有没有二月份的《皮革制品杂志》啊?”当她出借书籍的时候,总是会碰到这样的询问:“您能给我介绍一本轻松而又刺激的爱情小说吗?我的丈夫要出门一周呢。”
她还是很喜欢其他的图书管理员的,她为他们的雄心壮志感到自豪。每天面对着这么多的书,卡罗尔阅读了很多,这些书都和她天真乐观的性格相出入。比如说,很多卷的人类学著作,里面密密麻麻印着好多最小号铅字的脚注,巴黎意象派文集,印度咖喱食谱,所罗门群岛游记,现代美国进步与神智学,还有一些关于如何通过房地产取得成功的论文。她经常去散步,所以非常留意鞋子和饮食。但不管怎样,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意义,根本称不上是生活。
卡罗尔经常到一些朋友家里跳舞和吃晚饭,那些人都是在大学里熟识的。有时候,她会认真地跳单步舞曲;有时候,她会担心时光的流逝,所以就假扮成希腊神话中酒神巴克斯的信徒,尽情狂欢,当她在房间里滑行的时候,温柔的眼睛会变得非常兴奋,喉咙也紧张起来。
她在图书馆工作的三年时间里,有几个男人经常向她献殷勤——一个是皮草生产公司的会计,一个是教师,一个是报社记者,还有一个是铁路局的小职员。这里面没有一个能引起她的兴趣。好几个月的时间,没有一个男人能脱颖而出。直到有一天,在马伯里家里,卡罗尔遇到了威尔·肯尼科特医生。
第二章
一有那么一段时间,卡罗尔真是一个脆弱的小人儿,既忧郁又孤独。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卡罗尔独自前往约翰逊·马伯里的公寓和他们共进晚餐。马伯里夫人是卡罗尔的姐姐的邻居和朋友。马伯里先生是一家保险公司的巡回代表。那天他们准备的晚餐十分有当地特色,有三明治、沙拉和咖啡。他们还把卡罗尔看作他们文学和艺术问题的发言人。只有卡罗尔才有水平欣赏意大利男中音歌唱家卡鲁索的唱片和马伯里先生从旧金山带回来的中国宫灯。看到马伯里夫妇对自己这么欣赏,卡罗尔对他们的好感也油然而生。
故事发生在九月的一个周末晚上,卡罗尔穿着一件粉红色衬里的网眼长袍。一场小睡之后,眼角因疲惫引起的细纹也不见了踪影。感受着九月夜里的凉爽,她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天真无邪。她把外套扔到公寓大厅的椅子上,兴奋地走进那个挂着绿色长毛绒帷幔的客厅。她熟悉的那几个人正在聊天,里面有马伯里先生、一个中学的女体育老师、一位大北铁路局的科长和一位年纪轻轻的律师。里面还有一个人她不认识,这个人又高又壮,大约三十六七岁,一头暗淡的棕色头发,两片嘴唇似乎惯于发号施令,双眼友好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身上穿着一件很普通的衣服。
马伯里先生不是很清晰地说:“卡罗尔,过来,见见肯尼科特大夫。他是格菲尔草原镇的威尔·肯尼科特大夫。在附近一带,不管是谁要去进行人寿保险的健康检查,都得去找他,他的医术也是很好的。”
卡罗尔慢慢地向这个陌生人靠近,嘴里随便说着寒暄的话,突然她想到了,格菲尔草原镇就在明尼苏达州盛产小麦的大草原上,那镇里总共能有三千多人呢。“很高兴见到你。”肯尼科特大夫说道。他的手很坚实,手掌很柔软,但是手背一看就能猜到他肯定做过很多事情,结实发红的皮肤上长着一些金黄色的汗毛。
他一直看着卡罗尔,仿佛是找到了自己中意的人。卡罗尔把手从他的紧握中抽了出来,全身都在颤抖。“我得去厨房一下了,给马伯里太太帮帮忙。”之后她就没有同他讲话了,直到她烤好面包卷,把餐巾纸递给大家以后,马伯里先生突然抓住她大声嚷道:“别忙活那些了。快过来坐下,给大家讲个笑话。”他让她坐到一张沙发上,肯尼科特大夫也坐在上面。此时肯尼科特大夫的双眼非常茫然,厚实的肩膀也耷拉下来了,仿佛是在考虑接下来他要怎么做呢。主人离开之后,肯尼科特大夫突然想到:“马伯里告诉我,你是公共图书馆里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呢。这真让我吃惊。我觉得你年纪肯定不大吧,还是个女孩子,说不定现在还在读大学呢。”“哦,我年纪不小了啊,马上就得开始擦口红了,说不定哪天早上一起来就发现自己已经满头白发了呢。”“哈哈哈!那样的话你年纪真是不小了,本来还以为你这么年轻能做我孙女呢!”
以前,阿卡迪山谷里的女神和森林之神就是靠这么说话来打发时间的;在枝叶繁茂的小路上,美丽的伊莱恩和疲惫的兰斯洛特骑士也是这么说话的,而不是讲些甜蜜的五步格诗。“你觉得你的工作怎么样?”肯尼科特大夫问。“我的工作是令人愉快的,但是有时候总觉得自己与很多事情都隔绝了——每天就和钢制书架还有盖着红色橡皮图章的卡片打交道。”“你现在讨厌这个城市吗?”“圣保罗吗?你已经厌倦了吗?为什么呢?要是站在萨米特大街,透过下城区,观看密西西比河两岸的悬崖峭壁和远处山地上的农田,那真是美不胜收呢,我还没见过更美的景色。”“这我知道,但是——我在圣保罗和明尼阿波利斯这两个城市已经待了九年了——我获得了学士学位和硕士学位,并且在明尼阿波利斯的一家医院里实习,可是,我总觉得不自在,没有在家乡的那种感觉。我觉得我要是在格菲尔草原镇的话说不定还能做些什么,但是在这么一个有着二三十万人口大城市里,我就像是狗背上的一只小虱子罢了。我喜欢在乡下开汽车,在秋天去打猎。你对格菲尔草原镇有什么了解吗?”“不了解,但是听说那是一个非常棒的市镇。”“非常棒?说实话——或许我会有点偏爱吧,到目前为止我见过非常多的城镇——我去过大西洋城,参加那里的美国医学会大会,我还在纽约住过一个星期左右!我见过那么多的大小市镇,但没有一个地方的人能比格菲尔草原镇的居民更有积极进取的精神。布雷斯纳汉——你应该知道吧——那个著名的汽车大王——他就是格菲尔草原镇人。在那里土生土长!格菲尔草原镇也是相当漂亮的。那里有很多美丽的枫树和北美复叶枫林,在市镇旁边还有两个极美的大湖!现在已经修了七英里长的混凝土人行道,每天都在继续加长!我知道现在很多小镇的人行道上还铺着厚木板呢,可我们格菲尔草原镇可不一样,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吗?”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卡罗尔脑子里想的竟是斯图尔特·斯奈德。“我觉得格菲尔草原镇未来是无限美好的。附近有几个明尼苏达州数一数二的牛奶场和麦田——现在那里一英亩只卖一块半,我敢打赌,不出十年,一定会涨到两块两毛五的!”“嗯——你觉得你的职业怎么样?”“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的了。我经常外出,有时在家坐诊也很好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作为一名医生,你是会有很多机会向别人表示同情的吧。”
肯尼科特大夫语调突然变得很沉重:“哦,那些荷兰农民才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呢,他们要求的只是一个浴缸和适量的泻盐。”
卡罗尔不禁怔了一下,肯尼科特立马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可不要认为我就是专门兜售泻盐和奎宁的庸医,我的意思是:我的病人大多是身体硬朗的庄稼汉,我的心肠也就慢慢变硬了。”“我觉得,只要一个医生有志于改变整个社会的话,那他一定能做到。通常,在当地,医生是唯一一个受过科学训练的人,是不是?”“是啊,你说得没错。但是我看大多数乡村医生都疏远了自己真正的本领。每天我们都是在忙接生,治伤寒,照料那些缺胳膊断腿的病号。我们正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不断地鞭策我们。我看你才是改变整个市镇面貌的人才呢。”“别,你别这么说,你太抬举我了。以前我还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说来也奇怪,我现在再也没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了,看你说得,我哪有资格鞭策你们啊!”“不,你就应该是这样一个人。你有很多的想法,而且富有女性魅力。你说,你是不是觉得有很多女性为了这样那样的运动四处奔波,但最后却牺牲了——”
肯尼科特说了不少自己关于选举权的看法,接着突然问起了卡罗尔自己的事情来。此时肯尼科特散发出的亲切和坚定的人格魅力深深地把卡罗尔包围了,她觉得他是唯一一个有权利去了解自己的人:她心里在想什么,喜欢穿什么,吃什么,还有平时都喜欢看什么书。她觉得肯尼科特是一个乐观的、积极向上的人。他从一个素无往来的陌生人变成了自己的朋友,一些他随口说出的话,在她看来,都是些重要的新闻。她注意到他的胸脯是非常坚实强壮的。一开始看上去让她觉得大而不规则的鼻子,现在也变得十分有男子气概。
她正沉浸在与肯尼科特的温馨谈话之中,突然马伯里急忙跳着跑到他们身边,大声喊:“喂,你们俩这是在干什么?算命还是谈情说爱啊?卡罗尔,我可得警告你,这位医生现在还是一个闹腾的单身汉呢。大家都过来活动活动,大家做做游戏,跳跳舞,或者干点别的也行。”
之后他俩再也没有说过话,直到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肯尼科特大夫对她说:“米尔福德小姐,非常高兴今晚能与你见面。下次我再到圣保罗的时候,能去拜访您吗?我经常来这里——我得把病人送到医院做专业的手术,或者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要处理。”“当然可以——”“你的地址是哪里呢?”“要是你真想知道的话,下次来的时候可以问一下马伯里先生!”“真的吗?好,那你等着吧!”二
关于卡罗尔和肯尼科特之间的恋爱过程或许就无须赘述了,他们和别的情侣一样,喜欢在夏天的夜晚出来散步,喜欢在林荫小道上柔情蜜意。
他们是被生理上的需要和相互的神秘感促成的;他们的谈话既有俚语,又有美妙的诗句;即使是沉默,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满足,或者当他的胳膊搂着她的肩膀时,能感受到两颗心都在颤动。在青春即将逝去的时候,它全部的美好终于第一次被发现了——这看上去是一件无比寻常的事情,一个富有的未婚男子和一个美丽的姑娘相遇了,此时,这个姑娘已经厌倦了现在的职业,看不到美好的未来,也没有遇到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两个诚实的人都真诚地爱慕着对方。卡罗尔对他热衷于赚钱这一点有些失望,但是她确信他对待病人还是很诚实的,他经常阅读各种医学期刊。当他们一起出去散步的时候,肯尼科特身上的孩子气总能唤起卡罗尔对他更多的爱慕。
他们沿着河从圣保罗一直走到孟多达,肯尼科特头上戴着一顶运动帽,穿着一件轻柔的绉呢衬衫,显得活力四射,卡罗尔戴着一顶鼹鼠绒制的便帽,穿着一件蓝哔叽外套,宽宽的亚麻领子翻得很厉害,但是看上去很新奇,脚上是一双运动鞋,脚踝轻佻地露在外面,散发出青春的气息。
大桥横跨密西西比河,在低低的岸边逐渐升高,延伸至对面的悬崖峭壁。圣保罗那边桥下的浅滩上,有一个荒凉的村落,那里尽是小鸡成群的庭园,还有利用商店废弃的招牌、瓦楞铁皮和从河里捞上来的木板搭建的小棚屋。卡罗尔斜身靠在大桥的围栏上,俯瞰下面这个江畔的小村庄;无限的联想中,她突然惊叫起来,站得这么高,难免有些眩晕;此时一个强壮有力的男人的手把她拽了回来,这让她很满意,她觉得,要是这时身旁是一个喜欢推理的女教师或者图书管理员,他们肯定会说:“既然你害怕,为什么不赶紧离开围栏呢?”
卡罗尔和肯尼科特从河对岸的悬崖峭壁回望群山环绕的圣保罗——从大教堂的圆屋顶一直到州议会大厦的圆屋顶,这番景色无比雄伟壮观。
在满是乱石的斜坡上,一条大道沿着河流飞下幽深的峡谷,穿过九月里缤纷艳丽的树林,通往孟多达——在山下的树丛里,白色的围墙和一座尖塔显现出来,平静悠闲中,古老世界的画面浮现在脑海。对于年轻的美国来说,这个地方是很有古韵的。这里有一些厚重的大石头房子,是皮货大王西布利将军在1835年建造的,当时河底淤泥代替了灰泥,拧起来的草绳代替了板条,这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卡罗尔和肯尼科特在这些坚固的房子里发现了当年的一些图片,上面有蓝色的燕尾服,满载着豪华的皮货的笨重的红河马车,还有一些头上歪戴着军帽,佩着优质军刀,满脸胡子的英国兵。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们想到了美国那段人尽皆知的历史,但因为是他们俩共同发现的,就显得弥足珍贵了。他们边走边说,都向对方打开了心扉,更加地亲密无间。坐上一艘划桨的渡船,他们穿越明尼苏达河,登上山岗,到达了用石头砌成的斯内林圆形古堡。他们看到密西西比河和明尼苏达河的交汇处,不禁想起八十年前来过这里的人们,有缅因州的伐木工人,约克商人,还有来自马里兰山地的士兵们。“这真是个好地方,我为这里感到骄傲。让咱们把先辈们的梦想付诸实现吧!”向来不感情用事的肯尼科特现在竟然立下了这样的誓言。“这太好了!”“来吧,咱们一块去格菲尔草原镇吧。指点指点我们,让我们把格菲尔草原镇建设得更加好、更加美丽。别人都说那是个好地方,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要想让它称得上有艺术美感,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我们那里的木头庭院肯定比不上希腊的神殿啊。去我们那里吧,一起改变小镇的面貌。”“我很愿意去,总有一天会去的!”“现在就去吧!你一定会爱上格菲尔草原镇的。过去几年,我们整理了不少草坪和花园,非常舒适的。镇上还有很多高大的树木,那里的人也是天下极好的人,充满着热情。我相信卢克·道森……”
卡罗尔对那些名字并没有很在意听。她还不知道以后这些名字将会对她产生重要的影响。“我敢说卢克·道森赚的钱比萨米特大街的富翁们还要多;在高中教书的舍温小姐真是个奇才——看起拉丁文的书来就和我看英文书那样熟练;萨姆·克拉克是个五金商人,他也是很了不起的——这个州里相伴打猎的最佳人选;要是你想了解一下文化方面的事情,除了维达·舍温,还有公理会的沃伦牧师,担任督学的莫特教授,以及律师波洛克——他们说他经常写诗,此外还有伍瑟斯庞,接触久了,你就会觉得他还挺聪明的,他歌唱得很好。当然还有很多人,比如说莱姆·卡斯。当然这里面没有一个人能比你更聪明伶俐,你说是吧。但是不要认为他们不能欣赏你的才华。来吧!你就来领导我们吧,我们都做好准备了。”
他们坐在古堡墙根的斜坡上,任何人都看不到他们。他的胳膊搂着她的肩膀。或许是走得太累了,他们休息了一下,卡罗尔感觉一股寒气穿过她的喉咙,她满怀感激地依偎在肯尼科特的怀里,此时他是这么的温暖有力。“卡罗尔,知道吗,我已经爱上你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试探性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他的手背一下。“你说我太注重物质了。可是我能怎么办呢,除非你来激励我一下,或许我就能改变了,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现在她无法思考这样的问题。“你说过一个医生可以用治病救人的办法来改革一个市镇。既然这样的话,你就来治理一下这个市镇吧,要是用得上我的话,我愿意做你这位医生的外科手术工具。”
她没有接着肯尼科特的话说什么,但是她能体会到他坚定的意志。
肯尼科特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大声说道:“说那么多空话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用我的胳膊向你表达我的心意。”这让她感到惊讶和震颤。“哦,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发火,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发现自己竟然在哭泣。
于是,他俩坐得分开了一些,大约有六英寸,假装两人从来没有挨得更近过。这时,卡罗尔尽力表现得很冷静,说道:“我倒是还挺想——挺想看一下格菲尔草原镇的。”“相信我!格菲尔草原镇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些我拍的快照。”
卡罗尔仔细地瞧着那十几张照片,脸颊几乎都挨到他的袖子了。照片不是很清晰;她只能看出一些树木、灌木丛,还有树荫下面隐约可见的门廊。看到镇上的湖的照片的时候,她不禁大声叫起来:黑黝黝的湖面上倒映着树木繁茂的悬崖,一群鸭子在湖面游荡,还有卷着袖子,头戴宽檐大草帽,手里提着一串花鲈鱼的渔夫。一幅千鸟湖畔冬景图跃然显现,犹如一幅蚀刻版画:晶莹剔透的冰面,沼泽缝隙里的皑皑白雪,麝鼠洞穴隆起的土堆,一片稀少的变黑了的芦苇,还有几座长满灰白野草的拱桥。这一切给人的感觉是清爽、干净、活力充沛。“你说要是能在那里溜上一两个小时的冰,或者在飞快的雪橇上玩个痛快,然后回家喝杯咖啡,吃点热乎乎的香肠,这该多棒啊,是不是?”肯尼斯特说道。“那应该很有趣吧。”“但是这只是一些照片,你完全可以到这里来。”
有一张照片显示的是一片被砍伐了的森林的景象:树桩间都是些新近碾压过的车辙,让人感觉无比的凄凉惋惜,还有一间简陋的、有裂缝的、涂着泥巴的圆木小屋,屋顶上铺着一些干草。在小屋前面有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头发扎得很紧,怀里抱着一个身上都是泥污油渍、眼睛闪闪发光的婴儿。“多年来,我要医治的大部分都是这样的人。纳尔斯·厄尔斯特鲁姆是个体面干净的年轻瑞典人。再过十年,他就会拥有一个非常棒的农场,不过现在——我给他妻子做手术时,是在厨房的桌子上,我的司机给她上的麻药。看看那个受到惊吓的婴儿,他多么需要像你这样眼疾手快的女人!他正在等着你呢!看看那个孩子的眼睛,他在恳求你呢——”“别说了,你的话让我好难过。哦,我要是能帮助他,这该有多好。”当他的胳膊再次朝她伸过来的时候,她所有的疑问只用一句话就都能解答:“好啊,那该多好啊。”
第三章
一大草原翻腾旋转的云彩下,一头钢铁的庞然大物奔腾着。它拉长的吼叫声里,不时夹杂着让人烦躁的叮当声和咔嗒咔嗒声。刺鼻的橘子香气中和了不少那些没洗过澡的乘客和破旧行李发出的潮味儿。
市镇的布局毫无规划可言,就像是散落在阁楼里的纸板箱。地里都是些褪了色的金黄色的根茬,被一丛丛环绕着白色农舍和红色谷仓的柳树分隔开来。
7号普通列车轰隆隆地穿越明尼苏达州,不知不觉地就爬上了雄伟的大高原,它从炎热的密西西比河下游一直延伸到落基山脉,绵延长达一千多英里。
现在正是九月,既炎热,又四处尘土飞扬。
这列车没有整洁豪华的卧铺车厢,只是一辆普通列车。美国东部地区的普通车厢里都是些活动的座位,每一排都有两个罩着长毛绒的可调节的座椅,头部位置裹着有点儿脏的亚麻布毛巾。这节车厢被橡木雕成的栏杆分成两半,但过道上什么也没有,地板很粗糙,沾满油污。车厢里没有乘务员,没有枕头,睡觉用的任何东西都没有,不管白天黑夜,旅客们都得待在这个长长的钢制箱子里——这里面有种庄稼的农民,带着总是疲惫不堪的妻子和孩子,他们看上去差不多都一样大;还有一些刚去工作的工人们;还有一些要到处跑的推销员,他们头戴圆顶硬呢帽,脚上穿着刚擦过的闪亮的鞋子。
在这狭小的车厢里,他们个个都口干舌燥,连手上的纹路里都沾满了污垢;睡觉的时候,歪歪扭扭地蜷缩着身子,脑袋靠在玻璃车窗上,或者倚在活动的座椅扶手上,腿也直直地伸到过道上。没有一个人在读书,当然也没有什么事情让他们思考。他们只是单单地等待着。有一个年轻妈妈脸上已经满是皱纹,看上去很显老,她慢慢移动着,关节好像不是很灵便。她打开一个手提箱,里面有几件皱巴巴的女式衬衫,一双能露出脚趾的破拖鞋,一瓶专利药,一个锡铁杯,还有一本书贩诱她买的谈论梦的平装书。她拿出一块全麦饼干给孩子吃,那孩子现在正躺在座位上使劲哭号。大部分的饼干碎屑都掉在了座位的红色长绒布上,女人叹了口气,试着把那些碎屑弹走,但是那些碎屑淘气地跳起来,又落了下去。
一对满身污垢的男女一边大口嚼着三明治,一边把面包皮扔到地板上。一个高大的砖色皮肤的挪威人,直接脱下鞋子,旁若无人地嘟囔着什么,还把两只穿着灰色厚袜子的脚搁到对面的座位上去。
还有一个没有牙齿、嘴巴紧闭的老太太,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淡水龟,她的头发不是很白,颜色就像是发霉的亚麻布,长发中间还隐约露出一块块淡红色的头皮。她焦急地提起她的皮包,打开,盯着看了一会儿,又关上,放到座位下面;过了一会儿,又匆忙把包拿起来,打开检查,然后又藏了起来。这个包里满是宝物和纪念品:一个皮扣子,一张很久以前的乐队演唱会节目单,还有一些小碎东西,比如说,丝带、花边和缎子。在她旁边的过道上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看上去义愤填膺的马尾鹦鹉。
面对面的两个座位上挤满了来自斯洛文尼亚的铁矿工一家人,鞋子、玩偶、威士忌瓶子、用报纸包着的小包,还有针线包都散落在座位上。最大的男孩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口琴,擦掉上面的烟末,就开始吹奏《佐治亚进行曲》,一直吹到让整个车厢的人都开始头疼,才停止。
卖报的小贩走了过来,这次他卖的是一些巧克力和柠檬糖。一个小女孩不停地在用水冷却器和自己的座位之间走来走去。她把硬纸袋当作杯子,走的时候总是滴到过道上很多水,而且每次都在木匠脚边绊倒,木匠咕哝着说:“哎哟!小姑娘,你可小心点啊!”
满是灰尘的车门一打开,可吸烟车厢就飘出一阵刺鼻的蓝色烟雾,还传来了一阵欢笑声,原来是一位穿着亮蓝色西装,系着淡紫色领带的青年正在给一个矮胖子讲笑话呢,那个人穿着汽修厂工作服。
车厢里的烟味变得越来越浓,空气越来越浑浊。二
对每一位乘客来说,座位都是一个临时的家,然而大多数的乘客都像懒散的家庭主妇,座位被弄得乱七八糟的。但是有一排座位看上去确实非常整洁凉爽,座位上坐着一个看上去精神饱满、生活富足的男人,还有一个黑头发的皮肤细腻的少女,她干净的手提皮包搁在脚上。
这俩人就是威尔·肯尼科特大夫和他的新娘卡罗尔。
经过一年的谈情说爱,他俩终于结婚了。现在他们刚刚结束了科罗拉多山区的蜜月旅行,正在前往格菲尔草原镇的旅途中。
这趟列车上的人对卡罗尔来说,并不全是陌生的。在从圣保罗到芝加哥的旅途中,她就见过这些人好几次。但是现在卡罗尔就要和这些人一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了,和他们一起沐浴这里的阳光,激励他们,让他们过得更加美好,她就不免对他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也有点不放心。那些人让卡罗尔很痛苦,他们是那么的麻木不仁。以前她总是认为美国是没有农民的,现在她必须一个劲儿地观察那些年轻的瑞典农民和忙着整理订货单的推销员,看看他们有没有想象力和进取心,以此来为自己辩护。但无论是上了年纪的人、美国人、挪威人、德国人、芬兰人,还是加拿大人,他们都已经安于现状,向贫困低头了。他们毕竟都是农民嘛,卡罗尔叹息着。“没有办法能唤醒他们吗?要是他们懂得了科技农业,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一边向肯尼科特询问,一边摸索着他的手,希望得到安慰与鼓励。
蜜月期间,卡罗尔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她非常害怕地发现,自己的内心非常容易地就能被激起狂躁的情绪。威尔看上去确实非常有气派,他身体健康、心情愉悦,还擅长搭帐篷。当他俩并排躺在荒凉的山坡上、葱郁的松林里的帐篷里的时候,肯尼科特数小时的温柔、体贴让她难以忘怀。
肯尼科特正想着回去行医的事情,听卡罗尔这么一说,他立马回过神来,抓住她的手说:“你是说这些人吗?让他们醒过来吗?为什么?他们现在很幸福啊。”“但是他们现在处处散发着粗野的乡土气息。不,并不是我看不起他们。他们——哦,他们深陷在污泥里。”“听我说,卡丽。你必须克服你那种城市人的观念,不要认为裤子熨不平的人就是些笨蛋。这些农民都是满怀热情、积极进取的。”“我知道!那正是让我难过的地方。生活对他们来说没那么容易——你看这些荒凉的农田和这列脏乱的火车。”“哦,可是他们并不在意这些啊。再说了,任何事情都在变化之中啊。什么汽车啊,电话啊,还有乡村免费送货啊,这让乡村和城镇的联系更为密切了。你要知道,眼前这片土地,五十年前还是一片大荒原,改变是需要时间的。比如说,周六晚上大家坐上一辆福特车或者奥弗兰去看电影,这是早已经实现的事情了,比我们在圣保罗坐电车去看电影还要快呢。”“可是,刚刚我们经过的小市镇就是农民们寻找娱乐,摆脱枯燥无味生活的去处吗?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吗?看看那些地方,根本不成样子啊!”
肯尼科特大吃一惊,从小时候起,他就搭乘这趟线路的火车来来往往,那些小市镇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他嘟囔着:“怎么啦?那些市镇有什么问题吗?那里总是熙熙攘攘很热闹啊。你要是知道每年有多少小麦、裸麦、玉米和土豆从那里装船运走,你肯定会很吃惊的。”“但是它们看上去多难看啊。”“我承认那里没有格菲尔草原镇舒服,但是也要给它们时间去改变啊。”“除非能出现一个拥有极大渴望,并且受过充分训练的人去为这些小市镇好好规划一番,不然,就算给这些小市镇时间,又能怎么样呢?成百上千的工厂想尽法子制造吸引买家的小汽车,但是这些小市镇却不以为然,才不管这些。不!这真难以置信。想必要有好多天才才会把这些小市镇弄得这么惨不忍睹!”“哦,这里还没那么糟糕吧!”他也只能这么回答了。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就像猫抓到了老鼠一般。这是卡罗尔第一次容忍他,而不是一再地鼓励他。她凝视着窗外的朔恩斯特鲁姆,那是一个大概只有一百五十个居民的小村庄,火车就要在这里停靠。
一个满脸胡子的德国人和他噘着嘴巴的老婆,从座位底下把巨大的仿皮革包拽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出车厢。火车站管理人员把一头死了的小牛运上行李车厢。在朔恩斯特鲁姆车站是不可能看到其他的活动的。火车停下的那段时间周围是很安静的,卡罗尔能够听到马踢马厩的声音,木匠钉屋顶的声音。
朔恩斯特鲁姆的商业区就是面向铁路的一个街区的一半。那是一排平房商店,每家店铺屋顶都铺着马口铁,有的店铺还有涂成红色和姜黄色的护墙板。那些建筑彼此都很不协调,像是临时搭建的,就和电影里矿区街道旁简陋的房屋一样。这个火车站总共就是一间木板房子,火车站一边是脏乎乎的牛圈,另一边是一座深红色的谷仓。谷仓的木瓦屋脊上有一个圆顶的塔,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宽肩膀的巨人长着一个细小的、难看的尖脑袋。看上去唯一还能居住的房子就是大街尽头的那座红砖砌成的富丽堂皇的天主教堂和牧师的住宅。
卡罗尔扯了一下肯尼科特的袖子。“你不会再说这里还不错了吧?”“这些德国人居住的市镇发展得确实有点慢。但是,你看——看到那个从百货商店出来的人了吗?他上了一辆大轿车,我以前还见过他一次。除了这个商店,他差不多拥有半个市镇呢,他叫劳斯库克尔。他拥有很多抵押贷款,投资房地产。这个家伙很是精明啊。听说他的财产有三四十万美元呢!在市镇的那一头,他盖了一栋黄砖房子,又大又华丽,甬道都是瓷砖铺的,还有一个花园,里面什么都有,不过在列车上咱们看不到,我以前开车路过那栋房子,名不虚传啊!”“好吧,就算他真的拥有这一切,那这也不能作为这个地方就这么不堪的理由呀!要是他能拿出在这里赚的三十万,他们就可以把这些小棚屋全都烧掉,建立一个理想的村庄,一个大草原上的明珠!为什么农民们和城镇居民不好好利用那个大财主家的财产呢?”“卡丽,有时候我真的没法同意你的观点。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对他吗?他们也是没办法啊!他或许是一个很蠢的德国佬,经常被教士玩弄于股掌,但是要说到看田识地,他可是一把好手!”“我明白了。他就是他们这里美的象征。这个小市镇像样的房子没建起来,反而把他的形象给树立起来了。”“说实话,我真没弄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经过这长途跋涉,你肯定是累了吧。回到家,洗个澡,再穿上那件蓝色睡衣,你就会感觉好些了。你穿上那件衣服实在是太迷人了,完全把我的魂儿给勾去了!”
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满怀深情地看着她。
他们离开了寂静如沙漠的朔恩斯特鲁姆车站继续启程。火车摇摇摆摆,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和砰砰的关门声。现在的空气非常浑浊,都有些让人作呕。肯尼科特把卡罗尔贴着车窗的脸转过来,放到自己的肩膀上让她休息一下。肯尼科特想尽办法哄她,想让她从不高兴的情绪中出来,但是卡罗尔却不是很情愿。后来他慢慢解开了她心头的疑问,才放心地拿出一本橙黄色封皮的有侦探小说的杂志来读,可卡罗尔却坐着一动不动。
此刻卡罗尔正在思考着这片世界上最新开辟的土地,这里地处美国中西部的北陲,这里可以发展畜牧业,这里有美丽的湖泊,有最新的汽车,有油毛毡搭成的棚屋,还有很多像红塔一样的谷仓。这里的人虽然笨嘴拙舌,但是却拥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这片地区可以供养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可是这里仅仅是初级加工阶段。为了拥有电话、银行存款、自动钢琴和合作社,他们是拓荒者,每天都汗流浃背。因为这里物产丰富,所以这里理应是拓荒者的地盘,可是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呢?她思考着这个问题。这片空荡的土地未来会变成城市,工厂林立吗?家家都会有舒适安全的房屋吗?还是宁静的别墅旁仍旧环绕着破烂的棚屋?年轻人可以自由地寻求知识和欢乐吗?人们会心甘情愿地鉴别那些虚伪的谎言吗?还是说,到时仍然会有一些红光满面的胖娘们儿,脸上抹着油膏和白粉,穿着奢华皮草,帽子上插着鲜红的羽毛,用涂着粉红指甲、戴着珠宝首饰的肥手打桥牌,输了钱之后就会大发脾气,和她们自己养的肥嘟嘟的狗简直没什么区别?这里还会继续保持着古老陈腐不平等的气息吗?还是会出现些区别于冗长乏味的其他帝国历史的新篇章?这里的未来在哪里?这里的希望是什么?
这个谜题让卡罗尔的头都疼了。
她凝望着大草原,时而看到像补丁一样的大块平地,时而看到山岗上隆起的一条条丘陵。一个小时前,这片广袤的土地还让她无比振奋,现在却让她感到恐惧,它向四处伸展,绵延起伏,人力是无法控制它的。她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了解它。肯尼科特还在埋头看他的侦探小说。在人群之中,她仍然感到无限的孤独,她试着忘记这些问题,只是单纯客观地欣赏草原的景色。
铁路两旁的草已经被焚烧过,黑乎乎的,有的地方也只剩下了烧焦的野草残茎。带刺的铁丝栅栏直直挺立着,旁边是一丛丛金黄色的秋麒麟草。只有这一道稀稀朗朗的栅栏把它们和广阔的原野分隔开来。原野之上,秋天收割过的麦田展现在眼前,每一片土地都有一百多英亩,到处是留下的残梗,灰蒙蒙一片,但是遥望远方,朦朦胧胧好像在山岗斜坡上铺了一块黄褐色的天鹅绒。长长的麦束远看就像穿着黄色粗呢大衣、正在行进的士兵。新犁过的土地就像巨型黑色条幅覆盖在远处的斜坡上。这片原野物质充裕,生机勃勃,但是却让人感觉肃穆,没有花园的赏心悦目。
橡树丛和野草地点缀着这片茫茫的土地;每隔一两英里就会出现一串钴蓝色的沼泽地,乌鸦掠过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这片耕作的土地在光的照射下色彩斑斓。阳光照在耕地的残茬上,闪闪发光,看了就觉得眩晕;大片积云投下的阴影在低矮的丘陵上滑行;跟城市相比,这里的天空更加宽广、更加高远、更加蔚蓝……这是她总结出来的。“这真是伟大的祖国啊,你就是广大人民的故乡!”卡罗尔低声吟唱。
肯尼科特的轻声暗笑把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知道吗,再过一个站就是格菲尔草原镇了,咱们到家了!”三
家,这个字让卡罗尔感到很恐惧。难道她真的无法逃离了吗?一辈子都要住在这个叫格菲尔草原镇的地方?身边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竟然敢这么定义她的未来,现在看上去,他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她在座位上转过身,盯着他。他是谁?为什么和自己坐在一起?他和她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他的脖子那么粗,说起话来也那么粗俗;他比她大了十二三岁;他一点魅力都没有,没有冒险精神也没有什么好奇心。她真不敢相信以前竟然和这个男人共枕而眠。这就像是一个梦,梦境真实存在,但却不想公然承认。
她告诉自己,这个男人是多么的好,多么可让人依靠,多么善解人意。她摸了一下他的耳朵,手指轻轻滑过他结实的下巴,然后再一次转过身,认真思考着格菲尔草原镇。那个小市镇应该不会和刚才荒凉贫瘠的地区一样吧。一定不会的!为什么呢,因为那里人口就有三千啊,这可不是个小数目。镇上有六百多栋房子呢,而且格菲尔草原镇附近的湖泊也是很美的,她在照片上就已经见识过了。景色真是迷死人了……可不是吗?
当列车离开瓦赫基恩扬站的时候,卡罗尔就开始很紧张,等着看那些湖泊——那将是她未来生活的开端。但是当她在铁轨的左侧发现它们的时候,她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些湖泊和照片上的十分相似。
离格菲尔草原镇还有一英里的时候,列车爬上一座弯弯曲曲的小山岭,小镇的全貌立刻一览无余。她激动地突然站起来,拉起车窗,向外张望,左手手指颤颤巍巍地按在窗沿上,右手则紧按在自己的胸前。
她发现,原来格菲尔草原镇只不过是刚才路过的那些小镇的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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