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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1 22:3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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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井上靖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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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

苍狼试读: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一章

这是公元一一六二年的事。黑龙江上游,分成两股支流:斡难河[1][2]和怯绿连河。两条河流经的草原地带和森林地带,居住着蒙古游牧民族。一天,这个部落首领的幕舍(蒙古包)里,诞生了一个男孩。产妇名叫诃额仑,刚刚二十出头,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这片地方还有一个塔塔儿部族,长期同蒙古部族争战不休,男人经常外出打仗,聚落的几百座幕舍里,只剩下老人、妇女和儿童。

此时,诃额仑的丈夫也速该正在远离男孩降生的部落十里之遥的战线上。她派遣一个老仆出了幕舍,到她丈夫那里报告消息。诃额仑把使者打发走了之后,重新对着刚从自己肚子出生的婴儿的脸蛋瞧了瞧。婴儿躺在褴褛的布片里,左手手指依然紧紧攥在一起,接生的妇女们也没有能够使他松开。出于做母亲的执拗的本能,诃额仑多么想检验一下自己生育的孩子四肢是否健全。她想把孩子紧握着的左手掰开来,这可是一件非常细心的事儿,容不得半点粗鲁。诃额仑放下婴儿的手,听到了幕舍顶上呼啸而来的狂风。这风像大河流水一般从东向西吹过,它具有浩大的力量,使人觉得连大地也被这股风摇撼了。大风停息以后,诃额仑想起了自己躺着的幕舍上边高渺、漆黑的夜空,于是,她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那上面镶嵌着无数颗星星,每一颗星都闪耀着清泠的光辉。不一会儿,又一阵狂风袭来,绣满星星的黑色布面被风吹翻了,星星飞离四散,剩下的只有充塞天地间的风声。狂风怒号也罢,星空遮蔽幕舍也罢,不管怎样,诃额仑的心情没有变。她只是意识到,自己眼下躺在既狭小又简陋的幕舍里。

这个游牧民族的每一个成员,心中都埋藏着一个想法:自己只不过是大自然中一个无力的小黑点儿,为了寻找牧草,辗转各地,没有固定的房舍,没有固定的土地。这种想法就像这个民族的咒文一般,时时刻刻支配着他们的一切行动、一切意识。当天夜晚,诃额仑那种无所寄托的孤独感越来越强烈了,这是另有缘由的。诃额仑透过幕舍瞭望,她感到当晚的夜空更加辽远,摇撼幕布的风更加狂暴了。

刚刚做母亲的诃额仑,现在正为两件事发愁。一是不知道自己生下的婴孩是否体魄健壮,使丈夫也速该心满意足;二是不知道婴儿的五官长相是否能得到丈夫也速该的充分承认。

然而,第一件担心事不久便在诃额仑的心中消失了。握在母亲掌中的婴儿的小手指,似乎按照自己的意志自动张开了。原来,他握着[3]的是髀石(兽骨)形的凝血块,就像紧紧攥着一枚勋章一般。

第二件担心的事是关于婴儿的容颜。诃额仑从孩子的长相上找不出任何证据以便确认他是也速该的儿子。这婴孩像也速该,又不像也速该。同样,构成诃额仑苦恼的另一个缘由还有,她也很难判断这孩子像不像另一位男人的面孔。说得更明确一点,这婴孩谁都不像,他只像一个人,那就是生下他的母亲。

诃额仑一点也想象不出,也速该得知婴儿诞生的消息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就像这个部族所有的勇士一样,也速该对待妊娠的妻子,一直是少言寡语,表情淡漠。别人谁也无从窥知他内心里是喜还是怒。不过在得到婴儿出生的报告之后,诃额仑总该能从丈夫的口中听到他对此事的看法了吧。即使他说要把孩子杀掉,那也没有什么奇怪。

派往也速该身边的老仆,第二天傍晚回到了幕舍。他告诉年轻的母亲,也速该为婴儿取名“铁木真”。听到这个消息,诃额仑产后第一次露出安然的神色。至少可以断定,丈夫也速该对自己生下的孩子没有诅咒般憎恶的情绪。但是,除此之外,其他一切仍然不得而知。因为,根据老仆的话来看,诃额仑认为,铁木真这个名称,作何解释都行。“我到达也速该首领营垒的时候,刚巧把塔塔儿部族打得大败,正在开祝捷宴会呢。篝火旁边捆绑着两个被俘的敌人首领。酒过三巡,一个首领被拉出来砍了头。也速该首领说,为了庆祝这次胜利,就把这个敌人首领的名字‘铁木真’送给刚出生的儿子吧。”老仆讲述了一遍。

当然,从祝捷的意思上可以这样理解;不过这名儿到底是被砍了脑袋的敌方首领的啊!诃额仑听了不能不感到忧虑。也速该听到婴儿出生究竟是高兴还是恼恨,在诃额仑心中依然是个难解的谜。

但是不管怎么说,连母亲也不知道谁是他父亲的这个婴儿,被称作铁木真,作为蒙古部族首领的长子在帐幕里降生了。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诃额仑得了产褥热,接连几天高烧不止,徘徊于生死之间。等到退了热,生命得到保障的时候,她睁开蒙眬的双眼,首先看到的是丈夫也速该抱着婴儿铁木真站在她的面前。

诃额仑做了也速该的妻室是十个月以前的事。诃额仑出身于斡勒忽讷部族,被蔑儿乞部族的青年劫掠去,在解往蔑儿乞部落的途中,行至斡难河畔,又被也速该抢了过来,终于成为他的妻子。诃额仑的身子曾经遭到蔑儿乞部族青年的十余次侵犯。这孩子虽说是在她嫁给也速该以后生下的,但孩子的父亲是这两个男人中的哪一个,则很难判定。

诃额仑目不转睛地盯着怀抱铁木真的丈夫的侧影。也速该通常被称作也速该把阿秃儿(勇士也速该),以胆识和勇武扬名于世,是其他部族闻而震惊的人物。诃额仑从也速该剽悍的面影上,依然无法获取爱情的温暖,但是,当她眼看着丈夫用自己的大手怀抱着铁木真的时候,心情平静多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平静的心情为何变成一股强烈的激动而征服了她,于是,诃额仑的面颊被泪水濡湿了。

当时,在蒙古部落赖以生息的中国万里长城以北的这片土地上,就是所谓塞外,有好几个游牧民族屯居在各个地方。这片地区东依兴安岭,西为萨彦、唐努、阿尔泰、天山诸山脉所遮挡。南凭长城同金国邻接,隔着戈壁沙漠和西域相连。北方以贝加尔湖为界,再向北就湮没于深不可测的西伯利亚无人地带。在这片由大山脉、沙漠和蛮荒地带所包围的广大的高原上,流贯着六条河:斡难、因果达、怯绿连三条河合流汇成黑龙江,注入鄂霍茨克海;图拉、鄂尔浑、色楞格三条河流入贝加尔湖。这两股水系都发源于中部高原,其流域形成草原地带和森林地带。从远古起,这里就居住着各种游牧民族,兴亡交替。匈奴、柔然、突厥、回鹘,把这里当作根据地,向南方唯一的出口扩张势力。因此,中国历代当政者构筑了万里长城,以防备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

蒙古打从何时起移居这里呢?无从知晓。八世纪前后,蒙古和其他诸聚落被共同置于突厥的势力之下。八世纪中叶,又隶属于取代突厥的回鹘。九世纪以后,又为取代回鹘的鞑靼所统治。鞑靼衰落以后,按照头发和皮肤的颜色以及习俗的差异,一些不同血统的民族,分别组成各个聚落,分散在广漠高原上的每一片草原地带,成年累月为抢夺牲畜、妇女和牧草而征战不休。

铁木真诞生于十二世纪中叶,除蒙古部族之外,乞儿吉思、斡亦剌、蔑儿乞、塔塔儿、克烈、乃蛮、汪古诸部族,也是蒙古高原地带的居民。其中的蒙古和塔塔儿两个部族,为争夺高原地带各个聚落的领导权,不断发生小规模的战斗。铁木真降生时,正处于这两个部族斗争的高潮时期。

部族与部族之间互相争斗,同一部族内部也在为同伙的利益骨肉相残,反复倾轧。蒙古部族遂分裂成若干氏族,各氏族都有独立的聚落,互相颉颃。也速该所属的孛儿只斤氏族,自古以来一直是蒙古部族的名门正宗,统治全蒙古的几位“汗”(掌管主权的人),都出自这个氏族。第一代汗是铁木真的曾祖父合不勒,他使过去一直分散各地、尚未统一的各个聚落勉强结为一体,为了整个部落的利益,采用了其他部落的体制。第二代汗是泰赤乌氏族的俺巴孩。第三代又转移到孛儿只斤氏族,也速该的叔父忽图剌成为汗。现在的也速该已经是第四代汗了。

就是在蒙古高原的这种形势下,铁木真生息在蒙古部族头领的幕舍之中。继铁木真之后,诃额仑第二年生下了合撒儿,再过两年,又生下了哈赤温,两人都是男孩子。铁木真五岁时已经有了这两个同胞弟弟。另外,父亲也速该同别的女人生下了一岁之差的别克帖儿和两岁之差的别里古台两个异母弟弟。铁木真和两个同胞弟弟以及两个异母弟弟共同生活在这座幕舍里。也速该对孩子们颇为公平,五个人平等看待,从不偏爱哪一个。诃额仑也是一样。她对待自己亲生的三个儿子和另外的女人生下的两个儿子没有任何区别。正像丈夫对铁木真不另眼看待一样,她对丈夫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也不另眼看待。单从这一点来说,诃额仑倒算是个聪明的女子。

铁木真六岁的时候,诃额仑又生下一个儿子铁木哥。六岁的铁木真和同年龄的孩子比起来,身材高大,腕力过人,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他很少同别人打架,一旦打起架来,从不让步。他先是目光炯炯,默默倾听对方的辱骂,对方一旦把话说完,他就一言不发地猛扑过去,把对方打翻在地,骑在背上,不是用石头砸,就是把人家的头按在沙子里用脚猛踩。这种攻击的方式确实有些残酷。在制止他的这种行为的大人们眼里,铁木真是个脾气倔强、不讨人喜爱的孩子。那时候的成年人有一种错觉,误以为铁木真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他们也太苛责他了,只知道一个劲儿申斥铁木真。

但是,除却这种时候,铁木真不过是个寡言少语、无声无息的孩子罢了。想到自己年长,铁木真必须把母亲诃额仑让给幼小的弟弟们,他从来不缠着诃额仑的膝头和腕子不放。不过,他和其他孩子一样,很想依偎在母亲的身旁,哪怕靠近一点点也好。

铁木真最初听到自己部族祖先的故事及传说是在七岁那年。有位远房的老人,名叫不勒帖出把阿秃儿。他既然称作把阿秃儿,可见年轻时一定是个勇士,然而这时候,两颊和下巴都蓄满了银白的胡子。他是一位喜爱孩子的温厚的老人。这位老人有很强的记忆力,碰到本族亲戚在也速该的幕舍里聚会的时候,他便给大家讲述多少多少代以前祖先的事。自己好像亲眼看见过那些人物一般,对每个人物的音容笑貌和性格爱好,都能讲得详详细细,使人百听不厌。

只要人们聚在一道儿,不勒帖出把阿秃儿必定要把塞满自己头脑里的故事像抽丝一般往外拉扯。他忠实地对待这项工作。他所讲述的一些内容,好多人都记得很牢,可谁也不能像不勒帖出一样说得头头是道,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头脑里装着无穷无尽的故事。

每当不勒帖出刚要开口的时候,人们便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讲起自己记忆中的事情来。

——巴塔赤罕。巴塔赤罕的儿子是塔马察。塔马察的儿子是豁里察儿蔑儿干。豁里察儿蔑儿干的儿子是阿兀站孛罗温勒。阿兀站孛罗温勒的儿子是撒里合察兀。撒里合察兀的儿子是也客你敦。也客你敦的儿子是挦锁赤……

就这样,先由一人数点着自己祖先历代户主的名字。说到这里一打住,别的人就会接下去。

——挦锁赤的儿子是合儿出。合儿出的儿子是孛儿只吉歹蔑儿干。孛儿只吉歹蔑儿干有一位美丽的妻子,叫忙豁勒真豁阿,他们俩生下的孩子是脱罗豁勒真伯颜。脱罗豁勒真伯颜也有一位美丽的妻子,叫孛罗黑臣豁阿,此外,还有一位年轻的家奴孛罗勒歹速牙勒必和两匹骏马答驿儿和孛罗……

记得最多的人也只能讲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以后的事,也就是拥有妻子、两匹骏马和一个年轻家奴的第十代户主脱罗豁勒真伯颜(富人脱罗豁勒真)以下,突然子女浩繁起来,需要记忆的人物像树枝一般迅速扩展开来,这只能仰仗不勒帖出的非凡的记忆力了。人们的话头一旦打住,不勒帖出刻满皱纹的脸上便满意地浮现着笑容,接着慢条斯理地讲下去。当然,不勒帖出不仅仅是罗列蒙古家系历代户主的名字。“脱罗豁勒真伯颜和妻子孛罗黑臣豁阿是一对琴瑟谐和的好夫妇。因为感情太好,所以生了个一只眼的儿子,于是取名就叫都蛙锁豁儿(盲人都蛙)。这只眼竖着长在额头正中央。这是一只千里眼,说了你们也许不信,他能看到三日行程以外的地方。都蛙锁豁儿下面又生了朵奔蔑儿干(善射者朵奔)。不久,两人都长成了血气方刚的青年。一天,兄弟出猎,都蛙锁豁儿透过平原远远看到一位漂亮的女子走过,好像出嫁的样子。他告诉弟弟:‘他们明天就要经过这里,朵奔蔑儿干啊,到时候把她抢来做你的媳妇吧。’朵奔蔑儿干听了没当回事。第二天,走到那地方一看,果然一群人围着新娘子走过来了。两个青年搭上弓箭,挥舞大刀向人群冲杀。就这样,阿阑豁阿(美女阿阑)成了朵奔蔑儿干的妻子。夫妇二人很快生下两个孩子,哥哥别勒古讷台,弟弟不古讷台,他们分别是别勒古讷惕氏和不古讷兀惕氏的祖先。却说朵奔蔑儿干把阿阑豁阿弄到手以后,年纪轻轻就撇下妻子和两个儿子死去了,十分可惜。阿阑豁阿抚育两个儿子长大,后来又接着生下三个孩子。尽管失掉了丈夫,她要生多少就能生多少。要知道,阿阑豁阿是个贞洁女子,决不结交其他男人,那么为什么还会生孩子呢?原来在她妊娠之前,天上便射下一道光,光从天窗进来,触发了阿阑豁阿洁白的肌肤,于是就生下了不忽合塔吉、不合秃撒勒只、孛端察儿,他们分别是合答斤氏、撒勒只兀惕氏、孛儿只斤氏的祖先。因此,我们孛端察儿的后裔——孛儿只斤氏族人的身体中,交混着美女阿阑的血液和上天的光辉。”

事情就是这样。孛端察儿以下历代勇士的英雄业绩,不勒帖出可以讲述得更详细、更生动。从孛端察儿到今天的当家人也速该,其间经历了十代,可谈的事情很多,绝不是一个晚上就能说完的。

七岁的铁木真只是对一只眼的都蛙锁豁儿的故事印象深,至于其他事,他既不感兴趣,也理解不了。逢到全部落有什么大型集会的时候,不勒帖出都去参加。他总是和几个老人一道,坐在幕舍前的广场上,像祈祷似的一唱一和,谈论着有关蒙古源流的传说。铁木真对他们祈祷的字句内容十分感兴趣。上天降命生苍狼。其妻为银白的母鹿。渡大湖而来,于斡难河之源头不儿罕岳扎营生息,遂生巴塔赤罕。

开始时是这种简短的唱和,不一会儿便被繁琐的仪式替代了。这里所说的狼和白鹿交配生下第一代祖先巴塔赤罕,不论是孛儿只斤氏还是泰赤乌氏,只要一听到这个故事,就会在全体蒙古人心里唤起异样的激动。人们都相信这个故事。据传那个大湖在遥远的西方,勇猛的狼依靠神明的保佑,从那里渡过大湖而来,娶了温良、美丽的白鹿为妻。不儿罕岳是每个部族成员人人熟知的山岳。蒙古部的人们不管把幕舍迁往何方,打从出生那天起,都是每天仰望着这座山岳长大的。

铁木真听了苍狼的故事也深受感动。铁木真以自己是狼和白鹿的子孙而感到满足,他认为,那些不是它们的子孙的其他部族是可怜而卑下的。总之,铁木真意识到自己的体内流贯着狼和白鹿的血,他以此而感到最大的骄傲。

听不勒帖出等几个老人唱和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是幼年时代的铁木真最要紧的一件大事。诚然,老人们的话语,七岁的铁木真很难理解,只好央求母亲诃额仑解释一番。在听老人们互相唱和时,铁木真从低沉而庄严的歌声里,似乎看到高大而勇猛的狼和它的温良、美丽的白鹿的幻影。狼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这双眼睛比千里眼都蛙锁豁儿望得更加遥远。这是一双无所畏惧的眼睛,只要发现了什么就紧紧捉住而不放松。这双冷峻的眼光包蕴着坚强的意志,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对任何东西都敢于攻击,敢于据为己有。那灵便的耳朵不会放过千里以外的声响。构成它的躯体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筋肉,无不为屠戮敌人这一目的而效力。它那强健的肢体,必要时可以在雪原上驰骋、在暴风中迅跑,翻山越涧,飞旋跳跃。

依偎在狼身边的是一只母鹿,美丽的毛皮包裹着它那华奢的体躯。栗色的鹿毛点缀着白色的斑点,嘴唇周围也覆盖着白毛。和狼不同,它有一双温驯的眼睛。它的眼睛不断地转动,全神贯注守卫着自己心爱的丈夫不受外敌的侵犯。鹿以自己的天生丽质取悦于狼,同时又片刻不松懈警惕,保卫着丈夫的安全。一有风吹草动,它就将长长的面孔转向发出声音的地方,从来不疏忽大意。它虽说不具备什么攻击精神,但防卫的能力却是十分完善的。

就是这样两只性格完全不同的生物,以它们丰富、美丽的形象吸引着铁木真幼小的心灵。这两只美丽的生物生下了第一代子孙巴塔赤罕。狼和母鹿的血液世世代代流贯在众多的蒙古人的躯体中,如今又流贯在铁木真的身子里。

铁木真自从听到这个传说之后,便对不勒帖出讲述的其他事情——这时,铁木真已经逐渐靠自己的头脑思考问题了——完全失掉了兴趣。铁木真虽然好几次听不勒帖出讲起孛儿只斤氏族人的体内流贯着美女阿阑的血和上天的光辉,但是这种经过说话人极力渲染的故事,同关于狼和母鹿的传说相比,显得黯然失色。作为孛儿只斤氏族的一员,得到其他蒙古人所享受不到的上天的优惠,对铁木真来说,当然也是值得高兴的事。不过,一律平等地赐予蒙古民族以狼和母鹿的血液这件事,在铁木真看来更高贵得多。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思想,是因为他心里装着全蒙古这一广大地区。

铁木真八岁那年春天,诃额仑又生了个孩子,这回是女的,取名叫帖木仑。这时的铁木真心中十分感慨,他第一次产生了怀疑:帖木仑的体内也流贯着狼和母鹿的血液吗?狼和母鹿的血只能流在合撒儿、哈赤温和铁木哥三个同胞弟弟以及别克帖儿和别里古台两个异母弟弟的身上,他对于这一点是不抱任何疑惑的,然而说到妹妹帖木仑,就有些不敢相信了。

帖木仑出生后铁木真忽然泛起的这个疑问,使得八岁的他对包括大人小孩在内的女人这一概念,产生了异乎寻常的看法。女人的身上也许流着母鹿的血,但如果说也流着狼的血,这就不可想象了。有时,铁木真会询问诃额仑,诃额仑这样回答他:“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不同呢?蒙古人不管是男是女,都继承了祖先的骨血。”

铁木真对母亲的这种回答甚为不满。那些推一把晃三晃、一打就倒地痛哭的女人也配和男人们一样?铁木真怎么也想不通。他不愿和她们待在一块儿。这些在战斗中寸步难行的弱者,怎么能说是继承了那禀赋天命、渡大湖而来的狼的骨血呢?

铁木真决不和女孩子一道玩耍,岂止不一道玩,只要没有要紧事,连话都不说。与其说是对弱者的轻蔑,不如说是对这些同样具有蒙古人骨血的弱者的反感和愤恨。这种思想已经在这个八岁少年的心里扎了根。

从这个时期起,铁木真开始正视自己周围的事情了。他身体比其他儿童发育得快,精神上也是一样,他变成了沉默而又粗野的早熟少年。

铁木真想知道许多事情,实际上他已经知道得够多了。父亲也速该和母亲诃额仑的谈话,同过去并没有什么两样,然而这些东西对于铁木真来说完全不同了。铁木真从父母的交谈里知道了好多事情。比如,自己的孛儿只斤氏族有着怎样的家世和历史啦,孛儿只斤氏族在蒙古部族中占有怎样的地位啦,甚至再推而广之,蒙古部族在蒙古高原的居民中处在什么立场啦,等等。他还从聚落男女的闲谈里,从聚落小集会和部族大集会时人们的言行上了解到许多事情。少年铁木真就像海绵吸水一样感受着一切事物。无论在身体或精神上,铁木真都在由儿童向成年人过渡。

铁木真首先了解到,在同一蒙古部族中,自己所属的孛儿只斤氏族,从父亲也速该这一代开始,就同泰赤乌氏族不和,遇事总是明争暗斗。泰赤乌氏族本来隶属于孛儿只斤氏族,从俺巴孩做第二代汗时候起,就独立出去另组聚落,称为泰赤乌氏族。两个氏族是所谓正宗和分支的关系。可是自从也速该称汗,俺巴孩的孩子们将泰赤乌氏族的势力逐渐扩展开来,把其他众多的氏族置于自己的管辖之下。到如今,时常不服从也速该的命令。这是蒙古部内一切纠纷的根源所在。

蒙古部里除了泰赤乌氏之外,还有几个氏族,他们或者隶属于孛儿只斤氏,或者隶属于泰赤乌氏。整个蒙古部族表面上虽然以也速该为可汗而结成一体,实际上可以说划分为两个阵营。

蒙古部族内部处于这种情势之下,另外又同其他部族不断发生一些小摩擦,这就使也速该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其他部族最强的当数塔塔儿族。蒙古和塔塔儿自古以来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蒙古高原最大的课题是努力建立由各部族统一结成的部族联合体。对于共同生活在蒙古高原的各游牧民族来说,这种联合体的结成,在争取和平生活上,在处理同高原大邻国金、西夏、回鹘的问题上,都是绝对必要的。最不希望蒙古高原各民族结成联合体的,是以长城为界同高原毗邻的金国。高原上分散的弱小势力合成一股强大的势力,对于金国来说绝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金国一看到高原上有结成联合体的动向,总是使用计谋从中破坏,极力使高原上的各个部族经常处于对立的状态。

蒙古部第一代汗合不勒,第二代的俺巴孩,第三代的忽图剌,都致力于促成这样的联合,因而遭到了塔塔儿族的暗算。塔塔儿族完全是在金国的策动下干这些事的。合不勒差一点儿被金国的使者毒死;俺巴孩是被塔塔儿人送到金国处死的;忽图剌和他的六个兄弟,大都在同塔塔儿族作战中失掉了性命。就是说,铁木真的曾祖父和祖父的兄弟们,大都是在和塔塔儿族斗争中丧失生命的。

铁木真出生时的那次战争,也速该首次给了塔塔儿族一个巨大的打击,从那以后,两个部族之间保持了比较安宁的局面。然而,背后只要有个金国,两个部族的抗争总有一天还会再次爆发。

少年铁木真清楚地知道,塔塔儿族和金国是蒙古部族的敌人。他把塔塔儿这个名字,把长城对面大金国的名字,一起当成可怕的恶魔的名字铭刻心中。

一天,也速该在幕舍里一边饮酒,一边自言自语:“不打败泰赤乌,不打败塔塔儿,我死不瞑目!”

铁木真听到了觉得很奇怪,父亲提到泰赤乌和塔塔儿,下面为什么不提金国的名字呢?于是,他拿这个问题问父亲。“打败金国谈何容易。把眼下全蒙古高原各个部族全部纠合起来,也不过二十万兵力。相反,金国有着超过我们好几十倍的强大的军队,每个士兵都有着你想象不到的精良的武器。”

也速该说着笑了。于是,他把同仇敌作战的事搁在一边,给儿子讲述了长城那边的金国以及更远的宋朝的情况。那里有被巨大的城郭环绕的地域,人们都住在城市里,用木板盖房子,一辈子都不迁移。各人有各人专门的工作,商人开设店铺出售商品;百姓耕种土地生产粮食;为官的在衙门里处理各种政务;士兵手持武器每天起早贪黑进行战斗训练。而且,城郭中有高耸云天的石造的大寺院和官府衙门。

铁木真简直不敢相信竟然有这样梦幻般美好的国家,他很想详细弄个明白。

铁木真盘根究底向父亲问这问那,可是也速该自己也未曾亲眼见过,他哪里能说得更清楚呢?

铁木真有了这点知识,有时就去找不勒帖出打听宋朝和金国的情况。他想,不勒帖出是个“万事通”,他也许会给自己讲得一清二楚。“那些国家都是冤家对头呀。”

这位记性很好的老人劈头就说。他闭口不谈铁木真想要知道的事,却向他讲述了金国处死俺巴孩汗的经过,以此证明那是个多么可恶的国家。“俺巴孩汗被塔塔儿人捉住以后,就解送给了金国皇帝。人们用钉子把他钉在木驴上,活活扒去了皮,把身子砍成了碎块。俺巴孩汗是个刚强的人,临死前告诉一同被俘的用人巴剌合乞,要他活着回国报信。他说:‘你呀,即使磨光十个指甲,丢掉十个指头,也要跑回去为我报仇!’巴剌合乞逃回国来,一五一十告诉了大伙,大伙都哭了。你的父亲也哭了。我也哭了。”

这个巴剌合乞已经死了。几年前,铁木真在母亲身边看到过这位矮小的老人。大凡听到过的故事,铁木真都依稀记得里面的人物,俺巴孩汗的悲剧更加真切地在他心中激起强烈的愤恨,使他感到黯然神伤,一切都无可挽回了。连父亲也速该对金这个国家也不敢提“复仇”二字。对于这种遥远而不可企及的大国,铁木真也感到无能为力。金国对于铁木真来说,既是充满各种梦幻、很想一饱眼福的神秘的大国,同时又是杀害自己两代汗的不共戴天的仇敌。为了报仇,丢掉十个手指,磨光十个指甲,也要同它奋战到底。

铁木真九岁那年夏天,也速该在妻子诃额仑的要求下,为了找个姑娘将来给铁木真做媳妇,便领着儿子到诃额仑娘家斡勒忽讷聚落去旅行。

这是铁木真第一次旅行。他进入和自己九年来所看到的全然不同的景象之中了。蒙古部族虽说随着季节变化将幕舍转移各地,但总是离不开不儿罕岳的山麓和斡难、怯绿连两河的河畔。他们移动的半径受到自然条件的约束,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铁木真只知道生长着同一种树木的密林和具有同一种颜色的草原。然而,这次旅行在铁木真眼前展现了一幅迥然不同的地形和风景。他们一行十人,骑着马,拉着十几头驮满粮食的骆驼,穿过树木苍郁的溪谷,沿怯绿连河下行。途中又离开河岸,越过草原,攀上岩石遍布的丘陵,在戈壁和沙漠中前进。到处可以看到湖泊。铁木真每天的旅行都很快乐,因为并不急着赶路,大家便在途中钓鱼、打鸟、猎兔。

还没有抵达诃额仑娘家的部落,一行人半路上碰到一件未曾预料的事情,使他们改变了行程。原来,当他们越过赤忽儿古和扯克彻儿两座山的时候,遇到了翁吉剌部族的首领德薛禅一伙人。两个部落的首领初次见面就谈得很投机。德薛禅得知一行人旅行的目的之后,劝说他们不要去斡勒忽讷部落了,就到自己翁吉剌部族的聚落来吧。“我很喜欢你的儿子铁木真。幸好我有个女儿叫孛儿帖,他俩将来一定能结成恩爱夫妻的。”

德薛禅略略欠了欠他那匀称的身材,沉稳地说。也速该听到他直率的话语,对这位部族首领的为人产生了好感。再者,他老早就听说翁吉剌部族生活富裕,所以马上答应了下来。对于蒙古部来说,同翁吉剌部联姻绝不会有什么亏吃。

事情一经谈妥,两股人马合为一体,稍稍改换了方向,直奔兴安岭北麓的草原地带进发。

蒙古高原各个部族里,翁吉剌管辖着靠近长城最近的地域,容易吸收金国的文化,在高原居民中文化生活水平最高。

翁吉剌的牧场比蒙古部的牧场漂亮多了,那一望无垠的缓缓倾斜的草原,到处充满明丽的景象。放牧的羊群和马匹要多得多。德薛禅的幕舍又宽大又豪华,是也速该无法比拟的。里面的家具又洁净,又气派。仓库中堆满了兽皮、毛皮。至于那些用此类商品交换来的件件器物,更使铁木真父子瞠目而视。此外还有涂漆的家什器皿,精巧的刀枪武器,美丽的装饰品,也有象牙和玉器。与此相比,铁木真不能不感到自己蒙古族的幕舍里是多么贫穷而又寒酸。

孛儿帖十岁,比铁木真大一岁,也速该一眼就相中了。铁木真看到这位少女身材高大,发育良好,出落得很是漂亮。她皮肤白嫩,褐色的头发闪着光亮。铁木真小时候常常听人讲起有“黑鞑靼”和“白鞑靼”两个民族,这次来到翁吉剌才知道这话确实不错。

德薛禅对一行客人热情款待了三天,希望铁木真暂时留下,同这个部族建立亲密的关系。也速该一口答应德薛禅的要求。铁木真听说要在别的部族住下来,心情有些郁闷。不过他想,这样可以了解好多事情,于是便听从父亲的意愿,决定留在德薛禅的幕舍里。

不久,也速该回到了不儿罕岳山麓。铁木真从当天起便在生疏的语言和风俗习惯中开始了新的生活。

铁木真从九岁那年秋天到十三岁的春天,一直住在德薛禅的幕舍里。他对少女孛儿帖这位未来的妻子毫不关心,却对这里生活中的一切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这在一个少年是难以想象的。为了对付别的部族的劫掠,这个部族备有少数受过专门训练的青年,善于骑马射箭。他们几乎每天都散布在草原上练习骑射,保护牧群不受外敌的侵袭。铁木真在德薛禅的许可下,也成为武装集团的一员。

铁木真客居期间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金国这个大国。有时,金国商人拉着骆驼越过长城来到这个聚落。就是从这些商人口中,铁木真掌握了许多有关金国的种种情况,这些都是待在斡难河上游所无法知道的事。其中最使铁木真惊奇的是,据说金国以及它那边的宋朝都是由一位当权者统治,只要这位当权者下一道命令,军队就可以随意调动。

铁木真十三岁那年春天,从故乡孛儿只斤的聚落赶来一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他是铁木真的近亲,名叫蒙力克。他是作为也速该的特使到翁吉剌聚落迎接铁木真的。蒙力克也没有把话说清楚,只是说父亲也速该好久没看到铁木真了,很想见上一面。德薛禅觉得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后面大有文章,不过也只得同意铁木真返乡,但有个条件,必须马上再回来。

铁木真和蒙力克在高原上纵马驰驱,日夜兼程。铁木真从蒙力克口中得知,父亲也速该死了。原来,也速该在旅行途中,为了尽到一个旅人的礼节,应邀参加了塔塔儿氏族的一次宴会,中计而饮了毒酒。他在马背上艰难地度过了三天,回到自己的幕舍以后就咽气了。也速该一生都花在同世仇塔塔儿的战斗上,最后给了塔塔儿族重大的打击,才换回了这十二三年平静的生活。然而,到头来又受到了他们的报复。

铁木真从蒙力克口里得知父亲也速该的死讯,悲痛之余,感到极大的愤怒。也速该十三年前大败塔塔儿族时,不该放过对方,应当一鼓作气,彻底铲除后患,把所有的男子斩尽杀绝,把所有的女孩儿收进本部落充任婢女。父亲也速该疏忽了,他没有这样做,当然要受到神的惩罚了。

十三岁的铁木真,为了给父亲服丧,又回到了孛儿只斤根据地。这个平时就冷冷清清的聚落,眼下更显得惨淡寂寥。

铁木真和蒙力克一起在几百座幕舍之间按辔缓缓而行。每一座幕舍里都是寂无声息。不一会儿,铁木真在自己的幕舍前面下了马,从正门走了进去。他一进门就看到了迅速长大了的异母弟弟别里古台和别克帖儿站在那里。不知为什么,天窗射不进来一丝光亮,里面的空气暗淡而阴郁。铁木真在门口站了片刻,等待眼睛慢慢习惯这种黑暗的场面。他逐渐看清楚了坐在里面正中的母亲诃额仑和周围四个同胞弟妹的身姿。铁木真走了过去。“你的父亲也速该去世了,作为一家之主,铁木真今后必须待在这儿,不能离开。”

这是铁木真从诃额仑口中听到的第一句话。铁木真闷声不响,诃额仑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把蒙力克叫来。”

诃额仑本想犒劳一下蒙力克,站在门口的别里古台应道:“蒙力克已经乘马回去了。”

诃额仑听罢一时怔住了。她对别里古台的话将信将疑,自己离开座位,走出了幕舍。

不一会儿,诃额仑走回来,把七个孩子集合在一起,说:“从今天开始,凡是待在这里的人就算自己人,我们同心协力生活下去。”

也速该的葬仪已经举行几天了,诃额仑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照十一岁的弟弟合撒儿的话说,母亲的泪泉已干涸了。

在短暂的时间里,铁木真从母亲和弟弟口中听到许多令人震惊的事情。也速该一死,孛儿只斤氏族内部产生了动摇,大家预想将来的实权要转移给泰赤乌氏族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想同泰赤乌拉关系。看来,也速该下面的一代汗,肯定要从泰赤乌氏族里推选了。还有,也速该的几房侍妾,出于平时的嫉妒心理,把正妻诃额仑排除在外,她们自己随便举行也速该的祭灵仪式。还有,孛儿只斤的近亲们也一天天疏远诃额仑,最近两三天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有个聚落的居民们每天开会,从来不给迅速失去权力的诃额仑一家打声招呼……

铁木真默默听着这一切。他这才明白,刚才自己走进部族时每个幕舍为何那般阒无人声。那阵子他们正在集会,商榷什么事情哩。铁木真想到,自己一家之所以迎来今天这样的日子,总是有一定的原因的。

也速该死后,孛儿只斤氏族没有接替也速该指挥全族的得力人物。这是由于也速该没有培养这种人物造成的。不光孛儿只斤氏族,泰赤乌和其他氏族都一样。部落全体民众集合在一个权力人物之下,因而能够统一起来。一旦这位权力人物去世,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必须另找权力人物,以便归附于他。这种惯例在全蒙古族里,自古就一代一代地沿袭下来,使得蒙古成为一个没有组织的集团。

再者,当权者殁后,他的遗属自然落入悲惨的境遇。当权者加给人们的压力,人们反过来又加在他遗属的头上,以发泄愤恨和郁闷之气。不能让他们那样自由自在地享清福!——蒙古部族不论在哪种场合都使用这句口头禅,并且极易为人们所接受。按照人们的想法,这是上天的意旨,使每个人的待遇都达到公平合理。

铁木真想起了挽留自己度过三年半岁月的翁吉剌族的首领德薛禅。翁吉剌却不一样,这个集团虽说也没有组织,但头领的地位只限于德薛禅一家。他家的实力是通过财宝这种形式固定下来的。德薛禅比本族任何人都富足。他之所以难舍自己的女婿铁木真,是因为他没有继承自己地位的男儿。

铁木真巡视着父亲担任孛儿只斤氏族可汗期间长期居住的幕舍,同其他居民所不同的是这座幕舍仅仅宽大一些,至于里面堆放的东西则没有什么两样。虽然有些贵重物品,但也不算丰富。从其他部族掠夺来的东西随即都平分掉了,他作为头领,没有什么特别的享受。总之,这里没有什么阶级,没有人特别富,也没有人特别穷,可以说大家同样在受苦。

铁木真用嗔怪而又冰冷的语调对诃额仑说:“一切既定的事实都是按照当然的道理产生的!”

这已经不像一个少年说的话了。这是在父亲亡故以后负起一家之长责任的男儿的话。铁木真继续说:“泰赤乌这伙人,恐怕不会心甘情愿放着我们不管的。我们全家悲惨的命运还要再悲惨些,就像水一样,达到最低点才能算安稳。”

合撒儿曾经说过,母亲诃额仑的泪泉已经哭干了,她听了铁木真的话,竟又涌出了新的泪水。诃额仑不住地悲泣着,这回真的要把眼泪哭尽了。看到母亲哭个没完,别克帖儿和别里古台带着弓箭出去打猎,哈赤温和铁木哥出去玩耍,五岁的帖木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铁木真看到只有合撒儿一人站在身旁,和自己一样默然望着母亲的神情。于是,他向合撒儿宣布:“从今天起,你就做我忠实的随从,一切都不能违反我的命令。为此,我把你当成这个家中仅次于我的最有权力的人。在同别克帖儿和别里古台竞争时,咱们两个通力协作。我要是倒下,你就代替我管理和指挥这个家。”

听到铁木真的话,诃额仑停止了哭泣,她微微抬起头来,立刻使身体恢复了原来的姿势。铁木真等待合撒儿的回答。合撒儿那张比铁木真更加端庄而英俊的脸膛红扑扑的,显得十分兴奋。“好,我同意这个决定!”

铁木真也很兴奋。对于他来说,这种盟誓十分严肃,可以说有生以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严肃过。为了帮助自己脆弱的母亲挑起全家的重担,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家庭里建立了秩序,健全了体制,划分了阶级。促使铁木真痛下这种决心的固然出自对全家无可推卸的责任感,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对两个异母弟弟别克帖儿和别里古台的警惕。三年半里,他们都长得膀大腰圆,几乎超过了铁木真。铁木真进入阔别已久的幕舍时,同站在那里的两个弟弟碰了面,当时给他的印象,这两人的眼神里似乎没有什么亲近的表情。铁木真感到看到的不像是自己的弟弟,而是两个仇敌。

没多久,比铁木真所预料的更坏的事情到来了。两个月过后的一天早晨,铁木真被门外的叫嚷声惊醒了,他走到幕舍外边观望。透过朦胧的曙色,铁木真看到部落的男男女女正在收拾几百座幕舍,各家都在拼命向马和骆驼身上装载家具、财产,整个聚落眼看就要迁移。铁木真发现诃额仑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边,她忘记了开口,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铁木真撇下母亲,走到一个亲戚的幕舍里,问他们要到哪里去。听到铁木真这样问,那男的回答:“泰赤乌命令我们迁往新的牧场。”

临近夏季,聚落转移地方并没有什么奇怪,问题在于为何按照泰赤乌人的命令行事呢?而且这样的事竟然没有传达到铁木真的幕舍里。铁木真立刻预感到自己一家被全聚落当作多余的人而抛弃了。也速该虽然死了,在新的可汗未推选出来之前,按道理讲,聚落的一切行动应当和也速该的长子铁木真商量才对。现在不仅连一声招呼都不打,自己的全家也给撇在这里了。

铁木真强烈谴责这种行为,可人们只管把他当成孩子,不加理睬。铁木真怒不可遏,震颤着身子想返回幕舍。这时,铁木真忽然看到母亲诃额仑骑在马上,手里紧握一杆裹着白马尾的秃黑(旗)。诃额仑打着象征可汗权力的旗帜,企图阻止部民随便转移牧场的行动。然而,铁木真心中明白,母亲的这个行动不会起任何任用,他既不帮助母亲,也不去阻止她。

铁木真返回幕舍,他站在门口,眼望着牧民们慌慌忙忙的举动。母亲勒马停在西南方向,她打着的秃黑,不时随风在空中翻卷,显得遥远而渺小。

不久,散布在广场各处一群群的骆驼和马匹七零八落地出动了。有的一个幕舍结为一群,有的两三个幕舍结为一群。他们舍弃居住了半年的熟悉的土地,从诃额仑打着秃黑的地方经过,在陡峭的斜坡对面消失了。诃额仑手中的旗帜,宛如人们离开广场、寻找出口的标志。挤满广场的人群和牲畜逐渐减少,不一会儿,只有诃额仑母子的幕舍留在原处。

当最后一群人消失在斜坡那边的时候,广场上顿时空空荡荡,铁木真看到诃额仑从对面走了过来。她骑在马上,依然笔直地打着那把秃黑。诃额仑越走越近了,可以看到她那惨白的脸色。由于极度紧张,诃额仑表情刚烈,在铁木真眼里,母亲现在的身姿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健美、英武。“蒙力克走啦,牙不勒歹和锁儿罕失剌也走啦。”

诃额仑下了马,一个一个数着丈夫也速该在世时的亲友的名字。这些人里也有好记性的老人不勒帖出。

这天傍晚,孛儿只斤氏族中的最年长者、蒙力克的父亲察剌合,带着伤,骑着马赶来了。他一下马就昏倒在地上。伤口很深,是被人用长枪刺中了脊梁。事情尚不清楚。诃额仑母子将察剌合抬进幕舍,对他进行了精心的护理。

过了两三天,察剌合终于开口了。听他说,只有他一个人反对丢下诃额仑母子转移别处。部民们出发以后,他又去劝说泰赤乌的首领,叫他放弃这个主张。当时,泰赤乌氏族的首领脱朵延吉仁泰说道:“深水干啦,美玉碎啦,也速该死啦!你还说什么?”

说罢,突然一枪戳在察剌合的脊梁上。

察剌合老人只能喝点水,活了三天就死去了。铁木真在父亲死时没有流出的泪水,这回却为孛儿只斤氏族出现的第一个勇士流下来了。铁木真号哭着,诃额仑在为儿子担心。察剌合对待已经失掉权势的铁木真一家人依然一片赤诚,这使铁木真痛悔不已,因为他感到没有任何办法报答这位老人了。

从此以后,诃额仑母子过着极其悲惨的生活。母亲和铁木真七个兄妹只有一座幕舍和少数几头羊和马。由于幕舍孤零零地坐落在这儿,没有人和他们交换粮食和衣料。

孛儿只斤氏族撇下诃额仑母子,同泰赤乌氏族汇合,走了好几天,在斡难河上游的草原地带建立了新的聚落。泰赤乌氏族的实权人物塔儿忽台,获得了蒙古部族的汗的地位。关于这一切,诃额仑母子都没有听到过。

为了不使全家挨饿,铁木真不允许任何人闲着。诃额仑带着幼小的帖木仑,每天沿斡难河溯流而上,到很远很远的上游地带割草,或钻到深山坳里拾山梨。幕舍前面的土地上,种着韭菜和辣椒,六个男孩子每天分头到牧场放羊,一有空闲,就去钓鱼、打猎。

这个时期,最使铁木真头疼的是,两个异母弟弟别克帖儿和别里古台总是伙在一起行动,不愿服从铁木真的命令。他俩的长相一模一样,体格健壮,力大无比,性情粗野。

也速该死后第二年春天,铁木真和这两个弟弟经常发生冲突。铁木真的同胞弟弟合撒儿,虽然信守和铁木真的共同誓言,服从哥哥的意旨,但他力气不足,性格和顺,在同两个异母兄弟相对抗时,他实在是个不堪依靠的部下。另外两个同胞弟弟哈赤温和铁木哥,一个十岁,一个八岁,也不可指望。铁木真自己的猎物常常被两个异母弟弟夺去。他们当着面来要,明知不合理,但还是不得不满足他们的要求。

有一次,铁木真和合撒儿一同去钓鱼,合撒儿钓到一条闪着奇光异彩的索格僧鱼。别克帖儿和别里古台看到了马上想抢过去,合撒儿不给,铁木真帮助合撒儿,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争夺。结果,那条闪光的鱼还是到了别克帖儿和别里古台的手中。

铁木真把这事告诉了诃额仑,诃额仑悲伤地歪着头说:“你们为啥变得这样了呢?你们兄弟相争,将来怎能向泰赤乌报仇呢?眼下,我们除了自己的影子再没有任何亲友,除了马尾便没有别的鞭子啦!”

母亲的这些话一直渗进铁木真的心底,再一次激起了铁木真对泰赤乌氏族的仇恨;同时也促使他下定决心,对别克帖儿和别里古台两个不能坐视不管。

第二天早晨,铁木真把别克帖儿喊到幕舍外面,指责他平日的言行,要他改邪归正。两人立即争吵起来。“你不是母亲诃额仑的儿子。你有什么权利给善良的诃额仑增加痛苦?”

铁木真说罢,别克帖儿顶撞道:“你不是父亲也速该的儿子。我、别里古台、合撒儿、哈赤温、铁木哥和帖木仑,都是也速该的孩子,只有你不是。我知道,部落里人人都知道,唯有你才不知道。你的身体内流的是蔑儿乞的血液。你不过是借诃额仑的身子来到这个家庭的。”“你胡说!”“要是不信,就去问母亲吧。你的母亲生下了你,她最了解情况。如果你不想打听,那你就扪心自问。父亲也速该一点也不喜欢你。我这话没说错吧?”

听到别克帖儿这么一说,铁木真顿时感到内心里千头万绪。别克帖儿的话像暴风雨从他的耳畔呼啸而过,使他不得其解。“不许你胡说!”

铁木真根本不相信对方的话。然而,他的声音里失去了威慑的力量。他虽不相信会有那样的事,但对方的话确实给了他巨大的打击。别克帖儿给了铁木真最后的一击:“从今后,我再也不服从你的命令啦。我不承认你是哥哥,只有我这个带有也速该骨血的人,才配是这座幕舍的主宰!”

别克帖儿说罢,离开铁木真扬长而去。铁木真久久凝望着宣布要同自己对抗下去的别克帖儿的背影。这时,他心中蓦然涌起一个念头:不能再让这个弟弟活下去了。凡是搅乱幕舍里的安宁、同自己作对的人,不管是谁都得坚决除掉。

铁木真找来合撒儿,命令他监视别克帖儿的去向。过一会儿,合撒儿回来了,他告诉铁木真,别克帖儿在不远的山上放牧九匹菊花青马。

铁木真带上弓箭,也命令合撒儿带上弓箭,两人一起出了幕舍。铁木真来到山脚下,向合撒儿表明决心射死别克帖儿。合撒儿顿时变了脸色,睁着惊愕的眼睛。当他得知这是铁木真的命令,就立誓要尽力帮助他。

两人分头从两面山坡登上去,打算给别克帖儿来个夹击。他们引弓搭箭向站在山头上的别克帖儿走去。

别克帖儿发现了他俩,当觉察他们要对自己下手的时候,神情颓唐地猝然坐在地上。“你们打算杀死我吗?那也没办法。来,射吧!”

接着他又说:“合撒儿呀,你先射,我要死在你的箭下,我不想死在蔑儿乞之辈的手里。”

别克帖儿的话将完未完,箭就从铁木真和合撒儿手中同时飞出。两根箭一起各从别克帖儿的前胸和后背穿了进去,微微颤动了几下停住了。紧接着又射进去几根。合撒儿的箭全部栽进别克帖儿的胸膛,铁木真的箭全部立在他的脊梁上。别克帖儿像一只刺猬,断了气。

两人回到幕舍,诃额仑立刻带着平素所没有的异常激烈的口气问道:“你们干什么去啦?你们的脸色这样难看!”

铁木真告诉她,别克帖儿现在待在小山顶上,他再也不能回到这里来了。诃额仑听罢,面色渐渐改变:“啊?”她低低喊叫了一声,瞪着铁木真说道:“你杀死了为数不多的一个亲人!你是咬碎胞衣的狗,冲下山崖[4]的合卜阑,压抑不住愤怒的狮子,活活吞噬动物的蟒蛇!你是俯冲[5][6]自己身影的海清,悄无声息的出喇合,啃咬自个羔儿后腿的疯驼……”

说到这里打住了,愤怒的感情使得诃额仑说不下去了。过了一阵,她又继续说,而且语气越来越激烈:“你们杀人啦!杀死了一个宝贵的亲人。你们是戕害同类的山犬,是追逐吞食后代的鸳鸯,是巢穴一旦遭到破坏,就发动袭击的豺狼,[7]是不获到猎物不肯罢休的猛虎,是飞扬跋扈的巴噜思……”

诃额仑说到这里倒在地上。铁木真从不知道人的愤怒会达到如此强烈的程度。照诃额仑自己的说法,她就像一场没有终结的狂风暴雨,拼命地呼啸着,最后盛怒难禁,终于倒下了。

铁木真本来也想把别克帖儿的同伙别里古台除掉,看到母亲这样生气,便打消了杀人的念头。铁木真对合撒儿悄声说:“饶了别里古台吧。”

如今,别里古台失掉了同盟者,不能不变成母亲所说的一个“宝贵的亲人”。合撒儿全然被母亲的怒气惊呆了。这位忠实的“家臣”向铁木真表述了自己的意见:“别里古台也有好的地方,同他商定的事,他决不毁约。”

铁木真和合撒儿秉承母命,把别克帖儿的尸体埋葬在小山坡上。

三个月来,诃额仑每天都到那里去。然而,铁木真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况且,幕舍里少了别克帖儿,生活明显安定了。兄弟之间再也不吵嘴了。别里古台一旦失去了同盟者,性情变得十分温良,正如合撒儿所说,只要是商定的事,不管怎样他都坚决执行。

别克帖儿死后,随着时间的流逝,铁木真又想起了他最后说的那段话。别克帖儿的话语就像他执着的遗恨一般,一直在铁木真的耳边回响——合撒儿呀,你先射,我不想死在蔑儿乞之辈的手里。

铁木真三番五次想起这段话。他想,别克帖儿在知道自己无法逃脱的最后一瞬间,肯定是拿话激他。不过,他又老是对这件事念念不忘。

铁木真每想起这段话,也就同时想起当天早上别克帖儿顶撞自己的言辞。自己不是也速该的儿子,而是蔑儿乞的儿子,这是怎么回事?母亲是诃额仑,而父亲却不是也速该,这意味着什么?还有,所谓也速该并不疼爱自己,又是从何说起呢?

别克帖儿顶撞他的许多话语里,如果说有几句最能触到铁木真内心痛楚的话,那就是他临死前所说的,也速该并不疼爱自己。

铁木真发现,自己有时不知不觉地在心里回味着亡父也速该对自己的一言一行。也速该对自己说过的简短的话语,细微的动作,比如转动一次眼珠,他都想从中找出个所以然来。这件事弄得他精神十分苦恼,肉体极度疲劳。为此而身心交瘁的铁木真,觉得也速该对自己的态度同对待其他弟妹的态度或许有些不一样。这样一想,父亲也速该和铁木真所了解的生前的也速该迥然不同了。他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可怕的影像耸立在铁木真眼前。

这样一味细想下去,自己九岁时被寄放在翁吉剌部族里也完全变成另外一种意思了。父亲不是开始就想把自己扔给别的种族聚落吗?父亲死后自己才回来,要是父亲依然活着,自己不是永远被遗弃在那个靠近兴安岭的聚落里吗?

打从十五岁那年新年起,少年铁木真不知怎地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寡言少语了。铁木真和其他兄弟们,吃了母亲栽种的韭菜、辣椒,身子长得十分强壮,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然而,这位年轻的头领待在幕舍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铁木真为身边没有人能解开自己的疑团而感到遗憾。问问母亲诃额仑,也许一下子就能把问题弄明白,但他不愿意直接向母亲打听自[8]己出身的秘密。他感到那样会再一次触犯诃额仑狂暴的怒气,就像杀死别克帖儿那天母亲向自己发泄的那样。他想,自己对母亲所说的话里,说不定有几句会刺伤诃额仑的心,使她重新陷入那种精神错乱的状态之中。

对于铁木真来说,假定自己的躯体内流的不是蒙古的血,而是蔑儿乞的血,那是最残酷不过的事了。铁木真认为,自己不能不是也速该的儿子。如果他不是也速该的儿子,那么,祖父把儿坛把阿秃儿,曾祖父合不勒,他上面的屯必乃薛禅(聪明人屯必乃),再上面的伯升豁儿多黑申,再上面的勇士海都,更上面的美女阿阑和上天之光的儿子孛端察儿,再早的一只眼都蛙锁豁儿、富人脱罗豁勒真,还有上推几代之前的也客你敦、撒里合察兀,还有蒙古第一代人太祖巴塔赤罕,乃至他的父母——渡过西方大湖而来的苍狼、银白的母鹿……所有的这一切,都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万万不能有这样的事情出现啊!

铁木真一想到自己同太古的狼和母鹿没有关系,眼前便是一片黑暗,立刻陷入绝望的深渊。铁木真从懂事的幼年时代起就生活在蒙古源流的传说里,这种信念支撑着铁木真过去的一切,同时也左右着他的长远的未来。

现在由自己的身体里夺去蒙古族的骨血,就等于否定了过去的一切,同时也等于否定了未来的一切。铁木真不知道自己过去为着什么而生活下来,也不知将来为着什么而生存下去。难道自己的血液中连一滴狼和母鹿的血也没有吗?这两个美丽的生灵生下了众多的勇士、射手和聪明人,难道他们的血液是同自己无缘的吗?合撒儿、哈赤温、铁木哥,还有弱女子帖木仑,甚至异母弟弟别克帖儿都是蒙古的血统,为什么单单自己得不到?铁木真整天愁思萦怀,不得其解。最后,他将这种疑虑看得不屑一顾,硬是推出了自己的思考范围。因为,不管怎么说,他都应当是蒙古的一员。

十五岁那年夏天,铁木真碰到了一件小事。当时,他们的幕舍坐落在斡难河中游右岸的草地上。有一天,铁木真由牧场回家,看到一个穷苦人打高原尽头走过。自从和本部落的人们分别以来,一年间只有两三回见到一个人影。铁木真怀着几分留恋的心情,仔细地瞧着那个男人骑马前进。没想到,那人属于孛儿只斤氏族,他认识铁木真。铁木真也还记得,小时候同这些孩子们在自家的幕舍里一道玩过。

那人对着铁木真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半天,叮问道:“你肯定是也速该的儿子铁木真吧?”

十五岁的铁木真已经长成一个英俊少年了。对于铁木真来说,对方是丢弃自己母子的可恨的本族的一员;然而,现在看到这个贫困潦倒的矮小汉子对自己毕恭毕敬,铁木真只能感到对本族故旧的怀念,再没有一点憎恨的情绪了。“你是怎么生活的?”

对方问道。他简直不可理解,铁木真能脱离聚落、孤立地生活在幕舍里,而且长就一副如此强壮的体魄。铁木真从这汉子口中了解了在泰赤乌的可汗塔儿忽台的支配下,孛儿只斤氏族的生活根本谈不上什么幸福。

那人说罢就想离去,这时铁木真的心情再也无法控制,他不由地叫了一声:“等一等!”

铁木真心想,这汉子也许能帮助自己解开长期不得而知的出身的秘密。“你说,我是不是也速该的儿子?”

那人回过头,经铁木真突然一问,他显得有些困惑不安。“这个嘛……”

他模棱两可地回答。一看铁木真表情严峻,又接着说:“这事谁也弄不清楚,只有你母亲诃额仑一人知道。不过,这种事随它去算啦。我娘老子就被塔塔儿人抢去过两次。弟弟是父亲的儿子,我是谁的儿子还不知道。孛儿只斤和泰赤乌都把女人夺来夺去的。”“孛儿只斤人认为我父亲是谁?”

铁木真显得非常认真。“这个嘛——总之,你母亲是也速该从蔑儿乞人手里抢过来的,因此,你的父亲不是也速该就是蔑儿乞。关于这个,你可以自由选择。要想弄明确,得等到五十岁。到了五十,无可争辩地都能弄明白自己的双亲是谁。蔑儿乞人早衰,好偷偷摸摸的;克烈人头顶光秃,行为吝啬。”“蒙古人呢?”

年轻人显露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神情。“蒙古人变成狼。”那汉子说。

铁木真不知道所谓变成狼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他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变成狼总比早衰、好偷或秃头、吝啬要好得多,它具有全然不同的意义。铁木真从幼年起就体会到,变成狼这一传说至少包含着蒙古人血统的秘密,尽管这种说法并不十分清楚。他想,从这种意义来说,这个贫苦、寒酸的孛儿只斤氏族的汉子,回答得很正确。其他任何说法,都肯定不能将蒙古的血统解释明白。

铁木真没有弄清楚关于自己的出身这个重要问题。他不再纠缠了,于是放走了那个汉子。铁木真只是想,到五十岁时,自己就会变成狼了。

对于铁木真来说,遇到孛儿只斤族的人,总比不遇到的好。铁木真告别那汉子返回幕舍,一路上暗下决心,自己决不向母亲打听父亲是谁。他觉得,要是向诃额仑射出这一箭,不光使母亲苦恼、悲伤,而且没有什么好处。如果母亲说出自己的父亲是蔑儿乞人,自己将会怎么样呢?现在支撑着自己的一切就要完全崩溃。相反,即使她一口咬定自己是蒙古的血统,那也只能得到一时的慰藉。诃额仑她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最要紧的是,他必须相信那个贫苦的汉子说的话,自己是也速该的儿子,因此也就继承了蒙古的血统。

铁木真当晚一回到家,就告诉母亲和弟妹,他白天遇到了本族的人,孛儿只斤氏族乡亲绝不是幸福的。“再忍一忍吧,等你们都长成有出息的男子汉,孛儿只斤人就会争先恐后回到我们这儿来的。”诃额仑说。

铁木真一言未发,但心中有数。他要打败仇敌泰赤乌,夺回孛儿只斤的聚落,像从前一样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为此,自己哪里还能等到长大成人?他不能那样从容不迫。铁木真一心巴望早一天变成狼。这是为了孛儿只斤氏族,为了诃额仑和弟妹们,同时也是为了自己。不能成为小偷,也不能成为吝啬鬼,头发不能变成黄褐色,也不能光秃。不能同其他种族有任何相似之处。铁木真只有一个想法,自己必须成为一只狼。正因为如此,铁木真为了自己,他必须证实自己是也速该的儿子,是蒙古血统的继承者。[1] 今分别称鄂嫩河和克鲁伦河。[2] 蒙古民族大体分为两支:生活在草原地带的称为“草原牧民”,以森林地带为中心的称为“狩猎民”。各自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水平都不相同。——原注[3] 用鹿的足骨磨制的儿童玩具。——原注[4] 突厥语中,指“大型豹”。——原注[5] 鹰、隼的一种。——原注[6] 猛鱼的一种。——原注[7] 指猛兽。或者“思”是别字,应为“黑”。“巴鲁黑”是传说中长毛犬的名字。——原注[8] 蒙古人努力维护自己的血统。如果被怀疑血统不纯,则被要求离开该氏族,另立氏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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