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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1 20:2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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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西甯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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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浆

铁浆试读:

一点心迹

《铁浆》代序朱西甯

就不过是那么一面生满绿锈的铜镜,那样的斑斑驳驳,寒碜而衰老,被弃在遗忘的年岁里独自战索。

也曾照映过多少相思、恩爱,多少愁怨,照过多少繁华和苍凉……就那么消散了,被斑驳的铜绿封死,一摊摊散落的骨殖,镌刻出甲骨文的地老天荒……留下些什么呢?胭脂的化石,泪的化石,留下的便是这些,一个古老的世界,一点点的永恒;依样照出一个朦胧的现代,和后世。

仿佛我就喜欢这一点点的永恒;在我们无所恋栈,但在陈旧里,可能有不少的帝国故事。而我追寻的,扑捉的,又不是那些,也不可能感受得到,太遥远了罢,然而永恒总在我们身边;因为那昔在、今在、永在的创世主,不断向我们展现的新象,万不是明日便旧了的新,也万不是另起炉灶的新。若是我们还能多看一眼那五万万张受难的面孔,那一千一百万平方公里荒芜的土地,我们便不致认可咖啡新于龙井,而高跟鞋新于适从缠足蜕变出来的天足了。那么,在男孩子们还不曾把祖国的道路完全铺平的时候,我们姊妹们倒不必这样急于用高跟鞋来自渎,来苦恼你们的情人和丈夫。我又有何理由一定要杯葛那些蜕变的新?乃至永恒的新?

而我所追寻的,扑捉的,便又仿佛只是那一点点的铜绿了。或许这都用不着表明,但总是被咖啡和高跟皮鞋们不断地指责。尽管愚不可及,我还是“交心”了。

然而我不寂寞,与我同好同行的朋友如许之多,我们不致苍白太久。该感谢的是我,不是读者朋友——我将永远谨记住他们,就不写出那些可敬的名字了。一九六三·一〇·二四·台北

我们的村子上——或者把附近的村落一起算在内,只姓沙的一家才有瓦房。大家提到沙家,不说沙家,都说“瓦房家”。

瓦房家这几天出了事情:瓦房家三姑娘陪嫁的首饰让谁偷去一副金镯。放在我们乡下,这是件大事。他们家大小七八个伙计都被弄得不明不白;顶惹疑的,听说是鲁大个儿同狄三。几天前他们俩在那位三姑娘房里粉刷了一整天的墙壁。

光是闹嚷嚷的,总抄不出贼赃,瓦房家只有设法请人来圆光。

这天过午,狄三来我们家打药的时候,我爹可正在逼着我背《汤头歌诀》给他听。我算是得到大赦了——

我爹把铜框老花镜推到额头上,走过去给狄三抓药。“我说,你还能拖?”爹责备狄三,但不像对我那样瞪眼睛,“不轻啊,你娘那个病!”“都是大先生……你老……行好积德,”狄三也像我背书那样,张口结舌的,“我们……这样人家,哪儿请得起先生?抓得起药?”“你还是不知道的?真是!我开这个小药铺,是靠它吃喝啦?还是靠它发财啦?”

爹戥着药,喊我过去包药包。爹就一路数说狄三不该把他娘的病耽误成那样子。还有他那一大窝孩子,差不多个个害上痞块,姜黄精瘦,挺着大肚子,使人弄不清全村子的粮食都让他们一家吃了,还是他们一家的粮食都让别人吃了。“都带来给我看,”我爹对谁都是一派老长辈的口气,“上面老的生了你,下面小的你生的。你那样,不怕造罪,嗯?尽管带来看。放心,又不收你药钱。”

要不是我爹听说狄老奶奶不行了,家里正预备办后事,才忙着跑去看望,又下针,又开方子,也许狄老奶奶两天前就装棺成殓了。“入秋,病家多,到处跑得我板凳坐不暖。村上出了事,我都没法照顾周全,你们有个什么,也得来找我才行,不是吗?”

接着,我爹就问起瓦房家的事情。“唉,也弄不清到底是谁。”狄三望着我包药。“你家也挨抄了不是?”“抄了。”

我才发现狄三的眼皮怎么会那样长,眼睛老望着下面,日子过得很丧气的样子。他那件披在身上千补百衲的单褂子差不多成了件夹袄。永远是那一件,背后一大块洋面口袋布,斜斜一排洗不掉的外国字。“我说,人太老实了,也什么……”爹坐到一旁抽他的水烟,“马驯让人骑,人善让人欺。人不宜太老实。”“听说鲁大个儿也弄得不明不白?”爹吹着纸媒子,“他们瓦房家也太欠厚道了。不能说丢了首饰,把谁都疑猜上。鲁大个儿不是那种人。”

爹又问狄三,瓦房家请人来圆光的事。那是我们孩子顶热心巴望的,听说圆光时要找十岁以下童男子去看道士镜,能看到是谁偷了东西,是怎样偷的。我想我会有一份儿。

有没有请到圆光道士,狄三含含糊糊说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瓦房家大奶奶和老二房老爷一大清早又骑着牲口分头到什么地方去请道士了。

反正村子上有一场热闹可看,当然那个贼顶好是鲁大个儿。那家伙,我们这一伙孩子都恨死他。鲁大个儿是瓦房家种瓜果园的伙计,我们没有哪一个偷瓜果没被他捉住过。只要被他捉住,永远是用那一块擦毛桃的破布抹我们脖子,把人刺痒得躲到一旁抓红了脖子。哪怕是抓烂了肉,谁也不敢跟家里的大人声张。果真是他偷了瓦房家的金镯,我们就能看到这个大仇人被吊到树上挨揍了——我们村子上是这个规矩——或许他偷的是值钱东西,一定揍得更狠。

快天黑的时候,我们一伙孩子躲到村北桑园里挖土窑,点火熏柿子吃。隔着一片枯黄棒子田,我们就看到通往北河滩的路上,瓦房家大奶奶从什么地方回来了,后面有个梳高髻的道士。下半身被棒子棵挡住,只看得到他们肚子前面,露出骡子脑袋,一耸一耸的。我们柿子也不吃,赶忙兜几堆土,把火埋掉,跑去看圆光。

那道士在瓦房家客屋里,门从里面插上,就猜不出在做什么,也听不见动静,有一股股鸦片烟的味道传出来。可以放心的,那是我们认定里面并没有什么童男子,不会就开始了圆光。我们当作同瓦房家几个小子玩得很兴头(平时就不是这样),好让我们不失去看道士镜的份儿。

他们家第三道院子正中央,由大奶奶支使两个伙计动手支搭炉灶。除非办喜丧事,没有谁家需要现支锅灶,就打赌那一定是圆光用的。

偌大的院子,仿佛清早的集市,慢慢地上人了。我们就拣贴近锅灶的地方,坐在地上,防备别人占了去。

没有哪一次看热闹比现在更使我安心,我爹被人请到六里外的卢集去看病,不到半夜回不来。“小孩子都给我滚开!”

不得人心的鲁大个儿,从什么地方搬来一口坛子,很沉很沉的。只见他胀粗了脖子,两腿叉开,一路吆喝着,歪歪跩跩冲过来,我们要不是害怕被他牯牛蹄子一样的大脚板踩到,才不让他的路呢。

当然我们巴望待会儿就能看到他被吊到树上去。

那坛子里装的什么,一点也猜不出。我们唆使着,想让谁去看看。可鲁大个儿站在那儿,没有谁敢去碰钉子。后来就硬派康大五的兄弟去——他顶小,他想我们带他一起玩,就得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候鲁大个儿走开,康大五的小兄弟才偷偷爬过去,嗅那个用猪尿泡扎紧的坛口儿。可是他爬回来,什么也不知道。

瓦房家几个老少爷子引着道士过来。院子里挤满了人,连邻村的也赶来了。道士穿一身柿黄道袍,腰里佩一支绿鞘宝剑,头发披散在肩膀上。我们就像坐在庙会的戏台底下那么快乐,一心等着开锣。

那道士操着外乡口音,吩咐伙计们引火,把坛子启封,两三个人抬起,黄亮亮的什么,倒进三十二寸的大锅里——油腥味儿出来了,我们直相信那是要炸油条的了。

后面看热闹的起始往前推挤,我们几个站起来,拉紧手,防备他们挤到我们前头。有人说这不是圆光,又有人说当然是圆光,油锅是炸贼用的——说的人神色平常,我们就不以为那个可靠了。但那么一口大锅,盛满了油,下边大块的木柴烧火,除掉炸油条,我们猜不出会有什么用。

瓦房家的老少男女——连那个就要出阁的三姑娘也在内——同所有的伙计,围着香案全部排齐了,真像新娘子拜天地一样。

道士开始作法,蹦蹦纵纵的,一面唱着,生了点儿疯病似的。天已经黑透,香案上五斤一副的大蜡烛噗突噗突跳着火焰,还有灶下的烈火,把半个家院都照红了。道士披头散发的,左一拜,右一拜,绕着香案和油锅,一圈又一圈地蹦跳。宝剑尖头上挑着纸符。口里念的咒,我们一个字儿也不要想听得懂。道士不时把宝剑伸到蜡烛上烧符,把纸灰投进油锅里头。他停在香案前烧符时,能看到他有一张黑黄脸子,两腮陷下去,像在吸什么,眼尾上黏着白眼屎,似乎才睡醒,让人瞧着真想替他打呵欠。

我们背后又有人说,过了一会儿,道士就可以把那副金镯施法拘回来。那真叫人没法相信。我瞪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天上,希望不要错过——待那副金镯从空中偷偷落下来时,说不定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别人都被障眼法诳过。“咱们猜猜好不好?”康大五偷偷说,“猜猜谁是贼,谁猜对,赢那一窑柿子。”

我们数着瓦房家的老少伙计们,一个个猜测。看样子,那道士似乎非把高高的一大叠黄裱纸烧完,不要想把金镯拘得回来。

猜是鲁大个儿的顶多,也有猜狄三的,只有我咬定非是瓦房家的少老二不可——我爹说过,那些大烟鬼子什么歹事都干得出。自然我宁可失去那一窑柿子,也愿意会是鲁大个儿。隔着油锅,我偷瞧着鲁大个儿,脖子上似还黏着毛桃粉子那样不舒坦。灶下火光把他那张大脸膛映得一阵红,一阵黑,仿佛真就是做贼心虚的那种脸色。

道士把纸符烧完,却不像就结束了。道士放下宝剑,从香案上拿起一只白瓷小瓶子,翘起兰花指捏着,又绕圈子念咒,另一只手一把一把往空中抓仙气,往瓶口儿里送。直到他认为仙气装满了,这才立到香案前面,敲打案上那九面镗锣,挥动宝剑,一面跳跳蹦蹦的,用平平的调子大声唱起来。这一次大家都听得懂了。

我奉太上老君旨,不伏魔来不降妖,只为活捉拘赃行天道。

咚咚镗,咚咚镗。

是神归天庭,是鬼归坟茔,是人听我贫道说分明。

咚咚镗,镗咚镗。

大火烧,油锅滚,仙瓶内有龙虎丹,分开好人与歹人。

咚咚镗,镗咚镗。

道士唱着,一面把瓶子里的白粉末倾倒油锅里。

好人下手油锅里,不伤汗毛只一根。

咚咚咚,镗镗镗。

歹人下手油锅里,管叫你立时皮开肉绽痛到心!疼三天,叫三夜,热毒攻心命归阴!

咚咚镗,咚咚镗。

道士唱完,立时显出他是一个人了;抹着汗,一副清醒明白的样子,刚才疯疯邪邪的那个作法的,仿佛不是他。

大锅里的油开始沸腾了,金黄色泡沫一股劲儿往上泛。在场的人,却有些神色不定似的,好像到最后,说不定在场的都得下手进去,不止瓦房家的老小和伙计们。

道士抡起宝剑,第一个就指到瓦房家的大奶奶。

我们都知道,她是三姑娘的娘,怎样也不会偷她女儿陪嫁的首饰。但那一大锅的滚油,真不能让人相信那只白白松松的手臂插进去,能一根汗毛也不伤。

大奶奶把她那宽肥的袖子搂到肩膀上,露出胳肢窝里一丛黑毛,我才第一次知道,不光是男子汉才有那个。她走到锅灶那里,临时又想起把膀弯上一只翡翠镯褪下来,交给她三女儿——后者那分惊惶的样子,人会以为她偷去自己的金镯子。

预计着,滚油碰到鲜肉的崩炸声——谁能相信那个道士的妖法呢——但一点也没有,那手指触到滚油的一刻,大奶奶似乎抖了一下,随即慢慢插进去,直到臂弯上面。

要不是亲眼见到,就不能信了。大家伙儿舒上一口气,仿佛各自庆幸没被烫到一样。可是正在这时,那个道士突然大叫一声。那是他发现鲁大个儿偷偷地往一旁挪动。他吩咐所有在场的,不管是谁,一律不准动,谁动,谁就是贼。

我们真相信,鲁大个儿一定想逃走,要不他干么要挪动?我们互相挤挤眼睛,我再一遍跟自己说,我宁愿失去那一窑柿子。

大奶奶悬起她的胳臂走回她原来的地方,咧着嘴笑。接着道士把宝剑扬起,指到老三房的大媳妇、烧饭的锁子娘,都像大奶奶一样,一个个把手伸进滚开的油锅里,把大家的眼睛都看直了。渐渐我们把好奇的心移到另一边,倒盼着快些看到一只手伸下去,人立刻叫起来,胳臂上尽是土豆一般大的水泡。可是接着一个一个被点到,每一个走近油锅,就有人私下里说:“瞧,这家伙脸色不正!”结果却还是像道士唱的,不伤汗毛只一根。我可奇怪,那宝剑怎不快指到鲁大个儿?

就在宝剑指到狄三的瞬间,事情发生了。

狄三的脸色很难看,我可不愿意等上这许久,想等着看那个要吊到树上的贼,倒是这样一个全家都是病鬼的穷家伙。在我还没有看清楚狄三到底怎样了,人们却一下子叫嚣着大乱起来。我们被冲散了,夹在拥挤奔动的大人当中,乌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妇人叫,孩子哭,一些人喊着:“捉贼啊!拦着!不要让他跑掉!”我被两个汉子挤在中间往前移动,两只脚可以提起来,不着地。我想:狄三大约是逃了,居然他是贼。

可怜的狄三!干么要做贼呢?瓦房家这样深的门户他逃得掉吗?他怎么不害怕会吊到树上打个半死?他会被瓦房家辞掉长工的,那还有谁给他田种?我一直让两脚悬空,随着人窝移动来,移动去。只因怜惜狄三,我觉着做贼似又不是一件顶坏的事,倒愿意他能够逃掉。但从嘈杂的喧闹中,我知道贼已经被捉住了。人们起始往瓦房家大门的方向推挤,倒霉的康大五,一只鞋子挤掉了,哭着找鞋子。

挤出瓦房家大门,立时我看到在打麦场的西南角上,人们簇拥在一棵老槐树下,两三支火把晃动着,有一只大红灯笼从瓦房家提出来。打麦场上许多人奋勇地大步大步往那里跑。

在乱哄哄的人丛外面,我焦灼地转过来,转过去,寻找可以拱进去的隙缝。自然我希望踮起足尖就能够看到什么。

从人丛中央甩上一根粗绳,挂到老槐树横伸的枝榜上。发现这个,我有些急了,开始从大人们腿裆底下一层一层往里钻,几乎没有把脑袋挤扁,挤得爆开来。

中央的空地上,火把落着碎火碴,也不够亮,我还不能一下子就看出那几个壮汉在打架还是做什么,鲁大个儿也夹在里面拼命,这类场合少不了这个坏东西的。地上尘土扬起,裹着马粪臭,迎面扑到脸上,我还在被大人们排挤着,一时稳不住自己。等到急急地把眯住的眼睛揉清楚,身体也站直了,那个贼已经正向树上吊,绳索绷得紧紧的往上拉,磨着粗糙的树皮,嗤——嗤——嗤——响着。但那不是狄三,他没有那样长的身子,没有那样赤裸着的又宽又肥厚的背。我真不信那竟是鲁大个儿——对一个恨到骨头里的大仇人,单听他脚步声,就会感到脖子如针扎一样的刺挠,自然一眼就认得出,错不了,尽管这时他是背向着这面,上半身又被吊得走了形。

我倒忘掉为这个快活,反而只想弄清楚怎么不是狄三,倒是鲁大个儿。

那是一根捆麦车用的粗缆绳,上面木钩也没有解去,双股从枝榜绕过去,一个看坡的和一个伙计,半蹲着拉住绳端,这一头就绑在鲁大个儿双腕上,把他悬空吊起。一对粗胳臂往上拉直了,脑袋挤到前面,垂在胸脯上。肩胛骨就从胳肢窝那一片浓黑的腋毛下面反着凸突上来,皮肉被撑得出奇地惨白,像是里面的骨骼随时会刺将出来。

瓦房家老二房老爷把手里的马鞭子照空来去挥了两下,不知是什么意思,响声像唿哨那样尖厉。火把照在他那张奇长的瘦脸上,一对眼睛显出困倦的样子,又像是笑眯眯的,低头瞧着手里扳弯成弧弓的马鞭,仿佛有点害羞不好意思下手。但那张脸像忽从梦里醒转来似的,眉毛一提,眼睛翻上去,神色陡然不同了;火把跳着火焰,瘦长脸上的皮肉和五官也似乎跟着扭曲,让人没办法说得定他是乐成那样子,还是气成那样子。马鞭扬上去,一下算一下的,扎扎实实打到那肥厚的光脊梁上、胸脯上。不知为什么,那抽打的举动平平常常的,显不出是打在一个大汉子身上,使人想到正月里赶庙会的大鼓手,埋着头:卜隆通!卜隆通!四周绕着看热闹的,恨不能把大鼓擂个通。

鲁大个儿悬空吊着的身子被打得直转,好像有意让周围都能看得到他的周身上下,再不就是他本人要看看到底是哪些人围住在他的四周。不过凭良心说,鲁大个儿什么都没有看,眼睛闭上,随着一鞭打下去,就紧紧挤一下,脸上的横肉也跟着歪扭。他做了贼,还装硬汉子呢,怎样抽打也不哼一声。

人们骂他,妇人吐唾沫到他身上,我想起口袋里还有留做打弹弓的一大把楝枣,就掏出来,专等他转到脸向这面,扔过去打他的大卵泡。大人们这么快活,自然不像我们这些孩子,只为将来偷瓜果得手一些。我看他们沾沾自喜的样子,倒是因为眼前有个贼吊在这儿,他们自己不清白也显得清白了。

鲁大个儿似乎开始受不住,拼命想把脑袋仰一仰,可怎样也仰不上去,两只胳臂紧紧夹在脑后。他扭着身子用劲,想能弯起没有血色的胳臂。绳索以上的一双手,已经勒得瘀血,红里透黑。在他这样挣命似的扭动时,只见他脑袋一下子垂下来,再也不动了。人们大笑着,说他是装死的。但我看,他是死了,待那个伙计和看坡的把绳子松开,让他那样重摔到地上的时候,人可一动也不动了。他这么粗壮的身架都经不住吊打,如果换上狄三,真不知是什么情景了。

我这才发现斜对面的康大五,真说得上是看热闹的,热得把褂子都脱掉了,在那儿抓痒,肋巴上尽是黑黑的干疥疮。我弯腰跑过去,像同他分手多久了似的。

他们可正在用火把去烧鲁大个儿的胳臂,想把他烧醒。“看他还当不当瓦房家的孝子!”康大五一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一条缝,“他把那些瓜果当作亲爹一样,是罢?”“瓦房家要撵他开腿了。”“一定。”他把褂子披上,“你说,那个老道有鬼吧!滚开滚开一大锅油,怎不烫手呢?”“谁晓道——一定有鬼。”

不一刻,鲁大个儿让火把烧醒了,很惨很惨像狼嗥一样的喊出一声娘。那样大的人喊娘,逗得大伙儿又笑了。我倒觉得不怎么可笑,原想把口袋里的楝枣分出一半给康大五,告诉他待会儿鲁大个儿再吊起来,打他什么地方。但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就没有掏给康大五。

他们没有马上吊他,开始审他把金镯放在哪儿。“放在……”审问好久,他喘着,才迷迷糊糊吐出一点话语,“我不晓道……给我口水……”“说出来,说出来给你水喝。”

我想,他纵是还记得金镯下落,怕也没力气说出口了。“那么个横大竖粗的个子,软瘫成那样子,让谁也信不过,不是假装才怪!”大家伙儿都那么议论。我不知道这些人心是什么做的,为什么这么硬。就有人带着和解的神气出来说话:“大个子,招了吧!招出来,少吃多少苦。”也有人提议不如用火把燎他胳肢窝儿,一燎就会供出赃来。瓦房家采用了火攻。那使人想起肉肉活活的虫豸怎样被蚂蚁螫咬的样子,肥壮的身躯滚着扭着,像是地面这么大,竟没一块地方供他安静地躺一刻。

他受不住火刑,招供他赌钱输掉了,输给镇上宝局子里一个做粉条买卖的外乡人。

我们所想的外乡人,要不是跑马卖解耍把戏的,就该是专拐小孩子卖给人烧黑窑的骗子。

看热闹的都责骂他糊涂、窝囊,似乎他们都很懊悔、惋惜,要是他们偷得那副首饰,就不像鲁大个儿这样轻率送人了,又是个外乡人。“给我吊起来!”瓦房家少二老爷(那个鸦片鬼子)大喝了一声。他把马鞭子接过去:“二大爷,我来,你歇会儿!”

这一次吊他鲁大个儿,许不是为着逼供,是要出口气了。绳索往上拉,擦下纷纷的干树皮。他的身子由躺着,而盘坐起来,而跪着打着转,慢慢拉直了……光赤的胸脯上、背脊上,都黏满沙尘,血绺把敷上去的沙尘湿出一条条黑痕。这时外层却有人嚷着:“大先生来啦!大先生来啦!”

那是我爹看病回来了——乡下有两种人是公称的先生,一是教私塾的,一是给人看病的。我爹两样都是,又是地方上有脸面的,大家就都称呼他“大先生”。

我爹就是这么扫兴,怎样的热闹,只要他一到,就算收场了。我连忙把康大五披在身上的褂子扯过来,蒙着头,只留出一条缝。如果爹发现我三更半夜还待在这儿,他就要当场兑现,不必等着回家再用他那支当作手杖用的长烟袋磕我脑袋瓜儿了。“我说,这是怎么啦,老二?”我爹接过火把,照照吊着的汉子,认了一下,“鲁大个儿吗?这不是?”

大家伙儿能够够得上的,都争着告诉我爹,怎么长,怎么短,连瓦房家的人在内,那样齐喳喳的,像村南桦树林子里上宿的那些归鸦,我爹听着,一面扳转鲁大个儿黏满沙尘的赤膊,察看上面的伤处。他那种稀松平常的样子,仿佛是停在猪肉案子前面,瞧那肉够不够膘。然后他向瓦房家老二房老爷说道:“我说,老二,行啦,成这个样儿,也不好再下手了。首饰逼不出来啦?”“逼个屁!”瓦房家老二房老爷眼睛红红的,想要哭一通似的。“算啦!财去人安乐,你沙府上也不在乎那丁点儿金银。我说,闹出人命,也是场官司。”“我偿他狗命!”红眼睛老头狠狠卷着袖子,照地上叭儿地吐口痰,“个狗杂种!我待他不薄啊!”“我说,老二,犯不上人同狗斗,认他是条狗得了。”我爹转过去拍拍鲁大个儿光脊梁,“大个儿,你不是挺刚直的汉子?怎着也干起这门糊涂事儿?——我说,伙计,绳子松了罢!”

真像一条死狗,绳索放松了,他摔下来,直挺挺躺在地上。“要紧,三丫头喜期太紧。”红眼睛老儿好像和缓了一些,“现打一副也来不及。个狗杂种!他这么坑人!”“得!你们俩亲家这等门户,哪儿就争那副镯子啦?五个指头有长短,事事哪能都遂心?闭只眼儿就过去了。”我爹用他那支长烟袋指使着,“来来来,你们过来两个,帮着把这小子架着跟我来,给敷点药儿。”

应该是我拔腿的时候了。我钻进人丛里,再把褂子塞回去,还给康大五。我总要先一步跑回家才行。

我们家也是深宅大院,什么样的热闹,都不兴抛头露面赶去看。我一闯进家门,就大声喊着,告诉他们,我爹把鲁大个儿带回来了——想用这个逃掉或减轻挨骂。但我还不肯甘心,第一个想到的,是药橱下面的排柜。那里经常空着,碰巧放一两卷包药纸进去,一直都是藏梦梦玩儿最好藏身的地方,柜门上有个木结,脱掉了,足有鸽蛋那样大小的一个洞洞。那是个好所在,我摸着黑,躲进去等着。一面打算明儿等爹出门看病,约康大五他们去瓦房家瓜园偷枣子,鲁大个儿再别想还在那儿守园子了。

屋里依稀透进一点儿亮光,慢慢地和嘈杂声音一起强起来。众人持着火把和灯笼,把鲁大个儿架进来,安放到一张条凳上。只见他披着一件破褂子,那是狄三的,那片带着外国字的洋面口袋补丁歪在肩膀上。他把脑袋迎到后面,喘哮着,好像脖子断了一样,嘴巴上挂着白沫。

我爹好久才进来,把大家都请回去了,招呼家里的伙计去杠门。但我爹没有把狄三赶走,他自己把药屋的门闩上,只有三个人留在这里,除掉我不算。

我偷偷把左腿收起,伸出蜷酸了的右腿,换一只眼睛瞧。

我爹让狄三一旁掌灯照着,他一头验伤,一头数说鲁大个儿。听我爹那口气,好像他姓鲁的原本是个好汉子,可惜只这一件事情做错了。

我爹背向着我这边,算是把鲁大个儿完全遮住了。我只有望着土墙上的影子——那是鲁大个儿的,灯焰上下跳动,使那个影子老打哆嗦,像冷成那个样子,又像疼成那个样子。“狄三,”我爹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望着土墙上那个影子,只能听到鲁大个儿粗声喘着。狄三怎么不作声呢?我怎样调转,也没有法子从这个小洞里,除掉他的一双腿,还能窥见他别的部分。可是土墙上的影子忽然拉长了,直伸到屋顶上。鲁大个儿本人却仍坐着,一动也没动,我爹偏过一点身子,把那张带着鞭痕的脸子让出来。不由人,我打上一个寒颤;灯光从下面照上去,使他像一具水里打捞出的淹死鬼——又肥又肿的下巴颏、上唇和颧骨。眼睛和鼻梁却是下陷的黑窟窿。这才使我发现狄三直直跪在那里,油灯摆在地上。他抱住鲁大个儿大腿,抖动着肩膀,听那声音是笑的,但我知道他是哭了。

许久,我听见我爹问他:“怎么啦,你这是——?”

狄三像是连说带笑似的,说了一大串,我却听不清一句。“怎么?你俩——勾结着干的。”我爹问道。“不!大个儿没有,大先生。大个儿替我受了苦。”“有这等事?”我爹道,“大个儿,有这等事?”

鲁大个儿的下巴抖动着,他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脑袋又仰到后面去喘了。“我说,狄三,你怎么糊涂到这个地步!”我爹顿着足,“你不想活了是吧?”“大先生,人——谁不想活?可我那一大窝儿,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老婆没死,我还有个帮手。如今,一大窝儿六张嘴,都龈我。我种庄稼不是没卖力气,我做什么也没有偷过懒,可我一家人,吃没吃的,穿没穿的,老母亲只剩一口气挺在那儿抽呼,叫我到哪儿去办棺木寿衣?不能让她老人家精着来,光着去。打算跟老板借点儿印子钱,周转一下。老板开口要押头。我那一堆破锅烂灶,押给谁?谁个要?”“这就偷?”我爹道,“人穷不能志短,狄三!你不来找大先生给你想法子?”“只怨我一时糊涂。大先生,大个儿,你们要打就打,要骂就骂,杀了我,我也没怨。”狄三甩着鼻涕抽搭。“大个儿,我没看错你,好汉子!”我看见我爹竖起大拇指。那上面戴着汉玉斑珏。“不谈了,大先生。”鲁大个儿揉着胸口,垂下头望着狄三,“你去……去把我的铺盖卷弄来,我也没别的东西了。”“瞎说,你打算到哪儿去?”“还有,请锁子娘做的一双布鞋,劳你问问。要还没做好,就算了。”他不理会谁,自管嘱托狄三。“你怎么能走?”狄三揉着眼睛,“你这个样儿,到哪儿去?”“别忙,住我这儿调养两天再说。”我爹说,“狄三,你回家去吧!事情我都明白了。”“不了,我走,天不亮我就走,总要做得像。”“瞎说!调养两天。”

鲁大个儿执拗地摇着头。我爹似乎愣了一会儿,走开了。接着是抽拉药屉声。“大个儿,你叫我怎说去……”“还说什么,事到如今啦!”我爹在另一个屋角里推动铁药碾。“我说狄三,你差劲儿!做了歹事,敢做不敢当,差劲儿!”“大先生,狄三再不是人,总不能做了歹事,推到别人头上。天下没大个儿这么讲义气的,不等我招认,他就拔腿跑开了。”“人家把大个儿抓住了,你总还该站出来招认哪!”我爹碾着药粉,“你躲到哪儿去啦?啊!说你差劲儿,说错啦?”

狄三就不作声了,他什么时候立起的,什么时候端着灯走过去给我爹照亮儿的,我都不知道。从小洞孔往外窥望,再吃力也没有了,我只得凭着耳朵听。“那也行,”我爹仍在碾药,“要非走不可,我也不多留你。明儿天亮前,咱们一人一头牲口到卢集去,你就到我家姑爹家去,他那儿要人用。”“大个儿,就照大先生这么安排吧!”“行。”鲁大个儿声音嘶哑地低声说,“我是光棍儿一条,无牵无挂,到哪儿也都苦得一口饭吃。”

我勉强张开就要打瞌睡的眼睛,从小洞里望了望,心里泛起将要睡去的那种迷糊。直到我仿佛听见鲁大个儿说,那一锅沸腾的滚油原是假的,才又清醒了一下。“没烧上两袋烟工夫,就滚了,能是真的吗?”我听见鲁大个儿在另一个角落里幽幽地说话,偶尔透出一两声呻吟。大约是我爹在给他敷药。“也或许是。把胳臂抬高一点。”我爹说,“也或许是放进发粉什么了。”

我直起耳朵听,一面偷偷揉搓着麻得像木头似的脚鸭巴,有点后悔不该躲在这儿,弄得一时出不去。“我就深怕他吓糊涂了,想挪过去告诉他,只管插手油锅里,不怕。”鲁大个儿依旧幽幽地说,“没等我挪动一下,就让老道士喝住了,有什么法?该我要吃这场苦头。”“我该死!该死!……”不知狄三打自己什么地方,叭啦叭啦的,要不是捶脑门,就是掴自己耳光了。

那锅滚油原来是假的?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脑袋也像腿脚一样麻了似的。最后,似乎我只听见我爹隐隐约约地说:“这种冤枉事,真该什么……”

别的我不再知道什么了。一九五九·九·凤山

新坟

秋风像把剪刀,剪得到处都是簌簌落叶。

月亮底下,一排三座坟,靠西的一座还没有长草,土色也是新鲜的赭黄,没经过多少风吹太阳晒的新坟总是那样,在月光下也看得出。“我说,他二叔!”黎老五蹲踞在大风吹倒的榆树干上,因为有风,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了过来。“你还是跟我回去。凉月当顶了,天到多早晚啦?”

仰脸望上去,浮云结成绵羊群,月亮在羊群里飞跑,照那样快法儿,不用一顿饭的工夫就该落下去。

月亮也不圆,也不扁,跟大豆一个形状。今年大豆是歉收了。“知母三钱、生石决明五钱、麦冬四钱、生石膏……”

被喊作“他二叔”的能爷,蹲在新坟前面,嘴里咕哝着。孝衣在月光下面勉强可以说是白色的,其实那倒像是黑衣服洗褪了色,说是淡灰倒还合适些。居母丧实打实满服不上四年,又逢上丧妻,旧孝衣又从樟木箱底翻出来。能爷有些儿懊悔没听老婆的话,母丧满服时就该买二两洋青染染,改件棉袄面儿,可偏留了下来。“忌讳总得要避避,不讲忌讳就碰上了霉运。”

说不定老婆就是死在这个没避避忌讳上头,因为要说他这次又开走了药方,他死也不能认账。“方子没错儿,老五。二顺他娘就是还阳,从头再害这个病,我还是这帖方子:生石决明五钱、知母三钱……”“谁又说你错了?谁说了?净你自个儿郁郁魔魔的!”老五是能爷的家门弟兄,同一个高祖,黎家一族人撑门顶户都指靠这位老五。“跟我回去罢!二顺儿让他五大娘抱去了,家里连个看门的也没,净在这儿郁个什么劲儿?往后日子长远着,难过,也不是今天能难过完了的。”

能爷难过还在其次,不服气是真的。“我啊!吃亏就吃在不是神农爷,有他额盖上那只眼睛,我早成神医了!”

都是那么说法,神农氏尝百草,全靠比常人多出的那只眼睛。可是能爷就是现有的两只眼睛也不顶事儿,红赤赤烂糟糟的,整年整月瓜皮帽沿下夹着块硬纸片儿。眼睛要不这么遮住阴,就受不了一点儿亮光。这一对风火老沙眼已经是老症了,见风流泪,上火就跟瞎子差不多。“神农爷,不是天地造化,哼!……”能爷手从敞着怀的孝服领口伸进去,摸索什么,脚步慢吞吞移过来。“给你火。”老五把抽得正旺的长烟袋伸过去,满以为他这个二迷糊有意回家了。晌午出棺时现买的一条大粉包纸烟卷儿,一个抬杠的一包,还该剩下两包,这会子该拿出来哥儿俩抽抽了。大粉包没老旱烟丝过劲儿,却是喷香的。“也行,你给我点上火纸媒儿,照个亮。”能爷从怀里掏出来的很使老五失望,不是大粉包,是一本木刻版大字的验方新编,就着月光亮,模模糊糊将就着看得见字儿。

老五火了,“回去!家里丢着一大堆活儿,牲口等着上料,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如果验方新编同大粉包一齐掏出来,或许老五并不是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的。老五从榆树干上跳下来,决绝地甩了甩胳臂:“你就在这儿啃你的药书罢!你别回家了!”

能爷确是在啃书,眼力不济,脸埋在书本里面:“你说,老五,生石膏这药下得可有差错?”他一页页翻着。“四两,要说分量下重了,抹脖子我也服不过。还有,他五大爷……嗯?他娘的×,查不到啦?”眼前一阵子暗,他抬头望望天,月亮躲到浮云后面去了,树梢摇动着。他这才发现老五没了,榆树干上是空的。“真是!旁人不听我的,也还罢了……”能爷垂下手来,手里的药书打了打大腿,咕叽着,“去年麦口儿,不是我,你那条紫毛老牛早让哈回子拉去宰了,还活到今儿给你使唤?”

去年正逢麦子农忙当口,老五家里那条老牛病倒了,肚子胀得磨桶那么大,一连三四天,尿屎不下,草料沃水硬灌也灌不进。就那样,老五拼着七成出手,卖给人宰,也不听他的。等老五去找杀牛的哈回子,能爷趁空儿把一大捧蜂蜡包上麻叶,顶着牛屁股塞进去。牛肚子里热得开锅水那么烫,整个胳臂插进去,抽出来,满胳臂的黑牛粪,惹人恶心,病就在那上面。老牛没等掉转两下屁股,当场就拉了一摊疙疙瘩瘩带稀的。能爷连忙赶回家,留做种儿的萝卜种挂在屋檐底下,扯下来,煮了一龙盆的水,凉了凉,老牛没用硬灌,一口气喝个干净。老牛病好了,能爷的胳臂却中了热毒。到了下霜的天气,还一只光膀子留在棉袄外头,上面生满了红包包,鼓脓。大黄、冰片、樟脑、獾狗油,也不知抹了多少,过立冬才干疤儿。

老五这样不知好歹,他不难过。能在那条紫毛老牛身上亮那一手,反过来他得感激老五。能爷顶难过的倒是家邦亲邻没一个拿他看病的本领当回事儿,转过来还骂他招了鬼迷,得了毛病宁可请道姑、求香灰、喝符水,弄得不好,把性命送掉,还说阎王爷要哪个,谁也拦不住。

别人都说他入迷,入迷就入迷罢。要是十里外也会有人来请能爷看病,他会心甘情愿骑上自家小毛驴儿,封礼一文不收,就是倒贴药钱,也行。可别说十里外,家邻边儿的连他这位家门老五也不吃他这一套医道。能爷除掉遗憾自己没生神农爷那三只眼睛,主要还怪时运不济,老婆孩子都把命送掉了,使他一次一次栽跟头,这是命,顶拗不过的。

树林里,井崖那边还有人在打水。洋油箱子改装的水桶量儿碰在井口的青盘石上,发出破烂的响声,大概那样的一只水桶提到井口,水也该漏光了。“还没劝回来,五爷?”打水的人打着招呼。“不听!怎么劝也不听。”

黎老五才走到井崖那边。那么慢?!大约是留在高粱秸垛背后等着转机。劝不回能爷,似乎跟谁都交代不过去。

老五说“不听”,是谁不听谁的呢?能爷把老五当作知心的亲手足看待,才拿出验方新编,打算把自己开的药方找出来商量商量。但是老五不听,不作声走了,反过来告诉人家,说他不听劝,天下也有这种愣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还是他当作知心亲手足看待的家门弟兄呢!屁!

他坐下来,坐到老五刚才蹲过的榆树干上,灰心丧气地捧着脑袋。他那一对长年烂糊着的风火眼,接连熬上这几夜,更重了。

庄子上,以及左近邻村儿的,不是信不过他这个人。就拿他那一手酒席来说,出名的二把刀,谁家红白喜丧不请他能爷掌厨?能爷眼睛不行,眼力倒是有的,谁个卖树包树要不请能爷掌个眼儿,总不放心;别瞧不起他那一对躲在硬纸片下面的风火眼,打树林下面走一趟,随便过目,能爷要说这一行桦树能出几千担料子,几百担柴火,八九不离十,走不了眼,树放倒了一过秤,卖主不吃亏,包主也蚀不了。要是东庄谁家新房子上大梁,崖头村儿谁家犁耙折了,庄子里谁个磨桶散了板儿,都是能爷的事儿。能爷吃自家饭,干人家活儿,落得个什么呢?落得个众人尊他一声“能爷”。他生性就是这种人,脑子闲不住,手也闲不住。能爷在人们的心里,永远是人家不能的,他能。但就一样除外——能爷的医道,没有人敢领教。

瞅着面前的三座坟,月亮明一阵,暗一阵。能爷那一对烂糊糊的眼睛,满噙着病症同感伤二者兼有的泪水。

西边的一座老坟,合葬着能爷的亲爹娘。黎老爹下世早,能爷那时还不懂得伤心,压根儿没掉过泪。黎奶奶去世就不同了,能爷是个孝子,同他那一手酒席手艺一样出名。黎奶奶害的是隔食病,一滴水也咽不下。人们心眼儿里,害病同医生永远联不到一块儿。集镇上总共只有位悬壶的看病先生,不比请道姑奶奶少花钱。请先生看病,殷实人家才配得上,单是封礼,听说就要一两斗麦子,抓药还不在内。人一生病,就只知道找道姑奶奶下神作法。正是交冬数九的天气,黎奶奶让道姑奶奶指使着抬进抬出,活蹦活跳的年轻汉子也经不住那样糟蹋。道姑下神,下的是黄大仙姑,说什么三十七年前某月某日徽州和尚来化缘,黎奶奶那时还在家里做姑娘,把出家人的千家粮抓了把喂小鸡。徽州和尚差这把粮食,修不成果,如今讨粮来了。黎奶奶病成那个样儿,还得抱着斗,里面装上大麦。大伙儿连着软床抬到大门外,等着道姑奶奶作法。麦场上一点遮拦也没有,大风口儿里,唱完了,跳完了,病人也冻僵了。当天夜里三更多天,黎奶奶就不省人事了。

黎奶奶安葬下地,能爷心里说不出的苦,人仿佛傻了,不说也不笑。田里的活儿有一天没一天地做点儿,庄稼比人家河边沙灰薄田还退板。想着娘,念着娘,端起碗来眼泪往粥里掉。黎奶奶把俩儿子扶养大,里里外外都她一个妇道人家撑门户,不是个轻快担子。老大亲事都说定了,刚待接亲,又夭亡了。黎奶奶这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能爷,人家不能的,他都能,唯独当着亲娘临终断气,他倒什么能耐也没了。“能”到哪儿去了呢?这个拴得死死的结子总得解。人家能,他能爷不能的,只有下神同看病这两门儿。道姑奶奶那一套,他是恨透了,他发誓,这辈子不把看病学会,死了也没脸去见老娘。

能爷学别的本领,无师自通,看两眼就行。唯独学看病,没法儿单凭着两眼,再说也没的可看。除非尝百草,从头儿自己摸索。这么一把说老不老、说年轻也不年轻的岁数,又到哪里去拜师傅来着!集上那位悬壶先生逢集才到集上转一遭儿,家还远得很。

他黎家祠堂的教书先生听说能爷要学看病,满口赞成。可是避着能爷又是一种话:“能爷聪明才智是有,就是凡事太粗心。”

不管怎么样,先生到底还是从城里给能爷弄来了几本破医书。给能爷个龙蛋,也没这么使他兴头。没费个把月的工夫,便把《雷公炮制药性赋》背熟了一半。能爷简直觉得天下没比这个更得手的事了。从寒得病下热药,从热得病得下寒药。温平两性可以不背它了。

家里养的一窝鸡子生了瘟病,黎二婶催他趁早儿提上集去卖给于老舅的小饭馆儿。能爷不干,弄点草药煮水灌灌,准好。鸡子生的是热病,手伸到翅膀底下就知道了,像是捧着碗热粥那么烫手。“地骨皮有退热除蒸之效”,能爷是用上了。

备上小毛驴儿,上集抓药去。

药店就在猪市过去,樊家陆陈行紧隔壁,对门儿就是董记老槽坊。逢着避集,稀稀朗朗没几个人。能爷把小毛驴拴到药店门前一棵苦楝树下。临时有一点不大好意思,心虚,老觉得人家一下子就猜出他是给小鸡抓药来的,不像话。“来点儿地骨皮罢!”

别扭,没药方子,这个口气就像跟于老舅饭馆跑堂说:“来壶烧刀子罢!”“几钱,你这位老大爷要?”站店的学徒是个半桩小子,一张粉白嫩嫩的姑娘脸儿,生得好腼腆。

能爷让问住了。照他想着,少说也要来个四两,一大窝鸡子,几钱够干么?瞧了一眼柜台上的戥子,筷粗的骨子秤杆,没十钱那么大的白铜秤锤儿,系子是精细红丝线做的,称其量还怕压不住三两重。“九钱罢!”只要不上两,总不太外行。他跟自己玩儿聪明。“嘿,谁家的叫驴?树啃坏喽!”街对面老槽坊的少老板嚷起来了。“来啦!来啦!”能爷跑下石台儿,小毛驴儿喀嗤喀嗤嚼着啃下来的树皮。“怎么啦,能爷?给谁抓药来啦?”老槽坊少老板发现驴子是能爷的,很过意不去。能爷是个老主顾,大主顾。能爷办酒席,一律订的是董记老槽坊的酒,整坛子的。

能爷打着哈哈,支吾过去了,他拉着驴子回到店里,缰绳扯得远远的,驴子有点害怕似的不肯向前走一步。

站柜的正包着药。“小兄弟,让我看看。”“上好的,喏,漂白!”

能爷挤了挤烂眼儿,拿到亮口瞧个仔细。什么地骨皮不地骨皮的,要不是楝树根的皮才怪。楝树根的皮去掉老红的那一层,搓成绳子做响鞭,抽起来叭啦叭啦响,不弱过牛皮做的鞭子,只是不耐久。“问问你,小兄弟,什么树皮做的?”“这个啊?”站柜的一双嫩手包着药包,“就是……就是老土话说的,狗奶子树,又叫西王母杖。”“西王母杖?敢情就是结那个红果果的?”“可不是吗!要根上剥下来的皮才行。”“乡下那可多啦!”

能爷心里想,犯不上花钱买,要多少没有!“小兄弟,我可要没出息了。你们宝店里要是要的话,下回赶集,我给你送个半麻袋来。这个……”能爷把药包推了推,“我看,我还是回去自己挖点儿用用罢。”“行。自己挖点儿用,朴实多啦!”站店的解开纸包,山架上拉开小抽屉,往里面抖了抖。一点儿也没有恼的意思。能爷搭讪着下了石台,望一眼山架上蚂蚁窝一样多的抽屉,心想,搞点木料,他自己也做得这样的药橱。

回到家,小毛驴儿送上槽去,连草料也没来得及上,抓过一柄铁铦就去采地骨皮。走在路上心里琢磨着,得跟那个站店的扯个来往,说不定那些草药也都跟地骨皮一样,乡下到处都是,取了些古古怪怪的名字罢了。那么除掉看病,再开间药铺子,光彩!

同那位站店的扯个来往,那方便,先采上半麻袋的地骨皮送过去,什么话都好说。给说个媒罢,瞧那么年轻,准还没定亲事。“提谁家的姑娘呢?”能爷手底下挖着地骨皮,把庄子上十七八的姑娘们一个个在心里数着衡量。

鸡子一只也没医好,一只跟着一只完了。他觉得好难解。要么这本《药性赋》不可靠。《药性赋》后面也不知道掉了多少页,寒热温平四性药味他只背了一半,毛病就怕是出在这上头。不管怎么样,说话总得算话,剩下来的地骨皮收收拾拾也有小半麻袋,晒干了当柴火不够煨壶茶的,要是用药店的小戥子戥着卖钱,就不能想了。能爷专程骑着驴子送上集去,那位站店的家去收麦子没回来,老板抓了把看看,半晌儿,要说什么又不说,最后伸出舌尖舔了下尝尝味,这才摇摇头道:“断不是,断不是,要么是什么……”

能爷一眼瞧见门旁的苦楝树干上的那块让小毛驴儿啃掉了皮的白印子,这才忽然醒悟过来。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死——怎么那阵子糊里糊涂单想着跟药店扯来往,跑到庄东杂树林儿里挖了些苦楝树皮儿?杂树林儿里压根就没什么西王母杖。从这以后,能爷才把胆子收小,别的事马虎点儿,没大差错,药死一群小鸡事小,药死人命那可不是玩儿的。规规矩矩从头来,先把《药性赋》背熟,再往下背《汤头歌诀》、《验方新编》、《难经脉诀》。能爷书没读多少,也没料想天下也有这等难事。不止一次想撒手不干,一想到老母亲的病让道姑给耽误了,鼻子一酸,发狠庄稼不要,也得干个有头有尾——对老母亲也只有这点儿孝心可尽了。

人家的棒子地锄完四遍,能爷只锄了两遍;还是黎二婶领着大顺儿锄的。能爷田里的荒草长了,能爷却比谁都辛苦。自从把老五家的紫毛牛医好以后,能爷不分昼夜,全副心力都用在药书上,眼看窗口发白了,能爷躺在炕上,光着一只中了热毒的烂胳臂儿,指头还在芦席上咵嗤咵嗤地刮着写:“截疟七宝常山果,槟榔朴草青陈伙,水酒合煎露一宵,阳经实疟服之妥……”

能爷那对老沙眼重得十步外认不清人脸,当真把锄头下田去,苗子锄掉了,野草还留成行儿。外村路过的经过田边儿,都说这家人家往败落上走了。实打实,不败落也败落了。俗语把家败同人亡连在一起。能爷的家败,从大顺儿身上开的头,往后接二连三不到两年的工夫,败得一个顿儿也没打。

那年闹饥荒,能爷岳父家急着卖树还债,托人捎信找能爷去掌掌眼儿。能爷估完了树,又照应了一点琐碎事情,多耽误了两天。刚回转家来,满院子的人,顶头碰上道姑下神作法,院子里跳着唱着。能爷止不住火性暴跳,顺手抓起一根抵门杠子。那个道姑一眼瞧见势头不对,大仙也不附在身上了,一双手护着脑袋,钻进人丛儿里。那只手求饶似的钉铃钉铃一路乱响着,逃掉了。

大顺儿躺在炕上,发着大热。“你要死,你一个人挺去,你别连累着孩子!”黎二婶赶到屋里间,一把揪住能爷后领口儿往外拖,“娘刚刚回家来疼疼大孙子,你发疯啦!”“我发疯!我发他妈啦个×的疯!”甩过去一耳掴。能爷没打过老婆,这是头一回,仿佛打在祖宗牌位上那样叫自己吃惊。下巴颏儿直发抖,再要说什么,说不出来了。瓜皮帽沿下的硬纸片儿歪斜着,刚好斜到要掉下来。

黎二婶不是那种撒泼妇人,忍住了。“小孩子都出去!有什么好看的?”能爷蹲到门槛上,脸扬得很高才能从硬纸片儿下边看到满院子的人,看热闹的可不光是小孩子。

黎二婶藏在屋里间嘤嘤哭泣着。能爷心里更不忍了。肩膀上取下旱烟袋,按着烟丝。“不是我没缘没故地发疯,你不想想,娘是怎着去世的?不为这,我发狠丢下庄稼学看病?还就有你吃她道姑那一套,生病就生病了,什么娘来家疼大孙子啦?就是这么个疼法?把孩子疼成这样子,啊?”

黎二婶也不作声,耷拉着眼皮走出来给大顺儿倒开水。“到底是怎么啦?我去了这几天?”“你不是看病先生吗?你问我,我问谁?”

能爷挤了挤赤红眼睛,默默吐出一大口烟。柳絮贴地飘着,全部集拢到门槛外边的小土坑里。他走进里间,眼前一片乌黑,吐出的黄烟闯进从小窗口射进的一道太阳光里,成了一条变化无穷的烟柱。大顺儿烧得昏昏沉沉的,一阵阵受惊似的舞动着手脚。手抓到脸上,一抓就是一道血绺儿。嘴里听不清唧唧哇哇念着些什么。做娘的一旁守着,有点儿动静就忙把孩子两只手按着。

把油灯点上,只见舌苔红赤赤的。试脉试了半天,愈试能爷的心里愈没个准儿。到现在,难经脉诀他没能啃透多点儿。

试着大顺儿那么高的热,重又想起那窝瘟鸡命案。那只怪把地骨皮弄错了。大顺儿病从寒起,准没说的。那么出出汗发散发散罢!

能爷开出的第一帖药方不含糊,苏叶、杏仁、陈皮、防风、荆芥、白芷、赤茯苓,见样二钱,分量没敢开重,外加生姜两片,葱白两根做引子。

药方开好了,能爷一双手直发抖,就像第一次揍了老婆一样。备驴子上集打药去。临走,黎二婶叫住了他:“你走过这几天,大顺儿一直没拉屎,可也是毛病?”

能爷拉着缰绳呆在当院儿里,也不回答,心里直背《药性赋》,一双烂眼儿拼命价挤,仿佛那样便会有助于记忆似的。

孩子病得这般沉重,身子虚弱,宜通不宜泻,能爷决定了:“回头,找二顺儿跟麻大婶讨个小半碗蜂蜜,等我打药回来一道儿煎。”

傍晚,头道儿药喝下去,没一顿饭的工夫,孩子一阵阵翻滚,额头上汗珠儿像刚开锅的饭锅盖儿。做娘的慌了,娘儿俩扭在炕上打架似的,吓得两小的一旁直哭。“出出汗,出出汗就好了。”

能爷嘴里这么说,心也慌了。药方子找出来,翻来覆去查不出毛病。索性再煎二道儿追一追。只是没等追,二道儿药还在壶铫里煎着,大顺儿就完了。

十三岁的孩子,刚接上手做田里活儿。

大顺儿若是死在香灰符水上,不说村子上大伙儿没半点议论,连大顺儿自己也得泉下瞑目,能爷在什么事上都没有不得人心的,这一次他却栽了个大跟头。没一个人能懂得他,连那位祠堂私塾先生也在内。

孩子是夭折,没成人,照规矩不能入祖陵,埋到山脚下乱葬岗儿里。能爷不吃不喝地守着坟,谁来劝说也不听。那张药方子,他怎么琢磨也找不出差错。一天连上一整夜,能爷回来了,备上小毛驴儿到集上药店去。

老掌柜的架上黄铜边儿老花镜,瞅了阵药方,又问了问病情:“断不会,断不会吃坏了人。”

能爷心里落得实在了。

别人不懂他,压根儿他不用放在心上。他去山脚下看了看大顺儿的坟。坟腰儿里有个洞,要不是獾狗扒的,就是兔子打窝。能爷就近搬了些土块填上,脚底下踩着,就像他现今停在老婆新坟前面一样,伤心是伤心,心里却没什么亏负,伤心得很平静。要不是大正月里进城赶会,到今天他还以为大顺儿的病是药石不治的绝症。

赶会时,他在地摊上弄到一本挺新的《雷公炮制药性赋》。他那本破的缺少那几页,这本儿都全,什么十八反,十九禁……能爷把预备买一副皮辔头的钱省下来,买下了这本新的。就在这里面,十八反歌诀把他重击了一下。蜂蜜反葱白,蜂蜜没开在药方上,大顺儿的命是送在这上头。

轮到三顺儿闹病,黎二婶任是怎样逆来顺受也不答应了,两口子差点儿没把这个家闹得翻过来,底儿朝上。孩子八成儿要出疹子,发热、咳嗽、眼睛水汪汪的。照老规矩得把痘疹娘娘请来家供奉着,道姑当然也得请。终归还是能爷拗到底,照着伤风开了一副小方子。这一次,能爷可是把什么反,什么禁,统统虑了八九十来遍。结果三顺儿又是不明不白地送掉了。

黎二婶硬是疼孩子疼得发了疯,把二顺儿抱到灶门口,哭着,咒着:“这个家,纵是驴驮钥匙马驮锁,也经不起一条一条人命这么摆弄!二顺儿你还活着干么?咱娘儿俩一道跟你兄弟去罢!”

能爷分不出心来管这些闲散事儿,他得把这里面的道理弄清楚。连夜把药书一本本儿翻遍了,找不出差错出在什么地方。三顺儿让谁抱去埋了,埋到哪儿去了,能爷不知道。只一样老在能爷眼前打圈圈儿——三顺儿倒叉着眼的那副惨象。

黎二婶没有跟儿子一道去,可是中间也只不过隔上半年光景,老婆又葬到了这里,挨着爹娘同他老大的坟,家里只剩下一个二顺儿了。

靠着月亮光,药书上的大字还模模糊糊辨得出——其实这些,能爷早已经背得烂熟,只有下注的小字,要家去掌起菜油灯才行。

井崖边儿打水的早走了,老五也不知是生了他什么气,不声不响真的就走了。

或许又像地骨皮和蜂蜜反葱白一个样子,三顺儿同他娘死得冤枉。可是谁也休想改掉能爷那份傲劲。如果大伙儿都说这家新房子的大梁让他上歪了,别以为他会放倒了再上第二遍。除非那座新房子没到该倒的时候真的倒掉了,能爷或许勉勉强强点个头。这种情形可从来没有过,这可是打个比喻。到现在,药书里还没找出像大葱反蜂蜜这一类的毛病,尽管非找出来不可,只是还没有找到这以前,能爷不能先就窝窝囊囊认了错,服了输。

走进杂树林子里——挖苦楝树根的所在,能爷转回身子,望着老母亲那座模糊不清的坟墓,慢吞吞往后退着走。“娘,你总也显显灵。让你说,儿子可开走了方子?”能爷微歙着嘴唇,背后一根树干阻住了他。那一对不能再困惫的眼睛,再怎样使劲儿挤巴,也没法儿更清明些儿。他斜靠到树干上,揉弄着烂眼睛,揉得满手背的湿水:“庄子上,谁都在那儿说我招鬼迷了,说我得罪了道姑家的神仙,我不理……那些人,自个儿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不理……娘,别人怎么样议论,儿子都不放在心上,你可不能不帮儿子说话,你说……你也问问你媳妇,你媳妇就躺在你旁边……”

能爷望着新坟,昨儿晚上坟里的人还躺在炕上,能爷还不住地翻医书,满以为这一次得手能把病给扳转过来。

黎二婶得了病就不省人事,也不喊,连哼一声也不曾有,就像她一辈子为人那样,不声不响地过去了。黎二婶得病时,能爷把那些劝他赶紧去请道姑的远亲近邻关到院子外头,拉着二顺儿一起跪到老母亲牌位前,汗珠滴滴答答掉在蒲垫上,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孩子撇着嘴,喉咙管儿里一个疙瘩噎着似的哭不出来。到底能爷还是抓过干毛笔,咬了咬笔尖儿开方子。周身抖得差不多要一双手抱住笔杆儿才下得了笔。“治了病,治不了命。”他抱着冰凉的树干,脸贴在上面,“娘,问问你媳妇,问问她,可是死在儿子开的方子上?”

田里只剩下山芋一门庄稼,山芋叶顶着寒露,月光之下,亮得像刚落过一场雨。

回到家里,摸黑把灯点上。仿佛抄了家一样,到处草草乱乱的,什么东西都不是放在习惯的地方。当门一片锡箔灰,上面踩着零乱的脚印,那脚印似乎也就是死人留下的。人走在上面,纸灰跟着扬起。

把帽沿下边夹着的硬纸片儿去掉,蹲到炕头上,抹了抹眼睛。乍乍少了一个人,屋也大了,炕也宽了。想到隔壁老五家去把二顺儿抱回来,填填这么大的空,又觉得要不把这一次的药方子毛病找出来,只怕什么都是空的。

四周围静得连屋子后头湖州桑的叶子落到屋顶上都能够听得清,他把《难经脉诀》打开来,这本书一直像一垛没门的高城墙。

有人敲门,他奇怪没听见一点点的脚步声。

或许是老五两口子送二顺儿来了。“我能爷没有不能的事儿!试着再干罢!总还剩下个二顺儿。有巴望,成不成,都在这孩子一个人身上了!”

毡帽壳儿摘下来,里面一张压成半圆形状的药方,埋平了,铺到油腻腻的方枕上,瞅着那个在痴想着什么。

又敲门了。“谁?”能爷一双脚垂到炕沿下,迟钝地找着蒲鞋。赤红得几乎要往下滴血的眼睛还盯在那一垛没门的高城墙上。

能爷的脸孔被一种入神的呆滞凝固了。他预感着成功的喜悦,却又似乎看到山脚下乱葬岗那里,在大顺儿的身旁,又多出了一座新坟!一九五八·九·高雄

刽子手

傅二畜大赤着膊,单手叉腰,停在一家大字号的布庄门前石阶下,头上盘着大辫子,会叫人觉得他是一条好汉;尤其手里拄着把大板刀。

他是一遇出决就亮那一身好骨格的。

一只脚跨在石阶上,等得不耐烦,随时都要拔脚就走的架式。交冬的天气,上身是赤裸的,冻得白里泛青。那肥厚的胸脯并不似想象中的刽子手,总有大片黑黑的护胸毛。他是胸筋已经开始有些松塌了,手里的那柄大板刀,上面凝固着的血渍已经氧化成酱紫色。

布庄的柜台那边,春喜儿理起一块茶绿底儿苋紫小碎花的洋绸,回过头来跟他的师父讨商量:“师父,你瞧这花色行不行?”“你娘的个×!母母妲妲的!”“师娘嘱咐的,弄点细料儿好给麻大姨小孩儿送满月。”“你他娘跟师娘学手艺来着!”刀尖儿顿了顿青石板,“万辈儿没出息的兔儿崽子,你可还快着点呗!”

四周围着些看热闹的,孩子们在穿着棉套裤的大人腿裆下面钻动,什么也看不到。

布庄伙计把那块五尺洋绸特用红纸包了交给掌柜的。后者得过半身不遂,扶着小伙计一蹬一蹬吃力地走下台阶。“小意思,点儿粗布,擦擦宝刀罢!”掌柜的笑得很昏庸的样子。傅二畜把大板刀移开些儿——怕把掌柜的吓着。他接过那布料道:“老规矩啦,掌柜的,多包涵!”“好说好说,该当的。”

店伙计也不自觉地跟着老掌柜点头虾腰的。

春喜儿一旁抱着他师父的大棉袄和各家布庄赏的擦布刀,问道:“教军场布摊子还去不?”

他师父一瞪眼:“那玩意呢?娘的,丢了?”

春喜儿忙挪出手来,腰荷包里取出拳头那么大小的干荷叶包儿交给他师父。看热闹的准都知道里头包的是什么东西。傅二畜把大板刀交到徒弟手里,拿过棉袄,这才把盘在头顶的大辫子扯下来,甩到光脊梁上去:“教军场你自个儿去罢!”

师徒俩一走动,大伙儿就赶紧挤着让路,以至于一个孩子生着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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