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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1 22:3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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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范小青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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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医生万泉和

赤脚医生万泉和试读:

第一章 谢万医生大恩人

有了这张图,你们就可以很方便地找到我的位置。我就是图上左边第二间屋门口那个没脸没面的人。从平面图上你们看不到我的模样和其他一些具体情况,我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十九岁,短发,有精神。

这个位置不只是我在我们院子里的位置,这还是一个人在一个村子里、在一个世界上的位置。如果要想知道我在村子里的位置,还得画一张全村的图,这个村子叫后窑大队第二生产队。如果要想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事情就更复杂了,我们先要知道这个世界叫什么。但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世界叫什么跟我们没有关系,更何况,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想知道我的位置。第一章谢万医生大恩人

还是回过来说院子里的我。院子里空空的,有几只鸡在刨食,但哪里有食,躲在地底下的小虫子都被它们扒出来吃了。鸡们对吃食无望,便无聊地仰脸看看万泉和。万泉和就是我。我两腿劈开骑坐在一张长条凳上,样子很像个木匠,两手推着刨子,一根木棍夹在刨子里。明天要开镰了,队里先放一天假,让大家准备好收割的家什。我家的镰刀柄不好使,我要刨一根新木柄装在镰刀上。我刨来刨去刨不圆,可我还是有耐心地刨着。因为我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更因为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香山帮的木匠。香山帮木匠的祖师爷是蒯祥,据说北京的故宫就是他造的。我并不知道故宫是什么样的,有多么了不起或者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村里人说起香山帮木匠的时候,都是很尊敬的口气,还会咽唾沫。他们说木匠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田,差不多跟“街上人”一样,还能到处游走,看风景,还吃香的喝辣的。我觉得那样的生活很舒服。

还有一个人也在平面图上,那完全是为了图的效果添上去的。有他没他,图一样成立,但有了他图就丰富起来,生动起来,也更真实一点。他是富农裘金才。金庸的武侠小说里有两个姓裘的人物,一个叫裘千仞,一个叫裘千仗,是两兄弟。但那个时候我们那地方没有人知道金庸,也没有人知道裘千仞和裘千仗。姓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村里除了姓万就是姓裘,还有少数其他的姓,一点也成不了气候。

裘金才是富农。我们这座院子从前就是他家的。从图上你们也能看出来,院子的规模比较大,房间的开间又阔又高,要比一般人家造的房子气派得多,廊柱横梁都是很粗的楠木。这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农村的大宅,我们这一带的人称它为印式房屋,因为它像一方印一样正正方方,只有地主和富农能造起来。裘金才其实应该是地主,他们原来还有几百亩地,可他家的老地主好赌,在裘金才七岁的时候,老家伙已经把万贯家产赌得差不多了,最后剩下这座院子。老地主终于过足了赌瘾,他吊死了自己,到底给裘金才留下了几间屋和几亩地。这点家产田地够不上当地主了,裘金才就当了富农。大家还跟裘金才说,裘金才啊,你要谢谢你爹呢。裘金才唯唯诺诺,有气无力,说话的声音永远憋在嗓子眼里,他说,我爹要是不死,再继续赌,我就是贫下中农了。

其实富农和地主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要批斗都是拉出来一起批斗,很少有哪一次说,今天只斗地主不斗富农。地主和富农的家庭财产也受一样的处理。所以无论裘金才是地主还是富农,他在他家的院子里,只能住其中的一间,另外三间大屋加上西厢房和门房间,都充公,由公家支配。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裘金才的嘴巴像被人用麻线缝住了,封得紧紧的,从没见它张开来过。偶尔有一两次,他喝了一点酒,才敢将嘴巴露开一条缝,嘀嘀咕咕说自己不合算。但是他说也没用,合算不合算,不是他说了算的。充了公的房子队里派给谁家住,这些年里已经几经变化,到我画这张图的时候,就变成了图上这模样。

我画这张图的时候,裘金才大概四十来岁,他的儿子裘雪梅去年结了婚,媳妇是外村的,叫曲文金,娘家成份是贫农,但她的舌头短筋,所以嫁给了富农的儿子裘雪梅。曲文金说话口齿不清,人倒是长得雪白粉嫩,笑眯眯的很随和,只要她不开口,人家都会觉得裘雪梅占了个大便宜。今年开春曲文金生了,是个儿子,取名叫裘奋斗。曲文金在太阳底下奶孩子,裘金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以前他是很少在院子里出现的。现在裘金才变得眉飞色舞起来,对什么事情也有了兴趣,他看万泉和刨来刨去也刨不成一把镰刀柄,就嘲笑说:“除非你能拜到万老木匠为师。”

我本来想把曲文金也画在图上,但是后来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这只是一张示意图而已,就算画了曲文金,也画不出她的样子。曲文金嫁过来的时候是梳着两条辫子的,后来她把辫子剪了,头发剪得很短,说是坐月子方便一点。以我的绘画水平,要在这个图上画现在的曲文金,别人说不定连她的性别也分辨不出来。

我在交代画不画曲文金的事情,裘金才却因为兴致比较好,想跟我说话,他嘲笑了我一遍,见我没有反应,他又嘲笑我说:“可是万老木匠不可能收你当徒弟。”

拜万老木匠为师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要实现我的理想,不拜师肯定不行,我不是天才,我只是个一般的人,但我希望我在木匠方面有点天赋,只是目前还没有被发掘出来。

裘金才嘲笑我,而且嘲笑了一次不够,还要再嘲笑一次,按理我应该生气,但我没有生气。我觉得他也怪可怜的,从我认识他以来,他从来都不敢嘲笑别人,别说嘲笑别人,就连他自己的笑,也都是很苦的笑。现在他有点得意忘形,拿我作嘲笑对象,我也可以原谅他,只是希望他不要落在别人手里,尤其是像裘二海那样的干部手里。我不在意裘金才的嘲笑,我说:“那也说不定,也许万老木匠觉得我有培养前途呢。”裘金才见我中计,赶紧说:“那你要不要让你爹去跟万老木匠说说?”我说:“我爹说等他空闲了就去找万老木匠。”裘金才正要继续往下聊,曲文金从屋里跑出来,说:“爹,爹,我爹来了。”因为口齿的问题,曲文金将这句话说成了“刁,刁,我刁奶呢。”不过我和裘金才都听懂了。裘金才赶紧跟着曲文金进了屋,去招待亲家。

裘金才家的大堂门,你们在图上能够看到,和我家一样,是对着这个院子的,还有宽宽的走廊遮着。但是到裘金才家去的人,无论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一概不走大门,都是从后边的门进去。这没有什么,只是表示富农是夹紧屁眼做人的。我们院子里另一个富农万同坤也是这样的习惯。虽然院子是共用的,但他们在院子里的活动不多,因为院子前面是正门,正门里有许多人进进出出。这许多进进出出的人,都是来找我爹的。我爹叫万人寿,是大队合作医疗站的赤脚医生。

正说到我爹,就有人来找我爹了。这次来的这个人叫万全林,虽然他也姓万,但和我们家不是亲戚,假如硬要扯上关系,只能说五百年前是一家。万全林抱着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他几乎是跌进了我们的院子,一边喘息一边喊:“万医生,万医生!”我抬起头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万全林已经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他急得叫起来:“万医生出诊了?这怎么可以呢,这怎么可以呢?”他说的话很奇怪,什么叫“怎么可以”,赤脚医生当然是要出诊的,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天寒地冻,只要有人叫,随时随地背上药箱就要出诊。但万全林就是这样的脾气,他总是自己的事情为大。不过我是了解他的,也体谅他的心情,没跟他计较,只是重复地嘀咕了一句:“我爹出诊了。”万全林嚷道:“那我家万小三子怎么办?那我家万小三子怎么办?”

万小三子就是他手里抱着的那个孩子,他正在抽筋,嘴里吐出白沫,半边脸肿得把左眼睛压闭上了,剩下的右眼在翻白眼。他已经蛮大了,大概有六七岁,万全林抱不动他了,想放下来,可万小三子的脚刚刚着地,就大声嚎叫起来,万全林只得又把他抱起来,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对我说:“万泉和你帮帮忙,万泉和你帮帮忙。”我心里也很急,但是我只能说:“我怎么帮忙,我又不是医生,我不会看病。”万全林急得说:“没有这个道理的,没有这个道理的,你爹是医生,你怎么不会看病?”我说:“那你爹是木匠,你怎么不会做木工呢?”

万全林说:“那不一样的,那不一样的,医生是有遗传的。”我说:“只听说生病有遗传,看病的也有遗传?没听说过。”我竟然说出“没听说过”这几个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我们队长裘二海的口头禅,我怎么给学来了,还现学现用?万全林说:“听说过的,听说过的,万医生,万医生,救救我们家万小三子,你看看,你看看——”他把万小三子抱到我面前,凑到我的眼睛边上,说:“万医生,万医生,你看看,你看看,他就是我们家的万小三子,大名万万斤,你不救他谁救他?”我只好把身子往后仰了仰说:“我不近视,你凑近了我反而看不清,还有,我要纠正你,我爹是医生,我不是医生。”万全林摆出一副流氓腔说:“你不救万小三子是不是?你不救万小三子——我就,我就——我就抱着万小三子跳河去。”我想笑,但到底没有笑出来,因为万小三子确实病得厉害,我说:“那倒不要紧,你跳河我会救你的,我会游泳。”

万全林抱着越来越沉的万小三子,几乎要瘫倒下来了,这时候万小三子却振作起来,竖起身子趴在他爹的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又舒舒服服地在他爹的两条胳膊上横躺下来。万全林赶紧说:“万医生,万医生,你帮我治万小三子的病,我让我爹收你做学徒。”

万全林的爹就是刚才裘金才说的万老木匠,他要万全林接他的班,可是万全林不喜欢做木匠,倒是万人寿医生的儿子万泉和喜欢做木匠,一心想拜万老木匠为师,可万老木匠又瞧不上他,说他不是做木匠的料。这会儿万全林跟我说让他爹收我为徒,我立刻来了精神,但仍有些怀疑,半信半疑地说:“你爹会听你的话吗?”万全林咬牙说:“不听我的话我就不把他当我爹。”

我的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顿时轻松起来,舒展开了眉头说:“那好,那我试试看,但我不能保证,因为我不是医生,我不会看病的。”可万全林却坚信我会看病,他说:“不管你是不是医生,不管你会不会看病,只要你一出手,我们家万小三子就有救了。”

他这个人有点固执,我不再和他说话,先按了按小三子瘪塌塌的肚子,问:“吃了什么?”万全林说:“哪有吃什么,吃屁。”我说:“但是我好像记得前几天你们来看我爹,看的什么呢?”万全林说:“那两天来看拉肚子。”我想起来了,说:“是偷了集体的毛豆吃吧。”万全林说:“你不知道啊,拉得不成样子啦,眼睛只剩两个塘了。”我说:“我爹不是给治了么,现在不是不拉了么。”万全林说:“万医生啊,你知道拉的什么啊?”我说:“我跟你说了我不是万医生,我爹是万医生,他出诊去了。”万全林说:“可你也是万医生呀,你是小万医生,万小医生,总之,你也是姓万的呀,你知道我们家万小三子拉的什么?”

我想了想,除了拉屎,我不知道万小三子还能拉出什么来,便摇摇头说:“不知道。”万全林说:“拉的就是毛豆呀,吃下去的毛豆,完完整整地拉出来了,一粒一粒的,全是生毛豆。”我说:“当然是生毛豆,难不成还会煮熟了?”万全林说:“吃下去就拉出来,太亏了,什么营养也没有吸进去,偷也白偷,吃也白吃。”我觉得话也不能这么说,就跟他分析说:“虽然吃进去毛豆拉出来也是毛豆,但毕竟吃的时候是有味道的。”我说毛豆的时候,想起了毛豆煮熟后的香味,咽了一口唾沫,害得万全林和万小三子也咽起唾沫来。万全林说:“后来两个眼睛就看它凹下去,肚子就看它鼓起来。”我说:“后来呢?”万全林说:“后来就来看了万医生,服了万医生开的药,就不拉了。”万全林这不是废话么,生毛豆都拉出来了,还能拉什么?

我又问他:“再后来呢。”万全林说:“再后来,再后来就耳朵痛,脸也肿起来了,万医生,万医生,这个脸,肿得像屁股。”我很烦他老是叫我万医生,我严肃地跟他说:“万全林,我不是万医生,我爹是万医生,你再叫我万医生,我就不管万万斤了。”万全林果然被我吓住了,赶紧说:“万医生,我不叫你万医生了,你快给万小三子看病吧。”我说:“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说,我爹用药用错了,万万斤吃了我爹的药,肚子倒是不拉了,但耳朵痛了,脸肿得像屁股?”万全林一听我这样说,慌了,赶紧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万医生的药是绝对不错的,可是,可是后来就耳朵痛了。”

我说:“耳朵痛了以后,又找我爹看过吗?”万全林直点头,说:“看过的,看过的,又看过三次了。”他摸了摸万小三子的额头,担心地说:“万医——呵不对,万那个——你摸摸,他头上烫。”我说:“你的意思,我爹没有本事,看了三次也没有看好,还发烧了。”万全林更慌了,语无伦次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说:“我爹说是什么病吗?”全万林说:“万医生说是,中什么炎。”我想了想,知道了,我说:“是中耳炎吧?下河去的吧,耳朵进水了吧。”万全林说:“没有下河,根本就没有下河,万小三子还不会游泳,不给他下河的。”这下我给难着了,说:“没有下河?耳朵里没有进水?那是什么东西呢?我就不知道了,万万斤,我告诉你,你的耳朵,要用东西看的,光靠我的眼睛看不清,但是东西都叫我爹装在药箱里带走了。”为了证明我没有瞎说,我把我爹的一只旧搪瓷杯拿给万小三子看看,我说:“你看,这里只有一点酒精和一支体温表。”我再指指桌上一只袋子说:“那里还有一点药水棉花。”

刚刚安静了一点的万全林,毛躁又发作了,一迭连声说:“那可怎么好?那可怎么好?”万小三子左眼紧闭,右眼滴溜一转,一骨碌从万全林手里滑下来,拉开抽屉就拿出一把放大镜,竖到我面前。我一看,这是我爹的放大镜,我说:“咦,你个贼脑瓜子倒厉害。”接过来,揪住万小三子的耳朵往里照了照。万全林在一边又一迭连声说:“是不是,是不是,是炎吧,红的吧,是炎吧?”

我没有做声,放下放大镜,到灶屋去拿了一把生了锈的镊猪毛的镊子过来。万全林一看就急了,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也不理会他,先往猪毛镊子上倒点酒精,又划根火柴,绕着镊子烧了几下。万全林看懂了就抢着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这是消毒。”我拿消过毒的猪毛镊子伸进万小三子的耳朵,只“咔”的一声,就有一个东西从耳朵里掉出来了,掉在我的手心里,我将它放到万小三子的手上,说:“看看吧,就是它。”那是一颗毛豆,又胖又烂,半黑半青,已经发了芽。万小三子赶紧将毛豆扔到万全林手上,拿自己的手心在裤子上死劲地擦,一边龇着牙说:“恶心死了,恶心死了。”万全林却宝贝似的欣赏着他手里的这颗毛豆,他仔细地看了又看,还数了数,结果他说:“发了七根芽。”

这时就听万小三子放了一个响屁,万全林高兴地说:“通了,通了。”他看了看万小三子的脸,又说:“咦咦,脸不肿了,脸不肿了。”脸其实还肿着,只是万全林感觉它不肿了,万小三子也感觉不肿了,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问我:“要不要擦点紫药水?”我说:“你也可以当医生了。”就给他耳朵里擦紫药水,一边说:“你嘴巴吃了不够,还用耳朵偷吃毛豆?鼻孔里有没有?屁眼里有没有?”万小三子说:“屁眼里的留着给万医生吃。”万全林冲我哈哈大笑,万小三子的耳朵刚一好,他就神气起来,这种人就是这样。我说:“你笑什么,万医生又不是我。”

万全林走出去的时候,注意到我们院子门口又有了药茶缸了,就舀了一碗药茶咕嘟咕嘟地灌下去,又叫万小三子来喝,说:“不苦的,香的。”可万小三子不要喝,他耳朵不疼了,嘴巴就老卵起来,说:“香不香,掏屎坑。”万全林说:“你不喝白不喝,我再喝一碗,算是替你喝的。”他就是喜欢占便宜。这口药茶缸,我爹每年从芒种开始一直搁到立秋,里边是我爹自己泡制的中草药汤,用来消暑健脾的。有人经过,就喝一碗,也有人怕苦,建议我爹搁一点糖精,被我爹骂了,就不敢再瞎提建议了。

万全林喝了一肚子的药,饱得直打嗝,转身再找万小三子,万小三子早就不见了踪影,气得万全林大骂:“小棺材!”刚才因为万小三子耳朵里有颗毛豆,就把他急得上跳下蹿的,这眼睛一眨,毛豆没了,他就开骂了,而且还骂得那么重那么毒。不过农民骂人向来是不知道轻重的,你不能跟他一般见识,更不能追根究底。如果追根究底,要弄清楚“小棺材”是什么,那就麻烦了。小棺材就是小孩子死了躺在里边的那个东西。骂小棺材,不就意味着咒小孩死了躺在棺材里吗?那可万万使不得。可农民就习惯这样,开出口来就骂人,也不知道自己牙齿缝里有没有毒。大人相骂,骂得这么毒也就算了,可骂小孩也这么毒,何况还是自己的小孩,你跟他们真没商量。

下一天一早,上工的哨子还没有响,万全林就来了,他夹着一卷纸,踏进医疗站的门就说:“万医生万医生,我给您送锦旗来了。”我爹万人寿双手去接的时候,万全林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纸卷移了个方向,交到我手里。万人寿说:“这是锦旗吗?这是一张红纸头。”他用手指蘸了唾沫到纸上捻了一下,手指头就红了,万人寿说:“蹩脚货,生报纸染的。”万全林说:“本来我是要买锦旗的,可是锦旗卖完了,我就买了红纸,请蒋先生写了这个条子。蒋先生说,一样的,只要意思在,锦旗也好,纸联也好,都是一样的。”万人寿冷笑说:“锦旗卖完了?锦旗卖得完吗?”

拿在我手里的纸条子往下挂,字就展现出来了,站在对面的万人寿看得清楚,念了出来:“妙手回春,如华佗再世;手到病除,似扁鹊重生——横批:谢万医生大恩人。”万人寿凑到我的脸前,狐疑地看了看我,说:“你?你万医生?”我说:“爹,你万医生。”万全林脸朝着我爹说:“万医生,你忘了,万泉和也姓万呀。”万人寿先是有点发愣,但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他指着纸联子说:“不对呀,不对,一副联子里怎么能有两个相同的字呢?”万全林也愣了愣,说:“哪里有两个相同的字?”万人寿说:“两个手字嘛,妙手回春,还有手到病除,不是两个手字?”

万全林看了看,看到了两个“手”字,他又想了想,说:“是呀,是蒋先生写的。我以为蒋先生很有水平的。”我说:“其实也不要紧,一个人总是两只手嘛,写两个手字也可以的。”万人寿说:“你不懂的,你又不懂医,又不懂诗,不要乱说话。”万全林说:“万医生懂医,万医生才懂医呢!”万人寿说:“比我还懂吗?”我见我爹真生气,赶紧打岔说:“万全林,你答应我的事情怎么说了,你爹同意了吗?”万全林说:“我现在不叫他爹了。他宁可收万小三子为徒,也不收你为徒。”我很泄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万全林说:“我很同情你,要不这样吧,等万小三子学会了,再让他收你为徒。”我觉得他的话有点不可思议,我说:“那要等到哪年哪月?”万全林说:“那也总比没个盼头要好。”

队长裘二海吹着上工的哨子一路过来,走到我们院子门口,停下来朝里望望,然后走了进来,他欣赏地看了看我,说:“小万,昨天你医了万小三子的病,记你半个人工。”我还没吱声,万全林倒急了,说:“我没有说记工分,我没有说记工分。”裘二海说:“你当然没有说,你说了也没有用,你又不是队长,你也有资格说谁记工分谁不记工分?没听说过!”万全林又急,说:“这样也可以记工分啊?这样也可以记工分啊?”裘二海指指对联上的字说:“照你写的这样,记一年的工分都够了。”万全林说:“这不是我写的,是蒋先生写的。”裘二海说:“没听说过!劳动了不给报酬?在我领导下,没听说过!”万全林还在心疼这半个人工,好像是从他家拿出来的,还啰嗦:“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裘二海不耐烦,一挥手说:“我说可以就可以。”裘二海一般都是这样说话,因为他是领导。可万人寿也不乐意了,说:“我昨天看了七个病人,还出一个诊跑了十几里地,回家天都黑了,才记一个人工,他坐在家里倒拿半个人工。”裘二海说:“万医生你傻不傻,他是你儿子,他拿的工分,就是你的工分,你跟他计较?没听说过!”万人寿说:“不是谁跟谁计较的问题,我才是我们后窑大队的赤脚医生,万泉和不是医生。”裘二海说:“你不是一直叫嚷合作医疗站人手不够吗,万泉和帮你一个忙不是好事吗?”裘二海很阴险,他抓住了我爹的七寸。我爹平时老是强调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别的大队至少两个、甚至有三四个赤脚医生,我们后窑只有他一个人,他很辛苦,他太辛苦。所以现在裘二海以其之道反治其身。这下我爹急了,说:“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只是说说而已,我的意思是要让你们知道,我一个人就能抵得上人家三四个人。”我爹一急,连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爹平时的抱怨,其实是在撒娇呢。裘二海看起来早就了解了我爹,比我还了解,所以他不再理我爹的茬了。我爹又不是他儿子,他才不会因为我爹发嗲就去哄我爹,他还是对我有兴趣,脸又转向了我,说:“小万哎,你倒是个当医生的料哎,学都没学过,就会治疑难杂症?”我爹“哼”了一声,又想说话了,可裘二海却制止了我爹说话,他拍了拍我的肩,和蔼地对我说:“小万,先忙过夏收,改天再跟你谈——现在上工了。”他走了,哨子声也跟着远去了。

裘二海又叫“霸王裘”,霸道出了名的,方圆七八个村庄的人都知道。一猫惊三庄,他比猫厉害多了。但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却很温和,对我也挺关注挺照顾。给我记半个人工,分明是没有道理的,却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正如我爹万人寿说的,他一天看那么多病人才记一个人工,我夹了一粒毛豆子出来,倒记半个人工,这算什么道理呢。但裘二海说得也有道理,什么是道理?裘二海嘴里出来的就是道理。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记人工,也不知道他改天要跟我谈什么。

这一天队里割稻,我割了一天稻,回家的时候,我爹万人寿坐在那里还盯着墙上的红纸看。我跟他说:“爹,今年的稻子减产了。”万人寿头也不回,好像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他不关心粮食产量,仍然盯着墙上的对联,说:“我还是看来看去不顺眼。从前觉得蒋先生的字还是可以的,现在看看,这叫什么字,连文理都不通了——你看看,什么谢万医生大恩人。”我说:“爹,蒋先生应该写谢万人寿医生大恩人,他偷懒,少写了两个字,其实这是写给你的,你是万医生。”万人寿还不满意,又补一句说:“难道你以为是写给你的?”

吃晚饭的时候,我爹万人寿起先一直闷头吃,看也不看我,我几次跟他说话,他都爱理不理,可他后来忽然说:“你真以为你是医生了?”因为万人寿是低着头说话的,而且嘴里嚼着饭,口齿不清,我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赶紧说:“我没有,我不以为我是医生,我要当木匠。”万人寿说:“可是人家不收你做学徒。”我说:“我可以再等等,也许有一天万老木匠肯收我了呢。”万人寿叹息一声,说:“虽然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壁洞,但是万泉和你给我记住了,你不能当医生。”

听了我爹的话,我正中下怀,因为我并不喜欢当医生。正在我暗自庆幸的时候,我爹又说了:“万泉和,幸亏你没有本事学医,你要是有本事学医,我们就从父子变成天敌了。”我说:“那也不可能,我就算学医,也不可能成为爹的对手。”我爹万人寿骄傲地笑了笑,我也笑了笑。我爹一高兴起来,又继续说:“大家都知道,医不三世,不服其药,你要是当了医生,人家都以为你继承了我的本事,都来找你看病,就麻烦大了。”我没敢问为什么麻烦大了。

等队里的稻子割得差不多,场也基本上打下来,粮食也差不多晒干了,在挑公粮前的一天,裘二海碰到我,就拉住我说:“小万,我答应你的事情要兑现的。”我不记得我向他要求过什么,更不知道他答应过我什么,我愣了愣,不知怎么回答他。裘二海说:“你记性就这么差?就是你要当医生的事情嘛。”我一听就急了,赶紧说:“裘队长,我没有要当医生。”裘二海亲切地笑了,说:“小万,别不好意思,想当医生有什么不好,又不是想当地富反坏右,我支持你,我给你撑腰,大队那边,我去替你争取。”我说:“我真的没要当医生,我爹也说我不能当医生,我爹说,我要是当了医生,他会气死的。”裘二海说:“你不知道你爹说话,从来都是反着说的?你跟了他二十年,你都不知道他的脾气?”我想了又想,一边揣摩裘二海的意思,一边回忆我爹的脾气。裘二海看出了我的为难,安慰我说:“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爹不希望你当医生,但你放心,我会让你当的——”

在裘二海说话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一些警觉的神色,边说话还边四下看看。其实他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从来都是大声说话的,但此时此刻,裘二海竟像一个四类分子,小心翼翼四处观察一番后才压低嗓音跟我说:“小万,广播里在说‘炮打司令部’,我也听不明白是要炮打哪个司令部,现在是毛主席领导,不会是要打毛主席吧,怪吓人的。”我说:“不是打毛主席,是打资产阶级司令部。”裘二海说:“我不管打谁的司令部,但是总之是会有事情了。”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有了事情又会怎么样。

裘二海批评我说:“小万,你没有政治头脑,你想想,你出身不好,事情一来,会倒霉的,你要是学了医,人家总会给点面子。无论什么人,打炮的也好,被炮打的也好,都会生病的,生了病,都要请医生,所以医生总是不能全部被炮打死的。”我说:“裘队长,我的出身不就是我爹?我爹是医生,我就可以不怕了。”裘二海说:“你爹和你不一样,你爹是从历史上过来的,有历史问题,你当医生就不一样了,你的历史是清白的,你是清白的医生。”我想说:“我爹要是不清白,我怎么会清白呢。”可是我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时候有人从大队部跑过来,喊裘二海去大队开会。裘二海边走边回头吩咐我:“小万,我回头有时间再找你谈。”我点着头,但心里说,最好你不要找我谈了。

我实在不知道裘二海凭什么说我想当医生,难道我从万小三子耳朵里夹出一粒毛豆就说明我想当医生,就说明我能当医生吗?难道裘二海是因为感激我吗?但万小三子又不是他的儿子,他凭什么要替万小三子感谢我?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明白,也无人可问,只是希望裘二海天天开会,很忙,就把这事情给忘记了。

裘二海确实忙起来了,他的变化也很大,因为在后窑大队他最先弄明白了炮打司令部的问题,所以现在他已经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了。本来他只管一个小队,现在要管一个大队,他顾不上我的事情了。我又开始暗自庆幸了。不料我还没高兴上几天,大队革委会主任裘二海又看到我了。那天我在地里劳动,他在地头上招呼我过去,说:“小万,叫你爹万人寿说话注意点,少来封资修。”我说:“我爹只会看病,他不会封资修。”裘二海说:“不会?

据群众揭发,万人寿说宁治十男子,莫治一妇人,宁治十妇人,莫治什么。”这道理我听我爹说过,我补充道:“莫治一小儿。”裘二海说:“对,莫治一小儿,你听听,这是什么话?”我说:“这是封资修吗?谁说的?”裘二海说:“我说的。”我一听是裘二海说的,就知道是个道理,赶紧说:“那好,我回去跟我爹说,叫他少说话。”裘二海说:“他少说得了吗?少说得了他就不是万人寿了——就这样吧,队革会送你去学医。”我愣了愣,裘二海立刻知道了我的心思,他又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并不是你学了医你爹就不当医生了,那要看你爹有没有问题,要看审查的结果。”我说:“要是结果没有问题呢?”裘二海说:“结果没有问题,你们父子俩都当医生,本来我们大队赤脚医生就比别的大队少嘛,想让我们后窑大队落后于别人?哼,没听说过!”

其实早先后窑大队也是有两个医生的,一个就是土生土长的我爹万人寿,靠家传的秘方和医术,加上自己的勤学苦练,再加上长期在农村和病人打交道的经验,方圆几十里,也算是个名医了。另一个是从乡卫生院自愿下乡来支持农村合作医疗的涂医生。他叫涂三江,念过五年医科大学,在城里的医院工作过两年,又到公社卫生院工作,然后又到大队的合作医疗来了。他自己说,人家是人往高处走,我总是人往低处走,走到最后,走得和万医生一样了。其实涂医生和万人寿还是不一样的,他是带薪到合作医疗来工作的。万人寿是赤脚医生,没有工资,看病记工分,每天记十分人工,是队里的最高工分。

奇巧的是,万医生和涂医生都擅长伤科,虽然在农村的合作医疗站什么病都得看,但伤科医生是最受欢迎的。万涂两个医生一土一洋,一中一西,如果配合得好,真是天衣无缝。可是万医生和涂医生合不来,先找万医生看了的,下回涂医生就不给看,先找涂医生看了的,下回万医生也不给看,两个人顶着牛,谁也不服谁。你守在医疗站,我就出诊去,我守在医疗站,你就出诊去。

涂医生是大队合作医疗刚刚成立的时候下来的,两个人顶了一年多,最后我爹到底把涂医生给气回去了。涂医生现在坐在公社卫生院的门诊室里,有病人来,他先看一看病历的封面,看看是不是后窑大队的人,如果是,他就问,给万医生看过吗?甚至是后窑邻近队里的人,他也要问清楚。起先有的农民还不知道这一套,说找万医生看过的。涂医生就说,万医生看过的,我就不看了,你还是请万医生继续。后来大家都知道了这里边的秘密,都统一口径说没看过,一伤了,就赶紧来找涂医生了,知道涂医生科班出身,医术高,讲科学。涂医生听了,笑着说,知道就好。

后窑大队的合作医疗站就剩下我爹万人寿孤家寡人,找万人寿看病的病人吹捧他说,科班出身有什么用,还是万医生经验丰富,拿眼睛一看就抵得上公社卫生院的X光。万人寿说,X光你们照去拍。病人说,我们不拍,只要万医生说不拍,我们就不拍。万人寿微微含笑。其实顶走了涂医生后,万人寿有好一阵适应不过来,心里若有所失,觉得很无聊,蔫不拉叽的。到我把万小三子耳朵里的毛豆夹出来、万全林送来那副对联、裘二海又给我记了工分等等以后,我爹的精神更是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那天从地头回来,我把裘二海的意思告诉了我爹,他果然就急了,一急之下,他从家里找出一支东北人参,跑到裘二海家。裘二海和他老婆裘大粉子都不在家,他就给了裘二海的娘,跟裘二海的娘说,让裘二海千万不要送万泉和去学医。裘二海的娘虽然老了,思路倒还清楚,后来她跟裘二海说,我觉得奇怪,要是他想送万泉和去学医,送我一支人参还有道理。他们瞒着裘二海的媳妇裘大粉子,娘儿俩偷偷地享用了我爹的人参。

裘二海第三次找我谈话的时候,我还装模作样地推三托四,裘二海终于失去了伪装的耐心,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骂起粗话来:“放屁!放屁!万泉和你敢抵抗大队革委会?”我赶紧说:“裘主任,我没敢抵抗革委会,可我真的当不来医生。”裘二海说:“我说你当得来,你就当得来!”我说:“可我爹说,我当医生也必定是个庸医。”裘二海说:“你的话是放屁,你爹的话更是放屁,为什么他能当你就不能当?没听说过!”我回答不出来,裘二海问得有道理。裘二海又说:“小万你真被你爹给蒙蔽了,他要是不想让你当医生,

为什么要给我娘送一支人参?”我说:“他送人参是让你别送我去学医。”裘二海大笑起来:“你爹有那么傻啊?没听说过!”我说:“我爹有时候我琢磨不透他。”裘二海说:“你简直不是你爹的儿子。”我挠了挠头皮,裘二海这话,村里也有别人说过,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看出来我不像我爹的儿子,我也没有敢问我爹,这牵涉到我娘的名声,也牵涉到我爹的脸面,所以我就只当笑话听听。裘二海骂了我几句以后,态度又好了一些,他又劝我说:“小万你不要犯傻了,还是当赤脚医生好,不劳动,不晒太阳,不受风吹雨打,还可以记工分。”裘二海把赤脚医生的工作说得太轻巧了,赤脚医生怎么不劳动呢,给人看病也是劳动呀,而且太阳也是要晒的,也要受风吹雨打。不过,裘二海的话虽然有些偏颇,但他的话已经打动了我。

本来我一心要当木匠,并不是因为我热爱木匠这个工作,而是因为木匠的日子比种田的日子好过。我这个人比较懒,贪图省力,你们可能已经看出来了。可现在看起来,学木匠的希望比较渺茫,我就审时度势及时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决定接受裘二海的安排。我的心动了,口也就松了,我问裘二海:“那我怎么学医呢?上学吗?”我的口一松,裘二海基本上就大功告成了,下面的事情对他来说,怎么都行。他稀松平常地回答我说:“上什么学呀,去公社卫生院跟那里的大夫学学就行了。”我说:“那是进修吧。”裘二海又马马虎虎地说:“就算进修吧,进一阵子修吧。”我说:“一阵子是多少日子?”裘二海说:“计较那么清楚干什么,一阵子就是一阵子,差不多了你就回来当医生。”

裘二海在群众大会上宣布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爹当场就跳了起来,指着裘二海大骂,说裘二海敲诈了他七支人参。直到这时候,我才真正看清楚了我爹的心思,他真的不想让我学医。

本来群众也许会相信我爹的揭发,但是我爹急于求成,说话太夸张,把一支人参夸张成了七支,群众不再相信我爹,他们觉得我爹肯定拿不出七支人参,裘二海和裘二海他娘,也不像受用了七支人参的样子。所以群众听了我爹这话就哄笑起来。这种哄笑我听得出来,是嘲笑。站在我爹一边的只有一个人,她就是裘二海的老婆裘大粉子。裘大粉子仗着裘二海是干部,跟裘二海一样凶,真是有夫妻相。

这会儿裘大粉子却笑眯眯地走到我爹身边,轻轻抚摸我爹的背,说:“万医生,你送错人参啦,你把人参送给我多好。”万人寿气鼓鼓地说:“我去的时候你不在。”裘大粉子说:“你送人参给那个老货,他们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糟蹋了你的人参,还糟蹋你一片心意。”看万人寿气得说不出话来,裘大粉子又劝慰说:“吃掉就吃掉吧,你就当弄错了,人参喂了猪,人就别跟猪生气啦。”万人寿说:“我才不跟他们生气。”裘大粉子说:“你还说不生气呢,你的脸都被他们气白了,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你呢。你是医生,你是有知识的人,你别跟他们乡下人一般见识,听话,啊。”裘大粉子安慰着我爹,像在对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说话。群众又想哄笑了,但这回他们憋住了笑,因为裘大粉子说变脸就变脸,他们敢嘲笑我爹,却不敢嘲笑裘大粉子。

群众虽然憋住了笑,但他们心里都觉得我爹不可理解不可思议,哪有当爹的不希望儿子有出息?虽然做赤脚医生也不算多么的了不起,但是在农村,除了当干部,除了出去当兵,还能有什么比当赤脚医生更出息的?许多大队有年轻的赤脚医生,他们都是大姑娘心中暗暗喜欢的人,想起他们来,她们心里就甜滋滋、痒酥酥的。可惜我们大队没有年轻的赤脚医生,只有一个老医生万人寿。我要是学了医,当了赤脚医生,倒是年纪正当好,相貌也不错,说不定会有许多美好的故事。所以我早就不再坚持当木匠的一贯想法了,我兴致勃勃地听凭裘二海安排,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安排我。只是我爹气急败坏的样子让我和大家都很吃惊,一个群众说:“万医生怎么啦,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万医生是不是怕万泉和学了医,他就没饭吃了?”另一个群众说:“不可能吧,这个徒弟又不是别人,是他的儿子呀,他怎么会吃自己儿子的醋?”

我爹听了这些议论更来气,一向知书达理的我爹,变得像个泼妇,他提着自己皱巴巴的脸皮说:“吃醋,谁吃醋,吃谁的醋?他?万泉和?我吃他的醋,你们不要叫我笑掉自己的大牙。”我爹很瞧不起我,但他是我爹,我不好跟他计较,倒是群众有点替我抱不平,觉得我爹太骄傲了,跟自己儿子都要计较。不过群众想虽是这么想,却也不敢对我爹说什么不恭的话,因为一会儿他要是肚子疼了或者咳嗽了,他还得找我爹看病。

我爹气势汹汹,气就有点岔,卡住了自己的喉咙口。他停下来,运了运气,因群众的反对而被堵塞了的思路重新又畅通了,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极好的理由。我爹说:“不行,万泉和文化水平太低。”群众立刻又哄哄地反对我爹。我爹这个理由实在不能成立,我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好歹也念到初中毕业,是正经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书的。在我们村里,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一群人,我算是较高的水平了。像隔壁裘金才的儿子裘雪梅比我大三岁,念到初二就辍学了,再隔壁万同坤的女儿跟我同年,连一天学也没上过,是个文盲。当然,我能念到初中毕业,完全是我爹坚持的结果,要不是我爹逼我,我是念不下去的,功劳归于我爹万人寿。现在他却把他的功劳当成了我的罪过,我理解我爹他是对我严格要求高标准,他可能觉得,一个人要当医生了,初中的文化是不够的。

我正这么想着,已经有群众比我反应快,他接着我爹的话头说:“万医生,你这话不对,万泉和初中毕业,你自己才高小毕业,你怎么说万泉和水平低呢。”我爹愣了一愣,又说:“万泉和不光文化水平低,他也不聪明,他从小就笨,反正,反正,他是很愚蠢的,他五岁还口齿不清,他七岁还尿——”又有一个群众打断了我爹的话说:“万医生,你的话倒提醒了我,我想起来了,万泉和小时候不光不笨,他还是鬼眼呢。”这位群众的话引起了大家的记忆,全场兴奋起来,他们回忆的是我小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

乡下流行一种迷信的习惯,凡是大肚子女人,想要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只要这个念头一出来,出门时随便拉住一个小孩子问他,阿姨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小孩子金口,他说弟弟那必定是个男孩,大家兴高采烈,他要是说妹妹,大家就只当没听见,打着岔就走开了。如果有人要追问,别人就会说,小孩子懂个屁,说话不算数的,就过去了。据说在我三岁那一年,村里有个大肚子女人拉住我问弟弟还是妹妹,我的回答是“弟弟妹妹”。我口齿不清,说的是“其其妹妹。”但大家听了都很振奋,最出奇的就是,那个大肚子女人结果真的生了一对龙凤胎。后来据说在好几年里,小小年纪的我,被大家请来请去看肚皮,甚至很远的地方也有人来请我。但可惜我不是鬼眼,我看不见阿姨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可怜的我还太小,连什么是男什么是女都还不知道,我怎么可能说得准呢。只是他们要我说,我就瞎说一下,如果说准了,他们日后就会来我家感谢我和我爹,如果说不准,他们也会骂我几句,这是正常的。

但也有的人就不正常,比如有一个男人,他相信我的话,以为他老婆肚子里的是“其其(弟弟)”,结果生下个女孩,他就骂他老婆,还踢她,说是她的肚子有病,把一个男孩变成了丫头片子。这才是愚昧愚蠢的表现。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根本也不可能记得,都是大家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地说出来的。那时候我已经长大,懂事了,我关心的是后来这事情是怎么收场的,怎么后来就没有人来找我看肚皮了呢?大家说,后来你就长大了呀,长大了怎么还能看,长大了你的眼就是瞎眼,长大了你的嘴就是臭嘴,再也不是金口了,谁要听你臭嘴里吐出来的东西啊。原来是这样。现在许多年过去了,又有人提到往事,大家都把我小时候的鬼眼跟眼前的事情联系起来,就更觉得我应该学医。

我们队里的人都不喜欢裘二海,因为自从他当了干部以后几乎没有做过什么对头的事情,但在这件事情上,裘二海却得到了群众的支持和拥护。裘二海架着二郎腿,吸着烟,不急不忙地听着群众对他的赞扬,还时不时地瞄一眼我的孤立无助的爹,他还批评那个说话的群众道:“什么鬼眼?你敢搞迷信?那是神仙眼!”大家一致赞同裘二海的话,改口称我是神仙眼。

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我却一直暗中关注着裘二海。并不是我这个人阴险,实在是因为我不能明白而又很想弄明白裘二海到底为什么对我学医这么重视,这么坚持,连我爹骂他他都不回嘴。但此时此刻裘二海就是那么大将风度地架着二郎腿,慢悠悠地吸着烟,好像在告诉我爹,也告诉所有的人:万泉和学医,就这么定了。就是我说的,我说的话就是道理。

可我爹也是个倔头,他也和裘二海一样的态度,只不过他和裘二海的作风以及表现方式不同。他倔着脑袋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虽然不再说话,但他的红脸和他站立的姿势也一样在告诉裘二海,告诉所有的人:我就不许万泉和学医,就这么定了,谁也别想让万泉和学医。双方就这么一软一硬,一胸有成竹一气急败坏地僵持着。群众倒是不着急,反正开会是记工分的,会议散得早,队长还会赶着大家再去干活呢,最好能熬到太阳下山。他们吱哩哇啦地说着与之有关和与之无关的事情,快快乐乐轻轻松松地消磨着时间。

就在这时候,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裘二海悠悠荡荡的二郎腿忽然放下了,因为会场上忽然蹿进一个人来。也就是说,这个人一进来,裘二海的言行就立刻发生了变化。他的二郎腿架不住了,他吸烟的姿势也不那么老卵了,脸上的表情更不那么骄傲了,更令我惊讶的是,进来的这个人,是个小孩,他就是万小三子,大名万万斤。

万小三子一进来,他的小小的三角眼先环视了一下会场,然后就跑到我爹万人寿面前,说:“万人寿,我跟你说——”他爹万全林喝断万小三子说:“小棺材,万人寿是你喊的?”万小三子朝他爹翻了个白眼,说:“他不叫万人寿吗?我喊错人了吗?”万小三子是小霸王,他几乎就是裘二海的小翻版,但比起裘二海来,他除了霸道,还更多一点凶险,只是他现在人还小,还不到十岁,长大起来肯定要比裘二海厉害几个跟斗。

万全林气得不轻,抬起手来要揍万小三子,裘二海却挡住他说:“万全林,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要是打万小三子,我就批斗你。”万全林收起手,骂道:“小棺材,你嘴巴放干净了再说话!”万小三子说:“我喊的是万人寿,万人寿这三个字不干净吗?”万全林气得“噗噗”地吐气,却拿他没办法,只好不做声,黑着脸退到一边。

万小三子摆平了他爹,回过头来对万人寿说:“万人寿,我有话跟你说。”大家都静了下来,想听他跟万人寿说什么。万小三子却凑到我爹万人寿的耳边,嘀嘀咕咕,鬼鬼祟祟,大家被他们吸引去了,都在疑惑他们。只见万小三子咬着我爹万人寿的耳朵说了几句话,我爹跳了起来,脸色大变,变着变着,就听我爹说了一句“我不管了”,竟然一甩手走了。

随着万小三子的闯入再度热闹起来的会场一下子又冷了场。就在大家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目瞪口呆的时候,万小三子“劈里啪啦”地乱拍了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他跳到桌子上,抬起两条胳膊,朝大家挥了挥,说:“就这么样了,散会吧。”群众哄堂大笑,都拿眼睛去看裘二海,准备他大发脾气呢。万全林开始也跟着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后来忽然想到闯祸的是他的儿子,他笑不出来了,张开的嘴像冻僵了似的不能动弹了。

最后的结果却大大地出乎大家的意料,裘二海不仅没有对宣布散会的万小三子发威,反而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声音也降低了好几度,说:“开了大半天了,是该散会了。”

结果就是我糊里糊涂地走上了学医的道路。

第二章 万里长征万里梅

在我去公社卫生院进修的前一天,我在整理行装,我爹在一边冷嘲热讽,他说了许多晦气的话,我没有跟他计较,任由他去说。可我爹说着说着,忽然间就停下了,他的神情振奋起来,注意力集中到了院子里。我知道,我爹听到有病人来了。

果然来了病人。天长日久,我爹的耳朵已经练得像顺风耳,不光听得远,还能听得很准确,是不是病人,他从来人的脚步声中就能够判断出来。

来的病人是个女的,叫万里梅,是八小队的一个新娘子。其实也不能算是新娘子了,已经嫁了两年多了。但大家仍然叫她新娘子是有道理的,因为她结了婚一直生不出孩子,腰身也一直不变,穿的仍然是结婚时做的花衣裳。换了其他女的,结婚后马上生小孩,生了小孩腰身就变粗了,那些花衣裳就再也穿不下,只好压箱底,等到女儿长大起来,再拿出来修修改改给女儿穿。可万里梅不仅穿着结婚时的衣裳,她还喜欢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炫耀,大家都在地里劳动,衣服又脏又破,一身臭汗和烂泥,却有一个人穿着花衣服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有太阳的时候还打一把洋伞,就像一只花蝴蝶在飞。大家喊她新娘子,当然是带有嘲讽的意思,还含有大家的心理不平衡,因为别人要劳动,她却可以不劳动在田埂上走来走去。不过万里梅好像听不出别人讽刺她的意思,有人喊她新娘子,她就乐呵呵地答应,她还特别喜欢关心东家长李家短的事情,后来有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她“话梅”。

万里梅不劳动是有原因的,她有病,一犯病就拿手捂着胸口喊:“喔哟哟气上来了,喔哟哟气上来了。”就来找我爹万人寿看病了。这是一种农村常见的被大家称作心口痛的病,其实是胃气痛,很多人都有这种病,但没有哪个像万里梅这样犯得频繁。许多人一般一年才犯一次,有的两三年犯一次,他们只是在犯病的时候回家爬到床上躺一下,喘一口气,胃气下去了,就爬起来下地劳动。也有了解自己病情的人,甚至都不用回家,发起来了,就在田埂上蜷起身子像只虾子一样躺一会,等胃气过去了,就好了,就继续劳动。

万里梅的病好像特别的重,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所以她不能下地,倒是三天两头要跑合作医疗。我爹看到别的病人都是胸有成竹舍我其谁的样子,但惟独万里梅来了,他的头就大了。真是万里梅心疼,万人寿头疼。

这一次万里梅照例又是叫喊着进来的,她躬着腰,苦着脸,嚷道:“喔哟哟气上来了,喔哟哟气上来了。”她坐到我爹面前的凳子上,刚要开口说话,我爹皱一皱眉,朝她摆了摆手,说:“你不要说话,我最烦话多的病人。”我知道我爹的意思,他总是说,有本事的医生,是不用听病人说话的。其实我爹的话是有问题的,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其中的“问”,就是要问病人的各种情况。当初涂医生在的时候,我爹为了炫耀自己,还给涂医生背诵明朝一个什么人发明的十问歌,开头两句我还记得:“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

我爹不喜欢病人讲话,他就不能从病人那里得到有用的情报,他以为自己只要一望一闻一切就足够了,但是他没有想一想,如果能够再加上病人的自述,对照一下,那不是更全面吗?可我爹这个人太骄傲,他说不要就不要。万里梅很服从我爹,虽然她是个“话梅”,平时话很多,可我爹叫她别说她就不说了。她咽了口唾沫,把要说的话也咽下去了,这些话咽到她胃里以后,不消化,她的胃气更痛了,所以她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万医生,我痛煞哉。”她说的是废话,不痛煞哉谁会来找医生。我爹正给她切脉,说:“叫你不要说话。”万里梅很想乖乖地听我爹的话,但她忍了又忍,实在还是忍不住说:“可是,可是,万医生,今天的痛,跟上次不一样啊。上次在这里,今天在这里——”她的手胡乱地按着肚子,一会儿按按上面,一会儿又按按下面,自言自语地说:“咦,奇怪了,又换了地方。”我爹说:“你哪次的痛是一样的?”万里梅说:“所以我说我要死了,他们还不相信。”我爹说:“你在我手里,想死也不容易。”

我爹让万里梅躺下,开始按她的肚皮,我爹只一按,万里梅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爹说:“你到底痛不痛?”万里梅说:“痛的,痛的,你看我汗都痛出来了。”我爹说:“那你还笑得出来?”万里梅又是“扑哧”一声笑,说:“嘻嘻,我痒,嘻嘻,我怕痒。”我爹按住一个地方问:“这里痛不痛?”万里梅说:“痛,嘻嘻,痛,嘻嘻,痛,嘻嘻嘻——”她终于躺不住了,一翻身坐了起来,捂着肚皮大笑起来:“痒死我了,痒死我了。”

我爹阴沉着脸等她笑过。可万里梅笑了几声,却又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跟一颗地掉下来,她还边哭边嚎:“痛啊,痛啊,气又上来了,气又上来了,心口痛啊。”我爹说:“除了心口痛,还有哪里痛?”万里梅说:“喉咙也痛啊,下巴也痛啊,脸也痛啊——”她的眼泪说流就流,哗啦啦地流。我爹说:“喉咙下巴脸,那是放射性的痛,不是真的痛,你不要太紧张。”

这期间我一直没做声,看起来是因为我插不上嘴,我毕竟不懂医,其实我是在用心体会呢,因为我就要学医了,以后我也会碰到万里梅,张里梅,王里梅。所以我不做声用心地看着我爹查病。我看得出我爹有点为难,因为万里梅常来看病,又老是犯病,还越发越频繁,显得我爹很没本事。我爹皱着眉说:“你哇喳哇喳吵得人不能安心给你看病。你说说清楚,到底是不是心口痛?”万里梅说:“是的,是的,是心口痛。”她拿手指着胃部,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心口痛。”我忍不住插嘴说:“这不是心口,是胃。”

这么多年来,我经常看我爹给人治病,但我从来没有对我爹的工作插过一句嘴,我爹有时候还挖苦我是个闷嘴葫芦。但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好显得我也是有一些水平的。只不过原来我以为要等到我学成归来再说话的,没料到我忍不住提前开了口。

我一开口,我爹就恼了,我爹说:“你也开口?你说的什么呢?学究论书,屠夫论猪!”我吃了一闷棍,就立刻闭上了嘴。倒是万里梅替我说了一句话,她说:“万泉和,呵不,小万医生说得对,不是心,是胃。”我爹一听更生气了,说:“难道我连你胃气痛都不知道?难道我说你是心脏病吗?”

万里梅见我爹生气了,又赶紧安慰我爹:“万医生,万医生,你是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我恐怕早已经给它痛死了。”我爹脸色好些了,他拿白眼把我推远一点,才回头继续给万里梅诊病。我被他用眼光推远以后,心里多少有点失落,虽然万里梅说我爹是她的救命恩人,但据我所知,万里梅刚嫁过来没几天,就来找我爹看病,看了两年多了,我爹并没有治好她的病,这是事实。当然,这个事实并不能说明我爹没有水平,只能说明万里梅的病比较顽固,既然是顽固的病,就会比较复杂,也许“心口痛”只是一个假象呢,但我只敢胡思乱想,并不敢说出来。

我爹又给万里梅开药了,我伸头一看,我爹开的还是那几种药,小苏打、复B等等。万里梅喝了药,脸色苍白地蜷着身体躺下来,大约才过了一两分钟,药性还没有到呢,她就“忽”地坐起来说:“咦?好了!不痛了!”她的脸色也渐渐地转红了,又说:“呀万医生,我就说你是神医,真的神哎。”我爹奇怪而不解地看着她,他没有想到药性来得这么快,他本来是应该骄傲的,现在却有点不知所措了。他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我和万里梅都没有听懂。

我爹想把他的疑惑丢开,可他怎么也丢不开,疑惑就像一条蚂蟥一样死死地叮住他,怎么甩也甩不掉。我清清楚楚看见那条蚂蟥叮在我爹的腿上,血从我爹的腿上淌下来,我还看见我爹用手去拽它,可我爹一拽,蚂蟥成了两半,一半仍然叮在我爹的腿上,另一半又叮住了我爹的手,我急了,大声说:“不要拽,要拍。”可我爹并没有听到我的喊声,因为我根本没有喊出声来,我只是在心里喊,我爹怎么听得到我的心声?现在我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万里梅心口已经不疼了,但我爹没有放她走,我爹说:“你等等,我再问你几个问题。”我爹出尔反尔,他一向讨厌病人多话,这会儿却又主动问诊了,我就知道,我爹头又疼了。万里梅的心口疼明明不是小苏打治好的,它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望、闻、切我爹都做过了,我爹还是琢磨不透它,所以我爹只好自打嘴巴问诊了。

我留了个心眼,注意我爹问些什么问题,我也好偷着学他一招,结果却让我目瞪口呆。我爹问:“你恶心不恶心?想不想吐?”万里梅脸红了红,扭捏了一会,说:“万医生,我还没怀上呢。”我爹皱了皱眉,批评她说:“你要是怀上了,全公社的人都会知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经常发脾气?”我爹这样问,我也感到有问题,万里梅这个人,天生的好脾气,心口痛得在地上打滚,她还笑呢,她发什么脾气?好在我爹也已经认识到他的错误问题,摆了摆手,收回了这个问题。

我见我爹接连的两个疑惑,都疑得远了一点,没有疑在正路上,我都觉得有点丢脸,正担心我爹还会问些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我爹果然就问出来了:“你眼睛看东西模糊不模糊?”万里梅好像没有听懂,一时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才眨了眨眼睛说:“我看得很清楚,万医生,连你脸上的皱纹我都数得清。”气得我爹朝她挥挥手说:“走吧走吧。”万里梅谢过我爹就走,走了几步她又回头说:“对了万医生,我做梦时眼睛也很好,我还看得见水里的小鱼呢,小川条鱼,真的,这样长,这样细,好多好多。”这是万里梅的另一个特点,她喜欢做梦,还喜欢讲梦。我想起我爹以前给我说过梦经,便活学活用说:“梦见水里有鱼,就是你要坐船出门了。”

万里梅又惊讶又惊喜地看着我问:“是的吗?是的吗?我坐船到哪里去呢?”我差一点说,你坐船到城里去看病罢,但想想这样说不厚道,就没有说出来。我爹不屑地朝我们看看,说:“你这是胡说八道。”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身体有病的人,做梦能做出来,万里梅,你有没有梦见臭鱼烂虾和茅坑里的脏东西?内经上说,胃病者,会看到这些东西。”万里梅努力地想了想,说:“我看见一个人从船上掉到河里。”我爹微微皱眉,好像不解,自言自语道:“肾气虚?肺气虚?”万里梅来了精神,问我爹:“那我要做什么样的梦,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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