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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2 00:5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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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角田光代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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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道上的家

坡道上的家试读:

女性声音

现代社会往往鼓励母亲、赞扬母亲,却鲜少有人看到并理解女性的孤独和倦怠。家庭内部的日常琐碎而繁复,社会的压力无形而持续,而这些本不该由她们独自背负。——郝景芳(作家)

虽然说的是日本的故事,但是,中国女性仍然心有戚戚。水穗和里沙子这样的人生,表面光鲜漂亮,实则压抑、窒息、绝望,无从逃脱;更令人哀伤的是,这样的情况,我们周围比比皆是。年轻妈妈们需要被看见、被理解、被接纳,才能从这个生命历程当中活下来。——侯虹斌(媒体人、作家)《坡道上的家》是角田光代在过往所写的女性谱系之上,做出的更加深刻的总结性思考:现代社会把“母亲”和“妻子”默认为一种义务劳动,普通女性想要摆脱这两个标签的束缚而拥有自己的生活,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比起社会环境的不宽容,让女性更为崩溃的是家庭和职场的不兼容。——库索(旅日作家、媒体人)《坡道上的家》带着平实的情感和真诚的困惑提醒年轻女性,人生目标的设定、亲密关系的沟通、自我教育的准备不应只做到婚前为止。生活的考验静水流深,幸福的旅程是漫长的上坡路。——张怡微(作家、学者)

生活真是又苦又累啊。为什么不能叫苦叫累呢?哪怕是叫一叫,或者只是听见同样的别人叫一叫,心里也会好过不少,才能够继续活下去吧。有时候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自己也叫不出声,就在寂静里面坏掉了。——顾湘(作家、画家)

世上没有天生的母亲。这本书挑衅了一直以来被男权社会绑架的“母性本能”。那些犹疑的笔触所带出的,婚姻和育儿生活中难于澄清,却无处不在的微妙的“不公感”,令人毛骨悚然。像一条漫长而孤独的夜路,没有逃离之途。《坡道上的家》直指每个女性成长中都可能面对的精神暴力——埋藏于种种带刺的平静,恐怖的日常,和催眠式的掠夺之中。男权社会教导下的“爱的方式”,隐含着攻击模式。而爱,也需要学习和进化。重新思考“我们如何看待对等这件事”,让爱不再成为一则恐怖故事。——戴潍娜(作家、诗人)

母爱的意义和作用总被无限神圣化,上升为一种不可颠扑的神话建构。在伟大之名的绑架下,母职成为不容丝毫喘息与疏失、最易遭受苛责、最难获得援手,甚至押付女性终身的“全职工作”,其间的辛劳与重荷仿佛天经地义。夫与父的长期缺位,更使母亲的苦楚往往被忽略不计。这部小说不是什么恶母的故事,是所有女性从同类的苦难中照见和救赎自身的洞口。——匡匡(作家、日文译者)

序章

两人明明刚才还玩得很开心,现在却突然互抢玩具,甚至大打出手;一旁的母亲们见状,赶紧拉开他们,分别询问原因,只见一个坦率点头听训,另一个放声大哭。里沙子看向坐在图书区的文香,她正和最近经常碰面的小萌一起开心地读绘本。“男孩子果然不一样啊!”小萌的母亲筱田荣江凑向里沙子耳语,“抱起来好结实啊!”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里沙子回以微笑。

今年十月就满三岁的文香也正值难搞的时期,虽然已经过了令人抓狂的两岁,但接下来恐怕是另一波反抗期吧。只是叫她穿袜子,就哭闹着不要穿;要她乖乖吃饭,又怎么也不肯吃。不过,里沙子看着小男孩的一举一动,心想男孩和女孩还真是不一样。“再过十年,麻烦的就是女孩子啦!”

里沙子看着小男孩们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又玩在一起,不禁这么说道。“就是呀!男孩子上了初中都还像个笨蛋,女孩子则是从小学开始就对人际关系很敏感。”“以总重量来看,让父母伤脑筋的程度都一样啦!”

就在里沙子心想用“总重量”这词形容还真怪时,筱田荣江笑了:“什么总重量啊!”

下午两点半多,小男孩的母亲们来接他们回去,里沙子和荣江也趁机叫自己的孩子回家。里沙子牵起嚷嚷着不想回去的文香,向儿童(1)馆里的其他母亲道别,又向小朋友们挥挥手,走出门厅。荣江将小萌抱上自行车的儿童座椅。“先走啦!小香下次来我家玩哦!”

荣江挥手道别,骑上自行车。小萌则是回头,不断挥动小手。

天气预报说下午会下雨,所以里沙子没有骑车,走路过来。梅雨季前的天空低沉灰蒙,但还没下雨。虽然两人只是这阵子常碰面、闲聊,还不够了解彼此,但里沙子觉得荣江应该不会特别留意天气这种事吧。这世上,多的是那种就算天气预报说会下雨,依旧不带伞出门的人;也有那种就算一早起床发现外头在下雨,还是相信会放晴而不带伞出门的人;有人甚至连天气预报都不看。像自己这样留意天气预报、准备周全才出门的人,和伞都不撑、飞快奔出家门的人,以总重量来看,究竟哪一方比较辛苦?里沙子想着想着,觉得自己是不是哪根筋不对劲。“不要回去,还要玩!”

文香用力拉扯着里沙子的手说道。“我们去一趟超市好了。买点小香喜欢吃的布丁吧?还是冰激凌?”

听到妈妈提出的条件,文香想了一下,回答:“布丁!”

公园和儿童馆那些地方的妈妈圈一定很麻烦吧!产前里沙子就这么想。等到文香稍微大一点,可以带出门时,她更紧张。不过,朋友圈的关系比想象中来得淡薄,彼此只是在儿童馆和公园碰面时,打声招呼,不会聊家务事,也没有去谁家聚会、结伴去游玩之类的事。或许等孩子上了幼儿园之后,母亲们的关系才会熟络起来吧。其实比起这种事,里沙子现在更挂心文香是否能如愿进入理想的幼儿园。

母女俩顺路去超市买东西,到家时,雨才终于下起来。“我们没淋到雨,太好了。”

里沙子边开门边说。“太好了。”

文香重复妈妈的话。

里沙子有时怀疑文香是否真的听得懂,但这个时期,大人就是要尽量和孩子对话。虽然文香有时耍性子、闹别扭,实在令人伤透脑筋,但是可以像这样用话语沟通,里沙子很开心,也觉得安心。相比那些上着托儿所、已经能和母亲正常交流的孩子,里沙子总担心没上托儿所的文香表达能力有问题。“先去洗手,再吃布丁吧。”里沙子边走向走廊另一头边说。“吃布丁!”文香奔向盥洗室。

里沙子拉开窗帘,她望着雨落在低矮的屋顶上,和文香一起吃布丁。里沙子打算吃完布丁后,就哄文香睡午觉。要是不想睡,就让她看租来的DVD,然后趁这段时间,打扫家里、放洗澡水、准备晚饭……尽管里沙子总是在心里拟定时间表,却往往无法顺利执行。

里沙子是在二十九岁那年,也就是四年前结婚的,经由朋友的介绍,她嫁给了比她年长两岁、任职于家具装潢设计事务所的山咲阳一郎。两人初次见面是在一个气氛轻松的聚会上,没什么相亲的感觉。聚会上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随即开始约会。两人在交往差不多一年的时候聊到了结婚的话题,又过了半年就结了婚。

刚结婚时,里沙子并没有打算辞掉工作。任职于童装公司的她虽然不是非常热爱这份工作,但也没有想辞职的念头,只是漠然地想着和其他女同事一样,怀孕的话就请产假,然后再复职吧。

婚后,里沙子很快便有了身孕。本来想在快临盆时再请产假,但开始孕吐后,她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继续工作。好几次通勤时,里沙子都因为贫血觉得不适,担心再这样下去连顺产都很困难,这让她每天都很不安。她向朋友们倾诉了这些顾虑,大家都说再过一阵子就不会孕吐了,只要进入安定期,心情也会跟着沉稳许多。里沙子听了朋友的话后稍稍宽心,但不久又开始担心别的事。“也许我真的没法像其他女同事那样,休一年产假就复职,兼顾工作与家庭。虽然其他人都是这么做的,但这并不代表我也能办得到。”随着肚子里的宝宝越长越大,里沙子的这种不安也在扩大。

里沙子和老公阳一郎商量,说想等孩子长大一些再回去工作,在此之前,先当个全职主妇。阳一郎表示赞成,说等孩子上了小学,经济形势可能也就好转了,到时候像里沙子这种有职场经验的女性肯定很好找工作。听了这些,里沙子下定了决心。进入安定期后,她毅然辞了职。

这三年来,她不止一次后悔那时的选择,也常常受不了一整天都要与孩子相处的生活。里沙子和住在新潟的双亲关系不太好,也没理由请还在工作的二老帮忙带孩子。有时面对哭个不停的文香,里沙子不仅无法去抱她,连自己也忍不住落泪。住在市郊浦和区的婆婆曾担心地登门探访,也曾让里沙子母女去她家留宿。面对不论怎么哄都“不要不要”地叫个不停的文香,里沙子甚至打过她一下——当然没对任何人说过。她也对文香大吼过。有时,里沙子会在夜半独自哭泣,懊悔自己那时放弃工作。她还为此买了一本就业信息杂志。但是,每当把孩子托付给保姆照顾而自己出门,又会觉得不安,结果往往是比计划更早就回家,里沙子有时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果然陪伴在孩子身边是对的,最近里沙子看着文香的睡脸,总是这么想。可以目睹孩子睡梦中翻身的瞬间,从爬到学会站的瞬间,还有那双小脚第一次踩在大地上的瞬间。孩子生病、身体状况不太好时,母亲比谁都能更早察觉,也因为陪伴在孩子身旁,才能做出最好的判断,及时行动。但是里沙子觉得,这样自己肯定无法专心工作吧。即使待在公司也是魂不守舍,结果肯定会连连出错,频频给周遭的人添麻烦。

入夜后,雨依旧下个不停。刚才收到阳一郎告知今晚可以早点回来的信息,虽说是早一点,也要八点前后。六点半多,里沙子先带文香吃完饭,在文香的捣乱下收拾完,才开始准备晚饭。文香在一旁又是抱住里沙子的大腿,又是撒娇个不停。虽然很碍事,但一直让她看DVD也不太好,里沙子只能赶紧念书给她听。

八点前,传来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文香冲向了玄关。里沙子听到她用全身力气大叫“把拔(爸爸)!”“噢!小香,好想你呀!今天做了些什么啊?”“今天啊,今天和妈妈吃了布丁!然后……吃布丁!”走廊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近,里沙子不由得浮现笑容。“洗澡水备好了吗?”“回来啦!”里沙子隔着厨房流理台,喊了一声,“刚才已经按下去了,应该快好了。麻烦你看一下啦!”“好。”

就在这时,通知洗澡水已经达到温度的简短旋律响了起来。“小香!我们来洗澡澡吧!”走廊另一头传来阳一郎的声音。“洗澡澡!”文香回应。

里沙子听婆婆说,阳一郎曾表示和小香一起洗澡是他一天中最期待的事。当然不可能每天都这样,毕竟阳一郎时常晚归,有时还要应酬,里沙子真心觉得能和会说这种话的人结婚,真是太好了。

帮小香洗好澡、哄她入睡后,已经将近九点了,阳一郎总算能坐下来吃饭了。“最近她都乖乖睡觉,让我省了不少力气啊!”阳一郎边将啤酒倒入玻璃杯边说。“她真的越来越乖巧呢!对了,明天要带她去参观若叶幼儿园。”“嗯?是怎么一回事来着?”“唉,前几天不是跟你说了吗?就是车站对面那家幼儿园,在儿童馆认识的妈妈们很推荐那家呢!我已经打电话登记了,明天带她过去看看。”

里沙子一边摆餐盘,一边解释。那所幼儿园是最佳选择,采用蒙(2)特梭利教学法,有专属的游乐场,名声很好,从网站上看园内的气氛也不错。当初决定搬进这栋公寓时,里沙子便很中意那所幼儿园。当然不单是因为幼儿园离家很近,徒步可达,公寓附近绿意盎然、有好几座公园也是他们决定搬来这里的理由。这里位于东京市郊,不论是公寓租金,还是独栋房屋的价格都比市内便宜许多。所以夫妻两人商量后决定,先租房住个几年,存好首付后再买独栋的房子。

可想而知,这所幼儿园很热门,虽然没有入学考试,但每年都会因为申请入学的人数过多,而采取抽选的方式接收学生。里沙子只能祈祷足够幸运被抽中,但要是没被抽中,势必得另觅他处。最近里沙子就在忙着找候补,又是站在围栏外观察,又是上网搜寻信息,一旦发现差不多的,便去参观比较。“是吗,出了结果记得告诉我哟。明天要是天放晴就好了。”“就是呀!真想把洗了的衣服晒一整排。”

里沙子坐在喝酒的阳一郎对面,总算有空吃晚饭了。明知这么晚才吃饭容易发胖,对身体也不好,但对于里沙子而言,能在一天即将结束时和另一半闲聊几句,非常宝贵。反正她也习惯了饿到这会儿才吃饭。

当她将朋友那句“男孩子好结实”说给阳一郎听时,两人都笑了。听到阳一郎聊起自己小时候的蠢事,里沙子又笑了。两人还谈论起暑假想去哪里玩;阳一郎学文香讲话的逗趣样,说起文香洗澡时的可爱模样,两人又相视而笑。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里沙子有时会这么想。在背上房贷,教育费又成了头痛的问题之前,要是这样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第二天,参观完若叶幼儿园,里沙子牵着嚷嚷着肚子饿的文香回到家时,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封收件人是自己的信,那封信和好几张广告传单一起被塞在信箱里。如今人们都用网络沟通,自己很少收到信件了。里沙子瞧了一眼信封,不由得“啊”了一声。

是法院寄来的信函。

里沙子进屋后,放下手上的东西,拆开信。信上写着自己被选为候补陪审员,六周后需要前往法院参加一场刑事审判。问题是,一大早就要开庭。这封语气恭谨客气的信函反而让里沙子觉得受到了威吓。“什么嘛……”里沙子只觉得无言。“妈妈,怎么了?妈妈。”文香抱着妈妈的腿问道。里沙子从没想过这种事会落到自己头上。

里沙子当然记得。

去年秋天,她也是像这样突然收到一封信函,得知自己被选为明年一整年的候补陪审员。当时里沙子将这件事告诉了下班回家的阳一郎,想听听他的看法。“候补也不一定会被选上,不是吗?”阳一郎说,“我是不知道有几个人候补,但也不用这么在意吧!”“也对,反正我抽签没什么好运啦!”里沙子笑着回应。话题就这样告一段落,终日繁忙的日常生活让她完全忘了这回事。里沙子又“啊”了一声,她想起当时信封里还塞着一张调查问卷,八成是要填一年中哪个月份不能参加之类吧。要带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哪有空担任这种差事啊!里沙子很想大骂。难道那张调查问卷自己忘了寄回吗?所以被当成是默认了?

难不成会被抽中吗?里沙子突然觉得心头一沉,要是被抽中的话,该怎么办呢?“妈妈,妈妈,人家想吃东西!”

文香拉着里沙子的上衣,快哭出来似的说。“啊,对不起,对不起,妈妈马上做饭啊!”

里沙子将信塞进购物袋,急忙走向厨房。“我不懂法律,也不知道审判是怎么回事,根本不想扯上这种事。不,这不是重点,上面写审判自八月二日起为期十天,这段时间谁来照顾文香呢?”“还是拒绝吧。”里沙子赶紧用早上备好的食材做了那不勒斯风味意大利面,一边和文香一起吃面,一边心想这种事应该可以拒绝。“妈妈,好好吃呀!”

嘴巴四周红红的文香笑着说。面汁溅得桌上到处都是,里沙子将掉在桌上的热狗肠塞进女儿嘴里。文香最讨厌的青椒已经被切得很细了,却还是被她灵巧地挑了出来,堆在餐盘边。明明连不把食物掉在桌子上都做不到,为什么这种事特别在行?里沙子并没像平常那样碎碎念,而是继续吃面。

里沙子被女儿缠着,洗好碗盘后又念绘本给她听。把明明想睡又不肯睡的文香哄睡着后,她坐在餐桌旁愣愣地望着窗外。电线,还有矗立在稍远处的大楼,被雨水朦胧了身影,这番景象让里沙子的心情越发沉重。她拿起那封信函,确认一下内容后,从包里掏出手机。

收到阳一郎告知今天九点多才到家的信息后,里沙子不到七点就和文香一起吃了晚餐,然后帮她洗好澡,自己也简单梳洗了一下,九点就哄她上床睡觉了。结果,陪在女儿床边的里沙子也睡了过去,睁眼时突然发现走廊那边有灯光。“啊,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里沙子来到饭厅,瞧见阳一郎站在厨房流理台旁翻找吃的。“这个可以吃掉吗?”

他一手拿着罐装啤酒,一手指着用保鲜膜包着的一道菜。“我来热一下,你先坐吧!”

里沙子开火热锅,将菜放进微波炉。电饭锅上的电子时钟显示的时间是九点三十九分。

里沙子很快便端菜上桌,自己也拿了一罐啤酒还有杯子坐了下来。她倒了一杯啤酒,喝了一口,说:“你还记得之前收到的那封有关陪审员制度的信吗?”“哦,那封信啊,记得。”“没想到今天又收到了。”里沙子将放在餐台的那封信拿给阳一郎看。阳一郎右手没有放下筷子,直接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通知函。“哦,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还真的会寄来啊!”“我想拒绝,就给他们打了电话……”“嗯。”“但他们说还只是候补,听完我才回过神来。刚看到信时吓了一跳,还以为已经被选上了。”“哦,是吗,还没决定呀。”

里沙子拨了印刷在信封上的咨询电话,表明自己想推辞担任陪审员一事,电话那头的服务人员却回答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明明服务人员的语气亲切又有礼貌,也没有说出什么难以理解的词汇,但里沙子就是觉得有种莫名的威吓感。虽然她试着辩称自己有个还没上幼儿园的小孩要照顾,又没有可以代为照顾的亲戚,对方却一再表示不能因为这样的理由而拒绝,因为很多人也有小孩要照顾,还是被任命成了陪审员;况且应该找得到暂时代为照顾的托儿所,也有人拜托朋友或自家附近的托婴中心,总之对方一派说教的口吻。不过,对方听完里沙子拒绝的理由,回答完问题后,倒是说了一句安慰她的话:“你还没有被确定为陪审员。”至少目前只是“候补人选”。对方还说,在开庭当天早上,会有五十位到一百位候补陪审员报到集合,审判长、律师和检察官面谈后,从中挑选六位,对方也告诉里沙子,要是真有什么不得不拒绝的理由,可于面谈时提出。“嗨,既然有那么多人候补,就不用太担心啦!”

里沙子将事情的经过说完,把信搁在一旁,继续吃饭的阳一郎回应道。“所以说我收到信时很焦虑,都没看清楚上面写着候补。但万一真的被抽中,该怎么办?”“孩子交给我妈带就行啦!”“可是……算了,还是相信自己一定不会被抽中吧。反正我抽签一向没什么好运气啦,”里沙子笑着重复了上次的话,“第一天无论如何都得请别人帮忙照顾小香,所以能早点联络就尽量早一点吧。”

虽然是六周后的事,还是得早点告知常常和朋友一起看戏、旅行的婆婆。一如既往,婆婆没有丝毫嫌烦,还说那天会空出来,很高兴小香要来,也对里沙子被选上这种差事深表同情。她也安慰里沙子,反正是从好几十个人当中选六位,肯定没那么巧的。听到婆婆这么说,里沙子的心情总算轻松了许多。“要是真的被抽中了,可就麻烦了,”阳一郎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再喝一罐好呢,还是吃点饭?”他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似的喃喃自语,“反正时间还早,吃点饭吧。”说完随即站了起来。“我来就好。”里沙子起身,走向厨房,添了一碗饭。要是真的中选,该怎么办?随即她意识到自己又钻牛角尖了,赶紧在心里喃喃自语:现在想这么多也没用吧。反正有人就算看了天气预报,知道会下雨,还是不带伞。“可以帮忙开个电视吗?”阳一郎边扒饭边说。里沙子起身打开电视。这个时间,阳一郎总会看同一档新闻节目。帮他换好台后,里沙子回到厨房泡茶。脑子里掠过再喝点啤酒的念头,但她没有打开冰箱,而是将水壶放到了炉子上。

里沙子还是很在意。第二天和文香吃完午餐,出门散步时,她顺道去了趟书店。她在找关于陪审员的书,意外地发现这类书的数量还不少。文香独自走到童书区,直盯着摆在那里当作装饰的玩偶,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摸;里沙子确定女儿乖乖地待在那里,才安心地看向书柜。《我们能从陪审制度学习到什么》《如果我被选为陪审员》《一目了然!审判》等,有附插图的书,也有密密麻麻都是字、看上去就艰涩难懂的书。里沙子先挑了一本看起来比较简单的站着看,无奈读了一会儿就看不下去了。每天从早上十点到下午五点都要出庭陪审,想到连续十天都要把文香托给婆婆照顾,她就觉得不好意思。虽说可以拿到出席费和车马费,但要是雇临时保姆,这笔钱肯定就这样没了。况且上面写着在审理过程中,陪审员不得擅自缺席,万一文香突然发生意外,或者生病,又该如何是好?

真是的,又还没被选上,充其量只是候补——里沙子这么安慰自己。

传来文香的哭声。里沙子拿着书,看向童书区,刚才还在摸玩偶的文香坐在地上哭泣。“怎么啦,小香?对不起,对不起。”里沙子抱起女儿,文香哭着指着书架上方,“怎么啦?你想看哪本书呀?”里沙子赶紧抱起女儿,让她瞧个够,文香却将脸贴在妈妈的脖子上,哭个不停。看来她不是因为特定的理由而哭,纯粹只是觉得被妈妈冷落了,想撒娇。“好了,我们走吧。今天难得放晴,我们去公园走走吧。”

里沙子拍拍远比婴儿时期更沉的女儿,走向收银台。

这一带有大大小小的公园,里沙子带女儿去了最大的一座。母女俩坐在长椅上。一些母亲将婴儿车搁在一旁,抱着小宝贝坐在铺在草地上的塑料垫上,愉快地谈笑;还有母亲带着和文香年纪相仿的孩子来玩;也有父亲和稍微大一点的孩子玩飞盘。就连雨天显得阴沉沉的树木,在阳光的照射下也闪着初夏的浓烈绿意。里沙子让坐在长椅上的文香喝了几口茶饮料,掏出包里的饼干递给女儿,又拿出了刚买的书。“妈妈,汪汪过来了耶。”“妈妈,不吃了。”“妈妈,小萌呢?”“朋友没来吗?”

里沙子一边随口回应文香,一边看书。书上写着:审判当天早上,候补陪审员们集合报到,听完说明后,再和律师、检察官、法官们面谈。倘若想要推辞,可以在这时说明理由,审核人员也会评判你是否适合担任此职。

看到这样的叙述,里沙子总算安心了,毕竟自己实在不适合担任陪审员。如果是十选六,中奖的概率很高。但要是从五十到一百人中选,肯定有人比她更适合,这当中一定有不少熟知法律,又是社会精英,知识和经验都很丰富的人。身为全职家庭主妇的她,怎么想都不可能比这些人更能胜任陪审员一职。“啊,太好了。”

里沙子将书放进包里。“妈妈,小香想回家!回家!”文香似乎不满自己被冷落,甩着饼干袋,臭着脸。“对不起啦!”里沙子捡起掉得一地都是的饼干。“我们再待一会儿吧。天气这么好,很舒服吧!对了,要不要去荡秋千?”“不要!回家,回家,回家!”

就在文香边跺脚,边发出刺耳的叫声时——“哎呀,那不是小香吗?”

有人这么喊。里沙子望向出声的方向,原来是一位在儿童馆和公园见过好几次面的母亲,她正朝她们挥手。一个小男孩——记得是叫小洋——正笑容满面地奔向她们。“你看,朋友来啦!”里沙子松了一口气,拍了一下文香的背。(1) 日本《儿童福祉法》认定的儿童福利设施的一种,享受政府财政补贴。以保障孩子健全发展为目的,有交流、游乐、学习等多种功能,可供孩子与家长共同使用。(2) 由意大利教育家玛莉亚•蒙特梭利创造的教学方式,主张培养孩子自主学习的意识和探索精神。

公审第一天

再也找不到比“冷漠无趣”更适合形容这房间的词了,里沙子思索着,环视四周。有七八十个人吧。有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也有几位看上去和里沙子年纪相仿的家庭主妇,她们果然也在偷偷打量其他候补陪审员。

里沙子今早七点出的门。五点半起床,她先打理好自己,接着做早餐给文香吃,再叫醒阳一郎。里沙子将女儿托付给住在浦和的公婆,随即前往霞关。她望着映在地铁车厢窗户上的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化妆了,不会看起来怪怪的吧?里沙子十分在意。

工作人员一走进来,等候室的气氛忽然变得紧张,里沙子也不由得挺直背脊。工作人员说明一整天的流程后,分发问卷。“接下来为今天可能被选为陪审员的各位,说明一下案情。”

有位戴眼镜,看起来二三十岁的男子有点结巴地说。

听着他那机械式的说明,里沙子有种近似战栗的惊诧,但她依旧相信自己不会被选为陪审员。

这是一起虐婴致死案。

东京市内,一名三十几岁的女性,将八个月大的女儿扔进了放满水的浴缸。丈夫回家发现后,赶紧将女儿送去医院,但还是没能挽回女儿的生命。这位女性供称:“因为女儿哭闹不停,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得已才把她扔进了浴缸。”因此,警方认定这起案件是故意行凶,并非意外,于是以涉嫌杀人罪逮捕了那名女性。

里沙子对于这起案件有印象。实际上,她是边听说明,边想起来的。

虽说类似的虐童新闻几乎每天都有,一不小心就会搞混淆,但里沙子的确记得在报纸上看到过这起案件。她清楚地记得,读到“把女儿扔进浴缸里”时,自己皱起了眉。

要和法官一起审理在报纸、电视上看到过的案件,这让里沙子第一次有了成为陪审员的感觉。坐在这里的其他人,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听工作人员淡淡地叙述这起令人心痛的案件的呢?里沙子悄悄地环视四周,不小心和几个人对上了眼,赶紧看向前面。

说完案件经过后,接下来就是填写刚才发下来的问卷。

问卷上印着“你与这起案件的被告、受害者有无关联”“你或你的家人是否曾卷入类似案件”“你是否见过受害者”等一连串问题。

里沙子当然不认识被告和她的丈夫,就在她要这么写时,突然觉得心跳加速:没事的,我应该不会被选上。

接下来是面谈时间,工作人员喊了十几个名字,被叫到的里沙子有点不安。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有人一脸不安地和别人交头接耳,里沙子也想找个人说话,最好是年纪相仿、同样有小孩的女性。无奈身旁只有戴银框眼镜的中年男子,还有一副拒绝攀谈的样子、不知在记什么笔记的女人,以及看起来年过半百的男性,里沙子实在开不了口搭讪。

就说自己的孩子年幼,又体弱多病,实在没有人可以帮忙照顾吧。但要是谎言被拆穿的话,恐怕会挨罚。里沙子不停地想着这些事,更确信自己不会被选上,因为比自己合适的人多的是,何况——

没错,我和被告女性的立场相近,她也是在家育儿的全职家庭主妇。虽然孩子的年龄不同,但八个月和两岁十个月也很相近了,所以面试人员一定会认为我无法做出公平公正的判断。

没错,所以一定没问题的,我只要清楚地告知面试人员就行了。

于是,被叫到名字的里沙子站了起来。

围着大桌而坐的陪审员一共八位,其中有包括里沙子在内的两位候补陪审员。靠窗一侧坐着三位法官,正中央是一位满头白发、较为年长的法官,右边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左边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法官,由她先面带微笑地做了自我介绍,接着是另外两位。里沙子一边听着他们迄今处理过的案子,一边偷偷地环视其他陪审员。

一位是四十多岁、一身西装、上班族模样的男人;他的旁边是顶着浓妆的年长女性,看起来五十多岁;还有一位身穿Polo衫、应该和里沙子同是三十多岁的男人;另外一位看起来还像是学生的年轻男人始终低着头;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男士,应该算是祖父辈了,一直盯着法官;与里沙子同样属于候补陪审员的则是穿着和服的阿姨。

里沙子的视线和坐在对面的女子对上,这位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的女子梳着发髻,穿着朴素的黑上衣。虽然连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但里沙子觉得她是这房间里最容易搭上话的人。

接着,陪审员们开始依次自我介绍。“我原本在电器公司上班,现在已经退休了,请多指教。”效仿第一位开口的白发男人,大家都没报姓名,简短地作了介绍。“我是家庭主妇。”“二十五岁,求职中。”里沙子也依样画葫芦:“我是家庭主妇,有个女儿。”自我介绍结束后,法官开口了:“午休时间大家可以自行去外面或是地下的餐厅用餐,发给大家的资料中,有一张标注了附近餐馆与便利店的地图。想订便当的人可以跟我说一声,那沓资料里夹有一张便当菜单。”

直到刚刚为止都在讲述过往案件的女法官,突然一本正经地说起这些事,里沙子抬起了头。她翻了一下放在每个人面前的资料,里面的确夹着一张复印的便当菜单。听了半天诉状、量刑、判例等不太熟悉的词语后,里沙子像见到救星般盯着菜单上那些浅显易懂的文字。

共有四款便当,都是五百日元。分别是果醋猪肉套餐、马鲛鱼西京渍物便当、毛豆干贝饭便当、幕之内便当。配菜有果醋猪肉、炸烧卖、马铃薯沙拉、芝麻酱拌四季豆、醋拌菜丝,没想到还挺丰盛的。

现场气氛顿时缓和不少。“我要订便当,三号,谢谢。”“好便宜啊!我要一号。”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结果全都订了便当。“既然大家都要吃便当,就借此机会来互相熟悉一下吧。”

随着老法官的这句话,午休时间开始了。感觉得出来三位法官试图缓和气氛,于是众人开始谈笑,讨论起各自的便当。“我还以为会听到很多难懂的法律术语呢。”五十多岁的年长女性说。“自从采用陪审员制度后,真的改变了许多。”年轻男法官说。“不用担心,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的,依你们的社会阅历来判断就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社会阅历的女法官说。

里沙子并不饿,但又觉得不吃很可惜,只好挑拣着吃起果醋肉便当。

吃便当时,总是有人主动聊几句,气氛还算融洽,但一吃完便当,顿时变得很安静。“我去抽烟。”四十多岁的西装男子出去抽烟了,求职中的年轻男子则戴上耳机,看起了手机。里沙子拿着手机,来到走廊,想看婆婆有没有发信息过来,结果一条也没有。她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发条信息问问,却想不出来写些什么。里沙子抬起头,瞧见那位看起来四十岁上下、比较搭得上话的女人正站在不远处玩手机。女人将手机塞进包里后,也发现了里沙子,随即露出无奈的笑容。“还真是伤脑筋呢!”她主动搭讪。“就是呀!”里沙子也附和。“看来得向公司请假了,真没辙。”“你还要工作吗?那真是挺辛苦的。我现在虽然不用工作,但孩子还小。”“为什么净是选些像我们这样分身乏术的人呢?”女子一脸认真地说,“明明多的是那种已经退休、博学多闻的人,不是吗?”“倒也的确挑中了一些博学多闻的退休人士,”听到里沙子这么说,女子笑了,“而且啊,我还以为会是很小的案子。”“就是啊!真压抑。要是我也只是候补就好了……候补陪审员就算中途缺席,应该也不碍事吧。”女子越聊越起劲。“我在报纸上看过这件案子。”“是吗?我倒没印象。也许是忘了吧。”说着,女子突然转换了话题,“会不会有规定说我们不能互相透露自己的名字呀?”“肯定没有吧,毕竟每天都要碰面,要是一直都不说名字也挺奇怪的。我叫山咲里沙子。”“我叫芳贺六实,请多指教。”

六实点头行礼,里沙子也赶紧回礼。“你是从事……”里沙子正想问对方的工作时,工作人员请大家尽快回到评议室。里沙子和六实对视了一眼,同时露出无奈的表情,走了回去。

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刚选出来的陪审员列队跟在审判长、法官身后走进法庭。里沙子向另一位同样也是候补陪审员的女士轻轻点头,打声招呼。

一走进法庭,里沙子便被肃穆的氛围震慑住了。“好想回家……”里沙子刚坐下就产生了这个念头。旁听席约有四十个位子,大半都有人落座。分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里沙子觉得这里充满了从未体验过的氛围。“如果我是坐在那里,感觉肯定不一样吧。”她这么想着,瞄了一眼旁听席,恰巧与某位旁听者的视线对上,里沙子赶紧低头。

看起来像是律师的一男一女前面坐着一名女子。“啊,她就是这起案件的被告人。”里沙子想。

全体起立,审判开始。法官要求被告人往前站。

里沙子直瞅着站在面前低着头的女子。她穿着白衬衫搭配灰色长裤,一头微卷长发掩住了她的脸。法官询问她的名字与出生年月日时,她总算抬起头。“安藤水穗,一九七四年五月十日生,无业,住在……”

是位皮肤白皙、长相端正的女子。细长的双眼、直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要是化了妆的话,肯定更好看吧。里沙子这么想着,从女子身上移开了视线。

认识她的人都无法相信她会做这种事。邻居接受电视台采访时也是这么表示的。“她人很好啊!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她很有礼貌,见到人都会打招呼……”

里沙子现在也是这么想,因为面前这位叫安藤水穗的女子看起来和一般人无异,或许正因为如此,里沙子才感到恐惧,以至于无法一直看着她。

她真的就是一般人。如果自己在周遭净是素昧平生之人的场合下,遇到这位名叫安藤水穗的女子,里沙子也许会主动向她搭讪,因为两人年纪相仿,她长得又秀丽。

不过,正因为她看起来很普通,才让这起案件在里沙子心中多了许多真实的色彩。案发当时,这位名叫安藤水穗的陌生女子双手抱着婴儿,那股温热感、柔软感,像切身记忆般在里沙子的双手间扩散开来。她的耳畔仿佛回荡着婴儿的哭声,那肆意的、永远也不会停止似的哭声。浴室的湿气与味道,甚至连脚底踏在毛巾上的触感都能感受得到,就像自己正抱着一个哭个不停的婴儿,站在那里。

接着,双手突然感受不到婴儿的重量了,眼前只剩十指张开的双手。

里沙子紧闭双眼,又睁开,跃入眼底的是日光灯照射下的房间和一堆陌生面孔。

振作点啊!里沙子像在说给自己听。已经开始了,所以无法中途下车。

文香在做什么呢?里沙子边听着行使缄默权的说明,边思索。昨日午后自己和文香一起前往儿童馆的记忆竟像是遥远的回忆,一段不可能重返的往日时光。

对于审判一事,里沙子可以说是门外汉。虽然听过简单说明,也读过相关书籍,却还是没什么概念,她只好集中精神,听着审判长说些实在听不太懂的话。坐在水穗对面的检察官——那模样让人想起连续剧里常会出现的女强人,穿着合身的条纹西装,年纪应该是四开头的——滔滔不绝地说着话。里沙子没想到,检察官的话自己居然都听得懂。

女检察官再次强调水穗是蓄意杀人。

水穗的女儿凛生于二○○八年十二月。虽然夫妻俩开开心心地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但水穗表示,回家后,凛连续好几天都吵闹着不睡觉。被女儿折腾得痛苦不堪的她甚至抱怨自己根本不想生小孩,这是把凛接回家后不到一个月的事。

丈夫也尽力帮忙照顾孩子,但惨剧发生之前,刚好他任职的房地产公司内部改组整编,而他又要忙着准备资格考试、加班等,常常很晚才回家。尽管公司内部调动与资格考试都是水穗生产前就发生的事,但她总是埋怨丈夫不帮忙,怨叹自己的人生被逼得乱七八糟。由于水穗和原生家庭相处不睦,丈夫只好向自己的母亲求援。婆婆来帮忙带过好几次孩子,但水穗频频以“她嫌我抱小孩的姿势不对”“再这样下去就要被那个人吃得死死的了”为由,拒绝婆婆帮忙。

凛逐渐长大,却总是不肯乖乖睡觉,哭闹不停,怎么吃都还是瘦巴巴的。种种育儿挫折让水穗失去了自信,也就对女儿萌生恨意,总想着要是没有生她的话,自己就可以过上想要的人生了。

丈夫回家不是看到女儿躺在卧室的床上哭闹,妻子却坐在客厅看电视,就是凛晚上哭泣,水穗却一副想逃离女儿似的样子躲到别的房间。丈夫看在眼里,实在很担心,提议向家庭援助中心或是当地帮扶团体申请托婴、保姆之类的协助,却遭到了水穗的拒绝。丈夫只好牺牲周末,帮忙带小孩,尽量让水穗有喘息的空间,但情况却始终未见改善。

凛六个月大时,丈夫发现女儿的脚和屁股上有掐、打之类的伤痕。水穗在丈夫的质问下坦白自己曾经对孩子施虐,也保证不会再犯,但那之后女儿身上还是频频出现抓痕、红肿之类的伤。担心不已的丈夫向朋友倾诉烦恼,也听从友人的建议申请了保健师上门访问,访问日就订在八月十二日,也就是惨案发生的两天后。

水穗以“婴儿比想象中更难照顾”这样幼稚又自私的理由,放弃为人母的责任。而且一想到女儿越长大就会越有主见,也就越不受控,她对凛的恨意更深了。再者,她很害怕别人察觉自己厌烦照顾孩子一事,所以强烈排斥婆婆和其他人的介入与援助。

从惨案发生后水穗和丈夫的对话,以及案件发生前,她一如平常地做家务,还和朋友通过电话来看,她不是没有能力判断自己做了什么事,也不是缺乏自控力,没办法克制自己的冲动。

身穿西装的女士利落地念着这篇偶尔蹦出几个生僻字的文章。与此同时,里沙子在脑中整理要点,在资料一角记下了笔记。她倒不是想积极参与审判,只是想站在自己的立场理解这起案件。

里沙子听着检察官铿锵有力的陈述,不由得想起一些事。

当年文香在医院出生,那一刻,阳一郎感动得大哭。里沙子看到老公的样子,顿时有种自己总算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的心情,也激动得哭了。一旁的护士和医生怔怔地看着号啕大哭的夫妻俩。

产后第五天,里沙子带着标准体重的文香出院,回到了当时住的地方。阳一郎叫出租车送她们回家后,便赶回公司处理事情。

和一个几天前还根本不存在的小家伙独自待在熟悉的家,那种奇妙的感觉里沙子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她当然已经有心理准备迎接新生命的到来,虽然准备工作称不上完美,但细节都注意到了,婴儿床、襁褓、玩具、奶嘴、奶瓶和婴儿车等一应俱全。但她还是觉得很奇妙,毕竟一个星期前离开这里时,这个孩子还没出现在这世上。而现在孩子就在这里,充满新鲜感地看着身边那些早已融入她生活的东西。哎呀,她应该能看见那些东西吧?要是眼睛看不见,可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里沙子就觉得眼前朦胧映着的室内光景,那电视屏幕、餐桌、装饰在柜子上的照片,在自己眼中仿佛也成了一番新鲜的光景,而且那种新鲜感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乖乖躺在婴儿床上的宝宝突然哭了,纤细微弱的哭声紧揪着里沙子的心。她赶紧抱起婴儿,好好安抚。本以为这下应该不哭了,没想到婴儿的脸却越来越扭曲,哭到脸逐渐涨红。

里沙子赶紧袒胸,让婴儿含着乳头,无奈她还是哭个不停,里沙子只好让婴儿躺在地板上,确认是否要换尿布,结果尿布没湿,也没有便便。里沙子又抱起文香,一边“怎么办,怎么办”地喃喃自语,一边安抚她。颤抖的声音,让里沙子发现自己正恐惧不已。

怎么会这样?里沙子极力否定这种情绪。为什么要觉得害怕呢?期待已久的小生命终于来到了这个家,怎么会觉得害怕呢?未免也太奇怪了。

她这么告诉自己,试图稳定心绪,可这股恐惧感却越来越强烈。在医院结识的渊泽太太、宫地太太,还有其他人应该都回家了。大家一定都自然地扮演起了母亲这个角色,可以得心应手地安抚婴儿,让小宝贝不再哭泣吧。“真是不可思议呢!”比里沙子早三天生下孩子、准备出院的宫地太太神情恍惚地说,“明明一直担心自己连孩子都抱不好,结果一下子就抱得很顺手。看来我们的体内都潜藏着母性本能,孩子一出生,那本能就发挥效用了。”“是吗?那我就放心了。”待产的里沙子和一位刚顺利生下早产儿、孩子正待在新生儿室的母亲闲聊,“一定也可以挤出很多乳汁的,因为我们有母性本能嘛,所以一定没问题的。”

里沙子想起自己说过的这些话。在她忙着哄孩子的这段时间里,太阳不知不觉西沉了。孩子却哭得越来越厉害。屋内的餐具柜、电视、阳一郎脱掉的袜子和随手摊放的报纸,都闪耀着金色轮廓。好可怕,好想逃出去,好可怕。里沙子边听着拼命往耳朵里钻的哭声,边这么想。

过了一会儿,孩子像是哭累了,睡了过去。里沙子将睡着的孩子放在婴儿床上端详起来,那如同花瓣的小嘴微张;窥看她的耳朵,明明身体还这么娇小,精巧的皱褶就已经延伸到了耳朵的最深处;打开她轻握的手,已经有了清晰的掌纹;不但会长牙,指甲也会变长。想到这些,里沙子害怕的心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内心总算涌起了收获小生命的喜悦。屋内开始变暗,但要是开灯,怕会吵醒孩子,所以里沙子没有开灯,她用手指轻抚文香的额头,小婴儿蓬松的头发异常柔软。“你是我的孩子,谢谢你来到我们家。”

总算感受到了,这就是宫地太太说的那种心情吗?太好了。看来自己体内也有着母性本能。

出院那天的奇妙心情,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新鲜感、恐惧感瞬间消失,里沙子随即开始了忙碌的育儿生活。晚上总是被婴儿的抽泣声吵醒,明明躺在婴儿床里的文香正哭泣着,睡在同一间房的阳一郎却还能睡得很熟。里沙子喂文香吃奶,文香却还是哭个不停,心想明天还要上班的老公要是被吵醒也挺可怜的,于是里沙子走出房间,在昏暗的客厅安抚孩子。好不容易哄好了,可一放回婴儿床她就又开始哭泣。婴儿的工作就是哭,里沙子如此安慰自己,又抱起孩子。结果这样搞得里沙子睡眠不足,身心疲累至极,她不由得怀疑:这孩子是故意欺负我吗?文香会不会在想“我绝不让你这家伙好好睡”呢?里沙子认真地怀疑起来。

但一早起来,她又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可笑,因为婴儿双眼清澄,怎么看都不可能有这种坏心眼。

终日睡眠不足加上疲劳过度,里沙子频频出现类似贫血的症状,于是趁文香满月体检时,自己也顺便问诊。医生建议别让孩子睡婴儿床,让她躺在母亲身边一起睡。果然,文香半夜哭闹的频率减少了许多,但里沙子只要稍微翻身,文香就会醒来哭个不停。里沙子只好侧躺,像让文香听心跳一样搂着她,但不能随意翻身的后果,就是里沙子根本无法熟睡。

里沙子看着低头坐在右侧的安藤水穗,头发遮住她那没有化妆的脸,看不见她的表情。“你一定也很辛苦吧。”里沙子心想,“其实稍微忍耐一下就能撑过去了啊!婴儿阶段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难道你的体内没有母性本能吗?”

接着是律师的陈述。坐在水穗身后的一男一女中,那位头发花白的男子起身面向里沙子等人。

他看着陪审员们,指手画脚地开始讲述。虽然这在里沙子看来有几分刻意,但他的陈述十分容易理解。

二○○四年秋天,水穗经由朋友介绍,结识了丈夫寿士。翌年初春,两人打算结婚。六月登记结婚,小两口在东京市区内的出租公寓里开始了新婚生活。那时,水穗任职于进口食品公司,寿士则是在运动用品店工作。

婚后还不到一年,两人的关系便出现了裂痕,起因是比起家庭,寿士更看重自己的兴趣与朋友。每次水穗想要和他谈谈,寿士便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大声咆哮。虽说两人交往时间不长,但印象中,寿士是个性格沉稳、脾气很好的人,所以水穗十分诧异丈夫婚后的改变,惊惧不已。有时寿士喝醉夜归,两人因此发生口角,丈夫还会爆粗口。

婚后第二年,水穗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婆婆开始担心媳妇的身体有问题。于是水穗在丈夫的陪同下,一起去妇产科做了检查。当医生说其实夫妻俩的身体状况都很正常时,水穗心想,或许有了孩子,就能够改变寿士的生活作息,改善夫妻关系,于是主动向丈夫提出想要孩子的心意。寿士只说,如果水穗想在孩子长大前辞去工作,专心育儿、操持家务,自己就要换个收入较高的工作。至此,两个人对要孩子的态度都变得积极起来。他们接受专业咨询,看了三次门诊后,水穗顺利怀孕,于二○○八年十二月生下女儿凛。

可水穗没想到自己的期望落空了。她和刚出生的孩子出院回家后,丈夫还是经常不在家,理由是被孩子整夜整夜的哭声吵得无法入眠,影响工作。寿士倒也没有完全不照顾女儿,却也仅止于心血来潮,所以实在没帮上什么忙。再者,水穗很怕丈夫大发雷霆,不但不敢提出任何意见,也不敢向丈夫倾诉烦恼。

至于水穗为什么没有向丈夫以外的人求助,而是全都闷在了心里,也有她的理由。

不论婆婆,还是体检时的保健师,都和水穗说,她的女儿在情感表达方面似乎不如同龄孩子那么丰富,有些发育迟缓。这些无心的批评让水穗深感迷惘,她也变得对别人的意见感到不安,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不如其他母亲。因此,她不敢向相关政府单位、专业保姆等咨询,怕只会换来更多批评,久而久之就放弃寻求外援了。

在只有婴儿相伴的孤独日子中,感觉自己被逼至绝境的她曾向学生时代的几位朋友求助;虽然有育儿经验的朋友曾去她家拜访,听她诉苦,并给予了一些建议,却还是无法减轻水穗内心的重担。

就算孩子哭个不停,也没有抱起来哄慰的力气。水穗向好友坦白自己没有自信能照顾好孩子,好友觉得她可能患上了产后抑郁症,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六月时,水穗去了自家附近的诊所,挂号时她想到,丈夫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暴怒,于是,担心被臭骂的她临阵退缩,打道回府了。此外,案件发生约一个月前,水穗通过丈夫的手机发现他和前女友又开始往来了。万一寿士要求离婚,只剩自己和女儿相依为命,又该如何是好呢?水穗想到这些,更加忧心了。

水穗不太记得案发当天的情形,只记得寿士发来信息,说马上到家。水穗心想,得赶在丈夫回来之前帮女儿洗好澡才行,所以去了浴室。但当时是在重新放洗澡水,还是在加热,现在她已经想不起来了。接着凛又开始哭闹不停,害怕惹恼寿士的水穗只能一边哄女儿,一边察看洗澡水准备好了没有。再之后的情形她就完全不记得了。一回神,她才发现寿士正用力摇着自己,耳边响着丈夫怒骂自己想要杀害女儿的吼叫声。被育儿的疲累逼得喘不过气的水穗并没有杀害女儿的意思,她只是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在抱着女儿的手松开时,她无法控制自己。

律师表示,检方之所以没有掌握这段细节,是因为在案件调查阶段,水穗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杀了孩子的事实,所以没力气为自己辩驳,她只是在取证官的有意引导下被动地回答问题,给出了并不是出于自我意志的供述。

在资料上记笔记的里沙子抬起头,看向水穗。她依旧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看不见表情。

里沙子没想到控辩双方的意见竟有如此差异。但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被选为陪审员的人都知道这种事吧。里沙子这样想着,瞅了一眼身旁的男子,无奈他面朝前方,看不见他的表情。

刚才女检察官那番陈述将水穗说得像是恶女,现在听到的律师说明却又让人觉得她是个可怜又柔弱的母亲,就算她那不体贴的丈夫成了被告也不奇怪。

问题是,会有这种事吗?里沙子不停地思索。仅仅是丈夫不够体贴,医护人员又说了让她深感不安的话,就能让水穗受伤到这种地步,导致她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吗?

想到这里,里沙子差点“啊”地叫出声来。倘若这里不是法庭的话,她恐怕真的会叫出来吧。

好几个声音重叠着在她的记忆中浮现。“只要让宝宝吸一下乳汁就出来啦,很简单的。”“你该不会偷吃了巧克力吧?”“不能因为怕痛就偷懒不按摩哦!”

为什么忘了呢?怎么会忘了呢?

从法院回家的路上,里沙子回想着这些事。一旦忆起,忘记的事就会像串珠般接连不断地蹦出来。

生产前,里沙子参加了社区里开设的“妈妈教室”——实际上是“准妈妈教室”。不论是那里,还是后来负责接生的医院,都鼓励母乳哺育。听说喝母乳长大的婴幼儿更不容易有哮喘之类的毛病,而且母乳可以促进孩子脑部发育。对母亲来说,也会因为哺乳而降低罹患乳腺癌、子宫癌的概率。医院也提出了一些精神层面的观点,总之,哺乳可以让母子之间的联系更深,母亲可以感受到身为人母的喜悦,而且孩子就算长大后,也会清楚地记得被母亲抱在怀里、吸吮母乳的感觉。

生产之前,里沙子对这些事都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想:“噢,原来如此啊,既然这样,那就给宝宝喝母乳吧。”既没有绝对坚持,也没有排斥。

无论是“妈妈教室”还是医院,都有教准妈妈如何按摩乳房的课程。里沙子学完后一直坚持在做,因为做起来很轻松,也很自然,就像怀孕后会变得不想吃刺激性的食物一样。

生产后,起初也没有什么恼人的问题,虽然按摩乳房、疏通乳腺时痛得直流泪,但乳汁马上就能顺畅地分泌了。“对了,那是哪次复诊时的事来着?是产后一个月,还是更久一些?”里沙子忘了具体的时间,只记得那次医生说,因为摄入的母乳不足,所以婴儿的体重没有增加。

当时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心想有足够的母乳当然最好,如果真的没办法,至少还有配方奶这个选项,但她明白这么想不太好。

于是,里沙子一听说有促进乳汁分泌的饮食方法,就会乖乖尝试;听说生奶油和巧克力有碍乳汁分泌,不论多想吃也会忍住口腹之欲;听闻坐月子时不能着凉,就让自己穿得像冬天的登山者一样厚重,还在身上贴了好几个暖宝宝贴;听说花草茶对身体好,也赶快买了回来,喝到恶心为止。只要一预约上,里沙子就会跑到生产时的那家医院复查乳房,也忍痛按摩胸部,还大老远地跑去逗子市参加哺乳育儿讲座。“母乳能促进孩子的脑部发育。”第一次在“妈妈教室”听到这句话时并不觉得可怕。但后来里沙子好几次想起这句话,竟深感恐惧。因为“脑部发育”这词比子宫癌、哮喘等疾病听上去更令人害怕。要是孩子因为自己成了笨蛋,那怎么办?要是因为我的问题,孩子不会念书、功课很差,怎么办?要是因为我……“其实配方奶也不差。”身边从没有人这么说过。但我记得婆婆或是“妈妈教室”的讲师说过:“只要让宝宝吸一下乳汁就出来啦,很简单的,母亲的身体就是这种构造。”“不能因为怕痛就偷懒不按摩哦!”说这话的是保健师,还是护士来着?“你该不会偷吃了巧克力吧?”这句话我记得,是老公说的。明知这句是玩笑话,那时还是气得想要离婚。

大部分朋友采用的都是母乳哺育。“有一次我忍不住偷吃了芝士烤菜,结果乳汁突然没了。后来每餐都吃山药,才终于恢复正常。”里沙子听到朋友的亲身经历,立马跑去买了山药。“我是没有乳汁出不来的困扰啦,可是胀奶胀得痛死了。”也有朋友这么说。但比起在疼痛上的共鸣,里沙子反而对那句“没有乳汁出不来的困扰”更加耿耿于怀,羡慕到有些憎恨的程度,甚至因此减少了和这位朋友的往来。

在产后将近一年的时候,里沙子才终于想通了,觉得搭配配方奶给孩子喝也行。起因是什么呢?里沙子回想那时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带宝宝回医院体检时,偶然遇到了对母乳抱有偏见的母亲吧。对了,还遇到过聊不到几句就突然哭出来的年轻母亲。她是为什么哭来着?应该是因为乳汁分泌不足吧。对了,记得在体检时,有位年纪比较大的护士对她说:“这孩子的表情好像没有其他同龄孩子那么丰富呢,怎么回事啊?是不是看电视的时间太长了?”那位年轻母亲好像是因为这番话而哭的吧?

不对,那个听了这番话哭泣的人,是另外某个母亲,还是我自己呢?

自己的记忆竟然如此模糊,里沙子虽然觉得惊讶,却也能理解。因为那段日子忙碌到脑海里的记忆都斑驳了。除了为哺乳烦心之外,还要成天担心孩子会不会一不小心从沙发上摔下来,还曾被孩子上吐下泻的情形吓得六神无主,不然就是孩子高烧不退,只好深夜直奔医院挂急诊。虽然阳一郎多少会帮忙,但他白天上班不在家,又常晚归,里沙子难免觉得沮丧、绝望,感觉自己孤立无援。撇开这些不谈,晚上要是不睡在女儿身旁,她就哭个不停,所以里沙子总是处于睡眠不足、脑袋昏沉的状态。

里沙子想起同样生了孩子的朋友们。她们有些是里沙子上学时的好友,有些是同事。其中一位比她早一步生下孩子的朋友说过:“我们家这个特别好养。人家不是说孩子出生后好几个月,母亲都得每隔两三个小时起来喂奶吗?可我们家这个不但晚上很少醒,白天也不怎么哭呢!”

里沙子总觉得对方该不会是在暗讽“你们家孩子很奇怪”吧?若非如此,实在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骄傲的。后来,对方又说:“我还有点担心呢,据说小的时候太乖,长大了反而会变成问题儿童。”里沙子下意识地想:“那就变成问题儿童好了。”随后,她又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错愕,努力想要抹去这个念头,却始终无法完全消除。(1)

从霞关经银座到上野换乘JR线,不到一个小时便到了浦和站,从浦和站到公公婆婆家还要再搭十五分钟的公交。不论是在上野换乘的JR线还是后面搭乘的公交都很拥挤。

离开法院时已经四点多了,真是漫长的一天。“什么?!被选上了!”婆婆这声喊叫让里沙子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该回家了。此刻,她已经累到快昏倒了。

里沙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上。因为和被告立场相似,所以无法做出公正的判断——难道——自己在面试时没把这点表达清楚吗?站在那些西装革履、平常不可能有交集的人面前,里沙子突然吐不出半个字。那种紧张感让她回想起了毕业应聘时的场景,每个问题自己都回答得前言不搭后语。面试过后,里沙子更加坚信自己不会被选上了。可没想到紧接着就在公告栏上看到了自己的当选号码。“不过,是候补陪审员。”里沙子赶紧解释。“候补陪审员?”“不是正式陪审员。只有正式陪审员突然因病缺席之类的情况发生时,才需要替补上去履行陪审员的职责。就和‘替补选手’一样。”里沙子解释道,“不过就算正式陪审员无人缺席,候补陪审员也得每天到庭,聆听审理经过。”里沙子又补充说。她一边说明,一边想着要是被问到审理的是什么案件,该如何回答。这时,客厅里传来动画片的声音,还有文香跟着哼唱的歌声。

里沙子不想和婆婆讨论这起案件。想要撒谎,却又不知道这世上究竟都发生着什么案件。“不好意思,从明天开始要麻烦您照顾文香了。”

里沙子深深行礼,只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吧。”“不用了,我直接回去就好。”和公公婆婆聊了将近二十分钟后,里沙子带着文香再次回到浦和车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无论是往新宿还是西国分寺的电车,车程都要一个小时左右,感觉还是搭武藏野线到西国分寺比较快,于是里沙子决定在南浦和转车。终于抵达离家最近的吉祥寺站后,里沙子走进还在营业的超市买了点东西,之后又搭上拥挤的公交,八点半才到家。

幸好武藏野线的电车很空,还有位子坐,于是,在公公婆婆家吃过饭的文香睡了一觉。里沙子也是在车上收到了阳一郎的信息,说自己九点过后才回家,晚餐简单弄一下就行,要是没空,叫外卖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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