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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2 05:4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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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亚凌

出版社:中国社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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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深爱  就有多美好

有多深爱 就有多美好试读:

作者简介:

张亚凌,笔名江小鱼等,《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小小说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签约作家。多篇作品被选入各种年度选本,数十篇散文被一些省市选作中高考或各种考试阅读文,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地方语文精英教材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多篇文章被译为英文。出版散文集多部。内容简介:《有多深爱,就有多美好》一书,文章精选自美文作家张亚凌在国内外报刊发表的散文随笔,书中数十篇文章被选作中考真题及高考模拟,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地方语文精英教材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多篇文章被译为英文,深受读者喜爱。全书分为六辑,分别为:“抱抱曾经的自己”、“记住扔你到悬崖边的人”、“我同样爱你至深”、“有种茫然是大爱”、“裁剪一段时光”、“爱,不会缺席”。语言铺排成画面,动感十足;细节连缀成华章,温暖之至。《乡间小路与乡里娃娃》,工笔细描,小路柔情娃娃可爱,呼之欲出;《有些时日必须“虚度”》,看似理性之至,实则泼溅着无边的懊恼,追悔莫及;《那个人给你的爱,霸道而荒唐》,句句声讨咄咄逼人,实则是母爱的颂歌,刻骨铭记;《孩子,这就是生活的真实》,担心有母爱无法延伸到地方,便将孩子推入尴尬,触摸真实;《一辈子的修行》,薄薄的书深深的情,直击人心;《不惊扰,就是尊重》,是柔情更是理智,洞察人性……篇篇都洋溢着对生活的执着与热爱,流淌着对世事的洞明,传递着对人性的思索与礼赞。

第一辑:抱抱曾经的自己

照相的快乐

一天,春草风一般地从家里跑出来,她看看旁边没别的人,就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片,很神秘地说,给你们看我的相片。那纸片上真有一个春草,那个春草捧着个大苹果,咧着嘴巴——是在笑,可呲牙咧嘴的,一点也不像平日里那样自然好看。我们一群小伙伴,你扯我拉,都争着抢着看,以至于那纸片给弄得皱皱巴巴的。春草后来摸着变皱了的纸片直掉眼泪,说她娘要是看到相片弄皱了,非揍她一顿不可。我的脑子里第一次有了“相片”这个词儿,也才知道把自己变成这么一个平面纸片的过程叫“照相”。我跑回家给娘说我见到春草的相片了,我也想照相。娘瞪了我一眼,说照个相死贵死贵的,吃都吃不饱,还想照相,得是想挨揍了?我立马闭了嘴,娘的厉害我是知道的,吐个唾沫是个钉,绝不是吓唬的。她说啥就是啥,连爹也不敢跟她理论。我常常在大镜子前一站就是大半天,以至于娘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训斥道,得是想把自家贴到镜子上?对呀,把自己贴在镜子上不就是照的相么?于是偷来哥哥的钢笔,脸贴在镜子上,手估摸着顺着脸的轮廓画了个圈。再看着镜子前的自己,描着眼睛眉毛,画着鼻子嘴巴,还忘不了那个眉心痣。就这样,我给自己用镜子照了张相。虽然越看越难看,还是舍不得擦,在娘没发现前,喊来春草看我自个照的相,春草笑得直不起腰。后来呀,我发现,给自己“照相”其实蛮简单的,随时都可以。瞧——娘让我舀瓢水,在水缸上一闪,就照了一张相。没事就趴在水缸上,给自己照相。我的小秘密还是被娘发现了,她揪着我的耳朵训斥道,死女子,哈啦子都掉缸里了。蹲在池塘边,做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池塘里便有一个又一个活脱脱的我。那么清晰那么调皮,比春草的相片好看多了。下过雨后,到处都是积水,不用跑到池塘边就可以照相了:呲牙咧嘴地扮做鬼脸,或是做着种种滑稽可笑的动作,每一个自己都是那么可爱。遗憾的是,我的“水影相片”无法保存,人走相无。而下过雪,就不一样了。眼前一片洁白。姿势摆好后扑倒在雪地上,小伙伴们小心地将我拉起来,雪地上就留下了一个我。反反复复,姿态各异,生动活泼,乐此不疲。很长时间,我都陶醉在给自己照相的快乐里。直到三十多年前初中毕业,我才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张相片。如今忆起,竟然发现自己是“自拍”的鼻祖,不禁莞尔。

乡间小路与乡里娃娃

乡间小路熟悉每个乡里娃娃的乳名,乡间小路深知每个乡里娃娃的秘密。乡间小路知道跑得跟风一样快的是狗剩。她知道狗剩一放学就生火馏馍,还得用搌布包裹着馏热的馍送给在地里干活的娘,而后再跑回家拿个馍喝瓢水又去上学。乡间小路很心疼狗剩,可她什么也帮不上,只能让自己的身子舒展到极限,不要硌疼了狗剩的脚。乡间小路也知道最会偷懒的是拴柱。爹让拴柱取把锄头也来锄地,可拴柱却拐进苜宿地捉蚂蚱玩,用草儿串了几个蚂蚱,挥舞着蚂蚱又跟着风闹腾,以至于忘了取锄头的事。乡间小路直摇头,却也奈何不了,她想提醒拴柱,嘴巴张了几张,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发出一点声音。乡间小路还知道黑妞的秘密。黑妞嫌胖婶打了铁牛哥,满肚子的怨气,就在晌午时偷偷跑到菜园子里,把胖婶家的三排葱一根一根踩倒。还没转身又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再一根一根地扶起来。乡间小路抿嘴笑了,这小丫头还想掺和人家母子的事,谁让她喜欢铁牛哥呢。乡间小路更知道丑蛋仗着人高马大欺负瘦猴的事,知道大毛带着几个野小子偷生产队的玉米,知道狗蛋喜欢菊花老帮菊花割猪草……乡间小路知道的很多很多,可她的嘴儿很严实,谁也不告诉。实在憋不住了,就说给风,说给满地的花花草草。她知道,风跟花花草草的嘴巴也很严实。乡间小路很喜欢那些小家伙,喜欢他们在自己怀里撒欢闹腾。乡里娃娃个个都是“精猴”,对乡间小路更是了如指掌。乡里娃娃早就知道哪条小路脾性好,哪条小路脾气倔;哪条小路会严守秘密,哪条小路是把不住门的大嘴巴。乡里娃娃喜欢走东边那条小路。厚厚的浮土,就是光着脚丫子走上去也会很舒服,从来不会冒出来荆棘籽、刺角、小石块,扎痛他们的脚板。脚丫子,小手儿,都在浮土上拍打,柔绵绵,凉飕飕,跟娘亲的怀里一样舒服。乡里娃娃也喜欢去西沟边的小路上玩。沟里有几个大洞,晒得受不了或下雨了,就可以躲进去。更重要的是,路边的地里种着豌豆角,偷一大捧就能解馋。沟沿上还可以摘野葡萄、驴奶奶、刺泡、马豌豆,吃得满嘴流汁。乡里娃娃不喜欢走最西边的那条路。那条路尽是坑坑洼洼,快跑怕绊倒,慢走硌得脚板疼。乡里娃娃也想不明白,路是为了让人顺畅的走,他咋好意思像老人满是褶子的脸?一条讨人嫌的路,一见娃娃们就呲牙咧嘴满脸狞笑。乡里娃娃更不会去中间那条宽展的路上玩。人多,嘈杂,连蚂蚁都会吓跑。你推了毛蛋一把,毛蛋都没言语,就有大人训斥你“手贱”。那条大路真像个长舌妇,把你的事抖落得无人不知,往往还没回家,就想象着娘揪着耳朵的凶样。乡里娃娃还知道哪条路宽容,路边开满了好看的花儿,走在路上花香扑鼻;乡里娃娃还知道哪条路不厚道,一下雨就泥泞难走;乡里娃娃还知道……乡里娃娃其实也很皮实。被小路上的荆棘籽刺得流了血,马上把刺角的汁儿滴上去,再用浮土抹一抹,就跟没事人一样,自然也就不跟小路计较了。乡里娃娃最离不开乡间小路了,小路延伸多远,他们的小腿儿就能跑多远。乡间小路跟乡里娃娃,更像乡间上空一直飘荡着的最绵长的歌谣。

西瓜,西瓜

也不知那个大西瓜是父亲用几碗麦子换回来的。我叫它“大西瓜”是因为我试着蹲下去抱它,没抱动。真的好大好大,以至于我跑到巷子里叫来我的小伙伴们,她们也没人抱得动。跟小伙伴们玩时,谁要是不好好配合我,我就会很骄傲地宣布,“不让你吃我家的大西瓜”,她立马就跟我成了一伙。看着我老惦记那个西瓜,父亲就说,等家里来了金贵的客人,咱们就吃它。于是我最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坐在门口等亲戚。亲戚也不是你想让她来她就来的,再说了,还得是金贵的客人。想想我那时的傻样吧: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整天坐在门口的大石墩上,看见熟识的人就炫耀,“我家有个大西瓜,不让你吃”。后来呀,经常从我家门前经过的巧嘴大妈打趣起我来:翘翘辫翘翘辫,坐在门前等女婿。女婿女婿赶紧来,给你留着大西瓜。你吃瓤儿我啃皮……气得我一扭屁股跑回了家,对着镜子,一把就弄乱了朝天辫。不好意思坐在门前望眼欲穿地等亲戚了,就只能在家里死守着西瓜。西瓜就放在堂屋的角落里。没人时,我常常将它滚到房子中间,鼻子贴到瓜皮上使劲地闻,或者学着大人拣瓜时的样子,用手指敲敲,听听。快乐是需要分享的,家里没人时,我会喊来几个小伙伴,我们甚至把西瓜当玩具般满脸欢喜地在房子里滚来滚去,笑声就抖落一地。那神情,好像已经大口大口地啃着甜滋滋的西瓜了。一次,我跟几个小伙伴正滚着西瓜,被突然回家的父亲看到了,他的巴掌举得老高老高,吼道:西瓜一滚,瓤就散了,就成水了!吓得我跟小伙伴们撒腿就跑了出去。被父亲吼过,我就收敛多了,实在忍不住了,才动动它。毕竟,对一个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吃的小孩来说,大西瓜的诱惑真的无法抗拒。每天都期盼着来客人……暑假快完了,外婆来了。父亲骄傲地将大西瓜抱到房子里的桌子上,先用湿搌布擦拭了一遍西瓜皮。我跟哥哥们哗啦一下都围了上来,单单等着父亲挥刀!一刀下去,一滩臭水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着实难闻。见此情形,我撒腿就跑。直到天黑,我才溜到离家还有一大截的地方,母亲正在门口伸长脖子瞅呢。我就耷拉着小脑袋走了过去。母亲揽过我的头,很是疼惜,说西瓜哪有我闺女金贵,看把我闺女吓成啥样了。我仰起脸接了句,我还是想吃西瓜。母亲嗔怒道,得是没挨打心里不瓷实?我们,都笑了。我常常想起童年的那个大西瓜,它一定是很委屈的:作为西瓜没被人吃掉而是很嫌恶地直接扔掉,该是多么憋屈啊!而在我,大西瓜给了我一个暑假的快乐。四十年后的今天,我还常常想起它,大西瓜也算物有所值了吧?

红领巾的记忆

儿子将升入初中的暑假,将家里的红领巾整理了一下,三十八条。对,你没有听错,三十八条。忘戴了进校门前就在小商店里买一条,如此反反复复积攒下来的。一种怪怪的很不舒服的感觉涌上心头,深藏在记忆里的那条红领巾向我飘了过来。四十年前,上到小学三年级才有资格加入少先队,每个孩子都渴望戴上红领巾,——那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是五星红旗的一角。而那些戴着红领巾的大哥哥大姐姐,咋看都觉得精神抖擞神采飞扬,更不会有一个戴红领巾的孩子违反纪律站在教室外面。不知道别人如何,反正我在进入二年级后,就对戴上红领巾有了强烈的渴慕,——只要看见戴红领巾的孩子走过,总会目送其远去。我也上三年级了,心里欢喜迫切得好像伸手就能扯个红领巾戴在自己脖子上。“六一”前,老师说,每个班可以有两名学生加入少先队,必须是各方面最好的。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戴上红领巾啊。其实在此之前,我是“戴”过红领巾的,我哥的。他一回家,我就蹦着跳着闹着要戴他的红领巾。只是从不敢戴出大门,只是在没有外人进来时自家院子的后院里戴着走来走去。只能悄悄戴,被人看见感觉如同做了坏事。谁说不是?红领巾是最好的孩子才能佩戴,自己够格吗?班主任说,这两个人必须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一直给大家做榜样的最好的学生。开始吧,每个人只能写两个人名。握着笔,写谁呢?比我学习好的,只有一个,那个叫卢培智的男生。老师的题还没有出完他的答案就蹦出来了,聪明而沉默,每次考试遥遥领先。而我,一直是没有悬念的第二名。我没有迟到过,也没有上课破坏纪律被老师罚站……两个人里应该有我的。如此想着,我就写了那个男生跟自己的名字。班主任让学生帮忙当堂在黑板用写“正”字来统计票数。黑板上出现了六个人名,那个男生是票数最多的。我跟另一个同学票数相同,都是第二。班主任又说,我再征求一下其他老师的意见,看你们上课的表现,再决定谁更合适。老师还强调,上了黑板的都是很优秀的,这次没有戴上一定不能泄气……我不知道那一轮我的胜出是否有后门的成分,我的母亲就是学校里的老师,我的班主任还是我母亲的学生。我却惭愧第一轮得益于我给自己投的一票,否则,就不会有机会。是心里有鬼吧,总觉得自己不应该戴上红领巾,遇事常常问自己:我戴着红领巾,这事能不能做?说真的,戴上红领巾后,我自个都觉得彻底变了一个人:文静起来了,为班里做啥事都毫无怨言,喜欢帮助同学,不会计较别人对自己的好坏……在家里也不再任性地顶撞大人。真神奇,一条红领巾,竟然幻化为我成长路上自觉亮起的必须遵守的红绿灯!记得刚戴上红领巾那天,晚上睡觉都舍不得解下来。在被窝里光着身子戴着红领巾,如今一想起就能笑出声来。还是母亲以“在被子里会压皱红领巾的,那样明天就不好看不新了”为由,说服我解下来。解下来后就放在枕头边,入睡前我一直摸着它,满脸欢喜,就是你骂我“傻子”都不会介意的。周末也戴,天再热都戴,走亲戚也戴,寒暑假都想戴,照相更得戴。那骄傲的神情,好像自己就是全世界最棒的孩子!记得有一次割猪草,春草怂恿我:咱俩偷一窝红薯,在沟下面那个洞里一烤,咋样?说话间,春草还从兜里取出火柴给我看。我没有像往日那样立马响应,而是下意识地摸起红领巾。春草脸一红,弯下腰继续割起草来。只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喊我一道去地里了。打心底里感谢那条红领巾,它提醒我抵制了很多类似的诱惑,在我很小的年龄里,才没有走太多的弯路。那时没有卖红领巾的,就是参加少先队那天佩戴的那条,得戴到小学毕业,对红领巾的珍惜可想而知了。绝对不会为了方便把红领巾解下来坐在屁股下,也不会把红领巾变成斗鸡用的物件,更不会上学忘了戴红领巾。记忆里,从未见过谁到学校忘了戴红领巾。直到小学毕业,每个班不到十名少先队员,真的是成长中的骄傲。后来入团了,团徽也一样让我骄傲。上大学了,校徽同样被我珍惜。红领巾,团徽,校徽,其实就是成长中守护我的一道道堤岸。学会看守自己吧,哪怕只有“学生”的身份,哪怕只剩下“人”这个称呼。

流淌着快乐的小河

村边有条沟,沟里有条河,叫徐家河,儿时的快乐离不开她的滋养。不过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无理很霸道——无视我们村的存在。河在沟底,沟沿儿东边的村子叫徐家村,沟沿儿西边就是我们聂家庄,咋不叫聂家河而叫徐家河?真的好过分。好在河并不在乎自己叫什么,也不会因为自己叫什么而厚此薄彼,一样地滋润方便着两个村子。每每到了星期天,一大早吃饱喝足后,丫头们就忙活起来了。有的将要洗的衣物放在一个大笼里压得瓷瓷实实,有的则塞进蛇皮袋子里口儿扎紧,也有的一手拎着装衣物的笼一手拎着空笼,准备好了,就站在自家门口开始吆喝,“走喽——”“下徐家河喽——”,叫声喊声此起彼伏。大伙儿很快就聚集到了巷子中间,而后浩浩荡荡直奔徐家河。一到沟沿上,自然停住。下沟的路有五六里,一声“开始——”,撒腿就跑。想想吧,拎着重重的笼,背着满满的蛇皮袋子,飞快地摇摇晃晃。至于跑第几是没人在乎的,在乎的是负重中飞奔的感觉。再想想,陡坡,放开地跑,就有人开足了马力收不住闸直接冲进河里,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到了河边,立马手脚利索地营造起个人的空间:脱下鞋袜,下到河里,先找来大小石头,将自己准备洗衣服的那块水面围起来。不能太严实,得保证水顺畅流淌,只要衣服倒在里面不会随水流出就可以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得找几块圆溜点的石头压在衣服上。说是洗衣物,其实就是将浸泡湿了的衣物放在大石头上用棒槌敲敲打打,至于洗得干净不干净,那就看各人的耐心及母亲的要求了,丫头们更感兴趣的是神侃。不看衣物,只是有一下没一下或快快地抡着棒槌,小嘴吧啦吧啦像机关枪。谁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小丫头片子就可以上演热热闹闹的大戏了。衣物洗好后,就晾晒在身后的草丛上。远远看去,河边很是好看:不同布料不同颜色,一片一片。好了,剩下的时间就属于丫头们了,恐怕这才是她们欢呼雀跃般奔赴徐家河的真正原因。在河里捞螃蟹的,在沟边找野果子吃的。最富有挑战性的游戏是顺着沟边的羊肠小路往下滑溜:或蹲下抱住双膝用脚来滑动,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冲俯而下。想想吧,羊肠小径盘来绕去,惊险又刺激。不过新问题又来了:次数多了,抱住双膝用脚的,鞋底就磨薄了;直接坐地上用屁股的,裤子就磨破了。挨打是小事,乡下孩子皮实,哪个不是挨打长大的?没鞋没裤子穿了害得母亲劳累,多心疼啊!既要玩得开开心心又得消除后顾之忧,咋办?——屁股下面坐个瓦片试试?瓦片两边翘起,下面着地部分少,还便于滑动。只是,那得多小的屁股?瘦小的可以,肥硕的就不行了。再后来啊,每次去河边洗衣物,笼下就带着“玩具”:或是切割得方方正正不能用了的凉席片,或是奶奶编的圆形草垫,还有自己用柳条儿编的歪歪扭扭的丑家伙,反正能坐在屁股下就行。没了后顾之忧,一个坐上去,双腿翘起,另一个在身后使劲一推,顺势而下,还多了一种飞起来的感觉。自然也有乖巧懂事的丫头,就是多带了空笼的,她们是不参与玩耍的。有的在沟边爬上爬下的捡拾羊屎蛋蛋,可别笑,就是满脸欢喜地用手一粒一粒捡起来放进笼里。那时化肥什么的都很稀缺,地里基本上都是农家肥,捡拾羊屎蛋蛋是很普遍的事。活不重,又耗时间,自然多是小孩子。有的找野菜。那时粮食也少,还多是杂粮充饥,自然少不了野菜。荠荠菜,灰菜,马齿苋,野蒜,婆婆丁……凡是能吃的,都会挖回家。在开水里一焯,可以做成凉菜;切碎后加点面,再拌点盐、花椒锅里一蒸,就做成了好吃的菜疙瘩;可以做野菜馅的包子吃,孩子们才不会理会包子皮儿是什么面做的;还可以烙菜饼吃,做菜面吃……也只是野菜,聪慧的母亲们却能做出种种吃法。有的挖中药,挖的中药晒干后自然有人来村子里收购,或者干脆拿到镇上的中药铺子卖。别小看穷山沟,值钱的东西可不少:最多的是远志,还有麻黄、地骨皮、柴胡、黄苓等等。卖的钱大部分交给母亲补贴家用,自己只留点买学习用具。日落西山了,玩得差不多了,也饿了,就开始收拾晾晒的衣物准备回家。回去是五六里的上坡路,加之又累又饿,就显得松松垮垮,前前后后拉开了很远。你呻吟着“腿好疼”,她叫喊着“累死了”,以至于我赖皮般扯着你的笼,她又拽着我的衣角,一拉一串,俨然是残兵败将溃不成军。不过疲惫的脸上,依旧是无法躲藏的欢喜。寒冬了,结冰了,徐家河更热闹了,——天然的溜冰场。活跃的自然是野小子们,丫头们就成了看客。没带家伙的显得很是潇洒。有的站在冰上,飞起助跑,随后“刺溜”滑出好长一段距离。有的仰起头,舒展着手臂,金鸡独立般在冰上旋转。更多的是几个人,或并排手拉手,或一个搭一个的后背,一起滑动。还有几个不甘示弱的真正的疯丫头,竟然在冰上扔沙包玩。有的带着家伙,比如铁锨,熟悉吧?用铁锨玩需要两个人的配合:一个蹲在锨头,双手把牢锨把,另一个远在锨把前,探身过来,可着劲儿猛地推一下锨把,“哗——”就转动起来,能转好些圈呢。干嘛要远离锨把探着身子推?因为曾有个傻小子,他给人家推动锨把时没有远离,飞转过来的锨把一下子把他打趴下了。还有更贪玩的,几个人把家里整理地用的蘑抬来,平放在冰上。蘑上几个人,或站或蹲,另外几个人用绳子拉起蘑飞跑。想想,是在冰上啊,能顺溜地跑吗?于是滑倒一片,摔倒一片,也笑倒一片。如此反反复复,乐此不疲。玩嘛,要的就是抖落一地的笑声。徐家河是仁慈的,她把夏天的快乐给了疯丫头,把冬天的开心留给了野小子。因了徐家河的慷慨施与,童年里的快乐也就奔流成了一条会唱歌的河。

水果的香味

小时候似乎没有什么水果,印象最深的,就是苹果跟香瓜。我家院子里有棵苹果树。每年,母亲总在树下数来数去,她的严厉是出了名的,我还没到为了嘴舍得挨打的份儿,也就从不敢打苹果的主意。摘苹果时,母亲架着梯子,很小心地一个一个不磕不碰地摘,轻轻地放。那时,我眼巴巴地瞅着母亲,只盼着她不小心撞掉一个,摔得不好了,我就可以捡起来吃了。可母亲不管做啥,都是很小心的。想想,小小的我,就一直流着口水,仰着脸,直到脖子酸痛,直到母亲一脸满意地下来。又看着母亲取出五个苹果,锁进炕头的箱子里,把剩下的全部放进铺满麦秸的笼里,挎着去镇上卖。起初,我经常趴在箱子边,皱着鼻子使劲闻,就是闻不出苹果的味儿。深秋了,苹果淡淡的香味儿竟然自己钻出了箱子。于是我开始变得安静起来,喜欢呆在房子里,喜欢闻空气里弥散着的淡淡的香味儿。冬天来了,房子里的苹果味儿也浓郁起来,以至于我一进房子就想关门,恨不得一口气将那些浓浓的香甜味儿全吸进我的喉咙里,沉淀在我的心里,当然舍不得让它们溜出房外了。能闻出苹果味的日子里,做作业,看书,我都喜欢趴在炕头的箱子上,那种感觉,就好像我怀里结结实实地抱着很多苹果。有时,实在憋不住了,就把小伙伴带进我家。我们就站在房子里,一起安安静静地闻着香甜味儿,而后,傻傻地看着,笑着。年三十晚上,母亲会取出五个苹果,一人一个。母亲与父亲的,通常也会被我们兄妹仨瓜分掉。只是那时的苹果,像个没脾气的老人,绵绵的,入口即化。也一直记得跟着母亲卖香瓜的事。我哭着闹着要跟着母亲去镇上卖香瓜,母亲不答应,我就死死地拽着她的衣襟不松手。我们村子离小镇八里路,八里路我也不怕,只要能跟着母亲去卖香瓜。跟着母亲到了镇上,她在街边找了个地儿蹲下来。我又不能乱跑,害怕把自己弄丢了,就坐在母亲旁边。我一直盯着母亲的笼,我才不希望有人买我们的香瓜呢,卖不出去,我们就可以美美地吃了。没过多久,我就给母亲说我渴了。母亲将水壶递向我,说渴了喝水。我就耷拉下脑袋不说话了,我自然不想喝水的。太阳越来越高,天越来越热,我就不停地给母亲说,我渴了,我渴了,我不喝水,我就是渴了。母亲似乎听不见我的话,只是吆喝着卖她的香瓜。那时的我出奇得固执,我站起来蹲在母亲的对面,不停说着“我渴了”“我渴了”。说时眼睛死死地盯着香瓜,我用眼睛向母亲赤裸裸地表白:吃香瓜才能解渴!母亲用手将我划拉到一边,说不喝就是没渴,渴得厉害了,马尿都喝。而后继续吆喝着卖香瓜,不再搭理我。热得厉害了,母亲就将自己头上的草帽扣在笼上,怕把香瓜晒皮软了,不脆不甜了。她让我坐到商店门口的台阶上,那里不直晒。我就是不挪,我就是要把自己晒得流油,我就是渴了还不喝水!母亲无奈地摇摇头,在笼里看来看去,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我吃的。眼看着笼里的香瓜越来越少,剩下最后三个,竟然也被人买走了。我绝望地“哇——”的大哭起来:拽着母亲的衣角跑了八里路,不就是想吃香瓜吗?记得回去时,我死活都不走半步,要她背着我回家。母亲迁就地背起我,我还伤心地直流泪呢。就在刚才,我又给母亲说起苹果跟香瓜,我们都笑出了泪花花。

抱抱曾经的自己

突然滋生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抱抱曾经的自己。如果可以,我想回到7岁时的那个夏日。我不想说天有多热,经常跟在我屁股后面蹦来跳去的虎子,它只是趴在地上不停地吐着舌头,任我怎么拉怎么扯就是装作赖皮般一动不动。7岁的我拎着镰刀,跟着母亲去收麦子。母亲的胳膊一划拉,就揽住了四行麦子,一镰下去,都放倒了,脚一挑,就是一堆,割得很快。我只割两行,也只是一行一行、一小把一小把地割。很快,我就被母亲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想赶上母亲,心里一着急,手底下就出错了。一镰下去,没割到麦子倒割破了自己的鞋面,还有脚背,疼得呲牙咧嘴。脱了鞋袜,一道血口子。我没有喊没有叫,就像母亲平常处理伤口那样,抓了一点土,在手里捻得绵绵的,而后撒在直流血的伤口上。看着母亲不直腰地割着,我将那只袜子塞进兜里,忍着疼,继续往前赶,只是比刚进地时割得更慢了。母亲性急,她似乎已经听到了“噼里啪啦”麦粒炸裂的声音,头也不回地催促着我“快点,快点”。她打了个来回,到了我的跟前。见我绷着脸慢吞吞的,就踹了一脚,骂了句“没听见麦子都炸开了”,而后继续弯腰猛割。母亲知道天很热,热得人直流汗,却不晓得汗水流过伤口的疼。那天临近傍晚,母亲照例拉我到池塘边冲洗,我死活不下去,她才瞅见了我没穿袜子的那只脚,还有脚背上的伤。“没事,都结痂了,两天就好了。”母亲说时语气很轻松,就像受伤的是别人家的孩子。她或许不知道,一个7岁的小孩子,自己受伤了很疼很想休息却不忍心丢下母亲独自割麦子的矛盾心理吧?如果可以,我想回到过去,抱抱那个小孩。我的脸颊会轻轻地贴在她的小脸蛋上,说,好样的,你真是个乖孩子。如果可以,我想回到10岁那年。那时我上三年级,考试没考好,很伤心,老师表扬别的孩子就像在批评我。母亲从没问过我的成绩,——农活多得她都没时间直起腰来,哪会关心这些闲事情?可我却不敢直视母亲的目光,似乎她什么都知道。那时,如果没记错,应该是一块橡皮2分钱,一支铅笔5分钱,一个本子8分钱。家里是不会经常给我钱买学习用具的,可努力是必须的。贫穷出智慧吧,我想到了电池里的碳棒。那时电池也是稀罕的东西,不是开玩笑,家里带电的就一手电筒,还舍不得经常用,怕费电。还是在亲戚家找到了一节废电池,砸开,取出碳棒,我拥有了一支可以长久使用的“笔”。学校的操场是我的练习本,碳棒是笔,反反复复写,边写边背。起先,一些孩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学习不好,还显摆着学习?我才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只知道自己该好好写,好好背,边写边背。背了,会了,继续写,就当练字吧。后来呀,就有人开始学我了,用瓦片,用木棒,——谁在乎用啥呢,反正学习就是了。就那样,脑子并不灵光的我,渐渐地靠拢了优秀生。如果可以,我想回到过去,抱抱那个小姑娘。我会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想自己的办法拉自己一把,谁都会像你一样走向优秀。如果可以,我想回到14岁那年。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二年级了,也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作文写得挺不错。只是,我不是一个长得清爽且伶牙俐齿讨人喜欢的孩子,或者说,总是绷着原本很黑的脸很少露出笑容。那一年的语文老师很是奇怪,每次讲评作文,都会先说一句“这次作文写得好的有某某、某某等”,而后将点到名的学生的作文当范文读,最后总说一句,“时间有限,其他人的就不读了”。我从来没被点名表扬过,作文自然也没被读过。而翻开作文本,评语、分数往往还差不多,——我一直在“等”里面,这让我欣慰又窝火。而在初一,我的作文总被前一任语文老师当范文读。那一年每次上作文课,对我都是一场折磨,恨不得将头深深地埋进课桌兜里。而握起笔,又告诉自己要认认真真写出自己最好的作文。也记得是3月,全县举办了一次中学生作文比赛,我是全县唯一的一等奖,也是我们学校唯一获奖的。颁奖回来,学校又召开了一次师生大会,让我在大会上读自己的获奖作文。读着读着,我的声音哽咽了。下面的掌声响了起来,他们一定认为我是声情并茂。那一刻,我终于将自己从作文讲评课上的那个沉重的“等”里面解救出来了。如果可以,我想回到过去,抱抱那个少年。我会揽着她的肩膀说,你真棒,陪自己走过了泥泞与黑暗!如果可以,我想回到18岁那年,抱抱那个在别人都已酣然入梦依旧点着蜡烛勤奋学习的少女,没有那股刻苦劲,她怎么会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中顺利跨进大学的校门?回望走过的路,点点滴滴都是付出都是努力。如果可以,我真的想回到过去,抱抱每一阶段里从没懈怠过的自己,感谢她们一路扶持,才让今天的我站在这里,——至少没有让自己失望。

囚禁自己的人

我一直想不明白,有些人是因为不被别人理解才将自己囚禁起来,还是将自己囚禁起来了才不被别人所理解?这种人,恰恰最为不幸,他们的痴迷被贴上了“疯癫”的标签。戏痴儿时,有个奇怪的疯子,方圆十几里哪个村子不管谁家有红白事,她都会赶去。主家请来的乐人在门口搭棚摆家伙,锣、鼓、唢呐等准备齐全,卖力地演唱。唱得越热闹,事儿就过得越红火,主家脸上就越有面子。而这个疯子一到,就在围观的乡人后面找土堆、砖堆之类高起的地儿,站上去,一亮嗓子,得——,围观的人就转了方向,全涌向了她。看似粗俗的乡人,却有着善听的耳朵,他们点着头,笑意泼洒在脸上,指点着,评说着,尽是享受,才不去理会主家及乐人的尴尬。听大人们说,她是个“游疯子”(我们这里称时而正常时而疯癫的那种疯子为“游疯子”,游走在“正常”与“疯癫”之间。)。听说她只要见到唱戏的,跟着一开口,疯癫气就全没了。据说她本来就是个唱戏的,曾经红半县呢。也不知咋的了,就疯了。疯是疯了,可一入戏,就好了。我从来没讨厌过那个疯子,隐隐的,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愿意看她受委屈。当小伙伴们跟在她后面边喊着“死疯子”边用土块砸她时,我不让他们那样做,以至于土块落在了我的身上。他们还恶毒地耻笑我:“她是你亲妈?”“妮儿的亲妈是个疯子!”“……”再后来,她受辱时我就躲开了。至今我也没想明白,我跟她压根没说过一句话,可在她受伤害而我只能躲开时为什么会咬着衣襟落泪?多年后的此刻,忆起她,为什么泪水还会簌簌而下?儿时的我,不懂也不喜欢听戏,觉得婆婆妈妈的,哪有说话干脆利索?奇怪的是却喜欢看她唱戏,对,就是看,只看她唱戏时的神情:看她开心时眉梢抖翘,看她伤心时衣袖拭泪,看她痴迷时神游而走,看她悔恨时肝肠欲裂……我也觉得奇怪,从来不听戏的我竟会痴迷上看戏?唱戏时的她,尽管依旧蓬头垢面依旧衣衫不整,可一招一式都让吝啬赞语的乡人激动得拍手叫好。那时,谁家过红白事,乡人们都满心期待,只因有她。甚至赶至邻村,就为了听她唱几处。我常想,她是把热闹唱给了大家,可她心里的苦楚,谁会知道,谁又愿意知道?该不是她满心都是痛楚,却没有出口,于是躲在戏里不再出来?而出来示人的,已不再是她。字痴上高一那年,我又遇到一个像戏痴那样的人:此人不喊不叫不吵不闹,没有任何疯癫的表现,只是在大街上一个劲地写字。初次见他,是我去书店买教辅类的杂志。在广阔的十字路口中间,他蹲在那里边挪动边写着什么,好奇的人都围了过去。他在写《少年中国说》,旁边放着一盒粉笔,已经写了一大片了。字们笔势有力,灵活舒展飘逸洒脱。人越围越多,以至于影响了交通。交警来了,将他赶走了。后来也遇见他多次,他的《岳阳楼记》笔走龙蛇,他的《马说》剑拔弩张,他的《陋室铭》铁画银钩……尽是经典名篇,用笔迥异却同样精彩。每次见他,他都写得酣畅淋漓满脸陶醉,我却看得瞠目结舌满心惭愧——从背诵到书写。他唯一的爱好就是以地为纸尽情书写吧?因为在小小的县城,很多人都见过他,见他时总在地上洋洋洒洒地写着。他在哪里都会导致人群围观,不是影响所谓的市容就是造成交通堵塞,总是被驱逐。没粉笔了,他从路边捡来土块,竟然也写得那么从容那么俊秀,以至于我恨不得剁了自己写字的手。偶尔上街,心里就有种莫名地期盼,能遇上他不?县城虽小可也有四条大街无数小巷,匆忙的高中生活也不允许我在整个县城的大街小巷游走。失望的时候倒不少,只是每每有人从校外归来,大家问的都是一句话“你碰到那个疯子写字的没”,他似乎成了我们单调枯燥的学习生活里的一种调味。似乎是在第二年冬天,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不过我们依旧谈论了很长一段时间,还进行了种种设想:有人说,他去大城市写字了,合阳太小,没人欣赏得了他的书法。有人说,他的疯病好了,回农村老家好好过日子去了。也有人说,吃不饱穿不暖有病没钱看,早就不知死哪里了。我最愿意相信第二种,他终于跟我们一样了,回家过日子去了。偶尔,他也会随手拿起什么写几下,脸上应该是释然的神情吧。或许,他还会教他的孩子写字呢。当然,第一种假设也行——他去了更广阔的地方。他的字风格不定,时而清秀雅致,时而狂放不羁,时而飘逸洒脱。在大地方,或许会遇到伯乐吧。我绝对绝对不愿意相信第三种,那样对他,对写得一手好字的他,岂不是过于残忍?很奇怪,我每每书写时,他就会一闪而过。或许,他并不曾疯不曾癫,只是将自己囚禁在字里不想出来了。画痴第三个这样的人是我大学毕业后在工作的这座小城遇到的,他痴迷于画画。他随身携带着一个大箱子,里面尽是画画所需。说真的,我一直当他是个游走四方随处采风的画家,怎么也把他跟“疯子”划不上等号。他随处就撑起画板,也不管不顾别人的围观与议论,还有那不修边幅(说“破烂不堪”更准确)的打扮,自然也怪不得别人叫他疯子。我一直没觉得他给别人制造了麻烦,除非你执意要将创造美也当麻烦看。除了画板,他也在地上、墙壁上作画,寥寥数笔,却勾勒得颇为传神。那时我已在一所职高任教,我坚信我们学校那几个美院毕业的教师绝对没法跟他比。跟记忆里前两个人不同的是,他一直是满脸温和的笑,不管路人如何嘲讽城管如何驱逐,他总是温和地笑着。他似乎很固执,铁定了只用一种方式面对生活——温和地迎接一切!还有一点不同,就是他总以不同的形式邀请别人参与到他的画画中来:给人画像,与好奇的孩子合画,等等。他很友好,也在竭力地靠拢大家,不像那个写字的,独自沉醉。后来,小城开始“创文”了,大街小巷有数不清的墙壁需要用绘画来装饰,他便加入了。除了高超的技艺,他的疯傻不计报酬会不会也在考虑之列?因为在这个充满精明人的世界,算计一直不曾缺席。再后来,他也消失了,无影无踪,就像他的突然出现。直到有一天,看到一则新闻,说美国有个街头艺术家,他奔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随处作画,给人们带来了美感。于是国人如发现了新大陆般惊呼“创造”赞叹“温情”,而我笑了,因为我们经常将身边的温情踩在脚下却张望期盼别人送来温情。直到今天,对他们,我一直都很敬畏,也无法忘却。

幸福的鸡蛋

四十年前,在我们乡下,鸡蛋是极稀罕的东西。我们家的鸡蛋就被母亲高高地放在木板上的瓷坛里。家里没人时,我常常踩着大凳子,颤悠悠地从高高的木板上搬下那个瓷坛子。打开,蛋们正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睡觉呢。椭圆的,白生生的。轻轻推一下坛子,蛋们醒了,我好像听见了它们脆脆的笑声,就像母鸡骄傲的咯咯声。于是,我就摇一下,再摇一下……欢喜生动起来了,“嘿嘿,嘿嘿”,笑声就在我的脸上绘了朵花。好几次,母亲揪着我的小耳朵吓唬我,不敢乱搬坛子,鸡蛋撞破了咋办?撞破了就把咱屋里的油盐酱醋撞没了,就把你的花衣服撞没了。我吐吐舌头,又乖乖地把瓷坛子放回木板上。鸡蛋攒到一定数量,母亲就把它们放进塞满麦秸的篮子里,拎到镇上卖。卖的钱就买油盐酱醋,买针线篓里需要添置的。攒的钱多了,就买布料准备过年的新衣服。那些鸡蛋们可不能出问题的,这个轻重我还是知道的。去鸡窝里捡鸡蛋是我的任务。每天,一听见母鸡咯咯的叫声,我撒腿就跑向后院。等那只下蛋的母鸡功臣般昂首阔步地骄傲地走出鸡窝了,我立马就冲了上去——鸡蛋摸着还有温热呢。通常,我并不急于给母亲上缴鸡蛋。坐在后院的柴火堆边,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鸡蛋对着太阳举起来,能影影乎乎看见蛋黄呢。有时,我会把鸡蛋放在鼻子前,皱着鼻子使劲闻——我不知道鸡蛋有多香,就是觉得它应该是很香很香的,可从没闻出味儿。说来惭愧,直到今天,我也不能准确地说出鸡蛋的味儿。每年生日那天,母亲都会在面条下给我埋个荷包蛋。我会把鸡蛋扒拉来扒拉去,面条吃完了,就是舍不得咬一口鸡蛋。那会儿,哥哥们的眼睛似乎带着钩子,能把鸡蛋从我的碗里钩进他们碗里。我就扭着屁股把碗端到别处,独自享受美味了。其实他们过生日,我也一样是干瞪眼,有想法没办法。除此之外,就是家里来了金贵的客人,才会用一个鸡蛋。去掉蛋壳后,妈妈会加些面粉使劲搅拌,炒出来的鸡蛋就是一大盘子。或一大锅面条,只打一个鸡蛋,妈妈也是快速搅动,于是乎,满锅里都是蛋花花,每个碗里都漂满蛋花花,看着都很香很香。儿时的鸡蛋,应该是最幸福的鸡蛋吧。

惹人疼惜的小丫头

小丫头出生在几乎没人能填饱肚子的1965年,直到几年后,稀稀疏疏黄不拉几的头发依旧满心抱怨地不肯服服帖帖,反倒愈加愤怒地挥舞着细胳膊蹬着细腿满头乱窜。看着那小豆芽样的身板,你都不敢或不忍心喘口粗气,你担心一口气出去会把她吹得无影无踪。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只要有一群小孩子玩,总会有个小孩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那一定是小丫头。她呢,看着看着,浅浅的笑就在小脸蛋上泼溅开来。小丫头不是不想玩,小丫头觉得活动起来会饿得更快。小丫头狡黠地安慰自己,小伙伴们在给自己表演呢,那么多人给自己一个人表演哩。这般想来,便觉得像沾了光似的,小丫头的笑容里便多了不好意思。多年后,小丫头将自己的小心眼儿说给那个拥有厚实肩膀的男人时,他疼惜地揽着小丫头,说要是在小时候就认识你多好,我会把我吃的东西分给你,让你也可以蹦着跳着去玩。男人那一刻是实实在在地揪心地疼:不曾开心地玩过的小孩,该是世界上最最不幸的小孩吧?小丫头笑了,小丫头说我的快乐是谁也无法分享谁也无法剥夺的。说罢,小丫头脸红了,为自己的自私而不好意思。因为小丫头并不是十分的好动,她最最喜欢的,是去地里割猪草。那时,她的快乐就抖落在草丛里,像星星,像光斑,连脚下踩过的地都温软起来。小丫头会蹲在一丛草旁,一看就是很久很久。瞧,草尖上还有露珠呢,手指轻轻地碰触了一下,露珠儿就像被挠了痒痒般撒娇地扭了扭身子,欢笑着跑了开去。一不小心,没把握好速度,滚了下去。小丫头就听到了轻轻地叹息,是露珠儿的,一定是,她从来没有听过那样轻柔的叹息——露珠儿的叹息。似乎就是那一霎,小丫头的脸红了,因为她看到了草儿生气地颤抖。草儿一定是满心憋屈:哼,我好不容易盼来露珠儿作伴,叫你给惊扰了!你这小丫头,手好贱!是的,小丫头是喜欢去地里给猪割草,可她就是舍不得挥动镰刀,只是看着草儿就满心激荡着欢喜。在小丫头眼里,花儿并不比草儿金贵。她一直觉得,草是花的今世,花是草的来生,每一棵草最终都会开出自己的花!她喜欢草到了痴迷的程度。一过完年,雪还没彻底融化,小丫头就急不可耐地独自跑到田间地头,寻找草的踪迹。每每找到嫩芽儿时,她就蹲下来细细地端详,满心里都是惊喜,却不敢笑出声来,怕惊吓了正探头探脑的草们,怕它们受惊后不愿再长。小丫头喜欢的事其实也不少,她跟所有的孩子一样,都盼望着过年。过年是可以放开肚子吃几天的,还可以吃到肉肉呢。大年初一是不来亲戚的,桌子上自然没有肉,倒是比清汤寡水的平日丰盛多了。初二就有亲戚来了,唯一的一碟肉菜放在桌子中间。小丫头心里欢喜眼睛发亮,小小的她屁股离开凳子站了起来,举起筷子就奔向那盘肉菜。可是,可是小丫头看到了一道目光,一道严厉的目光,那道目光生生地将小丫头手里的筷子转了方向,小丫头夹了一筷子花白。是的,小丫头最能看懂别人的目光了。试卷带回家,母亲脸上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小丫头就知道自己努力不够让母亲失望了。小丫头其实不是一个聪明的丫头,或者说还是比较笨的,于是她就在油灯下学习,又嫌费油,又在月光下,背着记着,她想在下次考完试看到母亲的笑脸。小丫头喜欢回忆,也总慨叹时间的神奇,——所有的经历都在时间的大缸里发酵成了美好。那样的小丫头,谁不疼惜?

流泻在后院的时光

我常常忆及儿时的后院,后院是奶奶的辖区更是我的天堂。一进后院,先是一块不小的空地,奶奶将它打理成菜园:中间是一畦一畦的菜,四周用长长的枯树枝围成高高的篱笆。鲜嫩的韭菜先探头探脑,觉得暖和了,能适应了,就伸胳膊蹬腿地舒展开了。辣子纤细的小苗儿挥舞着手臂,日渐粗壮,小辣椒就爬上了枝丫。西红柿的苗儿最没正性,不搀扶一把就赖着不周周正正地长。奶奶常常在它们的近旁边插树枝儿边唠叨:娃娃都像你们就糟糕了,走没走相,站没站姿。茄子苗儿长得自有个性:宽大的叶儿随心舒展,整个身子长得无拘无束。茄子们呢,憋足劲地长,倒像个没体没形的臃肿女人。不久,茄子的不可一世就被南瓜吞没了。南瓜才是真正的一发不可收拾——蓬蓬勃勃声势浩大的推进式生长。记忆里,我家的南瓜王抱得年幼的我都喘不过气来,呵呵,是我年幼体弱,还是南瓜大?其实我最最喜欢的,是最里面那一畦黄花菜。看着是花,状如修长点的喇叭,吃起却是很软和的菜。在妈妈准备切菜前,我还会拿一朵怒放的黄花踮着脚尖在她的头顶比划着玩。菜们是竭力长得漂亮,篱笆则是被奶奶打扮得漂亮。一开春,牵牛花的绿藤恣意蔓延近乎疯狂,四季豆的藤儿也是你追我赶迅速占领更广阔的空间和高度。这些绿啊,穿过浓夏,来到秋末,直到满园开始荒芜,沉寂,篱笆才不情不愿地脱了外衣。过了菜园,靠近后墙的,是一排鸡舍。鸡舍旁边是一堆用来点灶火的麦秸垛。我最喜欢的是鸡舍,不,是母鸡。也不对,是母鸡下的蛋。一听到有母鸡“咯咯咯”的叫声,我就飞也似的奔向后院。准会有一只母鸡从鸡舍里钻出来,高傲地伸长脖子昂着头。我弯腰,贴近鸡舍,侧着身子摸进去,圆圆的,暖暖的。那时,我最喜欢躺在草垛上,先皱着鼻子使劲地闻鸡蛋,而后用两个手指捏着鸡蛋对着太阳举起来,似乎隐隐约约能看到蛋黄呢。其实除了看病人或是来了金贵的客人,鸡蛋多被奶奶换成钱补贴家用——不能吃到鸡蛋却丝毫不能削弱我捡拾鸡蛋的快乐!一天,我竟然捡到两个鸡蛋,一手握一个,欢呼雀跃般奔向前院给奶奶报喜。结果过门槛时绊了一跤,摔倒了。是的,鸡蛋破了,一下子还是两个!我“哇——”的大哭起来。任奶奶怎么哄都不停。奶奶喊来妈妈,妈妈都保证不骂我也不打我,可我还是失控般狠哭!如今想来,那时的我怕是心疼家里失去了俩鸡蛋吧?那时的我,也算个懂事的孩子吧?常常忆及后院,每每那时,就沉浸在童年暖暖的时光里。

童年的月饼

许是我太恋旧,四十多年前的记忆总是清晰如昨。暑假快结束时,离中秋节还有好些天,母亲就开始做月饼了。在醒好的面里放进芝麻、茴香、椒叶,就开始揉面。面儿揉得筋筋道道,汗水也揉活泛了母亲的脸庞。一直在近旁的我,踮着脚尖很殷勤地给母亲擦拭汗水。面团切成小块,再擀成圆圆溜溜的面饼。抹层油压个饼,七八个摞在一起,一箅子能摆好几摞。而后再醒一醒,面软和了,才放进大锅里蒸。拉风箱自然是我的事。先是硬火,旺旺地烧。不久,热气儿就从蒸笼缝里挤了出来。气们一出来就舒畅得伸胳膊蹬腿,于是空气里就弥漫着面粉特有的香甜味儿。调料们喜欢拿架子,香味出来得晚,只是已说不清是茴香的还是椒叶的。我边拉风箱边皱着鼻子使劲闻,直闻到鼻子都起了褶皱。千呼万唤万唤千呼,月饼终于要出锅了。在母亲揭开锅的一刹那,我看见了那些曾死死地压在一起的面饼们都骄傲地鼓了起来,还在晃动呢。不——,不是晃动,是摆弄着身子抛着媚眼在诱惑我!小手刚刚伸到箅子边,母亲就一巴掌拍打过来,嗔怒道:“去,手烫了就不馋了。”我会乐呵呵地补上一句“手烫不要紧,嘴没烫能吃就行”。母亲将热气腾腾的月饼一个个摆在案板上,整个案板开始冒热气,白白的圆圆的月饼儿,躺满了案板。那会儿,我觉得案板好幸福好幸福,它要是有嘴,该多好啊。我都想让自己变成案板,摆满月饼的案板!眼睛看着,嘴巴就失控了,口水毫不遮掩地流了下来。晒月饼才是最最让我难受的事。院子里摆两条凳子,上面架着席子,把月饼一个个摆上去,在大太阳下美美地晒,直晒到干硬干硬的。这需要好几天的时间呢。想想看,在这几天里,你天天都可以瞅着香香的月饼可就是不能吃,该多难受啊。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形:我常常弯腰凑近月饼,闻,使劲闻,狠狠闻。隔一段时间,嘴猛的一张,很陶醉地抒情,“啊——,真香”,以至于我觉得闻比吃都香。闻月饼,几乎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这样尽情尽兴的闻,也只有短短几天,得抓紧时间才不留遗憾。晒干了,就闻不出来了。月饼彻底晒干后,母亲会把它们用绳子串起来,再蹬着梯子,月饼就被高高地挂在房子中间,高到我只能流着口水仰望了。一直要等到中秋节。中秋节的那天晚上,坐在院子里,看着大月亮,吃着“小月亮”,笑声就在院子里飘荡开来……

雨天的记忆

上班仓促,明明看见天阴却忘了带伞。单位距离家不足五百米,雨也不大。打的?似乎有点矫情,索性淋吧。仰起脸,小雨点欢笑着前赴后继亲吻着脸颊,雨天的记忆随之泛上心头。小时候,大人们一忙活起来,便顾不上小孩子了,各种不安全的事层出不穷。六岁的二哥很淘气,爬高下低就不走人路,终于从那面豁口的墙上摔了下来,脚脖子崴了,跛了好多天。八岁的大哥疯到村边玩,掉进了池塘里,幸亏有大人及时赶到。而我,打小就好静,从来不会哭着闹着缠着大人,也不会因为好奇怂恿着哪里危险哪里钻,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大人只消说一句“在这里好好待着不要乱跑”,哪怕大半天一整天,我也会静静地待在那里,绝不会乱跑的。也总能一个人变着法子玩,玩得有滋有味玩得忘了周围的一切,连同时间。用母亲调侃的话说,给个火柴棒或一片纸,你就能当玩具玩一天。唯一能让我热闹起来的,就是下雨了。一下雨,我就待在院子里死活不进屋子。不管雨大雨小,就淋在雨里。起初是穿着鞋子在雨中的院子里跑来跑去,鞋子湿了不舒服了,就踢开鞋子,光着脚在院子里跑,转着圈儿踩着雨水,噼里啪啦,以至于都溅到了自家脸上。踩呀踩呀,似乎把我腼腆的性情也踩活泛了,“咯咯咯”的笑声比雨点还响亮。奶奶就坐在院台子上,看着我的傻样,满眼都是笑,嘴里还说着“这才像个娃娃哩”。奶奶常说,“不捣不闹不是娃”,她不大喜欢我的安静。母亲倒害怕我长久地待在雨中着凉感冒,老想将我喊回屋里。那时的我,一点都不像平日里的样子,文静,听话,反倒像头犟驴,只听雨的话,也只跟雨说话,全然不理会母亲的焦急。以至于母亲常常担忧地给奶奶说,这孩子,一下雨性情都变了,就疯了。奶奶倒笑了,说那就好,人就得紧一紧松一松。那么乖的娃,不疯一下,还不憋坏了?奶奶坐在院台子上看着我,眉里眼里都是笑。而母亲则靠着房门,眼睛里是能拧出水的忧愁。看着她俩,我心里可舒服了。好像只有雨天,大人们不忙活了,关注的目光的才会倾泻到我身上。长大后,更是奇怪。不管经历了啥,也不管心里多难受,冲到雨里淋淋,感觉就好多了。有时只是站在窗前,看着雨点敲打在玻璃上,心绪也能得到缓解。不管暴雨阵雨,还是绵绵细雨,只要是雨,我总能感觉到其中的美与好。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县城上高中,为了节省五毛钱的车费,我背着书包从学校往家走,二十多里。走了一半的路程,天阴了,我立马把书包从背上转移到胸前。雨还是说来就来,好在不大。我将书包紧紧抱在胸前,跑了起来。结果就是,跑一跑,弯腰护好书包喘息喘息,起来又跑,又弯腰护好书包喘息喘息,如此反反复复。一到家门口,就在避雨的门楼处赶紧掏出书,阿弥陀佛,只有个别书角有点小湿,激动得我恨不得抱起自己轮几圈。而后,就累垮了般直接跌坐在了地上。缓过劲后,又很懊悔:如果没带书包,我完全可以边走边唱“三月里的小雨哗啦啦啦啦……”,多美多惬意,想想都情不自禁地转起圈儿。时至今天,我老忆起这段往事,更多的是遗憾:因为要护书包,我辜负了一场好雨。所居住的小城也开始发展旅游业,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去黄河滩踩泥。赤脚,裤腿挽起老高,全然没有大人样,脚心滑过湿湿的沙滩,童年的感觉就从脚心浸入,直漫过心头……雨天的记忆,尽是美好。以至于在很多时候,经历那些差点让我在踉踉跄跄中栽倒的风雨,我都当做酝酿美好,并挺了过来。

小时候的破事儿

常常想起自己小时候所做的那些破事儿,那些破事儿如影像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时,我常常哑然失笑。——自己真不是盏省油的灯。那时候,最最爱上的就是晚自习。村里没有通电,孩子们拎着各种各样的煤油灯。有用墨水瓶做的,也有用小铁罐做的。老师没在时,我们几个捣蛋鬼就开始成精作怪:用长长的铁丝箍紧铁盖子,放在煤油灯上。里面扔一小把黄豆黑豆什么的,一会儿,先是香味儿飘散开来,接着就是“噼里啪啦”四处迸溅。手忙脚乱地捡拾,下来就是“咯嘣,咯嘣”吃得有滋有味又夸张。这件事最终还是被班干部报告给了班主任。班主任将我们唤至他的地盘——办公住宿合一的房子——让我们反省,他去了教室给上自习的学生讲题。反省什么呢?一个坐在班主任的椅子上,装模作样地训斥其他几个?还是几个人鞋一脱,跳上老师的土炕翻筋斗?结果是玩得起兴,闻到了香香的烤红薯味儿,——通炕的土炉子的小窑里有烤红薯!哪里有放过的道理?直接解决。记得教我们英语入门的,是姓党的女老师。在农村,拐来绕去的,彼此就拉上关系了。算来算去,党老师还是我家的一门老亲戚。对我,要求自然严多了。记得她常常拽着我的衣领嘱咐我认真学习,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不好好学,我都没脸见你婆”。不喜欢叽里哇啦学英语的,当然不止我一个,那几个和我一起光屁股长大的铁哥们,嘴笨,舌头也不听指挥,自然也不喜欢学英语。上早读不开口读,作业也不做,科代表瞪着眼睛没办法。一个下午,科代表说党老师找我们几个顽抗分子谈话。我们马上就凑在一起想对策,于是办法就有了。在党老师房子门口,面对她一连串恨铁不成钢的反问,我们先是高昂着头,而后脖子一歪,异口同声:“我是中国人,不放外国屁!”几个男生一起发出的和声啊,异常响亮。党老师连说了几个“你们”“你们”后,跑进房子,重重地关上了房门。据说,她被气哭了。唉,那时的我们,听后竟然只有获胜的喜悦而毫无羞愧之感。如今想来,只想扇自己的嘴。教数学的是姓李的老师,很严厉也很较真。作业没完的,就不准回家,趴在他的房子门口的台阶上补做。即使再顽劣的学生,他也决不会放任不管。我们哥几个经常趴在台阶上补作业,心里有气。终于,办法出来了。李老师的儿子那时有三四岁吧,小家伙一出来,我们就齐刷刷地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看,几次下来,他就吓得不敢出房子了。非出来不可时,就悄悄掀开门帘,看上半天,而后才顺着墙溜一截,很快就跑开了。那时,我们心里很是得意。哼,别看你整我们,我们可以整你儿子!如今想来,我们真是恩将仇报的混蛋啊!对老师尚且如此放肆,和同学之间,那就更没分没寸了。有一阵子就是看着光头不顺眼。“光头”原名杨军,好像因为头上总生疮吧,大人就索性给他剃了光头。光头原本和我们一起逃学、嬉戏,也不知啥风抽的,突然间洗心革面改邪归正,开始好好学习了。这家伙一认真,还一发不可收拾,立马啥事都跑到前面了。我们几个想不通,一下课,就围着他喊:“秃子光,打溜光,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媳妇搁在热炕上,把娘撂到窑背上。秃子光,打溜光……”可他呢,头也不抬,好像啥事也没发生,依旧埋头看他的课本。于是,孩子们小小的邪恶就冒了出来。我们将光头的名字写在纸条上,而后踩在脚下,在教室里拖来拖去地走。这样还不解气,干脆找来一个木板,用废电池里砸出来的碳棒大大地写上“杨军之墓”,插在学校门口的粪堆上。结果是,几乎人人进出学校就会看到,甚至不觉读出声来。事实是,杨军拔掉扔了,我们再接再厉甚至变本加厉。粪堆多的是,到处插。最后杨军妥协了,可怜兮兮地问我们对他到底有什么意见,他改还不行吗?看他那窝囊样,也觉得他已不再可能回归到我们的队伍里了,便结束了恶作剧。杨军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南方政府部门工作,生活比我们这些瞎混的,好过不知多少倍。岔路走得不是太远,幡然悔悟,依然可以走得很稳很远。每每想起杨军,我就对自己多了遗憾。年幼的我们,只知道疯玩,疯闹,从来没有让梦想乃至未来进驻心灵,回首往事,是刺眼的空白。对杨军模糊或清晰的记忆,似乎更像我眼前的一道标杆,我的努力也因此有了方向。小时候的破事儿,常常忆起,忆起往事,心里就豁亮了。

童年琐忆

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回忆的,回忆最多的,竟然是童年所经历的琐碎事儿。(一)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年7月7有关“巧娘娘”的事儿。“巧娘娘”全身的各部位是用稻草或棉絮填充起来的,白布包裹成头的形样。一切准备停当后,那些爱热闹的女人们就拉着扯着老画匠拥拥挤挤地过来了,画上柳叶眉、杏仁眼、樱桃小嘴,腮上还涂着淡淡的脂粉,再穿上最鲜艳的衣服,就是“巧娘娘”了。七夕的晚上,女孩子坐在“巧娘娘”的身边或摸摸她的手,就会变得心灵手巧,也会更好看。有女孩子的母亲们在做“巧娘娘”时,表现得最积极最无私,——只要需要,家里的啥东西都可以拿出来公用的。我的母亲,是其中最殷勤的一个。“粗胳膊笨腿的,两只手都逮不住一只鳖!”这,就是母亲经常训斥我的话。也难怪,我似乎缺乏运动细胞,动作协调性能极差:女孩子最基本的玩耍,跳绳、踢毽子、抓五子,我没一样学会的。就连割筐猪草,不是割破手就是割伤脚面。利索得在周围几个村子都很有名气的母亲是不能接受有这么一个笨极了的女儿。“一样的吃五谷杂粮,咋就长了这么一双爪子?”父亲看着我也一直想不通:咋看咋像酵面放得太多发过了的面团,——五官没有鲜明的界线,模糊而抽象。从手巧到长相,不管论哪头,我都需要“巧娘娘”好好照顾照顾。每年,母亲都以满腔热情参与到做“巧娘娘”的活动中,可当着众人的面,就是死活把我拽不到“巧娘娘”下面,她只能很生气地对我又搡又踢。可她所不知道的是,每年都是在半夜没人时,我总悄悄起来跑到“巧娘娘”下面,流着泪给她说贴心的话。众目睽睽之下,我绝不可能随着母亲到“巧娘娘”跟前的,那就等于当众承认自己很笨很丑。细想,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母亲更爱我的人了,母亲想让我沾点“巧娘娘”的仙气,却总是被我拒绝。——即使出于好心真真正正地为了别人,也不能让别人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可怜。或许,“巧娘娘”并没有遗忘我这个既丑又笨的丫头。一握起笔,文字就在我的笔下欢快地跳舞,不也是手巧的一种表现?(二)总忘不了八岁那年母亲带我去镇上看戏的情形,看的是《窦娥冤》。那时,镇上没有戏院,就是街上找块大点的空地,搭个台子。看戏的人层层围着,即使带着板凳,也找不到坐着的人,——都害怕被前面的人遮住,伸长脖子地站立着。板凳上、砖垛上、树杈上,站满了看戏的人。更多的人像我们一样,专门从乡下赶来,更不会扛着板凳赶几里到十几里的路,有利的位置也让近处的人占完了,我们就在拥挤的人群后面站立着。母亲是个大高个,拽着我挤上了一个土堆。她看得有滋有味。周围也不断地有“好——”“好——”拍手称快的声音传来。我也使劲地踮着脚跟,仰着脸,看到的只是大人们宽阔挺直的脊背,也就不耐烦地扭着扯着母亲的衣角。“啪——”母亲重重地拍在我的脊背上:“看你这娃,这么好的戏,不好好看就知道捣蛋!”母亲继续看着她的《窦娥冤》。后来还下起了小雨,人群也没有太大的松动,母亲也坚持看到剧终。回去的路上,母亲和同村的婶子们依旧兴致极高地说着窦娥的誓言:血不溅地,六月飞雪和大旱三年……还不忘数落我不好好看戏。母亲看的是戏,我看的是大人们宽阔的脊背,满眼都是,一望无际。被母亲指责时的我,真真的比窦娥还冤屈!如今的我,一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或是不能理解的人,就会想起儿时跟母亲看戏的事儿。一想起这件事,就会很清醒地认识到:站的高低、角度不一样,看到的结果就不一样,也就随之理解了他人,不再抱怨。(三)童年里最不能忘记的伙伴应该是敏了。她的父母是那种老实厚诚到大人小孩都可以随便开玩笑而不计较,日子过得像筛子底,补不完的窟窿眼。敏却比我们更快乐,以致于你能感觉到她的快乐无法遏制地往外流淌。记得我们到很远的地里割猪草,大人总让我们拎两个大笼。休息时就坐在田畔上吃自家带的干粮,我们都是麦面馍,只有敏拿的是糜面糕,还很小,却吃得津津有味满脸喜色。“你们吃的是馍馍,我吃的是鸡肉。看,我吃得多香!”敏大口大口嚼着糜面糕,两三口就完了。在我们还啃着麦面馍瞎扯时,她已经开始割草了。“连糜面馍都吃不够,劲还蛮大!”就有人打趣笑话她。她一点都不在乎,还说什么“吃肉的当然劲大”,手下并不耽搁。我们也是两个笼,可我们割的猪草是虚虚地蓬在上面糊弄大人。敏呢,两个笼压得瓷瓷实实直到从笼系那里再塞不过去为止,一笼顶我们两三笼。我们都说敏不知惜身傻里吧唧,她却伸着胳膊显摆着:“干活多,我的身体就壮实,我才不吃亏!”记忆里,敏总是很乐观很开心,即使破裤子烂袄也抖动着一身灿烂。我常常想起敏,她现在的日子也过得很滋润。这,恐怕就是对一直挥洒汗水的人的酬谢吧?我们的遭遇、处境,或许暂时的确无法改变,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学会拨开阴霾,给自己心灵撒满阳光。我喜欢回忆,回忆是对往事的微笑,回忆也会温暖、照亮我的今天。

看电影

跟儿子从放映厅出来,他一脸兴奋地问,妈,你们小时候咋看电影?有这么刺激么?我的小时候是四十年前。那时关中农村放场电影,不亚于过年般欢喜。提前好些天,大人们就通过各种途径将这一消息传递给了七里八乡远远近近的亲戚们。最最高兴的自然是我们小孩子了,期盼乃至兴奋的心情应该从多天前就开始聚集,发酵,扩散,以至于到了那一天干啥都魂不守舍,所有的心思浓缩为眼巴巴地期盼着天黑。那天是绝对不吃晚饭的。全村的孩子们,都扛着架着端着板凳椅子冲向大队部前面的那块空地,自然是争着往中间往前面占地儿。也有厚着脸皮加塞的,为了捍卫自己的既得利益,彼此的口水战是免不了的,可以不歇气不倒茬直骂至祖宗八代。放眼瞅去,尽是密密麻麻的凳子,宽的窄的,长的短的,凳子间点缀着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孩子们。银幕挂起来了,灯光打亮了。猴精般的孩子们似乎一下子被激活成超级形态了。小个子一跃而起站上凳子,大个子也站了起来,对着银幕用手指做着各种造型。先是汪汪叫的小狗,撒腿跑的兔子,悄然绽开的花……不久就组合了,“猫捉老鼠”“狗熊爬树”……很是热闹,如微型电影般惹得观众们大笑不已。电影马上要放映了。想想,黑压压的一片,谁能一下子找到自家的孩子?于是乎,高潮来了。孩子们用手做喇叭状扯着嗓子大呼小叫起来:“妈——,我在这,在这里。”“快点,快点!这儿,这儿!”“……”你呼我喊的声音此起彼伏,像口沸腾的大锅。眼看着电影要开始了,那些没等到自己家人的孩子,就很委屈的抽抽嗒嗒,转来扭去,自然不能专心看电影。甚至边看边骂,不知是骂电影里不合自己心意的情节,还是骂自己心里的疙瘩。有时,大家都等到十一二点接近后半夜了,传来消息,说放映员从十几里外的村子赶不过来了,挪到明晚。大家伙情绪很大,散去的极慢,都骂骂咧咧,似乎要让每一个骂出去的字都落在地上,生根发芽长出荆棘!就是那会儿,我觉得世界上最最了不起的人就是放映员,他可以让所有人高兴得如同上了天堂,或悲哀得像下了地狱,于是我在作文中写下自己的理想就是做威风十足的放映员。我们也去别的村子看电影。结伙成群浩浩荡荡,七八里路跑着喊着,并不觉得路远。半路上挖一窝红薯,啃得满口流汁。偷个西瓜一拳下去,一人一块直接用手指抠着吃。去别的村子不可能带板凳的,看不见咋办?骑上墙头,架在树杈,站上砖堆,只要能使自己比别人高,都尝试过。只是有时太远了,不大能看清,只好“听电影”了。也记得半年时间,我们去过七个村子看电影,也只是看了七遍《地道战》,以至于开始在沟边挖地道玩。

晒暖暖

儿时的记忆里,冬天最惬意的事儿莫过于跟着姥姥晒暖暖了。面南的那垛墙好像天生就是为了让姥姥靠着晒暖暖的:上面是土夯的,下面离地半人高是青砖砌就,靠上去,自然不会脏了衣服。我跟姥姥坐的是玉米秸编成的厚厚的草垫子,很是软和。冬天的太阳挂在天上,许是前三个季节耗尽了她的热情,再也不会红彤彤地张扬着,太阳露脸了,又没有风。这时,姥姥招呼一声,“凌儿,晒暖暖喽”。我就匆匆忙忙地准备起来了:也不外乎捏一小撮洗衣粉放进瓶子里,倒上水,使劲搅拌,细铁丝做的带把的环儿得带上。姥姥坐好后,我就倒进了她的怀里。姥姥边晒暖暖边给我梳头。娘经常说我的头发像没肥力的庄稼苗,稀稀疏疏黄不拉几。可姥姥绾来盘去,就花哨多了。姥姥忙活着我的头发,我呢,也没闲着,用铁丝环儿蘸着洗衣粉和成的水水吹泡泡。越吹经验越丰富,连续的一串泡泡们飘出来了,在太阳下飘来荡去,好看极了。姥姥常常边梳头边跟我闲聊。泡泡哪里去了,丫头?她们找自己的姥姥梳头发去了。我扭头冲她做个鬼脸笑呵呵地答道。泡泡破了疼不疼啊,丫头?泡泡不是破了,是累了,歇息去了。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了这么一句,还真有点心疼呢。那泡泡飘得累不累啊?这……这……我挠挠头,说,泡泡是玩,玩哪能累呀?就像我吹泡泡,从来不累。我很得意自己的回答,扭过头看着姥姥,姥姥则满脸是笑。姥姥一笑,皱纹就爬满了脸庞。姥姥推了我一下,说,站起来,照照去,好看不?我就站起来,从影子里看自己好看的头发。姥姥常说,太阳是最大的镜子,谁都可以随便照。高兴起来了,我就伸胳膊蹬腿,在太阳下蹦着跳着。姥姥乐得直拍手,一个劲儿地夸我:丫头,真有灵性啊!晒暖暖时,姥姥每每打理好一种发型,就让我站起来“照镜子”。在一旁纳鞋底的娘撇嘴道,臭美。姥姥说,美就美,美哪来臭的?女孩子就要爱美。我就咯咯地笑了。有时,我还会用树枝将姥姥晒暖暖的影子在地上勾画出来,而后冲着勾画出来的喊着“姥姥,姥姥”。姥姥就笑了,姥姥一高兴就让我取来剪刀跟纸,旋来转去,一只笨笨的大母鸡就摇摇摆摆地出来了。再几剪刀,又溜出来一只狐狸。于是,我跟姥姥一人一只,就开始编故事了。姥姥总是唠叨,狐狸不能赢的,狐狸是坏东西,坏东西要遭报应才对。我就只能让笨笨的大母鸡赢。有时剪出的是绵羊跟狮子,我是一定要拿狮子的,威风啊。姥姥好像从来不在乎拿什么,即使绵羊到了她手里,也会变得很聪明。今天的我,之所以热爱写作,该不会就是那时跟姥姥编故事而播下的种子?现在呀,一不留神,儿时晒暖暖的情形就蹦了出来。每每那时,幸福就洇成一片……

年少时的那道标杆

姑且叫她奕吧,——反正任何时候看到她都是神采奕奕满眼热切,似乎,沮丧,颓废乃至失望,这些消极的情绪从来不会与她有关。一件事,一个人,有时会温暖或影响你的一生。对年少时的我来说,奕就是这样一个人,奕的经历就是这样的事,无声无息又不罢不休地影响着我。偶尔,也会静静地想:在我茫然无措又焦躁不安的少年,遇见了奕,莫不是上帝的垂青,以警示我不可偏离那道标杆?三十多年前,从村里小学来到小镇的初中。矮小的我垫着脚尖挤在人群里,从那面大大的墙上张贴的班级学生名单中寻找我的名字,看我所分到的班级。每个班的名单两排,女生男生各一排。一个不是我的名字的名字却黏住了我的眼球——“闫奕荣”。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奕”用于人名,那时我们女孩的名字,不是“艳”就是“梅”,不是“芳”就是“花”,连我这么笨的也叫“玲”。“闫奕荣”肯定不是俗气如我的女生,她该是怎样的女生?看着这个名字,我傻傻地神游四方了。嗨,无意间目光下滑,看到了我的名字。很幸运,我跟她一个班。全班同学第一次聚在一起时,我竟然只期待快点见到那个叫“闫奕荣”的女生,那种小女生的小迫切是一般人无法想象与理解的。奕不属于打眼一看就漂亮无比的女生,精干的短发,神情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坚毅,却不是冷漠,坚毅而阳光,似乎浑身迸发着用不完的劲儿。我多次静静地感受过她:她的安静,像在积蓄力量,你能感觉到她心里激荡着奔突着向上的欲望。跟她在一起,无需语言的说教,你就学会了不放弃。奕的学习极好,记忆里稳居全年级前三。老师们一开口就是“看人家闫奕荣……”,每每那时,我只是羡慕只是敬佩,绝无嫉妒。所有表扬的话语用在她身上一点都不夸张,绝不会委屈那些词儿。严谨而认真,扎实而执着,热情而友善,谁还能比她更配?奕的家在镇上,她不在学校住宿。一到劳动,镇上的同学就得带锄头、铁掀、扫帚、脸盆、抹布等各种劳动工具。总有比较惜物的同学,舍不得将家里东西带到学校供大家用,也就总有种种理由搪塞:家长走亲戚了,自己还在别家吃饭,不好意思拿亲戚家的工具;家里人都去地里了,锄头铁掀都带走了;有的带来的扫帚前面秃得像刷子……而奕总能多带,扛两把铁掀还拎把扫帚。劳动起来也不惜身,全然没有镇上孩子的矫情。可不要小看“镇上孩子”这几个字,要知道那个时候,镇上孩子喊我们乡里娃是“乡胖子”,我们乡里孩子说镇上孩子是“街溜子”,彼此看不上眼,鲜有来往。高傲的他们瞧不起土气的我们,土气的我们也不屑跟小气做作的她们来往。奕是个例外,有乡里娃的质朴踏实,也有镇上娃的聪颖。她的出现,让我也不那么排斥镇里的孩子了。学校没有在镇上,距离小镇还有三四里路。有次跟一个同学偷跑出来到镇上的小书摊上租书看。“看,那是闫奕荣的奶奶。”用今天的话说,那个同学热情而八卦。“知道不,闫奕荣就是跟奶奶爷爷在一起,她没有爸妈……”看着她那么神神叨叨津津有味,我突然觉得她咋那么讨厌那么残忍,生生硬硬地把我眼前一幅美好的图画戳得千疮百孔。奕的奶奶摆着小摊,卖葵花籽之类的小东西。一毛钱可以买一纸筒葵花籽呢。奕经常在那里给奶奶帮忙。她不说我也都知道,只是那么一说,增添了我心里的不舒服。奕的家庭情况,我只有满心里的疼惜。我一直想,奕那么努力地生活,她一定想牵手年迈的爷爷奶奶,引渡他们走向安稳幸福的未来。三十多年前,在我们的艳羡里,奕从初中考入一所中专,——有梦想的小鲤鱼跳过了龙门。以后,再无联系。大学毕业多年后,偶尔,我会想起那个叫奕的倔强的女孩,想她会在哪里从事怎样的工作,想她一定拥有了幸福的家,想她那慈祥的奶奶爷爷……多少年后,安于在小城做教师的我,也是偶尔,重新联系上了奕,她已是西安交通大学的教授了。至于她自学考专科本科研究生博士等,我都无从得知,可我能想象出她一路跋涉而来的艰辛,——奕年少时坚毅的神情在我记忆里从没褪色。

第二辑:记住扔你到悬崖边的人

有些时日必须“虚度”

有些时日必须虚度,我却以所谓的“充实”辜负了那些应该虚度的时日。一母亲蜷缩在沙发里,手里是握着遥控板,却耷拉着头,我听到了她努力抑制却愈来愈大的鼾声。她怕影响我看书写作,自己又实在寂寞难耐,就打开了电视。原本耳背,却将音量调到了很小很小,小到耳背的她无法辨知,小到几乎没有声音,自然就神游四方了。很多时候,我推开家门:电视开着,声音还很大,母亲却是斜靠着沙发睡着。可就在我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她立马就醒了,慌忙调小声音,起身进厨房活忙起来……母亲其实不是爱热闹的人,也不喜欢看电视。可偌大的单元房里,除了电视不会跑不嫌她啰嗦,哪还有能出声又愿意跟她呆在一起的?我得感谢电视,无论怎样,它也算帮我安置了母亲。至少,我自己觉得心安。二我在敲击键盘,余光里,母亲安安静静地靠在门框上。她啥时站在了书房门口?是有事要跟我说,还是没事只是无聊?没事又会站立多久?这些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我装作没看见,继续敲击我的键盘。我不能吱声的,一搭腔,她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能从我小时候玩尿泥说起,似乎我成长中的每一件经历都卡在她的喉咙口,就等着逮住机会跑出来。人老话多,说得一点没错。一搭腔,就撞倒了“话山”。我只有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姿势,努力不让她感觉到我已经看见了她。可再敲击时,有点心不在焉了。毕竟,我的母亲就站在不远处,我却没有搭理。终于,母亲离开了。心里有点乱,终究坐不住了,满心里都是不忍。起身走出去,客厅里没有。母亲年纪大了,下楼很不方便的,也没听到门的响声。我瞥向她的房间——她已经躺在了床上,脸向着窗那边。她会不会很伤心?最多不过五米远,亲亲的母女,即便是陌生人素有教养的我也会笑着打招呼的,可我……是有点愧疚,可还是转身离开了,我得赶快写完约稿。三阳台上挂的拉力器上好像都有了浮沉,显得很无奈很滑稽地悬在那里。母亲多久没摸过它了?母亲中风后落下了后遗症,手脚极不方便,医生说康复需要一个过程,得多陪老人家锻炼,给她活动活动筋骨,不敢让筋、肌肉萎缩了。我给母亲买回了健身球,玉的,核桃的,还有钢的,我说哪种舒服用哪种。我还买了捶打按摩的,我说你自己可以用好的手来捶打。拉力器也是为了防止她肌肉萎缩,让她有精力的时候拉拉……我似乎像个孝顺的女儿,走到哪里都留心看有没有适合母亲锻炼的,遇见了就买回来。我将健身锻炼的买回来送给了母亲,以为就拥有了她走向健康的保障,以为她会按照我叮咛的自己好好去锻炼,以为我就可以不再牵心她的健康。可我从没想过:没有人关注,没有人陪同,要一个身子很不方便的老人坚持锻炼,那得有多大的心劲?而母亲,似乎没有多大的心劲,那些辅助她健身锻炼的,就一直寂寂寞寞地当着摆设。或许我买的,只是自己虚伪的心安,绝不是对母亲的疼爱!四蜷缩在沙发里,靠在门框上,阳台上挂着的空落落的拉力器……回想起母亲,眼前就充斥着这些。是“回想”,——母亲已经故去。母亲走前昏迷了三天。是不是她用了三天的时间在想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她唯一的视若生命的宝贝女儿都无视她的存在,这尘世,该让年老无助的她彻底心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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