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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2 12: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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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庐隐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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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愁何处是归程

春愁何处是归程试读:

代序(一)庐隐女士

苏雪林

五四运动初起之际,人们都知道谢冰心是当时文坛一颗乍升起的光芒四射的明星,却不知还有个庐隐女士,与冰心同时崭露头角。庐隐享名之盛,虽不如冰心,不过我们要谈五四时代最早的女作家,冰心之外,不得不推庐隐了。

五四是一个新旧蜕变时代,一般作家大都受过多年旧文学的陶冶,写作起来,不易摆脱旧文学的窠臼,因此那时的小说、诗歌,很难表现出新的意境,更创造不出新的体裁。冰心的小诗虽说模仿泰戈尔,但富有哲理,文笔又那么新颖超脱,卓尔不群,可说完全以崭新姿态出现,无怪当她那些小诗在《晨报副刊》连续发表后,便一鸣惊人,群相刮目,女诗人的桂冠便落在她的头上了。

庐隐并不会作诗,一开笔便写小说,虽不及冰心《超人》那些篇章格调之高,她那《海滨故人》的短篇小说集,也曾获得当时女中学生狂热的爱好。于今大陆撤退来台年在四五十岁以上的知识女性,很少没有读到这本书的,也很少不留下深刻印象的。庐隐在当日文坛既有这样的地位,我又安可不谈她一谈。

庐隐本姓黄名英,庐隐是她笔名,取隐去庐山真面目之意。她原籍福建闽侯,自幼随家庭住在北平,以此讲得一口纯粹“京片子”,而且也以风土关系,以一个南方人,具燕赵慷慨悲歌之气。她的中学教育,受之于教会所办的慕贞学院。她也和冰心一样,饱读当时风行一时的林译小说及礼拜六派的文章,也曾试用文言写过一些章回及短篇小说之类。她以家境清寒,中学卒业后即须自谋生活。民国六七年间,她的慕贞同学舒畹荪女士在安庆当小学校长,聘庐隐来教体育课程,笔者即于那个时候,与她相识。因为我亦在该校兼了几小时的功课,我们算是同事。

庐隐脸色颇黄,额角高突,脸型微凹,相貌说不上美,但双眸炯炯有神,腰背挺直,浑身像装有弹簧,是一团儿的劲,是一股蓬勃的精神,可说是短小精悍。她的性情也豪爽磊落,说干就干,从不沾泥带水。不过她和朋友相处之际,虽爱说爱笑爱胡闹,眉宇间却常带隐优,有如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似的。以前我们也不解这种乐观悲观截然相反的性格何以竟赋于一人之身,后来才知道她幼年时代家庭环境不佳,失爱于母,寄养外家长大,她的心灵曾受过创伤,这也无怪其如此了。

民国八年,即五四运动发生的那一年,笔者与庐隐同时升学于北平女子高等师范,庐隐“鹜外”的天性,在这种环境里,充分得以发展。她加入了“文学研究会”,作品则常在当时大型文艺刊物《小说月报》上发表,当时能在那个刊物露脸,颇不容易,故此她短期内居然成为作家了。她一面试行写作新文艺,一面参加当时种种社会运动,每日忙进忙出,栗六不停,成了我们国文系里一个风云人物。

她和北大高才生郭梦良也是那时开始认识的。郭讲社会主义中之虚无主义,办有《奋斗》杂志,宣传其主张。他们恋爱了好几年,然后男方与故妻离婚,女方与原来家庭主婚的未婚夫解除婚约,结为夫妇。这美满姻缘经过仅仅二年有余,郭即一病而死,遗一女,庐隐带在身边,教书以维生活。她教过的学校颇多,以北平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及上海工部局女子中学二处教得较为长久。

庐隐丧夫后一段光阴过得极为苦闷,生活倾向于颓废,常常喝酒喝得大醉,追求她的男友颇众,她一个也不放在眼里,高兴的时候,对于这些人亦稍稍假以辞色,与其宴游,若他们开口求婚,庐隐必将他们大大排揎一顿,把他们轰出去。这时候的庐隐似微有点玩弄男性的倾向,大概是由于心理过于郁结使然。这话是一个接近庐隐的朋友告诉我的,也许不甚可靠,然读庐隐那个时候所著《灵海潮汐》、《玫瑰的刺》等书,言之历历,毫不隐讳。

当她在师大附中教书时,认识了清华大学学生李唯建,唯建年龄比她要轻十几岁,负异才,当时号青年诗人,他与庐隐开始也不过研讨文学上的问题,通信甚密,感情俨如姊弟。后来不知怎样两人都中了丘比特的金头箭。男方头脑冷静时,自揣“齐大非偶”,想拔脚逃出情场,女方倒表示追求之意。这事又可以在他们合著的《云鸥情书集》里看出,于是他们终于结婚了。英国萧伯纳曾说:“我们认男人追求女人,不如说女人追求男人,从前大家都以为女人怕羞,在恋爱上她永远处于被动地位,这是错误的,应该说女人主动才对。”萧伯纳的话不知是否有某项学术上的根据,我们也不能立即予以承认。不过女人在恋爱上为什么不能采取主动呢?她为什么定要以一切由人不能自主的弱者自居呢?庐隐一生英风飒爽,在恋爱上表现这种不平凡的举动,我倒觉得她很可羡慕哩。

庐隐自与李唯建偕伉俪后,共居上海,李在中华书局当编辑,她则在工部局女中教书。廿三年怀孕将产,为节省费用计没有进医院,仅以十数元代价雇一助产女士来家伺候,以手术欠佳,流血不止,送入医院,终于不救,享年三十有七。闻者莫不为之惋惜不置,认为是文人的悲哀!

庐隐五四后的思想,受郭梦良的影响,倾向于社会主义,后来忽主张国家主义,并正式加入曾琦、李璜所倡导的国家主义集团。记得民国廿二年间,笔者曾赴庐隐寓所相访,见她正在忙碌写稿,问写的是什么性质的稿件,她说她将用小说体裁,将那惊天动地的淞沪之战写述出来,激发国人爱国思潮,共同奋起,作救亡图存的壮举。这本小说已写了一半光景,写完即付某书局出版云云。

文人们聚在一起谈到各人的写作计划,总不免兴高采烈,色舞眉飞,将作品内容倾筐倒箧相告,惟恐其不详不尽。但庐隐对于她这个表扬淞沪之战的文学作品,却有点讳莫如深。题材是我问之再三才肯宣布的,言语间又往往支吾其词,只想将话题牵扯到别件事上去。当我到她写字桌上强去翻看那些原稿时,她劈手夺去,笑着说:“咖啡香了,咱们到客厅喝去,这稿子留着到出版后再读吧。难道怕我不送你一本不成?”

庐隐是个爽快人,这回为什么如此?事后我才想起,那个时代的中国新文坛正陷溺于一股奔腾澎湃的共产主义文艺怒潮里,谈爱国便是思想落伍,甚至可说反动,不惟听者不能入耳,自己也羞于出口。庐隐大约因自己过去也曾主张社会主义及国际主义,现忽来了一个大转变,写起爱国文艺来,怕我笑她,所以要这样遮遮掩掩的了,她哪知我正是她的同调呢?

庐隐死后,听说她生前曾著《庐隐自传》,我意欲买一本来作为纪念。跑遍四马路、棋盘街一带书铺,都说没有。即如庐隐的《海滨故人》、《象牙戒指》那一类出版较早的书也只能求之于旧书铺,新版也缺乏。一个尚有名望的文人,当活着的时候,哪怕生了病连医院都住不起,为节省几十元钱而断送了宝贵的生命;死了以后,总有短时期的轰动,善讲生意眼的书店老板,定要抢着替她出书,借此捞它一笔。庐隐得名与冰心同样之早,自五四以来,她的文坛活动,始终没有停止过,现在何以又这样寂寞呢?后来我在某一书店和一店员闲谈,才知道其中缘故。

当我在那书店访求《庐隐自传》,那个接待我的,年约十六七岁的店员,面露不屑之色,回答我道:“庐隐女士吗?她的书我们店里没有,我们是不卖这类作家的著作的!”“什么缘故?庐隐不是很有名气的女作家吗?”“她的时代究竟是过去了,她的名气也不过是过去那点子浮名罢了,目前这个时代是不需要她了。”“我们不说需要不需要,只谈作品有没有价值,我觉得庐隐写得很不坏。”“管她写得怎样好,思想不前进,便一文钱也不值!庐隐的书,现在没有青年爱看,因此本店也不卖。客人倘欢喜女作家,本店丁玲作品有的是,你只管选购好了。”

于是那少年店员从书架上取下了几本丁玲的著作,送到我面前,我只有强作笑容,谢谢他的好意,踏出了那间书店。

代序(二)浅谈庐隐及其作品

陆晶清

庐隐她把“游戏人间”这句话挂在嘴边表白她的生活态度。

庐隐她常朗诵李清照诗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借以述志。

庐隐她对外来的压力与袭击的抗议是:“生命是我自己的!我爱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又说:“我就是喜欢玩火,我愿让火把我烧成灰烬。”

庐隐生存在人间仅三十五年。她是一年复一年地在崎岖、坎坷的生活旅途上挣扎。伴随她的是风风雨雨。她是曾经披荆斩棘闯进桃色梦境,有过短暂的温馨沉醉。但,梦境幻灭,娇艳的桃红色变成一片漆黑,她又捧定痛创的心,吞咽着哀伤,怀着空虚与惆怅,继续挣扎在她未走完的坎坷旅途上。她没有后退过,她一直往前闯,追求她的理想。

庐隐既是一个受时代虐待的女性,她又是一个叛逆时代的女性。

庐隐应算作一位丰产作家。她从事写作十余年,不是专业作家,是利用教学余暇从事写作,但她留下的已出版过和未经编印出版的很多。她的丰产是来自她有旺盛的写作热情,她勤奋,她笔快。她常常在推开一堆批改过的学生作文簿后,放下红笔,接着就铺开稿纸,拿起墨笔来写作了。有时,她甚至边和朋友谈话边写稿,真真是争分夺秒地搞写作。

文如其人,庐隐的作品展现出她的豪爽、朴实、倔强和她的独特的温柔。她无掩盖地暴露她的思想感情,她无顾虑地摊开矛盾、爱憎。从她作品中,可以寻到她“游戏人间”的踪迹,可以看到是怎样“玩火”,可以听出一个挣扎在时代车轮辗轧下的女性的怨诉与哀吟。

茅盾在论庐隐作品的风格时说:“……她只是老老实实写下来,从不在形式上炫奇斗巧。”庐隐的写作习惯是事先肯花很多时间酝酿,还喜欢找人谈了又谈。到构思成熟了,她便运用她的“快笔”写个不停。她是不习惯于斟字酌句的。照她的说法,她是习惯于用泼墨写意的大笔头写稿,她不习惯于“精勾细描地画工笔画”。早年她就听到有人批评她的作品有时有“粗”、“散”缺点,她有过抵触。但在她晚期的作品中,却看到已有显明的转变了。

1982年2月于上海

第一篇 晓风鸿影触鸣琴

月夜孤舟

发发弗弗的飘风,午后吹得更起劲,游人都带着倦意寻觅归程。马路上人迹寥落,但黄昏时风已渐息,柳枝轻轻款摆,翠碧的景山巅上,斜辉散霞,紫罗兰的云幔,横铺在西方的天际。他们在松阴下,迈上轻舟,慢摇兰桨,荡向碧玉似的河心去。

全船的人都悄默地看远山群岫,轻吐云烟,听舟底的细水潺湲,渐渐的四境包溶于模糊的轮廓里,远景地更清幽了。

他们的小舟,沿着河岸慢慢地前进。这时淡蓝的云幕上,满缀着金星,皎月盈盈下窥,河上没有第二只游船,只剩下他们那一叶的孤舟,吻着碧流,悄悄地前进。

这孤舟上的人们――有寻春的骄子,有飘泊的归客,——在咿呀的桨声中,夹杂着欢情的低吟和凄意的叹息。把舵的阮君在清辉下,辨认着孤舟的方向,森帮着摇桨,这时他们的确负有伟大的使命,可以使人们得到安全,也可以使人们沉溺于死的深渊。森努力拨开牵绊的水藻,舟已到河心。这时月白光清,银波雪浪动了沙的豪兴,她扣着船舷唱道:

十里银河堆雪浪,

四顾何茫茫?

这一叶孤舟轻荡,

荡向那天河深处,

只恐玉宇琼楼高处不胜寒!

……

我欲叩苍穹,

问何处是隔绝人天的离恨宫?

奈雾锁云封!

奈雾锁云封!

绵绵恨……几时终!

这凄凉的歌声使独坐船尾的颦愔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数陨堕的生命之花;而今呵,不敢对冷月逼视,不敢向苍天伸诉,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饮泣。

自然,在这展布天衣缺限的人间,谁曾看见过不谢的好花?只要在静默中掀起心幕,摧毁和焚炙的伤痕斑斑可认。这时全船的人,都觉灵弦凄紧,虞斜倚船舷,仿佛万千愁恨,都要向清流洗涤,都要向河底深埋。

天真的丽,他神经更脆弱,他凝视着含泪的颦,狂痴的沙,仿佛将有不可思议的暴风雨来临,要摧毁世间的一切;尤其要捣碎雨后憔悴的梨花,他颤抖着稚弱的心,他发愁,他叹息,这时的四境实在太凄凉了!

沙呢!她原是飘泊的归客,并且归来后依旧飘泊,她对着这凉云淡雾中的月影波光,只觉幽怨凄楚,她几次问青天,但苍天冥冥依旧无言!这孤舟夜泛,这冷月只影,都似曾相识――但细听没有灵隐深处的钟磬声,细认也没有雷峰塔痕,在她毁灭而不曾毁灭尽的生命中,这的确是一个深深的伤痕。

八年前的一个月夜,是她悄送掉童心的纯洁,接受人间的绮情柔意,她和青在月影下,双影厮并,她那时如依人的小鸟,如迷醉的荼蘼,她傲视冷月,她窃笑行云。

但今夜呵!一样的月影波光,然而她和青已隔绝人天,让月儿蹂躏这寞落的心。她扎挣残喘,要向月姊问青的消息,但月姊只是阴森的惨笑,只是傲然的凌视,――指示她的孤独。唉!她枉将凄音冲破行云,枉将哀调深渗海底,――天意永远是不可思议!

沙低声默泣,全船的人都罩在绮丽的哀愁中。这时船已穿过玉桥,两岸灯光,映射波中,似乎万蛇舞动,金彩飞腾,沙凄然道:“这到底是梦境,还是人间?”

颦道:“人间便是梦境,何必问哪一件是梦,哪一件非梦!”“呵!人间便是梦境,但不幸的人类,为什么永远没有快活的梦?……这惨愁,为什么没有焚化的可能?”

大家都默然无言,只有阮君依然努力把舵,森不住地摇桨,这船又从河心荡向河岸,“夜深了,归去罢!”森仿佛有些倦了,于是将船儿泊在岸旁。他们都离开这美妙的月影波光,在黑夜中摸索他们的归程。

月儿斜倚翡翠云屏,柳丝细拂这归去的人们,――这月夜孤舟又是一番梦痕!

我愿秋常驻人间

提到秋,谁都不免有一种凄迷哀凉的色调,浮上心头;更试翻古往今来的骚人、墨客,在他们的歌咏中,也都把秋染上凄迷哀凉的色调,如李白的《秋思》:“……天秋木叶下,月冷莎鸡悲,坐愁群芳歇,白露凋华滋。”柳永的《雪梅香辞》:“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周密的《声声慢》:“……对西风休赋登楼,怎去得,怕凄凉时节,团扇悲秋。”

这种凄迷哀凉的色调,便是美的元素,这种美的元素只有“秋”才有。也只有在“秋”的季节中,人们才体验得出,因为一个人在感官被极度的刺激和压扎的时候,常会使心头麻木。故在盛夏闷热时,或在严冬苦寒中,心灵永远如虫类的蛰伏。等到一声秋风吹到人间,也正等于一声春雷,震动大地,把一些僵木的灵魂如虫类般地唤醒了。

灵魂既经苏醒,灵的感官便与世界万汇相接触了。于是见到阶前落叶萧萧下,而联想到不尽长江滚滚来,更因其特别自由敏感的神经,而感到不尽的长江是千古常存,而倏忽的生命,譬诸昙花一现。于是悲来填膺,愁绪横生。

这就是提到秋,谁都不免有一种凄迷哀凉的色调,浮上心头的原因了。

其实秋是具有极丰富的色彩,极活泼的精神的,它的一切现象,并不像敏感的诗人墨客所体验的那种凄迷哀凉。

当霜薄风清的秋晨,漫步郊野,你便可以看见如火般的颜色染在枫林、柿丛和浓紫的颜色泼满了山巅天际,简直是一个气魄伟大的画家的大手笔,任意趣之所之,勾抹涂染,自有其雄伟的丰姿,又岂是纤细的春景所能望其项背?

至于秋风的犀利,可以洗尽积垢,秋月的明澈,可以照烛幽微,秋是又犀利又潇洒,不拘不束的一位艺术家的象征。这种色调,实可以苏醒现代困闷人群的灵魂,因此我愿秋常驻人间!

恋爱不是游戏

没有在浮沉的人海中,翻过筋斗的和尚,不能算善知识;没有受过恋爱洗礼的人生,不能算真人生。

和尚最大的努力,是否认现世而求未来的涅槃,但他若不曾了解现世,他又怎能勘破现世,而跳出三界外呢?

而恋爱是人类生活的中心,孟子说:“食色性也。”所谓恋爱正是天赋之本能;如一生不了解恋爱的人,他又何能了解整个的人生?

所以凡事都从学习而知而能,只有恋爱用不着学习,只要到了相当的年龄,碰到合式(适)的机会,他和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恋爱起来。

恋爱人人都会,可是不见得人人都懂,世俗大半以性欲伪充恋爱,以游戏的态度处置恋爱,于是我们时刻可看到因恋爱而不幸的记载。

实在的恋爱绝不是游戏,也绝不是堕落的人生所能体验出其价值的,它具有引人向上的鞭策力,它也具有伟大无私的至上情操,它更是美丽的象征。

在一双男女正纯洁热爱着的时候,他和她内心充实着惊人的力量;他们的灵魂是从万有的束缚中,得到了自由,不怕威胁,不为利诱,他们是超越了现实,而创造他们理想的乐园。

不幸物欲充塞的现世界,这种恋爱的光辉,有如萤火之微弱,而且“恋爱”有时适成为无知男女堕落之阶,使维纳斯不禁深深地叹息:“自从世界人群趋向灭亡之途,恋爱变成了游戏,哀哉!”

男人和女人

一个男人,正阴谋着要去会他的情人。于是满脸柔情地走到太太的面前,坐在太太所坐的沙发椅背上,开始他的忏悔:“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谅解我——第一你知道我是一个天才,琼多幸福呀,作了天才者的妻!这不是你时常对我的赞扬吗?”

太太受催眠了,在她那感情多于意志的情怀中,漾起爱情至高的浪涛,男人早已抓住这个机会,接着说道:“天才的丈夫,虽然可爱,但有时也很讨厌,因为他不平凡,所以平凡的家庭生活,绝不能充实他深奥的心灵,因此必须另有几个情人;但是琼你要放心,我是一天都离不得你的,我也永不会同你离婚,总之你是我的永远的太太,你明白吗?我只为要完成伟大的作品,我不能不恋爱,这一点你一定能谅解我,放心我的,将来我有所成就,都是你的赐予,琼,你够多伟大呀!尤其是在我的生命中。”

太太简直为这技巧的情感所屈服了,含笑地送他出门——送他去同情人幽会,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天才的丈夫,神光奕奕地走向前去,她觉得伟大,骄傲,幸福,真是哪世修来这样一个天才的丈夫!

太太回到房里,独自坐着,渐渐感觉得自己的周围,空虚冷寂,再一想到天才的丈夫,现在正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这简直是侮辱,不对,这样子妥协下去,总是不对的。”太太陡然如是觉悟了,于是“娜拉”那个新典型的女人,逼真地出现在她心头:“娜拉的见解不错,抛弃这傀儡家庭,另找出路是真理!”太太急步跑上楼,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提箱来,把一些换洗的衣服装进去。正在这个时候,门砰的一声响,那个天才的丈夫回来了,看见太太的气色不大对,连忙跑过来楼着太太认罪道:“琼!恕我,为了我们两个天真的孩子您恕我吧!”

太太看了这天才的丈夫,柔驯得像一只绵羊,什么心肠都软了,于是自解道:“娜拉究竟只是易先生的理想人物呀!”跟着箱子恢复了它原有的地位,一切又都安然了!

男人就这样永远获得成功,女人也就这样万劫不复地沉沦了!

吹牛的妙用

吹牛是一种夸大狂,在道德家看来,也许认为是缺点,可是在处事接物上却是一种刮刮叫的妙用。假使你这一生缺少了吹牛的本领,别说好饭碗找不到,便连黄包车夫也不放你在眼里的。

西洋人究竟近乎白痴,什么事都只讲究脚踏实地去做,这样费力气的勾当,我们聪明的中国人,简直连牙齿都要笑掉了。西洋人什么事都讲究按部就班地慢慢来,从来没有平地登天的捷径,而我们中国人专门走捷径,而走捷径的第一个法门,就是善吹牛。

吹牛是一件不可看轻的艺术,就如修辞学上不可缺少“张喻”─类的东西一样,像李太白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是什么“白发三千丈”,这在修辞学上就叫做“张喻”,而在不懂修辞学的人看来,就觉得李太白在吹牛了。

而且实际上说来,吹牛对于一个人的确有极大的妙用。人类这个东西,就有这么奇怪,无论什么事,你若老老实实地把实话告诉他,不但不能激起他共鸣的情绪,而且还要轻蔑你冷笑你,假使你见了那摸不清你根底的人,你不管你家里早饭的米是当了被褥换来的,你只要大言不惭地说“某部长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某政客是我拜把子的叔公,我认得某某巨商,我的太太同某军阀的第五位太太是干姊妹”吹起这一套法螺来,那摸不清你的人,便贴贴服服地向你合十顶礼,说不定碰得巧还恭而且敬地请你大吃一顿筵席呢!

吹牛有了如许的好处,于是无论哪一类的人,都各尽其力地大吹其牛了。但是且慢!吹牛也要认清对手方面的,不然的话必难打动他或她的心弦,那么就失掉吹牛的功效了。比如说你见了一个仰慕文人的无名作家或学生时,而你自己要自充老前辈时,你不用说别的,只要说胡适是我极熟的朋友,郁达夫是我最好的知己,最妙你再转弯抹角地去探听一些关于胡适、郁达夫琐碎的佚事,比如说胡适最喜听什么,郁达夫最讨厌什么,于是便可以亲亲切切地叫着“适之怎样怎样,达夫怎样怎样”,这样一来,你便也就成了胡适、郁达夫同等的人物,而被人所尊敬了。

如果你遇见一个好虚荣的女子呢,你就可以说你周游过列国,到过士耳其、南非洲,并且还是自费去的,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你不但学识、阅历丰富,而且还是个资产阶级。于是乎你的恋爱便立刻成功了。

你如遇见商贾、官僚、政客、军阀,都不妨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大吹而特吹之。总而言之,好色者以色吹之,好利者以利吹之,好名者以名吹之,好权势者以权势吹之,此所谓以毒攻毒之法,无往而不利。

或曰吹牛妙用虽大,但也要善吹,否则揭穿西洋镜,便没有戏可唱了。

这当然是实话,并且吹牛也要有相当的训练,第一要不红脸,你虽从来没有著过一本半本的书,但不妨咬紧牙根说:“我的著作等身,只可恨被一把野火烧掉了!”你家里因为要请几个漂亮的客人吃饭,现买了一副碗碟,你便可以说:“这些东西十年前就有了”,以表示你并不因为请客受窘。假如你荷包里只剩下一块大洋,朋友要邀你坐下来入圈,你就可以说:“我的钱都放在银行里,今天竟匀不出工夫去取!”假如哪天你的太太感觉你没多大出息时,你就可以说张家大小姐说我的诗作的好,王家少奶奶说我脸子漂亮而有丈夫气,这样一来太太便立刻加倍地爱你了。

这一些吹牛经,说不胜说,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春的警钟

不知那一夜,东风逃出它美丽的皇宫,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偃息于冷凝之中,东风展开它的翅儿向人间轻轻扇动,圣洁的冰凌化成柔波,平静的湖水唱出潺溅的恋歌!

不知那一夜,花神离开了她庄严的宝座,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抱着冷凝枯萎的悲伤,花神用她挽回春光的手段,剪裁绫罗,将宇宙装饰得嫣红柔绿,胜似天上宫阙,她悄立万花丛中,赞叹这失而复得的青春!

不知那一夜,司钟的女神,悄悄地来到人间!

那时人们正饮罢毒酒,沉醉于生之梦中,她站在白云端里敲响了春的警钟。这些迷惘的灵魂,都从梦里惊醒,呆立于尘海之心,——风正跳舞,花正含笑,然而人类却失去了青春!

他们的心已被冰凌刺穿,他们的血已积成了巨澜,时时鼓起腥风吹向人间!

但是司钟的女神,仍不住声地敲响她的警钟,并且高叫道:“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

它有美丽的翅儿,善于逃遁,

在你们踌躇的时候,它已逃去无踪!

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

世界受了这样的警告,人心撩乱到无法医治。然而,不知那一夜,东风已经逃回它美丽的皇宫。

不知那一夜,花神也躲避了悲惨的人间!

不知那一夜,司钟的女神,也不再敲响她的警钟!

青春已成不可挽回的运命,宇宙从此归复于萧杀沉闷!

碧涛之滨

今天的天气燥热极了,使得人异常困倦。我从电车下来的时候,上眼皮已经盖住下眼皮;若果这时有一根柱子支住我的摇撼的身体,我一定可以睡着了。

竹筠、玉亭、小酉、名涛、秀澄都主张到中国饭店去吃饭;我虽是正在困倦中,不愿多说话,但听见了他们的建议,也非常赞成,便赶紧接下道:“好极!好极!”在中国饭店吃了一饱,便出来打算到我们预计的目的地——碧涛之滨去。

一带的樱花树遮住太阳,露出一道阴凉的路来。几个日本的村女站在路旁对我们怔视,似乎很奇异的样子;我们有时也对他们望望,那一双阔大的赤脚,最足使我们注意。

樱花的叶长得十分茂盛;至于樱花呢,只余些许的残香在我意象中罢了。走尽了樱花荫,便是快到海滨了,眼前露出一片碧绿平滑的草地来。我这时走的很乏,便坐在草地上休息。这时一阵阵地草香打入鼻观,使人不觉心醉。他们催促我前进,我努力地爬了起来,奔那难行滑泞的山径。在半山上,我的汗和雨般流了下来;我的心禁不住乱跳。到山滨的时候,凉风打过来,海涛澎湃,激得我的心冷了,汗也止了,神情也消沉了。我独自立在海滨,看波浪上的金银花,和远远的云山;又有几支小船,趁风破浪从东向西去,船身前后摇荡,那种不能静止的表示,好像人们命运的写生。我不禁想到我这次到日本的机遇,有些实在是我想不到;今天这些同游的人,除了玉亭、竹筠、秀澄是三年以来芸窗相共的同学外,小酉和名涛全都是萍水相逢,我和他们在十日以前,都没有见过面,更说不到同好,何况同到这人迹稀少的乡村里来听海波和松涛的鸣声……

我正在这样沉思的时候,他们忽摧我走,我只得随了他们更前奔些路程。后来到了一个所在,那边满植着青翠的松柏,艳丽的太阳从枝柯中射进来,更照到那斜坡上的群草,自然分出阴阳来。

我独自坐在群草丛中,四围的芦苇差不多把我遮没了;同来的人,他们都坐在上边谈笑。我拿了一枝秃笔,要想把这四围的景色描写些下来,作为游横滨的一个纪念;无如奔腾的海啸,澎湃的松涛,还有那风动芦苇刷刷的声浪,支配了我的心灵,使我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写起来。

在芦苇丛中沉思的我,心灵仿佛受到深醇的酒香,只觉沉醉和麻木。他们在上面喊道:“草上有大蚂蚁,要咬着了!”但是我绝不注意这些,仍坐着不动。后来小酉他跑在我的面前来说:“他们走了,你还不回去吗?”我只是摇头微笑。这时我手里的笔不能再往下写了;我对着他不禁又想起一件事来。前此我想不到我会到日本来,现时我又想不到会到横滨来,更想不到在这碧涛之滨,他伴着我作起小说来;这不只我想不到,便是他恐怕也想不到。天下想不到的事,原来很多;但是我的遭遇,恐怕比别人更不同些。

我无意的下写,他无意的在旁边笑;竹筠更不久也跑到这里来,不住地催我走。我舍不得斜阳,我舍不得海涛,我怎能应许她就走呢?并且看见她,我更说不出来的感想,在西京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和她的容貌正是一样。现在我们相隔数百里,我看不见她天真的笑容,也听不着她爽利的声音;但她是我淘气的同志,在我脑子里所刻的印象,要比别的人深一些。世界上是一个大剧场,人类都是粉墨登场的俳优;但是有几个人知道自己是正在做戏,事事都十分认真,他们说人大了就不该淘气,什么事都要板起面孔,这就是道德,就是做人的第一要义;若果有个人他仍旧拿出他在娘怀里时的赤子天真的样子来,人家要说不会做人,我现在已经不是娘怀里的赤子了,然而我有时竟忘了我是应该学做人,正经的面孔竟没有机会板起,这种孩气差不多会做人的人都要背后讥笑呢。想不到他又是一样不会做人,不怕冷讥热嘲,竟把赤子的孩气拿出来了。——我从前是孤立的淘气鬼,现在不期而遇见同调了;所以我用不着人们介绍,也用不着剖肝沥胆,我们竟彼此了解,彼此明白,虽是相聚只有几天,然而我们却做了很好的朋友。……我想到这里,小酉又来催我归去,我只顾向海波点头,我何尝想到归去!

竹筠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我无意回头一看,竟吓了一跳,不觉对她怔视;她也不说什么,用手拊在我的肩上,很温存地对我轻轻说道:“回去罢!”这种甜蜜的声浪,使得我的心醉了……名涛从老远的跑来道:“快交卷罢!不交便要抢了!”其实我的笔是随我的心停或动的,而我的心意是要受四围自然的支配的;若要我停笔,止有四围的环境寂静了,那时候我便可掷我的秃笔在那阔无际涯的海波里……。现在呢,我的笔不能掷;不过我却不能不同碧海暂且告别,也不能同涛声暂时违离。我又决不忍心叫这些自然寂寞;碧涛之滨的印象,要同我生命相终始呢!

美丽的姑娘

他捧着女王的花冠,向人间寻觅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深夜被约的情郎,悄悄躲在云幔之后,觑视着堂前的华烛高烧,欢宴将散。红莓似的醉颜,朗星般的双眸,左右流盼。但是,那些都是伤害青春的女魔,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流浪的歌者,手拿着铜钹铁板,来到三街六巷,慢慢地唱着醉人心魄的曲调,那正是他的诡计,他想利用这迷醉的歌声寻觅你,他从早唱到夜,惊动多少娇媚的女郎。她们如中了邪魔般,将他围困在街心,但是那些都是粉饰青春的野蔷薇,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隐姓埋名的侠客,他披着白羽织成的英雄氅,腰间挂着莫邪宝剑;他骑着嘶风啮雪的神驹,在一天的黄昏里,来到这古道荒林。四壁的山色青青,曲折的流泉冲激着沙石,发出悲壮的音韵,茅屋顶上萦绕着淡淡的炊烟和行云。他立马于万山巅。

陡然看见你独立于群山前,——披着红色的轻衫,散着满头发光的丝发,注视着遥远的青天,噢!你象征了神秘的宇宙,你美化了人间。——美丽的姑娘!

他将女王的花冠扯碎了,他将腰间的宝剑,划开胸膛,他掏出赤血淋漓的心,拜献于你的足前。只有这宝贵的礼物,可以献纳。支配宇宙的女神,我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那女王的花冠,它永远被丢弃于人间!

最后的命运

突如其来的怅悯,不知何时潜踪,来到她的心房。她默默无语,她凄凄似悲,那时正是微雨晴后,斜阳正艳,葡萄叶上滚着圆珠,荼靡花儿含着余泪,凉飙呜咽正苦,好似和她表深刻的同情!

碧草舒齐的铺着,松荫沉沉的覆着;她含羞凝眸,望着他低声说:“这就是最后的命运吗?”他看看她微笑道:“这命运不好吗?”她沉默不答。

松涛慷慨激烈地唱着,似祝她和他婚事的成功。

9

这深刻的印象,永远留在她和他的脑里,有时变成温柔的安琪儿,安慰她干枯的生命,有时变成幽闷的微菌,满布在她的全身血管里,使她怅惘!使她烦闷!

她想:人们驾着一叶扁舟,来到世上,东边漂泊,西边流荡,没有着落困难是苦,但有了结束,也何尝不感到平庸的无聊呢?

爱情如幻灯,远望时光华灿烂,使人沉醉,使人迷恋,一旦着迷,便觉味同嚼蜡,但是她不解,当他求婚时,为什么不由得就答应了他呢?她深憾自己的情弱,易动!回想到独立苍溟的晨光里,东望滚滚江流,觉得此心赤裸裸毫无牵扯,呵!这是如何的壮美呵!

现在呢!柔韧的密网缠着,如饮醇醪,沉醉着,迷惘着!上帝呵!这便是人们最后的命运吗?

她凄楚着,沉思着,不觉得把雨后的美景轻轻放过,黄昏的灰色幕,罩住世界的万有,一切都消沉在寂寞里,她不久就被睡魔引入胜境了!

星夜

在璀灿的明灯下,华筵间,我只有悄悄地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无月彩的天幕下。丛林危立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不必伤繁华如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冰!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和颠连,我具有的是夜莺的眼,不断地在密菁中寻觅,我看见幽灵的狞羡,我看见黑暗中的灵光!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杜鹃的舌,不断地哀啼于花荫。枝不残,血不干,这艰辛的旅途便不曾走完!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深刻惨凄的心情,不断的追求伤毁者的呻吟与悲哭——这便是我生命的燃料,虽因此而灵毁成灰,亦无所怨!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血迹狼藉的心和身,纵使有一天血化成青烟。这既往的鳞伤,料也难掩埋!咳!因之我不能慰人以柔情,更不能予人以幸福,只有这辛辣的心锥时时刺醒人们绮丽的春梦,将一天欢爱变成永世的咒诅!自然这也许是不可避免的报复!

在璀灿的明灯下,华筵间,我只有悄悄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无月彩的天幕下。丛林无光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我徘徊黑暗中,我踯躇星夜下,我恍如亡命者,我恍如逃囚,暂时脱下铁锁和镣铐。不必伤繁华如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冰!

窗外的春光

几天不曾见太阳的影子,沉闷包围了她的心。今早从梦中醒来,睁开眼,一线耀眼的阳光已映射在她红色的壁上,连忙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把洒着花影的素幔拉开。前几天种的素心兰,已经开了几朵,淡绿色的瓣儿,衬了一颗朱红色的花心,风致真特别,即所谓“冰洁花丛艳小莲,红心一缕更嫣然”了。同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喷鼻醒脑,平板的周遭,立刻涌起波动,春神的薄翼,似乎已扇动了全世界凝滞的灵魂。

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惆怅,但是一颗心灵涨得满满的,──莫非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不,这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然而仅仅是为了一些过去的眷恋,而使这颗心不能安定吧!本来人生如梦,在她过去的生活中,有多少梦影已经模糊了,就是从前曾使她惆怅过,甚至于流泪的那种情绪,现在也差不多消逝净尽,就是不曾消逝的而在她心头的意义上,也已经10变了色调,那就是说从前以为严重了不得的事,现在看来,也许仅仅只是一些幼稚的可笑罢了!

兰花的清香,又是一阵浓厚的包袭过来,几只蜜蜂嗡嗡地在花旁兜着圈子,她深切地意识到,窗外已充满了春光;同时二十年前的一个梦影,从那深埋的心底复活了。

一个仅仅十零岁的孩子,为了脾气的古怪,不被家人们的了解,于是把她送到一所囚牢似的教会学校去寄宿。那学校的校长是美国人,──一个五十岁的老处女,对于孩子们管得异常严厉,整月整年不许孩子走出那所筑建庄严的楼房外去。四围的环境又是异样的桔燥,院子是一片沙土地;在角落里时时可以发现被孩子们踏陷的深坑,坑里纵横着人体的骨骼,没有树也没有花,所以也永远听不见鸟儿的歌曲。

春风有时也许可怜孩子们的寂寞吧!在那洒过春雨的土地上,吹出一些青草来──有一种名叫“辣辣棍棍”的,那草根有些甜辣的味儿,孩子们常常伏在地上,寻找这种草根,放在口里细细地嚼咀;这可算是春给她们特别的恩惠了!

那个孤零的孩子,处在这种阴森冷漠的环境里,更是倔强,没有朋友,在她那小小的心灵中,虽然还不曾认识什么是世界;也不会给这个世界一个估价,不过她总觉得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是有些乏味;她追求另一个世界。在一个春风吹得最起劲的时候,她的心也燃烧着更热烈的希冀。但是这所囚牢似的学校,那一对黑漆的大门仍然严严的关着,就连从门缝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只是一个梦想。于是在下课后,她独自跑到地窖里去,那是一个更森严可怕的地方,四围是石板作的墙,房顶也是冷冰冰的大石板,走进去便有一股冷气袭上来,可是在她的心里,总觉得比那死气沉沉的校舍,多少有些神秘性吧。最能引诱她当然还是那几扇矮小的窗子,因为窗子外就是一座花园。这一天她忽然看见窗前一丛蝴蝶兰和金钟罩,已经盛开了,这算给了她一个大诱惑,自从发现了这窗外的春光后,这个孤零的孩子,在她生命上,也开了一朵光明的花,她每天像一只猫儿般,只要有工夫,便蜷伏在那地窖的窗子上,默然地幻想着窗外神秘的世界。

她没有哲学家那种富有根据的想象,也没有科学家那种理智的头脑,她小小的心,只是被一种天所赋与的热情紧咬着。她觉得自己所坐着的这个地窖,就是所谓人间吧──一切都是冷硬淡漠,而那窗子外的世界却不一样了。那里一切都是美丽的,和谐的,自由的吧!她欣羡着那外面的神秘世界,于是那小小的灵魂,每每跟着春风,一同飞翔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那盛开着美丽的花丛中翱翔着,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直扑天空,伏在柔软的白云间甜睡着。她整日支着颐不动不响地尽量陶醉,直到夕阳逃到山背后,大地垂下黑幕时,她才怏怏地离开那灵魂的休憩地,回到陌生的校舍里去。

她每日每日照例地到地窖里来,──一直过完了整个的春天。忽然她看见蝴蝶兰残了,金钟罩也倒了头,只剩下一丛深碧的叶子,苍茂地在薰风里撼动着,那时她竟莫明其妙地流下眼泪来。这孩子真古怪得可以,十零岁的孩子前途正远大着呢,这春老花残,绿肥红瘦,怎能惹起她那么深切的悲感呢?!但是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古怪,因此她被家人所摒弃,同时也被社会所摒弃。在她的童年里,便只能在梦境里寻求安慰和快乐,一直到她是否认现实世界的一切,她终成了一个疏狂孤介的人。在她三十年的岁月里,只有这些片段的梦境,维系着她的生命。

阳光渐渐地已移到那素心兰上,这目前的窗外春光,撩拨起她童年的眷恋,她深深地叹息了:“唉,多缺陷的现实的世界呵!在这春神努力地创造美丽的刹那间,你也想遮饰起你的丑恶吗?人类假使连这些梦影般的安慰也没有,我真不知道人们怎能延续他们的生命哟!”

但愿这窗外的春光,永驻人间吧!她这样虔诚地默祝着,素心兰像是解意般的向她点着头。

夜的奇迹

宇宙僵卧在夜的暗影之下,我悄悄地逃到这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山巅古寺危立在白云间,刺心的钟磬,断续的穿过寒林,我如受弹伤的猛虎,奋力地跃起,由山麓窜到山巅,我追寻完整的生命,我追寻自由的灵魂,但是夜的暗影,如厚幔般围裹住,一切都显示着不可挽救的悲哀。吁!我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我发狂似地奔回林丛,脱去身上血迹斑斓的征衣,我向群星忏侮。我向悲涛哭诉!

这时流云停止了前进,群星忘记了闪烁,山泉也住了呜咽,一切一切都沉入死寂!

我绕过丛林,不期来到碧海之滨,呵!神秘的宇宙,在这里我发现了夜的奇迹!黝黑的夜幔轻轻地拉开,群星吐着清幽的亮光,孤月也踯躅于云间,白色的海浪吻着翡翠的岛屿,五彩缤纷的花丛中隐约见美丽的仙女在歌舞。她们显示着生命的活跃与神妙!

我惊奇,我迷惘,夜的暗影下,何来如此的奇迹!

我怔立海滨,注视那岛屿上的美景,忽然从海里涌起一股凶浪,将岛屿全个淹没,一切一切又都沉入在死寂!

我依然回到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吁!宇宙布满了罗网,任我百般挣扎,努力地追寻,而完整的生命只如昙花一现,最后依然消逝于恶浪,埋葬于尘海之心,自由的灵魂,永远是夜的奇迹!──在色相的人间,只有污秽与残骸,吁!我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总有一天,我将焚毁于自己郁怒的灵焰,抛这不值一钱的脓血之躯,因此而释放我可怜的灵魂!

这时我将摘下北斗,抛向阴霾满布的尘海。

我将永远歌颂这夜的奇迹!

夏的歌颂

出汗不见得是很坏的生活吧,全身感到一种特别的轻松。尤其是出了汗去洗澡,更有无穷的舒畅,仅仅为了这一点,我也要歌颂夏天。

其久被压迫,而要挣扎过──而且要很坦然的过去,这也不是毫无意义的生活吧,──春天是使人柔困,四肢瘫软,好像受了酒精的毒,再无法振作;秋天呢,又太高爽,轻松使人忘记了世界上有骆驼──说到骆驼,谁也忘不了它那高峰凹谷之间的重载,和那慢腾腾,不尤不怨地往前走的姿势吧!冬天虽然是风雪严厉,但头脑尚不受压扎。只有夏天,它是无隙不入地压迫你,你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都受着重大的压扎;同时还有臭虫蚊子苍蝇助虐的四面夹攻,这种极度紧张的夏日生活,正是训练人类变成更坚强而有力量的生物。因此我又不得不歌颂夏天!

二十世纪的人类,正度着夏天的生活──纵然有少数阶级,他们是超越天然,而过着四季如春享乐的生活,但这太暂时了,时代的轮子,不久就要把这特殊的阶级碎为齑粉!──夏天的生活是极度紧张而严重,人类必要努力地挣扎过,尤其是我们中国不论士农工商军,哪一个是喘着气,出着汗,与紧张压迫的生活拼命呢?脆弱的人群中,也许有诅咒,但我却以为只有虔敬地承受,我们尽量地出汗,我们尽量地发泄我们生命之力,最后我们的汗液,便是甘霖的源泉,这炎威逼人的夏天,将被这无尽的甘霖所毁灭,世界变成清明爽朗。

夏天是人类生活中,最雄伟壮烈的一个阶段,因此,我永远地歌颂它。

第二篇 锦瑟流年感凡间

几句实话

一个终朝在风尘中奔波倦了的人,居然能得到与名山为伍、清波作伴的机会,难道说不是获天之福吗?不错,我是该满意了!——回想起从前在北平充一个小教员,每天起早困晚,吃白粉条害咳嗽还不算,晚上改削那山积般的文卷真够人烦。而今呵,多么幸运!住在山青水秀的西子湖边,推窗可以直窥湖心;风云变化,烟波起伏,都能尽览无余。至于夕阳晚照,渔樵归休,游侣行歌互答,又是怎样美妙的环境呢!

但是冤枉,这两个月以来,我过的,却不是这种生活。最大的原因,湖色山光,填不满我的饥肠辘辘。为了吃饭,我与一支笔干儿结了不解缘,一时一刻离不开它。如是,自然没有心情、时间去领略自然之美了。——所以我这才明白,吟风弄月,充风流名士,那只有资产阶级配享受,贫寒如我,那只好算了吧,算了吧!

那么,我现在过的又是什么生活呢?——每天早晨起来,好歹吃上两碗白米粥,花生米嚼得喷鼻香,惯会和穷人捣乱的肚子算是有了交代。于是往太师椅上一坐,打开抽屉,东京带回来的漂亮稿纸,还有一大堆,这很够我造谣言发牢骚用的了。于是由那暂充笔筒用的绿瓷花瓶里,请出那三寸小毛锥,开宗明义第一件事,是瞪着眼,东张西望,搜寻一个好题目。——这真有点不易,至少要懂点心理学,才好捉摸到编辑先生的脾味;不然题目不对眼,恼了编辑先生,一声“狗屁”,也许把它扔在字纸篓里换火柴去。好容易找到又新鲜又时髦的题目了,那么写吧。一行,两行,三行,……一直写满了一张稿纸。差不多六百字,这要是运气好,就能换到块把大洋。如是来上十几页,这个月的开销不愁了。想到这里,脸上充满了欣慰之色。但是且慢高兴!昨天刮了一顿西北风,天气骤然冷下来,回头看看床上,只有一床棉被,不够暖。无论如何,要添做一床才过得去。

再说厨房里的老叶,今早来报告:柴快没了;煤只剩了几块;米也该叫了。这一道催命符真凶,立刻把我的文思赶跑了。脑子里塞满了债主自私的刻薄的面像,和一切未来的不幸。……不能写了,放下笔吧!不成,那更是饥荒!勉强的东拉西凑吧。夜深了,头昏眼花,膀子疼,腰杆酸,“唉呀”真不行了,明天再说吧!数数稿纸,只写了四张半,每张六百字,再除去空白,整整还不到两千五百字。棉被还是没着落,窗外的北风,仍然虎吼狼啸,更觉单衾欠暖。然而真困,还是睡下吧。把一件大衣盖在被上,幸喜睡魔光顾得快,倒下头来便梦入黑酣。我正在好睡,忽听扑冬一声,把我惊醒。翻身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小花猫把热水瓶打倒了。这个家伙真可恨,好容易花一块多钱买了一只热水瓶,还没有用上几天,就被它毁了,真叫做“活该”!我气哼哼地把小花猫摔了出去,再躺下睡,这一来可睡不着了。忽见隔床上的他,从睡梦里跳起有半尺高,一连跳了五六下,我连忙叫醒他说:“你梦见什么了,怎么睡梦里跳起来?”他“哎哟”了一声道:“真累死我了!我梦见爬了多少座高高低低的山峰,此刻还觉得一身酸痛!”“唉!不用说了,你白天翻了多少书?……大概是累狠了?!”他说:“是了。我今天差不多写了五千字吧!”“明天还是少写点好。”我说。“不过今天已经十五了,房钱电灯钱都还没有着落,少写行吗?”

我听了这话不能再勉强安慰他了。大半夜,我只是为这些问题盘算,直到天色发白时,我才又睡着了。

八点半了,他把我喊醒。我一睁眼看太阳光已晒在窗子上,我知道时候不早了。连忙起13来,胡乱吃了粥,就打算继续写下去,但是当我坐在太师椅上时,我觉得我的头部,比压了一块铅板还重,眼睛发花,耳朵发聋。不写吧,真怕到月底没法交代;写吧,没有灵感不用说,头疼得也真支不住。但是生活的压迫,使我到底屈服了。一手抱着将要暴裂的头,一手不停地写下去。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纸上画的是什么?——“苦闷可以产生好文艺”,在无可如何之时,我便拿它来自慰!来解嘲!

这时他由街上回来,看见我那狼狈像,便说道:“你又头疼了吧,快不要写,去歇歇呀!——我译的小说稿已经寄去了,月底一定可以领到稿费。我想这篇稿子译得不错,大约总可以卖到十五块钱,屉子里还有五块,凑合着也就过去了。”“唉!只要能凑合着过去,我还愁什么?但是上个月我们寄出去三四万字的稿子,到现在只收回十几块钱,谁晓得月底又是怎样呢?只好多写些,希望还多点,也许可以碰到一两处给钱的就好了!”

他平常是喜说喜笑,这一来也只有皱了一双眉头道:“你本来身体就不好,所以才辞去教员不干,到这里休养。谁想到卖文章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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