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 太宰治 经典文学名著(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2 13:3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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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太宰治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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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失格 太宰治 经典文学名著

人间失格 太宰治 经典文学名著试读:

卷首语

第一手札

第二手札

第三手札

后记

 人间失格HUI’AN GUAN卷首语那个男子,我曾见过他的三张照片。 第一张,应该是他幼年时的照片,可以推定出照片中的男孩,大约十岁。他身穿宽条纹裤,站在庭院里的水池畔,被一群女人(可能是他的姐姐妹妹们,或是他的堂姐堂妹们,也或是他的表姐表妹们)众星捧月般团团包围着。他的头向左倾斜了约三十度,笑得很难看。难看?可是感觉迟钝的人们(即对美和丑之类漠不关心的人们)表情呆滞地随口来句客套话:“多么可爱的孩子啊!”这句恭维话听上去也不会让人觉得是不着边际的虚情假意——那孩子的笑脸上并非找不到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可爱”的影子。但倘若是稍微受过一丁点儿审美训练的人,也只需看一眼,就会颇不愉快地嘟囔道:“多么让人讨厌的孩子啊!”仿佛是在掸落手中的一条毛毛虫,慌忙将照片扔在地上。说不清,道不明,这是什么原因,那孩子的笑脸让人越看越感觉莫名讨厌、毛骨悚然。其实那压根儿就不是一张笑脸,他也没有一丁点儿笑意。他紧握双拳的站姿便是证据。人是无法一边紧握拳头一边做出笑脸的。唯有猴子才会那样。那分明是猴子的笑脸——只不过脸上挤出丑陋的皱纹而已。这张照片着实怪异,有着某种低级猥琐、令人作呕的龌龊感,甚至让人忍不住想称他“皱皱巴巴的小少爷”。迄今为止,我还从未见过表情如此诡异的小孩。 第二张,照片上的他是学生打扮,脸部变化让人惊诧。尽管很难断定照片上的他是在上高中还是在读大学,但他的模样惊人地英俊潇洒。然而,令人百思不解的是,照片上的他感觉不出是个活人。他身穿学生服,从胸前的口袋处露出白色的手帕,坐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面带笑容。然而,这次的笑容不再是那种满脸皱纹的猴子的笑容了,而是颇为巧妙的微笑,却总感觉与人类的笑容大相径庭,缺乏那种可以称得上血气方刚或是生命的涩滞之类的充实感。是轻若鸿毛吧,仅仅就是一张白纸,一张在笑的白纸。总之,一切都彻头彻尾地充满虚假感。这笑容,用 “矫揉造作”不足以形容,说是“轻薄”又意犹未尽,说是“娘娘腔”也不贴切,称之为“赶时髦”也全然不符。而且,仔细端详后发现,在这个俊俏模样的学生身上,仍然会感到某种类似鬼怪小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迄今为止,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俊美青年。 第三张照片最为出奇,简直让人再也无法判定他的年龄。照片中的他,头发略显花白。那是在某个肮脏不堪的房间中的一隅(照片清晰地显示房墙有三处坍塌),他把双手伸到小小的火盆烤火,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端坐着,双手伸向火盆,俨然在某个烤火的间隙,生命就会自然死亡一般。这真是一张弥漫着不祥气息的照片。不过,奇怪的事不止于此。这张照片把他的面部拍得比较大,方便我仔细端详那张脸的构造。他额头普通,额头上的皱纹普通,眉毛普通,眼睛普通,鼻子、嘴巴和下颌也很普通。天哪,这张脸岂止是毫无表情,甚至不能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它毫无特色。可以这么说,倘若我看过这张照片后闭会儿眼,就会完全记不住那张脸的模样。尽管我能回忆起那房间的墙壁和小火盆等,但对于房间中的主人公长什么模样,就像云消雾散般印象全无。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那是一张无法入画的面容,甚至无法绘成漫画。再次睁眼看去,也不会有“啊,原来是这张脸,想起来了!”的意外惊喜。说得极端一点,即使我再次睁开眼再看一遍照片,也无法回忆起那张脸,反而觉得怏怏不乐、焦躁不安,最后索性转移视线。 即使是所谓的“死相”,也应该更多一些表情,给人更深一些印象。或许把驽马的脑袋硬安在人的头上,才会产生与此类似的感觉吧。总之,任何人看了这照片,都会无缘无故的毛骨悚然,心生厌恶。迄今为止,我还从未见过,面容如此诡异的男子。第一手札我这一生,过着一种充满羞耻的生活。我猜不透,所谓的人的生活。我出生于东北乡下,初次见到火车,还是长到很大以后的事情。我在火车站的天桥上爬上爬下,完全没有察觉到这是为了便于人们跨越铁轨而建造的,以为这只是把火车站建成像外国的游乐场那样又过瘾又时髦而配备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这样认为。沿着天桥爬上爬下,曾是我最拿手的游戏。我原本以为,那是铁路服务中最善解人意的一种。后来我发现,天桥不过是为了方便旅客跨越铁轨而架设的很实用的阶梯罢了,顿时倍感索然无味。 此外,在孩提时代,我在绘本上见过地铁,并不以为是为实际需求而建,竟自以为比起乘坐地面上的车辆,倒是乘坐地下的车辆更显得别出心裁、妙趣横生。 我自幼体弱多病,常常卧床不起。躺在床上,我深深以为这些床单、枕套、被套全都是无聊的装饰品。直到自己近二十岁时,才明白原来这些东西竟也很实用,不由得对人类的节俭、简朴而感到黯然神伤。还有,我也不曾尝过饥肠辘辘的滋味。我并非故意炫耀自己生长在不愁吃不愁穿的富贵人家,绝没有那种浅薄、无聊的意思。只是我真的对“饥肠辘辘”的感觉完全不理解。或许我这样说有点奇怪——我是那种即使饥肠辘辘,也毫无察觉的人。在上小学和中学时,每当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周围的人就会七嘴八舌地问道:“哎呀,肚子饿了吧?我们都是过来人,放学回家时肚子总会饿得够呛。吃点糖豆如何?家里还有蛋糕和面包噢。”而我总发挥自己与生俱来的那种讨好人的秉性,嘴上嘟哝着“我饿了!我饿了!”顺手把十来粒糖豆一股脑儿塞进嘴巴。其实,我对所谓的“饥饿感”,还是没明白。当然,我也很能吃,但记忆中却几乎不曾是因为饥饿才吃的。我吃人们眼中的山珍海味,也吃人们眼中的奢华之品。还有外出做客时,对于主人端上来的食物,即使是勉为其难,我也是会硬着头皮咽下去的。孩提时代,于我而言,最痛苦难捱的时刻,莫过于在自己家吃饭的时候。在我乡下的家中,每逢用餐,全家十余人相对入座,餐盘排成两列。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我自然是坐在最靠边的末座上。用餐的房间光线昏暗,在午餐时间,十余口人全都默不出声,埋头吃饭,那情形总让我不寒而栗。加之我家是个古板的传统守旧的家族,菜肴大体是一成不变的,稀奇的山珍,抑或奢华的海味几乎是不可奢望的,以至我对用餐时刻充满了恐惧。我坐在那幽暗房间的末座上,因不胜寒冷而浑身颤抖。我把饭菜一点一点勉强塞进口中,禁不住会想:“人为何一天非要吃三餐呢?”每个人吃饭时一本正经地板着脸,用餐俨然成了一种仪式:一家老小,一日三餐,在规定的时间内聚集到一间幽暗的屋子里,井然有序地并排坐着,纵然没有食欲都得默不作声地咀嚼吞咽着。有时我甚至想,这也许是为了向蛰居于家中的神灵们祈祷吧。“人不吃饭就会饿死”,这句话在我听来,不过是讨厌的恐吓之词。然而,这种迷信(即使到现在我依旧觉得这是一种迷信)却总是带给我不安与恐惧。人,不吃饭就会饿死,所以要干活挣钱吃饭——在我看来,没有比这句话更晦涩难懂、更具胁迫感的言辞了。也就是说,我对人类的营生,至今仍然是一无所知。我的幸福观与世上所有人的幸福观大相径庭,这使我深感不安,并因此不安而每夜辗转难眠、呻吟不止,乃至精神发狂。我究竟是不是那个称得上幸福的人呢?说实话,尽管自幼我就常常被人们称之为幸福的人,我却总是感觉自己一直陷入那种置身于地狱的心境中,反倒认为那些说我幸福的人比我快乐许多,他们的安乐生活远非我能比拟的。我甚至认为,自己背负着十大灾祸。即使将其中的任何一个交与旁人承受,恐怕都足以将他置于死地。也就是说,我是弄不明白的。别人痛苦的性质和程度,我完全捉摸不透。现实生活的痛苦,只是吃个饭就一笔勾销的痛苦,或许这才是最为强烈的痛苦,是凄惨的无间地狱。与此相比,也许我那十大灾祸不屑一提。然而即便如此,他们居然既不自杀,也不发疯,还纵谈政治,不绝望不屈服地继续与生活搏斗。他们不觉得痛苦吗?他们彻底地变得自私自利,甚至还将这一切认为理所当然,难道没有怀疑过自己吗?如果那样,倒也惬意。然而,并非每个人都如此吧?真的满足于此吗?我委实弄不明白……或许夜里酣然入睡,一早起来就会神清气爽吧?他们在夜里都梦见了什么?他们行走时在思考什么?金钱?总不至于仅仅如此吧?尽管我曾听说过“人是为了吃饭而活着”,但却从不曾听说过“人是为了金钱而活着”。不,也许……不,在这一点上,我还是搞不懂……越想越困惑,越困惑越惶恐不安,仿佛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异类。我与别人几乎无法交谈,该说什么,该从何谈起,我一概不知。于是,想出来的办法就是扮演小丑搞笑逗乐。这就是我对人类最后的索求爱的方式。尽管我对人类极度恐惧,但无论如何没法对人类死心。这样,我依靠搞笑逗乐这根稻草维系住了与人类关联的纽带。这是一种殊死搏斗、汗流浃背的服务,表面上我不断地强装笑脸,而内心感觉这无疑是凶多吉少、千钧一发的高难度苦差事。自孩提时代起,即便是对我的家人,我也全然不知他们生活得何等痛苦,全然不懂他们每天的所思所想。我只是对其中的隔膜心怀恐惧,不堪忍受,不知不觉中,让自己练就成一个高明的逗乐小丑。也就是说,我悄然间变成了一个满嘴谎话的孩子。看看那时我与家人的合影就可以发现,其他人都一脸正经,惟独我一个人总是诡异地扭曲地笑着。那是自己取悦他人的一种幼稚而可悲的方式。而且,无论家里人对我说什么,我都从不还嘴顶撞。哪怕是对我寥寥数语的责备,在我看来都似晴天霹雳,让我方寸大乱,哪里还谈得上以理相争呢?我甚至认为,那些责备之辞说不定是亘古不变的人间“真理”,只是我无力去践行那种“真理”,无法与人共处。正因为如此,我自己既不能抗争也不能辩解。一旦被人说了坏话,我也是默默接受攻击,觉得别人说得有理,是自己想法有误。但是,我内心恐惧,几近发狂。受人谴责或是怒斥,或许没人能做到心情愉悦。但我却从人们怒不可遏的脸庞看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可怕的动物本性。平常时候,他们总是隐藏起这种动物本性,可一旦机会出现,他们就会像那些温文尔雅地躺在草地上歇息的牛,蓦然甩动尾巴抽死肚皮上的牛虻一般,暴露出人的这种本性。每每见此情景,我都毛骨悚然。可转念一想,这种本性或许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必备资质之一,也就只能对自己由衷绝望了。直面人类,我感到恐惧,甚至怕得发抖。对于同样生而为人的自己的言行,更是谈不上自信。于是,我只好将独自一人的懊恼深藏在心底,将精神上的忧郁和过敏密闭起来,竭力伪装成天真无邪的乐天派,甚至将自己一步一步地彻底变成一个滑稽逗乐的怪胎。不管怎样都行,只要能让他们发笑就好。如此一来,即使我置身于他们所说的所谓“生活”之外,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总之,不能有碍他们的视线,我并不存在,我是风,我是虚无。诸如此类的想法日积月累,有增无减,我就这样用滑稽的表演来逗乐家人。甚至在那些比家人更费解、更可怕的男佣和女佣面前,我也竭力提供滑稽小丑的逗乐服务。夏天,我在浴衣下面穿了件鲜红的毛衣,沿着走廊走来走去,逗得家里人捧腹大笑,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长兄也忍俊不禁:“喂,阿叶,那样穿不合时宜哟!”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限的怜爱。是啊,再怎么说,我也不是那种大热天里裹着毛衣四处走动不懂冷暖的怪人啊。其实,我是把姐姐的绑腿缠在了手臂上,然后故意让它们从浴衣的袖口中露出一截,以便在旁人看来,就好像身上穿了件毛衣。那时,父亲在东京有许多事务,在上野的樱木町购置了一栋别墅,每个月有大部分时间在那里度过。每次回家时,父亲总是给家人和亲友们带回很多礼物。这俨然是父亲的一大乐趣。一次,父亲在进京的前夜,把孩子们召集到客厅,笑着逐一询问每个小孩,[1]下次他回来时,该带什么礼物才好,并且把孩子们的答复逐一记在手账上。父亲对孩子们如此亲热,还是很少见的。“叶藏,你呢?”被父亲这么一问,我顿时语塞了。一旦别人问我要什么,我总是突然什么都不想要了。怎么样都行,反正不可能有什么让我快乐的东西——这种想法陡然涌上心头。同时,只要是别人赠与我的东西,即使再不合意,我也不会拒绝。对讨厌的事不能说讨厌,对喜欢的事偷偷摸摸,我只是咀嚼到一种苦涩的滋味,因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而痛苦挣扎。总之,我甚至没有能力在喜欢与厌恶之间做出二选一的选择。在我看来,正是这种性格上的缺陷,最终导致我无比可耻地度过此生。因我一声不吭,扭扭捏捏,父亲脸上泛起不悦的神情,说道:“那么还是要书啦?浅草寺前的商店街里有卖新年舞狮用的狮子面具。论大小嘛,正适合小孩子戴着玩。你不想要吗?”一旦被人问起我“你不想要吗”,我已是黔驴技穷了,再也无法用逗笑或是别的什么方式敷衍搪塞了。作为一个逗乐的小丑演员,至此已是徒有虚名了。“大概还是书好吧。”长兄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是吗?”父亲一脸扫兴的神色,也不再记录,便“啪”地一声合上手账。我居然让父亲扫兴,这下完了!父亲的报复必定十分可怕,眼下用什么办法补救呢?那天夜里,我躺在被窝里一边打着冷颤,一边想着对策,然后蹑手蹑脚地站起身走向客厅。我来到父亲刚才放手账的桌子旁,打开抽屉,取出手账,啪啦啪啦地翻开,找到记录着礼物清单的那一页,舔湿手账上的铅笔,写上“狮子面具”后才折回去睡了。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要什么狮子,反而还是书好些。但是,我察觉到父亲有意送给我那种狮子,为了迎合父亲,重讨他的欢心,我才胆敢深夜冒险,悄悄溜进了客厅。果然,我的这种非常手段取得了预料之中的巨大成功。不久,父亲从东京归来了,我在小孩的房间里,听到父亲大声对母亲说道:“我在商店的玩具铺里,打开手账一瞧,嗨,这上面竟然写着‘狮子面具’。那可不是我的字迹呢。那又是谁写的呢?我当时有点儿纳闷,后来才想明白。原来是叶藏那个孩子的恶作剧啊。这臭小子,当时我问他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坏笑,默不作声,可事后却想要那狮子想得如此受不了。这孩子可怪啦。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却一板一眼地自己写了上去。既然那么想要,早说不就得了吗?所以呀,我在玩具铺里忍不住笑了半天。快把叶藏给我叫来吧。”我还会把男佣和女佣一起召集到房间里,让一个男佣胡乱地敲击钢琴(尽管这是偏僻的乡下,可在这个家里大体的东西一应俱全)的琴键,我自己则伴随着那乱七八糟的曲调,跳起了印第安舞蹈供他们观赏,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二哥则点上镁光灯,摄下我的印第安舞。照片一冲洗出来,只见从我的围腰布(那是一块印花包袱皮)的合缝处竟露出了我的小鸡鸡,这又引来了全家的哄堂大笑。对于我,或许这也可以称之为意外的成功吧。我每个月订阅十余种新出版的少年杂志,此外,还从东京邮购了各种书籍,[2]默默地埋头阅读。因此,无论是“乱七八糟博士”,还是“胡言乱语博士”,我都耳熟能详。并且对鬼怪故事、评书相声、江户趣谈之类的东西,我也样样精通。所以我能够常常一本正经地说一些滑稽的笑话,逗得全家人捧腹大笑。然而,呜呼,学校!我在学校里受众人尊敬,而“受人尊敬”这种念头本身让我恐慌万分。近乎完美无缺地蒙骗别人,尔后又被全智全能者识破真相,最终原形毕露,被迫当众出丑,以致于比死亡更难堪更困窘——这就是我为“受人尊敬”这种状态所下的定义。即使依靠欺骗赢得了尊敬,必定会有人洞晓一切,其他人也会得知真相。当人们发觉自己上当受骗后,那种愤怒和报复该有多么可怕?即使稍加想象,也足以让人不寒而栗。我在学校里受众人拥戴,与其说是因为出生于富贵人家,不如说是得益于普通人所说的“能干”。我自幼体弱多病,常常卧床休学一两个月甚至将近一学年。尽管如此,我还是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搭乘人力车到学校参加学年考试,殊不知比班上所有的人都“考得好”。即使健康状况良好时,我也毫不用功,纵然去上学,也只是上课时画漫画,课间休息时再把它们展示给同学看,解释给他们听,惹得他们哄堂大笑。然而上作文课时,我尽写一些滑稽故事,屡遭老师批评也照写不误。因为我知道,其实老师私下里很爱读这类滑稽故事。一天,我照例用特别悲凉的笔调描写了自己的糗事。那是母亲带我前往东京的途中,我在火车车厢通道上的痰盂里撒尿(事实上,我那次在小解时并非不知道那是痰盂,而是为了炫耀小孩子的天真无知故意这么做的)。我自信这样的写法肯定能逗得老师哑然失笑,就蹑手蹑脚地尾随在走向教员休息室的老师背后。只见老师刚一迈出教室,迅即从班上同学的作文中挑出我的作文,一边沿着走廊走,一边开始读了起来,还不时“嗤嗤”地偷偷笑着。老师走进教员休息室,或许是读完了我的文章吧,他满脸通红,放声大笑,还马上拿给其他老师看。见此情形,我感到心满意足。淘气鬼的恶作剧!我成功地让别人将我当成活宝。如此,我也成功地摆脱了受人尊敬的恐惧。成绩单上各科成绩都是十分,唯有品行这一项,总是只得七分、六分,这也成了全家人的笑谈。然而,我的本性却是与那种逗乐的淘气包截然相反。那时,我已在男女佣人的教唆下干出了可悲的丑事而失去了贞洁。事到如今,我认为对年幼者干出那种事情,无疑是人类所能犯下的罪孽中最丑恶最卑劣最下流的恶行。然而我还是忍了。仿佛自己由此而发现了人类的另一种特质,于是我无力地苦笑了。如果我有那种诉说真相的习惯,那我也许会毫不胆怯地向父母告发他们的罪行吧,可是,我却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全然了解。我对“向人投诉”一直不抱期待。无论是向父亲还是向母亲告发,抑或是向警察或政府投诉,结局恐怕还是照样被那些深谙世故之人打败,任他们强词夺理,说个没完没了。我极其明白必然存在偏颇不公。归根结底,向别人控诉也是徒劳无益的。我觉得除了三缄其口,不说真话,咬牙忍耐和继续搞笑逗乐外已别无选择。或许有人会嘲笑我说:“什么呀!你是说不信任人类吗?嘿,你小子什么时候成了基督徒?”然而,我觉得不相信人类未必就是要走宗教之路。包括现在嘲笑我的那些人在内,人类不正是生活在互不信任之中,将耶和华和别的一切抛在脑后,若无其事地活着的吗?同样是我小时候的事,记得父亲所在政党的一位名人来到镇上演讲,男佣人带着我去剧场听。场内座无虚席,许多和父亲关系密切的人悉数到场,场内掌声雷动。演讲结束后,听众们三五成群地沿着雪夜的道路踏上了归途,把当晚的演讲贬得一文不值,其中不乏与父亲交情甚密的人。那些与父亲所谓“志同道合”的人,用近乎愤怒的口气大肆品头论足,说什么我父亲的开场致辞拙劣无比,那位名人的演讲又是如何言之无物、不知所云。更可气的是,那帮人居然顺道拐入我家,走进客厅就情不自禁地夸赞父亲说“今晚的演讲会大获成功”。就连男佣们被母亲问起今晚的演讲会如何时,他们也若无其事地回答道“真是太有趣了”。他们明明在回家路上还互相叹息说什么“再也没有比演讲会更无聊的了”。而这仅仅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例。相互欺骗,双方居然不可思议地毫发无损,甚至不曾察觉到相互欺骗之事,像这种不加掩饰,堪称单纯、明了的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类生活中随处可见。不过,我对相互欺骗这类事情并没有特别兴致。其实我自己也是一样,从早到晚扮演小丑搞笑逗乐,欺骗众人。我对那些教条式的正义之类的道德不感兴趣。而那些一面彼此欺骗,一面又单纯而豪放地生活,抑或是有信心可以这样生活下去的人,着实令人费解。人类终究未能让我知晓其中的真谛。若是知晓了,我就不必如此畏惧人类,不必如此拼命地谄媚讨好别人,更不至于与人类生活对立,夜夜遭受地狱般的痛楚吧。也就是说,我没有向任何人控诉那些男女佣人犯下的可恨罪行,并非出于我对人类的不信任,更不是出于基督教教义的影响,而是因为人们对我这个名叫叶藏的人紧紧封闭了信任的外壳。即使连我的父母也不时向我展示出他们令人费解的一面。然而,大多数女性却能依靠本能,嗅出我隐忍不言的孤独气息,以致于多年以后,这成了我被女人们频频乘虚而入的种种诱因之一。也就是说,在女人眼里,我是一个能保守秘密恋情的男子。[1]手账:指用于记事的本子。这一词主要在日本使用。[2]“乱七八糟博士”和“胡言乱语博士”均出自日本杂志《少年俱乐部》连载的专栏《滑稽大学》中的角色名,该杂志已停刊。第二手札在海边,被海水侵蚀而形成的汀线附近,并排挺立着二十多棵树皮漆黑的高大山樱树。新学年伊始,山樱树便会伸展出浓艳的褐色嫩叶,在蓝色大海的映衬下,绽放出绚烂的花朵。待落英缤纷的时节,无数的花瓣飘飘洒洒落入大海,点缀海面,随波逐流后再乘着波涛被送回到海岸边。东北部地区的一所中学,正是在这长着樱花树的沙滩上就势建起了学校的校园。尽管我连入学考试也没有好好准备,倒也顺利地考进了这所中学。这所中学校帽上的徽章,还有校服上的纽扣,都点缀着盛开的樱花图案。在这所中学附近,住着我家一个远房亲戚,这也是父亲为我选择了这所面朝大海、樱花盛开的中学的缘由。我被父亲寄养在那个亲戚家里。因为离学校很近,我越发懒散,总是听到学校敲响早会钟声之后才飞快地奔向学校。即便如此,我还是靠自己一贯的搞笑逗乐伎俩,赢得了同班同学的欢心。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远走他乡,竟觉得陌生的他乡远比自己的故乡更让人心旷神怡。这也许得益于我的逗乐本领早已炉火纯青,欺骗他人易如反掌,不再像儿时感觉力不从心。当然,做如此解释又何尝不可,更重要的是,面对亲人还是面对陌生人,身在故乡还是身在他乡,其间存在着不可避免的演技上的难易之差。而且这种难度之差,无论对哪一位天才而言——即便是神灵之子耶稣——这种差异也在所难免。演员最难表演的场所,莫过于故乡的剧场。若亲朋好友齐聚一堂,想必再高明的演员也会黔驴技穷吧。然而,我却坚持完成了表演,并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所以像我如此老谋深算的演员,踏上他乡的舞台,自然可以做到万无一失。我对人类的恐惧有增无减,好在我的演技日渐长进。我常常在教室里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就连老师也不得不一边感叹着“这个班要是没有大庭(叶藏),该是个多好的集体啊”,一边却又掩口忍俊不禁。对于那些惯于吼声如雷的驻校军官,我也能够轻而易举地让他们噗哧大笑,毫不费吹灰之力。就在我正要为自己彻底隐藏了真面目暗自庆幸而长舒一口气时,却出乎意料地被人戳了背脊骨。那个戳我背脊骨的男生,长相一般,是班上最为瘦弱的孩子,[1]面目青肿,穿了一件大约是父亲或者长兄传下来的旧衣服,拖着圣德太子那样过于长大的衣袖。他的功课更是一塌糊涂,军事课和体操课总是见习,貌似白痴,就连一贯小心翼翼的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提防他。那天上体操课,那个学生(他的姓氏我早已忘了,只记得名字好像叫竹一),照旧在一旁见习,而我们却被老师吩咐做单杠练习。我故意尽可能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哎——”地大叫一声,朝着单杠飞身一跃,就像是跳远那样猛力冲刺,结果是一屁股摔在了沙地上。这纯属是一次事先谋划好的失败,大家果然大笑不止。我一边苦笑着,一边爬起来,掸掸裤子上的沙土。这时,竹一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旁边,捅了捅我的后背,低声咕哝道:“故意的,你是故意的。”我大为震惊。我完全没有料到这件事居然被竹一识破。我仿佛看见世界在那一刹那间被地狱之火重重包围,在我眼前熊熊燃烧起来。我“哇”地大叫着,竭力遏制住自己近乎疯狂的心绪。其后的每一天,我都活在不安与恐惧之中。尽管我表面上依旧扮演着可悲的滑稽角色来博得众人发笑,但总在不经意间地发出沉重的叹息。无论我干什么都肯定会被那个竹一一览无余彻底看穿,而且他迟早会把真相一一告诉别人——一想到这儿,我的额头上就会直冒汗珠,疯人般瞪着古怪的眼神审视着四周。如果可能,我甚至巴不得从早到晚二十四小时跟踪监视竹一,以免他随口泄漏了秘密。而且在和竹一形影不离的日子,我要竭力让他相信,我的滑稽言行并不是所谓的“故意之举”,而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如果顺利的话,我要成为他独一无二的密友。我甚至在无计可施之余,只能祈求上苍赐他早死。不过,我还不至于萌生杀死他的念头。在迄今为止的生涯中,我曾经无数次祈望过自己被杀死,却从来也没有动过杀死别人的念头。这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做只会将幸福拱手奉送给可怕的敌人。为了使竹一归顺于我,我屡次在脸上堆满伪基督徒式般“善意”的微笑,将脑袋向左倾斜约三十度,轻轻地搂抱住他瘦小的肩膀,用嗲声嗲气的肉麻腔调邀请他来我寄宿的亲戚家玩。他照例一副傻乎乎的表情,闷声不响。不过有一天,我记得是在初夏时节,放学后的傍晚,大雨倾盆而下,学生们被困在教室。由于我亲戚家离学校近在咫尺,于是我毫不在乎,正要往外冲,这时,我看见竹一正垂头丧气地站在门口鞋柜旁,便对他说:“走吧,我把伞借给你。”于是,我拽住怯生生的竹一的手,冒雨跑回家,拜托伯母替我们俩将湿衣服烘干。然后,成功地将竹一领到自己二楼的房间里。我寄宿的这个家庭只有三口人:年过五十的伯母,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体弱多病的高个子表姐(她曾经出嫁过一次,后来又回到娘家来了。我也学着这个家里其他人的样子,管她叫“阿姐”),还有最近刚从女校毕业名叫阿节的表妹。妹妹和姐姐不太相同,她身材娇小,脸庞圆润。楼下的店铺里,只陈列着少量的文具和体育用品,这家人的主要收入似乎来源于已故的先生留下的那五六栋房产的租金。“我耳朵可疼呢。”竹一就那么一直站着说话。“可能是淋了雨才发疼的吧。”我一看,只见他的两只耳朵都害了严重的耳漏病,眼看着浓水就要流出耳朵外面了。“这可不得了,一定很疼吧?”我有些夸张地露出吃惊的模样。“真是对不起你,不该冒着雨硬把你拽来。”我用女人般的言语“温柔”地向他道歉,然后到楼下拿来棉花和酒精,让竹一的头枕在我的膝盖上,体贴入微地给他清理耳朵。竹一好像竟也没有察觉到这是一种伪善的诡计。“你呀,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竹一头枕着我的膝盖,说了句笨拙的奉承话。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竹一不经意间说的这句话,就像魔鬼的预言一样,着实让人可怕。迷恋上别人也好,被人迷恋也罢,“迷恋”这个词本身就是粗俗不堪而又戏弄人的说法,给人一种自鸣得意的感觉。无论是多么“严肃”的场合,只让[2]这个词语抛头露面,忧郁的伽蓝就会顷刻间崩溃,变得索然无味。但如果使用“被爱的不安”这类文学用语来替代 “被迷恋上的烦恼”这类俗语,似乎就不至于破坏忧郁的伽蓝了。这委实让人感觉妙不可言。竹一让我给他清理耳朵里的脓水时,说了句笨拙的恭维话:“你呀,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当时我听了只是满脸通红地笑着,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不过心中隐约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然而,“被女人迷恋上的”这样粗俗的说法能带给人一种自鸣得意的感觉,他那么一说,我竟然觉得有道理,这无异于表明我的想法也是那样的愚昧无知,其糊涂程度远远超过相声里的傻少爷。事实上,我是绝对不会以那种轻佻的、自鸣得意的心情来“认为他的话不无道理”的。对我而言,人世间的女性不知比男性要令人费解多少倍。我的家人中,女性数量是男性的好多倍,亲戚家也是女孩子居多,还有前面提到过的那些“犯罪”的女佣人。说我自幼是在女人堆中长大的亦不为过。即便如此,我却一直怀着如履薄冰的心情与女人打交道。我对她们一无所知,如坠云雾,会不时踏错虎尾遭受惨痛的创伤。这种创伤与男性的鞭笞截然不同,恍若内出血一般引人不快,其毒性攻心,难以治愈。女人有时与我形影不离,有时又对我弃之不理。在众人面前对我尖酸刻薄,独处时却又拼命地抱紧我。女人睡眠很深,就像睡得死去了一样。女人难道是为了睡觉而活着的吗?还是在孩提时代,我就对女人进行了种种观察,尽管同是人类,女人却分明是一种与男人截然不同的生物,而且这种不可理喻、不容小觑的生物,竟出人意料地呵护着我。无论是“被女人所迷恋”的说法,还是“被女人所喜欢”的说法,都完全不适合我,不如说是“受女人所呵护”更为贴切。女人似乎比男人更欣赏扮丑逗乐。当我扮演丑角时,男人从不会哈哈大笑。而且我也知道,如果在男人面前得意忘形表演过分,必然招致失败,所以总是留心在恰到好处时见好就收。而女人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永远不断索求,我为应付她们那毫无节制的要求,经常累得筋疲力尽。事实上,她们真能笑。女人似乎比男人更能享受快乐。 我中学时代寄宿的亲戚家,那两姐妹一旦闲下来,总爱跑到二楼的房间来找我,每次我都被吓得几乎跳了起 来。“你在用功吗?”“不,没有呐,”我胆战心惊地微笑着,合上书本说道,“今天啦,学校里一个名叫‘棍棒’的地理老师,他……”我信口说些言不由衷的笑话。“阿叶,把眼镜戴上给我们看看!”一天晚上,二小姐阿节和阿姐一起到我的房间玩,让我表演了一番搞笑后,她们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干嘛?”“甭管了,快戴上看看吧。把阿姐的眼镜借来戴戴看!”平常她们总是用这种粗暴的命令口吻对我发号施令。于是我这个滑稽小丑老老实实地戴上阿姐的眼镜,两个姑娘瞬间笑得前仰后合。“太像了!和劳埃德简直一模一样!”哈罗德·劳埃德是当时在日本风靡一时的外国喜剧电影演员。我站起身,举起一只手说道:“诸位,此次承蒙日本影迷……”我模仿劳埃德的样子做一番致辞,更惹得她们捧腹大笑。自那以后,劳埃德的电影在这个镇上每演必看,暗地里揣摩他的神情举止。一个秋天的夜晚,我正躺着看书。阿姐像一只鸟儿似的飞进我的房间,猛地倒到我的被子上哭泣。“阿叶,你肯定会救我的,对吧?住在这样的家里,我们还是一起出走的好,对不?救救我,救救我。”她每每多次说出冲动的话,还一个劲地哭。不过,我并非第一次目睹女人的这种态度,所以听到阿姐的夸张过激的言辞,我并不感到惊讶,相反,对她毫无新意而空洞的内容感到格外的扫兴。我轻轻地爬出被窝,剥开桌子上的柿子,递给她一块。阿姐一边啜泣着,一边吃起柿子来。“有什么好看的书没有?借给我看看吧”,她说道。我从书架上给她挑选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谢谢你的柿子。”阿姐腼腆而难为情地笑着,走出了房间。其实不光是我的这位阿姐,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活着呢?于我而言,这甚至比揣摩蚯蚓的心思还要棘手费事,更令人生畏。我依照孩提时代的经验,当女人像那样哭诉起来时,只要递给她一点甜食,她吃后便会恢复平静。妹妹阿节甚至连她的朋友也带到我的房间。我照例公平对待,卖力逗笑。等朋友一走,阿节必定会说起朋友的坏话,诸如“她是个不良少女,你可得当心啊”之类的。倘若果真如此,又何必特地带她来呢?也多亏阿节,我房间的来客几乎全是女性。不过,这绝非竹一说的那句奉承话“你呀,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预言成真。换句话说,那时的我亦不过是日本东北地区的哈罗德·劳埃德罢了。竹一那句笨拙的奉承话,作为可憎的预言,在我身上栩栩如生再现它不祥的样貌,还是在那以后很多年的事情。竹一还赠送给我另一份大礼。“这是妖怪的画像啊。”[3]一次,竹一到我楼上的房间玩,自鸣得意地拿出一张原色版的卷头插画给我看,这样说道。“咦?”我暗自不解。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就是那一瞬间决定了我剩余的人生归宿。我知道,其实那不过是梵·高的自画像罢了。在我们少年时代,所谓的法国印象派画风在日本颇为流行,欣赏西洋绘画的第一步,大都从此派开始。所以,一提起梵·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画,即使是穷乡僻壤的中学生,也大都见到这些名家作品的相片版。我也见过不少梵·高的原色版绘画,对其笔触的新意和色彩的鲜亮颇感兴趣,但却从未想过,他画的是什么妖怪的画像。 “这种画又怎么样呢?也像妖怪吗?”[4]我从书架上取下莫迪里阿尼的画册,把其中的一幅古铜色肌肤的裸体妇人画像拿给竹一看。“这真棒!”竹一瞪圆了眼,感叹道。“就像地狱之马。”“不,还是像妖怪吧。”“我也想画这种妖怪画。”对人类过分恐惧的人,反倒更加迫切地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更可怕的妖怪。越是敏感胆怯的人,就越是企盼暴风雨降临得更加猛烈……啊,这群画家被名为人类的妖怪所摧残、威胁,以致于最终相信了幻影,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目睹了活生生的妖怪。而且,他们不以“滑稽的逗笑”来掩饰自身的恐惧,而是忠实地将自己的所见描绘于世。正如竹一说的,他们毅然决然地描绘出“妖怪的自画像”。原来,在这里竟然存在着我未来的同伴,这使我兴奋得几乎落泪。“我也要画,画那种妖怪的画像,画那种地狱之马。”我压低嗓音对竹一说道。从读小学时起,我就喜欢画画,也喜欢看画。但我的画不像我写的作文那样得到大家的认可。因为我压根儿就对人类的语言毫不信任,所以作文在我眼里就是寒暄搞笑的一种致辞。尽管我的作文在小学和中学都逗得老师前仰后合,但我自己却并不觉得有趣。只有绘画(漫画之类另当别论)才让我全身投入,尽管笔触幼稚,画风特立独行,但也是竭力表现所绘之物。学校绘画课的范本实在无聊透顶,而老师的画又拙劣无比,所以我不得不漫无边际地摸索各种各样的表现说法并进行尝试。进入中学后,我的油画画具已经一应俱全,尽管我试图从印象派的画风中寻求绘画技巧的范本,可自己画出来的东西却俨然像儿童做手工的彩色印花纸一般呆板乏味,不成样子。然而,竹一的话让我恍然大悟,自己以前对绘画的理解是完全错误的——努力想把觉得美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描绘为美是浅薄的、愚蠢的。真正的大师巨匠,善于运用自己的主观力量,在原本平淡无奇的事物中创造出美,或是面对丑恶的东西纵然感到恶心呕吐,却也无法遮掩他们的兴趣,从而使自己沉浸在表现的愉悦之中。也就是说,他们丝毫不被别人的看法所左右。是竹一将这种画法的原始秘诀传授给了我。我在那帮女性访客面前秘而不宣,着手于自画像的创作中。最终我完成了一幅让自己也觉得毛骨悚然、阴森凄惨的自画像。可这就是隐匿在内心深处的我自己的真实面目。表面上我性格开朗,逗人发笑,可事实上却有一颗如此阴郁的心灵。“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暗自承认。不过那幅画除了竹一以外,我没给任何人看过。我不愿被人看穿自己滑稽逗笑背后的凄凉,也不想看到因此招惹众人小心翼翼的戒备,同时又担心人们辨别不出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而误以为这是新近发明的搞笑方式,而把画像当成一大笑料。这是最让我痛苦难堪的事情。所以我立刻把那幅画藏进了抽屉深处。在学校的绘画课上,我极力收敛起“妖怪式画法”,依旧以平庸的笔法,将美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描绘成美。以前我只在竹一面前才若无其事地展示自己容易受伤的神经。所以,我放心大胆地把这次的自画像拿给竹一看,他赞叹不已。后来我又连续画出了两三幅妖怪的画像,得到竹一送给我的另一个预言:“你呀,肯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与“肯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是白痴竹一在我的额头上镌刻的两种预言。之后不久,我便来到了东京。我本来想进美术学校,但父亲对我说,他早前就想让我读高中,以便日后做官从政。自幼就不敢跟大人顶嘴的我只好一脸茫然地遵从父命。父亲让我念到四年级便开始考东京的高中,我自己也对靠近大海、满是樱花的中学彻底厌倦,于是四年级学业结束后我便顺利考入东京的高中,开始了住宿生活。然而,对宿舍的肮脏和粗俗的生活,让我一筹莫展,再也顾不上扮演丑角逗笑。我让医生开了张“肺浸润”的诊断证明后,便搬出了学生宿舍,住进父亲在上野樱木町的别墅里。我根本无法适应那种所谓集体生活,什么青春的感动、年轻的骄傲等豪言壮语,只会在我耳朵里唤起一阵凛冽的寒气,使我与那种“高中生的蓬勃朝气”格格不入。无论是教室或是宿舍,在我眼里都无非是被扭曲了的性欲垃圾堆而已。我那近乎完美的逗笑本领,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父亲在议会休会期间,每个月在这个家里仅仅待上一两周。父亲不在时,这栋宽敞的建筑物中,只剩下一对管家老夫妇和我三个人。我时常逃学,也没有去[5]东京观光的兴致(看来我最终连明治神宫、楠木正成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烈士墓都不曾去过),成天闷在家里读书画画。父亲一来到东京,我每天早晨都匆匆奔赴学校,但有时去的却是位于本乡千驮木町的西洋画家安田新太郎的画塾,在那里一连三四个小时练习画素描。从高中宿舍搬出来后,也许是乖僻的性格使然,连坐在课堂听讲也有了一种提不起兴致的感觉,仿佛自己身份特殊,像个旁听生。尽管这可能只是偏见,我却越发懒得去学校了。由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我最终也没能懂得什么是所谓的爱校之心,我甚至也从未动念去记住哪所学校的校歌。不久我在画塾里,从一个学画的学生那里,懂得了酒、香烟、娼妓、当铺和左翼思想。尽管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很奇妙,但事实的确如此。那个学画的学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在东京的下层社会聚居区,比我年长六岁。从私立美术学校毕业后,由于家里没有画室,才来这所画塾继续学习西洋画。“能借给我五块钱吗?”他说这句话时,我们只是打过照面而已,还从未交谈过。我有些惊慌失措地掏出了五块钱。“好!喝酒去吧。我请客。真是个乖孩子啊!”我无法拒绝,便被他拽进了画塾附近的蓬莱町的一家酒馆。这就是我与他交往的开始。“我早就注意到你了。瞧,你那种腼腆的微笑,正是大有前途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哦。为纪念我们的相识,干杯!阿娟!这家伙是个美男子吧?你可不要被他迷住了哦!自这小子来画塾之后,才害我沦成为第二号美男子啦。”堀木容貌端庄,皮肤黝黑,身上穿着在学画的学生中很少见的整齐的西装,领带的花色十分素雅,而且头发上还打了发蜡,梳着整齐的中分。酒馆并不是我熟悉的环境,我畏畏缩缩的。我局促地一会儿抱紧双肩,一会儿又松开,始终露出一脸腼腆的微笑。然而喝了两三杯酒下肚之后,我不可思议地感到了一种释放后的轻松。“我是想考美术学校的,可是……”“啊呀,可没劲啦,那种地方没劲,学校没劲透了!我们的老师乃是存在于自然之中!存在于我们对自然的激情之中!”然而对他的话,我丝毫没有心生敬意。我觉得堀木就是个笨蛋!他的画必定蹩脚透顶,不过我想,在玩乐上,他倒是可以成为我一个很好的玩伴。总之,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都市痞子。尽管与我的装束大相径庭,但就举止彻底脱离世俗定规、迷惘彷徨这一点上,他的确属于我的同类。但堀木与我有本质不同,他是在无意识地扮演逗笑的小丑,并且全然没有觉察到这种身为小丑的悲哀。仅仅玩乐而已,我把他当成玩伴来交往。我总是在心里蔑视他,耻于与他交往。但在与他结伴而行的过程中,我最终竟然栽在这个我瞧不起的家伙手里。不过,最初我一直认为他是个老实人,一个难得一见的老实人。就连对人类素来恐惧的我,居然也掉以轻心,以为在东京遇到了一个好向导。说实话,我独自一人坐电车,会害怕售票员;想去歌舞伎剧场,又害怕大门口铺着红地毯的台阶两侧并排站着的引座小姐;进餐馆吧,则害怕悄悄站在身后等着收拾盘子的侍应生。天哪,特别是结账的时候,我的手变得那样笨拙和僵硬!买了东西之后,把钱递给对方,不是因为吝啬,而是过度紧张、害羞、不安与恐怖,只觉得头昏目眩,周遭变得漆黑一团,几乎让我神志错乱。哪里还顾得上讨价还价,有时甚至忘了接过找回的零钱,还屡次忘了拿走买下的东西。我根本无法独自在东京的街头漫步,这才是我整日蜷缩在家中游手好闲的真实原因。可是我把钱包交给堀木,同他一起去逛街,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堀木会把价格砍得很低,而且是个玩耍的行家里手,消费时会让极少的钱发挥出极大的效用。而且他对街头昂贵的出租车一概敬而远之,因地制宜地乘坐电车、公交车和小汽艇,能在最短的时间抵达目的地。他还对我进行现场演示教育,比如,清晨从娼妓那儿回家的途中,顺路拐到某个旅馆,泡个澡,点个豆腐汤锅,喝点小酒,这样做便宜划算,还显得很阔绰。他还教会我,摊贩卖的牛肉盖浇饭和烤鸡肉串既便宜又有营养;还满有把握地告诉我,所有酒中间,要数白兰地酒劲儿上来得最快最猛。总之,由他买单,我从不会感到一星半点的不安和恐惧。还有一点让我感到释然的是,堀木说起话来完全无视对方的反应,只顾听凭所谓激情的驱使(或许所谓“激情”就是要无视对方的立场),一天到晚絮叨着种种无聊的话题,因此丝毫不用担心两个人逛街逛累了会陷入尴尬的沉默。与人交往时,我随时警惕着可怕的沉默降临。原本就少言寡语的我,却拼命地扮演丑角搞笑逗乐,以防冷场。而眼前这个傻瓜堀木,却无意中扮演起那种逗笑的滑稽角色,而我不必勉强回应,只需要能够对他的话有一搭无一搭地,适时地插科打诨说上一句“至于吗”便足以应付了。不久我渐渐明白了,酒、香烟和娼妓,是能够帮助人排解对他人恐惧的良方,哪怕只是片刻的疏解。我甚至萌发了这样的想法:为了寻求这些良方,变卖掉我的全部家当也在所不惜。在我眼里,妓女既非人类,亦非女性,倒像是白痴或狂人。在她们的怀抱里,我反倒能高枕无忧,安然成眠。她们没有一丁点儿的欲望,单纯得可悲。或许是从我这里发现了一种同类的亲近感吧,那些娼妓常常对我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善意。那是毫无算计之心的好意,是绝无勉强之意的好意,是对萍水相逢之人的好意,丝毫没有令我感到局促不安。甚至在有些夜晚,我从白痴或狂人式的娼妓身上,真切地看到了圣母玛利亚的光环。为了摆脱对人类的恐惧,获得一夜安眠,我去青楼与娼妓会面。与那些“是我同类”的娼妓寻欢作乐的时候,一种无意识的讨厌氛围开始弥漫,这是连我自己都不曾设想过的“后遗症”。那“后遗症”渐渐地浮出了水面,越发鲜明,最终是堀木点破了玄机,让我在愕然之余,深感厌恶。在旁人看来,说得通俗点,我是利用娼妓进行女性修炼,而且最近长进显著。据说,通过娼妓来磨炼猎艳的本领,是最厉害也是最富有成效的。我身上已散发出那种“情场老手”的气息。女人们(不仅是娼妓)凭本能嗅到了这种气息,并趋之若鹜。而且糟糕的是,这种猥亵的、极不光彩的气场即所谓的“后遗症”,已远远胜于我寻求休憩的本意。或许堀木的提醒是半带着奉承说出的,却不幸言中了,让我感到有一些沉重压抑的记忆。比如说,我就曾经收到酒馆女人写的幼稚的情书;还有樱木町邻居将军家那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会在每天早晨专挑我上学的时间,故意略施粉黛在自家门前招摇过市;我去吃牛肉饭时,即使一言不发,那儿的女服务生也会……我经常光顾的那家香烟铺子的小姑娘,在递给我的香烟盒里居然有……还有,去看歌舞伎时,那个邻座的女人…… 我酩酊大醉在深夜的电车上酣然入睡时……老家一位亲戚的女儿出乎意料地寄来了充满苦苦相思的信……一位不知名的姑娘,在我不在家时留下一个亲手做的人偶……由于我的消极退避,每次罗曼史都如蜻蜓点水,没有任何进展,只是停留于一些残缺的断片。然而我身上某个地方萦绕着一种专供女人做梦的气息,这并非自作多情、信口雌黄。当这一点被堀木那家伙点破时,我感到一种近于屈辱的苦涩,对宿娼嫖妓的兴趣也悄然丧失了。堀木出于爱慕虚荣和追赶时髦的心理(就堀木而言,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到别的理由),某天带我参加了一个叫做什么的共产主义读书会(大概是叫R.S之类吧,记不清了)的秘密研究会。对于堀木这类人而言,带我参加那个秘密集会,不过是他“游览东京”的一个行程罢了。我被介绍给那些所谓的“同志”,还买下了一本宣传册,听坐在上席的一个长相奇丑的青年人讲授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不过他说的都是早就一清二楚的话。或许他确实言之有理,但人的内心深处,分明存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说是“欲望”吧,觉得言不尽意;说是“虚荣心”吧,也不贴切;用“色与欲”并称吧,也仍然辞不达意。我也说不清楚,但我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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