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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2 14: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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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洪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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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长

监狱长试读:

作者简介:

洪与,本名赵洪彧,作家,四川苍溪县人,生于1968年,现居四川省成都市。2006年开始创作,从2007年起开始发表文章,在各类报刊发表文字计100余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黄花槐的快感》、《涅槃》、《大国相——蜀汉丞相诸葛亮》等,其中长篇小说《大国相——蜀汉丞相诸葛亮》已入选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公布的《2013-2014年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

内容提要:

山,山外还是山。

一个老红军自从来到了这里,就再也没能走出去。

一个大学生分配到这里当警察,而他的工作是上山放牛。

一个从省城下派的监狱长,想把监狱搬到山那边,第一个要面对的是200多人的家族势力……

原双河监狱党委副书记、监狱长汪庆书在青州市嫖宿被市公安局治安大队带走,舆论矛头指向监狱办公室秘书熊晓戈。当晚熊晓戈与梅开蕊有染,有口难辩。熊晓戈与蒲忠全、王亚敏是大学同学,三人一起分配到双河监狱工作,蒲忠全分配到最偏远的四监区放牛。

监狱长汪庆书引咎辞职,双河监狱班子成员各怀心事,争夺监狱长位置,民意大多指向分管监管改造的副监狱长郑怀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省司法厅厅长、并兼任监狱管理党委书记的刘德章亲自来到双河监狱宣布班子,任命年仅38岁彭家仲为党委副书记、监狱长,与党委书记、政委王福全搭班子,同时任命纪委书记马洪扣为党委副书记。

彭家仲上任第一天,偶遇销售员胡玲玲。胡玲玲在双河监狱是一个颇受争议的人,结婚又离婚,闹出许多绯闻。

彭家仲上任的第二天,郑怀远拿着7万元到南方某个监狱考察学习的发票找他签字报销。

彭家仲在去四监区的山路上遇到一个五六岁小女孩,令他震惊的是,小女孩哼着的歌不是儿歌,而是罪犯唱的囚歌《逃跑无出路》。彭家仲在四监区暗访发现,蒲忠全指使罪犯偷了老百姓的山羊,要撤掉他监区长职务。

几个生产监区都反映劳动力不够,向监狱要新犯。狱政科科长谢本川找彭家仲签字报销给看守所送来的罪犯的人头费,彭家仲不签字。

彭家仲对党委书记、政委王福全第一次交心,说明自己的工作思路,提出监企分开、监狱搬迁的战略转移,但王福全未置可否。

蒲忠全奉命组建外劳点,在狱政科的帮助下浩浩荡荡将罪犯押往青州市区,但狱政科科长一到目的地便扔下他们不管。

罪犯冉金旺的母亲来探监,客死在双河监狱附近山上的农户家中。与此同时,五监区煤矿又发生安全事故,三名罪犯死亡。

暴雨引发泥石流,各监区和工厂普遍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受灾最严重的是四监区,泥石流把监舍掩埋成一片瓦砾。蒲忠全救灾指挥有方,四监区只有一名罪犯在转移途中死亡,得到上级表彰,拟提拔为监狱长助理,就在表彰会上,蒲忠全的外劳点一名罪犯不堪外劳重体力工作,吊死在床头。

熊晓戈的老婆、民警秦亚南与刑满人员姚远私奔;有人发现了外劳监区犯人张景然和王福全的女儿王亚敏谈恋爱;随后又爆出绯闻,说彭家仲与胡玲玲关系暧昧。

省监狱管理局局长蔡复晨将一个叫谭振洋的青州籍罪犯调到双河监狱服刑,要求郑怀远尽量在生活和其他一些方面予以关照。当郑怀远将青州籍罪犯谭振洋押解到青州市时,蒲忠全接到报告,一个外劳点罪犯与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发生冲突。

司法厅纪委调查组刚刚抵达监狱对彭家仲展开调查,他却在访贫问苦的途中遭遇车祸。

新监狱终于建成,车祸案件告破,谭振洋被依法收监,郑怀远、郑志军、魏德安等大批民警涉嫌贪污、玩忽职守等罪被检察院立案;彭家仲调往另外一所监狱,蒲忠全也受到牵连,最后被判处缓刑。

蒲忠全从看守所出来后,不知所踪。三年后,彭家仲终于找到了蒲忠全。

主要人物:

彭家仲:青州监狱党委副书记、监狱长。

蒲忠全:四监区监区长。

马洪扣:青州监狱纪委书记。

梅开蕊(女):歌厅小姐。

胡玲玲(女):监狱驻省城办主任。

马文革:监狱办公室主任。

王福全:青州监狱党委书记、政委(前身为双河监狱)。

汪庆书:原双河监狱党委副书记、监狱长。

杨志刚:青州监狱副监狱长。

张泽斌:青州监狱副监狱长。

郑怀远:青州监狱副监狱长,迁建工程指挥部副指挥长 。

顾卫国:青州监狱政治处主任。

熊晓戈:副科级秘书,后任办公室主任,副监狱长。

郑宝团:监狱财务科科长,后来任总会计师。

刘德章:省司法厅厅长,并兼任监狱管理局党委书记。

蔡复晨:监狱管理局局长。

卢 川:继彭家仲之后刘德章的秘书。

谢本川:狱政科长。

马学群:教改科长。

杜 萌:蒲忠全、熊晓戈的同学,在青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工作。

华文虎:五监区监区长,后任销售公司总经理。

伍直玮:二监区监区长。

王亚敏(女):王福全之女,蒲忠全、熊晓戈的同学。

林 楚:蒲忠全初中同学,女友。

姚乐悟:罪犯张景然生意上的朋友。

郑志军:供销公司总经理,后被撤职。

郑永东:外劳一监区教导员

徐文馨:郑怀远的老婆,与省厅局个别领导联合开一家公司。

秦亚南(女):民警,熊晓戈的老婆,在罪犯姚远满刑时与其私奔。

谭小婕(女):谭振洋之女,杜萌的女友。

郑三旺:老红军,郑怀远的父亲。

何德才:老红军

张景然:罪犯。

姚 远:罪犯,与女民警秦亚南私奔。

肖仕俊:蒲忠全所在监区的一名罪犯。

谭振洋:罪犯,入狱前为青州市中区副区长,省人大代表,黑社会集团头目。

冉金旺:罪犯,惯犯,盗窃罪。

王 卿:彭家仲的妻子。

魏德安:四监区原监区长。

常佳微:组干科副科长,主持工作。

李家兴:四监区普通民警,后任四监区副监区长。

李小小:李家兴的女儿。

第一章

秋天在大暑后的第10天就来临了,大暑过后还有处暑,俗话说,秋裹伏,热得哭。云层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压得很低,大街小巷就像被扣了一个大锅,闷热、窒息,热浪从水泥地面上升腾着,仿佛要抽干一切鲜活生命的思维。到了傍晚时分,乌云开始涌动,迅速地聚散分合,幻化成各种奇形怪状的猛兽,在迷离的夜色中显得有点狰狞。

山雨欲来,却没有一丝风。

彭家仲今晚又要加班,按照厅长的意见,修改明天召开全省司法行政系统电视电话会议的讲话稿。

他在键盘上敲击了一个句号,保存文件,习惯性地揉揉眼睛,然后整个身体靠在椅子的后背上,懒懒地做着深呼吸。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盯着天花板出神,洁白的天花板被楠木色的装饰条隔成中规中矩的方格,很高贵、很干净的样子,只是在彭家仲看来,高贵得有点夸张,干净得有点呆板,有些矫枉过正,还有些矫揉造作。从大学一毕业就在这栋大楼里这间办公室工作,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从科员到副处级秘书,同事走了一茬又一茬,除了所用的电脑从台式 变成了笔记本外,他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如同生活在天花板上那些华丽而高贵的方格里。

在这间屋子里时,他俨然就是司法厅厅长,制定全省司法行政系统的工作思路和决策,安排部署各种专项整顿活动,几乎所有的大计方针都出自他这个秘书之手。很多时候,领导们只是把他制定的这些决策、安排部署的这些工作通过他们的口下达罢了。但是一走出这间屋子,说得好听一些,他是副处级秘书;说得直白一些,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办事员,依然还要边走路边瞅瞅前面或者后面有没有厅级领导、好提前让道的小公务员而已。不仅让道,大多数时候还要做成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彰显出低调而谦虚,因为,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地地道道的农民子弟,要在这样的大机关站住脚,能张扬吗?副处级在这座大楼里到处都是,只要你混到一定的时间,让自己的生命慢慢消失一部分,如果你恰好就是政治部的,那么你自己就可以拟个文件,找领导签个字就是副处了;你不是政治部的人也没有关系,同样可以草拟个文件,叫政治部的兄弟姐妹帮忙发下去就行了。彭家仲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生命就是这般的富有戏剧性,在厅长和办事员之间来来回回地转换着,否定之否定着,不知不觉中,十年前那种意气风发、昂扬斗志被转换得干干净净……

正胡思乱想间,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很响亮,如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不管是上班时间还是下班时间,只要她一响,就得屁颠屁颠地跑……

电话是妻子王卿打来的:“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这个家还是不是你的?女儿还在发烧,你是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工作就那么忙?忙得连打电话的功夫都没有?我先陪女儿睡了,餐桌上有饭菜,回来饿了别又吃冷的,在微波炉里打一下耽搁不了你多少时间!”

彭家仲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给家里去个电话,正想解释一下,哪知王卿说完就挂了电话。他苦笑了一下,看看时间,着实吓了一跳,已经是深夜11点过了。肚子咕噜咕噜地直叫,他在抽屉里翻了翻,找到一袋方便面,于是把茶杯里的残茶叶倒掉,将方便面掰成小块放进去,再灌满开水。填填肚子,他还要帮一个市的司法局长修改一篇论文,人家大老远地亲自送来,不仅请吃,还送了两条中华,吃了别人的嘴短,拿了别人的手短,这位局长明天就要派人来拿,怎么着也得改动几个字才能交差吧。他闻闻方便面的香味,不由得又低声吟诵起《诗经》里那首诗来:“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

与其说喜欢这首诗歌,还不如说聊以自慰罢了。既然远在千年前都尚且如此,那么自己内心的这些迷惑、徘徊、郁闷、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自嘲地笑笑,准备喝面吃。

办公室的座机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彭家仲很是奇怪,刚参加工作那阵子在办公室加班,座机偶尔还响,但自从有了手机之后,在下班时间座机几乎就没有叫过。

他一手端起茶杯喝面吃,一手拿起听筒说:“这里是司法厅……”

还没有等他说完,对方一字一字地说:“双河监狱监狱长汪庆书在青州市嫖小姐被公安局抓走了。”

彭家仲噗哧一口将方便面吐了出来,急急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双河监狱监狱长汪庆书在青州市嫖宿被公安局抓了!”“你是谁?喂喂,你是谁?请讲明身份,姓名、工作单位、职务……喂喂……”彭家仲发现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他将听筒从耳边移开,迟疑地在空中挥动了几下,才慢慢放到机座上。

很明显,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举报电话。

如果此事是真的,省纪委、省政法委、省监狱管理局很有可能都将接到这个举报。彭家仲连忙将举报电话的号码抄写下来,用手机拨通了司法厅厅长兼监狱管理局党委书记刘德章家里的电话。

与此同时,双河监狱党委书记、政委王福全接到汪庆书随行司机的电话,说汪庆书被公安局治安大队的人带走了。王福全大吃一惊,厉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司机结结巴巴地说:“王书记,我们在歌舞厅跳舞,汪监狱长在包房里。我肚子不舒服,蹲厕所回来,舞厅场面有点乱,汪监……就不见了,我一问才知道被带走了……”“你们?你们有几个人?是哪些人?带走了哪些人?熊晓戈呢?”王福全感觉背心在冒汗,一个监狱长在歌舞厅的包房被带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我们……熊晓戈……”司机愈加结巴起来。

王福全估计司机是太紧张的缘故,他一下子冷静下来,说:“你别太紧张,我问你,熊晓戈被带走没有?”“没有,但是……他没有在这里……”“那好,你马上找到熊晓戈,叫他立即给我打电话。”王福全眉间一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

他挂断电话,立即给纪委书记马洪扣、副监狱长郑怀远打电话叫他们立即到他办公室来一趟。王福全本来准备休息了,只穿着背心和短裤,他匆忙套上裤子,老伴把上衣递给他,说:“晚上凉,带一件长袖的……跑人了?”

王福全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望望老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话,急步而去。

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他又给政治处主任顾卫国打了电话,也叫他立即来他办公室。

双河监狱是建国初期建立的劳改队,5名解放军战士押解着60多号人在这里安营扎寨,按照当时的设计,办公楼与住宅楼离得很近,几乎就是挨着的,所以,几分钟之后,马洪扣、郑怀远、顾卫国三人就赶到了政委办公室。

王福全靠在椅子上,右手半托半抓着额头,眯着眼睛不说话。马洪扣等三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都意识到出了什么大事,所以都沉凝着脸沉默着。就这样过了半分钟的样子,三人又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郑怀远朝马洪扣努努嘴,顾卫国也看着马洪扣悄悄指指王福全,马洪扣从沙发里直起身子,正要询问,不料王福全低沉地说:“我们的监狱长在舞厅包房跳舞的时候,被青州市治安大队带走了,你们说怎么办?”

王福全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三人虽然齐刷刷地盯着他,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这样一来,他的这种姿势给另外三人带来了一些不安的气息。

顾卫国低头盯着自己的皮鞋,虽然表情做得很木然,内心却在剧烈地动荡着。在这三人中,马洪扣和郑怀远平常与王福全走得最近,而自己作为政治处主任,直接领导应当是王福全。但是,监狱长与政委之间的矛盾日渐显露出来后,涉及到人事等敏感问题时,汪庆书往往不与王福全商议而是直接找他商议,而在大多数时候,他听从了监狱长的意见。开初,王福全还过问一下经过他的手办理的一些事情,渐渐地,王福全基本上不过问政工上的具体事务了,仅仅出席例行会议,按照上级和监狱的总体部署讲讲话、鼓鼓劲而已。这样一来,在监狱各级领导和普通民警职工的心目中,政工是他顾卫国说了算,也是接王福全的班的不二人选,只是等待这位老书记干满这一届改任调研员。虽然现在组织不像以前那么关注过问干部的私生活,你就是去包二奶、养情人、找小姐、甚至勾搭同事的老婆,只要不闹出事儿来就无法拿到桌面上来说,但一旦闹出事儿来,这人的政治生涯就算走到了终点。王福全肯定对自己早就有看法了,而汪庆书呢?这次真的完蛋了,看来自己的政治生涯也走到了终点。在王福全的眼里,他是汪庆书的人,他不明白王福全为什么叫他来商议这件事。他寻思着,目光不时从王福全的脸上扫过,试图从他的表情上读出点什么来,然而,他失望了。

郑怀远倒是很平静,无所谓喜也无所谓忧,跷着二郎腿慢悠悠地摇晃着,从怀里摸出一支“中华”点燃,偶尔抽上一口,徐徐吐出,然后看着香烟的燃点出神。

马洪扣坐在靠近窗子边的沙发上,开初把头压得很低,甚至比顾卫国还低,过了一会儿,平常不抽烟的他找郑怀远要了一支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窗子推开,静静地站着,不知道是在眺望远处崔嵬的山峦在黑夜中狰狞的面孔,还是在闭目养神。

王福全终于将手从额头上放下来,直起身子,不满地看着他们说:“你们倒是发表一下意见,怎么办?”

马洪扣转过身来,目光咄咄,坚定地说:“王书记,我认为马上以监狱党委的名义向省厅、局如实报告此事,同时,纪委立即介入,成立专案组,立即赶往青州市公安局,调查了解情况。”

顾卫国感觉心头特别燥热,直了直身体,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又坐了回去,恢复了先前木然的表情。

王福全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微微笑着问:“顾主任,你说说看,不要有什么顾虑,啊!”“王书记,我……我不反对马书记的意见。但是,请您想一想,如果这事闹大了,双河监狱在全省乃至于全国就出名了。”顾卫国试探性地说,看到王福全微微点头,便进一步阐述自己的看法,“单位蒙羞,形象受损,这些还是小事,关键是我们党委班子成员有何颜面面对上级领导和地方党政部门?在民警职工心目中威信大减,凝聚力和向心力也将大打折扣……”

马洪扣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生硬而铿锵有力:“顾主任,作为纪委书记,我得提醒你,汪庆书事件不是我们这一级党委能处理的。更何况,监狱形象、我们几个班子成员的颜面能大过党纪国法吗?”

顾卫国很不自在,但他清楚地意识到目前的形势,任何争辩都是不起任何作用的,于是说:“既然马书记这么说,我就无话可说了。”末了,他呵呵地笑了一下,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也借此缓解一下极度添堵的内心。

在双河监狱,虽然王福全是党委书记、政委,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但这些年由于工作重心向经济工作转移,在对监狱班子的考核中经济指标占着绝对的地位,监狱的主要功能实际上变成了一个经济实体,监狱长的权力也随之加重,汪庆书似乎忘记了自己监狱长的角色,更多的是在履行厂长的职责,监管安全稳定工作被大大削弱。王福全作为一把手,几次主动找汪庆书交换意见,但是汪庆书依然我行我素,他向省厅局陈述自己的意见,上面则是两面都做工作,仅仅再三强调两人要以大局为重,搞好团结而已。王福全有些绝望,于是向厅局提出自己退居二线,让年富力强的人来干,但是厅局就是不同意。他想想自己也顶多干满这一届,也就是再苦熬个三年而已。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他对很多事情都懒得去过问,就由他汪庆书去折腾,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汪庆书几番折腾,变成了实质上的一把手,除了马洪扣和郑怀远还向他汇报工作外,其余的班子成员基本上对他不闻不问了。“上帝要你灭亡,必先让你疯狂!”王福全的心里突然涌动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只要再推推汪庆书,这回他死定了。但是转念之间,王福全总觉得这样的想法很不妥当,随即,他自己感到奇怪为什么会产生这样报复性的念头。他冷静下来,作为党委书记,处理这件事绝不能夹杂个人恩怨,一切要严格按组织程序处理。

这时,郑怀远不紧不慢地说:“老书记、马书记,还有顾主任,我与汪监在工作上有很大的分歧,有时候矛盾还很激烈,这,你们都是知道的。监狱的性质是什么?监狱工作的方针是什么?监狱的主要功能又是什么?他汪庆书难道不知道?你们看看他把双河监狱搞成什么样了?一切以经济为中心,一切向‘钱’看,监狱不像监狱,企业不像企业,警察不像警察,囚犯不像囚犯,说得难听一点,现在的双河监狱就像一个计划经济时代的生产队,怪胎!哪里像是人民民主专政的工具?哪里还有国家执法机关的样子?前几天我与马书记交换意见,这几年民警违纪案件在以每年20%的速度递增,但仔细研究一下就会发现,其中近80%的违纪案件是因为罪犯完不成生产任务而受到民警殴打或者体罚引发的……”

马洪扣有点激动,连连点头插话说:“郑监说的对啊,这个数字让我寝食难安啊。 但是,耐人寻味的是,这能怪我们基层民警吗?不能!监狱给监区下达高额的经济指标,监区为了完成任务,又加码给分队下达经济指标,完不成,奖金就拿不到,只好采取一些违法手段体罚甚至殴打完不成生产任务的犯人,从而导致违纪。我们应当回归到执法主体地位,科学合理地下达劳动改造任务,我想,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郑怀远接着说:“这样搞法,执法风险必然会进一步加大,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那些兢兢业业干工作的基层民警!我作为分管监管改造的直接责任人,我能不忧心忡忡吗?从个人感情上讲,我恨不得汪庆书立即下台,但作为班子成员,不容我在处理汪庆书的问题上夹杂个人感情,应当按组织程序办。我在想,组织历来对犯有错误的同志都是本着挽救的原则,如果我们没有做这个工作,那么省厅局怎么看待以王书记你为首的双河监狱党委?如果此事能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解决,党委对汪庆书的错误提出严厉的批评,在王书记的领导下借此纠正他以前工作上的错误,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何况,我们双河监狱在王书记的领导下,也还是取得了一系列的成就的,这些成就来之不易啊。王书记、马书记、顾主任,我们监狱经不起折腾了啊!所以,马书记,我倒是同意顾主任的意见,立即跟青州市公安局协调,我一个同学就在那里担任副局长,我相信事情会圆满解决的。”

郑怀远这一席话,真挚透彻,公私分明,入情入理,说得王福全和顾卫国频频点头。

马洪扣问:“如果并不能如我们所愿呢?”“那也得按照组织程序办,上报省厅局。”郑怀远说,“我建议,就是能在小范围内解决,本着对同志帮助和对上级负责的态度,都应当向省厅局报告情况。至于是汪庆书自己去说,还是王书记去说,那是王书记考虑的范畴,王书记,你说是不是?”

王福全见马洪扣也没有什么意见了,终于下了决定,说:“顾主任,你随怀远同志去青州市解决此事,随时与我保持联络,随时汇报情况。”然后对马洪扣说,“老马,今晚你得辛苦一下,到各监区去看看,这时候可别再出什么事儿了。”“我建议纪委去一个同志,跟随郑监和顾主任,全程了解情况。”马洪扣沉思着说。“同意。”王福全挥挥手,说,“分头行动吧,要抓紧时间。”

熊晓戈,双河监狱办公室副科级秘书。他早晨一进办公室,办公室主任马文革就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说:“上午9点半左右省局生产处和科技处的领导要来我们监狱验收一个技改项目,因为涉及到拨款的问题,所以汪监要亲自陪同。你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全程跟随汪监,做好接待工作,并作好记录,明天好出简报。”

熊晓戈很是纳闷。

都知道监狱的接待工作可是一件美差,每年的接待费用大体在300万左右,负责接待的人不仅随时随地可以请吃请喝,就连家里人、亲属、甚至要好的朋友也可以跟着沾光,属于很典型那种“自己的钱基本不动、自家的饭基本不吃”的类型。不仅如此,还可以捞点零花钱,至于究竟捞的到多少零花钱,1%还是5%?说法不一,双河监狱的民警职工大体是这样计算的,按1%计算,也有3万,按5%计算,那就是15万,那么马文革的零花钱就在3至15万之间选取一个数字。既然是这般的美差,所以马文革是不容许任何人染指的,传闻去年汪监不知怎么地看中了监狱第一美女胡玲玲,准备把她调到办公室任副主任,专门负责接待工作。就在上党委会讨论的头一天晚上,马文革把汪庆书请到青州市呆了一晚上,回来后,汪庆书就没有再提胡玲玲的事情。

其实,在许多人看来,马文革天生就一副搞接待的模样,1米7左右的架子却瘦得象排骨,瘦长的马脸上架着一副眼镜,那眼镜架也瘦得可怜,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和活力;手上的骨节清晰可见,走起路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联想到非洲那些战乱国家的饥民。他不抽烟,也不喜欢喝茶,走到哪里都是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在人们的心目中,他至少每年要为大家节约36条中华、6斤铁观音或者龙井吧。

作为办公室主任的马文革只做接待工作,其余的事情他一概不闻不问。谁的工作上出了差错,他就骂谁,日妈倒娘地乱骂,骂完了,还是叫你去善后,经常搞得办公室人心惶惶。或许是办公室的人感到压力,就多了一份责任,遇事也多长了一个心眼,倒也各尽其职,运行反而有条不紊。

熊晓戈从基层调到办公室,小到一个所在支部开支部会的通知,大到起草汪庆书的工作报告,都是他的事情。整日里文山会海,忙得焦头烂额,没日没夜,没有双休日和年休假。所以,除了在某些很重要的会议上可以见到这位顶头上司外,几年来,他没有跟这位大主任说上几句话。在他的记忆中,好像主任到他办公室来过一次,顶多不超过两次。可以这么说,见这位仁兄还真有比见副监狱长还难的感觉。今天突然安排他去搞接待,还真把他弄糊涂了。

马文革很满意熊晓戈这种不知所措或者叫做受宠若惊的肢体语言,精瘦精瘦的脸上流露出他那特有的招牌式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说:“老弟,别再傻乎乎的了,你这副模样,见到省局领导还不闹出个手脚无处放来?我怎么放心呢?跟你说,任何大领导都是人,是人就好办,几杯酒一下肚,几曲舞一跳,都成生死兄弟了。把你平日里的沉稳和机灵劲儿全部拿出来,好好干,啊!”

熊晓戈连忙点头,小心地问:“马主任,我可从来没有搞过接待工作,怎么做,我全听你的。”

马文革坐在大班椅子上左左右右地晃悠着,很满意地点点头,说:“我给你安排好了,我把酒店、娱乐城的负责人以及她们的电话号码都写在这里了,我一会儿先给她们打个电话,你出发之前也要打个电话,告诉她们你们大约几点到达,叫她们作好准备工作。这里还有一个电话,领导吃完饭,你把他们安排到娱乐城之后,就打这个电话,叫她把礼品送来,然后找局里来的司机把钥匙拿过来,把礼品放到他们的车子上。办完这些事儿后,如果想玩,你就随便玩,找个小妹儿陪你也行,哈哈……”

熊晓戈嗫嚅地说:“主任,没有你的指示,我哪里敢啊?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那我出去准备了。”

这时,郑怀远走了进来,马文革立即从椅子上跃起来,微微躬身,迎了上去,亲热地说:“郑监……郑监早上好啊!”“听说你小子昨晚又去了凯撒?”郑怀远同马文革打着哈哈,又看看熊晓戈,关切地说,“原来我们监狱的第一支笔也在啊,我说马主任,你也得好好体恤体恤小熊,写材料这事儿,很劳神费力的,可得注意劳逸结合,啊!”

凯撒大酒店是青州市最昂贵的酒店,陈旧的欧式建筑,所有的墙壁上都装饰着文艺复兴时期光屁股女人油画,走廊过道、甚至连厕所里都摆满了充满野性的红玫瑰,艺术氛围很浓,浓得有些煽情。据说,一份家常的炝豆芽都要60元。加之听说是从俄罗斯来的服务小姐,身着很艺术的欧式服饰,该暴露的地方暴露得相当坚决,所以,那里从早到晚都门庭若市。人们也津津乐道,以到这里吃上一顿而光荣,大有当年孙猴子在如来佛祖的手指上拉了一泡尿的那种快感。

马文革听郑怀远这么说,脸上立即绽放出失去了水分的花儿来,抓起桌子上的公文包,拿出几包烟来,说:“是是是,这不,今天我就特意叫熊秘书跟老板去潇洒潇洒……嘿嘿,昨晚一个卖水泥的‘土老二’请汪监,我沾了一下光。不过,我可不敢忘了您郑监哟,瞧,特意给您留了几盒黄鹤楼呢。”

郑怀远毫不客气地拿了过去,边拆烟边说:“还算你小子有良心,还惦记着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副监狱长……”他又对熊晓戈说,“小熊,写东西不能光坐在屋里,那不成了闭门造车了嘛,还得出去走走看看。我看哪,你马主任还得多给我们监狱的才子创造这样的机会。”

熊晓戈忙说:“感谢郑监的关心,马主任,要是没有其他的事我先出去了。”

郑怀远看着熊晓戈的背影,若有所思。

熊晓戈正襟危坐地陪着领导们吃饭,在汪庆书的提醒下,点头哈腰地给每个人敬酒。领导们倒是很和蔼可亲,都夸奖这小子有出息。当得知他是双河监狱第一支笔杆子时,都叫他才子。只是在喝酒的时候都说我不能再喝了,这样吧,我表示一下,你也随意。熊晓戈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能按领导们的指示办,自己还得一杯一杯的干了。几轮下来,饶是他有些酒量,也喝得头重脚轻。好不容易挨到饭局结束,屁颠屁颠地把他们请到娱乐城,看着门口站着一排身着古典旗袍如花似玉的姑娘,看着领导们在漂亮风骚的女经理引领下大大方方地挽着一个个中意的姑娘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内厅,似乎明白了什么叫接待,什么叫夜生活。末了,娱乐城的女经理挽着他的胳膊,嘤嘤地说:“马哥交待过了,说你还没有搞过接待工作,要我好好照顾你,你想干啥,按摩、洗脚、桑拿?还是你自己挑个妹儿?”

熊晓戈使劲挣脱她的手,再左右前后看看,确信没有熟人,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女人被他的举止弄得心神一荡,心里忖道,看来这小子还真没有风月场所的经历。于是又凑上去在他耳边吐气若兰地说:“熊哥,别担心,我这堂子谁敢查啊?一百个安全。要不这样,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了,就陪你去楼上找个清静的地方喝喝茶聊聊天吧。”

熊晓戈在酒精的刺激下,哪里经得起她这般折腾,半推半就地随她上了楼。几番折腾之后,熊晓戈迷迷糊糊地沉睡过去,女人在他的身边躺了一会儿,起来穿了一件低胸的睡衣,坐在床边,默默地望着熊晓戈那张很疲倦、有点苍白的脸。望着望着,心里竟然渐渐涌动着一丝柔情,如春水般溢满她的血脉,继而又似乎在荡涤着她心灵深处那块早已尘封的土地。她有些惶恐,这或许是她最后的处女地,而眼前这张脸却是那么的陌生。

她突然感受到一股莫明其妙的恐惧。

18岁高中毕业她没有考起大学的那年,就被这家娱乐城的主人谭振洋所包养,象金丝鸟一样生活了几年。渐渐地,她变得有些神经质,有些歇斯底里。而谭振洋呢,也日渐对她失去了兴趣,于是,把她介绍给生意场上的朋友,介绍给当地乃至于省上的官员,作为他在生意和政治上打通关节的工具。她一个弱女子能怎么着?只好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如今的她,已经从一个纯真无邪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在各种各样的男人间穿梭迎奉的风月老手,每天香车美食,纸醉金迷,有身份有地位的朋友无以数计。

但是,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心绪慢慢宁静下来,心头却塞满了空虚,更感到无聊与无奈,太渴望自由了,太需要可以真心交流的朋友了。然而,她依然像被关着的金丝鸟,风月场所都是嫖客,哪里有朋友?她只好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在半梦半醒之间,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死了,剩下的仅仅只是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而已。

在她的思维定式中,男人永远像一条疯狗,总是千方百计地想咬你,只要瞅准机会,他们扑上来就咬,咬完了就跑。而且更卑鄙的是,他们不管你的感受怎样,只是图自己咬得痛快。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是那般的迟疑,那般的羞怯,温顺得像一只绵羊,任由她宰割,任由她蹂躏,她找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做了一回高傲的公主。

想到这里,她的心头又涌出不可控制的悲哀,等这个男人醒了,她与他依然是嫖客与妓女的关系,甚至,有可能他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但是,即使记住了她的名字又能怎么样?马文革没有见到她时,在电话里口口声声地说如何如何地爱她、思念她,想得连饭都吃不下,那种柔情,胜过海枯石烂,大有“只羡鸳鸯不羡仙”那般情怀。但是,每次一见面,只要机会合适,不管在那种环境下,就猴急地骑她,自己完事了,拉上裤子,嘻嘻哈哈地侃笑,像刚才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一般……

就这般胡思乱想着,从期待到惶恐,又到不安和犹豫,最后又感到无奈与绝望,她的脑海里渐渐混沌起来,没有了想法,没有了思维,就如同一个白痴,只是本本分分地望着熊晓戈,偶尔在她脸上流动着一丝不易觉察到的微笑。

就这样不知坐了好久,娱乐城的领班突然打来电话,惊慌地说刚才公安突然来搜查,带走了很多客人,我们的员工也全部带走了。等她从9楼来到2楼娱乐城时,领班还躲在收银柜台下面瑟瑟发抖,娱乐城的大厅、包厢一片狼藉,她连忙给老板谭振洋打电话,谭振洋只是简单而平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老板的这种态度有点使她回不过神来,谭振洋可是青州市市中区副区长,市、省两级人大代表。今天发生的这事儿,要是在往日,这位人民的公仆怕是要大发雷霆了。不过,老板的这种镇静的态度倒是给她吃了定心丸,她的心也一下子平静下来。这时,汪庆书的随行司机慌慌忙忙地跑过来,拖着哭腔结结巴巴地说:“梅……梅经理,汪监被他们带……带走了,这可……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她说:“你们的客人呢?也被带走了吗?”

司机又吓了一跳,脸色愈加苍白,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要是省局的领导也被带走了,那可怎么得了啊!

领班走了过来,说:“没事的,你们的客人在公安来之前就离开了。”“你确信?”司机依然不放心地问。“我确信,他们走之前还要我给你们说一声,他们先走一步。”领班很肯定地说。“你也别着急,我们老板是谁,你是知道的,他会摆平这事儿的。这样吧,我叫领班先给你开个房间休息休息,一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这位梅经理拍拍司机的肩膀,轻描淡写地说。

司机见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稍安,又问:“梅老板,你看见熊秘书没有?我打他手机一直无人接听,马主任到处在找他……”

把司机安顿好之后,她朝9楼走去。她没有乘坐电梯,而是慢腾腾一级一级地爬楼梯。她隐隐约约感觉今天这事有点蹊跷,想理出一点头绪来,但一直磨磨蹭蹭到了9楼熊晓戈的房间,依然是一头雾水。熊晓戈还在酣睡,脸上挂着微笑,不时还象婴儿一样满足地咂咂嘴。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心里突然酸酸的,她实在不忍心叫醒他,但是她清楚地意识到现在这个时候必须得叫醒他。

她轻柔地推推他,轻柔地在他耳边喊着他的名字,熊晓戈却没有醒来的意思,只好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使劲地把他拉起来坐在床上,大声说:“猪,醒醒,醒醒啦……”

熊晓戈耷拉着脑袋,咕哝了一句,又倒在床上。

她想起以前和汪庆书、马文革他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讲过的一个真实的笑话,于是对着他的耳朵喊:“跑犯人啦,跑人啦!”

熊晓戈一骨碌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找衣服,抬头看见了她,慌忙又将被子拉过来把裸露的身体盖上,惊慌失色地看着她,张张嘴,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我叫梅开蕊。”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熊晓戈机械地点点头,目光散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别怕,是我……是我自愿的,我……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的。”梅开蕊心里在流泪,但语气显得十分平静。

熊晓戈依然只是机械地点头,指指沙发上的衣服。

梅开蕊把衣服拿给他,说:“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你们的汪监被公安局带走了,马主任叫你给他打个电话……”

熊晓戈愣怔了几秒,也顾不得自己全身裸露,当着梅开蕊的面胡乱地把衣服套在身上就跑。

梅开蕊对着他喊:“我叫梅开蕊……”

熊晓戈没有任何反应,打开门跑了出去。

梅开蕊颓然地坐在床上,两行泪水慢慢地溢过面颊。

熊晓戈冲到大街上,才意识到自己压根儿不知道此时应该怎么做。望着满街的霓虹和流水一般的车流,他突然觉得城市的繁华是那么的污浊,充满了矛盾、迷惑、敌意,还有防不胜防的算计,哪像双河监狱所处的那个小镇,闲适、宁静,还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义气和快感。他紧紧地握着手机,仿佛害怕被人抢去一样,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通了四监区监区长蒲忠全办公室的电话。

蒲忠全是和他一起分配到双河监狱的大学同学,找到了蒲忠全,就找到了另外一个同学王亚敏。王亚敏就是党委书记、政委王福全的女儿,一方面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另一方面,希望在今晚或者明天,王亚敏能在他父亲面前帮他说上一句好话。然而,不幸的是,办公室没有人接电话。四监区在离监狱机关9公里的山上,只有这一部电信安装的电话,其余的还是老掉牙的内部电话,需要总机转。他想了想还是打消了由总机转接到四监区值班室的念头,总机室那些大嫂和大姐们可都是有背景的,不是监狱领导的夫人,就是那些头头脑脑的亲戚。熊晓戈感到了绝望,看来自己的政治生涯就这么可怜兮兮地结束了,他万般无奈地拨通了马文革的电话。

马文革吼道:“你他妈的怎么搞的?死到哪里去了?你这个秘书就是这么当的?领导被公安局抓了,我他妈的恭喜你,你马上要名扬全省监狱系统了!算了,老子现在没有功夫跟你耍嘴皮子。你不是有个同学在公安局吗,赶快去找他问问情况,别轻举妄动,等我来处理!”

领导要耍小姐关我屁事呀,但是现在谁还听你这个呢?熊晓戈欲哭无泪,只好按照马主任的吩咐给高中同学杜萌打电话。

此时已经是12点左右,杜萌正准备上床睡觉,见是熊晓戈的电话,嘻笑说:“你小子是不是在哪里耍小姐被逮住了啊?要我取钱帮你……”

熊晓戈拖着哭腔把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恳求地说:“你得救救我,我是走投无路了……”

杜萌大惊,连忙安慰他说:“你先别急,那音皇娱乐城后台硬得很,估计是有人举报我们公安才去的,要是没人举报,哪个去惹那瘟神?我估计娱乐城的幕后老板此时说不定正坐在哪个地方等我们局里某个领导呢。不过,为了让你安心,我现在就给治安大队的哥们打电话问问,你在哪里?别走开,我来找你。”“你快打电话,别来找我了。”熊晓戈挂了电话,心下稍安。

一会儿,杜萌就来电话了,熊晓戈迫不及待地嚷嚷:“怎么样?怎么样?”

杜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治安大队的哥们说,今天很不凑巧,省公安厅的人在市里暗访,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这事了。在核实你们汪监的身份后,立即向省公安厅作了汇报,看来这事儿没法捂了,兄弟,你赶快向你们头儿汇报吧。对了,你在哪里?我马上来。”

熊晓戈挂了电话,心头彻底绝望了,木然地拨通了王福全的电话。

王福全还没有听他说完,额头上的汗水就冒出来了,他把手机重重地丢在桌子上,沉思了片刻,用座机拨通了司法厅厅长刘德章的电话。

第二章

这是一个初秋的早晨,晨曦从东边秋千一般得荡漾过来,山腰上缠绕着一层浓浓的雾霭,把四监区与监狱机关分隔在两个世界里,在上面的世界里,满山的翠绿之中夹杂着斑斑点点的藕荷色,红彤彤的阳光映照在雾霭上,溅起一片片扑朔迷离的光芒,也溅在蒲忠全那张依然酣睡的脸上。

门外,罪犯张景然在叫蒲忠全起床:“报告队长,六分队集合完毕,请您指示。”

过了一会儿,张景然见屋里没有动静,迟疑而轻轻地敲门。

这时,王亚敏正好经过,便走过来把门敲得震天响,高声喊:“猪!该起床了!懒猪……太阳都照屁股了,魏老爷子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蒲忠全揉揉眼睛,晃晃脑袋,又打了一个哈欠,才咕哝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我才不管呢……”“好了,好了,别背毛主席语录了,你不快点,一会儿监区长看见了,又有你好受的。晚上回来找我,我找几个人一起聚聚。我走了,注意安全。”王亚敏挥挥手,大步而去。“报告队长,六分队集合完毕,请你指示。”张景然又一次报告。

蒲忠全又揉揉惺松松的眼睛,说:“你们先走,我一会儿就来。”说完,他走了几步,对着监区值班室喊,“喂,哪个兄弟在值班,先把六分队放了,我马上来签字!”“我值班!”

监区长魏德安一声吼叫,把蒲忠全吓了一跳,他连忙穿好警服,朝值班室跑去。还没有进屋,就听见监区长在训他了:“好你个蒲忠全,你看看几点了?你再看看你放的牛,一个一个瘦得像排骨似的,还有两个月,你要是不把牛给老子养得白白胖胖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蒲忠全又别扭又好笑,讪讪地说:“老大,这任务也太变态了吧,我可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把牛喂养得胖胖的,但是要这些畜生变得嫩白嫩白的,我们这里恐怕没有这基因技术哟?”

魏德安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从双河监狱诞生之日起,便在这里工作,要说资历,比现任监狱党委书记、政委王福全还老。他没有读过几天书,为人正直,是上级路线和方针的忠实践行者,一辈子两袖清风,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民警们都叫他魏老爷子。而蒲忠全呢,在大学里学的是政治学专业,主要研究方向是毛泽东思想,所以经常在这个老革命面前背诵几句毛主席语录之类的东西,魏德安听起来极是受用,所以对蒲忠全不仅另眼相待,而且还很器重他。加之蒲忠全与王亚敏关系在常人看来不同一般,王亚敏的父亲王福全曾经又是这位监区长的下级,所以他总是以一种长辈的眼光看待蒲忠全。

当然,今天他也没有在意蒲忠全的挪揄之词,反而呵呵直笑:“你小子有几点墨水就翘上天了?老子走过的路比你吃的盐巴还多!有我在,你还是规规矩矩、安安心心地放你的牛,中专、专科还是什么大学生管个屁用,现在小学生管着初中生,中专生管着大学生呢,你就慢慢熬吧,哈哈……”

蒲忠全不再跟他罗嗦,签了字,带着张景然等6个犯人,6个犯人赶着21头牛,慢悠悠地朝山上走去。

蒲忠全把张景然叫了过来,问:“有吃的没有?”

张景然说:“有,按照老规矩给你留了的。”说完,拿出一个饭盒交给蒲忠全。

蒲忠全打开饭盒,拿出馒头就啃。

这时,一阵儿歌声脆生生地传来:“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原来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大学生是蒲二小……”

原来是几个民警的孩子背着书包,看见蒲忠全了,就跑过来,一齐对着他唱这首改编的革命儿歌。

蒲忠全不以为意,乐哈哈地跟他们一起唱,唱完也跟着一起笑。“蒲二小”这个绰号是他参加工作几天后挣得的。

他和熊晓戈、王亚敏都是一个大学的,只是学的专业不一样罢了。熊晓戈学的是经济管理,王亚敏是汉语言文学,蒲忠全是政治系的。熊晓戈和王亚敏本是双河监狱子弟,两人打小就认识,蒲忠全是在拿到分配通知书的时候才认识他俩。虽然王亚敏是王福全的女儿,但也被分配到监区锻炼,只是她和熊晓戈被分到紧邻监狱机关的一监区,而蒲忠全则被下放到距离监狱机关有9公里之远的四监区。四监区是农业监区,主要从事种菜和养殖,养殖又主要是以养猪和养牛为主。蒲忠全到监区报到后,具体工作就是带六分队几个老残犯人放牛。一年之后,因为熊晓戈的父亲是南下老干部,加之他本来就是学经济管理的,就被调回机关,在办公室任秘书;政治处则安排王亚敏到宣教科,但是王亚敏见蒲忠全没有变动,心里很是不满,出于对蒲忠全的同情,她找父亲王福全理论,王福全只是说,组织上自有组织上的考虑,你可别搀合这事儿。王亚敏很是想不通,也很气愤,她对父亲说:“既然你们喜欢大学生去放牛,那我也去!”

王福全以为这只是女儿的一时的气话,没有放在心上,哪知道王亚敏却坚决要到四监区去,政治处主任顾卫国没法,只好给王福全汇报,征求他的意见。王福全沉思片刻,说:“现在基层不是正缺警力吗?既然她要去,就让她去吧。”

就这样,王亚敏从一监区调整到四监区,党委书记的千金被调整到最艰苦、经济效益最差的地方,一时之间在双河监狱引起震动;另外一方面,蒲忠全这个人一下子凸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没有多久,就有小道消息说,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王亚敏很喜欢蒲忠全,但是老爷子坚决反对,于是,王亚敏一气之下申请去了四监区。

在去四监区报到的那天,蒲忠全的确有些悲哀,自己学习了四年毛泽东思想,却要面临着去养猪放牛,熊晓戈和王亚敏轮番安慰他,说到基层锻炼,这是监狱工作的必要而且必须的环节,你想想,如果你不懂得如何管理罪犯,不了解执法的基本程序和手段,怎么能在监狱混饭吃呢?以后怎么能搞管理工作?你不是经常拿毛爷爷的话来劝导我们吗?昨天你还说他老人家曾说过:“你要知道梨子的味道,你就得变个梨子!亲口吃一吃……你要知道革命的理论和方法,你就得参加革命。”去吧,去尝一口,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像我们这样的大学生,监狱是要重用的,何况还有我们呢。

蒲忠全心里稍微释然,既然这是监狱用人的特色,那么就去放牛吧。只不过,一想起自己所学的理论,联系到自己的实践,他深深感到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用毛泽东思想指导养猪放牛,怎么能这样说呢?有这种说法吗?这不是把伟大的毛泽东思想庸俗化了吗?他也放弃了打个电话问问大学老师的念头,他估计老师们也说不清楚。

监区长魏德安集合所有的犯人,大声对他们说:“这是我们监区新来的蒲队长,蒲队长可是大学生,是我们四监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识分子哟,下面,请蒲队长讲话……哎哎,你们他妈的怎么啦?早上没吃饭?给我拍响堂一些。”

立即,掌声突然在这个寂寞的山坳里潮水般地响起来,把蒲忠全吓了一跳。

在此之前,他没有看到过罪犯。

而现在,100多号光头齐刷刷地站在他面前,而站在他们面前的仅仅是一个五十几岁赤手空拳的老人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其他就只有值班室还有一个老民警,这可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啊,说白了就是阶级敌人,要是他们像渣滓洞江姐那些人的话,估计他和这两位老人要为革命事业光荣牺牲了,而且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牺牲的时候还很惨烈。“你给他们讲几句,完了就解散,等会儿我们去赶集,我去准备一下,你一会儿来办公室找我。”魏德安说完,走了。

蒲忠全脑袋一下子晕了,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突突乱跳的心脏声音,他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无产阶级专政,那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啊,毛主席也曾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何况这些人还不是群众,是敌人呀……“报告政府,我想尿尿!”这时候一个犯人响亮的报告声响起来,随即传来一阵窃窃私语般的笑声。“好,解散,都去尿尿。”蒲忠全机械地回应了一句,所有罪犯一愣,随即一哄而散,嘲笑声放肆地在山坳里回荡。

蒲忠全当时很感激给他报告要尿尿的犯人,他认为给他解了围,后来才意识到这个叫冉金旺的犯人是故意在作弄他,想出他的丑。一个月之后,他终于逮住了修理这个罪犯的机会。

冉金旺跑到距离他三米左右的地方立正报告:“报告队长,我要尿尿。”

看神色,冉金旺真的是尿急了,但是他故意拖着尾音说:“你个烂犯人,又来洗刷我?自己夹着,等会儿再说。”

冉金旺只好耷拉着脑袋在其他罪犯的哄笑声中回去继续扫地。过了一会儿,冉金旺哭丧着脸,双手捂着大腿,低三下四地道歉:“蒲政府,蒲队长,蒲警官,我错了,这次我真的想尿……”“去吧,张景然,你去跟着他,看他尿出来没有。”蒲忠全这才挥挥手,快意地说。

没有想到两人去厕所不久,冉金旺在厕所里大呼小叫,他连忙跑过去喝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冉金旺哀求说:“蒲队长,我错了,我知错了还不行吗?他张景然站在我面前看我,我拉不出来啊……”

蒲忠全强忍住笑,示意张景然和他一起离开。

魏德安叫上张景然和冉金旺两个罪犯,带着蒲忠全去距离四监区三公里远的小镇买猪。没有交通工具,只有步行。走了一阵,蒲忠全发现,就是有小车、拖拉机抑或自行车,在这个鬼地方也只是一个摆设而已,因为,他们走了10分钟左右的机耕道后,就再也没有路了,只好在茂密的树林、灌木丛和一人多高的野草中穿行。

魏德安说,这里是有路的,到了冬天就显露出来了。

终于到了镇上,汗水打湿了他们4人的衣服,只不过,他看到监区长那形象,实在有些惨不忍睹:汗水漫过的警服上一轮一轮的盐白色的汗渍清晰可见,他敞胸露乳,挽着裤腿,在猪市上大声地同猪贩子们讲着价格。如果是在省城,估计有人要拨打110,举报说发现一个假警察了。

蒲忠全有些悲哀,为自己,也为监区长这样的老革命,他不知道自己到了监区长这个年龄是否也是这个样子。

终于把价格谈好,监区长说:“我还有点事情,你带他们两个把猪赶回去。”

蒲忠全心里发怵,急忙说:“那怎么能行?我都不认识回去的路?何况还带着两个……”他本来想说何况还带着两个专政的敌人,但是看看张景然和冉金旺,却说不出口。

魏德安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哈哈一笑,说:“他俩走惯了的,你跟着就是了。”他把蒲忠全拉到一旁,低声说,“别怕,这两个人不会跑。”然后转身又对冉金旺说,“你小子别在场镇上逗留,把手脚给老子收起来。”

冉金旺咧嘴讨好地说:“在你老人家面前,我就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那就是在蒲队长面前敢喽?”魏德安恨了他一眼。“不敢不敢,也不敢……”冉金旺连忙主动接过猪贩子手里的牵猪的绳索,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

魏德安不再说什么,撩起警服擦擦脸上、额头上的汗水,看看日头,索性将警服脱下来,提在手上,走了。

蒲忠全想给父亲打个电话,于是带着两个人走到一个公用电话旁停下来,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打个电话。”

张景然说:“队长,这……把5头猪围在这小街上,恐怕……”“……” 蒲忠全想说什么,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来,就懒得理他,拨通了邻居家里的电话,邻居连忙去找他父母,过了好一会儿,他母亲才来接,母亲开口就问:“报到了?工作安顿下来了没有?做什么工作呢?儿子,给妈寄一张穿着警服的照片。”

蒲忠全心里有些酸楚,他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工作就是养猪放牛,更不敢说现在他正赶着5头猪回单位,于是说:“妈,我很好,这里条件很好,吃国家的,穿国家的,工作很轻松,就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这时候,几个老乡跟冉金旺吵闹起来了。

蒲忠全忙对着电话说:“妈,代我问候爸,我还有事情,今天先说到这里。再见。”

他撂下电话,转身看发生什么事情了。

冉金旺对一个背着背篓的四十岁左右的老乡直吼:“劳改犯怎么啦?怕你?老子的刑期比你的命都长,你龟儿子有胆量来试试?反正老子这辈子也没有什么活路了,弄几个垫背的,过奈何桥我他妈的不寂寞,哈哈……”

原来这些赶集的老乡横在这里的5头肥猪给堵住了,进退两难,于是开始抱怨,找冉金旺和张景然理论,哪知语言不顺,冉金旺和他吵了起来。

那老乡闻言有些害怕,努力地退到后面去了,其余的也不再言语,只是恨恨地盯着他们。

蒲忠全忙说:“对不起,老乡们,我们马上走。”

一路上,蒲忠全时刻提醒自己要分清敌我,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蓄意搞破坏,本着毛主席“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的教导,张景然提出在大树浓荫下休息,他却偏要在山梁上开阔地带顶着烈日休息;冉金旺提出找这里的农户家要点水喝,他却要坚持喝山泉水。就这样,别别扭扭地终于赶回监区,已经是下午4点过了,而监区长从小场镇回到监狱机关办完事,早已回到监区了,正张罗着带人去找他们呢。

魏德安听了冉金旺的报告,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咕哝道:“怎么这么迂腐?让他去放牛,怕不是牛要弄丢哦?”

果如魏德安所言,第二天蒲忠全就丢了一头牛。

魏德安本来想让六分队原来的队长带蒲忠全几天,哪知他的儿子住院了,他老婆在电话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只好让他回去看看儿子,于是就让蒲忠全一个人带着犯人去放牛,到了中午,魏德安总觉得有些不妥,就独自一个人上山去找他。当他找到他们的时候,发现20头牛拴在一起,只有一个犯人在守着,便发火了:“你们就是这个鬼样子放牛的?其余的人呢?”

犯人说:“报告监区长,蒲队长带他们去找牛了。”“混蛋!”魏德安骂了一句,把那犯人吓了一跳,退了几步,躲在牛背后。“你,给老子滚出来。把他们喊回来!”魏德安冷冷地说。

那犯人回答一声“是”,然后爬到山坡一块巨石上,扯开嗓门就喊:“蒲队长,监区长来了,叫你回来。”

魏德安厉声说:“老子叫你把他们全部喊回来,你他妈的聋子?!”

那老犯慌忙又喊:“监区长叫你们全部聋子回来……”

魏德安又好气又好笑,也懒得理他,坐在树荫下打盹。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蒲忠全带着其他5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

魏德安很奇怪地看着他们,问:“你们一起在找牛?”

冉金旺低声抱怨说:“我说我们分开找,可蒲队长不干……”

魏德安意味深长地望了蒲忠全一眼,没有说什么,在裤袋里摸了一个烟盒出来,发现是空的,于是在手心中揉成一团,扔了。张景然连忙掏出一包红塔山,给他递上,又恭恭敬敬地给他点烟。然后又给蒲忠全递上一支,蒲忠全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抽烟,张景然这才将红塔山放回衣袋里,又摸出一包廉价的五牛来,自己点了一支。

魏德安问:“牛是哪个丢的?”

冉金旺连忙站起来,身子摇晃了几下,腰板弯曲,呈痛苦状,低声说:“是我管的牛……监区长,我……我昨天中暑,今天又拉肚子,早晨起来就迷糊……”

魏德安看看冉金旺,又看看其他的犯人,最后看看蒲忠全,没有再说话,继续眯着眼打盹。

蒲忠全有些发急,凑过去说:“监区长,我们还是去找牛吧?”“这么大的太阳,还找个屁呀!只要牛不是被偷了,晚上自己就会回来,要是被偷走了,恐怕早就跑得没有影儿了。”冉金旺咕哝着,虽然声音很低,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

蒲忠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好假装没有听见。

魏德安忽然站起来,指着冉金旺教训道:“你个龟儿子长脸了哈?怎么跟人民政府说话的?这就是你的态度?你就没有责任?”

他来回走了几步,又站到冉金旺面前,瞪着他说:“你不就是要说昨天蒲队长不准你在阴凉处休息,不准你去找开水喝,你中暑了,拉肚子了,是不是?!你给老子说说,你是不是拉肚子拉的要出人命了?拉在哪里的?”

他转身指指其他犯人,厉声问:“你,你,还有你,你们谁看见他拉肚子了?”

张景然等其他犯人都把头压得低低的,没人回答。“没人看见?冉金旺!”魏德安突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到!”冉金旺见监区长看穿了他拉肚子的谎言,立即笔挺地站直了腰板。“老子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在这个月内把牛给老子找回来!”魏德安下了命令。

冉金旺刚才十分害怕的表情一扫而光,恢复到他那惯有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态,献媚地说:“监区长你就放心吧,不就是一头牛吗?还要不要随手给你弄条狗来?等过几个月,把狗养得肥肥的,正好在冬天吃,暖胃呢。”

蒲忠全很是感激眼前这位一点都不像监狱民警,更不像领导的老人。但是他很纳闷,监区长居然下这么一道命令。冉金旺也是个50多岁的老犯,他到哪里去把牛找回来啊?这不明摆着要冉金旺去偷吗?要是事情败露了怎么办呢?等犯人赶着牛在前面走远了,他拉拉魏德安的衣服,低声说:“魏叔……”

魏德安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即以一个老人的慈祥拍拍他的头,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处分了你,牛就回来了吗?但是那是一头牛啊,够咱们监区100多号人改善几天生活,监狱困难啊……还有,小蒲啊,按照书本上说的或者完全按照上面的规定来管理罪犯,他们这帮人不会听你服你的,多留个心眼,多向那些老同志学学,啊!”

蒲忠全突然之间,感觉到这位老人在心里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他沉思了一会儿,还是说:“魏叔,为了一头牛,冒这个险值得吗?我看这样吧,把牛折合成钱,每月在我工资里扣点,你看呢?”

魏德安站定,偏头很认真地看看他,然后背着手走了。

冉金旺没有去偷牛,蒲忠全也没有被扣工资,牛就这么彻底地丢了。但是,这事儿不久就在四监区当成笑话传开来,有好事者居然将儿歌《王二小》改编成《蒲二小》,于是,同事们就再也不叫他蒲忠全,而是叫他“蒲二小”。蒲忠全很无奈,也很恼火这个绰号,但是在山上的日子久了,自己也就习惯了同事们把他叫做“蒲二小”。

不过,冉金旺虽然没有偷牛,但是还是在当年冬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条狗,魏德安果然把狗杀了,同民警们热闹了一晚上。

还有,蒲忠全慢慢发现,在四监区只有一个人没有叫他“蒲二小”,这人就是监区长魏德安。

群山逶迤,山色如黛,清风徐徐,宛如古典婉约的芊芊玉手抚摸着面颊,四周弥散着均匀的、若有若无的清香,沁人心脾;叮叮当当的牛铃声在山林间回荡,与啁啁的鸟叫声一起协奏着大自然原生态的和弦;坠在松针上的露珠儿,睡眼朦胧,懒懒地眨着眼睛,仿佛还在回味昨夜的梦;几朵金黄的小野菊花从路边的草丛中伸展着身姿,高高地扬起头,朝蒲忠全他们微笑……

蒲忠全只是低头走路,对眼前这些难得的景色显得那么的冷漠。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们终于来到四监区背后的三道梁上。张景然在一棵大松树下平整出一小块空地,手脚利索地把折叠椅摆放在这块空地上,然后提着从监舍背上山的水瓶给蒲忠全冲泡茶水;冉金旺则把一个小方凳子放在太师椅的旁边,又去找了两块比较光滑而平整的石头,用毛巾擦得干干净净,一块放在太师椅的另一边,另外一块则放在椅子的前面。张景然把热茶杯子放在小方凳子上,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明朝那些事儿》和几本有些破损的《女友》、《知音》一类的杂志放在椅子另一边的石头上,最后拿出一个小收录机,按下播放键,一曲充满柔情的《醉清风》立即在松树下荡漾开来……蒲忠全这才慢悠悠地坐在太师椅上,将皮鞋脱了下来,把脚放在前面的石头上,仰面躺下,望望绚丽的红霞,把头一偏,在和煦微凉的山风中游太虚去了。

冉金旺立即把他的皮鞋拿过去,从口袋里拿出刷子和鞋油,忙不迭地刷鞋子,不时对着鞋帮哈一口气,再用金丝绒条仔仔细细地擦拭。不一会儿,满是露水和沾满残草叶子的皮鞋露出了铮亮铮亮的色彩,只是,在这荒山野地显得那么另类和孤单。

张景然见冉金旺还在这里没事找事做地转悠,用手势提醒他去看看自己放的牛。冉金旺则比划着指指蒲忠全,又指指张景然,最后指指山下的尚庆镇。张景然明白这老东西又想下山到集市上去溜达溜达了,自己不敢说,想要他帮着给蒲忠全说说。他摇摇头,指指蒲忠全,又连连摆手,那意思是说今天蒲队长很困的样子,心情肯定不好,别没事找事儿了。冉金旺仍然不死心,还是又比又画地央求着张景然。

蒲忠全突然睁开眼睛,对冉金旺骂道:“你个老东西,有事快说,有屁就放,别打扰我清修。”

冉金旺一脸媚笑,低三下四地说:“老大,小的想下去溜达一趟,随便给你老捎带只卤水鸭子,你放心,我保证在一点前赶回来。”“今天不行,昨晚监区长说了,最近地方要开展严打。”蒲忠全突然嘿嘿奸笑,怪声怪气地说,“毛主席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我看你呀,是时代不同了,母的都一样!还是好生去放你的牛吧。”

张景然噗哧笑了出来,弄得冉金旺很是尴尬,巴不得此刻地上突然冒出个洞来,好钻进去,恨恨地看了张景然一眼,一溜烟地跑了。

一觉醒来,吃过张景然弄的午饭,翻翻杂志,又睡。到下午5点的样子,蒲忠全才觉得头脑清醒,浑身充满了劲儿。吆喝着犯人,点名,清点牛,顶着绚丽的晚霞回监区。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他基本上就这么黑白颠倒地过着,那颗曾经“长亭外、古道边”的心被这里美丽的风景泯灭了,留在心里隐隐作痛的只剩下那个绰号:“蒲二小”!

然而,令蒲忠全感到无奈和迷茫的远远不只是一个绰号的问题,双河监狱机关所在地虽然乱糟糟、乱哄哄的,但毕竟还是一个小镇。

据老革命讲,双河,顾名思义,就是两条河的交汇之所,从东面而来的叫东溪,由西面而来的叫西溪,两溪在这里交融形成一大片回旋的水湾,当地人称其为亮水凼。双河监狱选择建在这里,就是取其既是终点又是起点之意味。解放初期,他们押着几十个伪特分子、土匪和被俘的国民党下级军官来到这里的时候,涧水潺潺,溪水清清,鱼虾成群,水草依依,古老的双河镇像一位沧桑而诚恳的老者,坐落在这一汪山水里。但是就在近十年以来,十几家水泥厂沿着东西两溪一字型排开,纸厂、炼焦和小煤矿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河水渐渐混浊,除了冬天,其余季节都弥散着一股刺鼻的臭味,往日清澈的河面,变得乌黑阴森,如同恶魔张开的巨大的嘴巴,仿佛要吞噬路过这里的一切生命。

而蒲忠全所在的四监区由于在监狱机关北边半山腰以上,以前是监狱的一个小煤矿,十几年前资源枯竭,这个地方就如同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于是就把监狱老弱病残罪犯集中关押在这里,种点坡地,养些猪牛鸡鸭什么的,一方面给这些罪犯提供一个劳动改造的场所,另一方面多多少少会产生一些效益,减轻监狱的一些经济压力。

从小就在偏远农村长大的蒲忠全始终对自己能够适应任何艰苦的环境充满了自信,但是在他放了几个月牛后,他开始怀疑自己,在怀疑中又滋生的迷茫和失落开始在他的心头汹涌澎湃起来。且不说住的房子是60-70年代的修建的平房,阴暗、潮湿,散发出一股诡秘的霉味。没有电脑,甚至连一部通往外界的电话也没有,只有监狱内部电话,而且还只是监区长办公室和监房大门才有这种老掉牙的电话。要打长途或者市话,要么你请假赶9公里的路到监狱机关打公用电话,要么你写个报告,监区长签字,然后监区办公室主任给总机室说接什么什么号,最后总机室开一个单子,在下月你的工资中扣掉电话费。如果有同事到监狱机关办事,还可以顺便把报纸捎带回来,如果这个礼拜没人去,那就只好由监狱收发室送,原则上一个礼拜只送两次。

每当站在山头看日头、看完日头又看光头的时候,蒲忠全才明白毛主席那老人家那句关于农村的论断是多么的英明、多么的深奥,“中国的秘密在于农村。”蒲忠全有太多的困惑,监狱为什么一定要建在这种地方?在这种环境下改造出来的人能适应现在日新月异的信息社会吗?如果不能适应社会,会是守法的公民么?长年累月在这种环境里生活的民警本身能适应大山外那光怪陆离的社会吗?每当他迈入监房大门,看见墙体上“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来这里做什么?”那条夺目惊心的警示语时,他总是有些迟疑地放慢脚步,不由自主地在心底里询问自己:“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来这里做什么?”

虽然理想与现实的反差使他如此苦闷,但是现实又使他不得不把内心的苦闷生吞活剥掉,老家的父母为了供自己读完大学,为了让妹妹不辍学,已经欠下几万元的债务,母亲有病,本来不能做重体力活,但是为了多挣几个钱,硬是把父亲赶出去打工,自己一个人扛起所有的农活。父亲没有多少文化,连写封信都困难,更谈不上有什么技术了,所以也只能干那些脏苦累险的活儿。大学毕业找到了这份吃国家、穿国家的工作,还是人民警察,着实让全家人吃了定心汤圆,也让那些债主们看到了希望。何况,自己学的这个专业,除了踏踏实实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公务员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所以,还是现实一点,困惑归困惑,日子总还是要过的。开初几个月,他还拿起以前的专业书来看看,或者找一些监管业务方面的书看看,后来什么书也不看了,再后来报纸也懒得看了,因为,他实在是说服不了自己,也说服不了那些同事,按照书本上说的去管理教育罪犯,那些光头不会听你“蒲二小”的,也不会服你“蒲二小”的,这管理犯人的活儿,就是一个牢头而已,牢头要的是手段,要那么多学问做什么?于是,心情不好了,找个强奸犯进行个别教育,让他深挖犯罪细节;无聊的时候,把冉金旺找来,叫他表演一下摸钱包的技术;心情特别好的时候,自己掏钱叫张景然买一瓶白酒提上山,把冉金旺放出去摸只鸡回来做烧烤;或者在周末约上几个同事,叫食堂的罪犯做几个好菜,喝他个翻江倒海……

这就是刚参加工作的蒲忠全,那个丢了牛的放牛娃“蒲二小”。

但是,现在的蒲忠全可不再是“蒲二小”了,而是四监区堂堂的监区长。

熊晓戈找到汪庆书的司机,却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做。司机也懵了,由于紧张,一直显得神经兮兮的。他只好找了一家酒店要了一个双人间,两人也无心说话,无心看电视,就坐在床头一根一根地抽烟。不一会儿,一些平常与他要好的监区长、教导员陆陆续续地来电话询问汪监是不是真的出事了。熊晓戈心里隐隐觉得真要出大事了,汪庆书出事到现在也仅仅一个小时左右,就有监狱中层领导来电话,说明有人已经将消息散播出去了,很明显,这个散播消息的人是故意的,就是要搞垮汪庆书。明天,监狱所有民警和职工,甚至大部分犯人都会知道今夜发生在青州市的事情。那么,监狱领导、那些被汪庆书提拔的人、朋友和乃至于亲人会怎么看待他这个随行搞接待工作的秘书呢?一想到这个,他的手心在冒汗,额头在冒汗,背心在冒汗。时间似乎一下子凝滞了,一分钟要等待那么久,终于熬到凌晨时候,熊晓戈没有接到任何他希望的消息,监狱没有任何领导给他打电话指示他是留守在这里还是回去,这种状况使他的感觉越来越糟糕,有一种被遗忘的感觉,还有一种人为的负罪感,他开始坐立不安。最终,他决定还是给马文革打个电话请示一下:“马主任,你看我们是守在这里还是回监狱?”

马文革说:“你看着办。”

熊晓戈听见电话里很吵闹的声音,像是在喝酒,接着就听见挂断电话的嘟嘟声。他心里又添纳闷与不安:“这么晚了,监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作为办公室主任的马文革难道还在喝酒?”

他走到窗子边,推开窗子,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他看见天际一道闪电似乎向他劈来,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看来真的要起风了,要下雨了。”他很悲哀的想。

这时,蒲忠全终于打来了电话:“你怎么样?”

熊晓戈急需要他的时候找不到他,此时没好气地说:“你也是来打听汪监的事吧?!”“汪监出事不出事关我啥事?我问你现在怎么样了?”蒲忠全大声说。

他知道蒲忠全是在值班室给他打电话,那意味着至少还有值班民警在场,此时能这样给他说话,足见他是真的关心自己,熊晓戈心头一热,先前的不满、愤懑、失落、无助和担忧一扫而光,反而提醒蒲忠全说:“你小子现在是监区长,不是‘蒲二小’了,说话注意一下场合和影响,特别是现在这节骨眼上,要是汪监没事,这话传到他耳朵里就有你好果子吃。”“你没事就好,我刚回来,就听到汪监的事情……妈的,今天不顺,带人连夜帮老乡抢收包谷,钱没挣到几个,回来的路上有一个犯人摔伤了腿,那家伙一路上叫得跟杀猪似的,我得去看看是不是骨折了。王亚敏在这里,你跟她说几句。”蒲忠全把电话交给王亚敏,匆匆走了。

熊晓戈最后决定还是回家,凌晨3点半左右,他终于回到了家,在掏钥匙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心里彻底放松了,家里才是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没有应酬、逢迎、道貌岸然和口是心非,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笑,肚子咕咕地叫起来,才发现晚上陪领导们吃饭的时候,虽然都是些山珍海味,很多他都没有吃过,但是除了喝了一肚啤酒以外,他还真没有吃饱。他将钥匙扔在沙发上,先倒了一杯凉水,咕噜咕噜地灌下去,然后泡了两袋方便面,正准备吃,老婆秦亚南起来了,站在寝室门口看着他不说话。“饿了,好饿……”熊晓戈发现气氛有些沉默,便词不达意地说。

秦亚南哼了一声,抄着手讥讽地说:“堂堂熊秘书怎么弄得这么狼狈?难道汪庆书连饭都没有给你吃?还是只顾着耍小姐忘记了吃饭?”

熊晓戈心头掠过梅开蕊的影子,顿时感到羞愧和歉意,便不吱声埋头吃面。“怎么?被我说中了?心头有鬼还是有愧?跟我说说,那小姐长得如何?像赵飞燕还是像杨玉环?”秦亚南继续挖苦道。“你还有完没完?你还嫌现在不够乱吗?”熊晓戈火了,把碗一推,将筷子重重甩在茶几上,靠在沙发上喘粗气。

秦亚南冷笑几声,说:“你还好意思跟我发火,你现在成了名人,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了,你说你没有耍小姐,哪个信?你叫我怎么面对同事?你真能啊,不仅丢了你熊家的脸,也把我们家牵扯进去。想当初我嫁给你,就看中你有个破文凭,日后还能有出头的日子,盼着跟着你过几天好日子。你呢?至今还是个副科级秘书,连个副科级实职都没有混到。现在倒好,汪庆书一倒台,你就准备下监区看光头吧。”“带班怎么了?带犯人就见不得人?那么多带了一辈子犯人的,难道日子就没法过了?”熊晓戈本来想回家得到一丝安慰,不料老婆却这么说,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秦亚南立即抓住他的话茬,说:“日子没法过了,这可是你说的!”

说完,她“砰”地一声把门关了,又将门反锁起来。

熊晓戈呆坐了一会儿,开门却打不开,只好去客房睡觉。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早早地起来,推开窗,才发现下了一场大雨。窗前那棵高大的榆树宛如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尽管还残留着往年的尘垢,但这些日子堆积在叶片上的尘埃被荡涤得干干净净,显得飘逸脱俗,在晨曦中伸展着那一身丰腴的绿。空气中没有了烟尘和硫磺的味道,湿漉漉地直透肌肤,他深深而贪婪地呼吸,心中的烦闷顿时减轻了不少,但目力所及之处,依然是斑驳的灰灰的墙,依然像蒙上一层厚重的灰尘。“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他的脑海里突然跳出这句词来,随即,梅开蕊的放浪与安静的神态在心间闪现。他微微吃惊,用力拍打自己的脸,不自觉地转身朝寝室看看,然后走过去推推门,门依然反锁着,他敲敲门,里面没有回音,沮丧地站了一会儿,拿起公文包上班去了。

监狱机关笼罩着一种不寻常的气氛,监狱领导们只是在要上班的时候行色匆匆地出现了一下,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各科室都无心做事,三五成堆地低声而热烈地议论着,科长们大都神情凝重,那表情好像自家死了亲人一般,面对下属的询问也大都摇摇头,但不时又躲在厕所、走廊尽头和楼梯拐角处低声打电话。还有的人端着茶杯,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哼着小调,在科室间东摇西荡,发布着不知从什么渠道得来的消息。更多的办事员们则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邀约着去距离监狱后大门只有几步之遥的农贸市场买菜……

熊晓戈敏感地觉得同事们看他都是一种很异样的眼光,他所在的大办公室断断续续有人来,闲聊几句又走,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都是同一个话题:你小子这副科级秘书算是到头了,以后哪个领导再敢用你?还有,领导耍小姐,不信你小子就没有耍?!临近中午时候,又有传言说汪庆书已经被公安局放回来了,有的说交了五千罚款,有的说县处级罚金加倍,是一万块;有的又信誓旦旦地说马文革在财务上借了2万,估计就是去摆平这事儿的;接着有人就骂娘了,说他妈的工资都没有拿齐,很多上面有政策该发的没有发,好多年没有闻过奖金的气味了,还用单位的钱去嫖小姐,真他妈的该枪毙……一会儿又有小道消息说汪庆书写了辞职报告,已经传真到省厅去了。

中午回到家里,秦亚南没有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熊晓戈见她脸上可以拧出水来,便到楼下小饭馆炒了两个菜、打了一些米饭回来,将碗筷摆放好,招呼她吃饭。秦亚南还是不搭理他,便走过去坐下来,看着她说:“你怎么了啊?这事真的与我无关,大不了我下基层带班嘛,你也不至于这样吧。”

秦亚南看了看他,良久才说:“就算我信你,但是他们信吗?我算是看透了这些人,平日里你在汪庆书面前转悠,他们对我点头哈腰的,一副奴才相,现在呢?一副幸灾乐祸的鬼样,我看到就生气。还有,你就是去基层带犯人本来也没什么的,但问题是现在风险太大了,带犯人哪有一辈子不出事的?但是一旦出事,哪怕是一点小事,说不定检察院就来了。你没有看局里那些通报吗?有些人辛辛苦苦干到50多岁,老革命,老同志啊,眼看要退休享福了,却跑了犯人,被追究刑事责任,什么都没有了,成了无业人员,你说我能不担心吗?我能甘心吗?”

熊晓戈本来夹了一筷子菜已经送到了嘴边,却又放回盘子里,放下筷子,沉默不语。

秦亚南问:“汪监真的打辞职报告了?”“估计是吧,出了这种事情,不打辞职报告行吗?”熊晓戈幽幽地说。

秦亚南想了想说:“现在说话作数的,恐怕只有王福全和郑怀远了,王福全油盐不进,不好说话,哎,你们马主任跟郑怀远是一伙的,你去找找马主任,求他帮帮忙,说不定就不用下去带班了。”“别乱说,我怎么不知道?”熊晓戈严肃地说。“你看看你,就这么个熊样,全监狱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秦亚南别了他一眼,说,“算了,指望你去说,我看太阳怕是要从西边出来了,还是我去找找他。”

熊晓戈忙说:“你可别去,我就不相信为这事真要把我弄下基层去,办公室目前还离不开我。还有,我可不能把我老婆送到狼口里去。”

秦亚南看着他,哼了一声,只顾吃饭,不再言语。

熊晓戈说这话是有考虑的,传闻马文革很好色,见到有点姿色的女人就像猫儿嗅到腥味一样。

下午,熊晓戈不再理会那些小道消息,从家里拿了一本小说坐在办公室看,但有几个平常关系很好的同事给他带来了一条消息,使他再也坐不住了。他寻思了又寻思,最后决定还是去找马文革说说。马文革正窝在大班椅子上养神,眼皮动了动,斜睨了他一眼,问:“有事?”

熊晓戈小心地说:“马主任,我听有人说汪监出事是因为我去找公安局同学疏通关系时暴露了他监狱长的身份,青州市公安局才上报省里的……”“喔……”马文革打断了他的话,情绪很低落地说,“我也听到了这种说法,现在谣言四起,说好说歹的都有,还有人说我呢,怕什么?你我都要相信组织,毕竟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吧?我们还是国家执法机关嘛,兄弟,我告诉你,千万别信谣,也别传谣,要经得起考验,要作好最坏的打算,我呢,大不了不当这个破主任就是了。好了,我还有点事。”

熊晓戈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步履沉重地回到办公室。这时,蒲忠全来电话说:“今晚我们聚聚,我和王亚敏现在就下山。”“你俩就别下山了,我也想出来走走,这样吧,我一会儿上山来找你们。”熊晓戈充满了感激,现在一些人开始躲瘟神一样躲他,而蒲忠全居然还要在机关请他吃饭。

熊晓戈离开马文革的办公室没有几分钟,秦亚南就走了进来。

马文革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满脸堆笑,两只本来很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迎上去说:“呀,我说这屋子怎么一下子亮堂起来了呢,原来是美女大驾光临了。”

秦亚南装成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低声说:“马主任,我想找你说点事……”

马文革见她羞答答的样子,恰如刚开的芍药,顿时魂儿丢了一半。其实,他对秦亚南早就垂涎三尺了,只是没有适当的机会,加之熊晓戈毕竟与他在同一个部门,心里多少有些忌惮。现在秦亚南送上门来,他哪能让到嘴边的肥肉又飞走?于是拿眼在她的胸脯和臀部扫来扫去,说:“秦妹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先说好,办公室不谈公事,与你这样的美人儿谈公事,那简直是暴殄天物啊,老天都不会饶恕我;但是也不能谈私事,我们毕竟在执法机关工作,那不是要我徇私枉法呢?哈哈……”

秦亚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他堵了嘴,愣了愣,只好说:“那我晚上去你家找你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

马文革嘻笑着拦住她,说:“你来不就是为你老公那档子事儿吗?这样吧,我找个既能谈工作、又能说私事的地方,我俩聊聊,怎么样?”

秦亚南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第三章

第二天一早,马文革就来到郑怀远的办公室门前候着。不一会儿,郑怀远也出现在楼梯口,迈着轻快的步伐、兴致勃勃地同遇到的人亲热地打着招呼。他看见马文革,抬起手腕看看表,微笑着说:“这么早?还没有到上班时间嘛。”

马文革立即回走几步,迎上来,殷勤地说:“郑监都这么早,我们哪敢怠慢啊。何况现在是非常时候,按照你的指示,中层领导要起好表率作用,稳定第一啊……”

他随郑怀远走进办公室,又随手把办公室的门掩上,压低声音说:“老大,昨晚局里连夜在开会,据说开到12点过……”

郑怀远心里微微吃惊,看来这小子的能量比想象的还大,他虽然与局里几个局长关系还不错,特别是局长蔡复晨,但是要如此准确掌握局里的动向,恐怕他还不能做到。

在去年春节去给蔡复晨拜年的时候,他就给郑怀远亲口许诺说,你这样的同志是我党监狱事业的不可多得的人才,做个副职不能发挥你的全部才能,我准备下一步把你挪动一下。汪庆书的事情发生后,他第一时间以私人的名义给蔡复晨做了汇报,昨天早晨上班前,蔡复晨给他来电话,要他配合王福全把工作做扎实一些,确保监管安全和监狱民警职工队伍稳定,最后特别提醒他说,你是分管监管改造的,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发生监管事故。那口气,下一任监狱长就是他郑怀远的了。于是,昨天一上班,他就来到王福全办公室,建议他到监区地走走,找监区长们谈谈话,一方面稳稳这些“诸侯们”的心,另一方面,调整一下工作重心,生产上的一些涉及到要在野外或者要脱离监管区的项目,暂时停一停,在监狱班子没有定下来之前,以保安全保稳定为主。王福全采纳了他的意见,于是召集监狱领导开了个短会,最后形成的意见是马上调整工作重心,由王福全带领郑怀远和马洪扣到基层去,其余领导该干嘛就干嘛。一路上,郑怀远把王福全抬得很高,要求大家紧密团结在以王书记为核心的监狱党委周围,坚决贯彻落实王书记的指示;另外一方面,他又语重心长地告诫这些基层官员们,在非常时期正好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和党性,只要搞好了这段时期的稳定工作,就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党委是知道的,能不用这样的同志吗?反之,这个同志的能力和党性就值得怀疑,所以,帽子是捏在自己手里的,大家不要担心。直到昨晚10点左右郑怀远他们才走完所有的监区,郑怀远执意把王福全送到家门口才离开。

郑怀远并没有回家休息,而是来到办公室,他对今天的走访还算满意,但是在双河监狱,一个重点生产监区好人坏人好几千,就相当与其他很多监狱一个监狱的规模和架子,监区长的地位举足轻重,一个副监狱长捣捣乱你可以假装没听见没看见,但是一个监区长要是捣捣乱,你的官帽子就要震动几下,所以历来监狱一把手都把自己的心腹安插到这些岗位上,这样一来,监区长基本上就是一方诸侯,有专门的小车,有经营和财务权力,按照《监狱法》的规定在犯人行政刑事奖励方面有绝对的权力等等,地位盖过监狱如总会计师、工会主席之类的非实职性领导。目前这几个监区长都是汪庆书一手提拔的,如果处理不好同他们的关系,就是以后自己上台,要一个一个地拔掉他们,估计得要几年的时间,何况要是他们联合起来,在省局政治部考察时候来点阴招,那自己就死得不明不白了。所以,他得紧紧地把他们抓在手里,就是成不了自己的人,只要他们不捣乱也就可以了。跟王福全、马洪扣在一起,自己有些看法不好那么明白地表述,所以他要在这个时候给他们通通电话,再给这些监区长们吃个定心丸。

通电话的效果令他很满意,但是又令他有些隐忧,他在向这些监区长通报了监狱如何特别是他自己如何坚持要尽全力挽救汪庆书之后,这些诸侯们咬定绝对是有人透露了汪庆书的身份才出事的,说这样的人不处理,以后那我们怎么敢再去请那些客户谈工作?把犯人关在监房里耍得了,郑监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看看马文革,心里突然有了主意,于是不动声色地说:“怎么?你知道什么消息了?”“老大,听政治部的兄弟说,蔡局长的意见就是任命你为我们监狱党委书记、监狱长,王老爷子改任调研员,已经连夜打了报告,今天一早就要报厅党委。”马文革凑过去,很神秘地说。“不是还要过厅党委那一关嘛,早着呢。”“只要局党委研究定了的,厅党委还不就是走走组织程序?形式而已嘛。我呀,我准备重新装修一下,把盆景换成你喜欢的富贵竹,窗帘换成你喜欢的色调,把地板换成松木地板……今天来就是想请示一下,监狱长办公室还需要添置点什么不?”马文革说。

郑怀远听得有些飘飘然,特别是看着他小心而谨小慎微的模样,心里涌出一种莫明其妙的快感来,以前马文革虽然对自己还算恭敬,但是其中夹杂着很重的礼节性成分,而现在却是表里如一的恭敬,看来一把手的分量就是不一样。但是,眼前,说办公室的设施问题还有点过早,于是把话题叉开,问:“马主任,这两天传闻说是因为熊秘书透露了汪监的身份才出事的,你怎么看?”

马文革心里一凛,郑怀远以前要么叫他“马大主任”,要么就是直接称“你”,现在突然称他为“马主任”,看来这位未来的监狱长要同自己保持一点距离了,从另外一个侧面也说明他问的这个问题很要害,要通过正式渠道解决。他脑海里一回旋,便有些明白了,郑重地说:“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我们行政关系没有在青州市,与青州市党政机关联系不多,青州市公安局知道了汪监的身份后,当然觉得逮到了一条大鱼,现在各个地方政绩观念特别强,他们立即上报省上也在情理之中。”

郑怀远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关键是,这种说法如果党委不给个说法或者表示一下姿态,下一步谁敢在歌舞厅谈生意?现在谁吃不起饭,还在乎你那一顿饭局?没有一点刺激的,你作揖都把那些老板请不出来,监狱要发展经济,你还得去请他们,一个一个地拜佛烧香。适当对熊晓戈表示一下,估计就稳定了人心。”马文革依然站着,头头是道地分析着。

郑怀远饶有兴趣地听着,示意他坐下来。这时候有人在门边敲门,郑怀远头也不抬地摆摆手,那意思是现在很忙,没有看见我这里有人了吗?

在马文革的记忆中,郑怀远以前是没有这个动作的,看来,他自己绝对知道了消息,已经在无意识之间把自己放在监狱长的位置上了。他坐下来,依然很规矩地直立着身子。“那么,你说对熊晓戈应该怎么表示一下呢?”郑怀远不紧不慢地问。

马文革陪笑道:“监狱长,这个……这个……我恐怕还没有这个智商……”

郑怀远突然笑笑,说:“你呀,也不要那么紧张,即使我真当了监狱长,在我面前你永远都是我兄弟,你的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做,你还不是后备干部吧,那就先后备一下,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路还长着呢。不过,熊晓戈这事儿还真需要你造点势头。”“我马上就去办!”马文革心里像吃了蜜一样,刚走出郑怀远的办公室,一丝忧郁却浮现在心头,昨夜秦亚南那丰满性感的身子在他脑海里连续闪过。

没过多久,郑怀远接到几个主要监区的监区长打来的电话,说领导们应该对某些说法表个态,要不以后谁还会冒着风险去搞经营活动?郑怀远等了一会儿,估计其他监狱领导都接到了同样的电话,于是就去找王福全,刚走到门口,王福全就打来电话,叫他马上去他办公室一趟。

郑怀远暗笑,心情好久没有这么舒畅了,他故意拖了一会儿时间,才慢腾腾地来到王福全的办公室。纪委书记马洪扣、政治处主任顾卫国、分管生产安全的副监狱长杨志刚等都来了。王福全脸色凝重,低沉地说:“想必各位刚才都接到了一些人的电话吧。”

没有人点头,也没有人摇头,都一副凝重的表情。

郑怀远知道在这个时候必须他要先发言,否则如果有人先发言一旦否定了这些电话,那么要处理熊晓戈给那些监区长们一个交待,恐怕就很难了,于是看着王福全说:“既然大家都不好表态,王书记,那我带个头?”

王福全点点头,其实局里的决定他也知道了,想必其他党委成员也都知道了,他这个书记主持全面工作也就几天的事,所以,他只求在郑怀远上任之前能够平安无事就行了,此时,郑怀远能主动发表意见,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刚才办公室马主任跟我说,我们行政关系没有在青州市,与青州市党政机关联系不多,青州市公安局知道了汪监的身份后,当然觉得逮到了一条大鱼,现在各个地方政绩观念特别强,他们立即上报省上也在情理之中。我虽然觉得他分析得有道理,但是我是不赞同这种观点的,退一步说,就算真是这样,我们能处理熊晓戈吗?凭什么?昨天王书记一个一个监区的走,苦口婆心地给这些‘诸侯’们讲,直到晚上10点才回家,而他们今天打这个电话,说明了什么呢?不能说王书记走这么一趟就没有效果,反而,我倒是认为效果很明显,为什么这么说呢?正是党委在汪监这个问题上的正确态度,使这些中坚力量打开了心结,说出了心里的顾虑,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吧。”

他停顿了一下,眼光扫了一下在座的表情,继续说:“在这种状况下反映出来的问题,也确实是个问题,需要认真对待,否则会影响到监狱经济的发展。就目前的财政保障机制来看,我们监狱只要经济一下去,各方面的连锁反应就会很激烈。我个人认为看待这件事,要站在全局的高度,要有战略眼光,牺牲个人利益以求得更大的稳定是必要的,所以,对熊晓戈处理一下,表表我们的态度是必要的。”

王福全看看其他人,那意思是如果没有反对意见,就按郑怀远的意见办。

马洪扣脸色沉重起来,说:“王书记,我得提醒你,捕风捉影能处理干部吗?这个党委成什么了?问题一出是一出,就算是熊晓戈检举的,不仅不应该处理,反而应该奖励!那些监区长什么态度?我看是要挟,竟敢在这种时候要挟党委,党性何在?我建议找他们谈话,如果顽固不化,就给他们处分!”“老马,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说的是处理不是处分,处理有多种理解嘛,挪动一下工作岗位,从机关到监区,也是处理嘛。现在是多事之秋,你看看我们王书记,这几天白了多少头发,你就不要再把他推在火堆上烤了,息事宁人嘛,就是处理错了,等新任监狱长来了,改过来不就得啦?”郑怀远呵呵一笑,化解了尴尬的气氛。

郑怀远这几句话的隐含意义不言而喻,其他人当然不是傻子,本来有的人准备顺着马洪扣的话说下去,此时也只好不说了。

王福全说:“老马,我看郑怀远的意见值得考虑。卫国,你是政治处主任,你说说怎么挪动一下熊晓戈的岗位,又调谁来接替他的岗位?”

顾卫国没有想到此时王福全还征求他的意见,只好推诿说:“挪动一下熊晓戈,把他暂时放到基层去,我看行,不过这个事情我倒是没思想准备,还是请郑监拿主意吧。”他转头面向郑怀远,语气变得很恳切,“郑监,你就帮帮我解个围吧,你知道我遇到情急的事情脑筋就不灵便了。”“这……你不是把我放在火堆上烤吗?越俎代庖的事关系到党性问题,这我可不干!”郑怀远口头上虽然这么说,其实对顾卫国的态度还是很受用。

王福全面无表情,说:“怀远,既然这样,那你就说说你的意见。”“既然王书记发话了,那我就说说我的意见,仅供大家参考参考……”郑怀远又扫视了每一个人,说,“把熊晓戈放到二监区去,不任职,也不免带括号的副科级,留有余地嘛。至于谁来接熊晓戈的工作,我看蒲忠全完全能胜任,暂时挂个正科级副主任,怎么样?就是不知道这样处理,符不符合组织人事制度。”

顾卫国马上接过去说:“特殊时期特殊处理,组织人事制度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嘛。”“你们还有意见没有?……既然没有,那好,卫国,上午找他们谈一下,下午就发文件吧。”王福全说,“这几天大家多往基层跑跑,千万不要再出事了,啊!”

等其他人走了,马洪扣对王福全说:“老王,今天这事,我对你有意见。”

王福全走到他身边坐下,不语。“就算他郑怀远当了监狱长,你也不能这么纵容他吧,像这样下去,这以后的工作还怎么搞?还怎么配合?”马洪扣很气愤,语气坚决地近乎在批评王福全。“老马啊,现在这种局势,稳定要紧啊,你也看到的,这些监区长大都是汪庆书一手栽培起来的,他们有点怨气,也是人之常情嘛,何况怀远分析的也不无道理嘛。”王福全重重地叹息一声,情绪明显很低落。

马洪扣不依不饶,一针见血地说:“恐怕你心里不仅仅是这么想的吧?你老了,要到退休的年龄了,你一生光明磊落,不求大功,但求无过,你怕监狱再出事,主要还是担心你晚节不保吧?你想在你为党的监狱事业奋斗的一生中划一个圆满的句号,不惜牺牲组织原则,忍让、迁就,甚至低头,这就是你所要保障的晚节吗?”

王福全感觉脸上微微发热,马洪扣确实一语道破他的心思。其实,就在昨晚,司法厅厅长刘德章就打电话征求他关于监狱班子如何搭建的意见,他只是说,根据目前的状况,最好从其他单位派一个来担任监狱长,当然,双河监狱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郑怀远就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但是,无论从外面派一个来,还是从监狱内部提拔一个,从大局出发,自己不再适合担任党委书记、政委,建议由马洪扣担任党委书记、政委这一职务,请组织上认真考虑马洪扣的职务问题,这涉及到监狱的稳定问题!在班子成员中,马洪扣与他共事的时间最长,已经三届了,虽然这个马洪扣从来不给自己留情面,说话总是那么直来直去,有时候近乎刻薄,常常使他下不了台,前些年在党委会上,也就是跟他争吵的最多。这两年来,有些事懒得去管了,也许是老了,也不想再和他吵,所以两人才在会上和气了很多。尽管如此,在班子成员中就数马洪扣与自己最知心,从政治安全上,他和马洪扣之间是一种鱼与水的关系,所以,在昨晚他毫不犹豫地极力推荐了马洪扣,他也很清楚,在双河监狱班子搭配问题上,他的意见会起很重要的作用。

王福全想到这里,对马洪扣的严厉指责也一下子释然了,存点私心就私心吧,由他说去,自己坚守最后一班岗,做到问心无愧就够了,于是平静地说:“你也未免太敏感了吧,我还是那句话,怀远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嘛,总之一切以大局为重,先渡过这一阶段再说吧。你说的对,我是存了这么一点私心,老马啊,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不违背大的原则下就留这么一点私心,你也不能放过吗?”

马洪扣看着他,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说:“算了……老书记,我去基层看看。”“嗯,下去同监区领导们交交心,不过下午上班之前要赶回办公室,厅政治部考察组中午就要到,下午考察完后还要赶回去。” 由于监区比较分散,马洪扣经常就在监区食堂同民警们一起吃饭,王福全特意提醒他。

王福全这实质上就是在暗示他去拉拉票,马洪扣心头一热,转身快步而去。

王福全目送他出门,然后给顾卫国打电话:“卫国,你准备一下,一会儿随我去接厅政治部考察组的同志。”

秦亚南接到老公熊晓戈的电话,说顾主任刚才找他谈话了,下去到二监区报到,没有任职,但是也没有免掉他的副科级。她愣怔了片刻,屈辱和愤怒充斥着她的心脏,继而在血脉里迅速地膨胀着,她一口气跑回家里,坐在沙发上喘息了一会儿,拨通了马文革的电话,吼道:“马文革,你个伪君子,流氓!”

马文革嘻嘻地笑:“呀,原来是秦妹妹,哪个惹你生这么大的气,你告诉我,我去扁他,虽然我没有什么肌肉,但是为了秦妹妹,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哎呀,你生气的样子一定很性感……”“你他妈的还装?你要乱来我也乱来,大不了大家都死翘翘!”“别这么跟你哥哥说话嘛,不就是你老公下二监区的事儿吗?这样吧,我现在有时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听我给你详详细细地解释……”马文革脑海里浮现秦亚南喘粗气的模样,本来规规矩矩耷拉在两腿之间的那东西一下子活蹦乱跳起来,于是色色地说。“呸!我警告你,要是你在下午下班之前没有摆平我老公的事情,我就去找马洪扣!”秦亚南气得脸色煞白,气呼呼地又吼。

马文革语气一变,一副无赖的腔调:“你以为你是谁?找马洪扣?你找刘德章也没用。老实告诉你,既然敢上你,就不怕你乱来。我马文革既不想当监狱长,也不想当政委,就喜欢搞女人,特别是你这样的女人,哈哈……你如果不怕你们熊家和秦家抬不起头,你就去!哈哈……”

秦亚南再也听不下去了,挂断电话,欲哭无泪,浑身神经质地发抖,恨不得拿起刀捅那个流氓瘪三几刀,再放一把火把他烧成灰烬。

顾卫国接到王福全的电话后,心里有些忐忑,他没有想到厅里的动作这么快,在汪庆书辞职报告递上去的第二天就派考察组来考察监狱领导班子。他的政治经验和政治直觉告诉他,厅局主要领导心目中已有合适的人选,考察组来也只是走走过场,履行一下程序而已。尽管自己很清楚无论如何轮不到自己,但是心里还是习惯性地溅起点点的侥幸。没有上副处的时候,他时常想这辈子能混个副处就心满意足了,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一切按部就班,本本分分地等到退休,再也不去点头哈腰、曲意迎奉,再也不生活在心计和争斗中,清清白白地做人,勤勤恳恳地做事,做回真正的自己。但是,他上了副处之后,才发现这种想法太善良而显得多么的幼稚,你就是安安静静地在那里打盹,总有人像虱子一样,冷不防就咬你一口,就是他站在不远处盯着你,并没有要咬你的企图,但是你能安心地打盹吗?人只要有了危机感,谋求生存的欲望就更强烈,要好好地活,就必须扩张自己的权力,这,就是官场的法则。他曾试图把他的这种心态归结于人性的自私,但是怎么也不能接受自己这个推理,因为他认为自己的本性还是好的,所以想来思去,他坚定地认为这是目前的官本位制度造成的。人类就是这么个奇怪的动物,自己创造出制度,然后又不得不成为制度的奴隶,他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仙,所以他理当所然也是奴隶,既然摆脱不了自己奴隶的身份,那就只有面对,只有挺身而出,甚至铤而走险,哪怕前面是惊涛骇浪……

蒲忠全敲门进来,在顾卫国的示意下坐在办公桌的对面。

顾卫国没有说话,脸上翻腾着捉摸不定的表情,这使蒲忠全感到很纳闷,于是问:“顾主任找我有什么指示?”

顾卫国一下子惊醒了,转头看看窗外,脸上立刻恢复了平静自然的表情,说:“这几天天气不太好,时晴时雨的,反而弄得很闷热……你呢?怎么样?”

蒲忠全心里嘀咕,大老远地把我急急地叫来,不是跟我谈天气吧!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却说:“顾主任话中有话啊,有什么指示,请主任尽管说,不管公事还是私事,我蒲忠全都当成最高指示办。”

顾卫国微微一笑,说:“我受监狱党委的委托找你谈话,党委决定调你到办公室,任正科级副主任。”

蒲忠全估计熊晓戈受到牵连了,虽然他是无辜的。

在很多人的眼里,四监区是最没有效益的监区,一年到头只是眼巴巴地指望监狱可怜他们,能按照机关给他们拨齐工资就谢天谢地了。如果说城里人把双河监狱称为“山上”,把刑满释放人员叫做“从山上下来的人”,那么四监区就是山上的山上了,所以稍微有点门路有点背景的民警都不愿意去四监区。从内心深处来讲,这个调整是他求之不得的,虽然他是四监区监区长,在人们的眼里是一方“诸侯”,但是他这个“诸侯”的含金量很少很少,两三百号人,连别的“诸侯”一个中队都赶不上,何况还是老弱病残;别的监区长每月的招待费都是1万,而监狱给他核定的只有500元;其他监区长有专车,至少都是桑塔纳2000,他呢?牛车都没有,他倒是可以叫犯人为他专门做一个牛车,但是坐着这样的专车吱嘎吱嘎地来到监狱机关大楼前,那又是怎么一种风景呢?每次下山要么走路,要么搭农民的拖拉机,记得有个局里的处长问你们怎么不骑自行车?蒲忠全说,是啊,四监区的民警也想骑自行车,从山上下来毫不费力,一路滑行即可,但是回去呢?是人骑车还是车骑人?弄得这位处长脸红红的;待遇就更甭提了,32个民警,监狱每月拨的工资还不到70%,其余全靠自己挣,还不要说什么夜班、节假日值班补助了,为了给大伙发齐工资和各种必须的补贴,他既是人民警察,也是农民、工人,还是临时工、短工、农民工……总之哪样能挣到钱,他就是哪个行当的角儿。“党委考虑到你在山上有点屈才,在办公室来更能发挥你的才能,同时也考虑到你在山上辛苦了那么多年了,也应当换个好一点的岗位。所以,希望你来办公室后,能尽快转变角色,尽快适应新的岗位。作为我个人的意见,可能职位安排上不太如意,但是这个以后可以解决的,下来后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来找我,啊!”顾卫国见他不语,饱含个人情感地开导他说。

蒲忠全说:“顾主任,我想弄明白,你是在找我谈话,还是在征求意见?”

顾卫国有些愕然,但立即明白了蒲忠全的意思,心里突然有一种柳暗花明的喜悦,但是他不动声色,说:“两者皆有吧?”“那,我的意见是,我不愿意下来任什么副主任,请你充分考虑我的意见。”蒲忠全语速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在说。“噢?”顾卫国看着他,沉吟着。

这时候,组干科长常佳微进来,把草拟的熊晓戈和蒲忠全几个人的任免文件放在顾卫国的面前,然后对蒲忠全笑道:“蒲监区长,哦了,现在应该叫你蒲主任了,恭喜你,终于下山了。”

实际上,常佳微只是副科长,由于正科长空缺,所以她在主持工作,到现在已经3个年头了,就是没有扳正,很多人对此很不理解,要说常佳微没有能力,不是,在她主持工作的这三年里,组干科虽然没有骄人的业绩,但是却没有出什么差错;要说她原则性不强,那就更说不上了,常佳微讲原则是出了名,就连她身边最好的闺房密友,都甭想从她嘴里套出一丝关于人事上的口风。同事们经常笑话她,说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往往在她那里就成了保密的事情。要说人太丑不适合做科长,也不是,虽然她算不上美女,但是还有很有几分姿色,只是一年四季一身警服,看不出什么特色来罢了。尽管上不去,她倒是很乐观,认为自己在男犯监狱,能这么年轻就做个副科长,那是祖坟葬得好。

蒲忠全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常佳微看到他的表情,有点愕然。

顾卫国指指蒲忠全对常佳微说:“你也坐下来听听他的意见吧。”接着问蒲忠全,“那,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至少,你得把我说服。”“我更适合在基层工作,也愿意在基层工作,这个理由够分量吧?”“还有其他的理由吗?”“没有了。”

良久,顾卫国突然严肃地问:“如果组织上强行发文件硬性调整呢?”

蒲忠全突然笑起来,说:“‘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毛主席就是这么说的,我要做一个‘好同志’,难道不行吗?”蒲忠全振振有词地背毛主席语录,刻意将“同志”一词咬得很重。

顾卫国和常佳微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不过,顾卫国马上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说:“常科长,你说说像他这样拒不服从组织安排的,按规定可以给什么处分?”

常佳微看看顾卫国,又看看蒲忠全,慢慢地说:“按照《公务员法》的有关规定,无正当理由拒不服从组织调配的,最高可以辞退。不过,像蒲监区长这种情况嘛……现在机关冗肿而基层警力严重不足,要求到基层工作,不能算是无正当理由,我看给处分不合适。”“假如真给他一个处分,假如是你,你怎么办?”顾卫国继续问。

常佳微明白这是顾主任有意启发蒲忠全,于是说:“那他可要向厅局申诉!”“结果呢?会怎么样?”蒲忠全忍不住地问。“厅局肯定会责成监狱党委重新研究,不过,我想没有哪个党委书记犯这种低级的错误吧?这不是很明显地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常佳微语调有力,给了蒲忠全莫大的勇气。“好了,我也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哈哈……”顾卫国一改先前严肃的表情,爽朗地笑起来,把那份任免文件拿起来,摇摇,又重重地丢在桌子上,说,“这文件暂时就放在我这里……”

这时,顾卫国的手机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他看看号码,示意蒲忠全他俩不要出声,说:“是郑监啊?嗯……嗯嗯……我正想给你汇报呢,蒲忠全这小子不知道是不是吃错药了,好好的大机关不坐,偏要呆在山上……嗯,我马上去找老爷子,不过,估计不太好办,他要求在基层工作,这正是厅局所倡导的,监狱也在想办法把机关的民警往下压。对了,刚才老爷子给我电话,说厅政治部考察组的同志中午要到,提前恭喜你啊……哈哈……哪里哪里,那,就这样?我马上去落实,好,再见。”

蒲忠全嘿嘿地笑:“顾主任,谢谢你了,改天你到我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给你杀头牛!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回山上去了。”

顾卫国指指他,又摇头叹息:“你小子,把我推在火堆上烤……不过我很欣赏你!你先别回去,下午要开会。这样吧,常科长,中午你代我陪陪我们这位‘二小’吃顿饭吧。”“别别,顾主任,我还没有老婆呢,见不得美女,我还是到熊晓戈那里蹭饭吃。”蒲忠全看看常佳微,嘻笑说。

常佳微恨了他一眼,不吱声。

顾卫国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说:“那好吧,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送走蒲忠全,他叫上常佳微立即到王福全的办公室,将与蒲忠全谈话的情况详详细细地作了汇报,最后说:“王书记,对于一个愿意在基层特别是像四监区这样恨艰苦的地方工作的同志,组织上也不好采取强硬措施,何况在目前情况下,调整干部也确实不太适合,你看呢?”“喔……好吧,那就放一放,你把情况给怀远同志通报一下。”王福全看看墙上的时钟说,“15分钟后我们在楼下会合,去青州市接考察组的同志,”

这时,郑怀远打来电挂,王福全问:“怀远,有事吗?”“王书记,我和马文革在青州市看守所协调犯人的事,遇到厅考察组的同志,我顺便代表你在这里接待一下他们,请示一下你的意见,你看可不可以?”郑怀远很恭敬地说。

王福全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说:“好吧,随时与我保持联系,监狱这边好做准备。还有,熊晓戈的事情先放一放,等你回来详谈。”

熊晓戈从顾卫国的办公室出来后,没有心思回办公室,便独自来到双河镇东溪和西溪交汇的亮水凼,在熊晓戈的内心深处,他一直崇尚“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水这东西,看似柔弱,却能改变自己的形态,包容一切,包容即隐藏,即消灭,正所谓“上善若水”。也许昨夜在东溪的上游下了大雨,浑浊的河水大有汹涌澎湃之势,与西溪的水在亮水凼不停地交锋,翻滚着企图蚕食对方,抑或想把对方拉进自己的阵营。熊晓戈极目眺望,却看不清亮水凼尽头南去的河水的颜色,似乎有点晦暗,有点黄,或者是青中带褐,他不敢确定,但是他想知道经过交锋后的河水最后融合在一起会是怎样一种状态。“管他什么颜色,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吧。”心里这般安慰自己,但是一会儿之后,心里依然很不甘心,监狱党委这种安排实际上就是向所有人宣告他熊晓戈在汪庆书事件上应承担责任的。这样一来,且不说以后再没有领导信任他了,就自己的事儿也不能自圆其说。是啊,人家质问得对,汪监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又在干什么?难道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们自己喝多了,在和梅开蕊睡觉?既然不敢说也不能说,那就是不明不白了,自己被他们理解为也在做嫖客也没有什么错。

他突然有些怨恨梅开蕊。

恰在这时候,梅开蕊打来电话,熊晓戈挂断,哪知道她就不停地拨打,熊晓戈吼:“你究竟想干什么?”“本来我早就想给你电话,但我不敢,我知道你在埋怨我,怨恨我。但是你想想,即使你守着你们的领导又怎么样?难道就不会出事了?你又有能力阻止这事儿吗?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也没有,所以我不希望你怨恨我!我……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打电话只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我遇到马文革和你们一个姓郑的领导,听他们在议论由于什么‘蒲二小’不想下山,老爷子收回成令,你不用下基层带犯人了。我虽然不全懂他们的意思,但是估计对你是好消息。”

梅开蕊说完,没有挂断电话,熊晓戈也没有挂断,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听着,过了很久,梅开蕊才幽幽地说:“不管你怎么看我,也不管你对我怎么样,我……我依然很想念你!”

手机里没有任何声音,但是熊晓戈依旧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直到另外一个电话打进来,是蒲忠全的,蒲忠全说你小子在跟哪个妞打色情电话?我肚子饿了,要到你家蹭饭呐。

就在梅开蕊给熊晓戈通电话的时候,秦亚南接到马文革的电话,说经过他的百般努力,你老公不用下基层带犯人了,秦亚南又惊又喜,但心里还存着疑虑,说:“你真有那么大的能量?”“嘿嘿,信不信由你,反正下午就见分晓了。我告诉你,我虽然瘦是瘦,但有肌肉,你怎么谢我呢?这样吧,我也不要你谢我了,今天我在青州市看到一件今年流行的裙子,质地、款式真他妈的好,贼贵呢,我给你带一件?就算我给你赔罪,宝贝儿,怎么样?”马文革色兮兮地说。

秦亚南脑子里浮现出马文革爬在她身上疯狂的样子,不知怎么地,那样子此时不那么恶心了,她心里荡漾起春水搬的涟漪,脸蛋发烫,慌乱地“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受王福全的委托,郑怀远和顾卫国把考察组送到青州市高速公路口,随行的还有办公室主任马文革。郑怀远小心而虔诚地征求他们的意见,是不是在青州逗留逗留,考察一下青州市的风土人情,喝喝夜啤酒,唱唱歌,找个很正规的地方按摩按摩,消除一下疲劳什么的。考察组几乎不约而同地直摇头,考察组组长笑着说,这青州市古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民风剽悍,一草一木都带有匪气,免得像你们的汪监一样,腥味都没有闻到,却惹了一身臊味儿,我看大家还是回家抱老婆安稳一些。

一行人大笑,都点头称是。

顾卫国说,领导这话很深刻,青州市确实有些匪气。去年我在市里开会,遇到一个政协的老头儿,他在小组讨论会上发言,说工作搞不好的根本原因不外乎三个:一是没关系,像寡妇睡觉,上面没人;二是不稳定,像妓女睡觉,上面老换人;三是不团结,像和老婆睡觉,自已人老搞自已人。

一行人又是一阵狂笑。

组长说,还是顾主任理论水平高,我看可以当政委,你们说是不是呀?

一行人又点头称是,顾卫国连忙转移话题,说你们恐怕还不知道,郑监还是我的老师呢。

众人来劲了,都要他说一个。

郑怀远本来不想说,但又不好扫他们的兴,只好说,那我讲一个刚参加工作时遇到的真实的笑话,一个来自很偏远农村的犯人,到劳改队的第一天遇到另外一个犯人在做俯卧撑,不知道干什么的,好奇地围着转了好几圈后问:为什么底下没人,光使劲?

众人又笑了一回。

组长说,嗯,不错,怀远同志很注意关注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我看可以当监狱长,你们说是不是呀?

……

一路上轮着说些黄段子,不知不觉就到了高速公路入口,考察组组长把郑怀远叫到一边,低声说:“老郑,你在民主测评中得票率是91%,是我这几年在全省遇到的最高票,祝贺你!根据各个方面的情况看,我们考察组倾向你,当然,这只是我们的意见,最终还得厅党委定。”“就公就私,我都从心底里感谢领导的关照,请你放心,假如我真能出任双河监狱的监狱长,这里就是你的家,对家里人你就不要客气了,有什么事情你来个电话就是了。”郑怀远诚恳地说。

组长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把声音压的更低,说:“既然郑监把我当自家人,那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告诉你,我得到确切消息,王福全也给刘厅长打了辞职报告……好了,我们得赶回去,刘厅长还在等我们汇报呢。”

郑怀远心里一阵激动。

待考察组的车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郑怀远坐回车里,还兀自沉浸在一种亢奋中。

霓虹流丽,一些街面的发廊歌厅的门面被装点成暧昧的黄红色调,站在门口的迎宾小姐频频地朝路过的行人和车辆抛着媚眼。马文革讨好地说:“郑监,顾主任,今天你们也太累了,要不我找个地方让两位领导轻松轻松?”

郑怀远回过神来,严肃地批评马文革说:“马主任,你叫我怎么说你呢?你有很强的沟通能力,亲和力也不错,很适合做办公室主任,但是你致命的弱点就是好色。以后,你要注意一点,汪庆书事件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我希望你从中也吸取一点教训,反思一下,我们是人民警察,要树立正确的世界观。”

马文革没有想到他这么不给面子,语气也这么严厉,心里满是不高兴,寻思道:“哼,要当监狱长了,就要立牌坊了?”但是嘴上却连声诺诺,说郑监批评的是,我现在就改正,立即改!

顾卫国假装没有听见,抄着手打盹。

回到监狱,已经是深夜11点,郑怀远回到办公室喝了几口茶,稍事休息,又把司机叫上,他还要到监区看看。

在汪庆书没出事之前,郑怀远理当所然在班子中排在第三位,从资历、能力和职务来看,也是名副其实的三把手。在监狱基层民警眼里,与汪庆书相比,郑怀远很和蔼,从来不对普通民警发脾气,就是在巡查、检查中发现民警诸如睡觉、脱岗、与罪犯伙吃伙喝等相对严重的违纪行为,他总是把民警叫到一旁,问明情况,然后和颜悦色地指出存在的问题以及问题的危害性,总是设身处地地从民警自身的角度帮助他们进行剖析。而不像汪庆书那样,把监区长叫来,当着其他同志的面,有时候甚至当着犯人的面,先从头到脚地骂一通,然后给监区长下命令怎么怎么处理违纪民警,他的意见就是监区总支的决议。但是,郑怀远对监区领导就不这样了,检查、考核时候如果发现监区领导存在的问题,按照监狱制度严格执行,决不手软,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曾经有个监区长给郑怀远送了3000块钱,要他网开一面,不把监区存在的问题在全狱通报,郑怀远叫人给他送回去,哪知道晚上这位监区长又亲自送到他家里,撂下就跑,第二天,郑怀远就将钱送到了纪委。

所以,普通民警打心眼儿敬服郑怀远,也乐意同他聊天,遇到生活工作上的事,也大都愿意去找他寻求帮助。郑怀远在基层,永远都是受民警拥戴和欢迎的领导。

今晚下去,民警们都争先向他表示祝贺,并且向他汇报说,这几天基层都在说要是郑监当了我们的监狱长,双河监狱就有希望了。虽然从组织原则角度,郑怀远否认并批评了这些说法,但是他的心里确实暖洋洋的,也感到了群众的力量之伟大。想到群众的力量,他不由得想到了蒲忠全,想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蒲忠全说老人家曾说过“不要骂群众,群众是不能骂的呀!”,他不知道毛主席是否真说过还是蒲二小杜撰的,但是这话确实给了他启迪,看来真没错。他突然想到四监区去看看这个蒲忠全,于是叫司机上山去。司机有些为难,说刚才下了一阵雨,恐怕上不去。郑怀远说,别怕,恰好这个时候那里更需要我们去看看。

果然被司机言中,在距离四监区大约3公里的一个山坳里,轿车深深地陷入泥泞之中,无论司机怎么摆弄,车轮只是在原地打滑,带起的泥浆溅在车窗上,噼里啪啦地闷响。

司机说:“郑监,得叫人来推一下,修修路才行,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四监区叫人来。”“别慌,我到前面垭口上看看手机有没有信号,如果没有,我们一起去四监区。”郑怀远说。“可……可是这车咋办?还有,这路又烂又滑,我又忘记带手电筒了,前面还要经过一段悬崖,很危险,这条路我熟,还是我去,要不了多久时间的。”司机阻止郑怀远说。

郑怀远哈哈一笑,说:“这荒郊野地的,谁还会来偷你的车?这段路既然这么危险,你走得,我为什么就不能走?再说,我的命值钱,你的命一样值钱。”

司机心里热乎乎的,见他下了车,一脚踩在没过皮鞋的泥泞里,连忙锁好车门跟了上去,走在他的左边紧紧护卫着他。

夜风微冷,月色朦胧,四周很黑,时而几声蟾蜍的叫声打破了山坳里的寂寞,使这条弯弯曲曲的路增添了几分鬼魅之气。两人借助手机微弱的光,慢慢前行,来到垭口,郑怀远发现手机居然有一格信号,于是拨打四监区值班室的电话,拨了五次,终于通了,值班民警说,李家兴的女儿小小突然发高烧,蒲监护送她去监狱医院,刚走10来分钟……郑监,要不要……郑怀远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对司机说:“你去仔细查看一下路况,看看在什么地方可以调头。”

说完,郑怀远便朝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冲。没过多久,远远地看见一束光亮和两个隐约的人影,于是喊:“前面可是蒲忠全?我是郑怀远,请回答。”

话音刚落,立即传来蒲忠全又惊又喜的声音:“郑监?我是蒲忠全,我们是蒲忠全和李家兴!”“我的车在这里等你们,别急,注意安全!”郑怀远放慢脚步,大声说。

蒲忠全明显加快了脚步,当他们看到郑怀远时,都齐刷刷地盯着他,眼前这个传闻中下一任监狱长,浑身泥泞,连脸上和头上都是泥巴,明显是跌了几个跤,如果不说话,他们绝对分辨不出他就是郑怀远。

郑怀远摸摸趴在蒲忠全背上的孩子的额头,焦急地问:“孩子怎么样?烧到多少度?”

李家兴嘴唇打哆嗦,或许是激动,抑或是伤心,嗯嗯地说不出话来。

蒲忠全说:“监区卫生员测量了一下体温,40度,小小被烧得神志不清,刚才一个劲地说胡话。”“不要着急,有我在,小小会没事的。”郑怀远拍拍李家兴的肩膀,安慰他说,然后对蒲忠全说,“我们快走,车子就在前面。”

一行人来到车子抛锚的地方,合力将车子从泥泞中推出来,郑怀远亲自指挥调头,然后直奔监狱医院。刚下山,郑怀远又给医院院长打电话,叫他做好急诊准备。

小小被送到急诊室后,蒲忠全和其他人都劝郑怀远回去休息,可郑怀远就是不回去。蒲忠全只好找其他值班医生要了一身干净衣服,打了一桶热水来,叫郑怀远洗洗后换上。这时候,五监区监区长华文虎打来电话:“二小,你小子没有在监区?擅自离岗干什么去呢?”“老虎,这么晚还不睡,你小子准没好事,先说,要钱没有,我‘二小’只有牛哈。”蒲忠全上月由于天气太热,怕犯人大面积中暑,所以出去打工的时间减少,没有弄到足够的钱给民警发奖金,只好找华文虎借了1万5千元钱。“你小子别赖帐……不过今晚不找你要钱,问个事儿,听说郑监在监区巡查,去你那里没有?你知道他现在在哪个监区了?”

蒲忠全看看郑监,说:“你怎么不给郑监打电话?”“呸,我要能打,还问你?”“我可不知道,老兄,你问问其他监区长嘛。”蒲忠全当着郑怀远的面不好透露消息,只好这么说。

华文虎说:“还是其他几个监区长打电话给我的呢,小子,说不定郑监真的要到你那里去,还是别泡妞了,赶紧回去,要是出了问题,你可别怪哥哥我没有提醒你哈。”

蒲忠全挂了电话,看到郑怀远正盯着他,于是只好说实话:“是华文虎打来的,询问你的去向。”“这么晚了,他有什么事情?”郑怀远迷惑不解地问。“他听说你今晚要下监区巡查……”

郑怀远皱皱眉头,蒲忠全知道他那表情是什么意思,赶忙解释说:“郑监,这也不能怪他,他还是其他监区长把信息通报给他的呢,估计所有的监区长都在监区候着,等待你去巡查呢。”“有这等事?”郑怀远语调一下子严厉起来,“你们以前就是这么对付汪庆书的吗?”但是他似乎马上意识到这句话有问题,于是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这不是合伙起来蒙蔽监狱领导吗?”

蒲忠全嗫嚅地说:“郑监,其实他们也难啊……”“你呢?难?还是不难?考虑到你在山上辛苦了这么些年了,调你到办公室,你呢?老实告诉你,你和熊晓戈的调整是我提出来的,我今晚那里也不去了,就想听听你的解释!”郑怀远语调依然很严厉。

监狱第一美女胡玲玲昨天还给他打电话,说王福全可以得罪,马洪扣可以得罪,但是郑怀远是万万得罪不得的,郑怀远从思维、能力、魄力和工作方式上都是一个难得的好领导,但是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小气和报复心态。“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可是毛主席革命一辈子的经验之谈,蒲忠全是断然不能说明他不下来的真正原因的,要是真说出是因为替熊晓戈抱不平的话,无异于站到了郑怀远的对立面,对立面是什么?那可是敌人。我蒲忠全可不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要不然,就真的死定了,何况就这么窝囊地死了也不好向毛主席交待。“怎么?看来你是不想跟我交心了?”郑怀远有点不耐烦了。“不是,绝对不是,郑监,我向毛主席保证,我绝对什么都想跟你说的。老实说,我很感激你,到大机关吃安胎饭谁不想啊?何况我这个破监区长根本就没有什么含金量,不不,应该是含铁量,说不定连铁元素都没有多少呢……我想来啊,但是,我怕,怕得很。这些年在山上过惯了懒散的生活,要我正经八百地坐在办公室里写写画画,那不要我命呀……”蒲忠全诚惶诚恐地说个没完。“呵呵……你小子,看不出来,还真不是当年的‘蒲二小’了。”郑怀远突然笑起来,一下子变得和颜悦色,“你不就是替你那哥们熊晓戈抱不平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我很欣赏这种轻利重义的人,试想一个人连做人都做不好,还能搞好工作吗?所以你别担心什么,更别怕什么。熊晓戈和你都是难得的人才,好好干,啊!好了,我们出去看看小小怎么样了。”

蒲忠全突然觉得胡玲玲的话不可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嘛,眼前这位郑监的心胸却是如此的宽广与豁达,那么语重心长,那像她说的那个样子?他心里有些惭愧,也有些内疚,觉得对不起领导。

第二天,郑怀远在深夜深入四监区检查工作和救李小小的事在全监狱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才猛然发现,这位已经做了将近10年的副监狱长,其实类似的事情还很有很多,在汪庆书大权独揽的时代,他本来就跟王福全走得很近,基本上被认为是王福全的人,那么王福全的人也就是他的人,所以,这部分人迫切期望他能上监狱长,跟老爷子搭班子;尽管他一直与汪庆书有矛盾,有时候还表面化,闹得很激烈,但是在汪庆书出事后,却极力维护汪庆书的名誉,并坚决主张处理被监区长为主的一些人认为应当承担责任的熊晓戈,尽管因为种种原因熊晓戈没有得到处理,但他的这种做法却在人们心里烙下了“什么叫气度”的印记。加之不断有小道消息从省上传到这个偏远的地方,双河监狱从中层到基层,大都流露着一种喜悦的气氛,民警和职工们似乎看到了能拿全工资、多少能拿点奖金的曙光。

双河监狱是郑怀远的,郑怀远是我们双河监狱民警职工的,绝大多数人都毫不含糊地这么认为。

于是,在郑怀远的办公室外守候着生产线、财务和行政后勤线,乃至于政工线的科长们,都想瞅着机会给未来的监狱长汇报工作。郑怀远听汇报也不是,不听他们汇报也不是,只好去找王福全。王福全说,这段时间是非常时期,他们要汇报你就多担待一点吧。

既然老爷子都这么说了,郑怀远也就心安了,开初一两天只是听这些人唠叨,就是不发表意见。可这些头头脑脑却不依了,三番五次地来请示他的指示,他只好发表自己的看法。就这样,几天过后,郑怀远实质上就开始履行监狱长的职权了。

一个礼拜过去了,厅里没有动静。

两个礼拜过去了,厅里依然没有动静。

正当双河监狱人大都开始为监狱长人选确定的问题而暗暗担忧和着急的时候,司法厅厅长带着监狱管理局政治部主任、司法厅政治部主任,还有他的秘书彭家仲,在礼拜六上午11点左右从省城向双河监狱急急赶来。尽管是在厅党委会刚一结束刘德章就走,但是在刘德章他们出发两个小时后还是有消息传到郑怀远耳朵里。

郑怀远昨夜去监区巡查,凌晨2点才回来,早上六点又被内线电话叫起来,入监队队长报告说,新犯闹伙食,集体拒绝吃饭。他马上赶往入监队,边跑边向王福全作了汇报。他同王福全一起在入监队呆到中午11点过,总算把事情摆平了。这时候,新犯们不仅吃了可口的早餐,而且正在吃丰盛的午餐。而他呢?连早餐都没有来得及吃。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他感到身体有点虚脱。

回去扒了几口饭菜,实在没有胃口,他实在是太困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还没有睡一个小时,老婆徐文馨进来把他叫起来说,局里的人来电话说刘德章正赶往我们这里。不过,传递消息的人不是厅党委成员,所以不确定党委会通过的人选就是你。

郑怀远想了又想,在他要好的省上领导中,现在唯一能一口说出谜底的只有蔡复晨。他几次拿起手机,但又犹豫地放下,始终不敢确定这个电话打还是不打。

他的心头掠过一丝忐忑。

不过,他马上安慰自己,这是由于自己太紧张或许还有激动与兴奋造成的心理负荷罢了。

他再也睡不着了,于是起来到客厅看电视。

儿子午休起来,看见电视里正播放着一个长篇累牍胸罩广告,几个仅仅穿着内裤和带着胸罩女人,正挺着巨大的奶子在妖冶地晃动。他好奇地看了郑怀远一眼,凑过去诡秘地问:“怎么?想女人了?”

郑怀远一愣,说:“去去去……”

儿子指指电视,郑怀远连忙切换了频道。

徐文馨这时也来到客厅,儿子看看她,嘿嘿奸笑几声,跑去冲凉去了。

郑怀远发现徐文馨坐在沙发上,盯着他不说话,于是说:“怎么?你也认为我老郑也在想女人?”

徐文馨摇摇头,安慰他说:“你也别太在意什么监狱长,我们该找的人都找了,该走的关系都走了,要是真还有什么问题,那是天意了。其实,我到不在乎你当什么监狱长不监狱长的,副的还要好些,风险小嘛,只要我能赚钱,管他正的还是副的。当然,如果你能上,那是最好不过,至少我的生意路子还要顺当一些,不用花那么大的成本……”“哎哎哎,你有完没完?我给你说,不要两眼只瞪着方孔,我听说昨天你进的大米掺和了发霉的米,有没有这么一回事?”郑怀远不耐烦地说。“谁说的?你告诉我,我找他理论去,哼!”徐文馨气咻咻地说,“就是在米里掺了一些陈米而已,又吃不死人。你看看那些受了灾的地区,连这种米都没有呢。你可得注意,我估计有人故意在捣蛋,想整我们。”

郑怀远严厉地说:“入监队的犯人都闹起来了,你还说吃不死人?我今天当着王福全和入监队的干部说了,要追查这个事情,你最好……”

这时,王福全打来电话,要他马上去办公室,一个小时后,刘厅长要到监狱宣布新一届领导班子。

郑怀远匆忙换上衣服就走,急急地来到王福全的办公室就问:“王书记,你知道确切消息吗?”“是局政治部主任打来的电话,叫我通知所有的监狱班子候着。我问他监狱长是谁,他说等一下,我估计他们在中途吃午饭,不好当着厅长的面说这事儿。一会儿主任又来电话说刘厅长开完党委会就叫我跟着走,他路上也没说,我也不好问。不过,我们一行只有厅政治部胡主任和厅长的秘书,所以,应该是在你们监狱产生。”王福全微笑着看着他,说,“怀远,以后你的担子可重了啊!”

郑怀远心里的不安一扫而光,立即变得神采奕奕的样子,谦恭地说:“有你在,我有信心搞好工作!”

然而,刘德章代表厅党委宣布双河监狱新一届领导班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福全依然任党委书记兼政委,他的秘书彭家仲任任党委副书记、监狱长,马洪扣升任党委副书记,并继续担任纪委书记,其他成员没有变动。

第四章

按照以往的惯例,刘德章首先要召开监狱班子成员会,然后出席监狱召开的中层领导会议,宣布厅党委的任命,介绍彭家仲同志的情况,提些要求和希望。但是刘德章只是召开监狱班子成员会,说因为工作上的原因要赶回去,这次就不与中层领导见面了。

刘德章谢绝了王福全的邀请在双河监狱吃晚饭,班子调整会议一结束,他就往回赶。彭家仲想送他一程,也被他拒绝了,只好在监狱机关大楼前挥手告别。刘德章看见彭家仲神情黯然,于是摇下车窗的玻璃,招手叫他过来,低声说:“辛苦你了,也拜托你了。”

彭家仲泪光闪闪,坚定地点头,只是说不出话来。

送走刘德章他们,已经接近下午5点,而200多中层领导已经在大会议室等待了将近两个小时。大会议室位于办公楼的顶楼,又没有安装空调,尽管有十来把吊扇呼呼地高速运转,当彭家仲和王福全一行步入会议室时,他还是感到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有几把吊扇摆动幅度很大,发出刺耳的嘎嘎声,似乎要掉下来一般。他在主席台前立定,看看这几把吊扇,又看看坐在吊扇下的人,才慢慢走上主席台,在马文革的引导下落座。

坐在他旁边的王福全拿给他一个会议议程,征求他的意见。他立即点头表示没有意见,但是当他看了看议程才发现几乎每一个监狱领导都要讲话,最后三位分别是马洪扣、他和王福全讲话。副监狱长们讲话很有激情,不仅都表达了支持他的工作,而且还就他们分管的工作存在的问题作了分析,安排部署了下一个阶段的工作。尽管马文革时不时地在会场上走动着要求大家注意会场纪律,但是依然能听到小声说话的嗡嗡声。

在副职讲话的时候,马文革把熊晓戈中午赶出来的稿子放到他面前,他拿起来看了几眼,随手翻了翻,便放在桌子上,眼神不时瞟瞟那几把摇摇欲坠的吊扇和坐在吊扇下面的人,实在是没有心思听这些副监狱长们滔滔不绝的讲话。

终于轮到他讲话了,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说:“会议已经进行了一个半小时,在这样的高温条件下很不容易,让我看到了双河监狱中层干部的精神面貌,也看到了双河监狱的希望!”

停顿了一下,他看到几百双眼睛还盯着他,于是补充说:“我的讲话完了。”

声音不大,更谈不上洪亮,却在清晰地在每一位耳鼓里回荡,会场沉默了几秒钟,随即响起潮水般的掌声。

王福全侧过头看了看他,目光中闪现惊喜,还夹杂着赞许。他把手头的稿子放在一旁,双手示意大家安静,说:“布置一个任务,你们回去后把对今天会议的感想写出来,字数多少不论,在下周三以前交到政治处。散会!”

彭家仲站起来,但没有离开座位,而是目送这些中层领导们离开会议室。其他几个班子成员本来都走了几步,见他没有动,只好站在原地等候。等中层领导走完了,他指指那几把嘎嘎作响的吊扇,问分管安全的副监狱长张泽斌:“张监,机关的安全由哪个部门负责?”

张泽斌立即明白了,不安地说:“按照责任划分,谁管理会议室谁负责。”

马文革脸色陡变,马上接口说:“这是我的错,我保证明天就整改。”

说完,一阵小跑去关了吊扇。

彭家仲回到办公室,王福全和马洪扣随即跟了进来,王福全说:“其实呢,说起来彭监狱长也算是双河监狱的老熟人,以前没少帮我们,以后就是我们三人搭档了。我呢,快退休的人了,主要是你们两个……”

彭家仲招呼他俩坐,打断王福全的话说:“你是老领导,从年龄上讲,算是我的长辈,客套话我们以后就不说了,只要我们三人坦诚相待,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你说呢,马书记?”

马洪扣点点头,说:“我不是来套客套的,我是来请假的……”“老马!”王福全连忙阻止说。

彭家仲很奇怪,问:“请什么假?”“按照惯例今晚班子成员要给你接风洗尘,老马家里有点事情,想不参加了……”王福全给马洪扣打圆场说。

这时,马文革走了进来,说:“三位书记,该出发了,其他领导都在楼下等你们呢。”

彭家仲问:“在哪里?”“县城,不远,就30公里左右。彭监,我们这里没有省城那么多上口的,但是野味倒是省城难以吃到的,又很便宜的……”马文革兴致勃勃地介绍说。

彭家仲没有等他说完,对王福全说:“王书记,马书记,我的意见是班子聚一聚增进一下感情还是可以的,但是没有必要去县城,就在监狱内部食堂。我看今天大家都累了,还有一位副监狱长出差没有回来,推迟一下,怎么样?”

马洪扣立即说:“既然这样,我就不请假了。”

王福全和彭家仲都笑起来,马洪扣也跟着笑起来。

王福全想了想,说:“那好吧。”然后对马文革说,“彭监的住处安排好了没有?”“我已经给招待所打了电话,彭监,你在办公室等等,我去招待所看看就来。” 马文革说完,一溜烟似的跑了。

王福全总觉得有些不妥,看看马洪扣说:“老马,你看我们是不是就在镇上找一家清静的小饭馆……”“这个我赞成。”马洪扣没等他说完,就表示同意。

彭家仲笑笑,真诚地说:“我们三个就不要这么客套了,你们这些日子也累了,就回家休息休息吧,王书记你是了解我的,我不喜欢饭局,更不喜欢在饭局中讨论和解决什么问题。”

王福全点点头,招呼马洪扣走了。

去县城的省道公路沿着山脚的地势呈倒S形蜿蜒而过,监狱大门前有一段10米左右的水泥路与其相连。一进监狱大门,便是机关大楼,主楼7层,左边是个4层的副楼,右边是大礼堂,可以容纳1000余人开会。因地势限制,监狱大门并没有正对着省道,门前那段路与省道公路相交成30度左右的锐角,显得猥琐而小气。在汪庆书出事后,不知是谁将门和路与此联系起来,称之为“歪门邪道”,很快就在全监狱和地方上沸沸扬扬地流传开来,甚至连刘德章都知道了,弄得王福全他们很是尴尬。

彭家仲站在窗前望着“歪门邪道”,刘德章在与监狱班子成员见面会上的讲话似乎仍在耳边萦绕。

他说,彭家仲同志是我的秘书,所以我很了解,这个同志组织协调能力很强,思路清晰,具有较强的创新意识,考虑问题周到细致,处事积极而又稳妥,很敬业,而且为人正派,谦虚而低调,在全省司法行政系统有一定的威望。我可以告诉在座的各位,全省司法工作总结呀、思路目标呀、还有各种专项整顿活动等等,都基本上是出自于他的手,在这个意义上,他也是厅长,只不过我在台前他在幕后而已。来咱们双河监狱作监狱长,厅党委经过慎重研究认为是完全胜任的。蔡局长给我说,双河监狱主要领导的调整变动,是双河监狱政治生活中一件大事,也是监狱管理局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我在这里要补充强调的是,同样也是司法厅的一件大事!为什么呢?汪庆书事件和罪犯群体性事件,不仅使双河监狱名声大噪,而且把监狱局和司法厅推上了风口浪尖,现在全省乃至于司法部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们,盯着司法厅。我从来没有到监狱去宣布过监狱领导班子,但是这一次,我要亲自来,把彭家仲同志带来,并不是因为他是我的秘书,而是我实在放心不下双河监狱。不可否认,汪庆书在履职期间还是做了很多事,比如经济工作走在全省监狱系统前列,产业机构进一步优化,创现代文明监狱通过省级验收,为民警职工修建了几栋住宿楼等等,但是现在呢?什么都否定了。在座各位都是党经过多年培养起来的领导干部,你们要扪心思考一下,犯这种低级的错误值不值?

刘德章语重心长,言之切切,彭家仲不禁为之动容。

他话锋一转,语调变得铿锵有力:“最近有一个说法,说咱们双河监狱的大门和门前的路是‘歪门邪道’,这个比喻值得我们深思啊。但是我相信监狱班子成员一定会坚决拥护厅党委的决定,以实际行动支持监狱党委的工作,支持彭家仲同志的工作,维护好稳定大局,保持监狱经济发展势头,把双河监狱的事办好,让厅党委放心,让监狱民警职工满意!”

彭家仲没有想到刘德章给予他这么高的评价,更没有想到会寄予他这么高的期望。在他的心目中,这位厅长与前几任相比更难伺候,经常在“部署”和“布置”、逗号还是句号之类的问题上纠缠。记得那一次第一稿刘德章把“加强”改成“强化”,第二稿又改了回来,还批评他说做事要用心,特别是搞文字工作的,连字词句都经不起推敲,怎么能写出精品文章来?他写的每一个材料,刘德章总是要在上面圈圈点点,一副不满意的样子,总是要批评他几句。渐渐地,他从内心深处排斥这位领导,甚至在很多时候觉得他不懂装懂。于是,他很悲观地认为,在这一届,要想把括号去掉,混个实职副处级恐怕没戏了。

这个礼拜,厅党委开了三次会,都是在研究双河监狱班子调整问题,礼拜五下午,第三次会议完了后,刘德章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我刚才跟胡主任交换了一下意见,准备让你去双河监狱任监狱长、党委副书记,你有什么意见,有什么困难,可以直言不讳地给我说。”

他感到太突然了,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时在那里沉吟。

刘德章见他不语,接着说:“那地方很偏远,条件比起省城来讲很艰苦。不过,你正值年富力强的时候,下去锻炼锻炼对你有好处,难道就想这么窝在厅里干一辈子文秘?之所以要你去,是因为我实在不放心那里,双河监狱不能再出事了。下去吧,干满一届,我把你调回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也不好说不去,只好说:“我服从组织上的安排。”“那好,明天上午就提交党委会讨论,如果通过了,会议一完,就去双河监狱,我送你去。你回家与王卿同志沟通一下,有什么问题马上给我说,我给她打电话。”刘德章语气凝重,但很坦诚,满是疲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轻松来。

他心里突然有点依依不舍,感激?内疚?还是有些遗憾?他把刘德章杯子里的残茶叶倒掉,给他泡了一杯浓浓的花茶,默默地走了出去。

马文革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彭监,招待所已经安排好了……我的工作没有做好,估计不足,考虑不周,只有请你在招待所委屈几晚上了……”

彭家仲看他那诚惶诚恐的样子,就联想起自己做秘书的某些经历,便说:“这个不怪你。别人能住招待所,我为什么不能住呢?”“您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这么和蔼简朴的领导。”马文革动情地说,“招待所条件有限,住的人员也很复杂,要账的、做小生意的、探监家属……位于后大门外,下面有许多家歌舞厅,晚上很吵……不过,请您放心,我尽快将房子调整打理出来,保证既简约又不失格调,实用而舒适,呵呵,扯远了……彭监,我带您去招待所。”

刚下楼,“歪门邪道”上突起一阵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向办公楼扑来。彭家仲无法躲闪,只好掩面而行,空气中立即弥散着浓烈的粉尘,似乎还夹杂着一股腥味,抑或是硫磺的气味。狂风来得突然,去得也快,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彭家仲从监狱大门望去,省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都扬起漫天的灰尘,将他的视线阻挡,一位身着警服的女民警牵着一个小男孩,捂住鼻子越过公路,向监狱大门小跑。

彭家仲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办公楼主楼的背后,一条宽宽的水泥路笔直地延向后大门,水泥路两旁是民警职工的住宿楼。马文革边走边介绍说,楼房是从80年代开始修建的,在汪庆书任职期间又修建了8栋,才形成现在这样的格局。去年为了迎接省级现代化文明监狱验收,监狱用涂料将住宿楼的外墙统一粉刷成粉红色。

水泥路两边是一条绿化带,丁香、杜鹃交替排列,被修剪得整整齐齐,随着地势的起伏,这条大约一公里长的绿化带显现飘逸灵动的韵味来。每栋楼之间都有规格大小大致相等的花园,山茶、红叶李、小叶榕、黄花槐等错落有致地排列在花园里面,地表上绿草茵茵,远远望去,宛如楼宇间镶嵌着块块翡翠。环顾四方,三面群山拥翠,巍峨逶迤,天空因山势而显得愈加深邃高远。东溪和西溪在双河镇相汇之后,从南边的两山之间的峡谷缓缓而去,故得名南溪,而监狱这条水泥路恰好与南溪的流向在同一条线上。

彭家仲停下来,问:“马主任,这条路是谁设计的?”

马文革说:“是汪庆书亲自设计的,他当时在会上说,文革时有一部电影叫《金光大道》,虽然它是奉命文学,但是高大泉有一句话却还是有现实意义,他说:‘同志们哪,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我们一定要在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上闯下去。’只要我们坚定信心,淡泊名利,无私奉献,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走弯路、岔路,双河监狱一定会走出困境,走向美好的明天。外面世界有的我们有,外面没有的,我们也有。本来这条路叫创业路,但是民警职工一般把它戏称为金光大道。可惜的是,他自己并没有沿着这条路走……”

他突然意识到在新任监狱长面前对前任评头论足很不妥当,于是急忙打住不说了。

彭家仲似乎没有在意,又问:“以前这里是什么模样?”

马文革指指前面那几栋新建的住宿楼说:“您看,前面有8栋住宿楼,第7、8栋还没有卖出去呢。原来这地方是密密麻麻的平房,脏乱差,潮湿,根本没有路,到后大门要么走弯弯拐拐的小巷,要么沿围墙小路走。所以,汪庆书一上台,就对这片平房进行改造,到上个月才竣工,历时3年半,才有今天的模样。”

彭家仲“喔”了一声,若有所思,目光突然定格在一处花园里。他走过去,发现在茵茵的绿草地上匍匐着几株南瓜和冬瓜。他又走了几个花园,几乎每个花园靠近围墙一边都种植着丝瓜、苦瓜、空心菜和藤藤菜之类的作物;个别地方的草皮被挖开,埋植着一把一把的香葱苗和蒜苗,一块块黑黄的土散乱在草地上,远看倒是没有什么,一旦走近,本来美丽典雅的花园一下子变得伤痕累累似的。紧靠围墙的排水沟里,随处可见包装纸和塑料袋之类的废弃物,在围墙上还有一条女人用过的卫生巾……这时,一阵嘎嘎嘎的叫声将他的目光引过去,原来五、六只鸭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一只鸭子在他的脚边拉了一滩屎,才不慌不忙地走进花园里觅食。接着,他又看到在另外一个花园里,一只狗追赶着一群鸡。一阵微风吹过,阵阵刺鼻的气味扑来,他下意识得捂住鼻子,问:“监狱有没有明确的规定?”

马文革说:“早就有,也执行过几次,但阻力很大。”

彭家仲见他没有说下去,皱皱眉头:“什么阻力?”“这些大都是老干警的家属和退了休的老革命养的。不过,如果真要解决环境卫生问题也不难,关键看主要领导的决心。”马文革小心地说。

彭家仲没有再说什么,回到水泥路上,马上又被另外一种情景弄迷糊了:一个农民老大爷牵着一头牛,一个中年农妇赶着两头猪,在这条象征监狱走出困境走向美好明天的康庄大道上旁若无人地走着,彷佛遛达在自家院子里一般。三个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的特警从一监区巡查归来,迈着整齐的步伐从牛和猪的旁边走过。牛没有受到任何惊吓,依然跟着主人慢悠悠地走;而那两头猪估计刚从山上下来的,没有见过这阵势,拼命挣脱绳子,一齐朝花园跑去,那妇女连忙追赶过去。特警们没有停下来,继续朝机关大楼走去……

马文革见这位新任监狱长脸色又变了,忙解释说:“这确实不像话,监狱嘛,至少还是国家刑罚执行机关,弄得跟菜市场一样。但是这是历史遗留问题,习惯成自然了,前几任领导都想解决这个问题,但是阻力和困难很大,不要这些村民从监狱路过,就得给他们沿围墙修一条路。围墙边本来就是没有用的荒坡,但是你一旦要在上面修路就成了黄金宝地,村民漫天要价。与镇政府协调,镇政府要价太高,要我们给他们30万,他们出面帮我们修;如果强行封闭后大门,但是农贸市场却在镇上,民警职工买菜就要绕很远的路……”

彭家仲没有心情再听下去,摆手叫他别说了,暗暗地吁了一口气,一抬头,陡然发现三面高山是那么险峻,那么崄巇,虎视眈眈地,似乎要扑过来一般,给他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迫感。他站在汪庆书亲自设计的这条路的中央,遥望雾霭迷离的南溪消失在远山峡谷的尽头,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他不知道那感觉是希望还是迷茫。

监狱班子调整会议结束后,蒲忠全与熊晓戈相约去喝啤酒。蒲忠全说把秦亚南叫上。熊晓戈却说有女人在喝酒尽不了兴,说话也放不开,还是我俩去吧。两人刚走几步,熊晓戈接到胡玲玲的电话,问他是不是跟蒲忠全在一起,叫他们到后大门去,她在那里等。他俩快步来到后大门,见胡玲玲身着纯白色针织中袖平肩上衣,穿着白棉休闲裤,映衬着脚上的小牛皮花纹中跟凉鞋,在夕阳的余晖下更显得清秀脱俗,只是比以前要黑瘦一些,恰如一朵怒放的带刺玫瑰,给人一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视角冲击。

蒲忠全看着她笑嘻嘻地对熊晓戈耳语几句,熊晓戈边点头边哈哈地笑。

胡玲玲杏眼一瞪,嗔道:“你们俩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好话,绝对好话!蒲忠全他说他想你了,还说他最喜欢你叫他蒲监,哈哈……”熊晓戈看着胡玲玲,坏坏地笑。

胡玲玲不但没有生气,脸上反而如绽开的鲜花一般灿烂,说:“是你想我还是他想我?人家蒲忠全好歹还叫蒲监,你呢?熊秘,还带括号,怎么着都像别人养的二奶,哈哈……”“好了好了,我们不要斗嘴了。对了,美女,这几个月你到哪里去了?给你打手机也打不通,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蒲忠全看看她,关切地问。

胡玲玲神情一下子有点黯淡,但马上又恢复到刚才的表情,说:“一言难尽……我回来好几天了,刚才给你们打电话,就是想找你们一起吃顿饭,聊聊。”

蒲忠全说:“我俩正好想聚聚,走吧,老地方,那里清净,正好把酒问青天。”“要不要把王亚敏喊上?”胡玲玲认真地征求蒲忠全的意见。“不用,还是我们三人自在些。”蒲忠全说完,大步朝镇上走去。

胡玲玲和熊晓戈对视一下,两人眼里都闪过一丝疑惑。

蒲忠全说的老地方是胡玲玲的二伯开的一个小餐馆,这个小馆子还是胡玲玲的父亲帮助开起来的。胡玲玲的父亲在双河监狱服刑,在机械维修方面特别在行,刑满后按照当时的政策,他留下来当工人。国家把这部分人称为“就业人员”,双河监狱民警职工们则给他们取了一个带有歧视性的外号——“老就”。虽说是工人,但是同其他没有坐过牢的工人相比,在政治上经济上却有很大的差别。尽管如此,在胡玲玲的父亲看来,比起老家的贫穷来,日子还是要好过一百倍,于是任劳任怨地干了几年,站稳脚跟后就把一家人全部接了过来,全家四口人挤在不到20平方米的阴暗潮湿的平房里,主要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度日,母亲没有工作,就拾些破烂卖了补贴家用,又在监狱周围的山坡上开垦了几块坡地,种植点蔬菜,生活虽然比不上干部家庭,倒也比在老家农村好过得多。由于胡玲玲是就业人员的子女,从小就受到歧视,除了跟另外几个同样是“老就”子女要好之外,没有什么朋友。

读高中时,昔日一放学就帮妈妈在垃圾堆里拾荒的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水灵灵的脸蛋和高挑多姿的身段让多少人心里痒痒的,一些干部子弟像猫儿追逐腥味一般整天在她身后转,从小就已经烙在心里的自卑一下子变成了一股高傲,高傲中充斥着浓烈的报复心理。她无心读书,成天周旋在这帮干部子弟之间,除了恶意挑逗他们之外,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挑拨他们为了她争风吃醋而打架斗殴,每当这个时候,她骨子里就涌动着一种无比淋漓的快意。子弟校感到头痛,那帮干部子弟的家长就给她父亲施加压力,要求她转学。迫于压力,她转到镇上的中学。那帮家长满以为这样就解决了问题,哪知道却引起了更大的麻烦。镇中学一帮混混学生在她的挑逗下,对那帮干部子弟大打出手,结果有2个被打断肋骨,加上其他受伤的一共8人进了医院。肋骨断了的这两位的老爹恰好就是当时的监狱领导,监狱派出所和双河镇派出所介入调查,因双方都有损伤,事情就不了了之。

两位监狱领导私下讨论后,找到她父亲说,我们看你家也很困难,这样吧,胡玲玲就不读书了,我们叫子弟校帮她弄一张高中毕业证,给你女儿办个待业证,下半年招工,当工人得了,但必须保证同我们那两个小子断绝一切往来。人们都说胡玲玲胡来还来对了,天落的馍馍狗喜欢,还当工人了。多少人向她投来嫉妒和不满的眼光,那时候老民警都是多子女家庭,监狱能提供吃饭岗位本来就有限,就业压力很大,子弟校每年高考走不了几个,除了当兵外,就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子女能当上工人。要知道,那时候工人也是铁饭碗,而监狱的工人就是铁饭碗中的钢饭碗,当了工人除了有收入以外,还有可能脱掉油腻腻脏兮兮的帆布工作服,穿上制服,摇身变为人民警察,因为那时候招狱警都是从本系统工人中招,不像现在要公开招考。

正是由于这种体制,造成了监狱“近亲繁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狱警的来源基本上都是“子弟兵”,于是就有了“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子孙”这种描写监狱警察高贵奉献精神的说法。有一次蒲忠全与熊晓戈、王亚敏、胡玲玲很激烈地争论这个问题,蒲忠全坚定而刻薄地认为这种说法实质上是一种悲壮的讽刺,本来就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而造成的固步自封,反而冠冕堂皇地冠以奉献精神,有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之嫌,这是新中国监狱史的悲哀。在这个论点上,他高调地认为:“监狱无美女。近亲繁殖是违背自然规律的,哪能有美女?当然,王亚敏、胡玲玲除外。”熊晓戈被他说得有些气馁,只是不满地问:“那我老婆呢?”

胡玲玲上班了,是钳工。一个天仙般的美人儿穿着蓝色帆布工作服,不仅依然是美人儿,而且别有一番风韵,按照毛主席的说法,脱下红妆换武装,那就是一种朴素的、革命的、无产阶级的美。不过,在工人中流传一句话,“车工紧,钳工松,吊儿郎当是电工。” 在双河监狱,钳工主要任务是维修与抢修设备,机器没有出故障的时候,钳工懒散得跟神话中的散仙一样,但是,一旦设备出了故障,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天色,也要马上抢修。除了要有技术外,主要是一些脏兮兮的体力活儿。即使只是跟师傅打打下手,递个扳手,把拆下来的小件搬到离作业点稍远的地方以免妨碍作业等等,也会弄得浑身油污,用洗衣粉加肥皂使劲地洗,有时候就是把皮肤搓得差不多要破了也洗不掉,何况像胡玲玲这般肌肤如雪的女子呢?所以,女人做钳工的很少,像她这般妩媚的几乎没有。几天之后,她不干了,把扳手往地上一扔,对组长说打死我也不干了。组长说你不干哪干啥?有本事去电工组。没几天,她果然去了电工组,而且是外线电工,一天到晚背着个电工包到处游荡,也没有见她接过什么电线。很快,就有传闻说这女人肯定与哪个领导睡过觉,所以才要风得风;不久,又有谣传说这女人与很多男人睡过觉,活脱脱就是一公共汽车,只要给钱就可以上,到站就撵乘客下车。于是,她又多了一个名字:狐狸精。

胡玲玲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绯闻,依旧每日吊儿郎当地背着电工包到处晃,不过,她履行了承诺,真与那两个监狱领导的儿子断绝了一切来往,双方都遵守了游戏规则,大家彼此相安无事,只是偶尔还有关于她又与每个领导睡觉之类的传闻。传闻多了就不再新鲜了,在人们的心里,总之她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罢了,抑或是一个骚狐狸精罢了。

当她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时,她却拿着一张自考专科文凭到组织科备案,一下子又成了焦点人物。因为头一天监狱才宣传了省局的文件,清理并核实工人队伍中有专科以上文凭的,只要身体和外形符合人民警察要求的都可以转干,并且强调说这是省局从优待警的一项重大举措,也是最后一次不用考试转干了,明年开始就要参加考试选升。于是绝大部分人包括组织部门一些人都怀疑她这张文凭的真实性,便组织了几个人专项核实,跑来跑去花了半个月,没有发现文凭有任何问题。然而,就在准备把材料上报局里的关键时候,有人又向组织部门提出质疑,像她这种道德败坏、水性杨花的女人是不是符合人民警察的道德要求?当时组织科已经是常佳微在主持工作,常佳微跟那些人说,你们有证据吗?如果有就马上提供给我们,如果没有那就是捕风捉影了,说得严重一点,就是诬陷诽谤。但个别监狱领导在非正式场合指示说,关于胡玲玲的材料有必要缓缓,待问题查清楚后再上报。但是,这种问题能查清楚吗?何况马上就是年关,就是第二年了,明年才报上去,胡玲玲还可以按今年的政策转干吗?在这个关键时候,党委书记王福全站出来发话了,说也可以一边查一边上报材料嘛,如果真有其事,还可以依照公务员暂行条例取消她的警察身份嘛。

胡玲玲终于穿上了警服。

关于她道德败坏的举报,组织上由于没有得到比较明确的线索,没有查,也没有作出结论,也就不了了之。但是又有传闻说她跟王福全睡觉了,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试想王福全平常那么正派,从来都是油盐不进的,她一个“老就”的子女,王福全凭什么帮她说话?

其实,明白人都很清楚,这些传闻是别有用心的。在双河监狱经过几十年的“近亲繁殖”的内循环,裙带关系错综复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一个很不起眼的、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甚至你坚定地认为全世界所有人都可以把他当作出气筒的人,他的身后往往却矗立着一棵大树。这一点蒲忠全很有体会,在他来这里五、六年之后,常常在某个饭局中听人提起某个人的家谱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还是某位现任领导的七大姑八大爷呀!家族势力几乎渗透到监狱政治经济生活的每一个环节。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每逢年末岁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关于各级领导班子调整的传闻,拿一把手说事的占有很大比重。目的不外乎就是造造舆论,让上头知道,在考核班子时手重一点,最好是被上头撸下来,让自家人坐一轮“天下”。

然而,事情往往出乎意料,就在王福全与胡玲玲的暧昧关系被粉饰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胡玲玲却和正在读大学在家休寒假的王亚敏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两人如亲姐妹一般在监狱最繁华的地段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春节刚过,有些人还没有回过神来,胡玲玲与县政府一位科长高调结婚,王亚敏是她的伴娘,王福全则是主婚人。

后来,胡玲玲与蒲忠全、熊晓戈自然也成了无话不谈的死党。

胡玲玲的二伯开的这家小餐馆在镇上靠西的一角,出店门几步就出了镇子,位置很不好。当时她家实在没有拿不出太多的钱来支援二伯,所以她父亲就建议先找个租金很低的门面把店子开起来,只要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等在镇上站稳脚跟再说。这地方虽然很偏,但是阁楼上临河,从窗户看去,亮水凼尽收眼底,渡船悠悠,水波粼粼,对面山峰苍翠,雾霭迷离,牛羊在河滩上徜徉,炊烟在村姑的浆洗声中袅袅地升起,道不尽那一派宁静悠闲的农耕文明的气息。正因为如此,在不逢场的时候,这里间或有几个寻求清清静静的客人,日子也算过得去,于是她二伯就没有再换地方的想法了。

熊晓戈一进店门便问:“二伯,今晚清净不?”

二伯二婶见是他们3个,都一齐来迎接。二婶说:“你们3个挨刀砍的,有几个月没有来照顾生意了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收了5斤黄辣丁,河里的,唉……现在不比往年了,这东西越来越少了,也没有以前大,瘦里吧唧的,怪可怜的……”

二伯见二婶唠叨个没完,打断她的话说:“哎!我说你别啰嗦了,去给他们沏壶好茶,我弄鱼去。”

二婶不好意思地笑笑,正要转身,熊晓戈又问:“今晚清净不?”“哎呀,我说小二哥,不是因为汪庆书那档子破事儿你就怕成这样子吧?得得得,看来你天生就是小二哥的命,哈哈……”胡玲玲取笑他说。

熊晓戈自嘲地说:“差点把我洗白拧干,还真怕了……”“放心吧,你们那里的领导哪里看得上我这小店哟,自打我这店开张以来,你们那里连一个股长都没有来过,何况什么监狱领导?呵呵,小蒲算是来这里最大的官了。”二伯说完,进厨房去了。

胡玲玲拿出500元钱,对二婶说:“婶,今晚我请客,你去帮我们买一瓶茅台来,其余的算是菜钱。”

蒲忠全等三人都错愕地看着她。

二婶说:“玲子,你在外几个月没回来,今晚菜钱就不要给了,酒我帮你去买,但是也用不着喝茅台吧,换换?”

胡玲玲说:“就茅台,如果没有茅台,有五粮液也行。”

二婶知道她的脾气,轻微叹息一声就出去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沉闷,蒲忠全和熊晓戈都知道,她家目前还是很困难的,500元,估计她家一个月的生活费顶多就是600元左右。4个月前,她与在县政府工作的丈夫离了婚,原本在供销公司做核算的她突然做了销售员,销售人员是不领取工资的,而是靠业务费过日子,按货款回笼额的1%提成,还要在完成公司下达的销售任务的前提下才能按照1%提取业务费,连保底的生活费都没有。三人来到临窗的一间雅室坐下,熊晓戈看着她问:“今天怎么这么大方?莫不是又找到如意郎君了?”“熊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真是的!”胡玲玲别了他一眼说,“我给你压压惊不行?我请‘二小’喝酒不行?”接着,她扭头问蒲忠全,“你和王亚敏怎么样了?闹矛盾了?”

蒲忠全立即明白了她什么意思,便笑笑说:“没什么的,革命友谊哪能说背叛就背叛呐?‘小二哥’说得对,有女人在,喝酒说话不尽兴而已。”“我不是女人?”胡玲玲叫嚷着反驳道。“你当然不是我们的女人呐!”蒲忠全认真地说,看着熊晓戈惊愕的模样,便对他说,“智商低,唉!我的意思是玲玲是我们的兄弟。”

熊晓戈夸张地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对胡玲玲做了一个鬼脸说:“吓我一跳!”

胡玲玲并不在意,嘿嘿地笑:“按照‘二小’的话说,要是在万恶的旧社会,我就娶你们两个又如何?哈哈……”她独自笑了一回,看看熊晓戈,语气一下子变得很关切和沉重,“你这段日子很难吧?现在没事了吧?”

熊晓戈的情绪一下子低沉起来,说:“怎么说呢?唉……你们说他汪监要去休闲娱乐一下,我一个小小的秘书能怎么样?我碍着郑怀远什么事了?怎么出事了就把责任往我头上扣,这什么事儿,这!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政治斗争!我反正都作了思想准备,大不了下监区嘛。”“郑家没一个好东西!”胡玲玲恨恨地说。

蒲忠全说:“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一槽人,其实,郑怀远这个领导还是不错的,就老熊这事儿,他也跟我解释了的,他还说熊晓戈是难得的人才……”“呸!”胡玲玲打断了他的话,说,“你呀,太不了解郑怀远了,太不了解郑家了,太不了解双河监狱那些根根苗苗的事情了。我劝你小心一点,你这回帮了熊晓戈,但是得罪了郑怀远,说不定下一步就给你坡坡坎坎爬,有你受的。”“不至于吧?”蒲忠全不以为然地说,心里想说你们俩是监狱子弟,别把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拿到这一辈来说事儿,但是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熊晓戈说:“老蒲你还是小心一点为好,郑怀远……”

这时,二婶回来了,似乎还带着一个客人,熊晓戈立即打住不说了,站起来从门缝里往外瞅,却只看到那人的背影。

二婶把酒拿进来,果然是茅台。“还真买茅台呀?二婶!”蒲忠全话中明显有责备的味儿。

二婶说:“那想买这个嘛,真不巧,老板说今天新监狱长上任,库存的好酒都卖完了,就剩下这瓶茅台了。这不,在路上拉了个客人来吃饭,他还想买呢,像我们双河镇这样的小地方,要不是你们监狱要这些高档酒,哪个买哟?”

熊晓戈低声问:“那人是谁?要酒做什么?”

二婶撇撇嘴说:“我怎么知道他是那路神仙嘛?不过看样子像是收账的。对了,你们那里现在怎么这么多收账的?镇上住的尽是些要钱的。”

二叔在外边喊二婶,二婶便出去了。

熊晓戈叹道:“我还听到传闻,说我们监狱要垮了,真是的,八成是这些要账的以讹传讹,多事之秋啊,我看新监狱长日子难过……”“你也不要那么悲观,只要把郑怀远那一家势力控制住,双河监狱还是有希望的。”胡玲玲接过他的话说。

蒲忠全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你别拿这种眼光看我,你刚才不是问我在外边干啥去了吗?我告诉你吧。”胡玲玲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才继续说,“我离婚后,郑志军那杂碎就把我从核算上撸下来,让他姨妹接我的工作。他给我说,有两个工作由你选,一个是做销售员,去开发西北片区;一个是在办公室耍,他出差的时候给他提公文包。我说我不在销售上吃这碗饭,你们猜他怎么说,那杂碎说你是人才,我怎么舍得放呢?我不签字,政治处还得听听我的意见吧?就是硬调走你,那也几个月之后,甚至一年半载之后吧?”

蒲忠全显然很不解,说:“如果是真的,这样的人真他妈的比嫖客还不如,怎么就做了领导呢?”

胡玲玲没有理睬他,继续说:“西北片区前前后后派了三四批人,都灰溜溜地回来了。反正我当时心情不好,去就去,就当出去散散心,于是我就带上孩子出发了……”

熊晓戈奇怪地说:“孩子?你哪来的孩子?你有孩子吗?”“我借一个小孩带上就说是我的孩子不就得啦?” 胡玲玲狡黠而得意地笑。“不是吧,你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丢三落四,饱一顿饿一顿的,又没有做妈妈的经验,哪个愿意借给你?莫非你拐了一个?”熊晓戈像捡到了金子一样乐哈哈直笑,坚决表示怀疑。

胡玲玲哼了一声,说:“别小瞧人,小子!告诉你,本小姐可不是花瓶。我有个远方亲戚,他们夫妇在外边打工,把5岁的儿子撂给他父母,嘿嘿,这孩子还真有点我的秉性,机灵着呢,我每天给个棒棒糖什么的,他一口一个妈叫得我都不好意思,哈哈……我便带上他,一家客户一家客户地走,到了就赖在厂长办公室,晚上我就做成可怜兮兮的样子找个女工人搭铺,嗨,西北人又善良又耿直,见我拖儿带母的不容易,不仅争先帮我们在食堂打饭,而且还帮我说话。老蒲说和人民打成一片,那就任何困难也能克服,嘿,还真是这样的……”“我一个放牛的,哪有这样的理论水平哟,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蒲忠全打断她的话说。

胡玲玲嘻嘻地笑:“管他哪个说的,总之舆论站在我这一边,那些厂长们就同我鉴定了意向性合同,我可不管什么意向不意向的,先把机焦生铁发给他,欠我钱了,我就是他大姑奶奶了,哈哈……有些人不怕群众的力量,硬是不同我签合同,我呢,就住下来,天天带着孩子去磨嘴皮子,那孩子左一个叔叔右一个老板,屁颠屁颠地跟着,嚷着你不跟妈妈做生意,我就没钱上学了……加上本小姐美丽端庄,冰雪聪明,那些西北汉子最终都拜倒在我的脚下。”

她越讲越起劲儿,眉宇之间,神采飞扬。

蒲忠全插话问:“这孩子,跟了你4个月?”

胡玲玲闻言,情绪稍稍有点低落,扭头望望对面那片宽宽的河滩,一群孩子正在河滩上追逐,她似乎听见了一阵阵天真无邪的嬉闹声,良久才说:“准确地讲,小家伙跟了我3个月,从陇南到兰州,从兰州到天水再到西安,又原路返回去催收货款,这一来一往就是将近3个月。刚到甘肃定西时是傍晚,下着雨,一下车那个冷呀,我们娘俩直哆嗦。估计到工厂也找不到人了,我便拉着这孩子在街上找旅馆,我不明白这三伏天怎么会这么冷,更不明白定西这个本来就很穷的地方旅馆怎么都那么贵,标间尽是100多一晚上。终于找到一家便宜的旅馆,我就抱着孩子把被子捂住蹲在床上,不敢出门。半夜小家伙发烧,说胡话,我连忙把他送到医院打针。第二天早早起来跑到服装店买了两件棉衣,可到了中午,又热得不行,比我们这里气温还高,哈,真热死我了……不过,辛苦没有白费,你们猜,我收了多少钱回来?150万哟。按照文件提1%,超额完成任务加提0.5%,2.25万就是本小姐的,所以今晚请你们喝茅台!”

胡玲玲说着说着又恢复了先前兴致勃勃的情绪,轻松带有诙谐的语调似乎在给蒲忠全他们讲述一个快乐的旅程。但是蒲忠全和熊晓戈心里明白,一个无依无靠的异乡女子带着一个孩子,在那样的境况下是何等的艰难,就是一个男人也不一定能承受得了,一时之间,两人竟然相对无言。“喂,你们两个真没劲,瞧你们那张脸,死灰死灰的,跟腐烂了的棺材木头一样,朋友之义,在于分享对方的喜怒哀乐,还说什么朋友兄弟?猪头,两个,哼!”其实胡玲玲明白他俩此时的心境,却故意这般数落他们。

这时,二婶将酸菜黄拉丁端了上来。熊晓戈连忙给胡玲玲斟满酒,又给蒲忠全和他自己斟满酒,说:“我今天收了一条短信,就送给你吧。放风筝的感觉就像对着一个好朋友,虽然隔得很远,甚至看不到对方,但是手中牵着的是一条牵引彼此的友情线,我是不会让风筝断了线的……”

熊晓戈说得很动情,连蒲忠全都被他这种情绪所感染了,不料胡玲玲哈哈大笑,吃了一口酸菜,说:“好酸,好酸……喂,小二哥,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老这样,既伤身体又伤感情哟,听说新监狱长是秘书出身的,我想他一定会理解做秘书的苦衷。来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先共饮三杯。”

熊晓戈本来是有感而发,却被她抢白一顿,倍感无趣,尴尬地笑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自己的杯子斟满,举着酒瓶子等他俩喝完给他们斟满,正要说话,又被胡玲玲打住:“‘蒲二小’,你今晚成淑女了?”

蒲忠全看着她,说:“胡玲玲是个好同志,她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所作的贡献,是已经下了结论的。”

胡玲玲和熊晓戈都笑起来。胡玲玲说:“这话也是最高指示?”“当然,所以这第二杯我和老熊敬你。说实话,以前还真不了解你,现在看到了一个完完整整的胡玲玲。‘狐狸’,我看你是因祸得福,我们一个月才500来块钱的工资,而你呢?一个月就6000多啊,提前过上了资本主义生活,真的应该祝贺。以后我们想茅台了就找你了。”蒲忠全举杯将酒灌下去,咂咂嘴,一付陶然的样子,继续说,“不怕你俩笑话,我还是第一次喝这玩意儿。”“喝吧,今晚喝个痛快,这里没有了我们去县城喝。”胡玲玲又给他斟满,说,“过了这个村恐怕就没有那个店了。”

蒲忠全举杯踌躇,和熊晓戈疑惑地看着她,问:“不会又发生什么事儿了吧?”“我回来已经3天了,之所以今天才给你们联系,就是拜郑志军所赐。我领取业务提成找他签字时,这位仁兄说公司正式成立西北办事处,任命我为主任,另外给我派两个业务员来……”

蒲忠全立即举起杯子,说:“我以为啥事儿呢?吓我一跳,原来是好事呀,来来来,借花献佛,恭喜你一杯,胡主任同志。”“呸!”胡玲玲摆摆手,示意她不喝这杯敬酒,又气又恼的样子,对蒲忠全说,“‘蒲二小’呀‘蒲二小’,亏你还是监区长,看来你小子的前程也顶多就是个监区长,还不知道守得住不。你想想,如果我接了这个办事处主任,估计最多过半年,我又要失业了,他郑志军打的什么算盘,能瞒得了本小姐?”

蒲忠全依然有些不解,反驳道:“虽然郑志军人品不怎么样,但是只要你业绩摆在那里,他还能怎么样?”“老蒲,亏你还是研究毛选的,天天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挂在嘴上,这都不明白?如果‘狐狸’……”

胡玲玲杏眼一瞪,打断熊晓戈的话:“店小二,‘狐狸’是你叫的?”

胡玲玲最讨厌哪个叫她“狐狸”,只有蒲忠全这样叫她,她不仅不会生气,反而高兴的样子。

熊晓戈立即改口说:“对不起对不起……哦,如果她没有做好工作,郑志军理直气壮地撤;工作做好了,只要他派去的那两个业务员大体掌握了客户情况,他就可以以加强其他片区工作为由把玲玲调走,到头来还不是被撤掉?何况,片区销售工作搞得好与坏,有标准吗?还不是他郑志军一句话,把每个月的任务给你下重一点,到头来看什么货款回笼率、任务完成率等几个百分数,哪个能帮玲玲说她工作完成得好?”

胡玲玲连连点头,伸出大拇指说:“我看‘小二哥’比你‘蒲二小’有前途。”

蒲忠全不服气地说::“这都是你们的臆测。”“是的,但是现在臆测变成事实了。”胡玲玲独自喝了一杯酒,理了理耳旁的头发,慢慢说,“我对郑志军表示坚决不当什么狗屁主任,你要再派2个业务员也可以,他们跑他们的业务,我干我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们猜郑志军有什么反应?第二天,那杂碎又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呀,公司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在,他们讨论作出了两个决定,一个是将西北片区一分为二,让我先选;第二个是要我将合同和客户资料交给公司备案,并一再强调这是总支、行政反复讨论集体决定的,要我无条件服从。什么狗屁集体决定,还不是他郑志军的意见?本小姐偏不交,看他怎么办。嗨,他还真来劲了,停止对我的客户发货。我那个急呀,有的客户把其他供应商都推掉了,就等我发货啊。可以自夸地说,要不是我卖出去3000吨机焦,恐怕机焦要因积压而限产了。老蒲,你说说,郑家是不是没有一个像样的人?”“是啊,要不是郑怀远的老婆买了陈米,两次犯人闹伙食的群体性事件就不会发生,唉……”熊晓戈补充一句,然后很担忧地问她,“那你怎么办?”“怎么办?本小姐不侍候了,我辛辛苦苦跑出来的市场要我拱手交出去,没门!”胡玲玲赌气地说。

蒲忠全沉思了一会儿,劝她说:“犯人群体性事件不是还在调查么?还没有下结论呢。‘狐狸’,你退一步不行吗?退一步海阔天空嘛。你这么赌气,先前的心血不就全部泡汤了啊,对我们监狱也是很大的损失,可惜呀,何况,万一真的是供销公司的战略性调整呢?”“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虽然出身不好,但是我的骨头不贱,下周一我去找那个新监狱长,如果他也不分是非,我一把火把合同烧了,找组织科要求下监区去,大不了把我发配到你蒲监区长那里吃斋念佛嘛。‘蒲二小’,可能你觉得我的看法很偏激,那我们打一个赌怎么样?”“什么赌?”

胡玲玲很肯定地说:“我猜测下礼拜一,郑怀远就要给新监狱长出难题!”

第五章

夜色掩没了小镇的凌乱,月亮像一块晶莹的圆玉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中,水润剔透。偶尔有几缕揉碎了的云孤单地从月亮上晃过,又慢慢地消散,没有留下让人记忆的痕迹。小镇没有路灯,从居民窗户或者还在营业的店铺里透出的隐隐约约的灯光,消融在朦朦胧胧的月光里,小巷子顿时变得幽深而又沧桑。微微的风中,浓密葱郁的榆树枝摇曳着在小巷里投下零零碎碎的阴影……

彭家仲到了监狱招待所之后,没有让马文革陪同,独自一个人在小镇上转悠了一圈,找了一家清静的小店吃过晚饭,已是夜色迷茫。彭家仲走在镇上这些七拐八拐的小巷里,一边走一边仔细打量着在省城难以看到的小镇夜色。

凉凉的风不时从小巷里掠过,一阵阵山区早早的秋寒穿透他的胸膛,他不由得紧了紧衬衫的领口。小街上行人很少,偶尔能听到狗叫的声音。他心头萌生一些害怕,回头望望,又朝前面瞅瞅,青石板铺就的小街在他的后面和前面延伸着,很快就隐没在清冷的夜色里,似乎是没有尽头的样子,给人留下一些想象空间。他一下子感到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陌生,像是穿越时空来到另外一个时代,没有朋友,没有亲友,没有家人,面临的是一个好人与坏人加起来有1万余人的相对封闭的小社会,在这个小社会里,既有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还有错综复杂的内部关系,稍有不慎,这里将会变成埋葬他的“火药桶”。

他仰起头,在幽远的天空找了又找,没有找到北斗星,只好把目光挪到四周的山峦上,但是那些山峦除了如怪兽一般诡秘地横亘在不远处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差异。他失望了,有些悲凉的情绪,因为,他连自己的家在哪个方向都分辨不出来,脚步失去了刚才的坚定与从容,变得零碎和踌躇起来,继而,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像是一位异乡客,在这个偏远的、陌生的小巷里踽踽独行。

他开始动摇,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开始想念妻子和女儿……

妻子王卿是坚决反对他来双河监狱任职的。

昨天晚上一回去,彭家仲就跟她说刘德章给他谈话的事情,还没有说到一半,她就嚷嚷起来,其他厅局到基层任职都是挂职锻炼,不仅不会压很大的担子,而且一般都是在省城或者离省城很近的地方,你可倒好,不走就窝在办公室不动,一走就是几百公里,而且还是高危高险的工作,这哪里是提拔重用,跟古代的流放有什么区别?何况女儿从小体质就不太好,每到冬天就三天两头地感冒,你就忍心把她扔给我一个人?女儿从小就很依赖你,你就忍心把她扔在一边?

王卿的一席话说得彭家仲心里酸酸的,但刘德章那番知心知己的话更使他心神不宁,更重要的是,自己实在是想换个环境,不就是偏远一点艰苦一点吗?说不定艰苦的地方更容易施展自己的才能,更容易体现自己的价值,何况干满一届还是要回省城的。彭家仲想跟她作进一步的沟通,哪知道妻子却马上封住他的口,说:“这个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不同意,趁还没有上党委会,你赶快取找找刘德章,如果你觉得为难,我马上就给他打电话。”

彭家仲知道王卿说这话是有把握的,早几年她就是财政厅预算处的处长,虽说在省城一个处长也算不了什么,但只要是吃财政饭的,她还是可以说得上话的。一般而言,只要不违背大的原则,不管是地方政府还是省局级部门还是要买账的,所以,她要是出面坚决不同意他去双河监狱的话,估计刘德章会充分考虑她的意见的,刘德章在找他谈话时候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所以,彭家仲坚决不同意她给刘德章打电话。

到了这个时候,王卿明白他是铁了心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着女儿的面她不想跟他吵,便气鼓鼓地睡觉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彭家仲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跟她道别时,她也没有说一句话。彭家仲很是无奈,轻轻推开女儿的卧室门,来到女儿的床前,习惯性地拉拉被子,看着女儿酣睡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感觉视线模糊起来,连忙起身走了出去,强忍住泪水不让它掉下来。对于女儿,只要是合理的要求,他都会满足她,所以,女儿周末想到哪里去玩,大多时候都是他带着她去的。在这个家庭里,他反而像是妈妈,所以女儿从小都依赖他一些。昨晚女儿还缠着他今天要去海洋公园,不知道她今天去了没有。

想到这里,他心里涌动着浓烈的内疚来,他突然在家里消失,不知道女儿会是怎么的反应。他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正要给家里拨个电话。前面一个黑影急匆匆朝他走来,并在他的面前放慢了脚步,似乎在打量着他。他有些诧异,也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人。“呀!彭监,我终于找到你了。”那人语气很惊喜,还夹杂着些微的喘息。

原来是马文革,彭家仲一惊:“出什么事了?”“没有没有,彭监请放心,没出什么事。我去县城给你办理了一张手机卡,回来在招待所等了一阵,因为这双河镇晚上治安不太好,所以就来找你了。”

彭家仲看到他瘦瘦的身板微微向前躬着,一副彷徨、迟疑、小心翼翼的模样,微微一笑,说:“马主任,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急嘛,不过还是得感谢你。我们回去吧,明天你也用不着陪我,有要紧的事情我会给你联系的。”

马文革对彭家仲平淡的语调感到很是失望,他努力回味彭家仲刚才的话,话语中虽然表达了感谢之意,但是他感觉这位新监狱长批评的意味要多一些,一种被遗弃的落寞情绪浮在心头。他发现彭家仲已经走出了好几步,连忙追赶上去,一直保持着和这位新监狱长身边半步的距离,小心谨慎地走在他身边陪护着。又走了10来步,他又意识到他和这位新领导居然没有说话,气氛显得很沉闷,于是努力地想找个话题,但是此时的脑袋却一片混乱,越是想找话题,越是心慌意乱,直到走到了招待所的门口,这位可怜的主任依然还在寻思着找个什么样的话题来。

彭家仲跟他挥挥手,算是道别,然后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马文革机械地挥手,望着彭家仲的身影,心里像放了一块巨大的冰块。原本要给新监狱长留下好印象,却没有想到自己的热情和辛苦换来的却是这般平淡的态度。在马文革的官场理念中,第一印象往往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因为现在敢于承认自己错误的领导太少了,不仅不会承认自己的决定有错误,而且就是明知道错了,只要文件发下去了,无论如何也得要下面先执行一段时间,还振振有词地说要保障政令畅通,要不威信就要打折扣,以后就会出现政令不畅,下面执行力就会减弱。正是这种政治气候占了上风,所以一到主要领导变化的时候,有的人就千方百计创造条件试图给新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其实,官场就是一个博弈的所在,矛盾冲突无时不在,为了适应这种特殊的环境,有的刚直不阿,恪守道义良知;有人见风使舵,消极求得自保;还有人趋炎附势,靠阴谋诡计求得升迁……低调也罢,奴才也罢,用金钱和美女堆积也罢,还是靠真本事也罢,都是一种博弈的手段罢了……“哟,原来马大主任在这里给新老大站岗?难怪连我的电话都不接!”

马文革被人冷不防从后面推了一下,吓了一跳,从患得患失的心境中醒过来,忙转身一看,原来是供销公司总经理郑志军,忙掏出手机看,3个未接电话全部是他打来的,就陪着笑脸说:“确实没有听见,还请郑总海涵……海涵……”“看样子你气色不太好啊,这位难伺候?”郑志军指指招待所,很关切地问。

马文革耷拉着脑袋,连连摆手,那意思是说别提了,一言难尽。

郑志军又指指招待所,问:“在里面?他那里有人么?”

马文革说:“刚回来,现在应该没有人在他那里。”“兄弟,外来的和尚都难伺候,哪像我哥哥那么平易近人啊?好了好了,别郁闷了,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给这位新老大请个安就出来,一会儿我请你到县城去消遣消遣,新老大给你加压力,兄弟我给你舒缓舒缓压力,嘿嘿……”郑志军边说边拍拍马文革的后背以示安慰,然后走了进去。

大约10分钟左右,郑志军就出来了,亲热地把着马文革的肩膀低声浪荡地说:“你是叫你老相好出来陪你呢还是我给你叫个‘鲜货’呢?”

马文革立即来了精神,和郑志军说说笑笑地钻进供销公司的警车,直奔县城而去。

彭家仲回到招待所,便将马文革给他办理的手机卡换上,给家里打电话,家里的座机和妻子的手机都没人接,估计妻子带着女儿散步去了,手机撂在了家里。他洗漱完毕,刚要准备又给家里打电话,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他打开门,来人自我介绍说叫郑志军,是供销公司的经理,接着又显得非常歉意地说这么晚打扰领导休息,实在不应该,也很不好意思,但是确实想给您汇报一下思想。

所谓找领导汇报思想,那只是一个托词或者说幌子,其实就是来摸摸领导的态度,要么告某人的状,要么表明自己能胜任某个职位,还有就是被撸下来了诉诉苦,虽然彭家仲深谙此道,要是在平时他便要推辞,但是此时他却毫无办法,毕竟自己刚刚来到这个单位,只好很热情地招呼郑志军进来,还给他倒了一杯水。

郑志军很识大体,将公司的运行机制、上半年工作成绩和下半年的打算简明扼要地作了个汇报,在汇报下半年工作打算时特别提到公司的工作重心将转移到开发新片区上来,特别是开发西北片区,目前那里只有一个业务人员,计划设立办事处,加强力量云云,前后加起来就10分钟左右,待彭家仲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后便起身告辞。彭家仲送走郑志军,准备给家里去个电话就休息,奔波了一天还真有点困了,哪知一些中层领导一个接着一个地来找他汇报思想,他只好硬着头皮强打精神听他们唠叨,一直到晚上10点30分左右依然还有人在外面晃动。他实在是挺不住了,就把招待所所长叫来,叫他把那些来找他的人挡一下,告诉他们有事情星期一到办公室说,他要休息了。招待所所长唯唯诺诺而去,他等了一会儿,果然没有人再来,才抓起手机给妻子打电话。

彭家仲被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吵醒,起身拉开窗帘看看天色,窗外还是灰蒙蒙的一片,便又倒在床上,想到今天是他到双河监狱上班的第一天,就怎么也无法入睡,索性起床洗漱,看了一会儿电视,估计招待所食堂已经开饭了,便拿上饭盒去吃早饭。走到食堂外面,就听见马文革正在训斥招待所所长。听了几句,他就弄明白了,就走了进去说:“马主任,是我要求他们收的,不关所长的事。”

马文革没有想到彭家仲突然进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有点结巴地说:“彭监……这才六点半,8点才上班,还早……早着呢,哦哦……他们不懂规矩,是我没有管理好……”“吃饭给钱,天经地义嘛,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彭家仲有些不悦地说。

马文革清醒过来,立即附和说:“彭监教训的是,我们马上改正。”他转身给所长说,“开完早餐后你组织大家开个会,马上落实彭监的指示,以后无论是谁,在招待所食堂吃了饭住了宿,一律按照监狱定价收钱。彭监都带头了,我看哪个敢不给!”

彭家仲有些奇怪,问招待所所长:“还有人到你这里白吃白住?”

这位所长也是郑怀远他们家族的,要说白吃白住,首当其冲当数郑家屋里的人,所以所长看看马文革,显得局促不安的样子。

马文革当然明白个中缘由,却假装看不见所长那求助的眼神,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立刻对所长说:“你比我了解情况一些,你如实向彭监汇报,在彭监面前不要有什么顾虑。”

所长只好说:“确实有个别人在这里占公家便宜……”

彭家仲见所长吞吞吐吐的样子,明白从他那里是无法了解真实情况的,于是便不再询问下去,便招呼马文革一起吃早饭。

所长如逢大赦,咋咋呼呼地张罗给监狱长和马主任上早餐,弄得食堂里的气氛一阵紧张,其他几个来食堂吃饭的人不停地朝彭家仲张望,其中一个60来岁的老头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彭家仲。

彭家仲也发现了这位老者有点异样的目光,便迎着他的目光朝他礼节性地点点头,哪知这老头立即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老头的举动令在场的人都始料未及,食堂的气氛似乎凝固了,彭家仲更是没有想到上班的第一天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一下就懵了。“你是新来的监狱长,请你高抬贵手,可怜可怜一下我这把老骨头,给供销公司打个招呼,把欠我的货款给我吧,我从去年春上要到今年秋天,来来回回跑了4次了……”老头开初是恳求的语调,说了两句就呜咽起来。

马文革正要动手将老头拉起来,哪知彭家仲比他抢先一步把老头扶了起来,说:“老人家,有事慢慢说,来来来,就坐在这里……告诉我怎么回事,欠你什么货款?金额有多大?”“我是广安市乡下来的,广安市你知道吧,那可是伟人邓小平的老家啊……前年冬天我来这里推销扫帚,供销公司的人说可以买你的货,但是钱要欠一段时间。我心想这里是监狱,监狱总不会像其他企业一样垮了吧,欠一段时间也没有关系。于是按照他们的要求送了5000元的扫帚来,去年开春时来了一趟,因为这扫帚是我发动村里的老弱病残扎的,你不知道,我们农村开春就要用钱,种子、肥料、农药,哪样不需要钱?可是他们说要等资金计划,下个季度吧。我只好下个季度又来,就这样前前后后跑了4趟了……”老头拉拉杂杂地诉说着,思路还算清晰。

彭家仲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脸色凝重得可以拧出水来。

马文革见状,立即招呼所长:“给老人家来一副碗筷。”然后打断老头的话说,“老人家,你看我们先吃饭,然后到我办公室,哦,我叫马文革,是办公室主任,有什么事先给我说说,相信我一定会妥善处理好的。我们彭监狱长今天上第一天班,事情很多……”

彭家仲阴沉着脸打断马文革的话:“马主任,让老人家说!”然后和颜悦色地对老人说,“老人家,我们边吃边聊,你慢慢说,啊!”

接着,他给老人剥了一个鸡蛋,双手递给他。马文革连忙给老人盛了一碗稀饭。

老人颤巍巍地接过鸡蛋,再朝马文革点点头,表示感谢之后,才继续说:“你知道从我那里来这里一趟不容易啊,5000元的货款,光4趟路费和在这里吃住都耗了将近700多了啊。这几天又听说双河监狱要垮了,我急了,找他们闹,他们说民警连工资都发不齐,哪里有钱哦,要不,你上法院告我们去?你说我5000元钱再上法院一闹腾,还剩几个呀?我昨天晚上才听说来了个新监狱长,原本住在镇上便宜的旅店里,咬咬牙搬到这里来住,就是希望能见到你……”老头说到这里,把手上的鸡蛋放在桌子上,扭头问彭家仲,“双河监狱真的要垮了吗?”

彭家仲在马文革的陪同下,远远地看到二十几个人堆在办公楼一楼的门口和走廊里,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肆无忌惮地高声说话。

他皱皱眉头问:“他们是什么人?”

马文革说:“是要账的供货商,彭监,你还是躲躲吧……”

彭家仲看了他一眼,加快了脚步。

突然一个人喊了一声:“新监狱长来了。”

那些人立即停止了讨论,把目光齐刷刷地丢在彭家仲的身上,随即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向彭家仲讨要货款,有诉苦的,有乞求的,有乱骂的,还有威胁的,场面很混乱。此时,正值上班高峰期,刚走到楼下的民警远远地旁观,有的则绕道从后门上楼,有的从窗户伸出脑袋来朝下瞅。

马文革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推开,想给彭家仲开辟一条路来,但是他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于是抓狂似的挥舞着双手,大声吼:“你们是来要账的还是来抢人的?还让不让监狱长解决你们的问题?你们先到我办公室,然后一个一个地去找彭监,你们看怎么样?”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让开一条路来,只有个别人带着煽动和威胁的口气说:“那好嘛,我们也先礼后兵,要是今天再拿不到钱,我们不仅都停止供货,而且把厂里的工人都喊来……”

彭家仲走了几步,慢慢停下脚步,他意识到就是按照马文革所说的那样做,二十几个人一个人说上半个小时,整天都说不完,那他还做不做其他的工作?一行人见他突然停下来,都纳闷地看着他。

他扫视了一下,然后挨个挨个地迎着这些人的目光看了看他们的眼睛,虽然脸上还是挂着微微的笑意,但给人一种威严感,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压抑,好些人不再瞪着他,把目光挪向别处。过了一会儿,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是我今天是第一天上班,还不了解情况,以前究竟是怎么安排资金的,至少你们得让我了解一下吧。在这个礼拜之内,就礼拜五吧,我会给大家一个交待,所以,今天到礼拜五之前,我不会接待任何一个客户。我感谢你们以前对双河监狱的支持,也希望我们以后合作愉快,如果你们一定要在今天解决,那么我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可以拿起法律的武器来维护自己的利益。”

他说完,大踏步上楼去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马文革和随后赶来的熊晓戈的连哄带劝下,差不多都散了,只有三四个还不死心,嚷嚷着要堵监狱大门。马文革没法,叫熊晓戈去请示彭家仲,彭家仲先给熊晓戈布置了一项任务,叫他立即拿着那位在食堂给他下跪的老人的单子去供销公司核实,才对他说:“你去告诉马主任,叫他给郑志军打电话,让他来协助处理。”

熊晓戈刚走,郑怀远就进来了,说:“彭监不愧是省里下来的,水平就是高。原来汪庆书在礼拜一基本上不敢在办公室呆,你几句话就把这帮人打发了。”

他边说边坐在彭家仲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把手里的一大叠发票放在彭家仲面前,继续说:“彭监,这是上个月省里安排我去南方监狱考察学习的费用,请您签审一下。对了,这次考察学习还是厅里组织的,说不定还是您起草的文件呢,呵呵……我要说明一下,这些费用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蔡复晨蔡局长和其他几个处长的……”

彭家仲点点头,微笑着说:“嗯,考察学习的事还真是我起草的文件。怀远同志,我对监狱工作可以说是一知半解,你可是老监狱了,监管工作可得仰仗……”

当他看到总额是7万3千元的时候,脑袋嗡了一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昨晚那个叫胡玲玲的与蒲忠全的打赌一下子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原来,胡玲玲的二婶在半路上遇见正在边走边看的彭家仲,寻思他是外来的,十有八九是来双河监狱要账的,所以就邀请他到自家的饭店吃晚饭。彭家仲见她提着一瓶茅台,很是惊讶,便很怀疑地问她既然你那里是大众饭馆,怎么还有客人喝这么贵的酒?二婶解释说是自己的侄女这几个月跑销售赚了钱,请几个好朋友吃饭,非要喝这玩意儿。彭家仲便跟着她去了,哪知无意之间把胡玲玲、蒲忠全和熊晓戈三人的谈话大体都听了去。开初他并没有把胡玲玲与蒲忠全打赌的事儿放在心上,但是,眼前这7万多的帐单实在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签和不签,都会造成不小的后果。

郑怀远见他沉吟,便带催促的口吻说:“怎么?为难?那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把我的那部分差旅费报销了吧?”

彭家仲回过神来,笑着说:“你这么说就见外了,监狱资金很紧张,刚才的事情你也看见了,我答应他们礼拜五给个说法。这样吧,我先了解一下财务状况,如果能够解决,我马上就签字,如果确实有困难,就先缓一缓,等我解决了眼前的危机再说。怀远你可别放在心上闹意见,啊。”

打发走郑怀远,彭家仲立即把财务科长郑宝团叫来,问:“总共欠供应商多少钱?目前帐上有多少钱?”

郑宝团将近50岁,秃顶,再加上不多的几根头发都灰白灰白的了,看起来像是要退休的人,动作说话都是慢条斯理的,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他说:“应付帐款有500多万,目前帐上只有40多万,其中还有13万是承兑汇票呢。”“上个礼拜西北片区不是回来了100多万吗?”

郑宝团没想到彭家仲还没正式上任就这么清楚,就老老实实地说:“是有150万,其中还有我刚才说的13万的承兑汇票,不过,在你来之前,郑监签字支付货款了。”“你保守估计到礼拜四销售上会回来多少钱?”彭家仲暗暗吃惊,心里泛起一丝忧郁。

郑宝团想了想才小心地说:“这个……要销售上才大体知道,不过,按照以前的数额,这是月初,估计不会超过60万吧……”他知道眼前这位监狱长要解决刚才货款的事情,于是吞吞吐吐地提醒说,“监狱长,就是……把所有的资金……全部付货款,也恐怕……”

彭家仲抬起头看着他,鼓励他继续说下来。“我们的应收帐款是3000多万,应付帐款才500多万,资金机构严重失调,所以我从财务角度认为销售公司的重点应该是回笼货款而不是支付供应商的货款,况且马上就要发工资了,全监狱工资总额是180万,眼下缺口是140多万啊……”郑宝团担忧地说。

彭家仲有些纳闷,问:“这个月省局没有拨付工资吗?”“拨了,今年省财政按照民警工资总额的60%拨付,我们民警工资约120万,每月有70多万的拨款,都在月初的第一个礼拜到帐,也就是上个礼拜到帐的,当时炼铁厂、焦化厂、水泥厂、煤矿原辅材料告急,当时主事的郑怀远副监狱长为了保生产,每个单位支付了一点,就这样被挪用了。”郑宝团似乎意识到这种说法欠妥,赶忙补充道,“也不是郑副监狱长才这么做,其实我们监狱挪用工资的事情经常发生,目前还欠着民警职工400多万呢……”“还有几天就该发工资了?”彭家仲眉头紧锁,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还有2天就该发工资了。”郑宝团觉得眼前这位新领导有些可怜,就提醒他说,“当然,推迟到二十几号也没有什么关系的。”“两天?两天……140万……”彭家仲低声说,像是对郑宝团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时,分管生产安全的副监狱长杨志刚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彭家仲望了他一眼,没有什么表情。郑宝团想起昨天宣布班子的时候杨志刚在外边出差,忙给彭家仲介绍,彭家仲站起来,上前几步同杨志刚握手,然后陪着他一同坐在沙发上。

郑宝团说:“彭监,你和杨监有事要谈,我先告辞了。”“郑‘保长’你别走,我汇报的事儿与你有关。”杨志刚说。

郑宝团一直在双河监狱搞财务工作,很坚持原则,爱认个死理儿,要是党委分工监狱长管财务,那么他只认监狱长的签字;如果明确是一位副监狱长管财务,就是监狱长签的字他都不认,一定要管财务的那位副监狱长签字了,他才会办理。其他人别想从他那里透出一个子儿来,于是给人一种一毛不拔的印象。正因为如此,有的人给他取了一个“保长”的外号,可能是取王保长爱财如命之意吧。

郑宝团意识到今天又要挨杨志刚的批了,很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胡玲玲刚到供销公司,郑志军就把她叫到办公室说:“你昨天怎么不接我电话?”“单位又没有给我报销电话费,我在星期天凭什么接你电话?”胡玲玲白了他一眼,说。“公司不报销我给你报销嘛。”郑志军色眯眯地盯着她的胸脯,说,“你去找几百元的招待费票拿来,我给你签字。”

胡玲玲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这可是你说的,我这里就有,刚好800元。”

说完,她从手提包里摸出钱包,从里面拿出几张招待费发票,放到郑志军面前。

郑志军似乎没有想到她来这一手,有些迟疑,胡玲玲哼了一声,说:“怎么?连郑总经理也在乎这几个小钱,看来我们双河监狱真没希望了。”

郑志军没法,只好给她签了。胡玲玲抓起发票,樱桃一般的小嘴对着发票吹了一口气,然后嘿嘿地笑着说:“小女子谢过郑总了,不过办事处的事情嘛,免谈,你爱找哪个去就找哪个,别找我就是了。”“先不说办事处的事情,你说你要谢我,先说说怎么个谢法儿。”郑志军嬉皮笑脸,看着胡玲玲的小嘴,似乎在咽口水的样子。

胡玲玲诡秘地笑:“郑总怎么瞬间记忆这么不好,不会真老了吧?我刚才说的是小女子谢过郑总了。”

郑志军一愣,随即把脸拉下来,说:“既然这样,办事处的事情由不得你了。老实告诉你吧,我前天晚上就给新来的彭监狱长作了详细的汇报,彭监完全赞同,今天你必须把合同和客户资料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胡玲玲微微一怔,但马上恢复了妩媚的笑脸,美目楚楚,在郑志军脸上游走一番,说:“既然你郑总铁了心要弄死我,那我也只好按照你的决定办了,不过你说的是今天之内,上午我有事,下午来办。”“弄死你?我可舍不得,何况我这身板也弄不死你哟,哈哈……”郑志军浪荡地说,话音没落,就伸手来搂她。

胡玲玲迅速转身拉开门,在门口嫣然一笑:“郑总挑的可不是时候。”

郑志军望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心里骂道:“本来就是她妈个婊子,还给老子装处,哼,我倒要看看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胡玲玲怕夜长梦多,所以一阵风似的来到财务部,将郑志军签的招待费报销了。她一边数着票子,一边往外走,差点和一个人撞上,她抬头一看,原来是熊晓戈。“咦?小二……”她觉得在这里叫他“小二哥”不妥当,于是立即改口,“你不侍候监狱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熊晓戈见她攥着一把钞票,笑道:“你拿这么多钱在手里,显摆呐?不怕被人劫财又劫色?”

胡玲玲连忙把钱塞进手提包,哂笑道:“这大清早的,你说这些?弱智啊你?”

她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嗨,彭监在办公室没有?”

熊晓戈看看她,说:“你今天最好别去找他,他正烦着呢。告诉你吧,他吃早饭的时候,一个要账的给他下跪,这不,一上班他就叫我来核实。”

熊晓戈说着,扬扬手中的几张破旧的单子。

胡玲玲一把夺了过去,看了看,撇撇嘴嘲笑地说:“扫帚钱,5000元,还前年买的,本来就是大笑话了,还给监狱长下跪,这要是传出去,哪个供货商还敢供货?”“所以,我看他的脸色很难看,我劝你这时候最好别去招惹他。”熊晓戈拿过单子,说。

胡玲玲大咧咧地说:“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去找找他!你不知道,刚才那姓郑的给我下死命令了,要我今天之内把合同和客户资料交出来。好了,你去忙你的吧,我走了。”

杨志刚接着对彭家仲说:“我是当兵出身,有啥说啥,说话嗓门大,您可别见怪……我是昨晚赶回来的,连家都没有回就想来给您报个到,见那帮小子在你门外排着队,所以就回家睡觉去了。今天刚进办公室,我就听说你把那帮要帐的全部赶了回去,而炼铁厂、焦化厂、水泥厂、煤矿都给我打电话说再不进原辅材料就要停产了,炼铁厂的铁矿石只有5天的库存了,焦化的洗精煤只能维持3天,水泥厂的石头只有2天的用量,煤矿因没有原木掘进今天被迫停下来;电厂因欠运费,那些车主们大都不运渣煤了;而我们自己的车队呢?30辆汽车因无钱加油停摆了半个月了。那些大宗供应商也接二连三给我打电话,说我们监狱不仅不讲诚信,还像犯人一样对待他们,他们要停止供货。这样下去都要停下来,我这个管生产安全的副监狱长还管个屁的生产安全!”

杨志刚也是 “监狱子弟兵”,下过乡,当过炮兵,复员后又回到监狱来,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从来不留情面,连老书记王福全也忌惮他三分。虽然杨志刚对彭家仲说话还算心平气和,但话语中对彭家仲把那些供应商堵回去很不满意,认为开罪了他们,将会导致原辅材料供应更加困难,生产面临全面停产的可能。

他对财务科长郑宝团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几乎是严厉而硬邦邦的语气批评:“销售上每个月回来几千万,这些钱都用到哪里去了?连简单生产都保不住,你这财神爷是怎么当的?”

他对郑宝团发了一通脾气后又对彭家仲说:“彭监,我看推迟几天发工资,给那些供应商多少支一点,先稳住他们,保住生产再说,你看呢?”

彭家仲看了看一脸委屈的郑宝团,沉思了一会儿才说:“志刚同志,你别着急,我先了解一下情况,在中午下班之前我们再碰头,好么?”

杨志刚站起来,说:“那好吧,我在办公室等着你。”

目送杨志刚匆匆而去的背影,彭家仲感到额头上在冒汗,肩上的担子比他想象的还要沉重得多。到这间为某些人梦寐以求的办公室不到两个小时,遇到的问题全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此时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深知他必须解决眼前的问题,否则他将无立足之地。“你说说目前应当怎么办?”彭家仲看着郑宝团,充满期待地问。

很显然,这位财神爷没有预料到他会这么问自己,满脸的无辜被慌张所替代,不自觉地抓抓脑袋,语无伦次地说:“我……但是……真还没有……想过这个……”

这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彭家仲一抬头,只见一位衣着时尚而前卫的女子走了进来,大大方方地站在他办公桌的对面,说:“请问你是彭监狱长吧……我叫胡玲玲,是供销公司的业务员,我想打扰你一下,找你反映一个问题,顶多就几分钟,不知道可不可以。”

彭家仲感觉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株带着露珠和朝阳的芍药,把办公室的压抑、沉重、郁闷的氛围一扫而光,代之以清新、阳光和愉快的气息,他顿时感觉到清爽起来,朝她点点头,指指郑宝团身边的椅子,示意她坐下来。

郑宝团又正想告辞,却听见彭家仲说:“小胡,你在给我反映问题之前,先给我说说,如果在两天之内要收回140万货款,有没有这个可能?”

郑宝团心想看来这位监狱长是有病乱投医了,这应当问供销公司经理郑志军,怎么问这个颇有争议的胡玲玲呢?她做销售也才几个月,就算是她拿回来150万之多,但是她对整个市场并不知晓呀……

胡玲玲更没想到她与这位新监狱长谈话竟然是这般开始的,她纳闷地扑闪着她那对迷人的狐狸眼睛,在彭家仲脸上慢慢游走,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些信息来。然而,又使她没有想到的是,彭家仲并不像其他男人那样回避她的眼神,而是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脸上反而露出微笑,对她说:“看来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你大胆地讲吧。”

胡玲玲心头又是一惊,没想到彭家仲有如此的洞察力,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于是很认真地说:“理论上是完全可以的。”“怎么讲?!”彭家仲与郑宝团异口同声地发问。

彭家仲开心地笑起来,说:“看来,财神爷跟我一样着急嘛。”“这么大的摊子,开门一天就要耗费30万,又不能像那些开铺子的,想不开门就可以不开,哪能不着急啊。监狱长,我这财务科长真难当,花钱是你们领导的事,可没钱了反倒成了我的事了!什么钱用到哪里去了啊,资金安排不科学不合理了……唉……小胡,你尽管说,我知道你们那里水很深,一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与你父亲还是有交情的,相信我吧,啊!”

虽然郑宝团是在发牢骚,但是彭家仲此时很感激他,只是不明白他最后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郑宝团也是郑怀远他们家族的?

诚然,郑宝团是郑家子弟之一,胡玲玲本不想多说,但是见他说得如此诚恳,加之先前彭家仲作的保证,于是心下释然,笑道:“郑叔叔这么说,好像我真要在彭监面前告状一样,不就是140万的事儿吗?多大的事儿呀,呵呵……我说理论上完全能办到,意思是看彭监要下好大的决心。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中国的市场经济并不像西方那么重合同守信用,在经营中掺杂的人情因素太浓了,我们的业务员哪个没有几个要好的客户?让他们把应付的资金计划调整一下,先给我们付,完全能做到嘛。郑叔,我们给供应商付款,一定也有这样的情况吧?但是,这要销售上所有的业务员特别是供销公司的领导都要努力才行,所以,只要彭监你给郑志军下个死命令,我拿脑袋担保绝对能完成!何况水泥销售旺季就要来了,他们不是每年都在几千吨几千吨地收预付款吗?”“嗯,这预付款的事,我有所耳闻,这可是很典型的吃里扒外,需要下决心整顿。”郑宝团插话说。“你把预付款的事儿说明白一点。”彭家仲心头掠过一丝阴影,对胡玲玲说。

胡玲玲继续说:“每年冬季都是水泥销售旺季,旺季当然随行就市要涨价了,有时候每吨比上半年上涨100多元呢。那些与公司领导要好的客户就在旺季到来之前按照淡季的价格购买几千吨水泥,但是不出货,等到了旺季价格涨起来了才出货,就算每吨差价是30元,1000吨是多少?10000吨又是多少?”

彭家仲明白了,心里有些愤怒,但是脸上却看不出来,但是他此时心里有底了,于是对胡玲玲说:“谢谢你,小胡,你的事情……”

胡玲玲打断他的话,说:“彭监,郑叔不是要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我还没有说完呢。不过,我得讨口开水喝……”

胡玲玲昨晚与蒲忠全他们喝了些酒,今天早晨起来还觉得口干舌燥的。

郑宝团忙说:“玲玲你给监狱长说,我给你倒水。”“不过,这种死命令的法子用多了就不灵了,最好不用。虽然我们国家现在的市场经济掺杂了太多的人情世故,但是毕竟还是市场经济,也要遵循市场经济规律,所以,在经营上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我认为还是按照合同要求对方履行付款义务,如果不按时履行的,就用法律手段解决。我们监狱很多人包括一些监狱领导怕打官司,很多人既怕得罪供应商,也怕得罪购货商,认为会影响到采购和销售,影响到监狱的声誉,作为执法单位,这样的认识简直就是绝妙的笑话。其实哪里是这么一回事,合理的利益关系才是稳定供销关系的决定要素。彭监你看看我们的应收账款就明白了。”

胡玲玲说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哪知道被呛着了,直咳得脸通红,连忙跑了出去。

郑宝团望着她的身影,喃喃地说:“这小妮子,还真有些见地……”

马文革和郑志军好说歹说总算把那四、五个大宗原材料供应商安抚走。

马文革低声问:“这出戏是你老兄导演的?”“马主任,这话你可别乱说,自从汪庆书出事后,要账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全监狱人都看到的嘛,何况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郑志军坚决否认。

马文革想了想,才说:“老兄,论交情我们不浅,我劝你一句,有些事情可不能操之过急,弄不好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既然你给我讲交情,那好,我也表明我的态度,不管他是哪里来的猛和尚,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在双河监狱,你马主任掰着手指头算算,我们郑家有多少人?恐怕你都数不清楚,这些人又有多少担任了中层领导?他彭家仲如果不和我们搞好关系,他这本经也不好念!你和他相处才多久?不就半天时间吗?你就觉得心累,他同你是一路人吗?你省省吧。”

郑志军一席话,说得马文革心惊肉跳,看来自己估计的没有错,这出要账的戏与他有莫大的干系。

郑志军看到他发呆的样子,脸上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别站在这里傻冒了,走吧,我们去给这位彭监狱长汇报一下,要不到星期五以前他恐怕连觉都睡不安稳。”

这时,胡玲玲满面春风地从楼上下来。

马文革立即来劲了,嘻笑着对她说:“哟?我说眼前怎么一亮呢,原来是监狱第一美女驾到,是不是来找你马哥哥我的呀?”

胡玲玲朝他呸了一声,也笑嘻嘻地说:“瞧你这排骨样,一看就是从非洲来的,还是叫你老婆给你炖几十只老母鸡补补身子再说,何况,你不怕我头儿掐死你?嘿嘿。”

说完,她朝郑志军妩媚地笑笑,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边飘过,留下令人陶醉的香。“你小子真有艳福,搞到手了吧?”马文革羡慕地问。

郑志军苦笑一下,使劲摇头说:“你听她乱说?老子连她的气味都没有闻到。这小妞浑身带刺,反正我搞不定了,你去试试?”“真的假的?你小子舍得……”马文革看见财务科长郑宝团走了过来,立即住口不说了。

郑志军满不在乎,继续侃道:“古人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我怎么能让我兄弟裸奔呢?哈哈……”

马文革也跟着笑起来。

郑宝团皱眉说:“什么骡蹦?哪里来的骡子?彭监都急得不行了,你们两个还有心思在这里说笑?彭监叫我来喊你去开会。”“是叫我开会还是叫马主任开会,老叔你说明白点啊。”郑志军问。“是叫你,赶快去,他在办公室等呢。”郑宝团对郑志军说了一句,又匆匆走了。

马文革与郑志军对视一眼,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办公室。

胡玲玲在外面咳嗽了一阵,好不容易缓解下来,拍着胸口又回到监狱长办公室,彭家仲抬起手腕看看手表。

胡玲玲立即嚷嚷起来:“我的事情还没有跟你说呢,你不会赶我走吧?”

彭家仲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讲两点意见,仅供参考,一是……”“等等,彭监,你是不是听郑志军给你说的?”胡玲玲打断他的话。“不是,是我无意中听见你和熊晓戈和什么‘蒲二小’谈话知道的……”彭家仲脸上露出微笑,“只是可惜,我没有喝成茅台。”

胡玲玲惊讶而兴奋地睁大眼睛,连连点头:“啊……明白了,明白了……下次我请他们喝茅台,也请你。你说,你说,我听你安排。”“不是安排,也不是指示,仅仅是供你参考的意见,一是西北片区开发不易,你要好好守住,如果公司安排你出任西北片区主任,你愉快地去上任,并且把其他业务员尽快培养起来,至少都能独当一面;二是公司调你离开西北片区的时候,你来找我,那时我给你安排工作。我再强调一次,这仅仅是供你参考的意见。”彭家仲说得很慢,语调很轻,如同兄长般真诚。“OK!”胡玲玲转身走了出去。

这时,王福全打来电话说这几天县上的四大班子的领导只有今天下午都在,下午你就不要安排其他的工作,我带你去见见面,以后便于开展工作。彭家仲说听你王书记的安排,我正想来你办公室给你汇报一下,我准备马上召集个会议,解决一下眼前生产经营上几件急需处理的事情。王福全说那是你份内具体的工作,你办就是了。一会儿市上综合治理检查组的要来,我还得去应付一下。如果你那里走得开,最好也来一下。彭家仲说我尽量来。

于是,彭家仲就叫郑宝团去通知杨志刚和生产科、供销公司、企管办的科长来他办公室开会。

不一会儿,人都到齐了,彭家仲又把熊晓戈叫来。

他看了看在座的,说:“今天是我上班的第一天,发生了很多事情,相信大家都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

他停顿下来,把手里的一份报表扬了扬,说:“这是我今天收到的一份供销公司的月报表,我给大家念几个数字。发出商品1142万,回笼货款872万,供应各项支出总计961万。供应支出比回笼的货款多91万,这说明了什么?收支不仅没有平衡,而且监狱还用其他资金多支付了91万采购款;另外,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债权是5200万,而我们欠供应商的是多少呢?530万,这两者有是一个什么概念?郑科长,你把供应资金付款明细拿给志刚同志看看。”

杨志刚接过郑宝团的报表就埋头看,彭家仲端起茶杯,才发现没有水了,熊晓戈连忙接过他手里的杯子给他接满开水。

郑志军脸色一下子挂不住了,不停地左右瞄瞄,看看其他科长们的反应。

其他科长则面无表情,像木偶一样。

杨志刚快速地浏览完,一拍大腿,大声责问郑志军:“大宗原材料付款达90%,还买不回来?郑大经理,你是干什么吃的?”

郑志军嗫嚅地说了一句,大家却都没有听清楚。

彭家仲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说:“我刚才和王书记通了一下气,作出以下决定,一是供销公司在3天之内必须回收货款150万;二是从本月起,供应上按照收支平衡制定采购资金计划,由财务科审查后,报志刚同志审核,最后由我批准,财务科执行就是了,如果每一笔都层层签字,我这监狱长还做其他工作不?三是生产科和供销公司联合组成一个考察组,对分承包方的资格按照质量保障体系要求重新审查,不合格的坚决中止合作。我讲话完了,你们有意见现在就提出来,没有意见就马上去落实。”“这个资金计划是应该整顿整顿了,只有生产上才明白哪些原材料是急需的,哪些不是。你们看看,这么高的付款率,那些供应商还闹什么?我完全赞同彭监的决定,也全力完成任务。不过,3天之内要供销公司回收150万,我看有点悬……”杨志刚没有想到彭家仲扩大了他的权力,加之这几条中只有第一条他认为有些偏颇以外,其他还真是切中了问题的要害。

郑志军正愁怎么回复彭家仲,不料杨志刚这么一说,他马上就拈着他的话说:“彭监,我个人完全服从你的指示,但是正如杨监所说,3天……恐怕有些困难……这样做,也不符合市场经济……”

他觉得还是不能顶得过死,于是吞吞吐吐地不说了。“也不符合市场经济规律,是吧?那么我们的债权债务这个构成难道就符合市场经济规律?他们对我们讲规律,那我们为什么不对他们讲讲规律呢?郑经理,我看你要解放思想。我呢,先把话撂在这里,你回去马上开会动员,如果哪个片区完不成任务,你先撤了那个片区的办事处主任。没有党委的授权我不能随便撤销你的职务,但是作为监狱长,也作为分管供销公司的领导,我有暂停你的职务、让其他人暂时主持供销公司工作的权力。”彭家仲说到这里,又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人,特别在郑志军脸上停留了几秒,“熊晓戈马上起草会议纪要,今天就下发到监狱各部门和二级单位。散会。”

虽然这么安排下去了,但是彭家仲心里依然不是很踏实,想了想,便给厅长刘德章打了个电话,将目前面临的困难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最后说厅长你放心,我有信心解决经济上的困难,但眼下得先把队伍稳住啊,所以我只有找老领导解决问题了,借给我150万,把民警职工的工资发了,是借,顶多1个月我一定还。刘德章说这钱的事你别找我。彭家仲死缠烂磨地说你是我老领导,我不找你找谁啊?何况你还是我们全省监狱的总书记啊,要不,我还是回来给你当秘书吧。刘德章笑骂说你小子真行啊,才下去一天就学会讨价还价了,你小子还没有被我骂够,还想回来做我的秘书? 我可给你提个醒,要不把双河监狱给我治理好了,你就别想回来。

彭家仲深知这位老领导的脾气,知道他同意借钱了,连忙把郑宝团找来,指令他马上去找刘德章,把150万拿回来。他对郑宝团说:“郑科长,这事关系重大,暂时保密,现在暂时只有你和我知道。我给你派个车,现在就走。”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拜托了!”

郑宝团郑重地点点头,转身就走,回家拿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揣了几百元钱一阵小跑来到机关大楼,小车已经在那里候着。郑宝团一看是监狱长坐的1号奥迪轿车,才感到这次任务的分量非同一般。当车子发动的时候,他才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难道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去找厅长借钱?正要下车,熊晓戈大步跑过来,把一份报告和一部手机交给他,说:“彭监叫我把他的手机拿给你,卡是他在省城时候用的,如果有电话就叫对方拨打他现在的手机号码。对了,这张纸条上写着他的新号码。”

郑宝团默默地接过手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自参加工作以来,兢兢业业,几十年如一日地干,在自己快要退休的时候终于混上了正科级干部。在人们的印象中,他郑宝团是凭借资历混上去的,死板地坚持原则,刻板地工作,就如同一个平衡运转的机器,机械而呆板,除了把钱袋子捏的很紧以外,没有做过一件令人们难忘的事情。所以,人们叫他保长,除了说他爱钱如命以外,还隐含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宝里宝气。他心里突然对彭家仲有了一种相遇之恩的感激……想着想着,他原本就浑浊的目光更加模糊起来,把彭家仲的手机像握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样握在手心里,过了好一阵子,才小心地放在衣袋里,不时还在摸摸衣袋,还是不放心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将手机拿出来,放到胸前的衣兜里,然后把纽扣扣上,才抄着手养神。

彭家仲安排郑宝团走后,又来到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马洪扣的办公室。根据昨晚听胡玲玲他们议论和上午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他感到有必要进行清产核资,现在他不敢说存在巨大的潜亏问题,但是他可以断言的是至少没有宣传中说的那样好。无论清理地结果怎么样,他都要还原一个真真实实的双河监狱,对监狱全体民警职工负责,也是对省厅、上一任和自己负责。但是,他不能牵头做这项工作,想来想去,只有马洪扣最适合。然而,这项工作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工作,不知道这位三把手愿意不愿意,便来探探他的口气。哪知马洪扣还没有等他说完就全力赞同,说:“这几年我们监狱在监管改造、队伍建设特别是生产经营方面都在省厅捧回来了很多奖杯,监狱也在全省系统里赫赫有名,但不争的事实却是流动资金越来越紧张、生产难以为继、民警职工的生活没有得到改善,是应该摸摸家底了。我知道你的来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说吧,怎么个清理法。”

彭家仲为他的气节所感动,说:“马书记言重了,也不必过于担心,不是还有王书记和我嘛,真要下地狱,我彭家仲陪着你。不过,这事儿我还真不便在公共场所发表过多的意见,你牵头进行就是了,有什么问题你请示一下王书记。”

从马洪扣那里回来,熊晓戈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等他。原来,熊晓戈已经将会议纪要写好,来请他审阅的。他接过纪要文本,埋头认真地看了起来。熊晓戈不安地站着,眼光不时在他脸上偷偷地游动,很紧张的捕捉他的神情,这是他第一次给这位秘书出身的监狱长起草文件,恰好又是一个急件,要是不合他的意,恐怕自己真的要下基层带班了。然而,彭家仲看得很慢,也很仔细,偶尔用笔在上面改动一下。熊晓戈觉得时间似乎停滞了,时钟的秒针发出的嘀嗒声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额头上在冒汗,感觉手心和背心都在发烧……

正在这个时候,马文革带着5个人进来,熊晓戈看见彭家仲抬起头放下纪要,心里立即轻松了许多,他暗自感谢马文革和这几个人。

马文革介绍说:“彭监,这5位是我们监狱周边村子的村委会主任,他们今天来要支农费。”

说着,将5张收据双手递给彭家仲。

彭家仲翻翻收据,上面写着“支农费”2万,并盖着村委会的公章,一共10万元。他打量着这5个人,皱着眉头问:“什么支农费?”“就是支援农业生产。”马文革解释说。

很显然,彭家仲对这个解释不满意,他追问:“支援农业生产费?”

其中一个40来岁的村主任说:“彭监,这支农费历史悠久,是监狱和地方紧密合作的产物,表明了监狱对地方工作的支持,以前我们5个村每个村才1万,现在1万能做什么事情?所以汪庆书监狱长上任后就给我们每个村追加了1万,因此,这几年厂社关系很好,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不过,这3年来啥都涨了,你是不是多少也给我们多少涨点?”“你们谁能给我说一下这个支农费的来历?”彭家仲继续问。

马文革看看几位村主任,又一个说:“来历我们都不太清楚了,但是我们同监狱有协议。”

彭家仲纳闷了:“既然有协议,怎么不知道来历呢?”“是这样的,这个原始的协议是在大跃进超英赶美时期签订的,是一个支农协定。每年春忙和秋忙时期都要支付一定的资金支援当地农业生产,同时,大队保证农民不到监狱来滋事,保障监狱安全稳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监狱曾中止这个支农协定,但是后来又与这5个村子重新鉴定了支农协定,这其中有很多原因……”熊晓戈说。

虽然熊晓戈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彭家仲弄明白了,对5个村主任说:“请你们先到监狱办公室休息一下,我马上处理这事儿。”

待他们走后,彭家仲把收据还给马文革,说:“这是一笔不明不白的资金,我们有必要支付吗?何况我们作为国家行政执法机关,安全和稳定是他们能够保障的吗?乱弹琴!你去告诉他们,从今年开始,监狱不再支付什么支农费。”

马文革瞄了一眼熊晓戈,闷闷不乐地走了。

彭家仲把纪要交给熊晓戈,说:“你的事情我知道,不要背什么包袱,汪庆书事件与你没有什么关系,安心工作。纪要写的不错,马上印发下去。”

马洪扣下午一上班,就在各部门抽调精干力量组成清产核资小组,召开动员会。由于他一贯坚持原则,办事不偏不倚,又不留情面,现在又是党委副书记,名副其实的三把手,各部门自然高度重视,行动迅速,要人出人,要力出力,在家的监狱级领导和各部门的头头都参加了会议。彭家仲随王福全去县上与地方党政大员们见面,便叫马洪扣代王福全和他在会上对清产核资小组成员们问好,希望他们克服困难,加班加点,尽快按照要求完成清产核资工作,为监狱下一步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云云。

动员会结束后,马洪扣又将纪委和监察科的人员召集起来,关起门又开了一个秘密会议,给他们布置另外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在协助、督促各清产核资小组搞好工作的同时,重点清理各单位的小金库。小金库的问题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这些年每年都在清理,但是你清理你的,他吃他的,根本没有达到清理的目的,从中队到监区,从基层到机关,吃喝之风屡禁不止,民警职工深恶痛绝,反映很大,干群关系有进一步恶化的趋势。但是使他很纳闷的是,在每年的清理中,几乎没有查处任何问题,这钱是哪里来的?更有甚者,一些中队领导喝醉酒后,竟然在公共场合宣称,他们中队连奥迪都买得起,影响极坏。去年他曾在党委会上建议把清理范围扩大到中队一级,但是包括汪庆书在内的其他几个班子成员认为基层可是保障监管稳定的中坚力量,既然监区没有什么问题,就不要扩大化,免得引起基层不稳,还是以教育疏导为主。所以,他想利用这次清产核资的机会,将这块心病解决掉。本来他应当给王福全和彭家仲通通气,但是又怕像以前一样夭折,加之这项工作也可以看成是清产核资的一部分,所以便下决心先斩后奏。

3天之后,郑志军如期完成了彭家仲下达的任务,收回货款150多万,双河监狱民警职工3年来第一次按时领到了工资,成为监狱一大新闻;礼拜五来要钱的只是一些配件、低值易耗品供应商,而那些礼拜一在监狱机关围着追着彭家仲要钱的大宗原材料供应商一个都没有来,他们不仅继续为监狱供货,还忙着应付监狱派出的人员对他们分承包方资格的重新评估;人们还没有从惊喜中回过神来,郑宝团在礼拜五下午又从局里带回来150万。人们似乎看到了希望,彭家仲成了茶余饭后被谈论的热点人物,全狱民警职工的精神为之一振,对这位“外来和尚”刮目相看的同时,又在热情地讨论他什么时候会将拖欠的工资补发给大家。

彭家仲走到哪里,中层领导们都爱与他聊天,纷纷建言献策。不到10天,他走访了除四监区以外的所有监狱和机关科室,心里更有底了,对监狱下一步怎么走也逐渐在脑海里形成。他踌躇满志,万事俱备,只待马洪扣主持的清产核资工作一结束,他就可以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大展抱负,带领双河监狱人走出阴影,走出困境,走向新生。

清产核资各个小组在马洪扣的带领下,没日没夜地干了半个月终于完成了,彭家仲原本有思想准备,但是还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摆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个摊子:固定资产9200万,流动负债6600万(其中欠银行4500万),长期负债540万,历年潜亏1320万,拖欠民警职工工资和上级有文件的各种补贴1407.7万,负债总额9867.7万,负债率达107.8%,急需要投入的生产性资金缺口达700余万元。更使他震惊的是,全监狱清理出小金库资金达150万,其中五监区最多,竟然有60万之多。五监区不仅小金库问题突出,而且今年虚报增高成本达260万。

彭家仲接到报告后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抬起头反复问马洪扣:“这是准确的吗?这真的是准确的吗?”

不过,马洪扣觉得他有点大惊小怪了,于是对彭家仲说:“彭监,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估计也在其他监狱班子成员的意料之中。”

彭家仲望着王福全,王福全对他点点头。“那么,为什么去年还上报赢利90多万?”彭家仲发怒了,手指使劲地敲着桌子质问。

王福全和马洪扣都不回答,屋子里一下子出现了可怕的沉默。

其实,作为班长的王福全是很清楚这件事的,在汪庆书刚上任的第一年年底,亏损已成定局,但是汪庆书给他做工作说,今年预计亏损200万左右,如果我们如实上报了,那么局里考核下来,我们监狱班子成员目标奖泡汤之外,其他工作也将陷入被动。像我们这样大的生产规模,亏200万和赢利200万,在盘存上做做文章,都是举手之间的事情。虽然你是班长,但是对经济工作负主要责任是监狱长,有什么问题我承担就是了。你想想啊,我们在这偏远的山里含辛茹苦没日没夜地干,就算你我不图什么,但是也得名正言顺地给其他班子成员谋点奖金吧。我们明年好好抓一下管理,补回来就是了。

王福全终于打破了沉默,问马洪扣:“有烟吗?”

王福全是不抽烟的。

马洪扣摸出一包红塔山,给他发了一支,又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然后拿出一支朝彭家仲比划几下,彭家仲虎着脸直摆手,他只好自己点了一支陪王福全抽。

抽了一会儿,王福全说:“我是要承担责任的,明天,我亲自把报告送到局里厅里……”

马洪扣把烟使劲地在烟缸里摁灭,对王福全说:“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 然后转头看着彭家仲,“我们平心而论,这能怪汪庆书吗?能怪老王吗?监狱本来就不是企业,只是为罪犯提供一个劳动改造的场所而已,法律上和执法要求上只有劳动量的规定。但是目前的财政保障呢?今年才60%,以前更低,基本上是监狱自己养活自己。所以,从法律和执法的角度,老王没有什么责任,如果说有问题的话,那只是没有如实向上面报告而已。试想把监狱长政委当成企业老总来考核,合适吗?说句不该说的话,不仅不合适,还不合法!”

王福全好像没有听马洪扣说话,只顾抽烟,烟雾缭绕中,他显得更加苍老和消瘦。

马洪扣看看彭家仲,又拍拍王福全的膀子,接着说:“老彭,我知道你心里急,这副担子压在谁身上,谁都有可能承受不了,1000多民警和2000多工人要吃饭啊,还有几千随时可能会出现突发事情的犯罪分子,而眼前这个摊子呢?按照企业的说法,病入膏肓了,早就该破产了。但是监狱又不能像企业那么洒脱,所以,我们只有团结一心,想办法维持正常运转,不要发生安全事故,把罪犯改造好,达到打击犯罪、预防犯罪的目的,这,我们已经是对国家作出了巨大贡献了,就是因为经济发展问题被撤职了,我也问心无愧,心安理得!”

彭家仲心情慢慢恢复了平静,有些歉意地看了一眼王福全,说:“王书记,我说话有些过了,你别介意。我有两个想法,一个是成立法律事务中心,主要是协助供销公司催收货款;二是把各单位的财务权统一收到监狱来,既可以刹住吃喝之风,又可以集中有限的资金用在刀刃上。把这两个工作做好了,期望能保障工资按月足额发放,我们再也不能欠民警职工的工资了,再欠也欠不起了,再欠我们就是罪人了。”

彭家仲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王福全把烟头灭了,说:“我完全赞同,目前,监狱工作千头万绪,群众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信心,可不能又夭折了。我这身体也不太好,也老了,你有什么办法,尽管大胆去干,我给你做好后勤工作。”

马洪扣说:“我跟王书记想法一样,支持你。”“那好,明天我就着手这两项工作,管理上先整顿运输市场,我们30辆汽车可在车库里睡觉,而那些三无黑车呢,垄断了我们所有产品的短途运输,现在,连长途运输也被他们经营的其他车子抢占了。更有甚者,为了独霸运输市场,在我们监狱门口欺行霸市,殴打我们客户请来运货的司机,造成很不好的影响,已经影响到了我们的产品销售。”彭家仲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带着愤怒的语气说。

王福全说:“这个事情的确是个问题,不过阻力很大,你要周密部署,一定要寻求地方政府的全力支持。你就大胆的开展工作吧,我明天还是要去省厅局一趟,可不能让你来背这个黑锅啊。”

彭家仲有些感动地望望他,刚才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

黄昏时分,一阵阵狂风在隆隆的雷声中夹着雨点铺天盖地而来,雨点很稀,却如豆子那么大,雨点打在地上,噼里啪啦地闷响,堆积在路上的厚厚的尘土四散扬起,空气中顿时弥散着窒息而呛人的气息。正在监狱那条金光大道上散步的人们一阵骚动,有孩子的一把抱起孩子慌乱地寻找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叫家里人收衣服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地在风中回荡。当人们跑回家门或者站在楼道、小商店、小饭馆等着风雨来临的时候,雨停了,风住了,愈加闷热的气息夹着呛人的尘土味儿在蔓延。人们又迟迟疑疑地走出来,望着天上的乌云,猜测暴风雨是否还要来临。过了一阵子,乌云渐渐散去,西边的山巅上映射出一抹红霞,人们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纷纷咒骂这“雷声大雨点小”的鬼天气。

彭家仲从办公室出来,慢慢地走在监狱的金光大道上,听到人们对天气的咒骂,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神经,他低着头,加快了脚步,回到招待所重重地把自己扔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今天上午在生产调度会上,为了使相关部门有个心理准备,也为了让那些卷入三无黑车的个别领导和一些也在经营着黑车的民警职工们有个心理准备,他在总结讲话时候,把监狱下决心整顿运输市场的决定作为讲话的重点,阐明了党委、行政的态度,要求与黑车有瓜葛的,不管是领导干部还是普通民警职工、家属都要主动地退出来,否则将按照相关规定予以重处。同时要求相关部门和各监区提前做好准备,在监狱的领导下,根除这个困扰监狱几十年的顽疾,为生产经营工作开创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为了表明他本人的态度,他反复强调说,古人云“新官上任三把火”,整顿运输市场就是他彭家仲烧的第一把火。

与会人员经久不息的掌声使他更加坚定了信心,哪知在下午的监狱长行政办公会议上,这件事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这次的行政办公会除了王福全到省厅送清产核资报告去了没能参加外,其他监狱级领导都参加了,生产、经营、政工以及后勤线的部门领导和各监区监区长都被叫了来。他刚讲完整顿运输市场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郑怀远就发言表示坚决拥护他的这个决定,并表态要全力以赴协助他打赢这场攻坚战。

但是,郑怀远话锋一转,说只是现在整顿运输市场条件尚不具备,难度非常大。为什么历届党委都想规范又无能为力呢?这中间涉及到的利益厉害关系的人不仅仅只是我们监狱的民警职工和家属,其实我们监狱的人也只是占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是地方村、乡镇干部,甚至县上的领导干部都卷入进来。众所周知,双河镇派出所和交警中队哪个民警不在经营黑车?说句耸人听闻的话,武警的个别干部也在经营着呢。

彭家仲听得有些冒汗,看看其他人,都频频在点头,他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郑怀远继续说,前年,汪庆书下了那么大的决心,终于说动了县上交警大队,派交警来协助整顿,尽管那些黑车主们把各个监区生产区大门堵住,交警大队的人来了又怎么样?他们说这些人没有开车来公路上,他们就爱莫能助了,他们总不能先把人抓起来再审问他们有没有黑车吧?结果呢,不了了之。而且还有人告到市里和省厅,说双河监狱发生了群体性事件。你们说这是个什么事儿?现在,彭监你来了采取了一些措施,稳定了民心,民警职工的精神风貌刚有起色,如果此事处理不好,可以说就会功亏一篑啊。

郑怀远这么一说,与会人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大抵就是以马洪扣为首的一些人坚决主张整顿,以郑怀远为首的一帮人则主张谨慎行事,以免激化矛盾,造成群体性事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彭家仲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是自己拍板坚决整顿,但是在意见思想没有高度统一的前提下,他实在不敢确认整顿是否能达到预期目的;另一方面,他又很不甘心,自己上午才表态说这是他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可是火还没有点燃就这么熄灭了,他以后的表态还有谁信?

会议一直就这么争论着,到了四点半的时候,熊晓戈突然跑进来在他耳边说:“彭监,生产监区办公室都打来电话,说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黑车主们突然罢工,聚集在生产区门口叫嚷着要你给他们一个说法……火车转运站连续打电话告急,说还有4个火车皮没有装,怎么没人运输了?火车站可不等人啊……”

彭家仲脑袋一下子就懵了,他意识到整顿是不可能的了,这里还在开会,而那些车主们却都知道了。他与马洪扣低声交换了一下意见,沉着脸宣布:“这个工作暂时放一放,郑志军,你去给那些人解释一下,叫他们马上恢复运输。”

彭家仲待众人走出会议室,靠在椅子上,浑身乏力,昏昏欲睡。

此时,他望着单调的天花板,感觉自己很可怜,也很孤单,他突然想回家,于是抓起手机,给妻子王卿打电话,本来想诉诉苦,可到嘴边的话却变成了这样:“我刚从办公室回到招待所,工作还顺手,山里的人就是单纯,比城里的人好管理一些,你就放心吧……”

打完电话,他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这时候,手机又叫起来,他看看号码,便接听说:“你好……”“郑怀远在县城请监区长们吃饭,说是要在半年之内把你赶走!”

第六章

雨,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来了,闪电、巨雷和狂风携着雨点,毫无章法地肆虐着大地。不一会儿,地面上便积了一层黄中带黑的水,雨点打在上面,溅起密密麻麻混浊地水泡。雨水冲刷着累积在房屋上、花园里的尘埃,汇集在金光大道上,金光大道变成了一条脏脏的小河,远远望去,仿佛在拼命追赶着南溪的脚步,又似乎想借南溪的胸膛,抖落这所监狱的尘埃和污垢,让自己变得清澈灵秀起来。雨虽然来势汹汹,却没有后劲,抑或是不想在这里停留,狂暴的雨点还没有把树叶和草尖上的积垢彻底冲洗干净,就变得像温文儒雅的春雨一般,像牛毛,如绣花针,若有若无,如同一曲缠绵的情歌,幽幽怨怨地随风飘散……

这样的雨最容易勾起人的思念和遐想,一旦从思念和遐想中清醒过来,就会把自己变成一个狼狈的旅人,塞满心间的是源源不断的孤独和无聊。

这雨却下了一天一夜。

彭家仲早晨起来,发现雨停了。推开窗,一阵清冷的风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打了几个冷战,找出夹克穿上,去食堂吃过早饭,便到办公室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做了不到一个月的监狱长,他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几千人的吃饭问题都让他寝食难安,还不要说几千随时都可能闹事的犯罪分子。现在他才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基层,监区分散在方圆60公里的群山之中,离监狱机关最远的有69公里,就是开车溜达,要跑完每一个二级单位,一天时间恐怕还不够。监狱如同一个缩影的小社会,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医院、小学到高中,还有技校,都像模像样的。人员来自天南地北,构成复杂,风俗习惯和个性脾气相差迥异,民警之间的矛盾、民警与工人的矛盾、好人与坏人的矛盾、囚犯之间的矛盾、老干部与在职人员的矛盾、班子成员之间的矛盾、监狱与地方的矛盾、职工子女教育就业就医的矛盾等等,说得简单而理论一点,就是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错综复杂。正因为这个社会很小,所以每一个问题都指向他,任何事儿都是他的事情,于是他每时每刻无不处在这些矛盾的顶峰,更要命的是,一个刑期在10年以上的罪犯逃跑了,不管他在监狱上班还是在外出差,很大的可能他连这个罪犯的姓名、年龄等基本情况都不知道,最终他都要承担经济的和政治的责任。他觉得自己如同大海里一叶扁舟,只要风浪一来,随时都可能葬身鱼腹。而问题是,连天老爷都不知道这风浪究竟什么时候会来。每天深夜,只要电话一响,他都要神经质地从床上弹起来,他现在理解了很多民警为什么抱怨觉得自己比犯人还不如的缘故了,犯人有刑期,刑期满了就解脱了,而这些民警呢?却是一辈子生活在这种压力状态之中。

治理一个监狱,比治理一个县都难。

办公楼很静,除了值班的人以外,几乎听不到一点动静。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拖着长长的尾晕,时明时暗的,让彭家仲想起了从梯田里来到街头的菜农的沉甸甸的脚步,踉跄的节奏敲在水泥路上,竹扁担咿呀的呻吟声,款款盈耳。人们都在奔向城市,可自己呢?偏偏要从大都市奔向这偏僻、闭塞的山沟。更使他感到迷茫的是,以前这地方还没有工业污染的时候,顶多是城里人看来“只可旅游,不可久留”的地方,那么现在却是烟尘满天、连很多鸟儿都不愿意停留的地方,居然还有人处心积虑地窥视着他这个监狱长的位置。

那个匿名电话使他感到迷茫,他努力地使自己相信这个匿名电话是假的,但是他又不敢找某个监区长确认这件事情。事实上,他也不能去确认这件事,如果真那样做了,无疑是表明与郑怀远决裂,两人的矛盾将公开和表面化,这样做班子的团结就成了大问题,以后的工作将更加艰难。还不如装傻,只要对方不过分,自己以后行事处事更谨慎一些,还可以维系着表面上的团结,这样对工作开展有利一些。然而,接下来的一些矛头让他感到了不安。以前无论是白天在办公室,还是晚上回到招待所,都有很多中层领导主动找他谈心,汇报工作,甚至还有散步溜达来找他聊天下几盘棋什么的。自从接到匿名电话的第二天开始,这个礼拜以来,白天在办公室除了例行地工作之外,几乎没有监区长来找他了,晚上除了熊晓戈来过两次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来了,有时候他真的盼望来一个人同他天南地北的侃侃天也好。他感到了寂寥和孤单,有时候甚至泄气地抱怨他的老领导刘德章厅长,既然有人愿意来承担这样的责任,乐意奉献自己的终身,让他们来干不就得了?何必要他来受这份罪呢?

午饭过后睡了一会儿午觉,起来时候已是下午3点过,来到阳台发现,竟然是艳阳朗照,天高云淡,广袤而叠嶂的山峦,仿佛在一夜之间,被人用浓重的画笔在苍翠的青色中涂抹上了斑斑点点的藕黄色。一行鸿雁沿山脊滑翔,一群小鸟扑啦啦地飞来飞去,转眼又不见了踪影。蝉声依然高亢,但是在一阵阵微凉的风中嘎然而止。

看来,这场雨后,秋天真的来了。

彭家仲想出去走走,遥望苍山,他突然想到蒲忠全,这个关押着老弱病残的非生产监区,他还没有去过。

彭家仲没有叫车,而是在双河镇租了一辆非法拉客的黑长安车。“长安”一听去四监区就直甩脑袋,坚决不去,说刚下过雨,要是陷在山上了,要当一晚上“山大王”不说,明天的生意又泡汤了。彭家仲说,那你要多少钱才去?“长安”说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这样吧,我给你喊个“摩的”。彭家仲心想,摩的就摩的吧,倒也落个轻松自在。

不一会儿,摩的来了,是一个40来岁的中年汉子,虽然脸膛黑黝黝的,眉宇之间有一股饱经风霜的气息,但是目光却很坚韧,还夹杂着几分犀利。他上下看了看彭家仲,说20元。彭家仲说能不能再少点?他说一口价15元。他见彭家仲还在犹豫,就说刚下过雨,路不好走,要不你明天再去,价钱会少一点,也安全一些。何况你现在去,也有点晚了。

彭家仲见他很诚实,于是说,15就15,走吧。

那汉子见他执意要去,便发动了摩托车,载着他朝四监区而去。

彭家仲问:“你刚才说现在去有点晚了,是什么意思?”“看你的穿着,你要不是去探监,到那鬼地方去干什么?万一你要看的人出去放牛去了,就是派人给你叫回来,估计也要点时间,晚上你怎么下山?”汉子大声说。

彭家仲“哦”了一声,还是有些纳闷,这人怎么对四监区那么了解?但是他又不好再深问。

山势很陡,一条像农村那种机耕道一般的泥巴公路像火车的轨道,很滑,摩托车突突突地直叫,又像是在喘着粗气,醉汉一般地前行。彭家仲看看左边的山崖,心里七上八下的,紧紧抓住那汉子的双肩,手心微微冒汗。到了半山腰的样子,有一条岔路向西而去,那汉子突然停下来说:“你抓紧了,还有3公里就到,但路更不好走。”

摩托车几乎无法前行,那汉子也高度紧张,慢悠悠地在很窄的路上寻找着可以通过地方。“这条路怎么没人养护?”彭家仲问。“别说话,专心赶路。”那汉子再次提醒说。

可汉子的声音刚落,摩托车突然熄火了,差点将两人甩下来。

汉子连连抱怨:“你看……一分神就陷起了……”

他叫彭家仲从摩托车上跳下去站在路边的草上,自己则将踩在泥泞里一边发动摩托车,一边推,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摩托车弄出来。

彭家仲看看前面的路,说:“就送到这里吧,反正不远了,我自己走过去,给你钱。”

那汉子看看他,说:“谢谢你,一会儿下山我送你吧,减半,只要7块。”

彭家仲点点头,小心朝前走。

山色分明,红、黄、绿、褐,色彩纷呈。各种树叶迟迟不肯坠落,半青半黄,紧紧抱住生于斯长于斯的枝头,在风中舞蹈;松树还在一如继往地茂盛着,虽也时而飘下黄黄的松针,但并不影响它们整体的苍翠,只是绿的色彩较春、夏两季稍稍暗淡些,略略憔悴些;时而陡现一颗枫树,则象一幅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火红火红,红得象要随时滴下油彩来,它们在秋风中显得那么欢快明朗,那么热情奔放。一棵棵的芭茅依旧蓬蓬勃勃,高举着一支支银灰色的火炬,绽放出一季的绰绰风姿;一朵朵细小的野菊,睁着一双双明黄的眼睛,倩盼巧笑,仿佛在迎接着这山路上难得的行人。丛丛衰草中,星星点点地点缀着各种熟透的野果,黄的、白的、绿的,深黄的,红的……它们交相辉映,你争我夺,秀色可餐……

彭家仲被眼前的美景所打动,深深地吸入一口山野的空气,五脏六腑被山野清风洗涤,血脉里,浊世的泥沙似乎全数抖落了,内心也变得澄明起来。

一片黄叶随风飘落,从从容容跌落在彭家仲身前的泥泞上,煞是夺目,“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他感叹一声,向前走去。

前面陡然出现一个山坳,山坳中央的公路旁矗立着一块巨石,石头的顶端很平坦,上面坐着两个老人,一个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20多只山羊四散在巨石周围吃草,咩咩的叫声在山坳里清脆地回荡。

其中一个老人的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昨天下午我又丢了一只羊,不知道是走失了还是又被他们套了去。”

他边说边朝公路延伸方向指了指,彭家仲不由得在巨石下停了下来。

另外一个老人将旱烟杆在石头上敲了敲,说:“你才没见了一只,算好的了,我那个才叫倒霉,上山来放了4次羊,就没见了3只,不是劳改队那些死兔崽子还有哪个哟?”

彭家仲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那些劳改犯偷走了你的山羊?”

两位老人吓了一跳,似乎才发现彭家仲在旁边,一齐盯着他不住地打量。那位拿烟杆的老人说:“不是他们还有哪个?”“那,你们没有去找他们的管教干部?”彭家仲又问。“找啥哟,找了也等于别找,都是一伙的,就是那些干部叫他们来偷的。他们也养着羊子,就是你追到他们那里,只要他们把偷来的山羊往他们的羊堆里一放,哪能分辨得清谁是谁的啊?”老人叹息着说。

彭家仲有点不赞同这种说说法,说:“羊就那么容易合群?”“他们不准你进去,说是监管区,你怎么着?又不敢硬闯,你去找政府找派出所吧,这山路一个往返就就几个小时,人家会来?就是来了,他们早就把羊杀了,明目张胆地炖在锅里,你能说那就是我的羊?”老人气呼呼地说,语气中很是无奈。“是不是啊?监狱是把罪犯改造成……”他突然意识到面对这样两位朴实的乡民,他不应当用书面语言,于是改口说,“监狱不是把坏人改造成好人吗?怎么还会指使劳改犯又去乱整呢?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哦?”

另一位老人说:“听口音你是从外地来看人的吧?你不知道,这劳改队偷羊的事儿,在这里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连小娃娃都知道。”

彭家仲心里一惊,问:“既然这些干部不理睬,那你们没有去找他们的上级,到监狱去反映一下?”“哪里没有反映嘛?他们叫我们提供证据,你说这荒山野地的,到哪儿去找什么证据?去年我看到一个劳改犯正在牵我的羊,就偷偷跑过去抓住他的衣服不放,要他跟我去派出所。你猜他怎么着?咳,他反过来一把把我领口封了,还不干不净地叫骂,说哪个龟儿子能证明我偷你羊了?别没事找事儿哈,老子刑期比命都长,早就活腻了,还怕你不成?惹毛了,老子一把火把你房子烧了……我还真有点怕,万一他横起来,真的把我家房子给烧了怎么办?”老人说到气头上,将手在空中舞了几下,然后又无力地垂下,“唉,这里的老百姓不怕穿制服的,就怕那些个光头。”

拿烟杆的老人接口说:“是啊,那些劳改警察倒是没有什么能耐,他们管不着我们,但是那些劳改犯却惹不得,他们才真正是国家人,打了你就别挨了,找哪个都不起作用。”“这,我又不明白了,你们不去告他?”彭家仲愈来愈感兴趣,追问道。“告?你告哪个?他们一溜烟跑回牢房躲起来,哪个派出所敢挨个挨个地去清?反正这劳改队的话儿,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另外一个老人来劲了,神秘地说:“你不知道啊,当今这犯法的尽是些聪明人,有真本事呢。这劳改队可是藏龙卧虎之地,据说还有飞檐走壁的,厉害着呢。这不,就上个月,我放羊遇到一个劳改犯,岁数跟我差不多,50几岁,他跟我说他可以在半个小时内把我的手表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我不信,他就跟我打赌,如果我输了,就给他捉一只鸡来。嗨,还没得半个小时,那老头还真把我手表偷了去,我现在还在纳闷呢,我把手表戴在手腕上的,怎么当时就没有一点感觉呢?”

拿烟杆的老人呵呵直笑,说:“你那算什么?我隔壁王麻子家有一条狼狗,平常那个凶呀,谁都不敢接近他的房子。前年夏天一个晚上他赶集回来,见一个人赶着他家的狼狗,那狗平常见到他别提多亲热了,可那时却像被人取了脑子一般,只顾走,根本不搭理他。他一看,赶狗的人是个光头,知道遇到劳改队的高人了,狗也不要了,只顾作揖,想拜他为师。据说那高人倒还豁达,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等王麻子回过神来,高人和他的狗早就走没见了。后来,王麻子去了大上海,据说做起了狗肉生意,如今发啦!”

彭家仲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老乡们以讹传讹,把监狱、把罪犯神秘化了。转念一想,不由得连连喟叹,连监狱周围的老百姓都这么看待监狱,那么社会上对监狱的误解就更深了,于是便顺着他们对自己的猜测,期望更正他们的这种说法:“说实话,我是来看我表弟的,他在四监区劳改。其实呢,我看罪犯也是人,跟我们一样是再普通不过的人,我那表弟文文弱弱,打小到现在,我俩扳手劲,他从来都没有赢过。”“你表弟没有这本事,并不就说其他人没有这本事嘛。年轻人,这劳改队我们可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哟。”老人显然对他的话很不满。

彭家仲不想跟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于是岔开话题,问:“他们还偷其他东西?”“偶尔没见了一只鸡鸭什么的,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干的,其余的东西倒是很少丢失。”

彭家仲听了老人这句话,几乎可以确信,四监区真的有罪犯在偷老乡的山羊。

这时,远远地看见有人从山下走来,像是四监区的民警,彭家仲连忙离开山坳,慢慢地走,待这些民警走近了便背过身子装作看风景,还好没有人注意到他,抑或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双河监狱堂堂的监狱长此时会走在这崎岖的山路上。

蒲忠全睡得昏天昏地,直到感觉全身酸软,才披了一件衣服,穿了一双拖鞋啪嗒啪嗒地来到监房找罪犯冉金旺下了几盘象棋。冉金旺让了他几盘,估计已经把他让得高兴了,才说:“老大,今晚吃羊肉不?这几天我们又弄了几只羊子,膘肥肥的,估计还是今年春上才出来的崽子呢。”“上个礼拜不是才吃了吗?来来来,再来一盘。”蒲忠全摆着棋子说。

冉金旺一脸媚笑,招呼几个围观的犯人,把马屁拍得山响,说:“劳改就要在四监区,世外桃源,又遇上蒲监区长这样的好领导好干部,正好修身养性,把自己的恶习改掉,重新做人。兄弟们都说跟着老大你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日子比在外边还逍遥快活呢。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几个围观的犯人哪个不想吃羊肉,都热烈地说是。

冉金旺越说越来劲:“现在我们监狱不是被摘掉了省级文明监狱的帽子吗?这新监狱长一上来又提出创省级现代化文明监狱,我看呐,要是都是蒲监区长这样的好干部,这双河监狱早就是现代化文明监狱了,还创个鸟啊?”

犯人们都一齐说是,气氛比先前更热烈了。“是个卵!”蒲忠全环视了他们一眼,“你们就那么一点出息?不就是海吃一顿羊肉吗?把老子都要快吹成玉皇大帝了,至于吗?”他将冉金旺的一个车拿掉,“先赢了我再说。”

冉金旺心里立即笑开了花,在他眼里,这位监区长的象棋技艺很不入流,平常让他几盘,他就以为自己的水平很高了。他明白蒲忠全打的算盘,认为自己的技艺本来就比冉金旺高,加上拿掉他一个车,赢这盘棋十拿九稳。但是,他不能把这层意思说破,于是装作很痛苦很无辜地说:“老大,你本来就比我水平高,还拿掉我一个车,这棋不下都知道结果了啊……”

蒲忠全被他说得舒坦,把车扔给他,说:“少废话,让你先走。”

冉金旺把七星兵拿起来,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

蒲忠全说:“摸子不悔,就走这个兵,快点。”“我知道监区长是言必行,行必果,这盘棋关系到同改们的羊肉,所以感到责任重大……”冉金旺哭丧着脸说。“你个老狗日的,还敢在我面前装?告诉你,你那点花花肠子还瞒得了我?愿赌服输,快走七星兵。”蒲忠全笑骂道。

另外一些犯人也围了过来,虽然都在暗暗为冉金旺鼓劲,却大气不敢出地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死死地盯着棋盘。他俩都是快棋,你来我往几十个回合下来,蒲忠全这边全士象,还有一匹马;而冉金旺那边残士象,还有一个车和兵。局势很明显,如果不出意外,冉金旺就赢定了,大家都齐刷刷地看着蒲忠全。蒲忠全把棋子一推,问:“还剩几只羊子?”

犯人们一阵欢呼,张罗着杀羊子去了。

四监区休大礼拜的民警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见犯人又在杀羊子,不管男的还是女民警,都围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指挥冉金旺他们杀羊刮毛。

蒲忠全走过来看了看,对冉金旺说:“我说兄弟,你不是说肥肥壮壮的吗?你看看这只,瘦得可怜,下次你再给我弄这样的回来,看我不收拾你。”

冉金旺低声说:“老大,现在不好弄了,有就不错了,那些放羊的被我们偷怕了,盯得紧……”

一个民警学着蒲忠全的口吻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其他民警一阵嬉笑。

蒲忠全并不在意,也跟着笑。

又一个民警也学着他的口气对冉金旺说:“你老糊涂了?哪个叫你去偷来着?这里是监狱,你是来接受改造的,我们是执法者,怎么能叫你去干违法乱纪的事情呢?这不叫偷,叫弄,知道不?”

冉金旺连声说:“是是是,叫弄,弄……”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候,王亚敏也回来了,远远地听到笑声,一进监区门就嚷:“咦!这么热闹……今天又是什么日子啊?这是谁的主意啊?我可有意见了哈,明明知道我们回家都吃了一肚子的油,根本不想吃了,却偏偏要吃羊子,这不是明摆着不想要我们吃吗?”

监区一般吃羊肉都在星期四晚上,蒲忠全不好意思说是下棋赌输了的,只好挪揄地笑笑说:“今天好日子啊,我们中国的情人节呢,现在不是流行这样的说法吗?漫漫人生路,谁不错几步。家庭要照顾,情人也得处。家里有个做饭的,外面……”他意识到在犯人面前玩笑开过了不太好,自己毕竟还是个监区长,看到她鞋子和裤脚上都是泥巴,于是嘿嘿干笑几声,马上改口说,“张景然,你去给王干事打两瓶开水来。”

张景然立即应声小跑而去。

其他民警认为蒲忠全在王亚敏面前说漏嘴了,都跟着起哄说还是监区长想得周到,大伙吃了这顿羊肉,都学学咱们监区长找个织女去。

王亚敏呸了一声,哂道:“这荒山野地的,尽是些光头和尚,你们就美吧。”

张景然已经提了两瓶水过来。王亚敏说:“走,给我提到办公室去。”说完就走,张景然只好跟在后面。

一大群人闹腾了一阵子,几只羊也被刮剥得白白净净的,冉金旺几个人抬着进厨房去了,民警们才渐渐散去。

就在蒲忠全他们指挥犯人杀羊的时候,彭家仲正站在监区背后的小山坡上,目睹了这一切,也隐隐约约地听明白了他们的对话,很想走下去马上宣布撤掉蒲忠全的监区长职务。他压抑住徘徊在内心的怒火,深深地呼吸,试图使自己冷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这种努力是徒劳的,看来今天是不能到监区去了,他自己都不敢肯定如果此时下去,会作出怎样的激烈的反映。就算此时把火压下去了,一会儿蒲忠全热情地请他吃偷来的羊肉,他能吃得下去吗?他能保证那时候的情绪还很稳定吗?于是,掉头就往山下走。

走了一阵,要快到岔路口的时候,一阵歌声隐隐约约地传来,虽然听不清唱的什么,但是调子很熟悉,他一边走,一边仔细听,越听越纳闷,越听越吃惊,原来有人在唱一首所有罪犯必唱的歌,至于歌名,他也还不清楚。对于这首歌,他自从到双河监狱上任以来,每到一个监区,都能听到罪犯们嘹亮地在唱,耳濡目染,他现在也能哼上几句。

但是唱歌的人不是罪犯,咿咿呀呀的童声表明唱歌的人是个孩子。

彭家仲加快了脚步,在通往四监区的公路和乡村公路分岔处,一个约莫4、5岁的小女孩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玩耍,时而或哼或高声唱几句这首囚歌,童音清脆无邪,让寂寥的山林顿时充满了朝气,只是这样一首囚歌从小女孩的口里唱出来,显得很是不伦不类。他走近一看,原来小女孩正在摆弄几个大蜗牛。

小女孩也发现了他,抬头望了他几眼,继续哼唱着,并不怎么怯生。

彭家仲发现,虽然她头发有点凌乱,衣服很破旧,脸色黝黑,打着一双赤脚,小脸蛋和头发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泥巴,但是她并不像附近农家的孩子,便蹲在她面前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我叫小小,我在这里等我爸爸。”小小抬起头又看了他一眼,随即低头继续摆弄那几个蜗牛。“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吗?”“这里是我家,我爸爸是警察,怕什么呀?”小小用手指指四监区的方向,骄傲地说,“我家就在那边。”

小小的话勾起了彭家仲的好奇心,问:“你等你爸爸呀,爸爸去哪里了呢?”“爸爸到场上去给小小买棒棒糖去了,哎呀!”小小惊叫一声,原来她的一个蜗牛掉在石头旁边的灌木丛里面去了。她利索地跳下石头,就要去寻找。

那灌木丛的外边就是一个很陡的山坡,彭家仲一把拉住她,把她抱上石头,说:“别去,危险,叔叔帮你找。”

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蜗牛找到,递给她后,一边拍打身上的水滴和枯草的残片,一边问:“小小,这是一首什么歌?怪好听的。”

小小甜甜地笑,说:“谢谢叔叔……这是《逃跑无出路》,你喜欢听?那我唱给你听。”接着,她高声唱了起来,“‘逃跑无出路,逃跑无出路,逃跑是继续犯罪走绝路;全国人民觉悟高,哪里有你藏身处,危害人民犯了罪,改恶从善才是光明路,悬崖勒马尚未晚……’”

彭家仲有点心酸,监狱民警的子女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等小小上气不接下气地唱完,彭家仲使劲地拍拍手,连声说小小唱的好,然后问:“是你爸爸教你唱的吗?”“不是,是跟那些光头叔叔学的。”

彭家仲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你是说是那些罪犯……是那些坏人教你唱的?”

小小站起来,不满地撅撅嘴,说:“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对我可好啦!”

彭家仲的心一下子沉重了很多,又问:“他们被关在牢房里,你怎么能进去?你不能进去,他们怎么会教你唱歌呢?我不信。”“谁说我不能进去?我天天都进去跟他们玩呢。”小小有几分得意,说,“不用他们教,他们天天都在唱,我就学会了嘛。”

按照法律规定,民警子女是绝对不允许进入监管区的。彭家仲想起前几天还看到司法部关于某监狱罪犯将进入监管区玩耍的一个民警的小孩劫持为人质的通报,他不禁打了几个寒战。

其实,在双河监狱像这样的严重违规问题很多,找罪犯干私活甚至把警服交给罪犯洗的、民警的家属甚至女性民警职工到监区罪犯洗澡堂洗热水澡的、叫罪犯给子女辅导功课的、给罪犯捎书带信的、女性民警直接管理罪犯的、工人行使警察职权管理犯人的,如此等等,在这些方面都出过事,有些还是很严重的监管事故,一个又一个的案例使他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但是其他班子成员却似乎并不上心,都见惯不怪一般。他跟王福全和马洪扣分别都交换过意见,想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地整改,规范执法行为,但是就连马洪扣这样坚持原则的人都认为积重难返,不能操之过急,加之他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半途夭折,只好暂且将此事搁置下来。但每每看到这些违法违纪现象,他作为监狱的最高行政长官,却无能为力,心里不由得涌出无限的悲凉来,他才明白什么叫守着“火山口”、“炸药库”。不过,更让他感到悲哀的是,他每天一来到办公室,忙忙碌碌所处理的日常事务几乎都是生产和经营方面的问题,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他究竟是监狱长还是厂长,或者说他究竟是执法管理者还是生产组织者……“叔叔,你是不是生病了?”小小见他发呆,担心地问,接着又说,“你别怕,我们那里有个光头叔叔是医生,听爸爸说还是省城医院的大医生呢。”

小小的话打断了彭家仲的沉思,他摸摸小小的头说:“叔叔没有病……”

小小哦了一声,又开始哼《逃跑无出路》。

彭家仲问:“小小,你还会唱其他歌吗?”

小小摇摇头,说:“会几首,是阿姨们教我唱的,不过,我都唱不完,只有这首我唱得完。”

小小的话像一把刀子,刺痛了他的心,良久又问:“你妈妈呢?难道你妈妈没教你唱歌吗?”“我没有妈妈……”小小的情绪一下子低落起来,坐在石头上,双手托腮,怔怔地望着西边快要落山的太阳出神。

彭家仲爱怜地拍拍她的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妈妈跑了,不要小小了……妈妈……”小小喃喃地说了几句,突然仰起头,眼泪汪汪地望着彭家仲,“爸爸说妈妈跑到青州去了,叔叔,青州远吗?”

彭家仲的心更沉重,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小女孩。

这时,小小却欢呼雀跃起来,指指山下,说:“爸爸回来啦……”

顺着小小所指的方向,彭家仲隐隐约约望见一辆摩托车在弯弯拐拐的山路上像蜗牛一样爬行着,过了好一阵子,小小的爸爸才来到他们跟前。

小小的爸爸跳下车,取下头盔,先跟彭家仲打了个招呼,然后蹲下来把小小搂在怀里,从衣袋里拿出一个棒棒糖,慈爱地说:“小小,爸爸还得送这位叔叔下山,你在这里等我呢还是自己先回家?”

彭家仲大吃一惊,原来小小的爸爸就是送他上山的摩的师傅。

小小麻利地将棒棒糖拆开,放在嘴里美滋滋地吮吸着,说:“我在这里等你。”

小小的爸爸跳上摩托车发动起来,对彭家仲说:“我们走吧。”

彭家仲看看小小,说:“还是叫她回去吧,这里很不安全。”“都习惯了,没事的。”

由于路况的原因,摩托车比上山还要慢。小小的爸爸一边开车一边说:“你看到人了吧?我叫李家兴,就住在四监区,以后来探监还是坐我的车,要得不?”

彭家仲说:“你是管教干部,警察啊,收入应该很高呀,怎么还开摩托车挣钱呢?”“收入高?那是你们外头人想当然的,高啥子哟,一月就5、6百元钱,要是真有你们那么高,我老婆也不会扔下我们爷儿俩跑了……”李家兴叹息,没有再说下去。“哦?”彭家仲无语,想了想,问,“你作为一名公务员、监狱警察,却开摩的,你们单位不管你?”“管?我凭自己双手挣钱,又没有违法乱纪,我违反了哪一条?他们管得了吗?”李家兴说完,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叹息,“你们外头人一听说警察下班后开摩的挣钱,都不可思议,是吧?唉……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彭家仲沉默了,如果没有很特殊的原因,他知道李家兴是不会来开摩的的。他很想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但是李家兴突然打住话题,他也不便再问,以免剥夺了这位单亲爸爸作为人民警察最后那一丁点儿尊严。

漫天的晚霞把远山近水染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色调,静谧的山林透出几分浪漫,在绚丽的霞光中,彭家仲给李家兴100块钱,不等他找零,就拐进小巷里大步而去,消失在李家兴的视线里。

一夜无眠。

第二天,彭家仲刚进办公室,就叫熊晓戈给他把《逃跑无出路》的歌词找来。“逃跑无出路,逃跑无出路,逃跑是继续犯罪走绝路;全国人民觉悟高,哪里有你藏身处,危害人民犯了罪,改恶从善才是光明路,悬崖勒马尚未晚,亲人期盼莫辜负;四化建设无限好,莫把青春再虚度,四化建设无限好,莫把青春再虚度。逃跑无出路,逃跑无出路,逃跑是继续犯罪走绝路,逃跑无出路,逃跑无出路,逃跑是绝路。”

读着读着,他模糊的视线里,小小的身影挥之不去。

过了一会儿,熊晓戈进来提醒他去开生产调度会,他点点头,吩咐熊晓戈马上去把顾卫国和常佳微叫到他办公室,又给分管生产的杨志刚打了个电话,说上午他临时有事情要处理一下,叫他主持生产调度会就是了。

政治处主任顾卫国和组织科科长常佳微匆匆赶来,刚坐下,他就说:“四监区监区长蒲忠全指使罪犯偷老乡的山羊,与罪犯称兄道弟,作为领导干部,不关心民警疾苦,你们说按纪律规定应当给予什么处分?”

熊晓戈给顾卫国和常佳微倒了一杯水,便退出监狱长的办公室,刚好走到门口,听到彭家仲这么说,心头一惊,迟疑了一下,立即闪身出去。

第七章

初秋的晨曦拖着长长的尾翼,拽着一片片湿淋淋的白雾,在山林里轻纱一般地荡漾,突然一阵高亢的歌声传来,惊醒了犹在酣睡的大地。

歌声也惊醒了正在酣睡的李小小,因为那歌声在她出世的那一刻起,一直伴随着她,每天早晨,她总是在这首《逃跑无出路》的歌声中醒来。她轻轻地跟着哼唱,唱完了,又侧身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又进入了梦乡。

歌声也把蒲忠全吵醒,他昏头昏脑地坐起来,含混不清地骂了一句,又倒在床上,将被子捂在脑袋上。一只鸟儿放开嗓门,在蒲忠全窗子外的榆树上啁啁啾啾地唱歌,蒲忠全吼了几声,那鸟儿似乎没有听见一般,依然在使劲地唱,仿佛在呼唤它的终身伴侣。

榆树长在他住的平房的下方的山坡上,树冠仅仅略高于窗户。蒲忠全从床上跃起来,拉开窗帘,随手将桌子上半杯白开水朝树上泼去,随即从茂密的树冠里一前一后飞出两只鸟儿,转眼就消失在山林中。“妈的,老子还没有老婆呢,卖弄个啥?”蒲忠全认为一定是一只公鸟正在泡一只母鸟,心里很不平衡地乱骂,但他马上又笑起来,跟两只鸟较什么劲儿?呀,今天不是约定去尚庆镇相亲吗?他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麻利地洗漱,换衣服,然后哼着小调出门。

刚走几步,一盆水突然从一间屋子里泼出来,蒲忠全连蹦带跳地躲闪,差点泼了他一身,他连忙左右看看上个月托人在青州市买回来的夹克衫,“还好……”他幸庆地抱怨了一句。

这时,王亚敏探出头来,正要道歉,却发现他穿着崭新的蓝色夹克,不由得“咦”了一声,说:“好久买的这件衣服?”

在王亚敏的记忆中,几乎没有看见过他穿过便装,不管严冬酷暑,都是清一色的警服。“怎么样?帅吧?”蒲忠全拍拍夹克说。“切,好难得哟!坦白从宽,说,今天你要去干什么坏事?”王亚敏穿着低胸的碎花布裙子,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提着洗脸盆,靠在门房上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蒲忠全瞄了瞄她身上敏感的部位,说:“坦白从宽,牢房坐穿……你穿得这么性感,想腐蚀我的革命意志呀?我还是闪了为妙。”

说完,他扭头就走。“哈哈……”王亚敏一把抓住他,又上上下下地一阵猛瞧,弄得蒲忠全很不好意思,左右撇着脸躲闪她的目光。王亚敏看着他那窘样,开心地笑,松开手,说:“莫不是去相亲?不过,你这副打头,恐怕找不到有品味的姑娘……”

这可是他最值钱的衣服啊,蒲忠全愣愣地问:“怎么说?”“嘿,你先说你到哪里去相亲?”“尚庆镇……”“你想当一辈子山大王?难道再等几年都不行?”王亚敏脱口而出,又似乎发觉声音有点高,下意识地捂住嘴巴,然后前后看看,确信没人,松了一口气。

蒲忠全知道她的意思,四监区距监狱机关9公里,距尚庆镇只有3公里,从监狱机关沿山脚往尚庆镇还要远些,如果找一个那里的姑娘成家,他不可能将家安在四监区,更不可能安在监狱机关或者附近的监区,只有安在尚庆镇,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家庭,他最好的选择就是一辈子在四监区这山上工作。“山大王就山大王吧,只要能活得轻松自在一些……”

蒲忠全嘴上虽这么说,但神情还是有些黯然。说完,他转身大步而去,王亚敏在后面喊,绿色的上衣与黄色的警裤很不协调的,你还是换一条便裤吧。蒲忠全好像没有听见一般,转眼就消失在平房墙体的拐角处。

王亚敏久久地望着他消失的墙角,心里很不是滋味。

谁想在这个“世外桃源”生活一辈子啊?就是以后调到其他监区哪怕是离监狱机关有60多公里之遥的五监区,那又怎么样呢?日子还不是要过?双河监狱社会统招的大专毕业的就很少,像蒲忠全这样的本科生掰着手指都数不出来几个,按理说,应当是国宝级的,不存在找不到对象的问题。然而,就是没人看得起蒲忠全,刚报到的时候,还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的条件说来也不算高,就是要对方有份工作,家庭的经济条件好一些。他清楚地记得给他介绍的第一个对象在监狱医院当护士,虽说是工人身份,但她老爹是个科长,还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第一次见面后都很满意,但是蒲忠全把自己家里的情况如实介绍了后,对方一家人都沉默起来,那尴尬和令他窒息的场面好长一段时间都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时常隐隐作痛。后来被分配到四监区,还是有热心人给他介绍了几个对象,只不过对方的条件越来越差,到最后甚至是待业女子,蒲忠全除了要自己养活自己外,还要咬紧牙关帮助老家的父母还债,哪能再去养活一个没有工作的啊。

在那些漫长寂寥的岁月里,蒲忠全还是有关于美丽浪漫爱情的回忆。

在参加工作的第二年,秋天,回老家的路上。

蒲忠全回趟老家很麻烦,天不亮就要去双河镇乘汽车到青州市,再转车去老家的县城,而且必须在下午2点以前赶到,否则就只有在县城住一晚上,要等到第二天下午2点了。那一次从青州市到县城的汽车在路上堵了20分钟,他一下车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到售票窗口,买了票,立即又到检票口检票,走到车门口时候才松了一口气。

哪知这神经一放松,问题就来了,原来他早就想尿尿了,如果再不上厕所,恐怕车子开出车站不到10分钟他就要尿到裤裆里了。他看见车门前有一个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旅行袋往她面前一放,说帮我看一下,我上个洗手间。那女子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跑到候车室了。等他跑回来时,那女孩还站在车门口等,她把旅行袋交给他,就走上班车。蒲忠全晃眼瞄了那女孩一眼,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他有些奇怪,正在脑海里飞速地搜索,司机催促他上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连忙放好旅行袋,上车找座位,令他很惊喜的是,他和这个女孩竟然是挨着坐。

车厢里乱哄哄的,虽然都是本乡本土的,但是蒲忠全一个都不认识,唯一让他眼熟的是那些村民们黝黑黝黑的皮肤、额头上饱经沧桑的皱纹和浑浊的眼神,还有弥散着呛人的旱烟和臭汗味……蒲忠全侧头想对那女孩说一声谢谢,可当他的目光在女孩的身上划过时,先前那种异样的感受又升腾起来,眼前这位女子,眉清目秀,宛如出水芙蓉,在这车人里尤显得那么超凡脱俗,令他回想起读初中回家的路上,走累了,就坐在悬崖上望着天上朵朵白云,妄想七仙女的妹妹从朵朵云彩中翩然而至……对了,她,这位在这辆破车里的仙子,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怎么连一声谢谢都没有?”

蒲忠全恍然从美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的目光是多么的呆滞,这种目光停留在一个美丽的女子的脸上,如果是他管教的罪犯,他会毫不含糊地扣他的改造分,外加面壁2个小时,或者犒赏10警棍,因为这个罪犯不仅亵渎妇女,严重违反监规纪律,而且充分暴露了他劣根很深,如果不加以矫正,难以改造成社会主义的守法公民。他有些脸红,急忙把目光收回来,语无伦次地说:“谢谢谢谢谢谢……”

那女子嫣然一笑,说:“你就不怕我把你行李拿走?”“你会吗?”蒲忠全又看了她一眼,依旧在脑海里搜索,期望在记忆中能找到一些线索,哪怕是一些记忆的残片也好。“这次不会,下次我一定拿走。”她语气很肯定,让蒲忠全很错愕。“我们?我们……在哪里见过?你是……”蒲忠全又变得语无伦次,又转头看她,发现她也在看他,于是连忙回避她的眼睛,还是努力地用眼角的余光扫描着她。“蒲忠全,你没有变,还是那样衣服,还是浅平头,还是那种不知所措的笑。”她注视着蒲忠全轻轻地说。“啊?”蒲忠全镇定下来,转头打量着她。“看来,你认不出我来了……”她似乎有点伤感。“林楚?”蒲忠全突然惊叫一声,一下子把很多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林楚笑靥如花,说:“看来你良心未泯……”

林楚是他初中同班同学,在那个情窦初开的青涩岁月里,他爱躲在远处偷偷地看她的美丽,但是3年里,却没有说过一句话。后来,各自上了高中,他在县城的重点学校,她在镇上的普通高中,再后来,她渐渐在记忆中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影子,时断时续,像丢在风中的纸屑……“我还是原来的我,没变。”他嘴角微微地上翘,看着她坏坏地笑,“我不敢变,我怕啊!怕你会认不出我来。”“真的没变啊!口音没变,但是没有了羞涩,还甜言蜜语、油嘴滑舌,老实交待,有多少个单纯的女孩被你坑蒙拐骗了呢?”她的眼神闪烁,脸上流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表情。

这种表情让他感到很愉快而放松,10年,相隔10年了,这10年里有太多的话题,在不知不觉间,车子已经到了镇上。

蒲忠全知道他俩的邂逅要结束了,她住在镇上,她要下车了。

她说:“我要下车了……”“嗯……”蒲忠全机械地点头,此时心里突然很乱,不敢看她一眼。“那,我走了哦……”“嗯。”蒲忠全还是机械地应答一声,依然不敢看她。

直到她站起来,他才把目光锁定在她的背影上。她没有没有回头,走下车,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心里空落落的,落寞地蜷缩在椅子上。在车子发动的那一瞬间,林楚突然从外面扔了一个东西进来,然后朝他挥手。

他愣愣地看着她,忘记了挥手。

只是把她扔进来的那团纸一样的东西紧紧地捏在手心里。

车子离开了镇上很远了,他才把手摊开,是一张被揉成团的一块钱的纸币,纸币上,写着她现在的工作单位和联系地址。

她高中毕业那年没有考上大学,托熟人在他就读的重点高中校复读,第二年考上了一个专科学校,毕业后分配到青州地税局工作。对于蒲忠全所在的四监区来讲,青州市就是他心目中的大城市了,自从到山上报到放牛后,他唯一的奢望就是能回到山下的小镇上的监狱机关或者散落在机关附近的监区工作,压根儿就没有奢望再回到城市生活工作,想都没有想过在青州这样的城市找个媳妇。蒲忠全犹豫了又犹豫,在返回单位的半个月之后,他还是给林楚写了一封信。从此,他和她之间开始了信件的往来,从每月一封到每半月一封,再到每周一封,后来几乎没隔两三天他都要收到林楚的来信。在山上寒冷的冬天,在每一个寂寥的夜里,给林楚写信成了他最充实最快乐的一件事情。

那是参加工作以来,迄今为止渡过的最快乐的冬天。

一切似乎已经水到渠成,林楚多次提出要来他单位看看,也想看看监狱是个什么样子,蒲忠全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他要等待第二年春天山上映山红沸沸扬扬地盛开的时候,那是四监区最美丽的时节,他才敢让这位心中的仙子来。

诚然,林楚看见了团团簇簇的杜鹃花,领略了飘渺如仙境一般的四监区。然而,青青的草和满山的野花的香,还有沁人心脾的山风,被夜晚的单调无情地抹杀了。林楚在王亚敏的房间里一夜未眠,第二天眼睛红红的,对蒲忠全说:“把工作辞了吧,跟我去青州。我有固定工作,你随便去找份工作,就算一年半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的收入完全可以供我俩开销。”

蒲忠全沉默了。

一个月之后,林楚打来电话,问他想好了没有,蒲忠全依然沉默,从此,他们之间的通讯又开始时断时续,到后来又失去了联系。

谁不想去城市生活啊?蒲忠全不是不想离开这里,但是每次回家,看到才50岁的父母又苍老了许多,还起早摸黑地干着农活,心头总有说不尽的酸楚。他们家三兄妹,弟弟在上大学,妹妹在读高中。为了3个子女读书,家里已欠债3万多元。在现阶段,他的工资是维持家里人温饱的主要收入,他实在不敢冒险,监狱是他、也是他们家最后的屏障,要是他没有了收入,这个家恐怕就难以维持了。记得刚参加工作的那个冬天,妈妈给他送了一些米来,上百斤的大米啊,下车后妈妈舍不得1块钱坐摩的,硬是背着,辗转找到了他。第二天,妈妈就要赶回去,说家里农活太多,他爸爸一个人忙不过来。蒲忠全从自己留的150元生活费抽出100元给她。后来听妈妈说,好多年身上没有揣过这么多钱了,又走那么远的路,怕掉了或者小偷偷了去,就把钱放在脚底,外面穿着袜子,提心吊胆地回到家里,取出那一百块钱一看,百元钞票有一面被磨掉了一半,只好到信用社去换,结果只兑换了70块,心痛了好久……

妈妈的讲述带着一种幽默和自嘲的轻松,蒲忠全却听得酸酸的,从和林楚又失去联系后,他找对象的唯一条件就是能先借给他2万元钱,把家里的帐还上大部分,让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的父母减轻一点心理压力。

当然没人愿意嫁给这样一个家庭了,渐渐地,人们似乎把他给忘记了,很多人压根儿就没在意在那座高高的山林中还窝着一个找不到对象的大学本科生。

直到去年冬天,魏德安找到王福全叫嚷着不当这个监区长,说自己在山上呆了大半辈子,也让他到山下享享福。王福全说你下来职位不好解决。魏德安说我都快退休了,还要什么职务啊!只要党委调我回狱部,我不要什么职务。王福全没法,只好把他安排在一监区,保留正科级。一监区也觉得不好安排工作,于是就叫他自己选,随便他想干哪个岗位。魏德安说我守门吧。就这样,双河监狱历史上出现了第一个正科级内看守。在王福全的坚持下,蒲忠全被破格提拔为监区长,他一下子又跃入了人们的视线,要知道,在双河监狱的历史上,能从分队长一下子被提拔为监区长,仅蒲忠全一人而已。很多人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王福全为什么要帮蒲忠全?要说王福全收了他的什么好处,就凭他蒲忠全那窝囊穷酸相,也拿不出几个子儿来。人们前后联想起来,认定王亚敏看中了他,要不为什么要去四监区那地方,凭她还怕不能呆在监狱机关?前年调她去宣教科,她死活不去,不是为了蒲忠全为了什么?

当包括熊晓戈在内的一些平常和蒲忠全要好的人三番五次询问他的时候,他总是笑而不答,而王亚敏呢?也是笑而不答,于是,蒲忠全一下子身价百倍,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热情地接待。

顾卫国和常佳微都吃了一惊,这几条都是可轻可重的,都摸不清彭家仲究竟什么意思,但是可以确信一点的是,他至少掌握了蒲忠全偷山羊的证据。顾卫国虽然虽然一直不相信什么传言,但是涉及到了王福全,人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老爷子既然那么下力气地帮助蒲忠全当上了监区长,他不得不三思而行了。顾卫国最爱读一个叫《刺猬与狐狸》的古希腊寓言故事,说的是狐狸设计了无数复杂的策略,偷偷向刺猬发动进攻。但每一次刺猬都蜷缩成一个圆球,浑身的尖刺指向四面八方。狐狸行动迅速,皮毛光滑,脚步飞快,阴险狡猾,看上去准是赢家。而刺猬则毫不起眼,遗传基因上就像豪猪和犰狳的杂交品种,它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整天到处走动,寻觅食物和照料它的家。尽管狐狸比刺猬聪明,但是在实际中屡战屡胜的却是刺猬。其实,人也可以划分成两种基本类型:狐狸和刺猬,狐狸虽然很狡猾,但是思维是凌乱或是扩散的,从来没有使它们的思想集中统一过。而刺猬则把复杂的世界简化成单个有组织性的观点,一条基本原则或一个基本理念,不管世界多么复杂,刺猬面对所有的挑战都会蜷缩成一团,这就是 “刺猬理念”。刺猬理念强调深刻思想的本质是简单。达尔文的自然选择思想——物竞天择,爱因斯坦之于相对论——E=MC2,亚当·斯密的劳动分工——“看不见的手”等等,他们正是运用“刺猬理论”将复杂的事件简化了,才揭示了这些有价值、重大的规律。在工作生活中何尝不是如此呢,以不变应万变,不管多么复杂的局面和事情,只要会装,装傻、装哑巴,甚至装疯,把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就是胜利。正是基于这样的思想,他装做沉思的样子,不吐一个字。

常佳微可没有这般城府,她想了想,憋不住了,大着胆子问:“彭监,你说蒲忠全不关心民警疾苦,是不是指李家兴在镇上开黑摩的的事情?”“对,就是这事,一个国家公务员,监狱人民警察,居然困难到开黑摩的挣钱,我们且不说什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些大话,但是扶危济困这些最起码的良知都没有了,这样的人还能当领导?”彭家仲很气愤,敲击着桌子说,“我们监狱出了这样的事情光彩吗?”

常佳微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彭监,李家兴这事情我们都知道……”“噢?”彭家仲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便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家兴是顶他父亲的班在监狱当工人,后来转干。他父亲有严重的风湿关节炎,行动很不方便,退休前连走路都非常困难,退休后就回老家同他母亲住,好有个照应。一家人的生活主要靠他的工资和他母亲种地艰难维持。前些年,他母亲在干农活的时候摔倒,小腿骨折,他又没有其他兄弟姊妹,只好把父母接到单位上来。他妻子在水泥厂上班,收入微薄,两人的收入加起来还不到900元,却要维持5个人的生活,日子过得相当拮据。他妻子在去年冬天不辞而别,至今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是传闻说在青州,把一个5岁的孩子和两位老人丢给他。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借钱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轮休的时候在镇上跑跑车挣点钱。其实呢,在我们监狱因家庭困难而干点其他事的人很多,比如向农民要一块撂荒了地来种的、养鸡养鸭甚至养猪的、在路边卖油茶油条的、在监狱门口擦皮鞋的、拾破烂的等等,所以我个人认为李家兴去跑跑摩托也没有什么的,只是,他选择在党委宣布蒲忠全任四监区监区长那天开始去开摩的,而且是穿着警服在镇上揽客,把原本很平常的事情弄得复杂了,一下子轰动了整个监狱,并且在当地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影响很不好。当时,王书记和汪庆书监狱长,哦,对了,还有顾主任,都很生气,要严肃处理……”说到这里,常佳微突然打住,转头看看顾卫国,因为当时是他牵头调查这件事情的,她觉得还是让他来说要好些。“喔?”彭家仲本来是靠在椅子上的,这时直起了身体,显然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顾卫国知道他不得不说话了,只好接着说下去:“嗯,是这样的,当时我们觉得,且不说李家兴这种行为是对党委的挑战,但是严重损害了监狱形象,在社会上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汪庆书要求我牵头调查核实有关情况,严肃处理。第二天我们在外围把情况核实了才去四监区找李家兴本人,李家兴承认开摩的挣钱,但是坚决否认穿警服揽客,并且很强烈地强调,如果监狱就凭几个人的口述就给他处分,那么他就要上厅局申诉,必要时提请行政复议。当时我们监狱正处在省级现代化文明监狱验收的关键时候,汪庆书也怕此事扩散到上面,就不了了之。”“这里面还有一些情况,恐怕连顾主任都不是很清楚……”常佳微突然插话说。

彭家仲和顾卫国一齐看着她。“李家兴第一次在镇上跑摩的确实是穿着警服揽客,他的这种逃避处罚的辩词是蒲忠全教他的。”

彭家仲和顾卫国交换一下眼神,都很不解,蒲忠全应该配合监狱严肃处理李家兴才符合常理,可是……

常佳微看看两位领导的表情,心里略微轻松了一些,继续说:“蒲忠全为什么要帮他开脱呢?主要是他了解李家兴的家庭生活确实很困难,他到镇上去跑摩的并不知道那天监狱要去四监区宣布班子,并不存在有的人所说的是出于对监狱党委的决定不满或者对蒲忠全本人有意见。蒲忠全没有强行命令他不准跑摩的,只是要求他注意形象,还给他划了几块地让他种些庄稼蔬菜什么的,轮休的时候还经常帮着他种地。把他家列为监区重点救济对象,特许他可以在监区食堂每一顿免费打两个人的饭菜……当然,这些事情也是我后来逐渐了解到的。”

彭家仲问:“顾主任,监狱没有给予救济吗?”“彭监,像李家兴这种情况的还有几十户,鉴于监狱的财力状况,也只能把他列为特困民警职工困难补助范畴,到过年的时也就是100到200元的困难补助,说实话,这点钱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所以解决像李家兴这样的家庭的困难,历来都是依靠监区,也只能依靠监区自己解决。李家兴算是解决得比较好的了……”顾卫国有些无奈地说。“是啊,监狱从开始建立的那天就先天不足,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很差,而自改革开放以来,监狱的收入逐渐同地方上的公务员拉开了距离,工资的涨幅与物价上涨指数不成正比例,民警职工的子女上学、就业、就医、成家都面临着很多困难,而这些问题又因为地理环境的限制,监狱自身是不能解决的。每年都有优秀的民警和技术工人流失;我们的民警职工的女儿嫁给满刑的犯人是很普遍的事,甚至还有女民警与满刑的犯人私奔的,我统计了一下,这10年来,我们监狱女民警跟满了刑的犯人跑到城市里去的就有4人之多……”常佳微有些激动,声调有点不规则的颤抖,给人一种悲凉的感染力。

彭家仲眉头紧锁,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顾卫国和常佳微:“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

他抓起茶杯,咕嘟咕嘟地大口喝水,直到把满满一杯子水喝得精光才缓缓地放下杯子,低头定定地看着桌面出神。“彭监,我可不是在危言耸听……我们政工思想分析调查表明,我们的民警有90%的人没有职业荣誉感。这几年监狱都想引进一些人才,但是来的人很少。监狱也出台了一些激励措施,动员在职民警参加自考或者党校学习,但是继续深造的人寥寥无几,目前监狱有专科以上文凭的不到民警人数的10%,有本科文凭的更是凤毛麟角了。”常佳微给他接了一杯子开水,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忧郁地说。“从大专院校来的有几个?他们在什么岗位上?”彭家仲心头泛起一阵凉意,问。

顾卫国说:“监狱从大专院校引进大专以上学历的毕业生是从熊晓戈他们回来的那年开始的,到现在共来了11名大学生,凭关系调走了4个,什么都不要的走了3个,到目前只留下了4人,一个得了精神病,有2个是本监狱子女,王亚敏和熊晓戈,王亚敏是王书记的女儿,在四监区任管教内勤;最后一个就是任四监区监区长的蒲忠全。究其原因,不外乎是环境太恶劣,收入偏低,上面有政策的补贴没有到位,加之我们很多民警认识上存在误区,认为劳改队的工作很简单,只要把罪犯管住跑不掉就行了,甚至认为只要能数数字就可以当监狱警察了,学习风气和氛围不浓,也影响了我们年轻民警继续深造学习的积极性。”

彭家仲依然定定地盯着桌面,没有说一句话,良久,才摆摆手示意他们去忙自己的事情。

熊晓戈走出彭家仲的办公室,立即给四监区值班室打电话找蒲忠全,值班室的民警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给他回电话说蒲监星期六星期天值班,今天补休,不知道去了哪里。熊晓戈又说找王亚敏,值班民警说刚才我在管教办公室没有看见她,要不要我再去找找?熊晓戈立即放下电话,一路小跑到镇上叫了一辆摩托车,直奔四监区。在四监区大门口刚下车,就远远地看见王亚敏带着一个犯人出来。他撒腿朝她跑去,边跑便问:“蒲忠全在哪里?”

后面的摩的司机叫嚷起来,熊晓戈才意识到忘记给他钱了。“咦?!今天是什么风把大秘书给吹上山来了呢?”王亚敏夸张地前后左右张望,然后嘻嘻地笑,“是不是在家里又受了老婆的欺负,找‘蒲二小’诉苦来了哟……”“说真的,别开玩笑,蒲忠全去了哪里?”熊晓戈有些着急。

王亚敏看了看他的表情,估计真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问:“发生什么事情了?”“这……”熊晓戈有些迟疑。“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自己找去。”王亚敏哼了一声,说,“张景然,我们走!”

熊晓戈连忙拦住她,把她拉到一旁,低声说:“彭监要处分他……”

王亚敏立刻转身对张景然说:“你先回去,下午我叫你。”

张景然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地往回走。

熊晓戈目视张景然走远,才说:“彭监对女民警直接管带罪犯很反感,估计要开始整顿了,你以后别再带了,小心点。”

王亚敏心里掠过一丝慌乱,脸上有些烫,忙岔开话题:“先不说这个,蒲忠全究竟出什么事了?”“你们最近是不是又偷了老乡的山羊?”熊晓戈没有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满脑子只是蒲忠全的事。“这……好像有几只吧,反正都吃了两回了。怎么,又有人告黑状?”王亚敏吞吞吐吐地说。

熊晓戈责备她说:“你也是,也不管管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熄灭了,彭监正烦着呢,怎么这时候……”“嘿,怕什么?又不是没人告过我们!四监区搞这个事儿,又不是从蒲忠全当了监区长才开始的。”王亚敏不以为然地说。“这回可不一样,听彭监的口气,怕是抓到了真凭实据了,我担心弄不好蒲忠全真要挨处分了。”熊晓戈一脸忧郁,说,“你快说蒲忠全到哪里去了,得尽快通知他。”

听熊晓戈这么一说,王亚敏也急了,脱口而出:“他去尚庆镇相亲去了。”

话刚出口,王亚敏就后悔了,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瞄瞄熊晓戈,果然,熊晓戈正以一种不可捉摸的眼光盯着她。“走吧,我们去找他。”王亚敏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大步流星地走。

熊晓戈跟了上来,紧紧跟在她的后面,默默不语。王亚敏也沉默着,除了偶尔的几声鸟儿的叫声以外,就只有他们两人沉闷而急促的脚步声。一条蛇从王亚敏的前面窜过,吓了她一跳,脚步一下子凌乱起来,最后站在那里,朝前张望。熊晓戈抢在她前面,加快了脚步。就这样走着,王亚敏受不了这沉重而压抑的气氛,说:“这荒郊野外的,你还是说一句话呀!”“蒲忠全不是和你在恋爱吗?”熊晓戈头也不回地问。

王亚敏明显感觉到他的语气有些不对,似乎认为这件事又是她的错,她小姐脾气又上来了,执拗地说:“你怎么就认定我们在谈恋爱?切!你知道去尚庆镇的路,自己去吧,我不想走了。”

熊晓戈好像没有听见她说话一般,依然疾步而行,接着开始小跑起来。

王亚敏心里突然有点失落,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望着天边的几朵白云出神,往事像电影一般浮现在脑海里。

王亚敏开始对张景然的关注,源于在青州市公安局工作的同学杜萌。3年前的一天,他突然来双河监狱找熊晓戈、蒲忠全和她,说他接手了张景然的案子,要他们配合做做张景然的工作,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他这个案子同案犯的线索。

张景然破坏金融管理秩序罪,判处有期徒刑7年。

杜萌说他查阅并分析了张景然的所有卷宗,直觉告诉他这案子可能另有隐情,张景然很有可能是受害者,果真这样的话,张景然的案子有可能是冤案。但也只能将另外两名犯罪嫌疑人抓获归案后,才能真相大白,所以希望熊晓戈他们在不违背监管规定的前提下,尽可能地给他一些照顾,并做做工作,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尽快了结此案。在熊晓戈的协调下,张景然从五监区井下破例调到四监区,由蒲忠全负责管教。

张景然来到四监区的当天晚上,蒲忠全把他叫到管教办公室谈话,由于是杜萌交待的,所以王亚敏也在场。

门开着,没有打报告,张景然直接走了进来,也没有坐在专门为服刑人员准备的小方凳子上,而是将一把民警工作坐的椅子挪了挪,坐下。东摸西摸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出一只烟叼在嘴上,又慢条斯理地摸出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仰头吐出一串串烟圈,旁若无人地看着那一串串烟圈飘散,才斜睨地看了看蒲忠全和王亚敏,然后双肘支撑在大腿上,弓着背吸烟。

王亚敏最看不惯犯人这种桀骜不顺的样子,正要喝斥,蒲忠全却朝她摆摆手,她只好将火气压住,恶狠狠地盯着他。

张景然很瘦,很黑,被刮得光光的头在有些明亮的电灯光下很刺眼,灰白相间的宽大的囚服套在他身上显得很不协调,从高处看他,他的身子几乎是蜷缩在椅子上,像一条刚挨了一闷棍的流浪狗,排斥着他身边的任何动静。王亚敏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恨,扭头看看蒲忠全,蒲忠全倒是很平静的样子,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沉默的气息在原本不大的管教办公室里扩散,继而演化成一种扰乱心智的沉寂。张景然似乎明显有些不自在,抬头看看蒲忠全和王亚敏,慌忙回避他们的目光,低头把烟掐灭,将剩下的约三分之一的烟放进上衣口袋里,又把身子略微抬高了一些,虽然依然是弓着的,但是看起来比先前要规矩一些了。“第十五条?”蒲忠全突然发问。“第十五条,需要进入警官办公室时,在门外报告,经允许后进入。”张景然“忽”地站起来。立正,脱口而出。“第三十四条!”蒲忠全没有等他有所反应,立即追问。“第三十四条,言谈举止文明,不讲粗话、脏话。”张景然又背了出来。

蒲忠全又不说话了,还是像先前那样看着他,并且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办公室马上又陷入刚才那种窒息的沉寂。

张景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他嗫嚅地说:“蒲政府……”“你下去吧。”蒲忠全突然说。

张景然一愣,随后闷闷不乐地走了。不过,这一次,他打了报告才离开。

待他走后,王亚敏走到蒲忠全面前,上上下下地审视,弄得蒲忠全莫名其妙,说:“美女,你知不知道,你这种眼神很勾人的……”

王亚敏说:“看不出来,平日里你懒懒散散的,没想到还真有办法,当年的放牛娃长大了。”“在山上打了这么些年游击了,多少也领会了一点老人家的理论了吧。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扰,肥的拖瘦,瘦的拖死……”蒲忠全有些得意地说。“去去去,又是那一套,拜托,来点有创意的好不好?”王亚敏数落道。

蒲忠全一本正经地说:“好啊好啊,就来点有创意的?”“说说看。”王亚敏以为他要分析刚才这个犯人的心理状态,兴趣盎然地催问。“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蒲忠全嘿嘿地笑。“你就在这里背吧,我去看星星了,哈哈……”王亚敏夸张地捂住鼻子,跑了。

第二天,王亚敏整理张景然的档案,发现在他的服刑记录中,除了自我总结,就没有任何值得让人对他产生好感的地方,民警的旁证,同改的证词,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他违反监规纪律,打架、怠工、装病、闹生活、不认罪、煽风点火……她又给五监区张景然所在的分队打电话核实他以前的表现,对方说档案里有,反正分队有什么异常情况,不用猜,十有八九与张景然有关。又说最近你留意一点,他在给外面一个女高中生写信,把那个女生骗得晕乎乎的,今年以来每个月都给他来信。

王亚敏把他的档案整理好,交给蒲忠全看,担忧地说:“你小心点,不要在你手里跑了哟……”

蒲忠全说:“嗯,那麻烦你亲自检查他所有的信件。”

果然,那位女学生这个月又来了一封信,信里全是争吵、冷战、心计、误会和嫉妒之类的江湖般的爱恨情仇,还夹杂着自怨自恋的情调。王亚敏把这封信拿给蒲忠全,问他是不是把这信扣下,要这么发展下去,这位女学生真要被张景然给祸害了。

蒲忠全却说:“给他吧,在这山上,一到节假日,你们几个警花一走,连个背红薯的女人都看不到,不要说他们,就连我都想女人。”

王亚敏呸了一声,红着脸跑开了。

然而,令王亚敏更觉得这个张景然无可救药的是看到他给那个女学生的回信。“我不想给你任何压力,也不想你对我有什么承诺。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每一棵树都会开花,不只是在春天里,一年四季,在该开花的时候,它自然会开;反之,在不该开花的时候开花,那是拔苗助长,没有力量的积蓄,一时的花俏换来的是永久的悔恨,就像我。每一棵树都会开花,那是它的本能,不为特别的人,也不需要特别的心情。当然,阳光雨露的抚慰滋润会让它开得更顺利一些,而风霜雨雪的侵袭也会激发它的潜能,比如说我们共同喜欢的腊梅……要相信自己是一棵开花的树,在没有长成开花的树的时候,多做些准备吧,别像我。”

整个信都是你呀我的,没有姓名,虽然文字优雅,但是充斥着暧昧的情调,王亚敏感到肉麻与恶心。她把信交给蒲忠全,蒲忠全也觉得有必要找他再谈谈。有了上次的交锋,张景然规矩了很多。蒲忠全问他为什么写信不落姓名,信封上也不写清地址。张景然说,侄女在读高中,怕她同学知道我这个身份;也担心这里的同改知道她的名字给她写信,所以没有写名字。她上高中后,思想上有些包袱,于是我经常写信开导她,现在的孩子逆反心理很重,又不能把话说得那样明白,所以只好很隐晦地开导。“蒲政府、王管教,你们认为坐牢对她会是什么光荣吗?”最后,张景然问。

王亚敏感到有点自责。

蒲忠全却问:“你的逆反心理重吗?”

王亚敏觉得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忙给他使眼色。

张景然低下头,沉默不语。

蒲忠全看看王亚敏,没有在乎她的暗示,继续问:“你入狱以来,有人来看你吗?”

张景然摇摇头,有些凄然。“想不想见见你的侄女?”

张景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蒲忠全。

蒲忠全朝他点点头。

张景然嘴角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

蒲忠全看着他说:“你也是一棵开花的树!”

停顿了一下,他就叫张景然回监房去。

张景然走了出去,走得很快。

王亚敏问:“你要去找那位女学生?”“是的,但是她是未成年人,必须征得她的父母同意,不知道行不行,试试吧。”“我也去。”王亚敏认真地说。

蒲忠全和王亚敏去了一趟青州市,通过杜萌很快找到了张景然的母亲和两个姐姐,考虑到他母亲尚在养病,只是说他们是受张景然的委托来看看老人家的,并说张景然在狱中表现很好,身体也不错,很快就要减刑了。老人很高兴,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张罗着叫两个女儿请蒲忠全他们吃饭,拿出自己平日里积攒的2000块钱,说两位为然儿的事辛苦了,也感谢平常的教育,我这老婆子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这1000元你们就拿着自己去买点什么东西,还有1000希望你们给然儿带去。

蒲忠全说:“这钱我们不能要,也不能带,你们去看张景然的时候再给他吧。”“大娘,监狱里不缺吃穿,就是有钱也花不出去啊,我看你还是留着吧。”王亚敏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你好好养病,不要担心张景然,他在里面很好,就是有什么事儿,还有我们呢,啊!”

两人把张景然两位姐姐拉到旁边,才把他在监狱的表现和对亲情的渴望详详细细地给她们讲了,希望她们去看看他,配合监狱做做工作。

两个姐姐说什么都不去,还说:“我们没有这个弟弟。”

蒲忠全和王亚敏很纳闷为什么她们不认这个弟弟,便询问原因。原来她们的父亲苦心打拼经营一辈子,才积累了一些资产,但是老人积劳成疾,刚过55就离开人世,按照老人的意愿,将文具生意交给张景然打理,哪知这小子正事不做,尽结交些狐朋狗友,交上女朋友后,把财务上的事情全部交给女朋友负责,而把两个姐姐晾在一旁。这次出事后,那女子几乎卷走了所有的现金,加之为了他打官司开支很大,公司不得不倒闭,几百万的家产就败在他手上。

二姐咬牙切齿地说:“最好死在里面!”

蒲忠全和王亚敏也不好再劝,只好无功而返。他俩商量还是继续做做工作,力争她们能谅解张景然,来监狱看看他,要不,估计他这辈子就这么毁了,最后商定每个月由王亚敏给他大姐写一封信,告诉张景然的改造状况,一个季度去青州抽点时间去青州看看老人家,随便也再做做两个姐姐的工作。

就这样一封一封的信按时寄出去,一趟一趟地跑青州,一年之后,大姐终于被他们所打动,便带上母亲和读高中的女儿,一同来到四监区看望张景然。

蒲忠全给监区长魏德安做了汇报,特别批准他们一家子吃一顿饭。在接见过程中张景然的母亲、大姐和侄女都泪流满面,但是他却没有一点眼泪,从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他有一点激动的样子。

蒲忠全和王亚敏感到非常失望,一年来的奔波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心头的心酸和委屈一下子涌动出来,王亚敏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眼眶里泪光闪闪。蒲忠全拍拍她的肩膀,默默地久久地眺望逶迤叠嶂的山峦……

送走母亲、大姐和侄女之后,张景然来到管教办公室,突然说:“蒲政府,我可以嚎叫吗?”“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要不违反法律。”蒲忠全一阵惊喜,连忙说。

张景然趴在管教办公室的窗户上大叫起来,声嘶力竭的嚎叫。

魏德安从警将近40年,什么事儿没有遇到过?什么类型的人没有见到过?但这种情景还是第一次碰到,他吓了一跳,给蒲忠全使劲地招手。

蒲忠全说你就一百个放心吧,我敢保证,从此以后,张景然一定是我们四监区表现最好的。

魏德安还是不放心,暗中召集警力在隔壁待命。

张景然一边叫,眼泪就象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刷刷往下淌。过了大约一刻钟,张景然终于停止了嚎叫,蜷缩在沙发椅里面,眼泪依然汩汩地往下淌。

张景然说,他心里气不顺,感觉很冤枉。他原本在青州市开了一家从事批发零售的文具公司,经营还不错。几年前的一天,他的一个生意上叫姚乐悟的朋友在他那里订购了13万的文具,第3天却一下子给他的帐户上打了313万,他连忙打电话询问姚乐悟是怎么一回事。姚乐悟解释说,一位朋友从广州来做生意,异地提款要手续费,本来想借我的银行帐户,但是恰好我忘记了自己的银行帐户,想到与你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了,于是就借用你的帐户过过路,广州的朋友催得急,就没有事先给你说一声。最后姚乐悟开玩笑地说,你不会不认账吧?要是那样,我可完蛋了,你给我313万的文具,那我可要跳楼了。没过几天,姚乐悟叫他将那300万转移到另外一个帐户上,也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来提那13万的文具。张景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客户好久提货,那是客户自己的事情,在生意中也经常遇到类似的情况。哪知两个月之后,公安局突然逮捕了他,说是涉嫌为走私分子提供资金账户洗钱。姚乐悟跑了,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他与姚乐悟之间的生意往来都是口头交易,没有签订任何合同,他又找不出其他证据证明这13万是姚乐悟来购买文具的款项。后来,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把姚乐悟没有提走的用来订购文具的13万元当成他帮助走私分子洗钱的酬劳,被认定破坏金融管理秩序罪,法院最后判处有期徒刑7年。他申诉,再申诉,在监狱里每天每月都在写申诉材料,投了无数份申诉材料,可是都石沉大海。他绝望了,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和兴趣。

张景然一边流泪一边说,蒲忠全和王亚敏认真地倾听者,并不时递给他纸巾。一个小时过后,张景然脸上的表情已经很轻松,给蒲忠全和王亚敏深深地鞠躬,说:“谢谢你们……”

说完,他打报告回监房。

蒲忠全说:“你现在去把冉金旺替换回来,他这几天腰疼的毛病犯了。”

张景然一下子木然地站在那里,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确认地问:“蒲政府,你的意思是让我单独一个人去?”“是的。”蒲忠全肯定地说。“你不怕我跑了?”张景然满脸的纳闷。

由于他的认罪态度和平常的表现,四监区一直把他列为顽危犯,是绝对不允许单独行动的。“你不是觉得你的案子冤枉吗?我不相信一个认为自己有冤情的人会傻到逃跑,那样的话,你以前的申诉不是白做了吗?”蒲忠全一阵大笑。

张景然没有笑,依然一本正经地问:“如果我以后还是认为我是冤枉的呢?依然不认罪呢?”“如果你觉得你冤枉,你尽管申诉,我们会给你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是,你要记住,我们是人民警察,绝对服从法院的判决,要不,这社会不就乱套了吗?所以,请你也要理解我们的工作。”蒲忠全斩钉切铁地说。“是!”张景然响亮地回答一声,转身朝山上跑去。

从那天以后,张景然像是一下子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没有写申诉材料。有一次王亚敏问他:“你怎么不申诉了呢?”“再申诉就对不起你和蒲政府了,出去后慢慢申诉。”

王亚敏发现,张景然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充满了希望。

随着频繁的接触,王亚敏内心渐渐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终于,被蒲忠全看了出来,他把她叫到寝室问:“你是不是爱上张景然了?”

王亚敏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点点头。

蒲忠全说:“这是很危险的,你要三思而后行。”“爱情有界线吗?”王亚敏反问,接着又说,“外界传闻我和你在恋爱,如果可能的话,你帮帮我吧,我不想在这山沟里呆一辈子。”“唉!”蒲忠全深深地叹息,“你好自为之,最好在他满刑之前不要出事,你不为别的,也要为你父亲考虑考虑啊。”

王亚敏点点头,恨不得上去拥抱他。

去年,蒲忠全破格被提拔为监区长,外界对于他俩在恋爱的传闻更盛。本来身价倍增的蒲忠全,却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也不敢在监狱内找朋友。所以王亚敏更加感到歉意,私下里跟张景然商量,再等几年张景然出狱后,无论如何在青州市给他介绍一个,每当王亚敏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蒲忠全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一阵山风把王亚敏从往事中拉回来,她看看天色,好像又要下雨的样子,于是便急步往前赶,转过一个山嘴,就看见蒲忠全和熊晓戈正在打着赤膊帮李家兴的母亲刨地。她一路小跑过去,嗔怪道:“你不是去相亲么?怎么帮李大娘刨地来了?”

李大娘诧异地站起来,说:“这怎么好?蒲区长,你快去,我这几苗莲花白可不能耽误你的终身大事啊。”

蒲忠全放下锄头,用手刮刮额头上的汗水,招呼李大娘和熊晓戈歇歇,说:“来来来,吃桃子,正宗的蟠桃呢。”

他从一个有点脏的塑料袋里拿出4个桃子,给李大娘一个,然后给熊晓戈和王亚敏各扔了一个。“问你呢?怎么不去了?”王亚敏满脸疑惑。

熊晓戈对王亚敏说:“别问了,他说还是守着你稳当一些。我刚才也批评他了,你就原谅他一次吧,啊。”“噢?”王亚敏立即反应过来,看来是蒲忠全在熊晓戈面前给他打掩护。“老蒲,这事儿是不对哈,追亚敏的排着队呢。亚敏叫你等几年就等几年呗,要是我,等她10年也心甘情愿,你可倒好,等不及了。不过,你迷途知返,善莫大焉,去给亚敏认个错。”熊晓戈絮絮叨叨地两面劝。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蒲忠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是王亚敏心头却很不好受。“这桃子真好吃,又甜又脆,你在哪里弄的?莫不是……”王亚敏岔开话题说。“怎么什么都想到是我偷的?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去镇上卖桃子的老乡,心想去相亲嘛,还是拿点礼物好,于是就买了3斤桃子。”蒲忠全辩解说。“哈哈……”王亚敏和熊晓戈一齐大笑起来。

蒲忠全愣愣地看着他俩,问:“笑什么笑?几个桃就那么好笑?”“几个桃子有什么好笑?拿几个桃子去相亲,你把对方当什么?猴子?把别人当猴儿耍?哈哈……”熊晓戈这一解释,连李大娘都跟着笑起来。“哈哈……”蒲忠全也跟着大笑,笑完了,说,“看来今天不去是明智的,说不定要挨砍砖刀砍呢。”“挨砍砖刀?”熊晓戈问。“嘿,媒婆说女方的父亲是个做砖瓦的,母亲有修下水道的技术,以后呀,家里的瓦不用买,下水道堵了……”

蒲忠全还没有说完,几个人已笑得前呼后仰了。

这时候,天飘起了小雨,蒲忠全招呼李大娘说:“大娘,我们回去吧,明天叫王亚敏带个犯人来帮你弄,啊!”

下午,蒲忠全叫王亚敏清理一下账目,准备这个月民警的奖金。王亚敏说:“按原来每人满勤500元考虑,恐怕这个月有点悬,目前账上只有1万3,加上食堂的2700元免费餐费用,缺口将近1万,离月底只剩下8天了,外面欠我们的也只有3000元左右,就是全部收回来也不够。”

蒲忠全感到问题有点大,晚饭后把几个副监区长找来分析一下原因,然后把各个中队长找来又开了会,已是将近晚上9点,又叫他们先去通知所有值班民警到监房把罪犯集合起来,召开大会讲讲生产上的问题。但是这个月的奖金还是要想办法凑齐,五监区华文虎那里是不能开口了,上月借的1万多还没有还,再借,恐怕打死这小子也不会干了,何况现在监狱已经把监区长的财务权收了,就是他那里有钱,也不好弄出来。想来想去,他想到了胡玲玲,于是给她打电话。“老兄,亏你想得出来,那是监狱的货款啊!挪用货款,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是执法者,比我更清楚吧。”胡玲玲叫嚷起来。

蒲忠全说:“管他啥款,又不是我蒲忠全私吞了,怕啥嘛。就1万元,我下个月给你补上。狐狸,美女,江湖救急,你就想想办法吧,你回来我给你叩头还不行吗?”

胡玲玲沉默了一阵,问:“你这样做值得吗?”“啥子值不值得哟,我这里这些民警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其他监区不要的,都没得什么关系,不是老的就是一身病,哪个家庭不困难啊?拜托了哈……”

胡玲玲叹了一口气,说:“那好吧,我这个礼拜要回来,到时候我给你电话。”

这时候,王亚敏来叫他,说所有值班民警都到齐了,犯人也集合好了,就等你。

蒲忠全径直走向主席台。

主席台是几张破旧的长条桌子临时搭建的,其中一个桌子断了一只脚,是犯人用一根小树干支撑起来的,显得特别抢眼。

张景然高声整队,向蒲忠全报告,然后高声喊口令:“坐下。”

犯人们动作不那么整齐,张景然又要整队重新来一遍动作。

蒲忠全说:“都是些带残疾的和老人,劳累一天了,就不要那些个形式,坐下,都坐下。”

待犯人们坐定,蒲忠全问:“这个月你们吃了几次肉?”

犯人们一下子小声议论起来,张景然连忙维持秩序,然后向蒲忠全报告:“报告监区长,除了4个雨天在休息外,天天吃肉。”

蒲忠全问:“你们说说,是不是这样的?”“是!”犯人们响亮地回答。“监狱规定按照标准每隔3天才吃一次肉,你们呢,自己算算,按照国家定额标准超了多少?上月刚调到我们监区的那两个说说,你们在原来的监区吃的有这么好吗?”

马上有两个犯人站起来,说:“报告监区长,没有。”

蒲忠全话锋一转,语气严厉,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凶神恶煞的样子,说:“现在有的人不仅要想吃的好,还想玩得好,那以后还吃个屁?你们3中队,同样是80来号人,这个月才完成多少收入?不及2中队一半,他们2中队是爹妈生的,你们就不是?是神仙生的?那天我去你们3中队工地,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就是那个‘二皮’,尿一泡尿就尿了5分钟,我问他,他说他有前列腺炎,就是有前列腺炎,5分钟也他妈的把你半辈子的尿都尿完了吧,我看你是思想上得了前列腺炎!还有1中队,今年母牛才下了几个崽子?上个月还流产了一个,你们是怎么给我放的牛?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你们来这里就是来绣花的?你让公牛那么文质彬彬的,哪来的崽子?”

王亚敏想笑,但是又不好笑,心里天一个“蒲二小”地一个“蒲二小”地乱骂。突然看见身后站着彭家仲和熊晓戈,吓了一跳。彭家仲朝她点点头,示意她不要出声。王亚敏恶狠狠地盯了一眼熊晓戈,然后闭上眼睛祈求上帝,不要让蒲忠全口无遮拦地乱说下去了。“冉金旺!”蒲忠全吼了一声。“到!”罪犯冉金旺站起来,低着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今年母牛的产崽数不得低于去年,年底拿话来说!”蒲忠全还没有说完,下面一阵窃笑,犯人们都偏着脑袋低头瞅冉金旺。

冉金旺几年前对母牛干过那事儿,他自己神侃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犯人们都知道了。他明白蒲忠全本来也不是揭他的伤疤,但是犯人们却不这么想,他只好把瞪得铜铃一般大小,恶狠狠地朝四周扫描,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什么。

蒲忠全继续说:“你们不是带点残疾,就是些本来该享福的老人,但是来到了这种地方,想都不要想享福的事儿。虽然享不成福,但是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改善一下生活,人活着第一要务不就是为了一张嘴吗?你们知道毛主席写的第一篇哲学文章的题目叫什么吗?《世界上什么最大,吃饭最大》,你看他老人家说得多好啊。现在国家穷,除了靠监狱外,最主要的还是要靠我们自己。我一贯的思想是,有我们穿制服的一口肉吃,就绝对有你们一口肉吃,不仅如此,其他监区有的,我们也有;其他监区没有的,我们要有。大块吃肉,大碗喝汤,在这山上,乐得逍遥自在,不好么?”

张景然带头鼓掌,会场上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待掌声停下来后,蒲忠全突然抬高了声音,声色俱厉地说:“从现在开始,凡是完不成生产任务的,晚上取消一切娱乐活动,加班!在野外劳动而不能加班的,面壁!”

会场立刻沉闷起来,很多犯人很不满,但是又没有办法,只好耷拉着脑袋,消极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蒲忠全低声与其他几个监区领导商议了一下,说:“鉴于还在飘雨,其他监区领导就不讲话了……不过,大家别急,还有一件喜事要与你们分享。田艺超,到前面来。”

犯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田艺超的身上,他们很纳闷监区长所谓的喜事怎么会与这个“哑巴”有关呢?

田艺超站起来,踉跄地走向主席台,站在蒲忠全面前。在昏暗的灯光下,他那双眼睛更显得空洞无神,脸上如刀刻般的皱纹却显得特别清晰,他规规矩矩地站着,背很驼,破旧而宽大的囚服上灰白相间的纹路已经被洗得模糊起来,像一尊以暗灰色为基调的雕塑,卑微而茫然。

蒲忠全将桌子移开,站到他身边,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说:“田艺超来我们这里时间不长,到今天也就是1年7个月零3天,你们都认识他,但你们不一定了解他。可是我很了解,因为我去过他的老家。”

熊晓戈小声对彭家仲说:“我听蒲忠全讲过这个人的情况,盗窃,偷牛,入狱后家里人都看不起他,两个儿子也不认他,没有来探过监,到监狱后跟民警和犯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大家都以为他是哑巴。”

彭家仲“哦”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很认真地听蒲忠全讲话。“他那里穷啊,主粮就是土豆,半个月难得吃一次肉。他老伴病了,两个儿子在外面打工,两个儿媳根本不管,没钱治病啊,他没法,偷了邻村的一头牛,还没有换成钱,就被抓了。在看守所里,他老伴病死了,从此,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2年多了啊!上次我去他家看了看,房子上的瓦都没有几片了……他的腿有风湿病,行动不方便,但在这里期间,认罪伏法,接受改造,再累再苦都没有吭过一声。大家还记得吧,去年冬天,一头母牛在雪地里产崽,就是他脱去衣服给小牛崽裹上保暖,硬是抱着背着把小牛安全送回监区……他,田艺超,一个老头,苦了一辈子的农村老人……”

他看看手表,继续动情地说:“再过1个小时32分钟,他不再是罪犯,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守法公民了!可是,除了监狱发给他的路费外,他一分钱都没有,除了囚服以外,没有一件衣服。法律无情人有情,我们都给他凑点吧,不论多少,都是心意。”

蒲忠全说完,掏出100块钱,放在桌子上。接着,民警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主席台,心情沉重地把20、50、100块的票子放在桌子上。

冉金旺站起来,举手,高声说:“我捐50!”

蒲忠全看了他一眼,问:“你帐上有50块吗?”“只有22块多……”冉金旺低低地说。“那你捐什么50,这样,你就捐10块吧。”蒲忠全笑道。

其他犯人也跟着一阵哄笑。“监区长,你借给我28块吧……”冉金旺执拗地说,乞求的语气很重。“好,我借给你28块!”蒲忠全宏亮地说。

其他犯人愣了愣,纷纷举手,捐钱的声音此起彼伏,张景然和其他几个积委会成员连忙登记。

彭家仲把所有的钱拿出来,只有100多元,于是向熊晓戈借了100元,大步走向主席台,把200元钱放在桌子上。

第八章

熊晓戈追赶去尚庆镇相亲的蒲忠全,结果发现他正在帮李家兴的母亲刨地,当他把彭家仲要处分他的情况告诉他之后,蒲忠全却说:“多大的一回事儿呀?大不了又是哪个吃饱了没事干的跑去告状,那几条罪状能拿到桌面上来说的,也就是我指使罪犯去偷老乡的羊,这羊又不是我亲自去偷的,只要犯人不承认,怎么着也算不到我头上来。就算犯人在偷老乡的羊时被抓了现行,那又怎么样?把这事往犯人身上一推,不就得了?一只羊能值几个钱?远远够不上盗窃罪起诉金额,哪个犯人那么傻敢和我作对?何况,偷来的羊都吃了的,法不治众,哈哈……”

熊晓戈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熊晓戈从四监区回来,想起这件事,总觉得心神不宁,虽然蒲忠全说的有很有道理,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明眼人都知道这种说辞很明显有狡辩之嫌,尽管可能会逃脱处罚,但是也有可能因此开罪彭家仲,至少会给这位新监狱长留下很不好的印象。思前想后,他还是不放心,就跑去找常佳微打听彭家仲的态度。常佳微说我刚才给蒲忠全才通了电话,估计这次彭监暂时不会处分他,但是,从这几天彭监的谈话来看,他对目前那些历史形成的习惯性的、习以为常的违纪行为很反感,要进行整顿,据说已经上了党委会。你也告诫他一下,这段时间注意一点,要是撞在枪口上就不划算了。熊晓戈听她这么说,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

下午一上班,马文革叫他给郑怀远写个关于罪犯劳动力构成方面的调查报告,明天就要。

熊晓戈叫起来:“马主任,这是调查报告啊,又不是‘党八股’文章!”“那我不管,我只是传达郑监的指示,而且他指名道姓要你操刀。”马文革漫不经心地说,沉思了一下,接着他话锋一转,“熊秘书,虽然说郑监以前提议要处理你一下,你也不至于这么记仇吧?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态度啊。山不转水转,只有铁打的营盘,这官嘛,不知道在你我这一辈子要换多少茬,你看着办吧。”

熊晓戈气得直咬牙,他明白有些事情越说越说不清楚,只好闷闷不乐地要了辆车下监区去了。他走马观花地跑完监狱机关附近的几个监区,临近下班的时候,他才来到与监狱机关相邻的一监区,叫监区长找了几个人谈了谈,看看时间,已经超过下班时间半个小时了,心想这样闭门造车就是谈一个晚上,也未必会有什么收获,于是就叫大家散了。又和监区长闲聊几句,便起身告辞。监区长跟在他后面,诚诚恳恳地说熊秘难得来一次,我们哥儿俩也好久没有在一起交心了,就吃了饭再回家吧,虽说现在监区长没有财权了,但是便饭还是吃得起的,只是你熊秘不要寒碜老哥我就是了。此时熊晓戈脑海里依然没有思路,正烦闷着,于是边走边苦笑说你就是有龙肉我也不敢吃,这材料明天就要,今晚要憋死我了。监区长说谁不知道你熊秘哟,才子,肚子里的墨水多呢,要是我呀,那才是强迫公牛下崽子呢。熊晓戈说我宁愿他妈的做个公牛。监区长说你可真逗,那不是隐射我真是一头公牛?熊晓戈不由得开怀一笑说不知道你我这番谈话,“蒲二小”听了有何感想。监区长一愣,随即也开怀大笑起来。

两人正相互寒暄和客套着,秦亚南身着宽大碎花白布吊带长裙,拿着木梳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正从监房里出来,一个犯人拿着她的换下来的衣服,紧紧地跟在后面,两人还不时说着什么。

熊晓戈走到监区大门口,对监区长说:“以后一定来讨杯酒吃,今晚真不行,你忙你的去吧,我在这里等亚南。”

监区长又客气几句,才走了。

秦亚南好像又和那犯人聊了一会儿,才出来,发现熊晓戈在外面等她,一愣,心头掠过一丝慌乱,但随即恢复了平静的表情。熊晓戈看了看她,心里一沉,头也不回地走了。秦亚南觉察到他表情的变化,寻思着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一进屋里,熊晓戈把公文包重重地甩在沙发上,气鼓鼓地坐下不吱声。秦亚南别了他一眼,说:“你又发什么疯?”“你瞧瞧你,我都替你害臊……”

秦亚南不依了,把手里的衣服朝地上一扔,大声打断他的话:“我怎么了我?你倒是要跟我说清楚!”“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叫你不要到监房里去洗澡,现在家里又不是没法洗,你看看你,穿成什么样子了?你说你……一个女人家跑到那些罪犯面前亮什么呢?我怎么说你呢……”熊晓戈比划着,情绪有些激动。

秦亚南摸摸自己的胸部,心里明白了,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嘴巴却不饶人,说:“哼,不就是洗个澡吗?又不是我一个女人在监房里洗,其他女人的老公怎么不说呢?你不就是怕丢你脸吗?一个带括号的秘书,有什么脸可丢的?就算我丢了脸,总比有些人搂着小姐要高贵得多!”

熊晓戈气得直发抖,抓起公文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亚南冲着他喊:“走走走,有本事别回来!”

熊晓戈来到办公室,打开电脑,憋了半天没有憋出一个字来,想到郑怀远明天就要调查报告,而自己忙乎一下午却没有一点思路,心头更加心烦意乱,便对着电脑发呆。这时,办公室电话响了起来,他抓起电话,对方说找熊晓戈。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似曾相识,似乎很熟悉但是又很陌生,他问:“你是谁?”“啊?你就是熊晓戈?对,你就是!”对方很惊喜的样子。

梅开蕊?熊晓戈脑海里掠过三个字,同时心头也掠过一丝莫名其妙地慌乱,但他还是很生硬地问:“你是谁?”“你真的忘记我了吗?”梅开蕊很幽幽地说,接着一声叹息,“我打你的手机,可你不接。我想啊,你一定会在某个时候加班,你是秘书嘛,就在你们下班的时候打这个电话,不知道打了多少次……老天还是可怜我,终于找到你了……”

熊晓戈感到她的叹息似乎要穿透他的心脏,心里不由自主地一颤,但是他马上意识到这样的感觉很危险,冷冰冰地说:“我不是你要找的人,熊晓戈已经死了……”

说完,他毅然挂了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但是,仅仅过了几秒种后,梅开蕊的电话又打过来了。熊晓戈不接,可电话就不停地响,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吵得他不得安宁,于是抓起电话就吼:“你究竟想怎么样?”

“……”

但是,话筒里只有丝丝的电流声,熊晓戈以为这个电话不是梅开蕊打来的,连忙查看电话号码,确认是她打来的后,刚才的烦恼一下子演化成怒火:“我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你不要脸我还要啊,你究竟想怎么样?”“熊晓戈,你……你说我究竟要怎么样?我真想要把你怎么样,我还用得着这么辛苦地找你吗?”梅开蕊说着,低声哭了起来。

熊晓戈觉得自己话有些重了,把语气放缓,说:“那晚我真的是喝醉了,什么也不知道,我求你放过我,别再有事没事地来电话了,好么?”

梅开蕊停止了哭泣,说:“我找你只是想告诉你,我打算不在娱乐城干了,算了,还是不说了……也许,我们本来就不该认识……不过,我不后悔,也许你觉得好笑,一个三陪女还有资格这样说吗?请你记住,三陪女跟你们一样有真正的爱情!”

接着,熊晓戈听到她挂断电话的声音,那声音很坚决,这产生了一种安全感,让他如释重负,像梦魇一般困扰了他很久的梅开蕊很有可能在他的生命过程中就这么消失,他的政治品质丝毫不再会受到影响,他依然是人民的公仆、合格的国家公务员、名副其实的人民警察、国家刑罚执行机关的执法者,说不准以后还是县处级领导干部呢……他心安理得地这么想着,没想到越这么想越觉得自己很渺小,继而一丝又一丝的惆怅、失落和自责慢慢地在他的心灵深处开始蔓延缠绕……

天渐渐黑了下来,夜风如水,吹拂着廉价的蓝色窗帘,也吹得他的心更加冰冷,却没有使他那混沌的大脑清晰起来,依然像一个活死人一样窝在椅子里,觉得自己的身躯开始僵化,有一种腐烂的趋势,甚至他感觉嗅到了腐臭的味道。

他自恋地认为他很可怜,也可悲。

就这样没头没脑地胡思乱想着,直到彭家仲走进来,拍拍他的肩膀,他才倏然醒过来。

彭家仲打量着他,问:“你怎么了?是不是闹病了?”“没……没有没有,彭监还没有休息呀?”熊晓戈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真没有?”彭家仲有点不放心的样子。

熊晓戈抱怨说:“真没有,只是……下午马主任要我给郑怀远副监狱长写一个关于罪犯劳动力构成的调查报告,明天上午就要,彭监,你是知道的,这调查报告不同于其他材料,总不可以瞎编吧?”“那就瞎编吧。”彭家仲笑笑说。

熊晓戈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彭家仲又笑笑:“你陪我去四监区走一趟。”“好好,我马上去落实车子。”熊晓戈边说边要打电话。彭家仲说:“我们先看看那个李家兴在没有。”他们来到镇上,李家兴果然在等客人。熊晓戈说:“李家兴,我们去四监区,你载我们一趟吧。”李家兴看看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熊主任,你去哪儿还缺车?莫拿我消遣哟。”熊晓戈被他说红了脸,偷偷看了一眼彭家仲,忙说:“你小子说啥呢?”李家兴这才注意到彭家仲,亲热地打招呼:“你好啊,还没回去呀?”“你们认识?”熊晓戈抢先问。“昨天下午我就是坐他的摩托上山的,晚上还是他送我下来的呢。走吧,今晚我和熊秘书又要去一趟,还是你送送我?”彭家仲主动同他握握手说。

李家兴狐疑地看看他们,似乎感到眼前这位操外地口音的人有些不一般。

熊晓戈说:“彭监坐你的摩托,我再找一个跟在你后面,你开慢点,注意安全!”“什……什什么?彭监?他就是新……新来的监狱长?”李家兴结结巴巴地问。

彭家仲点点头微笑着说:“是的,我现在想到你家里看看,欢迎我吗?”“欢迎……欢迎,怎么不欢迎呢?彭监,你坐好……”李家兴惊喜而慌乱地说,心里还有些忐忑。

一路无话,熊晓戈犹在回味刚才彭家仲叫他瞎编调查报告的话,前后左右地寻思了又寻思,始终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作为双河监狱的监狱长说出这样的话,他实在搞不懂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是真的叫他瞎编还是在试探他?是因他也是秘书出身而体恤他这个做秘书的还是另有深意?

彭家仲叫熊晓戈和李家兴不要惊动任何人,在李家兴的带领下,径直朝他住的地方走去。上午的一场纷纷扬扬的秋雨,路上又有些泥泞,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李家兴的住的房子,已是满腿泥浆。

李家兴一家住在两间平房里,平房是五六十年代建的,经过烟熏火燎和岁月的侵蚀,已经破败不堪,天花板是用报纸糊的,已经发黄,到处都是漏雨而留下的不规则的痕迹。屋子靠近山岩,只有一面开窗,可以想象白天光线是很暗的,白炽灯泡发出微弱的亮光,屋子里任何东西都是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本来面目。从一间屋子的后墙开了一扇门,靠着石壁自己搭建了一个偏棚子用来做厨房,李家兴的母亲正在做饭,兴许是这几天连续下雨,柴火有些潮湿,烟特别重,满屋子弥漫着呛人的烟味,让人呼吸不畅,睁不开眼睛。李家兴的父亲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彭家仲。彭家仲摸摸被子,很潮湿,似乎刚用洗衣机脱过水一般。

彭家仲坐在床沿上,说:“老人家,你还好吗?”

李家兴对父亲说:“爸,这是我们监狱长,来看你了。”

老人挣扎着要坐起来,彭家仲连忙安慰他躺下别动。可老人还是倔强地坐起来,拉着彭家仲的手,嘴唇剧烈地抖动了好半天,才说:“谢谢领导……监狱长就是县长,没有想到我们李家还会来这么大的官,祖上积德了啊……我在这里干了一辈子工人,没什么文化,没多少见识,但是我还是想问问监狱长,你说我们辛辛苦苦创业了几十年,怎么住的房子连我老家的房子都赶不上呢?我们老家也跟这里一样穷,但是房子至少没有这么潮湿呀……我原来住这样的房子嘛,我是工人,还想得通,可李家兴好歹是吃国家粮的,还是警察啊,怎么也住这种房子呢?”

老人似乎百思不解,末了连续追问彭家仲:“是不是李家兴犯了什么事儿了啊?”“爸……”李家兴连忙打断了老人。

彭家仲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说:“老人家,我代表监狱给你道歉了,你放心吧,你的话我记下了,我们会尽快解决的。”

从李家兴房子里出来,彭家仲环顾四周,问:“小小呢?”“那野女娃子,不知道又跑到哪里玩去了。” 李家兴说着,拿出一张百元钞票给彭家仲,说,“彭监,昨天我不知道是你……”

彭家仲推了推他的手,说:“作为个人,这是我付的摩的钱,作为监狱长,我还欠你和你父亲很多,你就拿着吧。熊秘书,好像他们在开会,我们去看看。”

一阵猛烈的山风吹过,李家兴手里攥着的百元钞票在风中哗哗地响,声音格外清脆。他望着彭家仲在夜色中的背影,心头仿佛看到了一丝亮光。一回头,发现父亲不知道何时也起来了,处着棍子靠在门房上,眼巴巴地望着彭家仲走的方向……

彭家仲悄悄来到监房,听蒲忠全在罪犯大会上讲话,他感到震撼的是,这位违背了很多监管规定的年轻监区长,居然还在教育感化罪犯上下了这么多功夫。于是,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去也给这名犯人捐了200块钱。

蒲忠全看着彭家仲,一下子呆在那里,嘴巴张得老大,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熊晓戈连忙推推他,他才清醒过来,高声说:“这位就是新来的彭监狱长!”

他很激动,声音有些发颤,带头使劲地鼓掌。

四监区立即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余音未了,一阵啜泣声传来,大家寻声望去,原来是即将满刑的田艺超在低低地哭泣。他一下子跪在彭家仲和蒲忠全面前。

蒲忠全连忙把他扶起来,可田艺超老泪纵横,越哭越厉害,站立不稳,继而,哭声中夹杂着含混不清的说话声。大家仔细倾听,原来他说的是“谢谢”两个字。“哑巴”开口说话了,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很多老龄罪犯不停地抹泪,还有些罪犯眼睛红红的。

彭家仲大声说:“四监区的服刑人员们,在双河监狱服刑人员中你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老弱病残集中在一起,这里的生活环境很差,刚才我去你们李家兴警官住的地方看了看,阴暗潮湿,还漏雨,比你们住的地方还差。尽管条件很艰苦,但你们认罪伏法,听管服教,在监区组织下积极投入改造,取得了可喜的成绩,我代表监狱向你们表示祝贺,希望你们继续努力,早日新生,回家与亲人团聚。田艺超这个事,你们蒲监区长做得好,干得漂亮!今后,我们不能把你们送出监狱大门就了事,就撒手不管,还要关注你们出去后的生活、工作状况……”

犯人们又一次情不自禁地鼓掌,打断了他的讲话。

他抬起双手朝下面摇摆了几下,待掌声停下来之后,继续说:“目前,我们监狱也面临着巨大的困难,给田艺超捐款也解决不了根本性问题,也不可能从物质上解决每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的生活问题,但是我们可以提供无偿的法律援助。”

他转头对蒲忠全说:“蒲监区长,你明天派人把田艺超送回去,把当地村组织和他的两个儿子喊在一起,开个协调会,争取签订一个赡养协议。”

他转过身来,面向犯人,铿锵有力地说,“如果他两个儿子依然不履行赡养义务,监狱就帮田艺超打这个官司!”

蒲忠全立即立正,响亮地喊了一声:“是!”

全场一下子又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掌声经久不息,打破了夜色的寂寥,破败不堪的四监区顿时充满了勃勃生机。

最后,彭家仲握着田艺超的手,深情地说:“你的事我了解了,也记在心里了,你安心回去吧,我希望你从以前的悲伤中解脱出来,安享晚年。”

田艺超激动得浑身发抖,不住地点头,不住地流泪,他朝警官们深深地鞠躬,又向服刑人员们鞠躬,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但依然只是含混不清的两个字“谢谢”。

彭家仲在蒲忠全和其他几个副职的陪同下去监舍看了看,又到每一个值班室看望了正在执勤的民警,才来到蒲忠全的办公室。

一张老旧的桌子和几把破旧的藤椅很抢眼,桌子乌黑发亮,只不过有很多地方的漆已经脱落,在桌子的一角有很明显的砍刀砍过的痕迹,尤显得古老和厚重,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藤椅的把手和后背不少地方的藤条已经断裂,有一把椅子的一只脚上绑着一根短木棍,坐在上面藤椅就咿呀咿呀地唱歌。

然而,更抢眼的是,桌子上摆放着两本书:一本是《毛泽东选集》,另外一本是《犯罪心理学》。

深夜的山上透着浓浓的寒气,山风嗖嗖地从裤脚往上灌,有点刺骨的感觉。彭家仲和熊晓戈本来只穿着单衣,上山时候裤腿、皮鞋和袜子又打湿了,熊晓戈业已瑟瑟发抖,上下牙齿不停地抖动着,他跺着脚要蒲忠全弄点热水,最好弄一盆火来。蒲忠全立即叫张景然打了两瓶开水来,和几个副职七手八脚地给彭家仲兑好热水,又去拿了两件警用棉大衣来给他们披上。

彭家仲烫烫脚,又披上棉大衣,顿时觉得暖和多了。这时,张景然又端来了一盆红彤彤的木炭火,办公室仿佛一下子温暖了许多。

蒲忠全把彭家仲和熊晓戈的皮鞋和袜子交给张景然,说:“你去把皮鞋擦干净,把袜子洗了,在一个小时内烤干送到这里来。”

蒲忠全话已说出口,熊晓戈想阻止也来不及了,他懊恼没有提前提醒一下蒲忠全,不由得瞄瞄彭家仲的脸,只见他眉头紧锁,面沉如水。

熊晓戈不禁为蒲忠全暗暗捏了一把汗。

彭家仲毫无表情地对其他几个副职说:“我和蒲忠全谈点事,你们回去休息吧。”

其他几个副职告辞走了,彭家仲喝了几口热茶,突然目光灼灼,问蒲忠全:“你指使犯人偷老乡的山羊?”

熊晓戈没有想到彭家仲会这么单刀直入,他低头不忍看蒲忠全的表情,只是感觉刚才还很冷的身子似乎在微微冒汗了。

蒲忠全看了看彭家仲,又看看熊晓戈,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是……”

彭家仲也似乎没有料到蒲忠全会这样回答,怔了怔,严厉地问:“叫犯人帮你擦过皮鞋,洗过袜子吗?”“擦过皮鞋,没有叫他们洗过袜子,但洗过衣服……”蒲忠全明白了这位监狱行政最高长官问话的含义,但是想狡辩都来不及了,索性老老实实地回答。“是警服?”彭家仲追问一句。

蒲忠全又犹豫了一下,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单放过罪犯吗?”

蒲忠全额头开始冒汗,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彭家仲说:“我希望你如实回答。”“放过……”“有没有超时超体力劳动?”彭家仲声音都变调了,似乎已经忍无可忍。“有……”蒲忠全的回答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彭家仲盯着他,许久没有说话,气氛顿时沉闷起,蒲忠全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想冲出去在山野里狂奔,歇斯底里地嚎叫几声。“彭监,你别问了,还有很多都是违反监管规定的……”蒲忠全实在忍不住了,喃喃地说。“说说看,为什么这样?”彭家仲此刻平静下来,语气很平和地说。

蒲忠全感到很纳闷,抬起头看看彭家仲。

彭家仲朝他和颜悦色地点点头,说:“今晚我们交交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大胆说,我听,我不发表意见,也不会因为你说了实话就处分你。”

熊晓戈见他还在迟疑,于是捅捅他。

蒲忠全说:“其实,我压根儿就不想这样做,我也坚信没有几个监区长想这么干。这么做风险很大,弄得不好,小则给处分撤职什么的,大则把自己弄进去,从执法者变成囚犯,我又不是傻子……毛主席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可是,要是都按照省上、监狱的监管规定来办,这四监区的革命怕是真还胜利不了……”“噢?”彭家仲疑惑地看着他。

蒲忠全接着说:“彭监,现在监狱工作的方针是‘惩罚与改造相结合,以改造人为宗旨’,而新中国第一次提出监狱工作方针是在1951年,是‘三个为了’,即 ‘为了改造他们,为了解决监狱困难,为了不让判处徒刑的反革命分子坐吃闲饭。’1951年到现在多少年了?40多年了啊,我从参加工作到现在,怎么都觉得我们现在的监狱工作方针不是‘惩罚与改造相结合,以改造人为宗旨’,而是‘三个为了’呢?我们一天到晚,起早摸黑,带领犯人没日没夜地干,仅仅就是为了拿齐工资,能发点值班补贴,说实话,这是多么渺小而卑贱的愿望啊。从这个意义上讲,更多的是为了解决监狱的困难。这,是我作为一名光荣的监狱人民警察的悲哀!”

蒲忠全显得很低沉,眼圈有些红,继续说:“监管犯人最怕的就是两件事,一是群体性事件,二是脱逃,特别是集体脱逃。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故,估计就要给处分了,说不定还要被检察院追究刑事责任。但是,就算你是世界顶级心理学专家,拥有世界上顶级的测谎设备,你就能完全掌握犯人们的心理活动吗?不能!所以,我们的民警最担心的是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于是,上班时间工作紧张,下班后神经紧张。同志们都说,两眼一闭,提高警惕,所以,很多民警认为,我们虽然是实行的8小时工作制,但是却是12小时的工作量,24小时责任心,365天思想包袱重。但是,我们的民警待遇呢?工资拿不齐不说,执勤还没有值班费,哪个带班民警没加班?可是加班费呢?很多民警以《劳动法》向监狱反映吧,监狱也没有办法,只好说警察加班不适用于《劳动法》。”

彭家仲神情很凝重,但是依然没有说话。“彭监,你知道我们很多基层民警是怎么说的吗?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上班,比上班更痛苦的莫过于天天上班,比天天上班痛苦的莫过于加班,比加班痛苦的莫过于天天加班,比天天加班痛苦的莫过于免费加班。他们把上班视为最痛苦的事,说得刺耳一点,这是一种原始人的劳动观念,把工作仅仅当成谋取简单再生产的一种手段而已,我感到困惑……而其他行业的公务员呢?什么菜篮子呀,劳保呀,误餐补贴呀,阳光津贴呀等等,早已拿得不耐烦了,在我们这里却是海市蜃楼一般,盼啊盼啊,你说阳光怎么就照不到我们这里来呢?毛主席有一句最悲壮的诗: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有时候想起来,真是这样感觉,好像我们这些人是后娘养的一般。”蒲忠全说到这里,情绪很落寞低沉,满脸的彷徨与无奈。

熊晓戈插话说:“本来吧,《监狱法》的颁布,给大家带来了曙光,可如今已过了6年,我们的生活状态和工作环境依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困扰监狱最大的问题依然是吃饭的问题,彭监你到任不到2个月,你可能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了吧。”

彭家仲点点头,说:“我们听蒲监区长说。”

蒲忠全抬起头说:“熊晓戈说的是民警们的心里话,就四监区而言,由于关押对象的特殊性,更不为监狱所重视,这里的民警要么是别的监区不要的,要么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我常跟常佳微开玩笑,我成了组织科的收容所了。这山上风光确实很绚丽,但就算超过了九寨沟的风景又怎么样呢?民警也是人,光讲奉献是不行的,所以去年我任监区长后,最高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挣钱。帮老乡刨地、挑粪、收割庄稼、修沼气池、修房子……后来尚庆镇建筑老板和山那边几个小煤矿见我们的劳动力便宜,还不用承担风险,于是跟我们联系,我们就去给他们挖挖土方,搬运一下原材料等等。反正只要有人给钱,我们就做。另外一方面,我把四监区诸如养鸡养鸭、果树、蔬菜等传统项目都取消了,只保留了养牛这一个项目。”“为什么?”彭家仲不解地问。

蒲忠全说:“你不知道啊,以前,机关科室的、其他监区领导三天两头来这里,那真的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一年到头鸡鸭都给他们差不多捉光了。现在,我把能种的土地都种着牧草,只养牛,他们总不可能把一头牛牵走吧?”

彭家仲觉得好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

沉默。

熊晓戈轻轻推了一下蒲忠全说:“你怎么了?”“我讲完了,就这些。”

熊晓戈干笑:“你小子别打埋伏,我可听说你这儿奖金高,福利好,已经超过了效益最好的二监区,还有人想调到山上来呢。刚才彭监不是说了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不会给你定罪,还有表现的机会,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的,有好多人求之不得呢。”“得得得……说实话,我在山上干了有些年头了,哦,8年了……可有哪个监狱领导这么晚还呆在山上?唉……就冲彭监这点,我得说实话,就是真要处分我,我也没有怨言。”蒲忠全望着彭家仲说。“我先前是表了态的,你大胆说,我听,不发表意见,也不会因为你说了实话就处分你。”彭家仲对他点点头说。“钱是挣了一些,我们监区有420人,300人在外面找活路做,每月每人大约可以挣到150元,拿出15000元用于犯人生活补贴,再除去1000元左右的工具成本,32名民警每月有900元的打工收入。”“还没有计算养牛的收入吧?”熊晓戈惊讶地叫起来,“就这900元的收入就相当于两倍的工资了,而监狱效益最好的二监区每月民警也才有150至200元的奖金,看来你这提前进入小康社会了,难怪有人想调到你这山上来。”

接着,他开玩笑地说,“也难怪汪庆书出事后要你代替我的位置,你死活不同意呢。”“现在你愿意来,只要彭监同意,我们马上换!”蒲忠全别了他一眼,闷声闷气地说,“你以为我愿意挣这个钱?外出打工本来就没有得到监狱的明确同意,其中有多大的风险,你知道吗?说不定哪天检察院就来传讯你。监管压力和民警待遇两大问题像两座大山,又是相互矛盾。以目前的情况看,要搬掉这两座大山,难啊,解决掉一座大山势必要增加另外一座上的高度,如同把一座山的土石累积在另外一座山上一般,一旦垮塌,就是天崩地裂。把他们统一起来,更难啊,为什么呢?最近我在读毛主席在中共“七大”作的闭幕词《愚公移山》,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不断地工作,我们也会感动上帝的。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全中国的人民大众。全国人民大众一齐起来和我们一道挖这两座山,有什么挖不平呢?’以前,我拿这句话来激励自己,可干了这么些年,越干越觉得就是全监狱人空前团结起来,勒紧裤腰带使劲的挖,恐怕也挖不掉这两座大山。”“怎么说?”彭家仲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见监狱长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蒲忠全来劲了,说:“因为材料不对呀,尽管我们有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但是材料不对,木棍磨出来的绝对不是绣花针,只能是牙签。这里现在有什么资源?有什么可持续发展的资源?何况,我一直坚持,监狱经济绝对不是市场经济,也没有能力参与市场竞争,经济学追求的最大也是唯一的目标是利润,而我们呢?还有一个是劳动者的问题,企业用人是择优录用,而我们呢?择劣不说,表现好了,还要减刑提前释放。就这两个问题,注定监狱经济无论如何是走不出困境的,这也许是《监狱法》没有明确规定监狱能拥有企业的原因吧。但是按照那个智叟的说法,不挖也不行,毕竟劳动改造是一种不可缺少的手段。可是又不能搬家,所以,我很悲观,反正我这一辈子十有八九就这么没有希望地挖,唉……”

愚公移山?挖山?搬家?彭家仲脑子里突然闪现一连串的念头,他站起来,走了出去,站在门口环顾四周,在这大山腰上,四监区的灯光在蒙蒙秋雨中显得很孤单,似乎在瑟瑟发抖……

第九章

胡玲玲突然接到供销公司经理郑志军的电话,叫她立即到他住的酒店来开会。

风刮着焦黄的落叶掠过黄昏的街道,忽东忽西地地翻滚着,发出沙沙的响声,人们在清冷的风中行色匆匆,都在寻找那扇属于自己的门。

胡玲玲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披上一件风衣,走出租来的房子,慢悠悠地走在有些空旷的街道上,任粗狂的风刮打着她那娇柔的脸颊。

胡玲玲赶到郑志军住的酒店房间,办事处其他两个销售人员已经到了。郑志军热情地招呼她落座,上上下下色迷迷地打量着胡玲玲,说:“史书上说这西北是苦寒之地,果真如此啊,一个月不见,我们的胡主任黑瘦了不少,有一个形容美女的词儿怎么说?哦,对了,黑牡丹,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哈哈……”他转头对其他两个人说,“你们可得把你们的主任保护好,这西北汉子彪悍,胡主任可是不仅是我们监狱的一朵花,而且是我们公司的形象大使,可别让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胡玲玲手下那两个销售员连忙站起来,又点头又哈腰,连声诺诺。

胡玲玲心里冷笑,忖道这老色狼又开始打她的主意了,哼,你以为老娘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但嘴上却笑嘻嘻地说:“喔?原来我们老板喜欢西北土生土长的黑牡丹哟,等你给我们做完指示,我叫他们两个陪你去考察一下?”“胡主任这嘴是越来越厉害了……考察就免了,有你在,再靓的也只是庸脂俗粉。扯远了扯远了,言归正传,我们还是先谈工作。你们工作搞得很不错,销售业绩直线上升,辛苦了,今晚我请你们吃顿饭,就算是犒劳犒劳你们吧。”他扭头对那两个业务员说,“你们两个去订一桌,我和胡主任谈谈工作后就来。”

胡玲玲叫住他们,说:“既然郑总要作指示,你们去一个就是了。”“我这人习惯一级对一级负责,你对我负责,他们对你负责就是了,所以,我只认你,交待工作当然也只跟你交待了。你们去吧,档次订高点。”郑志军看着胡玲玲说。

那两人相视会意地笑笑,就出去了。

郑志军起身关上门,转身就要抱胡玲玲。

胡玲玲明白了他肯定是抓住了她借给蒲忠全那1万元货款的把柄,所以才这么嚣张,也不好过激地反抗,于是把他嘴巴托住,说:“郑总就是这么交待工作的?”“劳逸结合,劳逸结合嘛……”郑志军死皮赖脸地说着,伸手就要去撩她的裤子。

胡玲玲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明显夹杂着讥讽,很是怪异,把郑志军笑得莫名其妙。他松开双手,愣愣地看着她:“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胡玲玲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坐在沙发上,狐狸眼斜斜地望着他,指指另外一个沙发。待郑志军坐下,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包软玉溪,自己先叼了一支,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徐徐吐出,才给郑志军扔了一支,说:“劳逸结合,可以,但总得给个说法?”“你快活,我舒服,不就得了,还要什么说法哟。”郑志军点燃香烟,飘飘然地说。“哼,我胡玲玲只认两样东西,一个是我看得起的男人,一个是钱。你要泡我,可以,拿钱来。”胡玲玲看也不看他一眼,满脸的不屑。“你我就没有一点感情?”“感情?跟你讲感情?好,就讲感情,你大不了说如何如何爱我,想我,牵挂我,好,我都信,但不能空口说白话吧,总得有个载体!”胡玲玲哼了一声。

郑志军想了想,问:“那你开个条件。”“先给我30万,在省城给我买一套房子,然后每月我报销5000招待费。”胡玲玲嘤嘤地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风情万种地看着他。“这个……”郑志军沉吟起来。

胡玲玲突然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满脸的鄙夷,居高临下地说:“没钱,你懒蛤蟆啊,哼!”

郑志军被她激怒了,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女皇还是天使?不就是一辆破公共汽车吗?拽什么拽?”“老娘就是破公共汽车,就是不让你开我这破车!就是拽,怎么着?”胡玲玲说完,起身就要走。

郑志军一把把她抱起来,重重地丢在床上,饿狼一般扑上去,死死压住她,骂道:“老子今天非要开你这破车,开一趟霸王车,怎么着?!”

胡玲玲略微一慌张,马上镇静下来,一点也不反抗,说:“你有胆就开,老娘告诉你,一个小时内老娘要你到拘留所蹲着,让你哥来保释你,哈哈……”

郑志军拿不准她说的话,以她的社交能力,很有可能在当地和公安某个领导已经勾搭上了,真要是那样,自己怕是插翅也难逃,于是放开她,说:“算你狠,老子倒要看看你狠还是我狠?”

他说完,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文件甩在她身上。

胡玲玲从床上起来,依然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了衣服,才拿起那几份散落在床上和地上的文件看,果然不出她所料,原来这家伙把那家客户的往来账目和她的收款签字都复印了出来,这挪用货款说大就大,说小也小,虽说她对这件事情有心理准备,但是没有想到郑志军动作这么快,使她有些措手不及,心里不免有点慌乱,就愣在那里飞快地思索着该怎么渡过这个坎。

郑志军看着她神情呆滞的样子,暗自得意,说:“我刚才说了,你可是我们监狱的一朵鲜花,我怎么忍心把你一个人丢在大西北呢?岂不暴殄天物,罪过罪过,跟我回去,公司办公室主任就是你的,而且,你去找1万元的发票来,我给你签字报了,把货款填上,我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怎么样?”“如果我说不呢?”胡玲玲把那几页材料重重地甩在床上,气呼呼地问。“那简单啊,我们公事公办,我把这材料交到劳改检察院去,那帮小子正闲着没事呢。”郑志军翘着二郎腿,一副地痞的样子。“你以为我是被吓大的?”胡玲玲冷笑一声,“就这个数额,还没有超过3个月,别丢人现眼的,还冠冕堂皇的警察呢。”“是啊,检察院是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移交给马洪扣那是必然的了,就算你跟王福全有非同一般的关系,他也不好把这事压下来了,哈哈……”郑志军撩起衣服使劲地伸手在背心抓痒,“来来来,给哥哥我挠挠……唉,你呀,就是不懂我,我这个人呢,其实很仗义很公平的。不就是一个处分嘛,你胡玲玲是不放在心上,可你心头总还是不爽吧?我就是要让你不爽,你不爽,我心里就偷着乐,怎么着,我们就这么斗下去?那个蒲忠全怎么说来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哼哼哈哈……”

胡玲玲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冲上去一脚把他踢翻在地,再踩上几脚。就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但是要她委身于他,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心想既然是蒲忠全起的事,那也让他来垫垫背,于是柳叶眉一挑,立即媚态万千,笑吟吟地说:“郑总,我胡玲玲可不想与你撕破脸皮啊。那好吧,你想往哪里交就交去吧,我不在乎,反正是蒲忠全的事儿……”

郑志军一下子灰心丧气起来,如果这小丫头说的是真的,这个王福全未来的女婿还是得罪不得的,万一这1万元是蒲忠全拿去办了公事,到时候王福全站出来说这事是他同意了的,那就真成了偷鸡不着反失一把米了。“妈的!”郑志军心里暗骂,没想到到嘴边的肥肉又这么飞了,很是不甘心,就说:“尽管我跟蒲忠全关系很好,但是这是原则问题,我是党员,更不能徇私枉法。既然牵涉到他了,我就不往检察院交了,我交给王福全。不过,搞工作嘛,一定要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才能把工作做好做实,嘿嘿……”

胡玲玲没有想到这家伙油盐不进,一时又拿不定主意,正在懊恼之际,彭家仲打来电话,她又惊又喜,对郑志军说:“我接个电话,然后我们再好生谈谈。”

说完,她大开门,走了出去,一直走廊的另外一头,才说:“彭监,您好,有什么指示吗?”“你现在立即赶回来直接去省城,熊晓戈在那里等你,你们两个去考察一下监狱安装局域网的事情。”彭家仲说。“好,我今晚就动身,可……”胡玲玲犹豫地说。“有什么困难你说吧,我给你协调。”“是这样的,四监区这个月收入减少,发不齐民警的补贴,蒲忠全在我这里想借1万元货款,下个月还……”胡玲玲试探地说。“你借给他吧,还有问题吗?”

胡玲玲没有想到他这么爽快,心头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满心欢喜地说:“没有了,您就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

她挂了电话,对着手机亲了一口。哼着歌,蹦蹦跳跳地来到郑志军住的房间门口,给他做了一个飞吻,嗲声嗲气地说了一声拜拜,转身一阵小跑,转眼就消失在楼梯口。

郑志军傻傻地望着她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来。

天终于放晴了,碧空万里,暖暖的阳光把连绵的秋雨带来的一丝肃杀荡涤得干干净净,每家每户的阳台上都晾晒着被单,在和煦的秋风中招展着,于是,一幢幢楼房就像一艘艘挂满旗子的轮船,只是在逶迤如黛的高山环抱下显得有些沉重和苍桑。人们又换上夏装,心也随之轻巧起来,这样的天气一般在连续的雨后维持一天,难得的好天气孕育着难得的好心情,机关科室的民警们一上班就邀约着搞工会活动,不到一个小时,机关大楼一下子冷清起来。

彭家仲的心情怎么也轻巧不起来,近段时间以来,虽然监狱中层主动来反映汇报的明显少了,但是不断的有普通民警和老干部向他反映关于监狱实行集团奖问题。所谓集团奖,是汪庆书在任监狱长期间搞的一套对监狱中层领导的目标考核办法,每半年考核一次,按照目标任务完成情况给予中层领导重奖,生产监区监区长实行年薪制,一般在5到7万,而其他科级领导一般在8000元到2万元不等,而一般民警职工却没有目标考核奖励,也就是说,监狱绝大多数人是没有这部分奖金的。

一上班,他就把纪委书记马洪扣和政治处主任顾卫国叫到办公室,要他们联合去搞个调查,看看民警职工对监狱的集团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看法。

两人都明白了彭家仲的心思,对于这个集团奖的考核办法,所有的班子成员都心知肚明,一出台就遭到了一遍骂声,但是这只是来自于最底层的骂声,对于监狱班子特别是一把手来讲,只要抓住了中层,这些骂声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因为不论是提拔考察领导干部,还是每年的例行考核班子,民意测评都是监狱中层领导参加,普通民警职工是没有资格给监狱领导划勾勾圈圈的,就是有一些测评上级要求必须要有普通民警职工参加,占的比例也非常少,何况这些能参加评测的普通民警职工代表都是经过党委会审查了又审查的。

所以用不着去搞调查就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但是要取消这个集团奖还必须要去搞个调查,这个是个苦差事,费力又不讨好,如果彭家仲真要把这集团奖取消了,那么今年的民主测评甚至今后的所有的测评都要受到影响。顾卫国只好又习惯性地实践起他的刺猬理论,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不时看看马洪扣,心想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去,还有一个副书记顶着。

马洪扣目光熠熠,问:“彭监,您是不是想取消这个考核?”“我现在不能这么武断,一切等到调查结果出来后再说。对了,这个事情,马书记就牵个头,卫国你全力协助,我看最好采取问卷形式,先组织人把问卷设计好,到时候我们再议议,然后拿下去。至于调查的对象嘛……” 彭家仲正说着,电话响了起来。

是分管生产的杨志刚打来的:“彭监,几个监区都在反映劳动力紧张,我跟郑怀远商议了一下,我们的意见是各监区暂时取消出监教育,就不要把即将满刑的犯人送到出监队,你看呢?”“志刚,这样做是违法的,我的意见还是要靠整合劳动力资源来解决。”彭家仲语气坚决地说。

杨志刚只好说:“那好吧……这犯人劳动力可不比社会上的劳动力,我建议狱政上还是加强与各地看守所的联系和沟通……”“我知道了,我看有必要组织一个讨论会,你叫生产科准备一下,过几天我们一起听听监区长的意见。”彭家仲皱皱眉头,说完就挂了电话。“其实,不用着调查都知道什么结果。制定这个集团奖考核办法时,我就在党委会上表明了反对意见。监狱怎么能实行年薪制?这不是把监狱企业化了吗?那我们把监狱方针置于何地?领导干部收入显著增大,拉开了和普通民警职工的收入距离,也拉开了干群关系,无形之中滋长了跑官之风,百害而无一利。依我看,不用再做什么调查,党委开个会统一一下思想,废除这个办法就是了。”马洪扣说着,情绪有点激动。

彭家仲很欣赏他嫉恶如仇的品格和作风,感触地说:“你说得对,这段时间以来,基层民警职工和老干部对这种分配制度提出了强烈的质疑,有的老干部甚至给我说,现在的中层职位都在人们的心目中贴上了价格标签。当然也有的同志认为,集团奖并不是没有一点作用,至少稳定了中层,提高了他们的积极性,中层稳定了,监狱就稳定了。现在,虽然监狱的财政保障还不到位,可能在一段时期内还得要靠监狱自身发展经济来解决一些问题,但是我还是觉得监狱不能企业化,监狱的执法功能不能因此而弱化,监狱的执法主体地位不能动摇。卫国,你说呢?”

顾卫国似乎没有睡醒的样子,他揉揉眼睛,又想了想,才说:“彭监、马书记,集团奖是基于省局对监狱长、政委的目标考核而应运而生的,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集团奖就是科学合理的,只是涉及到所有监狱中层的切身利益,监狱刚刚才将各监区的财务权收了,现在如果又要取消集团奖,我担心会产生一些不稳定的因素……”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两位上司的表情,看到彭家仲表情没有什么变化,马洪扣则满脸的不以为然,于是打住不说了。“喔……”彭家仲沉思着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然后问他:“那你的意见呢?”“我的意思是……有些事,有历史的原因,也有现实的原因……”顾卫国吞吞吐吐地说,“彭监,您刚来这里,我怕……”

彭家仲想了想说:“那这样吧,先大张旗鼓地搞搞调查,有意识地透透一些风声,然后我们再研究研究。”

马洪扣本来还想坚持自己的意见,看彭家仲作出了决定,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顾卫国觉得彭家仲这个方法有些欠考虑。这种伤筋动骨的事情,还是快刀斩乱麻,不给喘息的机会,才会有很好的效果。否则,等那些乱麻扭成一股绳的时候,再砍的话,恐怕不是一刀两刀就能解决问题了,弄得不好,反而会将自己给捆成棕子,动弹不得。他觉得彭家仲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试想要是那些中层在年终考评时给他投一个不称职出来,作为新来的监狱长,那么路只有一条,就是灰溜溜地离开。他在权衡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彭家仲,还没有拿定注意,郑宝团和狱政科长谢本川吵吵嚷嚷地走了进来,只好跟马洪扣离开。

彭家仲又想起了一件事,叫住顾卫国说:“卫国,我准备把局域网搞起来,你去摸摸底,看监狱有没有计算机专业毕业的或者懂一点计算机的人,我的意见是举办一个培训班,至少为每个科室和二级单位培养一个可以操作计算机的人。这事儿你放在心上,最好立即着手办,可以与志刚同志衔接一下。”

说完,他才冷眼看着郑宝团和谢本川两人,不悦地问:“你们什么事?”

谢本川抢先说:“彭监,郑监叫我今天务必要把上两个月给各个看守所的人头费报销了,明天要去协调一下关系,好多送些犯人来,可我好说歹说,郑科长他就是不报。”随即,他有咕哝一句,“好像这钱是他自家的一样,还给我凶起……”

郑宝团不卑不亢地解释说:“按照彭监的指示,先工资后货款,最后才是其他支出,现在正凑工资;按照财务管理制度,所有的支出必须经监狱长审核,以前汪庆书把常规性支出委托给了副职领导,现在彭监并没有委托,所以,即使郑怀远副监狱长是我的亲戚,也不能违背制度。”“你说明白一点,什么人头费?”彭家仲问谢本川。“哦,我们监狱不是严重缺劳动力吗?为了让看守所多送些罪犯过来,前几年开始,监狱对看守所进行奖励,每送一个犯人给他们40到60元不等的费用,我们俗称为‘人头费’,以前都是郑监签字就可以在财务上报销……我以为还是按以前的惯例操作,这次报销的也就是4万元,加上郑监催得急,所以……”谢本川低着头小心地解释说。

彭家仲问:“这个‘人头费’,监狱出了文件?”“彭监,这事儿本来就是歪门邪道,监狱哪会出文件,当时就是几个监狱领导议了议,口头作出的决定。这事郑科长也很清楚,开会时他也在场……”谢本川说。

彭家仲一下子火了,厉声说:“歪门邪道?监狱决定的?这是你作为主管刑罚执行的谢本川说的话吗?你口气还真不小,两个月就是4万,那一年是多少?你们不是成天在吼你们管教一线的是站在火山口,守着炸药库吗?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多‘炸药’来?这样做合法吗?你想过没有?这个字我不能签,以后也不会签!”

说完,他挥手示意谢本川出去。

谢本川满脸的委屈,闷闷不乐地走了出去。

彭家仲又对郑宝团说:“老郑,你做得对。目前把监区的财务收到监狱来,资金集中使用,情况有所好转,但是依然不能根本性扭转流动资金紧张的局面。双河监狱民警职工的工资能不能按时发放,拖欠的工资何时能补发,生产能不能正常运转,我得靠你了,你可是双河监狱的管家啊,担子不轻啊。”

郑宝团眼睛潮湿起来,说:“监狱长,我会尽力的……”“嗯。”彭家仲点点头说,“你有什么困难,不管是工作上的还是私人的,你尽管提。”“没啥困难,没啥困难……”郑宝团连忙说。

彭家仲望着他有些佝偻的身子,不由得有些感慨,他有4个子女,1儿3女,都是工人,都在生产一线三班倒,很多时候还跟罪犯混岗作业;小儿子今年都25了,可对象都还没有找到,好在有一个党校大专的学历,期望能遇上好的政策转干。按理,有郑怀远在转干应该不成问题,但是郑宝团就是开不了口去求他,再者郑家需要解决的人确实太多,可这几年指标就那么几个,无论如何都轮不上他。彭家仲来了之后,虽然时间不长,但是这个人兢兢业业和坚持原则的工作态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几次他暗示郑宝团有什么困难,他可以帮助解决,可这个郑宝团总是摇头说没有……“要是没有其他的事情,那我就去工作了。”郑宝团见彭家仲不说话,就起身告辞。“噢?老郑,你先别忙走,你对这个集团奖有什么看法?”彭家仲从沉思中醒过来,随口问。“不合理,就是在企业都不合理。”郑宝团想都没有想,有感而发。

彭家仲知道他家并不富有,如果取消这个奖,他每年要损失奖金1万多元的收入,所以他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干脆而坚决地持反对态度。“就是在外资企业,他们的管理者岗位设置比我们科学,更重要的是根据管理者的绩效来确定薪水的,而我们呢?因人设岗、人浮于事的现象可以说普遍存在,有的科级岗位除了开开会、每年组织几次活动外,几乎无事可做,却依然拿那么高的奖金。一方面监狱在亏损,另一方面我们却还在拿奖金,一般民警职工心里怎么想?说句实话,我每年拿这钱拿得心里不踏实啊。”郑宝团由衷地说。

正说着,郑怀远进来了,郑宝团就起身告辞。

郑怀远笑着说:“老叔,我一来你就走,是不是对我这个侄子有意见呀?”

郑宝团说:“我都是黄土埋了大半的人了,就是对你有意见又能怎么样?”说完,走了出去。“这个郑宝团……”郑怀远苦笑一下,摇摇头对彭家仲说,“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就是财务科副科长,要不是他这个牛脾气,恐怕早就提拔了……”“喔?”彭家仲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然后说,“怀远,你如果来说什么‘人头费’的事情,就免开尊口。”

郑怀远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甚是毕恭毕敬的样子,略微一沉思,说:“刚才谢本川跑到我办公室诉苦,把你的意见给我说了。说实话,犹如当头棒喝,作为分管监管改造的副监狱长,居然把生产经济放在第一位而淡化执法,这确实是很危险的,我是来给你作检讨的……”

彭家仲见他这么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自责,心里寻思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跟他交交心,消除一些隔阂。

郑怀远接着说:“不过,这次报销的费用是我代表监狱亲口许诺的。当时几个监区劳动力严重缺乏,生产几乎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汪监要我无论如何都要从看守所里多要点人来,我也是服从于大局,就亲自到各个看守所跑了跑。我的意见呢,这次还请你解决一下,毕竟我也是单位行为……”

这时候,马文革走了进来,看见郑怀远正在说事,就停在门边说:“原来郑监在汇报啊,那我一会儿再来。”“等等,马主任,我半个月之前要你搞个关于劳动力构成的调查报告,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交给我?你现在是不是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了?”郑怀远脸色一沉,训斥道。

马文革苦着脸说:“郑监,我怎么不把你的事放在心上呢?我当即就给熊秘书布置了,后来我也催问过几次,可他总是推三阻四的,唉……现在的人越来越难管了……”“你看看给我造成了多大的被动?要是彭监看到这个调查报告,今天也就不会闹误会了,都是为了工作,多大的事儿呀?你自己给彭监解释!”郑怀远虎着脸说。

马文革立即接口对彭家仲说:“监狱长,这事儿我自始至终都参与了的,因为我们办公室的工作不得力,确实造成了你们两位领导之间的误会,我作检讨。现在社会上有些怪现象,公安上成天都在吹嘘破获了什么什么大案要案,抓了多少多少人,但是最后往监狱送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监狱本来就是劳动密集型产业,缺了劳动力怎么能生产呢?所以就在这种特别时期采取了一些特别的措施,其实,现在哪个监狱不在看守所守要人?唉,郑监他左右不是人,难啊……我诚恳地希望你们两位领导不要因为这事闹误会,等熊晓戈出差回来,我好好找他谈谈,可不能像那些监区长们,见风就是雨,这可不对……”

彭家仲心头一沉,打断马文革絮絮叨叨地说辞,语气强硬地说:“这个字我不能签!以后监狱严格按照《监狱法》的规定接受罪犯,至于看守所送不送人来,那是他们的事。郑监布置的这个关于劳动力构成的调查报告,我觉得是个很好的课题,马主任你马上理个文件出来,组织相关部门的人进行研究,落脚点是优化劳动力的配置。”

接着,他语气放缓,对郑怀远说:“怀远啊,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监管改造的第一责任人,你是第二责任人,如果因为发展生产而在执法上发生重大问题,你我都负不起这个责啊!你去入监队看看,开个会,组织他们学习一下收押的法律规定,我看,这个事情不先从思想上解决,我们的收押环节就不能规范执法。”

话说到这个份儿了,郑怀远再多说也无益,只好悻悻而去。

彭家仲把郑怀远打发走后,马上来到顾卫国的办公室。

顾卫国感到有些突然,连忙站起来招呼他,忙不迭地给他泡茶。

彭家仲说:“不用了,我找你了解一件事情。”他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一脸的严肃,气度不凡,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搭在龙头拐杖上。拐杖乌黑发亮,想来跟老人有些年头了,便问:“这位是?”

顾卫国边泡茶边介绍说:“这位呀,是我们监狱的老革命、老红军郑三旺同志。哦,郑老红军,这位就是新来的监狱长彭家仲同志。”

彭家仲忙跟他握手,热情地问:“老人家好啊?”

郑三旺象征性地握握他的手,斜睨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把拐杖在地上咚咚地戳了几下,沉着脸说:“怎么派一个后生来?难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样搞法,我们亲手建立起来的双河监狱迟早要毁在你们手上。”

彭家仲满腔热情被他一盆冷水浇灭了,很是郁闷,迷惑不解地看着顾卫国。

顾卫国似乎没有在意彭家仲表情的变化,开玩笑式地对郑三旺说:“郑老红军,彭监找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我知道你是最革命的,是毛主席最忠诚的战士,当然也最讲组织纪律性了,你说的事情我记下了,回头我们研究后尽快给你答复,怎么样?”

郑三旺乐得像小孩子一般手舞足蹈,随即又沉下脸,严肃地说:“既然这样,我就不耽误你们工作了。”说完,他站起来,把拐杖提在手中,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等他走出办公室,顾卫国这才解释说:“监狱现在还有很多老革命,其中3个老红军、7个解放战士资格最老,这10个人绝大部分是讲道理的,但是个别人,比如刚才这位,就不那么懂理了。监狱为了让这些老革命颐养天年,在距离机关3公里的南溪一个风景秀丽的河湾修建了一个红军院,因为距离监狱医院比较远,为了保障他们生病时能及时就医,还配备了一辆救护车。这个郑三旺没有住在红军院,三天两头地来找我,要监狱再购置一辆救护车,放在他家门口,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儿?简直就是无理取闹。”

彭家仲不解地说:“让他搬进红军院不就得了吗?”“可这郑三旺宁愿住在自家老屋里,死活都不肯搬进红军院。他那老房子是解放前搭建的,阴暗潮湿,又不透风,在一个陡坡上,进出上下都不方便。哦,对了,彭监,这位活宝就是郑怀远副监狱长的老爹。”顾卫国连连苦笑着说。“这又是为何?”彭家仲越听越奇怪。“这个郑三旺14岁参加了红四方面军,长征时掉了队,就跑回老家,也就是这双河镇继续种地,解放后清查流亡红军,甄别落实政策,他向徐向前元帅写了一封信,说是给徐帅牵过马。徐帅在他的信上批示说好像有这么一个人,于是他一下子变成了受人敬仰的老红军,安置在监狱工作。因为他是流亡红军,常常被那些走完长征的正牌老红军嘲笑,于是平常最讨厌哪个不叫他老红军,也把自己打扮得很有气度的样子。这也就是他不愿意搬进红军院的原因……”顾卫国把泡好茶的茶杯放在彭家仲的面前,指指茶杯说,“您尝尝,这是郑志军送来的,只有2两,据他说是正宗的铁观音,将近一千元一两,我都舍不得喝呢。”

又是郑家的人,彭家仲心里一沉。

虽然只是一次性纸杯,原本青褐色的茶叶颗粒在沸水中渐渐伸展开来,翠绿的叶片均匀而鲜活,飘逸中略带一丝羞怯,如同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女从涅槃中醒来,惺忪忪地在回味重生的那一刻的刻骨铭心,清香四溢,入心入髓,让人倍感怜惜。

彭家仲只是瞟了一眼茶杯,没有动。

顾卫国审视了一下他的表情,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从嘴角悄然掠过,他坐到彭家仲的对面问:“彭监,你有什么指示吗?”

彭家仲这才慢慢抬起头,良久才问:“今年的转干指标下来了?有多少个?”“7月份就下来了,有7个名额,汪庆书组织召开党委会确定了,早报上去了,估计这两个月就要批下来了吧。我们监狱人多,民警子女也多,符合条件转干的还有160人之多,僧多粥少,很敏感,工作难度也大,民警职工的意见也很大。怎么,有人向你反映这方面的问题?”顾卫国有些无奈地说。

彭家仲说:“没有人给我反映这个方面的问题。我想问问如果我现在去要一个指标给某个人,怎么操作才能说得过去?”“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只要符合转干条件,在党委会上通通气就可以上报了。至于群众的质疑嘛,可以做做解释工作,就说有一些非解决不可的特殊原因,现在要找这样的理由,在任何人身上都可以找出几条来,所以不会出什么大的问题的。”顾卫国停顿了一下,问,“不知道彭监想给哪个解决呢?”“郑宝团的儿子,如果可行的话,这事儿就拜托你来操作一下,只是要注意不能突破政策界线,更不要激化矛盾。如果实在不行,也不要强求,等明年再说。”彭家仲嘱咐道。

顾卫国沉思着说:“你客气了,你安排的事情我会尽力办好,只是……”“有什么顾虑吗?”“顾虑倒是不存在,郑宝团是郑怀远他们家的,这家可是我们监狱势力最大的家族……最近我可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顾卫国试探性地说。“说说看。”“前些日子,就是你刚把监区长的财务权收归监狱后不久,据说郑家兄弟召集自己的心腹吃饭……我近段时间下监区,重点就是解释为什么监狱党委要收二级单位的财务权,感觉这些诸侯们嘴上虽然不说,可心里还是很有情绪;还有,刚才在您办公室您、马书记和我还在研究对集团奖问题开展调查,可这会儿就连续有人打电话问我有没有这么一回事……彭监,双河监狱历史形成的家族势力不可忽视啊,我有些担心……你在这里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说不定有些人在背后正指指点点呢……”顾卫国点到为止,却很真诚。

彭家仲心里明白他所指的“他们”是谁,这段时间,表面上看起来,郑怀远最支持他的工作,给其他班子成员的印象是对他彭家仲言听计从,像一只温顺的羔羊,但是彭家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每一次的压力似乎都与郑家有关,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始终在他面前挡着,使他不能得心应手地干。不过,这仅仅也只是怀疑而已,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还真不能拿到桌面上说,何况这个郑宝团的情况明摆在那里,确实应该解决一下,于是说:“卫国,我呢,尽力做到问心无愧,该解决的还是要解决,不论他是哪家的人,我想只要执政为民,老百姓迟早会明白的。以后呀,这民警职工的思想工作,你得多费点心思。”

郑怀远气冲冲地回到办公室,见妻子徐文馨坐在他的大班椅子上正悠哉游哉地转悠,心头的火气一下子窜上来:“起来起来……”

徐文馨看了他一眼,说:“你吃啥枪药了?”

郑怀远见她没有动,只好坐在沙发上,仰头靠在沙发上眯着眼不说话。“怎么,那个彭家仲给你气受了?”徐文馨直起身子,关切地问。“这个新来的,唉……你说汪庆书定的事情他怎么说否定就否定呢?上一届党委也是党委嘛,不能说他汪庆书倒台了就否定一切,这不符合辩证法嘛……”郑怀远又气又无奈地抱怨。

徐文馨冷笑说:“少在我面前讲什么狗屁辩证法,不要在我面前摆弄你们官场上那些花花肠子,瞧瞧你那张脸,十足的一个霜打的茄子,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熊包呢?说吧,啥事把你气成这样?”“不就是为了‘人头费’吗?我好心好意为监狱大局着想,跑看守所要点犯人来,他不报费用就不报销嘛,还数落我知法犯法,你说他算个什么?基层管理经验他有我丰富?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就让他来做这个监狱长呢?”郑怀远越说越觉得气愤和委屈。

徐文馨突然叹息了一声,说:“你呀,现在才想起汪庆书的好来?想当初我怎么劝你……”“你说什么呢?又不看看场合!”郑怀远低声吼道。

徐文馨也自觉失言,便朝门口瞄瞄,岔开话题:“人头费算什么大事?不报就不报呗,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恐怕我们难过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郑怀远不屑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你不信?就等着瞧吧……刚才生卫科长来找我,说四监区上午就是不收我卖给他们的大米,说什么成色不好,像是陈米。我给蒲忠全打电话,你猜这小子说什么来着?他说这大米有霉味,正值秋雨季节,山上潮湿,怕犯人吃了拉肚子。这明摆着不卖我的账嘛。”

郑怀远说:“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少赚几个少赚几个,不要把那些发霉变质的东西弄进来,你就是不听……”

徐文馨一下子跳起来,气呼呼地说:“你怎么就知道我卖的大米就是发霉变质的呢?你相信一个外人的还是相信我的话?我是你老婆呐,难道我会把你往火坑里推?那些小煤矿的工人都吃得,就犯人吃不得?难道你们那些犯罪分子比那些工人还金贵?说穿了,就是他蒲忠全不卖你的帐了,你这都看不出来?”“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郑怀远心烦意乱地说。

这时,杨志刚大步走了进来,见他们夫妻二人表情很严肃,便开玩笑说:“哈,准是怀远昨晚没有努力,嫂子跑来兴师问罪了,哈哈……”

徐文馨立即笑吟吟地说:“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我怎么当初就没有遇见像你这么雄赳赳气昂昂的人呢?嘻嘻……志刚,你和怀远聊,我有点事,先走了,哦,对了,改天我请你吃饭,啊!”“老郑,我可是火烧屁股了,所有生产监区都向我要人,你说我哪里去找人?刚才我给彭监请示,他叫我整合劳动力资源,啥叫整合劳动力资源,连我都不明白,怎么个整合?我只有找你了,你跟看守所熟,你打打电话……”杨志刚目送徐文馨出门,迫不及待地说。

郑怀远摆摆手又摇摇头,情绪低落地说:“别提了别提了,我亲自找他解释‘人头费’的事情,他还是否决了,还被他数落一顿,说我这分管监管的副监狱长法制观念淡薄……从分管工作角度上讲,我还不希望罪犯越少越好?你说我这不是没事找事儿吗?不管了不管了,就是你那里停产了,也不关我的事!”“这可怎么得了,这样下去,生产怕是真难搞了。煤矿没有原木,掘进已经停了下来;输煤系统改建再不投入资金,估计也支撑不了几天……可这位监狱长宁愿花费几十万元搞什么鸟计算机,就是不给付原材料款,监狱又不是没有钱,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怎么就不能把民警职工的工资先往后押几天,保保生产呢?要是生产停摆,我看以后还有个卵的工资奖金?”杨志刚满口的抱怨,很担忧地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就是停摆,也不关你的事情,不要心急,老弟,免得像我一样,落得个费力不讨好……我算是看透了……”郑怀远安慰他说。

杨志刚急了:“这才几天,你怎么也变得前怕狼后怕虎的?我就不信这监狱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那还要党委做什么?我去找王书记!你去不去?”

郑怀远心里反而平静下来,刚才的满腹怨气顿时化为乌有,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不去?何况是为了工作嘛。”

两人来到王福全的办公室,恰好炼铁厂厂长张明德正在那里诉苦。

王福全招呼他们坐下,叫张明德继续说。

张明德同郑怀远他们打过招呼,继续说:“矿石仅仅能维持3天了,昨天杨监狱长你也是到现场查看了的,如果今天不派出车子连夜运输,恐怕要停产。一旦停产,上一个季度才换的价值几十万高炉耐火砖可就要报废了,重新点火要200多万。更重要的是工人不生产,按照监狱的考核就只有200元的生活费,要是闹起事来,怎么得了。王书记,我可负不起这个责啊,你是我的老领导,以前是你亲手提拔我的,我可得对得住你啊。这个监区长我是没法继续干了,你还是把我调回机关,让我吃几天安胎饭吧……”

杨志刚本来就是快人快语,率性而为,说老书记有些事情你应该过问一下了,我觉得彭监的指导思想有问题,开初他叫我参与审批原材料资金计划,我还着实看到了一点希望,认为他很重视生产,也懂生产经营,可后来发现资金根本没有按照计划给付,计划等于摆设。像这么下去,炼铁厂一停产,监狱一半的固定资产就死了,再加上其他几个厂半死不活的,就算民警工资有财政保障60%,犯人生活费全额到位,吃饭没有问题,那工人呢?怎么办?坐吃山空?我们有这个本钱吗?这个监狱长动不动就搬法律法规,我们是执法者,搬法律这没有错,但是目前我们面临的形势不能按部就班嘛,资金这么紧张,他可倒好,要搞什么计算机局域网,王书记你知道这要花多少钱吗?好几十万呀……

王福全很意外,插话问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我怎么不知道要搞什么计算机呢?

杨志刚说,刚才顾主任还带着他的指示来同我衔接,马上要举办培训班呢。他这样只会把监狱搞死。搞死了,他倒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我们呢,还得留在这里继续战斗,收拾这烂摊子。其他工作出一点纰漏,还可以整改,也不费什么力气,可这生产要是下去了,那损失的可就是钱啊。没有钱,工人就没有饭吃,那可就要出大问题了……

郑怀远也说,我听说彭家仲监狱长要取消集团奖,老书记你看,收了各二级单位的财务权后,本来矛盾就很突出了,现在又要取消集团奖的话,谁还会愿意拼死亡命地干?本来,一任新领导,应该考虑的是在以前的基础上如何给大家谋取点福利,可他倒好,还大刀阔斧地砍福利,你说这人心怎么会不涣散?工人队伍不稳定,再加上中层不稳定,那真要出大事了。我知道老书记你工作一辈子没出什么大事的,在我们监狱发展史上算是功德圆满,可要是由他像这么折腾下去,那就难说了。还有,现在监狱资金这么紧张,计算机那档子事情有必要缓一缓吧,监狱从建立到现在都几十年了,没有计算机还不是运转得好好的吗?我赞成志刚的意见,他这个人指导思想有点问题,老书记你再不站出来说说话,我们这工作真没法搞了……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王福全说得忧心忡忡的,他越听越觉得问题严重,心里也越烦躁,于是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该干吗就干吗吧……”

王福全有些顾虑,彭家仲刚来的时候,他就表过态,自己管管党务,让他放手去干,但是还不到3个月,就找他谈这些问题,合适吗?客观地讲,彭家仲来到监狱后,还是做了一些工作,民警职工的工资开始按时足额发放;像带犯人干私活等习惯性的违规违纪得到遏制;与上级的沟通渠道不仅畅通了,而且争取了一些优惠政策;加大了收款力度,监狱的流动资金有所缓解等等。但是另一方面,他提出整治运输环境,没收监区的财务权,都是针对监狱中层领导,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挫伤了这部分人的积极性,现在又要调整分配制度而取消集团奖,一些监区长和郑怀远他们吃饭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要是任由其发展下去,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来。现在,他一门心思地抓监管,规范执法行为,而对经济工作的严峻形势和必要性认识不足,不仅给有的人以可乘之机,而且还有可能因此引发工人群体性事件。如果真出现这样的局面,他这个党委书记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他反复权衡思量,觉得就公就私,他都有必要找他谈谈。

王福全抓起电话拨彭家仲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拨了几个数字,他犹豫了一下,最后放下电话,靠在椅子上闭上眼,整个身体随着椅子晃动了片刻,终于拿定主意,到彭家仲的办公室去谈谈,这样显得主动而且使彭家仲感到他并不是以党委书记来压人,双方沟通起来也要容易一些。

刚要出门,郑志军风风火火地赶来,在门口喊报告。

王福全问:“有事?”“老爷子……我找你汇报一点事……”郑志军迟疑地说。“噢?你找我汇报?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子,头一回……我们边走边说。”王福全有些意外,这个郑志军当了几年的经理了,从来没有找他汇报工作,所以有些好奇。

郑志军忙说:“我这事有点……那,我下午上班时候来找你,你看呢?”“急不急?”“有点急,但是再怎么急,也不能耽误老爷子你的事……”郑志军满脸堆笑,献媚地说。

王福全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只好回去坐到椅子上,看着郑志军说:“你说吧。”“老爷子,胡玲玲挪用了1万多元的货款,彭监上个月才强调财经纪律,她可倒好,顶风作案……对了,这是相关证据。”郑志军把一叠材料放在他面前。

王福全翻看了一下,扔给他,不悦地说:“既然彭监已经强调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来我这说什么事儿?”“是是是……只是这事据胡玲玲交待说牵涉到蒲忠全,我听说他和亚敏在谈朋友,我也很棘手……不过,我想了半个月,还是觉得先给你汇报一下,我坚决按照你的指示办!”郑志军站在王福全的办公桌面前,讨好地说。

王福全震怒,盯着他说:“啥?他和王亚敏在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就算他和我女儿真的在谈朋友,也得按照监狱纪律规定处理!”

郑志军虽然挨了一顿批,但是至少知道蒲忠全没有跟王亚敏谈朋友,没有王福全这座山,他一个蒲忠全算个鸟?胡玲玲就更是长着翅膀的鸟人了,他心里一阵窃喜,忙说:“老爷子息怒,息怒,我错了,保证以后不犯这种低级的错误!立即改正,立即改正!”

王福全见他态度很诚恳,毕竟主观上是为他考虑,心头的气也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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