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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2 20: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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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肯•福莱特KenFollett(著)于大卫(译)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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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家的情人(《巨人的陨落》作者经典之作!)

银行家的情人(《巨人的陨落》作者经典之作!)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银行家的情人作者:(英)肯•福莱特KenFollett(著)于大卫(译)排版:小不点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3-12-1ISBN:9787539963693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引子    1866

1

悲剧发生的那天下午,温菲尔德学校的男孩子们都被关在屋子里,不能出门。

这是五月份一个炎热的星期六,通常他们下午都在南面的空地上打发时间,有些人打板球,其他人待在主教林边的阴凉里观看。不过,现在发生了一桩罪案:有人从拉丁文教师奥菲尔顿的办公桌上偷走了六枚沙弗林金镑,整个学校因而受到怀疑。所有学生都被控制起来,直到逮住小偷为止。

米奇・米兰达在桌边坐着。桌面伤痕累累,好几代无聊的学生在上面刻下了自己姓名的首字母。他手里拿着一本叫作《步兵装备》的政府出版物。他对那些刀剑、滑膛枪和来复枪的雕版画很是着迷,但现在他觉得天气太热,根本静不下心来看书。桌子的另一头是他的室友爱德华・皮拉斯特,正在把米奇翻译的一段普卢塔克的译文抄在拉丁文练习本上。这会儿爱德华抬起头来,用染了墨水的手指了一下,问:“这个单词什么意思?我不认得。”

米奇看了一眼。“身首异处,”他说,“在拉丁文里也是这个词,decapitare。”米奇觉得拉丁文很好学,或许这是因为不少单词都跟他的母语——西班牙语相近吧。

爱德华继续刷刷写下去。米奇坐不住了,起身走到开着的窗户旁边。一点儿风也没有。他渴望的目光穿过马厩围场,投向对面的树林。在主教林北端一个废弃的采石场里,有个隐藏在树荫里的水塘,里面的水又冷又深……“去游泳吧。”他突然说。“我们不能去。”爱德华说。“可以从犹太会堂出去。”“会堂”是指隔壁房间,里面住着三名犹太男生。温菲尔德学校教授一些神学课程,对宗教差异比较宽容,也因此吸引了犹太家庭的父母,还有卫理公会教派的爱德华一家,以及米奇那个信天主教的父亲。但是,尽管学校的官方态度明确,犹太学童还是会受到一定的迫害。米奇接着说:“我们可以从他们的窗户跳到洗衣房的屋顶上,再从别人看不见的那边下到马厩围场,偷偷溜进林子。”

爱德华很害怕。“要是给抓住了,你就得挨鞭子。”

所谓挨鞭子,指的是校长鲍尔森博士手里那根白蜡树条。破坏留置纪律的,要挨十二下,痛苦难当。米奇因为赌博被鲍尔森博士鞭打过一次,一想起来他就浑身打战。不过,给逮住的可能性远在天边,而脱下衣服、裸身扎进水塘的念头迫在眉睫,他简直能感觉到他汗津津的皮肤泡进冷水里的滋味。

米奇看着他的室友。爱德华在学校里不受人待见:他生性懒惰,当不成好学生,笨手笨脚,什么游戏也玩不好,也太自私,交不了什么朋友。米奇是爱德华唯一的朋友,爱德华讨厌米奇跟其他男孩待在一块。“那我去看看皮尔金顿想不想去。”米奇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去。“别,别去。”爱德华不安地说。“干吗别去,”米奇说,“看你怕成那样。”“我没害怕,”爱德华心虚地说,“我得写完我的拉丁文作业。”“那你就写吧,我正好跟皮尔金顿一起去游泳。”

爱德华故作坚持,过了一会儿才投降了。“好吧,我去。”他不情愿地说。

米奇打开房门。别的房间传出低沉的嗡嗡声,但走廊里看不见任何教师。他快速闪进隔壁房间,爱德华紧随其后。“你们好,诸位希伯来。”米奇说。

两个男孩子坐在桌边打牌,抬头瞟了他们一眼,谁也没说话,继续玩他们的游戏。第三个是胖子格林伯恩,正吃着蛋糕,他母亲总给他送吃的来。“你们二位好,”他亲热地说,“吃点蛋糕吗?”“老天为证,你真跟猪一样能吃啊,格林伯恩。”米奇说。

胖子耸了耸肩膀,继续往嘴里塞蛋糕。大家一直在拿他开玩笑,他不但胖,还是个犹太人,但似乎什么难听话都伤害不了他。据说他父亲是全世界最有钱的人。米奇想,也许因为这个他才百毒不侵,随便别人怎么骂。

米奇走到窗子那儿,推开窗户四下看看。马厩围场里空无一人。胖子说:“你俩要干什么?”“出去游泳。”米奇说。“你们要挨鞭子的。”

爱德华怨声怨气地说:“我知道。”

米奇往窗台上一坐,抵着肚子翻了过去,再把身子转过来往下挪,然后落到脚下几英寸的洗衣房斜顶上。他好像听见石板瓦发出了碎裂的声响,但屋顶倒是撑住了他的重量。他往上扫了一眼,爱德华正紧张地看着他。“快点儿!”米奇说。他急匆匆爬下屋顶,顺着一根排水管轻轻跳在地上。片刻后爱德华也在他旁边落地。

米奇窥探了一下洗衣房的墙角,那儿连个人影也没有。他马上行动,快步穿过马厩围场进了树林。他在树林里跑着,直到觉得已经跑出了能看到的范围,然后停下来歇口气。爱德华赶了上来。“成功了!”米奇说,“谁都没发现我们。”“我们回去的时候有可能被抓。”爱德华愁眉苦脸地说。

米奇朝他笑了笑。爱德华长得很英国化,直直的金发和蓝色的眼睛,鼻子就好像一把宽刃刀。他是一个大个子男孩,肩膀很宽,很结实,但不太协调。他不讲究时尚,衣服穿得也不得体。他跟米奇一样大,两个人都十六岁,但别的方面的差距就大了:米奇长着卷曲的黑头发、黑色的眼睛,他对自己的外表一丝不苟,最讨厌衣衫不整或者肮脏邋遢。“别担心,皮拉斯特,”米奇说,“有我照顾你呢!”

爱德华咧嘴一笑,安心了。“好,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一条不太显眼的小路穿过林子。山毛榉和榆树叶子下面稍稍凉快一些,这让米奇感觉好多了。“今年夏天你们准备怎么过?”他问爱德华。“一般我们八月份都要去苏格兰。”“你们在那儿有一座狩猎屋吧?”米奇挑了一个英国上流阶层使用的词汇,他知道“狩猎屋”的具体意思,就算一座拥有五十个客房的城堡也可以这么叫。“他们租了个地方,”爱德华说,“但我们不在那儿狩猎。我父亲不爱运动,这你知道。”

米奇从爱德华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提防的味道,便琢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米奇知道英国贵族到了八月份喜欢去野外打鸟,到了冬天就要猎狐。他也知道,真正的贵族并不把自己的子弟往这所学校送。温菲尔德的学生一般来自商人或工程师家庭,他们的父亲绝不会是伯爵或者主教;这些家庭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狩猎这种事上。皮拉斯特家族成员个个是银行家,爱德华说“我父亲不爱运动”,等于承认他们家不属于最高的社会阶层。

英国人更尊重游手好闲的人,瞧不起劳动阶级,米奇觉得这很有意思。在他自己的国家,受人尊重的对象既不是生活懒散的贵族,也不是勤劳苦干的商人,他们那儿的人只看重权力。如果一个人有权控制别人——能养活他们,或让他们挨饿,有权监禁、杀掉他们或者给他们自由——那他就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了。“你呢?”爱德华说,“这个夏天你怎么过?”

米奇一直等着他问这个问题。“在这儿,”他说,“我在学校过。”“你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在学校度过整个假期吧?”“只能这样了。我没法回家,光单程就需要六周的时间——还没到那儿就得往回返了。”“哎呀,真是挺难的。”

其实,米奇也不想回去。他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开始憎恶这个家。家里现在只有男人——他的父亲,哥哥保罗,几个叔叔和堂兄弟,还有四百个牛仔。老爹在那些人的眼里是个英雄,但在米奇眼里只是个陌生人:他既冷淡、难以接近,又毫无耐心。不过还是米奇的哥哥最难对付。保罗人很蠢,但很强壮。他痛恨米奇比自己聪明,向来以羞辱自己的小弟为乐。他总能抓住机会让弟弟出丑,让人知道他套不住阉牛、驯服不了马,也打不中蛇的脑袋。他的惯用伎俩是吓唬米奇的坐骑,每当惊马猛冲向前,米奇只能紧闭双眼,吓得半死却要苦撑到底,直到惊马跑遍潘帕斯草原,耗尽体力才停下来。不,米奇不想回家过假期,但他也不想留在学校。他一心想着最好被皮拉斯特一家邀请,跟他们一起消夏。

爱德华没有马上提这个建议,米奇也只能作罢。他觉得一定还会再说起这事。

他们翻过一个快腐烂的尖桩栅栏,上了一个小土坡。登上坡顶后,他们就到了深水塘的上方。经过开凿的采石场岩壁四处都很陡,但身手敏捷的男孩子总能想方设法爬到下面。底部是一个墨绿色的深水塘,里面有蟾蜍、青蛙,间或还有水蛇。

米奇吃惊的是,已经有三个男孩在里面游泳了。

水面波光闪烁,他眯起眼睛凝视着那几个光溜溜的小人儿。他们全都是年纪更小些的温菲尔德的四年级生。长着乱蓬蓬胡萝卜色头发的是安东尼奥・席尔瓦,虽说发色不同,但他却跟米奇是同乡。托尼【1】奥的父亲不像米奇的父亲有那么多土地,但席尔瓦一家住在首府,朋友一个个都很有势力。托尼奥和米奇一样,假期也不回家,但幸运的是伦敦的科尔多瓦部有他的朋友,因此用不着整个夏天都待在学校。

第二个男孩是休・皮拉斯特,是爱德华的堂弟。这两个堂兄弟毫无共同之处:休一头黑发,身上各处都生得很小巧,脸上总是带着顽皮的笑容。爱德华讨厌休,因为休学习好,相比之下显得他像家里的低能儿。

最后那个是彼得・米德尔顿,他胆子很小,紧贴在更有自信的休的身边。这三个十三岁的孩子身体都很白,皮肤光滑,胳膊腿儿很细。

接着米奇看到了第四个男孩,他独自一人在水塘的另一头游泳。他比其他三个年龄大些,看来不是跟他们一起的。米奇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那人是谁。

爱德华邪恶地咧嘴一笑,他发现了搞恶作剧的好机会。他手指在嘴唇上比划了一下,示意别做声,然后就往采石场下面走。米奇跟在后面。

他们走到几个小男孩放衣服的凸岩边。托尼奥和休潜到了水底下,在探寻着什么,彼得一个人静静地上下游动着。是彼得最先发现有人过来,轻声说了一句:“哎呀,糟了!”“好啊,好啊,”爱德华说,“你们几个出界了,对不对?”

休・皮拉斯特这时注意到了自己的堂兄,喊着说:“你也是!”“你们最好赶快回去,省得被抓住。”爱德华说。他从地上拿起一条裤子。“就是别让你们的衣服湿了,否则谁都知道你们去哪儿了。”他随手把裤子扔到了水塘中央,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无赖!”彼得吼了一声,去抓水面上漂着的裤子。

米奇被逗得笑了起来。

爱德华拿起一只鞋子,扔进水里。

几个小男孩慌了。爱德华又拿起一条裤子,也扔了进去。三个受害者又喊又叫,潜下水去捞他们的衣物,一时很是热闹,米奇大声笑了起来。

爱德华继续把鞋子和衣服往水里扔,那一头的休・皮拉斯特已经从水塘里爬出来。米奇以为他要逃走,不成想他直冲爱德华跑了过来。没等爱德华转过身来,休狠命地推了他一下。虽然爱德华个头大,可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他在凸岩上晃了几晃,一头掉进了水塘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眨眼间,一切都发生了,只见休抓起一捆衣服,像猴子一样攀上了采石场的岩壁。彼得和托尼奥看见爱德华出丑,尖声笑了起来。

米奇抄近路去追休,但休个头又小又灵活,米奇根本追不上。米奇回头看了一眼爱德华,但用不着他担心,爱德华已经浮上了水面,正抓住彼得・米德尔顿,把他的脑袋一次又一次按到水里,惩罚他刚才嘲笑自己。

托尼奥掉头游到了水塘边上,手里抓着一团湿衣服。他回头往后看,对着爱德华大声嚷道:“放开他,你这大猿猴!”托尼奥生性莽撞,不计后果,米奇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托尼奥沿着边上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转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块石头。米奇大叫着警告爱德华,但为时已晚。托尼奥扔得太准了,一下子击中了爱德华的脑袋。额头上立刻带出一道明亮的血迹。

爱德华疼得嗷嗷叫,他放开彼得,使劲游过水塘去追托尼奥。

2

休光着身子穿过树林往学校跑,手里抓着仅剩的几件衣服,坑坑洼洼的地面硌得他脚板生疼,他也顾不得了。跑到两条小路交叉的地方,他闪身向左,继续跑了几步,接着钻进矮木丛里藏了起来。

他蹲在那里等着,让自己呼哧呼哧的气喘声平息下来,听着外面的动静。堂兄爱德华和他的密友米奇・米兰达,这两个人是整个学校最坏的家伙。他们是一对懒虫,不好运动,专爱欺负小同学。遇上了这种人只能躲得远点儿,此外毫无办法。不过这次躲不开了,爱德华肯定会追上来。他向来都恨休。

他们两人的父亲也闹翻了。休的父亲托比把他的资本从家族生意里抽了回来,创办了自己的企业,买卖纺织工业用的染料。虽说休才刚刚十三岁,但他已经能感觉到父亲的做法犯了皮拉斯特家族的大忌。爱德华的父亲约瑟夫永远不会宽恕自己的弟弟托比。

不知道他的朋友们怎么样了。米奇和爱德华出现之前水塘里一共有四个人:托尼奥、彼得和休在水塘的一边玩水,另一个大一点儿的男孩叫阿尔伯特・卡米尔,他一个人在较远的一头游泳。

托尼奥胆子大,有时候甚至有些鲁莽,不过他害怕米奇・米兰达。他们是同乡,都来自一个叫作科尔多瓦的南美洲国家。托尼奥说米奇的家族很强大,很残忍。休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不过事情明摆着,托尼奥敢对别的五年级生出言不逊,但他对米奇总是彬彬有礼,甚至有点儿巴结他。

彼得胆子很小,大概早已吓丢了魂。但愿两个恶棍没有缠住他。

阿尔伯特・卡米尔——他的绰号叫“驼峰”——没跟休他们在一起,他的衣服也单独放在别的地方,所以他大概已经跑掉了。

休也逃脱了,但他的麻烦并没有完。他丢了内衣、袜子和鞋子,现在只能穿着透湿的衬衫和长裤偷偷溜进学校,还不能让老师或者哪个高年级生看见。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痛苦地哼哼起来。他真想不明白,这种事情怎么总是落到自己头上?

自打十八个月以前来到温菲尔德,他就不断惹麻烦。学习上他并不吃力,也十分刻苦用心,每次考试都在班上名列前茅。但他受不了那些鸡毛蒜皮的规矩。按规定他们必须每晚十点差一刻睡觉,可他总会找出各种理由熬到十点一刻才上床。那些不准学生进入的地方也让他心里痒痒,总想溜到教区长的花园、校长的果园、煤库和啤酒窖里探索一番。该走路的时候他用跑的,该睡觉的时候他要读书,甚至还在祷告的时候说话。每次结局总像现在这样,落得自己心虚害怕,却弄不清到底这些倒霉事从何而来。

过了几分钟,林子里依然静悄悄的,他不禁沮丧地想到自己的命运,不知自己会不会最终成为社会的弃儿,甚至是罪犯,被关进监狱或戴着铁链运到澳大利亚,也许会直接被人吊死。

最后他觉得爱德华不会追上来了,这才站起来,穿上精湿的裤子和衬衣。这时他听见一个人的哭声。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看见托尼奥的一头乱糟糟的胡萝卜色头发。他这位朋友正沿小路慢慢走过来,赤身裸体,湿漉漉的,手里拿着自己的衣服,一边走一边抽泣。“出什么事了?”休拦住他问道,“彼得呢?”

托尼奥突然变得凶狠起来。“我永远也不会说,永远不!”他说,“他们会杀了我的。”“好吧,那就别跟我说。”休说。看来这次托尼奥又让米奇给吓住了:无论出了什么事,托尼奥都会保持沉默。“你最好把衣服穿上。”休关心地说。

托尼奥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那团湿衣服,手哆嗦着,无法把衣服整理出来。休把衣服接过来。现在只剩一双鞋、一条裤子、一只袜子,但没有衬衣。休帮他把这些都穿戴上,然后两人朝学校走去。

托尼奥不哭了,但看上去依然惊魂未定。休希望那两个恶棍别对彼得做出什么恶心事来。但现在他要想办法为自己保命。“如果我们顺利进入宿舍,就可以换上新衣服,穿上备用的鞋,”他预先筹划着,“然后,只要禁令一解除,我们就能步行到城里,去巴克斯泰德的店里赊账买新衣服。”

托尼奥点了点头,闷声说:“那好吧。”

他们沿着蜿蜒的小路穿过树林,休心里又一次觉得托尼奥有点不对劲儿。毕竟,温菲尔德校园里常有这种欺负低年级学生的事。休离开水塘后那儿又出了什么事?但一路上托尼奥什么也没再说。

学校总共有六幢楼房,这些房子原来是一座大农场的主体建筑。他们的宿舍设在小礼拜堂边一个以前的牛奶场里。从外面要翻一道墙,再穿过墙手球场才能进去。他们爬上墙头往里面窥视。正如他所预料,院子里空无一人,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一想到屁股上会挨鞭子抽,他就有点害怕。但现在没别的选择,他必须回学校换上干衣服。“危险解除,”他低声说,“我们走!”

他们翻过围墙,以冲刺速度穿过院子,跑到那座石头小礼拜堂的阴凉底下。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然后,他们又蹑手蹑脚绕过东面的墙角,紧贴墙站着。接下来,只要再猛跑几步,穿过一条车道,就能直接进入他们的宿舍了。休停顿了一下,确认四处没有任何人,然后说:“开跑!”

两个男孩跑过那条马路。可是,就在他们快到门口时,灾难降临了。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既熟悉又威严的声音:“小皮拉斯特!是你吗?”完了,休明白,游戏到此结束了。

休的心往下一沉。他停下步子,转过身去。奥菲尔顿先生恰恰挑了这种时候走出礼拜堂,现在,他就站在门廊的阴影中。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瘦削的男人,穿着学院的长外衣,戴一顶方帽子。休心里暗暗叫苦。所有教师里,就数这位被人偷了钱的奥菲尔顿先生最没有同情心,下手最狠。这回肯定得挨鞭子了。他不由自主地缩紧了屁股。“到这儿来,皮拉斯特。”奥菲尔顿先生说。

休慢腾腾地走过去,托尼奥跟在他身后。我刚才为什么非要冒这个险啊,他绝望地想。“去校长办公室,马上。”奥菲尔顿先生命令道。“是的,先生,”休愁眉苦脸地回答。事情变得越来越糟。校长要是看见他穿成这样,弄不好会把他从学校开除的。他该怎么跟母亲解释呢?“还不快去!”教师不耐烦了。

两个男孩转身要走,但奥菲尔顿先生说:“你不用去,席尔瓦。”

休和托尼奥快速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大惑不解。为什么休要受到惩罚,而托尼奥却不必?不过他们不敢提出任何疑问。托尼奥转身逃回了宿舍,休只身朝校长的房子走去。

他几乎感到鞭子已经抽在自己身上的滋味了。他知道自己会忍不住哭起来的,而这比挨打的疼痛更糟糕,他已经十三岁了,哭鼻子真是太丢人了。

校长的房子在校区的另一头,休磨磨蹭蹭地走着,但不多一会儿还是走到了。他按下门铃,随后一个女仆开了门。

他在门厅里见到了鲍尔森博士。校长是一个光头,长着一张牛头犬一样的脸,但不知为什么他没像往常遇到这种情况时那样怒气冲天、大发雷霆。他也没问为什么休离开了宿舍,怎么把浑身上下弄得湿淋淋的,只是给他打开书房的门,平静地说:“进去吧,小皮拉斯特。”他肯定是在压着怒火,等到鞭挞的时候再一块发作。休走进屋子,心怦怦直跳。

让他吃惊的是,他的母亲坐在那儿。

更糟糕的是,她正在抹眼泪。“我不过是去游了游泳!”休脱口争辩道。

屋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发现校长并没有跟着进来。

这时他才明白,这一切跟他破坏禁令外出游泳无关,跟他丢了衣服、半裸着回学校无关。

他有种可怕的预感,事情要比这严重得多。“母亲,出什么事了?”他问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唉,休,”她呜咽着,“你的父亲死了。”

3

对梅茜・罗宾逊来说,星期六是一周里头最美好的一天。爸爸在星期六拿工钱。今天晚饭不但能吃上肉,还能吃上新面包。

她跟哥哥丹尼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父亲下班回家。丹尼十三岁,比梅茜大两岁,她觉得哥哥非常棒,虽说他有时候对她也很凶。

这幢房子是一排阴暗潮湿、密不透风的住宅中的一座,地处英格兰东北部海岸一个小镇的港区。房子是麦克尼尔太太的,她是个寡妇,就住在前面房间的楼下。罗宾逊一家住在后面一间,还有一家人住在楼上。爸爸下班回家时,麦克尼尔太太就会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着收房租。

梅茜很饿。昨天她从屠户那里讨来一些碎骨头,爸爸买了白萝卜,炖了一锅菜,此后她就再也没吃什么。但今天是星期六,可以饱餐一顿了!

她尽量不去想晚饭的事,否则饥肠辘辘的感觉会让她更加难受。为了甩掉吃的心思,她对丹尼说:“爸爸今天早上骂人了。”“他说什么了?”“他说,麦克尼尔太太是个paskudniak。”

丹尼咯咯笑起来。这个词是“狗屎”的意思。来这个国家已经一年,两个孩子都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但他们还记得从前说的意第绪语。

他们原来也不姓罗宾逊,而是姓拉宾诺维奇。麦克尼尔太太自打发现他们是犹太人,就开始讨厌他们。她以前从没见过犹太人,租给他们房间的时候还以为他们是法国人。这个镇子此外再没有别的犹太人了。罗宾逊一家原来根本没打算到这儿来,他们付了路费,要到一个叫作曼彻斯特的地方去,那里有不少犹太人,但他们坐的那艘船的船长告诉他们这里就是曼彻斯特,把他们骗了。发现来错了地方后,爸爸说他们可以攒够了钱再搬到曼彻斯特去,但紧接着妈妈就病倒了。她现在还在生病,他们也还没离开这儿。

爸爸在码头干活,那是一间很大的仓库,大门上面写着“托比亚斯・皮拉斯特公司”几个大字。梅茜弄不懂“公司”是什么意思。爸爸是个办事员,负责登记大楼里面搬进搬出的染料桶。他很细心,擅长收存记录、编制单据。妈妈恰好相反,什么事都爱出头,爱冒险。是妈妈提议全家搬来英国的,她喜欢参加聚会,喜欢外出旅行,结识新朋友,还喜欢梳妆打扮,玩各种游戏。所以爸爸才那么爱她。梅茜觉得,那是因为他永远也变不成她那个样子。

可她不像原来那样精神饱满、生气勃勃了。她整天躺在旧床垫上,醒了睡,睡了醒,苍白的脸上闪着汗珠,热乎乎的气息带着恶臭。大夫说她需要滋补身体,需要多吃些新鲜的鸡蛋和奶油,还应该吃牛肉,每天都吃,可爸爸只能拿当天的晚饭钱付了大夫的出诊费。现在梅茜一吃饭就觉得内疚:她吃的东西,或许能挽救母亲的性命。

梅茜和丹尼学会了小偷小摸。赶集的日子他们会去镇中心广场,从摊位上偷土豆和苹果。商贩们一个个都眼睛很尖,但有时候也会走神,比如找钱时发生争执,旁边有狗打架或喝醉酒的等等。这时候,他们能抓什么就抓点什么。若是交上好运,碰上一个年龄相仿的富家孩子,两个人便同时发动袭击,把他洗劫一空。这种小孩子一般带着个橙子或者有袋糖果,身上也会装着几个便士。梅茜很害怕让人抓住,她知道妈妈会觉得十分羞愧,但她肚子很饿,顾不得这些了。

她抬头看见远处有几个男人凑在一起,沿街朝这边走过来。她不知那都是些什么人。时间还早,还不到码头工人下班回家的时候。这些人在气愤地说着什么,胳膊比划着,挥着拳头。等他们走得近些,她看到罗斯先生也在里头,他就住在他们楼上,跟爸爸一样,也在皮拉斯特那里工作。他怎么不去上班呢?他们都被解雇了吗?看他气愤的样子,真有可能。他满脸通红,大声咒骂着,嘴里尽是“愚蠢的饭桶”“缺德的放贷人”和“说谎的杂种”这种话。这伙人走到了房子边上,罗斯先生转身离开了他们,跺着脚往房子里走。梅茜和丹尼赶紧闪到一旁,给他让开道,省得被他那双带着平头钉的靴子踩着。

梅茜再一抬头,看见了爸爸。爸爸身材瘦高,长着一撮黑胡子,一双眼睛是浅棕色的,他正远远地跟在别人后面,低着头。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梅茜都快哭了。“爸爸,出什么事了?”她问,“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进屋吧。”他说,他的声音很低,梅茜几乎听不见。

两个孩子跟着爸爸走进房子的后间。他跪在床垫边,吻了一下妈妈的嘴唇。她醒来,对着他笑了。可他板着脸,说:“公司倒闭了,”他用的是意第绪语,“托比・皮拉斯特破产了。”

梅茜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爸爸的口气就好像发生了一场灾难。她看了丹尼一眼,他耸耸肩。丹尼也听不懂。“为什么啊?”妈妈说。“发生了金融危机,”爸爸说,“伦敦的一家大银行昨天垮了。”

妈妈皱起了眉头,试图集中心思。“但是,这里不是伦敦啊,”她说。“伦敦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具体细节我不知道。”“那么说,你没工作了?”“没工作了,也没有薪水。”“但今天该给的都给了?”

爸爸耷拉着脑袋。“不,他们没给我们。”

梅茜又看了看丹尼。现在他们听明白了。没有钱,就意味着他们谁都吃不上饭。丹尼一脸害怕。梅茜要哭了。“他们该把钱付给你们,”妈妈低声说,“你们干了一周,他们应该给工资。”“他们没有钱,”爸爸说,“这就叫作破产,就是说你欠人家钱,但没法付给人家。”“但皮拉斯特先生人很好,你不是总这么说吗?”“托比・皮拉斯特已经死了。昨天晚上在他伦敦的办公室里上吊了。他有一个儿子,跟丹尼一般大。”“可我们怎么养活自个儿的孩子啊?”“不知道,”爸爸开始哭了起来,梅茜害怕极了,“对不起,莎拉,”他说,眼泪落进他的胡子里,“我把你带到了这个可怕的地方,没有犹太人,也没人帮助我们。我雇不起医生,也买不起药,养活不了自己的孩子。我辜负了你。对不起,我太对不起你了。”他俯身把泪水打湿的脸埋在妈妈的胸前,她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梅茜吓坏了。爸爸从来没有哭过。这仿佛意味着任何希望都不复存在,也许现在他们全都得死。

丹尼站起来,看了看梅茜,朝门口的方向点了一下头。她也站起来,两人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间。梅茜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我们该怎么办?”她问。“我们要逃跑。”丹尼说。

丹尼的话让她胸口一阵发冷。“不行。”她说。“我们必须走。这儿没有吃的。如果我们留下,就会饿死。”

梅茜不在乎她会不会死,但她脑子里又出现了另一个想法:妈妈宁可自己挨饿,也要把吃的东西让给孩子。如果他们留下,妈妈就会死。他们必须离开,这样才能救她。“你说得对,”梅茜对丹尼说,“如果我们走了,也许爸爸能找到足够的食物给妈妈吃。我们得走,为了她也得走。”听到自己说出这番话来,她对家里发生的一切产生了敬畏之情。今天比他们离开维斯基斯那天还要糟糕。当时,村里的房子在他们身后燃烧,他们用两个帆布袋子装起全部家当,登上冷冰冰的火车。那时候,她至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爸爸都会照顾她,而现在她却要自己照顾自己了。“我们去哪儿呢?”她轻声说。“我要到美国去。”“美国!怎么去?”“港口上停着一艘船,早潮一来就会开往波士顿。今天晚上我要顺着绳子爬上去,藏在甲板上的一条小船里。”“你就用这法子偷渡了。”梅茜说,声音里既是恐惧又是钦佩。“没错。”

看着哥哥,她头一次发现他的上唇长出了一抹淡淡的胡须。他要长成一个男人了,有一天,他也会长出像爸爸一样全黑的胡子。“去美国要走多久?”她问他。

他犹豫了一下,显得有点傻,然后才说:“我不知道。”

她明白自己没被列入他的计划,心里很难受,很恐惧。“那么,我们就没法在一起了。”她伤心地说。

他有些内疚,但并没有反驳她。“我告诉你怎么做,”他说,“去纽卡斯尔。大概走四天你就能走到那儿。那是一个大城市,比格但斯克还大。没人会注意你。你把头发剪了,偷一条男裤,装成个男孩。去一个大点儿的马厩做帮工——你侍弄马一直挺在行。如果那儿的人喜欢你,你就能拿到小费。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给你个合适的工作。”

梅茜不敢想象孤身一人过日子。“我宁可跟你一起走。”她说。“不行。我这么做已经够困难的了,要在船上找地方藏起来,还要去偷吃的,诸如此类。再说我也不能照顾你。”“你不用照顾我,我会像老鼠一样安静的。”“那我也会担心你的。”“你把我孤零零的一个人留下,就不担心了?”“我们应该自己照顾好自己!”他生气地说。

她看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一旦他的主意已定,她就再也劝不动他了。她心里很害怕,但还是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明天一早?”

他摇了摇头。“现在。天一黑我就要登上那条船。”“你说的是真的?”“真的。”好像要证明自己的话,他站了起来。

她也站了起来。“我们要带点什么吗?”“带什么?”

她耸了耸肩。她没有多余的衣服,没有能留作纪念的东西,没有任何形式的财产。家里既没有吃的,也没有现钱可拿。“我要亲一下妈妈,说声再见。”她说。“不必,”丹尼严厉地说,“如果你这么做,就会留下来不走了。”

的确。如果她现在看到妈妈,就会一下子垮掉,把什么都告诉她。她使劲咽了一口气。“好吧,”她强忍着眼泪说,“我准备好了。”

他们肩并肩一起走远。

当他们走到这条街的尽头时,她想回头再看上一眼那座房子,但她害怕这么做会让她变得软弱。因此她继续走下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4

自《泰晤士报》:

英格兰学生的品格——阿什顿的副验尸官H. S. 沃什布劳先生在温菲尔德的站前酒店对彼得・詹姆斯・圣约翰・米德尔顿的尸体进行了尸检。死者十三岁,是一名学生。该名学生在温菲尔德学校附近一个废弃的采石场内的水塘里游泳,法院被告知,两名年龄较大的男孩看到他显然遇到了麻烦。他们其中一个是米格尔・米兰达,科尔多瓦人,他提供证词说,他的同伴爱德华・皮拉斯特,十六岁,当时立刻脱掉外衣跳入水中,试图搭救年龄较小的男孩,但最终未能如愿。温菲尔德校长鲍尔森博士作证说,采石场一概禁止学生进入,但他知道这项规则未被严格遵守。陪审团呈递了意外溺水死亡的裁定。副验尸官吁请关注爱德华・皮拉斯特试图挽救他朋友生命的勇敢行为,他指出,温菲尔德学校培养出的英格兰学生所具有的优秀品格,非常值得我们引以为傲。

5

米奇・米兰达被爱德华的母亲迷住了。

奥古斯塔・皮拉斯特是一位身材高大、轮廓匀称优美的女人。她三十多岁,长着黑头发、黑眉毛,外加高高的颧骨、挺拔的鼻子和有力的下巴。严格来说她并不美,当然也谈不上可爱,但不知为什么,那张傲慢的脸孔让人深深着迷。她穿黑色的外套,戴着黑礼帽参加研讯,这就更加惹人注目。然而更令人着魔的是,她让米奇有一种清晰无误的感觉:这身正式装扮掩盖着一副极具诱惑的肉体,在傲然专横的仪表下面,隐藏着她激情充溢的本性。他几乎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她旁边坐着丈夫约瑟夫,爱德华的父亲。他面相丑陋,长着一张坏脾气的苦瓜脸,四十岁左右。他也跟爱德华一样,长着宽刀片样的鼻子,头发也是一样的金色,但他的发际线已经后退,脸颊两侧长着浓密的长络腮胡,就像要以此弥补他的谢顶。米奇纳闷是什么让这样一个妙不可言的女人嫁给他。他很有钱,大概这就是原因吧。

他们坐着一辆从站前酒店租来的马车返回学校,马车上有皮拉斯特夫妇、爱德华和米奇,还有校长鲍尔森博士。米奇发现校长也被奥古斯塔・皮拉斯特迷得神魂颠倒,觉得很好玩。老鲍尔森问研讯是不是让她觉得很累,坐马车是否舒服,还命令马车夫走慢点儿。马车一停他就跳下来,等她下车时握住她的手,激动得直发抖。他那张斗牛犬般的脸从未像现在这样活灵活现。

死因研讯进行得很顺利。米奇带着一副最坦率最诚实的表情讲述他跟爱德华编造出来的故事,但他心里十分恐惧。英国人素来道貌岸然,讲究说实话,如果他被揭发出来,那就会惹出大麻烦。不过整个法院上下都陶醉于小男生的英雄主义故事,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爱德华很紧张,证词说得结结巴巴,但验尸官原谅了他,指出他是因为没能挽救彼得的性命而心烦意乱,让他不要太责怪自己。

其他男孩没有一个被要求参加死因研讯。溺亡发生的那天休就被从学校带回了家,因为他父亲死了。托尼奥也没有被要求提供证词,因为没人知道他亲眼目睹了死亡,米奇把他吓得闭上了嘴。其他目击者,那个在水塘远处游泳的不知姓名的男孩,也没有自己站出来。

彼得・米德尔顿的父母过于悲痛,无法出席。他们派了自己的律师,一个睡眼惺忪的老人到场,他的唯一目标就是把各种纷扰压到最低,快点儿把研讯办完了事。彼得的哥哥大卫在场,律师没有对米奇和爱德华提出任何问题,让他非常焦躁不安。那老头对他的低声抗议置之不理,倒让米奇松了口气。米奇对他的懒惰很是感激。他已经准备好接受交互询问,但爱德华有可能会支撑不住而说漏嘴。

在校长那间满是灰尘的客厅里,皮拉斯特太太抱住爱德华,在他额头的伤口上吻了一下,那是托尼奥用石头打的。“我可怜的孩子。”她说。米奇和爱德华没把托尼奥朝爱德华扔石头的事告诉任何人,如果说了,他们就不得不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说爱德华是在潜到水下营救彼得的时候碰破了脑袋。

大家坐下喝茶的时候,米奇看到了爱德华的另一面。他母亲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不断地抚摸他,叫他泰迪。大多数男孩都会显得不好意思,可他好像很喜欢这样,不时向她投去迷人的微笑,这种微笑米奇以前从没见过。她在对他冒傻气,米奇想,但他很吃这一套。

简短谈了几分钟以后,皮拉斯特太太突然站了起来,几个男人吃了一惊,也慌忙离座。“我看你是想抽支烟了,鲍尔森博士。”她说。不等对方回答,她就继续说道:“皮拉斯特先生要同你一道去花园里转转。泰迪宝贝,跟你父亲去吧。我想在礼拜堂里安静地待几分钟,也许米奇能给我指路。”“听从吩咐,听从吩咐,”校长结结巴巴地说,他对这一连串的指令急于表示赞同,几乎语无伦次了,“快去吧,米兰达。”

米奇觉得她真了不得,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一帮人支得团团转!他给她开了门,然后跟着她走了出去。

到了门厅,他礼貌地说:“皮拉斯特太太,要一把遮阳伞吗?太阳很大。”“不,谢谢你。”

他们走到外面。很多男生在校长的房子附近转悠。米奇估计大家都听说皮拉斯特有个相貌出众的母亲,所以都跑到这儿来一窥芳容。他很高兴自己能陪着她,带她穿过几个院子和学校礼拜堂前面的方庭。“我在外面等你吧?”他建议道。“到里面去。我有话跟你说。”

他紧张起来。陪一位惹人注目的成熟女性在学校里转悠所带来的快感消退了,他弄不清为什么她要跟他单独谈话。

礼拜堂里空无一人。她在后排找了一个长椅,请他坐在她的身边。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说:“现在把真相告诉我。”

男孩的表情里闪过一丝惊奇和恐惧,奥古斯塔知道自己猜对了。然而,他瞬间就恢复过来。“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他说。

她摇摇头说:“你没有。”

他笑了。

这微笑让她十分惊讶。她已经抓住了他的破绽,也知道他在防守,但是他现在却笑脸相对。很少有人能抗拒她的意志,可尽管他年纪轻轻,倒像是个例外。“你多大了?”她问。“十六。”

她仔细打量着他。他的长相十分出众,很耐看,长着一头卷曲的黑褐色头发,皮肤很光滑,尽管耷拉的眼皮和丰满的嘴唇让他显得有点儿颓废。他让她联想到了斯特朗的伯爵,举止神态和好看的模样都很相像……一丝苦涩的痛悔之情让她很快拂去了这个念头。“你们到水塘的时候,彼得・米德尔顿还好好的,什么麻烦也没有,”她说,“他正在那儿游得高兴。”“你怎么会这么说?”他冷冷地问。

他害怕了,她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依然保持镇定。他的确已经相当成熟。她发觉自己并不愿意向他吐露太多。“你忘了,休・皮拉斯特当时在那儿,”她说,“他是我的侄子。上周他父亲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你可能听说了,就因为这个他今天没来。但他告诉了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妯娌。”“他是怎么说的?”

奥古斯塔皱起了眉头。“他说爱德华把彼得的衣服扔进了水里。”她勉为其难地说,不明白为什么泰迪会做这样的事情。“还有呢?”

奥古斯塔笑了。这个男孩控制了这场谈话。原本她是来质询他的,可现在他却审问起她来了。“直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说。

他点点头说:“好的。”

听到他这么说,奥古斯塔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很担心。她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又害怕自己承受不了。可怜的泰迪——他一生下来就差点死掉,因为奥古斯塔的母乳出了点问题,直到他虚弱得不行了,医生才发现了问题的实质,提议找个乳母过来。从那时起他就体弱多病,需要她时时呵护。要是按照她的意思,是不会送他去寄宿学校的,但他的父亲在这个问题上十分强硬……她把注意力又放回到米奇身上。“爱德华并没打算把谁怎么样,”米奇说,“他只是想搞恶作剧。他把别的孩子的衣服扔到水里,只是个玩笑。”

奥古斯塔点点头。这听起来很正常:男孩子都是这样互相取笑。可怜的泰迪大概自己也受到过这种待遇。“然后,休就把爱德华推到水里了。”“这个小小的休一直爱制造麻烦。”奥古斯塔说,“他就像他那糟糕的父亲一样。”或许他也会像他的父亲那样不得善终,她心里想。“其他孩子都笑了,爱德华把彼得的头往下按,要教训教训他。休跑了。然后托尼奥朝爱德华扔了一块石头。”

奥古斯塔吓坏了。“他可能会给打昏,被淹死的!”“还好他没有,他去追托尼奥。我就一直看着他们,没有人注意彼得・米德尔顿。托尼奥最后没让爱德华追上。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彼得那儿没动静了。我们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也许爱德华按得他没劲儿了,他太累或者喘不过气来,没法从水塘里出来。反正,他脸朝下漂在那儿。我们马上把他从水里弄出来,但他已经死了。”

这就很难说是爱德华的错,奥古斯塔想。男孩之间总是你推我搡,粗暴鲁莽。但她还是十分感激事情的真相没在死因研讯上说出来。米奇包庇了爱德华,谢天谢地。“别的孩子呢?”她问,“他们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恰好休在那天离开了学校。”“另一个呢——你说他叫托尼?”“安东尼奥・席尔瓦。简称托尼奥。不用担心他。他是从我们国家来的。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你怎么能肯定?”“他心里明白,如果他给我找麻烦,他们家那边就会倒霉。”

说这句话时,男孩的声音里有一种冰冷的东西,让奥古斯塔打了个哆嗦。“我去给你拿条披肩吧?”米奇关切地说。

奥古斯塔摇摇头。“再没有别的孩子看见出了事?”

米奇皱起了眉头说:“我们到那儿的时候,水塘里还有一个男孩在游泳。”“谁?”

他摇摇头说:“我没看清楚他的脸,当时我也不知道这很重要。”“他看见发生的一切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可当你们把尸体弄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是的。”“要知道这个人是谁就好了。”奥古斯塔焦急地说。“他甚至有可能不是学校的学生,”米奇指出这一点,“他或许是从镇上来的。总之,不管什么原因,他没有站出来作证,所以我想他对我们不会有危险。”

对我们没有危险。这话击中了奥古斯塔,她意识到自己跟这个男孩卷入到了一桩不名誉的,甚至有可能是非法的事件中。她不喜欢这种处境。她不知不觉就陷了进来,现在被困在里头了。她直勾勾地看着他,说:“你想要什么?”

她这是头一次让他猝不及防。他一脸茫然,然后说:“你是什么意思?”“你包庇了我的儿子,今天做了伪证。”她的率直让他乱了阵脚。她把一切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她又夺回了控制权。“我不相信你如此冒险是出于一片好心。我认为你想要得到一些回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呢?”

她看见他把目光垂向她的襟胸之处,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以为他会提出什么非礼的建议。然后,就听他说:“这个夏天我想跟你们一起过。”

她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为什么?”“我回家要六个星期。一到假期我就得留在学校。我很不喜欢这样——又孤独又无聊。我想获得邀请,到爱德华家消夏。”

突然之间他又是一个小男生了。她原以为他会索要钱财,或者一份在皮拉斯特银行的工作。但他提出的却是一个小小的、几乎是孩子气的要求。不过,这要求对他来说显然并不小。她想,毕竟他只有十六岁。“你会跟我们在一起过夏天的,欢迎啊。”她说。这个想法并未让她不快。从某些方面看,他是一个相当难对付的年轻人,但他很讲礼貌,长得也好看,让他做一位嘉宾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他也可能对爱德华产生一些好的影响。如果说泰迪有什么不足,那就是他做事缺乏目的,米奇正好相反。或许,他内在的意志力会传染一些给她的泰迪。

米奇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谢谢你。”他看上去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

现在她很想一个人单独待上一会儿,把听到的事情再仔细考虑考虑。“现在你走吧,”她说,“我自己能找到回校长家的路。”

他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我很感激。”他说着伸出自己的右手。

她握住了。“我也很感激你,你保护了泰迪。”

他弯下腰,好像要去吻她的手,可让她惊讶的是,突然之间他吻了一下她的嘴唇。这动作如此之快,让她没时间躲闪。他直起身子时她想说句抗议的话,却想不出该说什么。片刻后,他已经走掉了。

真是岂有此理!他根本就不该吻她,更别说吻她的嘴唇了。他以为他是谁?她首先想到的是撤消夏天的邀请,但这又是万万不能的。

为什么不能?她问自己。为什么她不能取消对区区一个小男生的邀请?他做出了放肆的行为,因此他不应该到家里来。

但一想到自己要收回承诺,就让她感到不自在。事情不仅仅是米奇挽救了泰迪的名誉,她意识到。情况比这更糟糕。她已经与他订立了一份犯罪阴谋。这让她在他面前变得十分脆弱,令她厌恶。

她在阴凉的礼拜堂里坐了很长时间,盯着光秃秃的墙壁,琢磨着,用她本能的理解力思考着,这个英俊、精明的男孩到底要怎样使用他的权力。第一部1873第一章  五 月

1

米奇・米兰达二十三岁时,他的父亲来到伦敦购买步枪。

卡洛斯・劳尔・泽维尔・米兰达先生一直被人称作“老爹”,他人长得矮,但肩膀十分厚实,那晒黑的脸膛上刻着一道道象征暴虐和残忍的线条。如果穿上皮套裤、戴上宽边帽,再骑上一匹栗色的种马,他能摇身变成一位优雅体面、呼风唤雨的人物,但眼下在海德公园,一身工装外套外加一顶普通礼帽,让他觉得自己很愚蠢,因此脾气变得很坏。

他们二人互不相像。米奇身材瘦高,五官端正,习惯笑对他人,从不愁眉苦脸。他已经深深依附于伦敦的精致生活:这里有漂亮的衣服、文雅的礼仪、亚麻床单和接入室内的管道设施。他的最大恐惧就是被老爹带回科尔多瓦。他无法忍受回到白天在马鞍上颠簸晚上睡硬地面的日子。更糟糕的是,他还必须听从他哥哥保罗的恣意摆布,保罗是老爹的翻版,他们父子两个倒很相像。也许有一天米奇会回家,但必须要先混得有头有脸,大权在握,而不是以米兰达老爹的小儿子的身份回去。而此刻,他只能说服父亲,他待在伦敦比回科尔多瓦老家更有用。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下午,他们在南马车大道上走着。公园里挤满了衣着光鲜的伦敦人,或步行或骑马,或坐在露天马车上,享受着温暖的天气。但是老爹并不觉得开心。“我必须弄到这些枪!”他用西班牙语嘀咕着,一连说了两遍。

米奇也说同样的语言。“你可以到家以后再买。”他试探着说。“整整两千支?”老爹说,“也许可以,但是这么大一笔买卖,会弄得无人不晓。”

看来他想保守秘密。米奇不知道老爹想干什么。一下子买两千支枪,还加上弹药一块带回去,大概要花掉家里的所有现金积蓄。为什么老爹突然需要这么多军械弹药?自从传奇的“牛仔行军”以来,科尔多瓦就没再发生过战争。当年老爹带领部下穿越安第斯山脉,把圣玛丽亚省从西班牙霸主的手中解放出来。这些枪是给谁的?如果把老爹的牛仔、亲戚、官吏和食客都加起来,也只有不到一千人。老爹一定筹划着再招些人。他们要跟谁打仗?老爹没有主动提供信息,米奇也不敢问。

因此他换了个方式,说:“总之,你在家里无法买到如此高质量的武器。”“的确,”老爹说,“威利-理查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步枪。”

米奇在选择步枪上能帮老爹出谋划策。他一直痴迷于各种武器,紧跟最新技术的发展。老爹需要短管步枪,这种枪在马背上使用显得不那么笨重。于是米奇带着老爹去了伯明翰的一家工厂,给他看一种后装式的威利-理查兹卡宾枪,它的装膛杆是弯曲的,因此有“猴尾”这么个绰号。“而且他们造枪的速度也很快。”米奇说。“我还以为要等六个月才能造出这些枪来,可他们几天就能完成!”“他们用的是美国机械。”在过去,枪支由铁匠打造,他们把各个部分拼装起来,要经过反复试验,所以制造两千支步枪的确需要六个月。但是,现代化的机器非常精确,每一支枪的所有部分都适用于同一型号的另一支枪。一家设备齐全的工厂每天可以生产出数百支一模一样的来复枪,就像生产别针一样。“一台机器一天能生产二十万发子弹!”老爹说,惊奇地连连摇头。接着他稳了稳情绪,一脸冷酷地说:“但他们怎么可以在步枪送到之前要钱呢?”

老爹对国际贸易一窍不通,他以为制造商会将来复枪运到科尔多瓦,然后在那儿接受付款。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工厂要求付款应在武器离开伯明翰工厂之前完成。

但老爹不愿意把银币装在桶里,用船运过整个大西洋。更要命的是,他不肯在武器安全运抵之前,将全部家财拱手送出。“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老爹,”米奇安慰道,“这就是商业银行存在的意义。”“你再从头说一遍,”老爹说,“我得保证自己确实听明白了。”

米奇很高兴能为老爹解释些什么。“银行会支付伯明翰的制造商。它会安排将枪支运到科尔多瓦,再为整个航程保险。当枪支抵达,银行将通过他们在科尔多瓦的办事处接受你的付款。”“但他们还得把银币运到英格兰。”“不一定。他们可以用它来支付从科尔多瓦发往伦敦的咸牛肉等货物。”“那他们靠什么谋生呢?”“他们从每个地方都刮一点儿。他们以折扣价支付给制造商,在运输和保险上收取佣金,从你的枪上再额外加收一部分货款。”

老爹点了点头。他深受触动,但尽量不表现出来。这让米奇很快乐。

他们离开公园,沿着肯辛顿戈尔去约瑟夫和奥古斯塔的家。自从彼得・米德尔顿淹死后,七年来米奇每一个假期都是跟皮拉斯特一家人度过的。中学毕业后,他跟爱德华花了一年时间游历欧洲,在牛津大学学习的那三年中,他也与爱德华同处一室。喝酒、赌博、寻衅滋事,只在最起码的方面装一装学生。

米奇没有再吻过奥古斯塔,他当然一心想这样做。他想做的还不仅仅是吻她。他觉得她可能会喜欢任他摆布。在那冷冰冰的傲慢姿态下面,是充满激情和感性的女人一颗火热的心,对此他十分肯定。但他必须谨慎小心。自己几乎是被英国最富有的家庭之一当作儿子接受下来,这简直是一种无价之宝,勾引约瑟夫・皮拉斯特的妻子必将损害这个梦寐以求的地位,实在愚不可及。尽管如此,他还是免不了沉湎幻想,时常做一做他的白日梦。

爱德华的父母最近搬进了一处新房子。肯辛顿戈尔在不久前还是一条自梅费尔穿过田野连接肯辛顿村的乡间道路,现在沿着它的南侧排满了一座座豪华宅邸。街道的北侧是海德公园和肯辛顿宫的一座座花园。对一个富商家庭来说,这里是十分完美的落户之地。

米奇说不清这房子到底属于什么建筑风格。

它实在是惹人注目。房子是用红色的砖和白色的石头建成的,一楼和二楼都有巨大的带铅条的窗户。第一层以上是一面大大的山墙,三角形的墙体上有三排窗户——一层六个,再往上是四个,最上端是两个——这些大概都是卧室,可以安置无数的亲戚、客人和仆人。山墙两侧有台阶,台阶上栖息着石雕动物,有狮子、龙和猴子。在最顶端是一艘扬帆的船。大概它代表家族传说中那艘贩卖奴隶的船,是它奠定了皮拉斯特家财富的基础。“我敢说在伦敦找不出第二座这样的房子。”米奇说。他跟父亲站在门外上下打量着它。

老爹用西班牙语回答:“毫无疑问,这是那位太太的意图。”

米奇点点头。爸爸还没见过奥古斯塔,但他了解她的能耐。

这所房子还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室。一座桥越过地下室区域,通到入口门廊处。见门开着,他们二人走了进去。

奥古斯塔正在招待宾朋,她用开下午茶会的方式来炫耀自己的房子。大厅的墙壁上铺的是橡木嵌板,里面挤满了来客和仆人。米奇跟他父亲把帽子交给一位男仆,穿过拥挤的人群进了房子后面的大客厅。一扇扇法式落地窗都敞开着,茶会蔓延到了石板铺地的露台和一个长形的花园里。

米奇故意挑选了一个人多拥挤的场合引荐父亲,因为老爹的礼节做派并不合乎伦敦社交标准,最好让皮拉斯特一家慢慢了解他。即使按照科尔多瓦的标准,他也算是一个不拘成法的人,陪他在伦敦闲逛就像是用皮带拴着一头狮子。他无论什么时候都坚持在外衣下面带上他的手枪。

老爹不用米奇帮忙指认,就知道哪个是奥古斯塔。

她站在屋子的正中央,身穿宝蓝色的丝绸礼服,方形领口让她丰满的胸部凸显出来。老爹握了握她的手,她用那双具有催眠魔力的黑眼睛凝视着他,用低沉而轻柔的声音说:“米兰达先生,终于有幸见到你了。”

老爹立刻被迷住了。他握着她的手深鞠一躬。“我永远无法报答你对米格尔的好意。”他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说。

米奇打量着她,看她如何向他的父亲施展魔法。从他在温菲尔德学校的礼拜堂里吻她的那个时候到现在,她的变化相当有限。眼睛周围多出的一两条皱纹只是让那双眼睛更加迷人,头发的一抹银色更加衬托了其他部分的黑色,如果她能再增加些体重,就会让她的体态更加妖娆多姿。“米奇常跟我说起你那了不起的牧场。”她对老爹说。

老爹压低声音说:“哪天你一定要去我们那里看看。”

上帝保佑,米奇想。奥古斯塔去科尔多瓦,怕是像一只火烈鸟飞到煤矿上一样,不合时宜。“也许我会的,”奥古斯塔说,“那有多远?”“坐新式快船的话,也就用一个月。”

他仍然抓着她的手,米奇注意到他的声音变得混沌不清。他已经爱上她了。米奇感到一阵妒意。如果有人要与奥古斯塔调情的话,那这个人应该是他米奇,而不是老爹。“我听说科尔多瓦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奥古斯塔说。

米奇暗自祈祷老爹不要做出什么让人尴尬的事来。然而现在看来,如果合他的心意,他也能做出一副迷人的样子,眼下他就在为奥古斯塔扮演一个浪漫的南美贵族角色。“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会像欢迎女王一样欢迎你。”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很明显,他开始拍她的马屁了。

不过奥古斯塔在这一点上倒是跟他般配。“这可是多么诱人的情景啊。”她毫无羞耻地说了这句老爹无法理解的假话。随即她就抽回自己的手,连停都不停一下,就越过他的肩头喊道:“哎呀,提尔罗森船长,你能光临真是太好了!”接着她就转身去迎候刚到的客人了。

老爹就跟丢了魂一般。过了一会儿他才恢复镇静。这时他突然说:“带我去找银行的负责人。”“当然。”米奇有点儿紧张。他看了看周围,寻找老塞思。整个皮拉斯特家族全在这儿,包括几个尚未婚嫁的姑妈、侄子和侄女、姻亲和较远的亲戚。他看到来了几位议会议员、几个等级较低的贵族。其他大部分客人都是生意上的关系,米奇估摸这些人同时也是竞争对手。他还看见了身材瘦高的本・格林伯恩,他是格林伯恩银行的主管,据说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本・格林伯恩是所罗门的父亲,米奇一直管所罗门叫“胖子格林伯恩”,学校毕业后他们失去了联系:胖子既没有上大学,也没有去游历欧洲,而是直接进了父亲的银行,继承了家族事业。

贵族阶层普遍认为谈论金钱过于庸俗,但在这群人里却不存在这种禁忌,米奇时不时地听到人们说起“破产”这个词。报纸有时会把【2】“危机”写成德语的“Krach”,因为这股风气是从奥地利刮起来的。据刚刚进入家族银行工作的爱德华说,股票价格在下跌,银行利率开始上升。一些人开始惊慌失措,但皮拉斯特一家相信,伦敦绝不会被维也纳拖下水。

米奇带老爹经过落地窗来到外面的露台,条纹遮阳篷的阴凉下面放着几条木制长椅。他们看见老塞思就坐在那儿。尽管春季天气已暖,他的膝盖上还是盖了一块毯子。他不知得了一种什么病,整个人显得像蛋壳一样脆弱。他长着一只皮拉斯特家特有的、宽刀刃状的大鼻子,让他显得依然强大有力。

另一位客人正在对老人滔滔不绝地说着:“真可惜,皮拉斯特先生,你身体不够好,无法参加皇家招待会了。”

米奇很想告诉这个女人,不该跟皮拉斯特家的人说这种话。“相反,我很高兴有这个借口,”塞思用鼻子哼了一声,“我不明白为何要对那些一辈子没赚过一分钱的人卑躬屈膝。”“可那是威尔士王子呢,多大的荣誉啊!”

塞思实在无意于争长论短——他的确很少与人争论——现在他说:“女士,皮拉斯特这个姓氏是公认的诚实交易的保证,声名远达天涯海角,可那儿的人没听说过什么威尔士亲王。”“但是,皮拉斯特先生,看来你不太赞同皇室啊!”女人坚持着,用说笑的腔调掩饰着自己的企图。

塞思一辈子从来不跟人说笑。“我不赞同懒惰,”他说,“《圣经》里说,‘若有人不肯作工,就不可吃饭。’圣保罗写过这句话,在《帖撒罗尼迦后书》第三章第十节,很明显,他有意忽略了皇家是个例外这句话。”

那女人狼狈地退阵而去。米奇忍着没笑出来,说:“皮拉斯特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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