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燕子留个门(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3 00:11:42

点击下载

作者:干亚群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给燕子留个门

给燕子留个门试读:

致我们难以忘怀的童年与乡村

廖可斌

看到书名,细数篇目,我们就知道这是一本关于童真与乡趣的书。读它之前,你最好让自己的心情静下来,静得像池塘和小溪的清水;把自己的神经放松,轻松得有如蓝天飘动的云朵。如果你还带着白天奔忙的劳倦,心中还萦绕着现实生活的烦恼,那也没有关系,只要你开始阅读这些清丽的文字,就如捧起一束芬芳的花朵,它们带着清晨的露珠,散发着山野田间的清香,会让喜悦和温馨渐渐充溢你的心间。

本书的内容包括童真和乡趣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又是融为一体的。作者从儿童的视角,回忆二三十年前家乡的种种风物。关于儿时游戏与动物的一组作品,如《

会生气的麻雀

》、《

泥墙里的蜜蜂

》、《捉蜻蜓》、《抲鱼》、《鸡零狗碎》、《

给燕子留个门

》等,固然处处洋溢着天真烂漫的童趣;关于节令的一组作品,如《过年那些事儿》、《正月十四夜》、《清明的青》、《端午端午》、《七月半》等,以及关于村里种种人、事、物的一组作品,如《炊烟》、《女人的河埠头》、《木门》、《天落水》、《像镜子一样的池塘》、《晒场》、《一个叫阿凤姑娘的接生婆》、《最后一位赤脚医生》等,也都是儿童眼中的世界,都以儿童活动的足迹串联起来。那时的农村并不富裕,可以说还相当贫穷,但孩子们可以自由自在、没日没夜、成群结队地在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玩耍。捉到一只蜻蜓,捡到一颗玻璃球,都会给他们带来无比的满足和快乐。如《抲鱼》写孩子们用一种叫“板筝”的渔具捕鱼:

找一个地方,把网轻轻放入水中,然后我们收起脚步声,生怕惊动了慢慢游过来的鱼。网在水中的时间不能过短,急促了鱼还来不及进网,时间长了,鱼则游了过去。当我们决定拉“板筝”时,深吸一口气,抓住竹杠,先只能慢慢提,如果过急,鱼比你游得还快。但网就在离水面也就几寸时得快速拉起来,一慢,鱼就会跳出网。

其实小孩子的一切活动都是有意义的。就在这些完全出于天性的游戏里,他们亲近了各种动物和树木花草,锻炼了种种体能和技能,比如学会观察周围的环境,集中注意力,掌握做事情的节奏,锻炼心脑并用的能力和四肢的协调性,增强动手能力,注意与同伴的配合等等,也体会了劳动的艰辛和收获的喜悦,感受了父母亲友、乡邻以及小伙伴间浓浓的爱意。现在四五十岁以上的城里人,很多都来自农村。他们现在置身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环境里,承受着现实生活的巨大压力,加上已经到了喜欢回忆的年纪,都非常怀念在农村度过的童年时光。尤其是看到自己的儿女辈和孙辈们,虽然衣食住行、用的、玩的东西远非自己小的时候可比,但整天被应试教育压得喘不过气来,小小年纪就戴上了眼镜,背着沉重的书包,睡眼惺忪,缺少玩伴,即使参加一点所谓田径、球类活动,也往往是在一个狭小的空间,按照固定的规则运动,他们都深深感叹。两者相比,如果要做选择,恐怕很多人宁愿选择自己那个虽然贫穷但自由快乐的童年,至少我本人是如此。因此,这是一本老少皆宜的书,成年人读它,可以唤起对自己美好童年的回忆,让我们日渐干涸的心田重新得到童真雨露的滋润;孩子们读它,可以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小时候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并至少间接感受到另外一种童年的快乐。

作者的家乡余姚位于浙东的宁绍平原,这里是河姆渡文化遗址所在地,属于古代越文化区的中心地带,具有丰饶的民间文化积淀。南宋诗人陆游的著名诗篇《游山西村》,描写了与之相邻的绍兴一带的景致和民情风俗:“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读干亚群这本书,我很自然地联想到陆游的这首诗。在作者笔下,村庄当日的景色明丽如画:

我们的村庄浸润在水中,过的日子也如水样……村里有镜子一样的池塘,村外有星罗棋布的沟、渠,还有从村南一直到村北绕了一圈的河,像标点符号一样连接着一村人的生活。(《鱼》)

刚会用手指头数数字时,我曾数过村里的池塘,共有十三口。村东二口,村中三口,村北村西各四口。小的不过十来丈宽,大的可说不准了,像一条河,但我们都管它叫池塘。在村民眼里,村外长长的流水才称河,村内像一面面镜子的水为池塘。有池塘的地方必有人家,一户,数户,十几户不等。(《像镜子一样的池塘》)

一个小小的火缸,折射出当时农村人的生活方式。村里家家户户灶前都建有火缸,用于收集刚刚烧过的草木灰。它们不仅可以用作肥料,还可以引火烧饭、点烟(省去了火柴)。将一罐米埋在里面,可以焖成稀饭。冬天取一部分草木灰用火熜装着,可以放在床上取暖。在火缸上搭个笼子,还可以烘小孩的尿布。温暖的火缸,还是鸡、猫、狗等最喜欢的窝……(《火缸》)至于乡村人性情之淳朴,则从买鸡苗一事上可见一斑:

每年有一批人来村子里吆喝卖鸡苗……这些鸡苗并不是立即付钱的,半年后才来收钱,而且只收活鸡的钱,那些没长大的是不用给钱的。当然,公鸡与母鸡的钱是不同的,母鸡比公鸡贵一些。没有人记得放鸡苗的人是什么名字,而这些挑担拉车的人也只是在本子上让收下鸡苗的人自己写上只数。有的半年后也没有见人来收钱,村民便惦记那个放鸡苗的人,闲下来凑到一块儿,一个说那个人长得黑黑的,另一个人说看上去有五十出头了。村里人努力地惦记着这个还没来收钱的人。

当有一天那个人端着记账的记事本走进村里的时候,那些收了他鸡苗的人纷纷迎了上去。大家七嘴八舌,似乎迎接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那个说他长得黑黑的会惊呼一声,你怎么变白了?而另一个说他五十出头的人感叹道:“原来还是个后生。”那个人摸摸自己的头憨厚地笑笑,一边让村里人自己报鸡苗数,从不去核对放出去的鸡苗到底存活了多少。(《鸡零狗碎》)

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相融的景象。乡村的种种习俗,包含了农村人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生活经验和智慧,他们过的是真正的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生活。这样的景致和风俗,千年之前陆游的时代就存在,甚至陆游之前千百年就可能已经存在。陆游之后又过了千百年,当作者小的时候,它们也还存在。它们已绵延数千年。但就在最近三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便面目全非了。这不禁使人感叹三十年来中国社会变化之急剧。书中最深刻地反映了这一变化的,还是被选作书名的《给燕子留个门》这一篇。作者写到,一家人都喜欢燕子,因此“约定俗成,最晚进门的人,总会看一看燕子是不是到齐了,然后关门——这是晚上最后一道仪式。就像大人牵挂会玩的孩子迟归那样,我也会提醒家里人:给燕子留着门”。可现在这幅图景已不复存在,因为村里的人家纷纷建了水泥墙、预制板的楼房,没有了燕子可以做窝的屋梁,虽然“那些拆了老房子的人家,把拆下来的燕子窝整个地端下来,然后放在树杈上,希望明年燕子归来的时候还能发现这个标记。然而,那些建了新房子的人家第二年再也不会有燕子进出。整天锁着的大门和平整的天花板,让燕子越飞越远了”。这无疑是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隐喻。

作者写作这本书,缘起她的孩子的询问。作者的初衷,也只是为了记录自己对儿时乡村生活的记忆。有的人也许认为这些内容琐屑俚俗,难登大雅之堂。但研究历史的人都知道,古往今来汗牛充栋的高文典册,注重宏大叙事,充满对历史现象的修剪和粉饰。倒是那些人们随意记录下来的野史笔记,如《荆楚岁时记》、《南村辍耕录》等,以及最初并不被文人雅士看重的风俗画《清明上河图》等,提供了当时社会生活最真实生动的细节,成为后世人们了解当年社会生活图景的重要依据。本书作者是个有心人,细心记录了2 0世纪七八十年代仍留存在浙东曹娥江畔的种种民情风俗的点点滴滴,这是很少有人乐意做、能够做的事情。如今社会生活变迁异常迅疾,这已经是一项抢救性的工作。再过若干年,即使有人再想保存这份文化记忆,它们恐怕也已变得更加模糊依稀,难得如此准确真切了。因此,谁能说几十年或几百年后,这本书不会成为人们了解这几十年中国社会变迁的细致生动的史料?

从现实的角度看,以工业化、城镇化为主要内容的现代化,是社会发展的趋势,不可逆转。它提高了人们的生活水平,也应予以肯定。但毋庸讳言,它也带来了一系列现代化病症:环境污染、竞争激烈、人情淡漠、生活单调,等等。我们能否在享受现代化给我们带来的种种福祉的同时,尽可能多地保留或唤回一些过去农业文明时代美好的东西?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是否一定要以损失我们的美丽的田园、快乐的童年、温馨的亲情等为代价?社会的发展能否在一个新的更高层次上实现某种回归?这本书至少客观上触及了这一意义重大而深远的命题。

当然,作者的意图不是写一本历史著作,也不是写一本政论。她要写的是她最喜爱的文艺性散文。因此在存真、崇善之外,她更在意的是求美。除了通过刻画村景之美、童真之美、亲情之美、乡情之美等以融汇成内容之美外,她还着意追求文章的形式之美。写作这种追忆童年时光和乡村生活的散文,重在“纯真”二字,宜用质朴的文风,过于华丽的词汇、夸张的笔调、复杂的结构都不合适,但这样一来又很容易陷入平铺直叙、千篇一律。为此作者不断变换叙述的角度和节奏,单一视角和全知视角交替呈现;交叉运用白描和写意的笔法,尤其注意对细节细如毫发的描摹,飞针走线,移步换形,娓娓道来,引人入胜。试看这一段:

傍晚,竹园里一片叽叽喳喳,整个村子差不多都听到了。那阵势似乎有几百只麻雀。我们悄悄地走进竹园。竹梢上停满了麻雀。一只只不时地转动着小脑袋,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它们在我们头上,但对底下的我们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我们对准竹梢一个个拉弯了弹弓,一二三,把小石子射了出去。我们满以为这样集中火力,打中几只应该没问题。结果一只麻雀也没打中。嗖嗖嗖,一群麻雀像离弦的箭一样,转眼不见了踪影。竹园里只剩下一片暮色浮动着光影,一半明,一半暗。地上有几根羽毛在晚风中或起或落。当我们被大人叫去吃饭时,竹园里又响起叽叽喳喳,比刚才还热闹。(《会生气的麻雀》)

这里运用了讲故事的口吻,绘声绘色,语言洗练轻快,富于速度感和节奏感,真有如“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作者大多数时候都用写实白描的手法,偶尔则结合对孩子天真的想象的描写,绽放出一个或一串写意性的意象,令读者心眼为之一亮:

夜晚,我们在屋里说着话,它们静静地在泥墙里休息,一点声音都没有。整个村子飘浮在花香里,还有一种蜜味从泥墙里渗透过来。我们贴着墙壁睡觉,做梦,而蜜蜂就在旁边;我们在梦中的呓语,它们都听到了,但它们谁也不会在嗡嗡声里泄露我们的秘密;我们在家里偷吃东西,它们也看到了。我们知道它们的眼睛特别大,大到看不清哪是眼珠,哪是眼眶,所以我们曾经很害怕蜜蜂的眼睛,认为这是一对魔眼。后来发现蜜蜂其实感兴趣的并不是我们,而是我们手上的花或者身上不知从哪儿沾来的花粉。

我们找来一根柴棒,浸入水中,顺着蜜蜂的方向,轻轻一挑,蜜蜂趴在了柴棒上。蜜蜂在阳光下爬了一会儿,抖抖翅膀,重新飞了起来。一会儿,早已分辨不出哪一只是刚晒干翅膀的蜜蜂。转身,扔掉手中的柴棒,忽然看到水缸里有一朵云,旁边是清澈的蓝天,像一朵盛开的水莲。我们不禁笑了。(《泥墙里的蜜蜂》)

可以想见,作者童年时肯定是一个非常细心、敏感的孩子,也亏得她几十年过去了,还保持着这份真诚与爱心,珍藏着这些记忆,丝丝缕缕记得那么清晰,唤起了我们沉睡已久的童年时光,唤回了我们的童心,使我们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和温馨。

书中像这样饶有情趣的片段俯拾即是,而我已经不能再举例了,我这篇序言已经写得太长了。其实我根本就不是适合给这本书写序的人,作者手中的笔好比轻盈灵巧的绣花针,描出的文字温润如玉,而我就像挥舞棍棒,只能说出一些枯燥乏味充满学究气的话,实在不相称。只是一因作者诚意相恳,二因我实在喜爱这些清丽的文字。阅读她前一本散文集《日子的灯花》感受到的喜悦尚萦绕于怀,这本书又给我带来新的快乐,我希望有更多读者一起分享这种快乐,故勉力为之。会生气的麻雀

在村人眼里,麻雀是晦气鸟。

它们住的地方只能叫窝,达不到巢的水平。村里人不愿意让它们在屋檐下垒窝,一旦发现就会拿扫帚去捅,认为一沾上它的粪会惹来晦气。

它们把窝筑在瓦缝里泥墙上树杈间,挤挤挨挨的塞着几缕杂草,偶尔夹带着些许破棉絮,那还是麻雀小心地从晒场里衔来的。

据说麻雀曾被列入“四害”,它的罪状是它会偷吃粮食。大人把一个个稻草人竖立在田野里,还特意给稻草人穿上早已破得不像样子的旧衣服,有的还在上面戴顶草帽。如果风一吹,远远看去,好像随时要活动起来。麻雀果真惊飞而去,一只只飞上了电线杆,叽叽喳喳地注视着那些稻草人。麻雀其实早已习惯了被人呵斥与追赶,稻草人沉默的提防却让它们看出一些端倪。于是它们侧着头,又是一番闹闹喳喳,然后再次飞过来,猛啄几粒稻谷后,急急地飞走了。稻草人还是那般光景——风里摇风里晃。两三次的较量后,胆大的麻雀飞到稻草人身上,还跳来跳去,甚至重重地啄起稻草人来。很快,稻田里引来一群麻雀。当然,这样欢快的场景并不长,大人急急地赶来,一边“嘘……”,一边挥舞着竹竿。麻雀应声而逃。

村里有一些大人特别喜欢吃麻雀,听说很补。至于补什么,我们并不清楚。他们有时用自制的气枪去打麻雀,有时在晒场上撒一些谷粒,然后用一根系了绳子的竹簟支起来,一旦麻雀飞进竹簟里就一拉绳子,每次总能捕获一些麻雀。

村里的大人会为燕子留着门,直到最后一只燕子飞进窝,才把门关上。有些因为年纪大了不得不提前关门睡觉的,或者出远门的,便在门上面挖一个洞,方便燕子的进出。有时我们正吃饭,突然从屋梁上掉下燕子粪,大人忙把饭桌挪移到一边,再继续吃饭。

同是村庄里的鸟类,麻雀的一生似乎过得很惊慌。

于是,我们想找麻雀玩玩。

我们找来一些铁丝,放在火里煨红后把它铰弯,下面留一柄,用来作手柄,两边串上橡皮筋,中间贴一块厚厚的皮,弹弓就这样做成了。我们敲碎一些小石子,挑那些细小的石子作为子弹。

我们开始有目的地在村庄里转悠。停留在电线杆上的麻雀不太容易打得着,它们的心思全在那稻草人那儿,随时会歪着脖子倏地飞下来。地上觅食的麻雀根本近不了身,它们一跳一跃,时刻准备着飞离地面,尽管过不了多少时间,它们又会一跳一跃地过来再过去。

我们把目光专注到树上。明明在树上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但等我们靠近树的时候,才发现没几只麻雀,而且它们根本不会给我们时间,一会儿跳到这边,一会儿飞到那边。好不容易瞅准一只,等我们拉开弹弓还没把小石子射出,那只麻雀早已偏离了视线。小石子射飞后,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四周一下子安静了。静得让我们突然感到很无趣。我们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拉弹弓,绕开这棵树,走了。一连几天,这棵树上听不到叽叽喳喳。

我们并没有放弃。口袋里小石子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我们无法安静。

麻雀躲躲闪闪,凑到鸡食槽边,慌慌张张地啄着被鸡遗弃一边的碎谷米。麻雀啄上几口马上飞离,但没多久又飞回来,还是慌里慌张的模样。因为麻雀行动实在很谨慎,即使鸡看到了,它最多侧着脑袋愣一会儿,也仅此而已。鸡根本不在乎那几颗谷粒。如果被大人看到了,则又是赶又是喝。其实,你不赶,麻雀也早就飞走了。它们是习惯了跳着走,走着飞。不是我们戒备着它们,而是它们早戒备着我们。它们把戒备当成了一种生存方式。

傍晚,竹园里一片叽叽喳喳,整个村子差不多都听到了。那阵势似乎有几百只麻雀。我们悄悄地走进竹园。竹梢上停满了麻雀。一只只不时地转动着小脑袋,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它们在我们头上,但对底下的我们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我们对准竹梢一个个拉弯了弹弓,一二三,把小石子射了出去。我们满以为这样集中火力,打中几只应该没问题。结果一只麻雀也没打中。嗖嗖嗖,一群麻雀像离弦的箭一样,转眼不见了踪影。竹园里只剩下一片暮色浮动着光影,一半明,一半暗。地上有几根羽毛在晚风中或起或落。当我们被大人叫去吃饭时,竹园里又响起叽叽喳喳,比刚才还热闹。

我们就这样每天盯麻雀,找麻雀,弹麻雀。大人早看到我们这些天的活动,但没有人阻止我们。只是每天徒劳无功让一些大人颇不以为然。

我们在村子里晃悠,看起来是我们在追麻雀,而在麻雀眼里是它们在赶我们。它们一大清早就在树上喧闹,我们在它们的鸣叫声里醒来,开始一天的生活。又在它们此起彼伏的叽叽喳喳声里进屋熄灯。竹园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夜晚更加地幽静。我们在煤油灯下把口袋里的小石子一颗一颗地掏出来,对着自己的影子弹上一会儿。收起弹弓时,我们的兴趣已淡了很多。

第二天,我们兴致勃勃地去掏鸟窝。搬来一条长凳,手一伸,如果摸到一团干草,这里面准是麻雀窝。有时能掏出几只鸟蛋,有时是几只刚孵出还没长毛的小麻雀。麻雀的蛋非常小,跟我们玩的玻璃弹子差不多。蛋壳上长着几点褐色,跟麻雀身上羽毛的颜色很相近。当然,做这种事不能让麻雀碰到。有一次,我们把掏出的小麻雀放在手心上想亲近它一下,这时老麻雀飞了过来,估计是来喂食的。小麻雀蠕动着身子,眼睛还不能全部睁开。老麻雀挥动着翅膀,狠狠地扑了过来。我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老麻雀再次扑打着翅膀,直直地冲到我们跟前,一边叫着,一边似乎要啄我们的脸。我们忙把小麻雀放在地上,逃了。几天后我们再掏那鸟窝时,那边除了几根杂草,什么也没有。老麻雀搬家了。地上死去的雏雀叮满了苍蝇。

后来,我们意外地得到过几只麻雀,有大人帮着捉来的,也有麻雀不小心自己夹在柴堆里被我们捉到。我们把麻雀放在一个盒子里,给它垫上干草与棉花,还给它放上一把谷粒。捉来的麻雀从不鸣叫,只会用它黑豆样的小眼睛看着我们,也不吃食物,只是偶尔扑动一下翅膀。不出一天,麻雀死在了盒子里。我们不甘心,以为自己喂养不当。陆陆续续地又养过一些麻雀。但结果都一样。听大人说:麻雀气死了。

多年以后,每当看到麻雀从窗前飞过,我就会想起它双腿跳着走路,忽闪着黑豆样小眼睛注视着我们的样子。麻雀把窝选择在瓦缝里树杈上,是否告诉我们村庄也有它们的伤口。泥墙里的蜜蜂

自村外大片大片油菜花开以来,村子里就没有消失过嗡嗡声,从早上一直响到傍晚。

它们嗡嗡嘤嘤,忙碌地飞来飞去,需要的不过是我们那一堵泥墙而已。

村里所有的动物都有自己的住所,一到黄昏各自归栏的归栏,入舍的入舍,进窝的进窝,就连树上的麻雀、地上的蚂蚁也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巢、一个穴。村子里的人一旦认定了这些动物、昆虫的居地,谁也不会无端地去破坏它们的住所,就像没有人会认为那些蜜蜂是野蜜蜂一样。村里人愿意把自己的泥墙作为蜜蜂的巢穴。

村里的房子大多是上面瓦房,下面泥墙。其实,瓦房是换上去的,原来是草房。村民的经济实力还不能一步到位,于是聪明的大人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那是黄泥墙,外面很粗糙,里面混杂着些稻草、细小的石子,考究些的再和上一些石灰。时间一长,泥墙就会裸露出斑斑驳驳的泥巴,有的因为雨水的冲洗,变成一个个小小的窟窿眼。春天的时候,泥墙上的那些窟窿眼里会长出些花花草草,有的甚至长出一棵小树来。谁也叫不出那些花的名字,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有时去年长在这家墙角的草,今年却在那家的墙上开花。

即使村里最年长的也不知道第一只蜜蜂何时出现,又来自何方,当人们注意到它们时,它们早已在泥墙里进进出出,似乎比我们还熟悉村里的一切。

时间一长,泥墙上满是蜂窝,仿佛这是一幢会呼吸的房子。不管蜜蜂怎么多,它们似乎永远不会穿过泥墙飞进我们的房子。

夜晚,我们在屋里说着话,它们静静地在泥墙里休息,一点声音都没有。整个村子飘浮在花香里,还有一种蜜味从泥墙里渗透过来。我们贴着墙壁睡觉,做梦,而蜜蜂就在旁边;我们在梦中的呓语,它们都听到了,但它们谁也不会在嗡嗡声里泄露我们的秘密;我们在家里偷吃东西,它们也看到了。我们知道它们的眼睛特别大,大到看不清哪是眼珠,哪是眼眶,所以我们曾经很害怕蜜蜂的眼睛,认为这是一对魔眼。后来发现蜜蜂其实感兴趣的并不是我们,而是我们手上的花或者身上不知从哪儿沾来的花粉。

泥墙里的蜜蜂非常忙碌,一会儿在屋前的果园里,一会儿在屋后的菜地上,有时也会成群飞到村外的庄稼地里。大人荷锄回村的时候,它们一前一后地顺着村道飞回到泥墙。偷懒的蜜蜂会停在锄头上,大人也不赶,由着它。当蜜蜂随大人到家时,发现不是自己的泥墙,一下就飞走了。大人笑着骂一句:“没良心的小东西。”

蜜蜂多的时候,屋子里都是嗡嗡嘤嘤。虽说,它们与我们生活得那么近,可还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它贴着墙壁、沿着门窗蠕动身子时,我们有时能看到它尾部的一根针。大人告诉我们,这针是蜜蜂用来保护自己的,如果有人对它产生威胁时,它会用针去蜇。不过,蜜蜂自己也活不成了。

我们觉得不可思议。村里还没有哪一种动物或昆虫,居然为了保护自己却最终把命也送掉。我们有些同情起蜜蜂来。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它有自救的行为。我们捕捉过村子里的所有昆虫,但除了蜜蜂。

四五月份的时候,屋前的水缸里漂满了花粉,差不多每天都有蜜蜂掉落在里面。我们趴在水缸边,盯着挣扎中的蜜蜂。蜜蜂用它的细足蹬着,又扑闪着翅膀,轻盈的身子此时被紧紧地吸附在水面。我们欲伸手去捞,却想起它致命的针。我们找来一根柴棒,浸入水中,顺着蜜蜂的方向,轻轻一挑,蜜蜂趴在了柴棒上。蜜蜂在阳光下爬一会儿,抖抖翅膀,重新飞了起来。一会儿,早已分辨不出哪一只是刚晒干翅膀的蜜蜂。转身,扔掉手中的柴棒,忽然看到水缸里有一朵云,旁边是清澈的蓝天,像一朵盛开的水莲。我们不禁笑了,蜜蜂的眼睛原来也不过如此。

村里有几户养蜂的。一排排的蜂箱放置在村外的油菜地里,每天有人戴着网罩的帽子在蜂箱前忙碌。有时从蜂箱里抽出木格子,上面爬满了蜜蜂;有时拿一只镊子在木格子上面点着什么;有时则把木格子放进一只桶里转动,停止后下面是透明而闪着光泽的液体。那是蜜糖,很甜很甜。

天天瞧着它们在油菜花上飞来飞去,却始终没有看到过它们酿出闪着光泽的液体。它们终归属于泥墙,而不是木格子。

它们看到阳光,或者听到泥墙的另一侧有声响,一只只便从泥窝子里飞出来。不管露水还没晒干,也不管花还没开,它们开始振翅而飞。偶尔,会有那么几只误撞到蜂箱前,但很快又从那儿飞了回来。即使那儿没有蜂王,它们也会知趣地退回来。何况,从颜色上便一目了然,窝在泥墙里的,总会带上些泥色。

有一天,村头阿英婶婶家的东边泥墙倒了。这是大雨之后。阿英婶婶家这堵墙的小窟窿眼是村里最多的。她家离油菜地最近。远远看去,密密麻麻的,像一个个句号;近看,像纳在鞋底的针脚,结结实实。奇怪的是,倒下去的泥墙里找不到一只蜜蜂,却有几只小麻雀。

阿英婶婶家的泥墙再次砌了起来。旁边是一天比一天热闹的油菜花,而那堵新砌的泥墙光滑、寂寞。看着这堵与众不同的泥墙,我们似乎有了一种遗憾。第二年,泥墙上的麻点慢慢多起来。阿英婶婶收被子的时候,拍打声又重重地响起。蜜蜂少不了在被子上留下些什么,有时是黄褐色的颗粒。母亲说,那是蜜蜂的粪便。虽如此,从没有见过村里人为蜜蜂的粪便而洗刷。蜜蜂除了花粉啥也不沾。

泥墙里的蜜蜂在入秋以后渐渐少了下去,等院子里的菊花慢慢枯萎下去的时候,泥墙上不再有嗡嗡的声音了。我们以为蜜蜂偷懒,试着去掏那些小洞眼,结果有时掏出来的是一只枯死的蜜蜂,不再有饱满的肚子,只剩下干瘪的躯壳和一对卷曲的翅膀。

泥墙还在,它们永远不是野蜜蜂。

粘蜻蜓

一到夏天,村庄里的各种昆虫多了起来。这边喳喳,那边嗡嗡,还有些不声不响的,在不为人所知的旮旯里爬来爬去,惹得我们情绪亢奋,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手脚,总想捉来玩玩、逗逗。

大人忙于农田里的庄稼事,没有闲心为我们制作捕获昆虫的用具,只能自己动脑筋去设计那些捕获器。

村庄是一个共享的家园,谁制作出了捕获器具,我们一下子模仿过来,再说所需的材料绝对能在村庄里找得到。有时仅一根竹竿、一根线,或一根针、一张纸而已。我们把针折成钩,把竹竿做成兜,从村庄的一头到另一头,兴致勃勃地捕着,抓着,连天上的白天都停驻在村庄的上空,看着我们奔跑,听着我们笑。我们咚咚咚的脚步声由树下传到池塘边,手上拎着一串“青牛”,长长的犄角被我们一个个打上绳结,又从池塘蹦到菜园里,几只青蛙在竹篓里慌乱地跳着。

蜻蜓是寻常的一种昆虫,无须我们费心,它们自己飞出来,而且贴着水面款款地飞,围着庭院斜斜地舞,特优雅,似乎村子是它们的,而我们则是多余的。黄蜻蜓最多见,也有黑色的与翡翠色的,它们飞起来悄无声息,很少长时间地停留在某一处。我们觉得它们不够耐心。

我们手痒痒的,可捉它不比捉知了。知了是村庄里最笨的昆虫,越到中午鸣叫得越欢,我们循声便能找到它们藏身的地方。捉知了很简单,在一根竹竿顶端系上塑料袋,靠近知了的正上方,轻轻一罩,知了一边叫着或扑动着翅膀,一边飞进你的塑料袋。知了有两种,一种称之为“响板”,还有一种不会发声的,叫“哑板”。我们把“哑板”用来喂鸡鸭,而“响板”用来玩,有时还偷偷放在灶膛里煨,熟透后可以吃。捉来的知了往短裤的橡皮筋下一塞,翻折过来,知了被裹在了里面。如果运气好,没多少时间在腰间可以围成一圈,那些知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响几下,好像在跟同伴交流信息,只是从没有引起树上知了的重视。树上的知了继续响亮地鸣叫,然后一只只地被塞到短裤的橡皮筋里。

蜻蜓看似笨笨地立在茭白叶上,待你走近伸出手的瞬间,它弹弹足飞走了,留下我们空空的张开的手,一时收不回了。我们用扫帚对准蜻蜓猛地一挥,偶尔会有蜻蜓被卡在扫帚竹梢上,但对蜻蜓损伤很大,不是折翅,就是断足。它们的残躯引不起我们多大的兴趣,随手一丢,鸡鸭屁颠颠地跑来了。

有一天,我们在蜘蛛网上找到一只蜻蜓,扑打着翅膀,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旁边趴着一只蜘蛛,非常淡定地注视着挣扎中的蜻蜓。半晌,蜻蜓大概筋疲力尽了,蜘蛛慢悠悠地爬了过去,停留了片刻。蜻蜓抖动着翅膀,细细的足上缠住了网,要想逃跑早已不可能。蜘蛛顺着网爬到蜻蜓的上面。蜻蜓打着颤,听任蜘蛛的摆布。一会儿,蜻蜓麻木了。再一会儿,蜻蜓完好无损地被蜘蛛拖到了一角。

我们兴奋起来,找来一根竹竿,想把蜘蛛网取下来。很快,我们发现这个办法不行。蜘蛛网在竹竿顶端缠成一团,根本发挥不了它的作用。聪明的我们总有点子,削一片竹篾,把两端插入竹竿,做成了半空的球状。蜘蛛网到处都有,村庄多的是旮旯。不过,最好的是早上的蜘蛛网,黏性强。可怜了那些蜘蛛,好不容易织成的网,三下五除二被我们掠夺了。失了网的蜘蛛常常惊慌失措地从网上掉落下来,嘴巴里还拖着一根长长的丝。只是,我们已经来不及替自己的行为转念。

我们拿着合成的网,兴致勃勃地从门前的菜园赶到池塘边。蜻蜓有时优雅地在你眼前扑闪,有时落落大方地停立在篱笆上。我们举着大“网拍”,紧紧尾随。或左或右,或前或后,蜻蜓忽忽闪闪,我们反反复复。我们弓起身缩小掉在地上的影子,又踮起脚收紧落在地上的声音,挥动着竹竿,蜻蜓不紧不慢地抽身而去。我们静静地候在篱笆旁,巴望蜻蜓停驻下来。蜻蜓在长满藤蔓的篱笆上一停一飞,把我们的心思牵得很长很长。蜻蜓似乎从不会留给我们很多时间,无论我们是耐心地等待,还是急急地追,它们永远像绅士一样,既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可以省略的细节。于是,我们学会了守候。

蜻蜓粘住后,我们把它取下来时动作粗糙,网很快破了。村庄的角落慷慨地向我们提供蜘蛛网。我们心安理得地享用着村庄里的一切。我们把捉来的蜻蜓放进玻璃瓶子里,互相比谁的蜻蜓漂亮。有时把蜻蜓掐去尾部,后面插上一根扫帚梢或麦秸秆,一松手,蜻蜓急急忙忙飞了出去,带着半根尾巴。那些飞不远掉下来的,公鸡慌里慌张地奔过去,一口啄住,歪着头认认真真地伸缩起脖子来。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池塘的水浅了,篱笆边也静了。蜘蛛继续默默地吐丝织网,有时会停下来观望一阵。当我们的脚步很快从它旁边消失后,它鼓足劲地工作起来。不多时,那根曾经热闹过的竹竿上竟然挂了一张网。我们很情愿地让它靠在角落里,任蜘蛛爬来爬去。我们做过梦,梦到自己跟蜻蜓一样能飞来飞去,只是我们从来没有梦见过自己长有翅膀。当我们醒来时,会忽然想起那些拖着半个身子的蜻蜓,不知道它们还能不能再飞。或许下一个梦里蜻蜓已经长出了身子。我们曾经这么想过。

抲鱼

我们的村庄浸润在水中,过的日子也如水样,你吃什么我住什么大家明明白白,一点都藏不住。村里有镜子一样的池塘,村外有星罗棋布的沟、渠,还有从村南一直到村北绕了一圈的河,像标点符号一样连接着一村人的生活。

大人依水而作,向水谋收成。如果稼穑喝不上水,这年的年成肯定成问题。于是每一片农田旁必有沟,至少是渠。

我们出村后最喜欢的就是水沟里捉鱼,那里有许多的鱼,在水草间快活地游来游去,只要我们花点心思一定会有收获。

简单点的用簸箕,看到鱼黑黑的嘴巴在水面上一张一合,发出“啧啧”的声音,这时我们把簸箕提起来,口朝下,往水里挖,然后又很快提起来。不过,这种方法只能适应水塘,水浅了簸箕会搁在淤泥里,还没等你提起来,鱼早已溜走了。而且你得蹲着等上几分钟,簸箕下去时要屏住呼吸,如果你把握不住气息,鱼就会一转身沉入水底。即使它浮出水面,不待你举起簸箕,鱼立刻不见了踪影。也许你自以为做得很隐蔽,然而你一蹲一起,风轻轻掉在了水面上,鱼从水里听到你。

用簸箕捉鱼还不能站在阳光下,你的身影落在水里,鱼一看那团黑影就摆摆尾巴走了。只有等落在水面上的影走过后,鱼才会再次浮出水。鱼习惯树的影子,有时会一堆一堆地在投下一大片树荫的水上露出乌青的嘴巴,快活地在阴凉的水面上嬉戏。如果你有耐心候在那儿,把自己的影子融合到水中的树影里,悄无声息的,寂静的空气里只有鱼在一张一翕。

春天的时候,雨天一过,村外的小河、水沟整日流淌着水,哗哗地响起一片。这时可以用一种不费力的方法捉鱼。小河和水沟主要用来灌溉农作物,一般连接着大河,但水位高于河面,于是水汩汩地流向河,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鱼被引了过来,它们喜欢逆水而上。

我们便在出水口用泥拦起一条堰,找来约50厘米长的竹筒,把它埋进堰里,但不能完全浸没在水里,要露出水面一点点,以保证发出的水声清脆响亮。然后在竹筒下面筑出一片面积来,形状可以是长方形的,也可以是椭圆形的,把里面的水舀出一些,既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再在上面铺上一层草。半天后你去那儿,肯定会在竹筒下捉到很多鱼,我们称为“兜水鱼”。鱼听到不停歇的水流声便会急着想过去,挤不上去就跳,结果跳进了我们挖好的水洼里。

我们每次脏兮兮地提着鱼回家,少不了挨母亲的几句数落。那些带着母亲温暖气息的嗔怪从我们左耳进去后马上从右耳跑了出去。但母亲的担心还是留在了我们的心里,这也让我们养成了一探二试三察的捉鱼习惯。捉鱼前先用竹竿探水的深浅,还要试水温,察周围地形,万一掉进水里有没有可攀援的地方,诸如此类的事宜我们在捉鱼前得有个底。

我们最喜欢的是夏天,一看到鱼影在水里黑黑地游动,我们立马可以挽挽裤腿下水捉鱼。大人一般也不会阻拦我们,由着我们沿沟顺塘地去捉。许是天热,我们不至于受寒,再说我们的活动地带也仅限于浅水低洼。我们用簸箕沿着水底一直蹚过去,到泥坎处赶紧提起,里面必有白花花的鱼蹦蹦直跳。不过,捉到的尽是一些小鱼,大一点的早已在我们下水的那一瞬间悄悄溜走,或躲起来了。它们从水的异样波动中捕捉到我们的气息。这种捉鱼方法简单,而且也不太会弄脏衣服,但只适用于小水沟或水渠,对我们来说不太尽兴。

也许是因为鱼在村里村外地游着,有时甚至在稻田里也可以见到鱼拍起水纹,所以我们从来没有把捉鱼当成一件事情来做。常常是玩着玩着看到鱼在河里晃悠晃悠,便觉得可以下水捉一些。我们掉落下去的脚步声惹得鱼慌里慌张地沉入水里,但一会儿,鱼又急不可待地钻出来。我们把脚步轻轻地收起来,探出脑袋,与鱼正好撞了一个目光。可惜鱼并没有接过我们的目光。它们在水里习惯用眼睛听声音。

我们选择一处,自觉分成两组,前后把小河拦截成两段。明晃晃的阳光直逼我们的头,河面上泛动的波光又带着刺眼的阳光在我们身上移来移去。我们撅着屁股,脸差不多会碰到水面,贴着裹着阳光的水,挥动着双手朝水底摸去。河里的淤泥比较稀薄,得把手往深处抓。我们把淤泥挖出来时,表面一层泥还是会从指间滑了下去。我们在河两边扯一些野草,和在泥里,增强泥在水里的撑力。你从左边垒起,我从右边垒起,阳光在周围忽闪着,连同我们掉在河里的影子一起被躲在暗处的鱼吞噬了,要不然我们的影子都哪里去了呢?脚趾边痒痒的,那是小鱼在啄我们。我们也懒得去理会,任由它们嬉戏。阳光揉进泥草里,与我们的汗水与兴奋一齐在河里渐渐堆积成一道坎,一会儿就会合了。

我们找来几只脸盆,又各自守住一处,向外倒水。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用力地把一盆盆的水舀到外面。慢慢地,泥坎里的水浅下去,河水底里响起鱼哗啦啦拨动的声音,还有一层层水被搅动的波纹。这时还不是抲鱼的最佳时间。我们继续向外倒水,直至出现鱼肚贴着河底才停止。我们把一只只脸盆搁在河底,手沿着河泥摸过去。那些已经暴露在视线里的鱼,我们不急着去抲,反正也逃不掉,倒是藏在淤泥下的鱼很容易逃脱。它们喜欢钻淤泥,躲杂草堆。有时你来回几次顺着河底摸,也不一定能把鱼从它藏身的地方抲出来。如果让鱼过早地熟悉你身上的气息,它就会趁你正忙着的时候远远地溜出坎去。有一次,我们在村外的一条小河里抲鱼,明明看到许多鱼影,花了半天时间才把坎内的水排空,结果连一条手指大的鱼都没有。阿波的哥哥不甘心,拎着脸盆来回蹚了几次,除了泥水从脚趾处往下挤压出来的声音外,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我们倒水的时候连鱼一起倒了出去?后来阿芬检举阿立在倒水的时候向河里撒尿,一定是鱼闻到了人的尿味提前从这段河面撤退了。阿芬的分析得到了大家一致赞同,于是挖了一团淤泥佯装向阿立扔去,阿立一边哇哇大叫,一边往岸上跑。不过,从此没有人在抲鱼的时候随便往水里撒尿。

除了拦堰倒水外,我们抲鱼还有一种方法:拿一根木棍,最好头上有一个笆,往水里猛扎。木棍不能触到水底,但也不能悬在水中,得把水搅起一层层波浪,直至把水弄浑。鱼被你这么一搅浑,早已晕头转向了,在水里打着转,有的甚至还会不知不觉地浮出水面。这时候贴着河底由深处往浅处抄过去,就能抲到鱼,而且多是一些鱼。它们喜欢蹿边,找杂草、石缝躲藏。这种抲鱼只适用于浅水池,地方一大起不到效果。

入冬后大人严禁我们下水抲鱼,于是我们就用“板筝”。买来渔网,找来两根比我们手臂稍微粗一些的竹竿,交叉后把网的四个顶点绑在竹竿上,再用一根竹杠固定在交叉点,方便网的放与提。用“板筝”抲鱼可不受天气影响,晴天雨天都可以。找一个地方,把网轻轻放入水中,然后我们收起脚步声,生怕惊动了慢慢游过来的鱼。网在水中的时间不能过短,急促了鱼还来不及进网,时间长了,鱼则游了过去。当我们决定拉“板筝”时,深吸一口气,抓住竹杠,先只能慢慢提,如果过急,鱼比你游得还快。但网就在离水面也就几寸时得快速拉起来,一慢,鱼就会跳出网。其实,后面的动作并不是每次都能用上,就在提网的过程中我们早就知道网里有没有鱼。稍大一点的鱼在网的四个角微微露出水面的时候,早在里面热闹开来,有的忙不迭地向网沿冲过去,白花花的肚子在网眼上特别耀眼,有的蹦跳着意欲游回水中。我们的情绪全在手上,一沉一松,心跳跟着一快一慢。

过年前,每个生产队会把池塘里的水抽干。被抽干水的池塘像一只向天的锅底,鱼在黑黝黝的淤泥里钻来钻去,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惹得岸上的我们管不住脚,从这边跑到那边。大人穿着高帮雨靴,站在河底处把一条条鱼抓到竹筐里。我们兴奋地帮大人指点鱼的藏身地。等大人鱼抓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开始出动了。拿一只饭勺绑在竹竿上,在泥堆里来回划几下,总有一些意外的收获。

日子悄悄在指间流走,而我们重复着抲鱼的方法,从来没有超越过自己的心思。于是,鱼一如既往地出现在村里村外。我常常瞅着水中的鱼想,我的影子落在鱼身上,鱼驮着我的影子,像披上了一层纱,我觉得自己有时躺在鱼身上,入梦,潜入水底,那里有许多许多的鱼游过来看稀奇。

蛙鸣只在黑夜里响起

谷雨后,村子的夜晚不再完全属于狗了。

尽管狗还是很尽职地在村里走来走去,不时地冲着黑夜或对着星空发出吠声。有人从院子外面走过,狗在里面一边立起身子蹿到墙角,一边气势十足地狂吠几声,但也就那么一会儿,吠声似乎冲淡了下去。狗用一双闪着忠诚光芒的眼睛盯着院外的一举一动,只是陌生的人影在狗的眼前晃了晃,很快隐入村庄。狗甩甩尾巴,回到屋檐下,继续注视着黑暗里的一切。夜色里谁也不会记谁的仇。

与其说青蛙向村庄要回来了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如说是狗把自己的夜晚让了出来。在此起彼伏的蛙鸣声里,狗像一位老者,静静地坐在墙根旁,守着自己的职责。

谁也记不清第一声蛙鸣是什么时候,但一定记得在哪里响起。村里的大大小小池塘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也是青蛙的一部分。像镜子一样的池塘里留下我们的身影,细细的波纹轻轻回味我们白天遗留的笑脸。青蛙不需要镜子,它们需要的仅仅是从池塘里获得一份黑暗里的宁静而已。

村庄的夜晚来得很晚。早过了掌灯时分,村子里还是黑漆漆的。大人不进门,我们不开灯。蛙鸣却如约而至。初时零星的“呱呱”,从池塘的某个角落忽轻忽重地传来。我们忙着赶鸡鸭进舍。黑暗中我们一边挥动着扫帚,一边嘴里不时地发出“吁吁……多多”的声音,指挥着鸡鸭们回舍。一向只认得扫帚指引的鸡鸭却变得不安分,不时有几只从队伍中跑出去,侧过头朝池塘望,还煞有介事地“嘎嘎”几声。我们连忙冲过去,用扫帚打了那几只鸭子的头,鸭子伏下长长的脖子,扁扁的鸭掌贴着地面左右晃动几下,老老实实地归队。当我们把鸡鸭舍的门堵上,里面还是叽里咕噜了一番。但也就这么一点时间,池塘里的蛙鸣已经很有气势了,一声重,一声轻,已分辨不出来自池塘的哪个方向。继而整个村庄的蛙鸣声连成了一片,等父母从农田里回来的时候,蛙鸣声似乎是一浪一浪的。

吃过晚饭,村子又沉浸在一片黑暗里。偶尔几点灯火,那也是在忙一些活。女的在灯下纺纱,男的在修理农具。村里人大多使用的是15瓦的灯,就这样低瓦数的灯,村里人也绝不敢多点一盏。有时几位婶婶凑在一起借着微弱的灯光做针线活。我们小孩大多不够安分,如果哈欠不来,绝不会上床。父母也很少管束我们,由我们玩,只要我们不妨碍他们说话、做事。大人在灯光下说着话,往往一人说话,旁边的人最多插嘴而已。那气氛跟生产队里开会差不多,队长讲话,社员在下面住嘴听着。事实上大人也都是忙自己的活,女的多在纳鞋底,男的则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思忖着明后天自留地里种点啥。

大人开始是轻声,后来不得不加重声音。外面的蛙鸣已经混成了一片,几乎所有的青蛙都集中到了一块儿。虽然,那阵势听来有些乱糟糟,不过自由的鸣叫并不凌乱,倒像是泊在村庄的月光慢慢移过夜色,滴落在每一个人的梦里。呱呱……咕咕……咯咯,时不时地飘进小屋。静静的夜晚,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油菜花香,还有挥不去的青草味,蛙鸣似乎缠绵着过来,直直地逼近如豆的灯火。那份淋漓,那种酣畅,越来越厚,越来越浓,让我们无限遐想。白天的池塘任我们肆意地寻找乐趣,清清的水波漂洗着我们简单的童年,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在那儿留下自己对成长的怀想,池塘总是透明地映照着我们的脸。而青蛙循着我们的气息是否就为了能在黑暗的村庄里寻求一份声息?或者只是为了寻求伴侣,然后把池塘再还给我们。一个月后池塘里出现许多小蝌蚪,拖着尾巴在水里自由地来去,而每晚的蛙鸣一如既往。

有经验的老人从蛙鸣声里预测着天气。如果蛙鸣浑厚、响亮,第二天或后几天就会下雨,若是杂乱地叫,而且叫得急,没有以往的沉稳有节奏,当晚或第二天准下雨。而雨后青蛙鸣叫得更欢快。一唱一和,一缓一急,密密匝匝如鼓如弦,从村东一直响到村西。我们常常在这片喧腾的蛙鸣中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村子明明亮亮,从各自圈舍、牛栏、窝里出来的动物们又恢复了自己的生活,该鸣的还是这样鸣,该吠的还是那样吠。村庄回到了白天的秩序。池塘还是像镜子一样在阳光下泛着点点金色,青青的水草上挂着一串串露珠,偶尔清脆的“扑通”声却让我们感到青蛙又把池塘让给了村庄。

青蛙开始鸣叫的时候,往往是农田里最忙碌的时候。为了不伤害青蛙,大人会在除虫前先用棍子往庄稼地里赶一下,意在让青蛙躲开,免得沾上农药中毒。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允许我们抓青蛙,更不准吃青蛙。曾有几个后生晚上打着手电筒去抓青蛙,作为下酒菜。因为青蛙最怕光,一旦被光束照住,它们就一动也不动,抬着头鼓着眼睛,却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后来不知被谁揭发了出来,村里的老人知道后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这些后生可能不知道老人喜欢在密集的蛙鸣声里憧憬一年的收成。如果是稀稀落落的蛙鸣,会让许多老人感到不踏实。有一晚,村头的长脚爷爷突然狠狠地骂起来,很快有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夹着忽明忽暗的手电筒光从村头快速传递过来。我们不由得笑了,这几位后生居然敢到长脚爷爷家后面的池塘里抓青蛙。长脚爷爷有个怪脾气,喜欢听青蛙叫,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如果青蛙不叫了,他会醒来。他一醒来第一件事是下床解小便,接下来便是听青蛙鸣叫。如果青蛙叫得有些松了,或者疏了,甚至不叫了,他非常敏感,顾不得趿上拖鞋,开门就骂。当然,每次都没有骂错过。

尽管老人定了这个规矩,我们这些孩子还是没少捕捉过青蛙。背着老人偷偷做着一些工具。有的利用自行车换下的车胎钢圈做成一把钢叉,有的从竹园里砍来一根小竹,简单地加工后在竹竿头系上一条线,然后再把一些虫、蚯蚓绑在线上。我们一手拿钓竿,一手拿着一只编织袋,一直沿着溪沟方向,从村子里走到村外。我们感到纳闷的是,夜晚的村庄里到处是蛙鸣,而白天几乎看不到一只青蛙,倒是在村外的水沟里能钓到不少青蛙。抓来的青蛙我们也不敢拿到家去,有时重新把它们放回到池塘里,它们争先恐后地从编织袋里跳入水中。平静的池水被击出细细碎碎的波纹。那些波纹是不是有了记忆,在每晚与如潮的蛙鸣一起涟漪在夜色中成为村庄的灵魂?

有一天,我们发现蛙鸣离村庄越来越远,也越来越稀。零零星星的蛙鸣让漂浮在灯光里的村庄显得寂寥、单薄。而狗却自觉地蜷缩在院门旁,一双眼睛在明亮的路灯下继续闪烁着忠诚的光,守护着自家的院子,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鸡零狗碎

大人都去田畈了。村子里静静悄悄的。

突然从篱笆那边传来“咯咯蛋……咯咯蛋”的声音。阿波忙放下手里的纸毽子,“我家母鸡下蛋了,我得回去喂把米。”我探出脑袋,想看看自家那只芦花鸡下了蛋没有。母亲去队里参加劳动前嘱咐我,今天家里有两只鸡要下蛋,下完蛋后给一把米。阿芬嘲笑我鸡有没有下蛋还用得着看。

母亲与婶婶们出门前一定会抠好鸡屁股。那些被主人拎起来的母鸡似乎诚惶诚恐,“咯——咯”地会拉长声。如果这只鸡今天有蛋,大人会很小心地把鸡放到地上。而那些几乎是扔了回去的,肯定没有蛋。很快,大家知道谁家有几只母鸡在下蛋。

家里养了一群鸡,三只公鸡,四只母鸡。其实母亲一点也不喜欢公鸡,只是很小的时候还不确定买来的是公还是母。每年有一批人来村子里吆喝卖鸡苗。他们或挑着担,或拉着车,里面有好几层比竹筐浅一些的笼子,掀开盖,全是嘁嘁喳喳的声音,毛茸茸的,东张西望,非常可爱。它们躲闪着我们伸过去的手,用力往里面挤。可毕竟它们太多了,我们还是能摸到它们身上软软的毛,于是它们惊恐地叫几声。村里人每家都会挑几只——一家人的零用钱指望着它们。这些鸡苗并不是立即付钱的,半年后才来收钱,而且只收活鸡的钱,那些没长大的是不用给钱的。当然,公鸡与母鸡的钱是不同的,母鸡比公鸡贵一些。没有人记得放鸡苗的人是什么名字,而这些挑担拉车的人也只是在本子上让收下鸡苗的人自己写上只数。有的半年后也没有见人来收钱,村民便惦记那个放鸡苗的人,闲下来凑到一块儿,一个说那个人长得黑黑的,另一个人说看上去有五十出头了。村里人努力地惦记着这个还没来收钱的人。几个星期过去,他当然不会忘了这些账,大概有别的什么牵挂吧?

当有一天那个人端着记账的记事本走进村里的时候,那些收了他鸡苗的人纷纷迎了上去。大家七嘴八舌,似乎迎接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那个说他长得黑黑的会惊呼一声,你怎么变白了?而另一个说他五十出头的人感叹道:“原来还是个后生。”那个人摸摸自己的头憨厚地笑笑,一边让村里人自己报鸡苗数,从不去核对放出去的鸡苗到底存活了多少。

当鸡长到三个月,翅膀上的毛不再是茸茸的时候,大人已经看出来哪些是公哪些是母,照例免不了互相交流一下,母鸡多的会感觉自己好像捡了一个大便宜,那些尽是公鸡的怪自己手气不够好。

清晨,第一声公鸡的啼鸣清清脆脆地从鸡舍里传出来,很快得到呼应,从这一头响到那一头。于是老人起床,开门。家里有钟的很少,但大家都知道鸡叫过几遍后该起床了,天已经亮了。

不过,村里人不太愿意让家里的公鸡都打鸣,最多留一只用来过年时做祭祀。大人认为打鸣的公鸡不长膘,而且还会影响母鸡下蛋。当阉鸡的进村时,村里一定会喧腾一番。公鸡们在前面逃着,躲着,大人在后面追着,撵着,少不了费一些劲。阉鸡的身上必带着一把黄纸长柄伞,把捉来的鸡夹在两腿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工具,里面有刀、镊子什么的。他在公鸡身上找到一个部位,拔出一些毛,用刀开一口子,再用钩小心地从公鸡肚里拉出来几颗黄豆样的东西,让大人看过后,把刚才拔出来的毛在伤口一塞,把鸡放了。

我们不知道他给公鸡动了什么手术,反正这只公鸡从此不会再打鸣了,也不会欺侮母鸡,老老实实地在一边找虫子,或安安静静地吃鸡食,再也看不到它顶着红冠有事没事地啄母鸡。那些受过公鸡欺侮的母鸡却不见得高兴起来,慢慢腾腾地走过公鸡旁边,有时歪着脖子瞧一瞧那只公鸡,似乎很希望公鸡急急地追过来。而公鸡却缩进脖子低低地闪到一边。

那些下了蛋的母鸡幸福地啄着米粒,同伴可羡慕死了它。同伴一开始也会来抢米吃,而且看起来信心十足,根本不理会我们的优待对象。母鸡也许因为刚下蛋的缘故,自然抢不过它们。我们就跑过去赶它们。时间一长,母鸡好像知道了我们给米的原因,不再小心翼翼地跟同伴争米吃,而是理直气壮地吃起来,有时还会狠狠地啄那些不下蛋的母鸡。它看到了我们正站在一边,手里拿着它刚下的蛋。那几只不下蛋的母鸡一下子缩回脖子,侧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鸡食槽,全没了刚才那番抢食的激情。

母鸡下蛋前,大人会给它安个窝。所谓窝无非是垫上一些干草。不过第一次下蛋的时候,母亲不会把那只蛋拾起来,得留在那儿,否则母鸡第二只蛋肯定不会下在那儿。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一只刚下的蛋给捡了起来。结果,一连几天我们看不到它下的蛋。母亲非常相信她的抠蛋技术,认为母鸡肯定把蛋下在别的地方了。母亲养鸡自然不是为了吃鸡肉,而是用鸡蛋去换酱油糖醋和招待客人。我们嘛,也只有在生日或生病的时候才会吃上几个。所以几只鸡蛋不见成了家里的一件重要事情。

一天,正好下雨,父母不用出工,于是母亲一个早上在家里盯着母鸡的一举一动。母鸡一会儿在院子里转悠,一会儿在草丛里扒拉着,那不紧不慢的样子让母亲在一边干着急。后来,母鸡“咯——咯——咯”地远离鸡群,独自踱到柴蓬旁,然后用力一跳,藏进油菜秆里。这些都躲不过母亲的火眼金睛。等母鸡下完蛋后,母亲把手伸进去,一下子摸出来好几只蛋。除了一只不剩外,母亲还故意把那个窝弄乱。果然,母鸡再也不在那儿下蛋了。

鸡喜欢在自留地里闲逛,有事没事地刨几下,有意无意地“咯咯”几声。看似在找虫子吃,其实不一定在寻觅什么。那双厚厚眼皮下的褚色眼睛没少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我们的心事全在它们的肚子,而它们的心事则在我们的手上。

如果不是因为狗,也许鸡们会快快活活地过完它们这一辈子,或下蛋,或啄米。

村里面养狗的并不多,大家实在想不出这狗能用来做什么。但那些养了狗的,从此再也耐不住无狗的日子。

在村庄里游荡的除了我们,还有那几只狗。它们偶尔虚张声势地吠几声。很快,它们低下头去,趴在了屋檐下。这村庄里谁还不认识谁。

家里并没有多余的肉食喂养狗,于是,狗有时还得自己寻点零食。狗沿着村里的小路低眉顺眼,尾巴直直地垂在屁股后。悄无声息。寂静把村里的一切都连接在了一起。母鸡却并不理解这种寂静,尤其下了蛋后。狗似乎有些恼怒,放下忙着的活儿,窜了过去。鸡欲张开翅膀飞上天,无奈自己的祖先早就不练基本功了。被狗追急了,也就离地几尺而已,而且最多持续几秒钟,一边四处挣扎着飞,一边悲伤地叫。狗看在眼里,追得更起劲了,几乎是跳着扑过去。

我们正觉得无聊,突然看到鸡飞狗跳,莫名地兴奋起来。坏坏地站在边上看着它们。狗一会儿追这只母鸡,一会儿扑那只公鸡,因为不够专心,一只鸡也没有碰到。热闹的倒是那些鸡鸣声,混乱的“咯咯”声里充斥着恐慌。此时已分辨不出公鸡与母鸡有什么不同。一只母鸡惊吓过度,提前把蛋生下来。那只蛋没能保住,一到地上就碎了。狗自然免不了一顿打。我们因为没能及时阻止狗,成了帮凶。

狗摇摇晃晃走出墙门,远远注视着篱笆边的一群鸡。事实上狗只是转悠转悠的,它早忘记被主人挨打的事。如果狗老是记着主人的仇,这绝不是一条优秀的狗。主人也不会把打狗的事放在心上,狗毕竟是狗。只是鸡群却提前行动,跑的跑,躲的躲,那场面似乎狗又在追鸡了。狗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主人忙不迭地出来,操起棍子向狗挥去,狗没头没脑地跑开了。它永远不会理解村民养鸡看重的是鸡屁股,为了这鸡屁股居然跟自己挥棒。挨打的狗不敢狂吠,最多有重点地吠几声罢了。吠多了自己都觉得没意思。如果真惹主人恼火了,这狗日子也就到头了。对狗来说最好的宣泄,莫过于有陌生人来。这时它起劲地狂吠,只会讨主人的欢喜。主人在听到狗叫声时必伸出头看来人是谁。如果那人正好是主人的贵客或好友,这狗又免不了受一顿训斥。

鸡有鸡舍,狗有狗窝。舍需要人搭建,还得有一扇像模像样的门。窝就没有那么多讲究,随便找个地方,只要不碍着主人家的生活就行。傍晚时分,主人早早地打开鸡舍门,有时还会铲几把锅灰。狗窝始终那光景,一堆凌乱的杂草从狗领回来那天起一直没动过。鸡踱着步子从院子里回来,然后在狗的注视下故作慌乱地钻进舍中。

入夜,整个村庄都沉浸在睡梦中,狗在村子里来回走着,从一家走到另一家,非常忠实地守护着村庄。黑暗里传来几声沉沉的吠声,让睡着的人们更踏实。

似乎狗在黑夜里迷了路,瞎转。可是,不知谁给公鸡领了个头,一声啼鸣,村庄里各个角落的公鸡像击鼓传花,响应着啼鸣——天亮了。

那时,我以为,母鸡与公鸡一定分了工:母鸡负责下蛋,公鸡负责打鸣——掌握村庄的时间。人和狗都开始一天的生活方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