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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3 09:2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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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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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者1:都尔的本堂神甫

独身者1:都尔的本堂神甫试读:

都尔的本堂神甫

作者:巴尔扎克排版:skip本书由北京阅览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都尔的本堂神甫

一八二六年初秋,我们这故事的主人翁皮罗多神甫晚上从一份人家玩儿回来,突然遇到一场阵雨。他急急忙忙穿过小广场,不管一身肥肉多么累赘,他尽量的加快脚步。那荒凉的小广场坐落在都尔的圣·迦西安大堂的凸堂背后,叫做游廊场。

矮小的皮罗多神甫本是容易得中风的体质,年纪六十上下,已经发过好几次痛风症。在人生所有的小灾小难中,那好脾气的教士最恨大银搭扣的鞋子里突然灌水,弄得鞋底湿透。教会中人都会保养身体,皮罗多脚上终年裹着法兰绒套袜,但鞋子浸过水还是免不了受些潮气,第二天痛风症又得复发,提醒他老毛病始终没断根。可是游廊场的路面经常干燥,皮罗多又在特·李斯多曼太太家玩韦斯脱赢了三法郎五十生丁,所以尽管穿过主教官邸广场的时候已经雨势猛烈,他也满不在乎。那个时候,他正对着自己的美梦出神:那是心里存了十二年的一个欲望,教士的欲望!

天天晚上在暗中酝酿的欲望看来快实现了!他仿佛已经披着教区委员袖子镶皮的法衣,好不舒服,再也感觉不到天气的恶劣。圣·迦西安教区委员会最近有一个空额,经常在特·李斯多曼太太家聚会的人差不多向皮罗多保证一定能补上去,说候补人员中就数他一个人最有资格,他的权利虽然长时期不受重视,却是一致公认的。倘若打牌输了钱,倘若和他竞争委员的波阿兰神甫到手了职位,老好人准会觉得倾盆大雨冷不可当,说不定还会怨生活太苦呢。但他正处在人生难得的场合,心中的得意使他忘了一切,加快脚步只是一种不知不觉的动作。描写人情的故事最要紧说出真相,当时皮罗多既没想到阵雨,也没想到痛风症。

游廊场靠大街那边从前有好几幢屋子,外面砌着围墙,本是大教堂的产业,给教区委员会的一些要人住的。自从教会产业归公以后,市政府把屋子中间的过道改成一条马路,从游廊场通往大街,叫做唱诗班街。这名字就说明当初是唱诗班和唱诗学校的旧址,也是靠唱诗班吃饭的人居住的区域。街的左手只有一所屋子,圣·迦西安大堂的飞扶壁穿过屋子的围墙,直立在又小又窄的园子里,叫你看了想不透到底是先有大堂呢,还是先有那年深月久,变成暗黄色的屋子。可是考古家把屋子的外表,门上的环洞,窗的形状和装饰花纹细看之下,就会发觉屋子和巍峨宏伟的大堂不但相连,当初原是一体。在法国,都尔是文学气息最薄弱的一个城市,倘若当地也有一个考古学者的话,在走进游廊场的口子上还能看出一些连环拱廊的遗迹,那是以前教士住宅的门面,同教堂的整个风格完全调和。大教堂经过悠长的岁月,颜色苍黑,布满裂痕,又是冷又是潮湿,长着青苔和高高的野草。屋子坐落在大堂北面,经常罩在大堂的阴影之下,从早到晚静到极点,只有钟声,从教堂里透出来的做日课的声音,或是栖宿在钟楼顶上的红脚乌鸦的聒噪声,偶尔冲破四周的岑寂。那儿竟是一片荒凉的石头世界,冷落的环境另有一番情调,只有一无所用的脓包或者性格特别刚强的人才住得下去。我们说的那屋子一向住着神甫,房东是个老姑娘,叫做迦玛小姐。产业虽是迦玛小姐的父亲在恐怖时代向政府买来的,但二十年来老姑娘始终招留教士,所以到王政复辟时代也没有人觉得一个虔诚的妇女保留一所公产有什么不好:热心宗教的人或许以为迦玛小姐存心在身后把屋子捐给教会;至于上流社会,他们根本不觉得屋子的用途有什么改变。

皮罗多神甫向那所屋子走去,他在那儿已经住了两年了。他的一套房间和教区委员的职位同样是十二年来眼热的对象,是“我所欲也”的目标。当教区委员和寄宿在迦玛小姐家里,算是皮罗多一生之中两件大事,大概把一个教士的雄心包括尽了。出家人认为人生不过是走向天国的旅行,在尘世为了满足肉体的需要只求睡得舒服,吃得称心,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有几双银搭扣的鞋子,此外还想弄一个教区委员的职位满足一下自尊心。据说这个解释不清的心情便是我们到了上帝身边也消灭不了,因为圣徒之间还有等级之分。皮罗多神甫没有住进房间之前觊觎那房间的心,在时髦人物看来固然不值一提,对皮罗多却是一股强烈的欲望,不但阻难重重,而且和作恶的欲望一样充满着希望,快乐和内疚。

迦玛小姐限于屋子的大小和内部的分配,没法招两个以上的房客。在皮罗多搬进去以前,大约有十二年光景,脱罗倍神甫和夏波罗神甫由迦玛小姐照料得又快活又健康。脱罗倍神甫还活着。夏波罗神甫死了,皮罗多马上补了他的缺。

夏波罗神甫生前是圣·迦西安的教区委员,和皮罗多是好朋友。副堂长每次去拜访教区委员,对他那套住房,家具和书柜,总是不胜羡慕。这个羡慕的心后来变了想取而有之的心。皮罗多的欲望实在无法抑制;而一想到只有最知己的朋友死了,他暗中那个越来越强烈的欲望才能满足,心里就觉得说不出的痛苦。夏波罗和皮罗多都没有钱。两人全是农家子弟,除了教士的薄俸,别无收入;少数积蓄早在艰苦的大革命时期花完了。拿破仑恢复迦特力教的时候,夏波罗神甫当上圣·迦西安的教区委员,皮罗多当了大堂的副堂长。夏波罗这才寄宿在迦玛小姐家里。皮罗多到委员的新居去看他,觉得房间分配很好,别的什么也没注意。他那份觊覦家具的心思很象有些年轻人的爱情,开场不过对一个女人冷眼欣赏,没想到后来竟爱了她一辈子。

那套房间坐落在一幢朝南的偏屋里,打一座石扶梯进出。正屋临街,底层住着脱罗倍神甫,楼上住着迦玛小姐。夏波罗搬进去的当口,每间屋子都空无所有,天花板被煤烟熏得乌黑。石头砌的壁炉架框子,雕工很马虎,从来没上过漆。穷委员先搬进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寥寥几本书。整套房间仿佛一个衣衫褴褛的美女。过了两三年,有位老太太留下两千法郎遗产送给夏波罗,夏波罗用来买进一口橡木书柜,是黑帮拆毁了一所古堡卖出来的,出色的是柜子的雕工,便是艺术家见了也会赞赏。神甫买下来主要还不是贪图价钱便宜,而是因为书柜的大小和游廊完全相配。那时夏波罗正好有笔积蓄,把素来不用的寒伧的游廊全部刷新,地板细细擦过,天花板刷白,护壁板重新油漆,显出橡木的花纹和原来的色调。旧的壁炉架拆了,用云石重新砌过。教区委员趣味不俗,特意物色了几把胡桃木雕花的旧靠椅。随后又放进一张紫檀长桌,两件蒲勒制造的木器,把游廊布置得颇有风格。两年之内,靠着几位慷慨的太太和虔诚的信女的捐献和遗赠,虽然数目有限,书柜里空荡荡的格子也摆满了。临了,夏波罗的一个叔叔,奥拉托利会会员,过世了,夏波罗得到的遗赠有一部对开本的《初期基督教宗师文选》和另外几部大书,对教士说来都是珍贵的书籍。四壁皆空的游廊逐渐改变面目,皮罗多看着愈来愈诧异,情不自禁的眼热起来。那间书房跟教士们严肃的生活太调和了,皮罗多心里就想取而有之。这个欲望一天天的加强。副堂长原先只觉得各个房间分配得好,后来在那儿整天做过工作,便进一步欣赏环境的安静。以后几年,卧室经过夏波罗的收拾,竟象一个小圣堂,门下一般虔诚的妇女还帮他装饰得更美。一位太太送他一件卧房用的木器,上面钉的花绸,那太太当着老好人的面绣了很久,老好人根本没料到是送给他的。所以卧室和游廊一样叫副堂长看得眼花缭乱。夏波罗过世前三年又装修了客厅,那就没有一个房间不舒服了。虽然家具上钉的面子不过是红丝绒,皮罗多已经为之心神陶醉。自从教区委员的客厅粉刷一新,挂起红绉纱窗帘,摆着桃花心木家具,铺着奥皮松织造的地毯,夏波罗的寓所就成为副堂长暗中垂涎的目标。能够住这样一套房间,睡在夏波罗睡的那张挂大绸帐子的床上,象夏波罗一般舒服的享受应有尽有,在皮罗多心中便是全福;他再也看不到更远的地方。普通人对于世俗的东西的艳羡和野心,在皮罗多都集中在一个隐藏的根深蒂固的念头上,巴望有一个住处和夏波罗布置的一样。有时朋友病了,皮罗多去探望,那当然是出于一片至诚;但知道教区委员身体违和的时候,或者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皮罗多心坎里总不由得万念俱集,归纳起来永远是这么一个挺简单的意思:“要是夏波罗死了,我就能住他的屋子。”

可是皮罗多心地极好,头脑狭窄,人又不大聪明,决不至于出计划策叫朋友把书柜和家具在身后送给他。

夏波罗为人自私,可是和气,宽大。朋友暗中觊觎的心本来容易猜着,他当然猜着了,也原谅了,那在一个教士也并非难事。副堂长对他的友谊始终如一,天天陪他在都尔的公园里散步,二十年来从未间断,散步的时间也不曾打过折扣。皮罗多认为自己那个不由自主的欲望是桩罪过,为了补赎,恨不得为夏波罗赤胆忠心出一番力才好。夏波罗对于这样天真这样诚恳的友情不能不报答,临死前几天,正当副堂长念《日报》给他听的时候,对副堂长说:“这一回我的房间归你啦。我觉得我真的完了。”

果然,夏波罗神甫在遗嘱上写明把书柜和家具送给皮罗多。多么渴望的东西到了手,寄宿在迦玛小姐家的愿望马上要实现了,皮罗多失掉朋友的悲痛也就减淡许多:他大概不会让朋友复活,但着实伤感了一番。几天之内,皮罗多的心情活象迦刚多阿:老婆巴倍克在生邦太葛吕埃的时候死了,迦刚多阿不知道还是为得子而高兴好,还是为丧妻而悲伤好,结果他弄错了,对老婆的死亡大为得意,对儿子的出生遗憾不置。皮罗多哀悼亡友的头儿天,忙着查点他的藏书,把他的家具一样样的动用起来,察看一番,嘴里念念有辞的说着:“可怜的夏波罗!”那种声音语调可惜没有用音符记录下来。总之,快乐和悲痛占据了他全部心思,来不及再想到旁的事情;连夏波罗遗下的委员缺份被别人补了去,也不觉得难过;夏波罗原是希望皮罗多能接他后任的。

迦玛小姐很乐意让副堂长在她家里包膳宿。过世的教区委员素来向副堂长夸耀他的物质生活多么舒服,这生活从此轮到副堂长来享受了。好处简直数不清!根据夏波罗生前的说法,迦玛小姐对两个房客体贴周到,无微不至,都尔城里所有的教士,连总主教在内,都得不到那样的照应。教区委员在公园中散步的时节,跟朋友谈话的开场白差不多老是离不开他刚吃过的丰盛的饭菜;而在一星期七次的散步中间,夏波罗至少要把下面那样的话对皮罗多说上十四遍:“那再好没有的姑娘替教会服务竟是她一生的志愿。你想吧,前后十二年功夫,雪白干净的内衣,披风,祭衣,领巾,永远端整得好好的。每样东西放在老地方,尽够你轮流更换,还带着菖蒲香呢。家具老是抹得干干净净,我久已不知道什么叫做灰土了。你可曾发见我屋里有过一星半点的灰土?从来没有!烧壁炉用的柴挑的是上等木材,每样小东西都精致非凡。总而言之,仿佛迦玛小姐的眼睛从来不离开我的房间。什么事都不用你费心,我记不起十年之中可曾打过两回铃。嘿!这才叫生活!样样东西一拿就着,拖鞋也不会有一只没一只。屋子里老是暖暖和和,饭菜老是精美可口。有一回,生炉子的吹风卡着嗓子,叫人发急;我只开一次口,第二天迦玛小姐马上换了一个挺好看的吹风,还给我一把火箝,就是你看见我拿着夹木柴的。”

皮罗多听着只说了声:“还带着菖蒲香?”

带着菖蒲香这几个字老是引起皮罗多注意。在可怜的副堂长耳朵里,教区委员的话简直在形容一种不可思议的幸福。副堂长自己经常为了领巾祭衣弄得头昏脑胀:因为他生活毫无规律,往往连叫人开饭都会忘记的。所以每逢募化或者做弥撒,在圣·迦西安堂里一看见迦玛小姐,皮罗多总得又温和又慈祥的望她一眼,就象圣女丹兰士望着天空一样。

人人贪图而皮罗多向往不已的享受固然到手了,但无论是谁,哪怕教士吧,心中没有一点儿梦想是活不下去的;十八个月以来,皮罗多神甫把升级的愿望代替了已经满足的两个欲望。他对教区委员的头衔,变得象平民出身的部长对贵族院议员的头衔一样重视。升级的可能性,特·李斯多曼太太家一帮人给他的希望,使他快活得飘飘然,直要回到家门才想起他的雨伞忘在主人家里。每星期三晚上,他总在特·李斯多曼老太太家玩儿;那边的一般常客关于他的升级说了许多话,让他颠来倒去的想着,越想越得意,要没有倾盆大雨,也许根本就想不起什么雨伞。副堂长当下拉着门铃,那股劲儿仿佛告诉女佣人不能多等。接着他把身子缩在门洞里,想少淋一些雨;不料屋顶上流下的水恰好冲着他的鞋尖。一阵阵的狂风又卷着雨水直扫过来,赛过淋雨浴。皮罗多把女佣人走出厨房,拉门闩上的绳子,一共需要多少时间计算了一下,又拉起铃来,那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可是意义很清楚的了。

他听见门内毫无动静,心上想:“他们是不会出去的啊。”

他拉了第三次铃,刺耳的声音不但在屋内闹成一片,还有大教堂的各个部分传来的回声,屋内的人受到这样的惊扰不会不醒的了。果然,不多一会,皮罗多半着恼半高兴的听见女佣人的木靴在石子路上格吱格吱响起来。担心痛风症的老头儿以为受罪马上受完了,事实上却没有这么快。玛丽阿纳跑来不是拉绳子,而是拿大钥匙开锁,拔掉上下的门闩。

他对玛丽阿纳说:“这样大的雨,怎么让我拉铃拉了三次?”“先生,你看大门不是上了锁吗?我们睡了很久啦。已经十点过三刻了。小姐当是你没出去呢。”“你明明看着我出门的,你!小姐也明知道我每星期三都上李斯多曼太太家。”

玛丽阿纳一边关门一边回答:“哎,先生,小姐吩咐我怎办我就怎办。”

皮罗多神甫正因为刚才的好梦做得太快活了,听了这两句愈加不舒服。他一声不出,跟着玛丽阿纳上厨房去拿烛台,满以为烛台摆在那儿。谁知玛丽阿纳不上灶屋,直接带神甫走向他的卧房。当初教区委员在红客厅外面的楼梯台上装了一扇大玻璃门,隔成一个小穿堂。皮罗多看见烛台放在小穿堂的桌子上,奇怪得说不出话来。他急急忙忙进房,发觉壁炉里没有火;玛丽阿纳来不及下楼就被神甫喊住了。

他说:“喂,你没有生火么?”

玛丽阿纳回答说:“对不起,神甫。生过的,大概又熄了。”

皮罗多重新看了看壁炉肚子,明明是早上熄的火。

他道:“我要烘脚,替我生炉子。”

玛丽阿纳懒洋洋的动作表示她只想睡觉。皮罗多的拖鞋也不象从前一样放在床前脚毯的正中央,他一边找一边觉得玛丽阿纳的穿扮并不象她说的才从床上起来;这才想起他受用了一年半的一切小小的照顾,近半个月都给取消了。头脑狭窄的人天生能领会细节,皮罗多忽然把当晚的四桩事情大大推敲了一番。要是别人,根本不会觉察那些琐碎事儿,在皮罗多眼中却变成四桩天大的祸事。玛丽阿纳关于壁炉的谎话,拖鞋忘了摆好,烛台一反常规移到穿堂的桌子上,故意让他淋着雨在大门口呆等:事情很清楚,这样下去,他的全部幸福都要保不住了。

壁炉里的火焰亮起来了,床前的陪夜灯点上了,玛丽阿纳也出去了,临走可不象往常那样问一声:“先生还有别的事没有?”过世的朋友留下一张漂亮宽敞的大靠椅,皮罗多轻悠悠的往靠椅上坐下,可是坐下去的动作颇有悲哀的意味。老头儿充满了大祸将临的预感,不由得垂头丧气;一双眼睛把美丽的挂钟,五斗柜,椅子,窗帘,地毯,圆顶的大床,圣水缸,十字架,华朗丹的《圣母像》,勒勃仑的《基督像》,把房内所有的杂物一样样瞧过来;脸上那副痛苦的表情好比一个男人恋恋不舍的和生平第一个情妇诀别,或者一个老年人和他最后种的几株树木分手。迦玛小姐暗中折磨他已经有三个月光景,副堂长到现在方始发觉,老实说是晚了一些;房东的不怀好意,换了一个聪明人早就看出了。所有的老姑娘都有一套本领,能够把出于仇恨的话和行动特别点明。她们会象猫一样抓人。而且不但伤人,伤了人还觉得开心,还要叫受害的人看出她们在伤害他。一个老练的人决不让人家抓第二回,忠厚的皮罗多直要脸上被抓了好几把才相信对方真有恶意。

教士专门指导人的信仰,坐在忏悔室里挖掘一些莫须有的罪过,养成一种盘三问四的聪明;皮罗多就凭这点儿聪明,想把下面的意见当做宗教辩论的大题目一般加以证实:“就算迦玛小姐想不起我上李斯多曼太太家,就算玛丽阿纳忘了生火,就算她们当我早已回来;但既然我早上亲自端下烛台,——对,是我亲自端下去的!!!——那么迦玛小姐看见我的烛台在她客厅里,决不可能当我已经睡觉。由此可见,迦玛小姐的确故意让我在门外淋雨;而且把烛台端到我屋里来,要我知道——”想到这里,事情越发严重,急得皮罗多叫出声来:“要我知道什么呢?”他站起身子脱掉湿衣服,换上睡衣,戴上睡帽。

然后他从床边走向壁炉架,指手划脚,用各种不同的声调说了一大堆话,每句结尾都逼尖着嗓子,仿佛代表惊叹号。他说:“我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呢?干么她要恨我呢?玛丽阿纳不会忘记替我生火的!是迦玛小姐叫她不要生的!她对我说话的口气和态度明明是我倒了霉,惹恼了她,除非小孩儿才看不出来!夏波罗从来没碰到这样的事!要受这样的罪怎么活得下去呢?……何况到了我这个年纪!”

他上床的时候希望第二天能弄明白为什么迦玛小姐要恨他,要把他向往了那么久而享受了两年的幸福一笔勾销。可是迦玛小姐跟他过不去的内情,他是永远不会知道的;并非事情奥妙得猜不出来,而是因为老好人缺少那种坦白的精神,不象大人物或者大混蛋那样会老老实实的对待自己,批评自己。世界上只有天才或阴谋家才会对自己说:“我错了。”只有利害关系和出众的才干帮你出起主意来才认真细到,眼光透彻。皮罗多神甫可是忠厚到近于糊涂,所有的一些知识是靠死用功硬装进去的,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所谓生活不过是做弥撒,听忏悔,替本地几家女子私塾和几个赏识他的好心的太太当忏悔师,花的心思仅仅是代人解决一些无足重轻的良心问题。所以皮罗多竟是一个大孩子,社会上的习惯大半不知道。只有人类天生的自私,加上教士特有的自私以及内地狭窄的生活养成的自私,在他身上暗暗发展而他自己并不知道。

谁要有兴致挖掘一下副堂长的心理,指出他在极琐碎的生活细节方面,在私生活的极微小的义务方面,他所欠缺的主要就是他自以为具备的牺牲精神;皮罗多经过这样的点拨,一定会责罚自己,会真心实意用苦行来补赎。但是被我们伤害的人,即使我们是不知不觉伤害的,也不大肯考虑到我们出于无心,他们要报复,而且自有办法报复。因此皮罗多尽管软弱无能,也不能不受报应:大公无私的天道执行赏罚的时候往往假手于人,一般糊涂虫只晓得把这种情形叫做人生的不幸。

过世的夏波罗和副堂长的差别,只在于一个是圆滑机灵的自私自利者,一个是率直笨拙的自私自利者。夏波罗寄宿到迦玛小姐家,对女主人的性格看得明明白白。当忏悔师的经验使他知道,老姑娘因为踏不进社会,心中老是怨气冲天;所以他在迦玛小姐家的行事都经过周密的考虑。那时女主人不过三十八岁,还有相当野心,而在一切胸有城府的人身上,野心后来都变做自命不凡。教区委员懂得要同迦玛小姐和睦相处,对她的殷勤与关切必须始终如一,行事要比教皇更正确。为了做到这一点,夏波罗尽量少跟女主人接触,只限于礼貌上应有的交际,和住在一所屋里的人避免不了的应酬。他虽然踉脱罗倍神甫一样一天吃三顿,但他不和大家一同吃早饭,而是定下例规,让迦玛小姐叫人把咖啡牛奶一直端到他床前。其次,他要避免同桌吃晚饭的麻烦,经常在他消磨黄昏的人家用茶点。这么一来,除了吃中饭,别的时候就难得看见迦玛小姐;至于吃中饭,他总比规定的时间早到一会儿。

饭前那一段时间成为一种表示礼貌的拜访,房客问的老是那几句,房东回答的也老是那几句,十二年如一日。这种定期谈话的内容无非是迦玛小姐隔夜的睡眠,当天的早饭,家常的琐事,脸上的气色,身体的保养,天气的好坏,做日课花了多少时间,做弥撒时有些什么小事情,以及这个那个神甫的健康等等。吃饭的当口,夏波罗总来一套间接的恭维,从鱼的新鲜,作料的味道,沙司的质地说起,一直到迦玛小姐的品德,当家的本领为止。夏波罗心中有数,称赞迦玛小姐做糖酱,干果,小黄瓜,肉饼子,以及其他美味可口的东西的技术,一定能满足老姑娘各方面的虚荣心。最后,狡猾的委员离开女主人的黄客厅以前,从来不忘记提一句,刚才尝到的那种好咖啡,都尔城里无论哪一家都喝不到。

由于夏波罗彻底了解迦玛小姐的性格,也由于夏波罗十二年中老于世故的应付,两人之间从来不曾为了生活习惯有过一言半语的争论。老姑娘的棱角,生硬的脾气,毛糙的地方,夏波罗一开场先摸得清清楚楚,凡是和她避免不了的接触点都调节好了,使迦玛小姐自愿在某些地方对他让步,让他日子过得又舒服又安宁。迦玛小姐总说夏波罗神甫非常和气,容易相与,人又风趣到极点。关于脱罗倍神甫,迦玛小姐简直一字不提。脱罗倍在她的生活圈子里亦步亦趋,好比卫星走在行星的轨道上。脱罗倍对于她仿佛是介于人与狗之间的一种动物,在她心中的地位比她的朋友们和她心疼的一只害气喘病的大哈叭狗更重要一些。脱罗倍完全听她调度,两人的利益完全打成一片,许多和迦玛小姐来往的人看了,认为脱罗倍有心图谋老姑娘的财产,一直耐着性子在那里做功夫,使迦玛小姐不知不觉的被他收服,受他操纵,因为他面上顺着迦玛,绝不露出有一点儿支配迦玛的意思,所以实际上更能支配迦玛。

夏波罗神甫死了,老姑娘存心招一个性情和善的房客,念头自然而然转到副堂长身上。夏波罗的遗嘱还没宣布,迦玛小姐已经打算把夏波罗的房间给亲爱的脱罗倍神甫,觉得他住在底层太不舒服了。可是皮罗多垂涎已久,这一下也不怕流露出他欲望的强烈,他和老姑娘谈判寄宿合同的时候,老姑娘看他对夏波罗的房间喜欢得不得了,竟不敢开口要他调到楼下去,只能顾着利益,牺牲感情。迦玛小姐为了安慰心爱的教区委员,把他住的老房间的大白方砖拆了,铺上斜纹条子的地板,常常冒烟的壁炉也重新砌过。

皮罗多和他的朋友夏波罗来往十二年,从来没想到研究一下为什么夏波罗对迦玛小姐小心谨慎到极点。皮罗多住到那圣女家去的时候,心境仿佛一个如愿以偿的情人。即使他不是天资迟钝,毫无眼光,当时的快乐也蒙住了他的眼睛,不可能估量迦玛小姐的品性,考虑到和她日常周旋的分寸。副堂长远远的看来,而且一心想着住在她家里的享受,看的时候还戴着有色眼镜,只觉得迦玛小姐是个完人,是个地道的基督徒,心地慈悲的人,《福音书》上的女子,端庄的处女,浑身都是平凡而朴素的美德,俗世的生命已经有着天国的气息。皮罗多就象一个人望眼欲穿的东西到手以后那样的兴奋,象小孩儿那样的天真,象毫无阅历的老年人那样糊涂,好比苍蝇投入蜘蛛网一般闯到迦玛小姐的生活中去。他在老姑娘家寄宿的第一天就留在女主人的客厅里脱不了身,一则有心和她交攀,二则他是那种胆小的人,会莫名其妙的发窘,生怕失礼,不好意思打断话头起身告辞。结果他坐了一黄昏。

当晚来了另外一个老姑娘,皮罗多的朋友,叫做沙罗蒙·特·维勒诺阿小姐。迦玛小姐居然能凑成一局波斯顿,好不得意。副堂长上床的时节觉得一个夜晚过得很偷快。他跟迦玛小姐和脱罗倍神甫并不相熟,对他们的性格只看见一个浮面。本来很少人会一开始就暴露自己的缺点,总尽量装出一副动人的外表来。皮罗多兴冲冲的私下盘算,从此晚上可以陪迦玛小姐消遣,不必出门了。

女主人几年来有个欲望在心中一天天的滋长。那是老年人和漂亮太太都会有的,在迦玛小姐身上却变成一股强烈的痴情,和皮罗多过去垂涎夏波罗的住屋差不多,再加上流社会的人天生的骄傲,自私,妒羡和虚荣,更使老姑娘摆脱不开那欲望。老实说,我讲的这个故事每个时代都有,不过我们的人物活动的舞台狭小一些罢了;只消把范围扩大一下,便是最高阶层发生的事故也不难解释清楚。

迦玛小姐平时在七八家人家消磨黄昏。或许因为不得不移樽就教而心中不快,自以为活到这个年纪也有资格叫别人回敬一下了;或许觉得没有常客来往,面上难看;或许女朋友们受的奉承,占的优势,她的虚荣心也极感需要,所以她雄心勃勃,只想使自己的客厅成为一个聚会的中心,每天和晚上都有一帮客人高高兴兴的跑来赴约。等到皮罗多和沙罗蒙小姐在迦玛小姐屋子里玩了几晚以后,当然还有那忠实而有耐性的脱罗倍神甫奉陪,有天下午迦玛小姐从圣·迦西安大堂出来,遇到一般要好的女朋友,向来都是她觉得非迁就不可的,那时却告诉她们,说谁要愿意看着她,不妨每星期上她家去玩儿一次,她招集的朋友足够凑一局波斯顿了;她说她不能让新房客皮罗多神甫太寂寞;沙罗蒙小姐没有一晚不参加她的晚会;她特意定了日子招待客人;而且……还有……诸如此类,说了一大堆。

她的话谦虚之中带着骄傲,故意甜嘴蜜舌,装得很客气,因为沙罗蒙·特·维勒诺阿小姐属于都尔的第一流贵族。这位小姐只是为了对副堂长的友谊才来的,但主人看到贵客光临,非常得意,觉得靠着皮罗多神甫的力量,她的雄心马上就能实现,可以凑起一个集团来,宾客之多,人物之风雅,不亚于特·李斯多曼太太,曼冷·特·拉·布洛蒂埃小姐,以及别的几位虔诚的太太招待善男信女的集会。不料事与愿违,迦玛小姐的希望被皮罗多在半路上破坏了。

要是期待已久的幸福,你一生之中曾经到手过一次,你就能了解副堂长睡在夏波罗床上的快乐,而对于迦玛小姐热爱的计划归于泡影的恼恨,你也应当能体会。皮罗多耐着性子陪迦玛小姐消遣了六个月之后,往外溜了,沙罗蒙小姐也跟着一去不返。迦玛小姐野心不死,费着天大的劲勉强拉拢了五六个客人,还不一定每次必到;而要凑一局波斯顿,至少要有四位从不缺席的常客。临了她只得认输了事,仍旧回到她从前的一般朋友家去。因为凡是老姑娘,一个人呆在家里就要心情恶劣,不得不在外边走动,寻一些虚幻的娱乐。

皮罗多拆场子的原因不难想象。虽然照《福音书》上的说法,浑浑噩噩的人是有福气的,副堂长将来准有资格进天堂,但他象许多糊涂虫一样,总觉得别的糊涂虫讨厌透顶,没法忍受。没有脑子的人好比败草,专门拣好地方生长,而且正因为百无聊赖,更需要有些消遣。他们既闷得发慌,又时时刻刻怕面对自己,便产生一种无事忙的需要,只想在外鬼混,忘掉自己:这种心情可以说是他们的特点;凡是没有感情的人,失意的人,或者自作自受的倒霉鬼,大都如此。可怜的皮罗多不曾把迦玛小姐的空虚与无聊摸清底细,也没有了解她思想的狭窄,而是活该倒倒霉,很晚才发觉迦玛小姐和一般老姑娘共有的缺点以及她个人特有的缺点。大概别人身上的坏处和好处对照之下总是特别分明,在没有伤害我们之前已经很触目了。在某些情形之下,这种心理现象可以说明我们多多少少喜欢议论人短处的倾向不无道理。拿人与人的关系来说,嘲笑别人的缺点是极其自然的事,所以遇到挖苦的人我们应当原谅,因为我们自有可笑之处给他取笑;值得骇怪的乃是无中生有的毁镑。但是忠厚的副堂长从来没有那副眼光,不能象交际场中的人那样很快的看出邻居的弱点而不去触犯;他直要一切生物所共有的本能给了他警告,就是说吃了苦头,方始认出女主人的毛病。

老姑娘和结过婚的妇女不同,性格和生活不曾迁就过别人的性格和生活,多半要周围的一切都顺从她。这个怪癖在迦玛小姐身上日渐恶化,变成霸道;但她的霸道只能在小事情上使出来,在很多例子中我们只说一桩,比如玩波斯顿,她把皮罗多神甫的筹码篮摆定在一处,神甫偏偏移动,惹得她大生其气,这情形几乎每天晚上都发生。为一些无聊的小事动怒的蠢脾气从哪儿来的呢?有什么目的呢?谁也说不上来,迦玛小姐自己也不知道。新房客尽管生性象绵羊,但也和绵羊一样不喜欢棍子挨得太多,何况棍子上还有刺呢。皮罗多不明白为什么脱罗倍神甫肯那样忍耐,他自己只想脱身,对迦玛小姐自作主张替他安排的享受敬谢不敏;迦玛小姐看待生活的乐趣原来和看待她的糖果酱一样。不幸老头儿太天真,事情处理得太笨拙。散伙之前少不得有许多磨擦和零零星星的促狭事儿,皮罗多竭力装做不在乎。

副堂长在迦玛小姐家住到一年,恢复了老习惯,每星期到特·李斯多曼太太家玩两晚,沙罗蒙小姐家玩三晚,其余两晚在曼冷·特·拉·布洛蒂埃小姐府上。她们在都尔的社交界中都是贵族派,迦玛小姐没有资格踏进她们的圈子,便认为皮罗多的拆台简直是大大的侮辱,等于说她不登大雅。本来么,一有选择,落选的方面总觉得是受了轻视。

迦玛小姐家的晚会不得不结束的时候,脱罗倍神甫对迦玛小姐的朋友们说:“皮罗多先生觉得我们不够风趣。他有才气,讲究饮食,需要交接漂亮人物,奢华的享用,精彩的谈话,听外边说长道短的议论。”

迦玛小姐听着总得借此机会表白自己的品性完美,阴损一下皮罗多。

她说:“哼!他谈得上什么才气!要没有夏波罗神甫,他一辈子休想踏进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大门。噢!夏波罗神甫死了,对我是很大的损失。他人多厚道,多随和!十二年功夫,我从来不曾同他有过一点儿争论,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皮罗多的嘴脸被迦玛小姐描写得不大体面,在暗中与贵族作对的布尔乔亚圈子里,无辜的房客成为一个脾气难缠,事事挑剔的家伙。一连几星期,迦玛小姐的朋友们向她表示同情,一遍又一遍的随口说着:“怎么,你这样和顺,这样忠厚,怎么会招人厌恶呢?……”或者说:“亲爱的迦玛小姐,你放心,你的人品大家知道太清楚了,决不至于……”

诸如此类的话叫迦玛小姐听着好不受用。

其实,游廊场是都尔城内最冷落,最凄凉,离市中心最远的地段;说话的妇女们从此免得一星期一次到那儿去赴晚会,高兴得很,私下还感激副堂长呢。

爱与恨,在不断见面的人心中必然是不断加强的,他们时时刻刻会找到借口越来越爱,或者越来越恨。因此皮罗多神甫变了迦玛小姐的眼中钉。寄宿到十八个月,老好人把不声不响的仇恨当作相安无事,自以为把老姑娘象他所说的笼络得很好,还为之暗暗庆幸呢。不料就在那个时候,人家拿他作为暗算的目标,定好计划向他报复。直要锁上大门,忘记拖鞋,不生壁炉,烛台移到房内,出了这四件大事,皮罗多才发觉人家的敌意;而敌人还留着最后几手,要等他大势已去,无可挽回的时节才使出来。

忠厚的副堂长入睡之前,搜索枯肠寻思了一番,为什么迦玛小姐行事如此无礼,令人诧惊;不用说那是白想的,他一下子就觉得脑子里空空如也。他过去既听从自私的规律行事,自然想象不出他得罪女主人的地方。世界上的大事往往简单明了,不难说明,人生的琐碎事儿却需要许多细节才能解释。这幕戏正式开始以前的事故,就需要以上一大段开场白;其中枝枝节节的发展,要一个认真的历史家加以省略是不容易的。要知道这幕戏虽然猥琐,引起的情欲却和争夺重大利益的情欲同样猛烈。

第二天早上,皮罗多一醒过来就想着教区委员的职位出神,把隔夜认为不祥之兆,暗示将来多灾多难的四桩事情,完全给忘了。他一向屋子里不生火起不来床,便打铃通知玛丽阿纳,表示他醒了,要她上楼。接着照例迷迷蒙蒙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等女佣人来一边生火,一边跟他闲扯,用说话的嗡嗡声和走路的响动,他爱听的两种音乐,催他从最后一阵困倦中懒洋洋的醒过来。半小时过去了,还不见玛丽阿纳上楼。副堂长仿佛已经做了半个委员,正预备打第二次铃,忽然听见楼梯上有个男人的脚声,便放下绳子。果然,脱罗倍神甫轻轻敲了敲门,听见皮罗多说了一声请就进来了。两个神甫经常每个月互相访问一次,副堂长因此也不觉得这次拜访有什么奇怪。教区委员一进门,发觉快要和他在教区委员会共事的神甫屋里还没生炉子,表示诧异。他打开窗子,粗着嗓子唤玛丽阿纳到皮罗多屋里来;又转身对皮罗多说:“迦玛小姐要是知道你没有火,准会埋怨玛丽阿纳。”说了这两句,他问皮罗多身体怎样;又用柔和的口气打听他关于升任教区委员的事可有什么新消息,有没有希望。副堂长告诉他活动的经过,天真的说出特·李斯多曼太太代他请托了哪几个人,殊不知已经两次提名为副主教的脱罗倍就恨那位太太不招待他。

两个神甫的长相截然不同,那样极端相反的两张脸简直是难于碰到的。脱罗倍又高又瘦,皮色发黄;副堂长却是俗语所谓一身是肉。皮罗多那张通红的大圆脸,一看就知道他忠厚老实,胸无城府;不象脱罗倍的痩长脸,一道道的皱裥刻得很深,有时会流露出挖苦或者轻蔑的表情,但要留心观察才能发现。教区委员平时镇静得很,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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