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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3 10:4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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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逢

出版社:文化发展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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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有张年轻的脸

时光有张年轻的脸试读:

一 遇见一些人,懂得一些事

长久的失望,会让人懒于相信奇迹。

那两钵洋桔梗,秦天总担心它们活不过越来越冷的秋天,以及接踵而至的严冬。

但现在,在景珍身后,洋桔梗开出一朵粉白的花,在微风中摇曳。

洋桔梗

王家卫在香港书展做讲座。有人问:张震在《一代宗师》里耍帅,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不知道是干嘛来的?王家卫说:“有时候我昨天遇到一个人,感觉他非常有意思,印象深刻。但后来就再也碰不上了,人生就是这样。”

秦天的女儿读完这条微博,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呢?”“应该遇到过。不过,要说出个具体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

秦天说完脑子里就跳出一个人影,仔细一看,却是年轻时的自己。他笑笑,最近他常常喜欢缅怀青春岁月,大概是老了,记忆力衰退,他记得年轻时骑着邮车在街道中穿行,记得那时的感觉,风、阳光、空气的味道,具体的人和事,却像是光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1985年冬天,秦天的父亲从邮政局提前退休,让高考落榜的儿子顶职,结束百无聊赖的待业生活。

秦天不仅没考上大学,还将父亲一手推进老年人的队列中。他讨厌这样的自己,但生活就得这样过下去。不管怎么说,秦天是个好孩子,除了不爱说笑,同事们对他的印象很不错。他从扛邮包开始,再到做投递,样样事情都做得很好。早上七点到十一点半,有时到十二点,秦天送出第一班邮件;午饭后到下午五六点,是第二班。他熟悉邮路上的每个地址,楼房或平房,小卖部和小摊子。

1986年初夏的一个上午,秦天在送信时又遇见了那个姑娘。

姑娘穿件黑色带有灰横纹的蝙蝠衫,像只硕大的笨鸟挡在他面前。大概是刚洗好头,头发湿漉漉的,还有股洗发膏的清香。秦天下意识地把手伸进邮兜里,取出一叠信件,刷拉拉翻了翻。

没有三栋二号的信。没有。他说。

姑娘眸子里现出一抹浓重的阴影。秦天内疚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再找找看。

景珍。风景的景,珍珠的珍。

秦天又翻了一遍,摇摇头,跨上他那辆墨绿色的二八寸自行车,去投递下一封信。

这事情有一段时间了。半个月前,他一拐进这个街坊,就看到三栋门楼前站着她。起初他以为这是碰巧,后来他知道了,她在等他。

确切地说,姑娘在等一封信。

之后她消失了一阵子,这礼拜开始,她又出现了。

秦天觉得那可能是一封情书,因为她看上去如此失望。但她不美,且胖,在秦天看来,这位名叫景珍的姑娘,不具备让人给她写情书的魅力。

这念头转过时,秦天在拐弯处扭头看到了景珍立在门楼前的侧影,敦实、厚重,失落又孤单,这让他对她生出了一丝同情心。

他比谁都了解失落和孤单的滋味。

高考落榜,对秦天来说是件大事。人们都说条条大道通罗马,但他还是觉得,美丽生活的远景,从此在他面前闭上了想象的帷幕。在他平静的外表下,总有些东西难以释怀。

看到景珍侧影的那一瞬,秦天联想到了他自己,想到他没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心情。事情已经过去了近一年,秦天知道,他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

从第一声蝉鸣到第一片落叶,秦天跟景珍的交谈多了些。他知道她是三班倒,只在做夜班的那个礼拜,她才有空在下班时站在家门口等信。

几个月来,景珍还是没收到一封信。

起秋风的时候,秦天用几块涂了灰色油漆的废弃木板做了个简易信箱。邮局的同事开玩笑,小秦给对象做信箱吗?

秦天没吭声,但他阴郁的脸色令玩笑噤声。信箱是给景珍做的。他没别的意思,只是受不了看到景珍站在家门外等他,不,等她的信。他受不了她的眼睛,从亮晶晶闪闪发光,到黑幽幽寂寂无声。

有了这个信箱,秦天不必再与她见面,重复那种令他感同身受的失落感。

然而,到她做夜班的那个礼拜,她还是准时出现在秦天眼前。秦天没有回避,甚至也有些高兴,因为这一天,他手里真的有一封属于她的信。

牛皮纸信封,鼓鼓囊囊,里面似乎装着颗粒状的东西。秦天仔细看过寄信人地址,落款是外省某县的一家农业机构。难道这就是景珍渴盼已久的信?

景珍叫住秦天,把手里一本软面抄搁在门前矮凳上,让他等一下。

摊开的簿子上,有手抄的简谱和歌词,还有两行字体特大墨色更深的句子。秦天多看了两眼:

黑夜给了我黑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一代人》

秦天有些意外,难以把景珍与诗联系在一块儿。

景珍从屋子里出来,递给他一只茶缸,落落大方,多谢他做的信箱。她请他喝的不是一杯白水或茶水,而是那两年风靡全国的红茶菌饮料。

一小团棕色的软体菌类,能在凉白开的浸泡下长大,越来越大,直到占据整个容器。而无色无味的凉白开,也会变成一种红褐色酸酸微甜的饮料。

秦天正好口渴了,笑一笑,一饮而尽。

你喜欢诗?

那双眸子忽又黯淡下来。景珍欲言又止,接过秦天递还给她的白瓷茶缸,转身回屋,留给他一个背影。

厚厚的肩背,笨重深情。秦天嘴里余留着红茶菌饮料的酸甜,有点困惑和怅然,跨上车去送下一封信。

树叶黄了,秋意浓了,涂了灰色油漆的木制信箱寂寞地贴墙而立。而景珍,还是会站在家门口,等他,等一封仿佛谎言的来信。

她家门外多了两只大花钵。秦天有时看到她时,她正在侍弄那两盆东西。嫩绿的幼苗,已从土壤里冒出头来。

这叫洋桔梗,秋天播种,春天开花。

景珍笑着解释这就是那只牛皮纸信封里装的东西,是她邮购的花种。认识很久了,秦天头一次发现她笑的时候右边脸颊上有只梨涡。而且,穿上秋装的景珍看上去比以前瘦了。

她在等一封怎样的信呢?秦天有时会想,这位在五金厂上班的姑娘,现在已具备了有人给她写情书的魅力。

每天送信时,他会留意一下她那两盆花儿。洋桔梗?他默念着这个名字,总担心它们活不过越来越冷的秋天,以及接踵而至的严冬。

春天到来的时候,邮局重新分配了工作任务。秦天年轻体壮,上头决定让他去楼房多住户更多的线路做投递,原先的邮路就由所里一名身体羸弱的老同志负责。

工作将比现在的辛苦,但怎么说呢,每条邮路都得有人送信吧。月底就要离开这片跑熟了的街坊巷子,这几天送报纸信件时,秦天难免生出惜别之情。

那天他最后一次在这条邮路上送信,照例把分拣好的信照自己的投递习惯理了一遍,然后他看到了景珍的名字。没错,有她的信,地址姓名都对,寄信人则是本市的晚报报社。

她等的是这封信吗!驮着沉重邮兜的自行车如风飞驰,秦天不照设计好的合理线路投递信报,首先奔到了景珍家门前。

也许他记错了,景珍这礼拜不上夜班,这会儿还在厂里。也许是他早来了半个多小时,景珍还在下班路上。总之,她不在门外。

墙上那只信箱,灰色的漆面在春日下泛出柔和的反光。而墙下的花钵里,一朵花正静静地绽放。秦天小心翼翼地把信投进他为她做的信箱里。他不确定她会不会开锁查看——长久的失望,会让人懒于相信奇迹。

这天的邮件不多,十点半,邮兜已经空了。秦天掉了个头,骑着车又转到景珍家附近。

这一次,景珍出现了。看到他时,她竟奔跑过来,直接截住了他的自行车。

你知道吗?报上登了我的一篇文章!

她的每个毛孔里都盛满笑意。投稿,石沉大海。再写,再投,继续杳无消息。景珍等待的东西,不是情书,但对于秦天来说,甚至比看她收到一封激情洋溢的情书更使他震动。

她给他看那份报纸。

行!以后我不送你们这片的信了,但可以在报纸上见到你!一样的!

是的!是的!

他分享她的欢乐,笑望着眼前的姑娘。他看到景珍身后,那两钵去年秋天种下的洋桔梗,已开出一朵粉白的花,在微风中摇曳。那一刻,秦天听到心里有“哗啦”一声轻响,帷幕重新拉开,眼前是明媚的光。

此后好几天,秦天常会想起心窗打开、满怀欣喜的那一刻。他觉得景珍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孩。当然,仅此而已。他们的联系起于那封忠心等候的信,也终于那封姗姗到来的信。对于秦天来说,眼下他要对付的是工作中的困难。他花了些时间才熟悉新邮路的情况。

邮局的人都觉得这次的工作调整对秦天来说很恰当,他比过去开朗热情,那种淡淡的阴郁,被一种从容的神情所代替。

他每天都看报,一个月,半年,一年。看的是本市的晚报,秦天习惯从副刊看起。他跟景珍告别时说过,在这上面见到她,也是一样的。

也许报纸上又会有景珍的作品,也许没有。秦天渐渐喜欢上副刊上平淡温馨的文章,渐渐不再留意作者是谁,渐渐忘了景珍的芳名。

二十年,倏忽而过。现在人们喜欢上网或者打电话,不大喜欢写信寄信了,秦天也早已不再送信,在邮政支局里担任了领导。

四月的天儿,阳光正好。秦天手下一名女职工忽然收到友人托花店送来的一束鲜花,不是玫瑰,也不是勿忘我百合康乃馨之类的花,大伙儿都不确定此花芳名。秦天想了想,脑子里跳出一个名字。

洋桔梗!

没错,是洋桔梗。

一个画面在他眼前闪过:他在一栋旧楼房前纵情欢笑,眼前有洋桔梗在微风中摇曳。

不对,这画面里应该还有点什么。秦天愣怔了一忽儿,从报夹上取出头天的晚报,先打开副刊,心不在焉地浏览了一遍。

他想起来了!有位姑娘与这些事儿有联系。但他确实忘了,忘了姑娘的名字和模样。

没心没肺的少年,只顾着沉浸在回国的快乐中,在一个清晨笑哈哈地跟他那位背着书包去上学的中国朋友挥挥手,从此消失在树勋的生活中。

熊的名字不叫维尼

兔子在哪里呢?

1952年春天的那个上午,姚树勋在楼房后院的两棵树下找一只兔子。准确地说,是等。

槐树高大茂盛,桂花树还是幼苗,在两棵树之间的泥地上,有个洞。几天前,树勋看着那只兔子钻进洞里,此后再也没见它出来。

起初,树勋还听到外婆在喊他的名字,后来,他只听到外婆与房东伊万比拼音量高低,中间掺杂着翻译瓮声瓮气的说话,隔着前厅后房,一声声,清晰无比。

每到月末,伊万老头就会从这城市的中部跋涉到大杨浦来找他的租户们讨房钱。树勋的外婆总要他降价,伊万却总要涨价,一个讲俄语,一个讲上海话,外婆只肯拿出跟去年一样的房租付过去,伊万死活不肯,下一次来,还带了个翻译,说要跟外婆对簿公堂。

树勋皱着眉,耳朵里没漏过一句吵闹声,眼睛却死死盯着兔子洞。

一团人影覆在泥地上。树勋猛然扭头,那悄无声息走近他的人,是阿廖沙。“你为什么不在前面?躲在这里干什么?”这白俄男孩会说流利的中文,语气里全是指责和疑惑。

为什么?

为了逃避。父亲去世后,树勋立刻成了母亲、外婆、弟妹们眼里的大男人。没人问过他的意见,树勋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只是有时候,他害怕,夜里做梦常常回到从前,父亲还活着的时候。

在梦里,外婆不需要树勋去帮忙对付伊万,父亲出面就够了。梦醒了,十三岁的姚树勋天性温和,生活却希望他一夜之间变成英勇彪悍的男子汉。

树勋没来得及回答这多管闲事的家伙,阿廖沙眼睛一亮,指着地上轻呼起来:“看!”

一二三四五,五只初生的小兔和那只失踪的兔子赫然出现在树勋眼前。阿廖沙蹲下身,盯着兔子们看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他来找树勋的本意。“嗨!那个伊万,眼睛里就看得到钱,也不算算请翻译打官司的成本,用屁股算也比房租差价多。”阿廖沙握握拳头,“你是勇敢的男人,讲不过他,还有这个。”

前厅已经安静下来,伊万老头走了,只有外婆走进走出忙着张罗午饭的声音。树勋心里涌出了一股愧疚。

四月的阳光漏过槐树叶落在两个少年的肩上,四月的空气如二楼后窗挂着的薄纱一样轻盈。阿廖沙是二楼新搬来的白俄家庭的孩子。

在俄罗斯,在列宁格勒区的森林里,有一座小岛,岛上住着一只兔子。四月的一天,它还在灌木丛里晒太阳睡觉,第二天,身上的毛全都湿了,它才从梦里醒来。猜,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阿廖沙在那个上午问树勋的一个问题。“因为,四月的苏联,积雪消融,河水上涨,淹没了兔子睡觉的地方。”

阿廖沙讲的是俄罗斯儿童科普书《森林报》里的一个小故事。碰巧,通晓俄语的父亲曾给树勋讲过这本书里的几个章节,碰巧包括了这一段。

那男孩蓝色的眼珠闪闪发亮,过会儿又黯然了。在中国出身的第二代白俄,对故土的了解并不比中国少年多,这发现让他沮丧。“听我妈妈说,很多人都回去了,你们早晚也会回家的。”看到一个大块头在自己面前垂头丧气,树勋好气又好笑,“刚刚是谁说的?男子汉,要勇敢!”

阿廖沙的确勇敢。不,是莽撞再加上热情。他总要教树勋打勃克星,还拉着这栋楼里唯一跟他同龄的中国男孩去他家,请他吃母亲做的半生的牛排和地道的罗宋汤。

勃克星就是拳击,吃牛排才能长力气。不过树勋只爱吃罗宋汤。牛肉、土豆、豌豆、卷心菜、番茄酱,混合在一起的浓汤,那香味是阿廖沙留给他的一个印记,从此再也没从树勋的记忆里抹去。

五月走了,六月也过去了,七月的城市,白天黑夜都让人热得喘不过气来。

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刚刚安睡,忽然被铁器碰撞的巨响和高声喧哗声惊醒。终于消停了,又响起雷鸣,夜空却如天鹅绒般柔美,没有闪电裂帛的痕迹。

噪音制造者是楼后印染厂的两个印度门卫。树勋的母亲和隔壁的阿叔婶婶分别去同他们交涉过,那两人佯装听不懂中国话,没半分收敛。

又一个这样的夜晚,铁器刺耳的刮擦声止了,如雷的鼾声渐渐低微下来,树勋迷迷糊糊重新入睡时,后窗有人在敲玻璃。他惊了一下,立刻认出月光下那笨大的身影是阿廖沙。“走!我们去教训那两个印度阿三。”

印度人在解放前的英租界多半在巡捕房当差,跟人说话喜欢以“I say”打头,神色傲慢,所以上海人送了印度阿三的称谓给他们。树勋觉得这称呼很不礼貌,但那两个门卫的做派,实在也配。

那个夜晚起了风。云在两个少年的头顶翻涌,如林海松涛。阿廖沙说,我把他们引开,你去门房里搞点破坏。

不知阿廖沙对着铁门小窗说了句什么,两个印度人哗啦一下开了门,勃然大怒大吼大叫。阿廖沙又冲他们说了两句外语,说完拔腿就跑。两个印度人怒气更盛,同时追了过去。

树勋顾不得担心阿廖沙会不会被人追上,悄然溜进门房间。门后竖着两根铁棒,树勋一望便知,这就是制造噪音的罪魁祸首。他一手一根,把铁棒拖出门,一鼓作气奔到厂外河浜边,把两根铁棒扔进河里。

过了很久,树勋才在楼房黑魆魆的后院与阿廖沙会合。“你没事吧?”两人同时发问,又同时难以抑制地笑成一团。“你比我更勇敢!要是他们转头冲回去,你就死定啦!”阿廖沙毫不吝惜地赞美树勋的勇气的机灵。

风停了,槐树撑开树冠,叶子停住了沙沙的低语。桂树苗不知何时蹿得老高,俨然长成了大树。此后回想起来,树勋总觉得,在那个与阿廖沙一块儿恶作剧的夜晚,他不再惧怕面对父亲已经去世的现实。他,姚家的长子,就是一名真正的男子汉。

据说,假如两人共同经历了一件危险的事,就会对彼此产生亲近感。树勋和阿廖沙,从那个夜晚开始,的确成了最好的朋友。

一条在水里的鱼有多重?哪种昆虫的成虫没长嘴?秋天开始的每天每夜,都有鸟儿踏上越冬的旅程,大多数鸟儿飞向南方的法国、意大利、地中海、非洲,还有一些鸟儿向东飞,经过乌拉尔,经过西伯利亚,飞到印度去。有的甚至飞到美国。

阿廖沙最爱给树勋讲这些俄罗斯森林里的故事。“看,那只笨熊像不像我?”凡是跟森林有关的,阿廖沙都喜欢。看完电影,他指着礼堂前厅挂着的一副油画笑开了花。阿廖沙说,那是他最喜欢的俄罗斯画家希斯金的《松树林之晨》。

树勋笑得前仰后合。这世上还有人拿笨熊自比!然而画中那几只憨态可掬的狗熊,其中一只笨笨的小熊,跟阿廖沙还真有几分相似。

冬天是猎熊的好时机,但是一定要穿上滑雪板,带上猎狗。阿廖沙戴着帽子,在雪后的街道上做着滑雪的姿势,学着狗吠,幻想他是一名猎人。

猎熊的季节过去,春天来了。后院的那些兔子们早就不知所踪。阿廖沙说,森林的田野里,三月还有积雪,不过,白兔已经生下这一年第一窝小兔。

1953年三月的那个下午,整个上海汽笛齐鸣,所有车辆停止行驶,市民们都跑到街上低头肃立,为了向斯大林去世表示哀悼。

阿廖沙站在树勋边上,忽然笑出声来,“嘿,知道吗?我们要回去了。”

多年以后,树勋研读俄罗斯历史和政治时,才能大致了解阿廖沙当时的心情。同样一件事,每个人的立场不同,解读方式不同。在那个严肃的时刻,阿廖沙想到的是他们回国的可能性变大了。

果然,没过多久,在上海的最后1000多名白俄基本上都回了故土,其中包括树勋的朋友阿廖沙一家。

那没心没肺的少年,只顾着沉浸在回国的快乐中,在一个清晨笑哈哈地跟他那位背着书包去上学的中国朋友挥挥手,从此消失在树勋的生活中。

姚树勋爱做罗宋汤,喜欢大自然,喜欢动植物,这些都跟阿廖沙有关。姚树勋个性温和,对人坦诚,可是,千万别以为他软弱可欺,他比任何人都有勇气。人们说,这是因为他年幼丧父,很早就担负起男人责任的缘故。

树勋常常想起阿廖沙,尤其是近几年,在他陪着孙子看小熊维尼的动画片时,他总是想起希斯金的那副画,心里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为什么小熊的名字不叫阿廖沙呢?

2007年深秋,树勋听说旧居那栋楼即将拆掉,立刻带上相机回到杨树浦拍照留念。

槐树已被移走。桂花飘香,沁人心脾。当年的小树苗已然是树龄半百的老树。一名不认识的年轻人帮树勋与楼房、树木合影,听说他的名字后,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上个月,有位块头很大、人很精神的外国老头来这儿找姚树勋,难道,他要找的人是您?”

树勋眯着眼睛微笑。他知道,那是阿廖沙。

赞美诗里唱道:这条路是被人弃绝的路,因为这路又长又窄崎岖难走。有人看了看,有人走了个头,有人走了一半,有人走了十分之九。

这条路他走了一半,但她会走十分之九,甚至会走完。今天重逢,明日别离。如同站台上短暂停靠的无数辆列车,终究会驶向不同之处。

时光有时会倒流

1

很久以后许媛才知道,同样是湾,同样有星光与河流,有甘甜野浆果和甜草梗,何家湾却没有“星河湾”的高端大气,也没有“蜜糖湾”的神秘。对她来说,何家湾是故乡;对一座越来越繁华的城市而言,何家湾只是一个城中村,像无数隐藏在闹市背街的平房群,像无数市郊结合部由民宅构成的村落一样。

走进何家湾,须得经过一条小路。小路无名,与宽阔笔直的民主路平行,隔着十几排半新不旧的公寓楼。穿过小路,在高低错杂的房檐下走上五六分钟,何家湾28号,就是许媛的家。

许媛念小学后才知道,何家湾不美,至少不如同桌家所在的勘察设计院宿舍区美。那里的楼房整齐划一,树长得挺拔俊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植物芬芳……最大的区别是人,同桌和邻居们相见,彼此点头、微笑,说话声轻柔,跟湾里的人们大不一样。

即便有这样的对比,何家湾依然是许媛心中最可爱的地方。

比如夏天的傍晚,许媛和小伙伴们一起,绕过湾子尽头的池塘,穿过一间窝棚,走过一座窄小的石板桥,就到了广阔的田野上。夜色清清亮亮的,金黄的月亮就挂在眼前的天幕上,身后是淡淡几颗星子,蛙鸣、虫声在耳畔高低回响。忽然,一颗在草丛间歇息的星子飞上了半空,一颗星子又从远处朝他们飞来。许媛和小伙伴们四散而去,不多会儿,她手中的玻璃瓶里已装了十几只会飞的星子——萤火虫。小伙伴们也是如此,他们心满意足,咯咯笑着,跑着,揣着一瓶星光,奔回家去。

再比如,冬季落了雪,从高到低略有坡度的巷道就成了天然的“滑雪道”,许媛穿着橡胶底的棉靴,站在略高一些的地方,半蹲着身子往低处滑行。忽然,她瞥见路边低洼处有一大块亮晶晶的冰块,赶紧停止“滑雪”,冲过去,奋力踩着冰块,那“咔嚓咔嚓”的冰碎声响起,她便开心地大笑起来。而恰好经过此地的湾子里的叔叔伯伯、阿姨婶婶们,通常会跟着她一块儿笑,笑过之后,他们会大声问:“丫头哟,这有啥好笑的?”

是啊,有啥好笑的呢?没过几年,许媛就放弃了这样幼稚的娱乐,她长大了,长成一名文静的少女,不像小时候那样爱笑,也没有小时候那样容易满足。这很正常,成长总是伴随着烦恼,对于许媛来说,对何家湾的感情变得复杂莫名,也是烦恼之一。有时候,想到她出生、长大的这个湾子,她会无端端地心浮气躁。

2

何家湾28号和湾子里其他人家差不多,都有着前后两扇门。厨房朝北,拉开北面的后门,窄小的空地上种着两丛葱和蒜。炒菜时若是少了这两样佐料,许妈妈扔下锅铲,数秒钟内,鲜嫩的葱花或蒜叶就能撒进锅子里。

门窗紧闭着,孩子们的追打声、骂声、吼叫声、笑声,还是高一阵低一阵地往28号屋里钻。“啪”一声,谁把一块土疙瘩砸在了后门上?

许媛“呼”地起身,走进北面的厨房,打开窗户,那群捣蛋鬼却不知躲在哪户人家的墙根下,只听到声音,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了。许媛气得“哼”一声,吐气,深呼吸,以使自己尽快恢复平静。微风捎带着初夏植物蓬勃的气息和鸡鸭粪臭,呼吸着这熟悉的空气,许媛的脸忽然热了。——隔着树影和房檐,隔着七八米远,有两道目光向她这边投射。许媛知道那是谁,她想停在窗前等他,却转过身,回到了书桌前。

那是康明。红色衬衫和牛仔裤,是康明最爱的搭配。许媛喝了一杯水,又做了一会儿作业,康明的影子还在她眼前晃。

她再到厨房去倒水喝时,假装不经意地朝窗外看了看。就这一眼,她的脸又热了。康明还在窗外。他蹲在一棵大槐树下,背对着她。

许媛倒了一杯水,背对着窗口,一口一口慢慢喝着。她在等康明转过身来看到她?也许吧!但她知道,就算康明看到她了,也不会跟她说一句话。

他们不说话已经很久了,久到有时候许媛会认为他们从来就没说过话,久到她觉得康明从来就是这样,吊儿郎当,四处游荡。“喂,给我倒杯水。”

忽然,她听到康明的声音。

许媛不吭声,甚至没有笑一笑,沉默着倒了杯温水递给康明。隔着厨房的窗户,隔着一堵墙,两人各自喝着水,不说话,却有一种属于他俩之间特别的亲近感,像杯口的水汽,一点点氤氲开来。“马上要中考了,要是考上省重点,你就得住校了。”水已喝光,杯子却没还回来,依然握在康明手里。“那要考得上才行。”好久没说话,这一问一答都生涩得很,不复从前的轻松随意。

康明笑了,“过了夏天,你就可以离开这里。我也一样,早晚我都会离开这鬼地方。”

他把杯子还回来,撮着嘴唇吹个唿哨,也不跟许媛打声招呼,人已在几米开外。“那你要去哪儿?”许媛够着脖子,是想与他拉近距离的姿势,同时她的声量又压得很低,因为,她要谈论的是一个秘密——属于他俩的秘密。

康明听到了,他停了脚步,回过头冲许媛一笑,“随便去哪儿。”

上一次他俩讨论未来时,康明说的也是这五个字。时隔两年,同样的答案,意思却变了。许媛鼻子一酸,忍了忍,没让眼泪掉下来。

3

隔壁何勇伯伯家细碎的拌嘴声大了,对门响起秀珍阿姨训斥儿子的声音。

这几年到底出了什么事?何家湾的大人们脾气比从前更加暴躁,他们把气撒在老婆、老公身上、孩子身上,也撒在左邻右舍身上。许媛的父母算是平和的,却也整日忧心忡忡。这一切都使许媛讨厌周末和放假的日子,她喜欢上学,喜欢跟同学们在一起。那些父母在设计院、学校、大公司上班的同学,他们也听过下岗这个名词,但许媛觉得,他们并不懂得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为什么所有坏事都发生在何家湾?为什么何家湾的上空总是积聚着阴云?何家湾的人们大多在纺织厂、机械厂和不远处的锅炉厂上班,好几年了,像约好了似的,每隔几个月或半年,就有几户人家多出一个两个失去工作的人。

两年前,许媛和康明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讨论过这件事,十三岁的她和十四岁的康明都没想明白。“反正我会离开这里。”“我也是。”

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答案。离开,是他俩共有的一个秘密。

去年康明的父母双双下岗,母亲又住院开刀,康明的功课一落千丈,初中毕业后只考上一所职校。从那时起,他就变得不爱理人,尤其不爱理许媛,在湾子里迎面撞上了,康明一低头,快速闪过。许媛既气恼又伤心,久而久之,只好随他去了。

今天,康明又来找她说话了。今天,他们再次谈到将来,谈到离开。对于康明来说,此刻他所说的离开,是流浪,是颠沛流离,而不是当初他跟许媛约定的,考大学,到处游历,看外面的世界有超过何家湾无数倍的精彩。

康明给许媛的,不是答案,而是告别。

4

12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从西伯利亚而来的寒流将袭击这座城市。就在这一天,许媛从宿舍管理员手里接过康明从海南给她寄来的明信片——她如愿考上了省重点,9月起开始了寄宿生活;而康明,在她开学第二天,也背上简单的行囊,去了天涯海角。“我在南中国永远明媚的阳光下,想念四季分明的昨天。”康明没有提到自己在做什么,也没有问候和祝福的句子,甚至没有留下他的通信地址。

门外寒风凛冽,天空是惨淡的铅灰色。许媛小心翼翼地把这张卡片压在了衣箱底。她没有太多时间和心思去琢磨康明的明信片,桌上床上一摞摞试卷,做不完的习题,是她与何家湾告别的钥匙。

这一年冬天,康明的父母开始在民主路路口摆摊烤羊肉串,对门的秀珍阿姨找到了新工作,给一个卖服装的老板当营业员。有人在湾子里建了个地下赌场,有人给某位来头很大的老板当了保镖……湾子里走了一些人,去了南方或北方;湾子里也来了一批人,他们在何家湾赁房而居,神出鬼没,无论男女,看上去都有些形迹可疑。

许媛很少对同学提及她家住在何家湾,犹如一个秘密,被她小心地藏在心里。她一定会离开这里,并且不会像康明一样,离开后又写出想念昨天这样矫情的句子。

?

5

许媛不定时收到康明的明信片。从海南到深圳,从深圳到太原,从南到北,明信片上的邮戳地址变了一次又一次。

每年春节,康明都会回何家湾。离开,不代表一去不返,但在许媛面前,康明总有些“食言者”的不自在感。远远看见许媛,他不躲,但也不说什么。许媛站在他对面,问他在哪里做些什么工作,待遇如何,康明语焉不详,只有笑容情真意切。

跟写明信片时的洒脱相比,站在许媛面前的他,活像一个大傻瓜。“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诗经 郑风》

高三这年寒假,在湾子里遇见回来过年的康明时,许媛猛然想到了这句诗。回家后她接着想,郑风共有二十一篇,其中十九篇都与爱情有关。她觉得高考不会出这类题,但她挑灯夜读,把这篇郑风背得滚瓜烂熟。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只有康明曾读懂她的心。可是,许媛已不是当年懵懂的女孩,她知道康明喜欢她,她也曾喜欢过这个男孩。但她不会像从前一样,为他的若即若离而忧愁,而烦恼。她已知道男孩那样做,也许只因为他比她更烦恼、更不知所措。

康明,我还喜欢你吗?

许媛这样问自己。答案是肯定的。

康明就在湾子里,离她很近。

左邻右舍传来洗麻将牌的哗啦声,康明就在何家湾的某个房屋里,与众人打牌斗酒。

康明,离她很远。

许媛从课本中抬起头,走到门外透透气。

对门窗户忽然打开了,秀珍阿姨的儿子问许媛要不要来凑个麻将局,三缺一。康明也探出头说:“来吧,输了算我的,赢了全是你的。”

许媛红着脸不说话,洗麻将牌的哗啦声像潮水,一阵高过一阵。见她久不回应,对面的窗户就合上了。

这是康明第一次向她发出邀请,许媛拒绝了,心里却惆怅得要命。过年,要的就是吃吃玩玩的劲儿,打牌斗酒都是乐子,她何必扭捏,去玩会儿又能怎样呢?

她只是忽然觉得,眼前的康明,已与何家湾的绝大多数人越来越接近。而她,当湾子里的人夸她越来越随和文静时,许媛自己明白,她与何家湾是越来越远了。

她是真的要离开湾子。康明却不是。离开是为了归来,何家湾是康明的根,他属于这里。

?

6

我到底要在哪儿落脚?

许媛不知道,康明常常这样问自己。

十七岁离家,康明在外辗转过很多地方。他在海南做过餐厅服务员,之后去了深圳,因为没有学历,只能去制鞋厂的流水线上车鞋面,一天十六小时,一星期休息一天。他不怕辛苦,眼里却容不得沙子。有一次,他看见拉长为点儿小事变了脸,操起手边的扫把抽打跟他顶撞的女工,康明看不过去,上前夺过了拉长手里的扫把,并把他逼到了墙角。当众丢了面子的拉长,从此暗地里使坏,康明无奈,只好辞职去了一个工地当小工。

工头姓蒋,和康明算是同乡,对他颇为照顾。一天半夜,康明与老蒋及几个工友一起去喝酒,碰上围桌斗酒的小混混,双方起了争执,大打出手。对方人多势众,康明这一方打不过,三十六计走为上。老蒋太胖,落在后面,眼见就要被人追上,跑在最前面的康明回头看到,又冲回去挡了一阵,被揍得头破血流。是非散去,老蒋见康明年纪虽小,却讲义气,从此就把他带在了身边。

老蒋是生意人,走南闯北,各种生意都做。包工程、倒卖钢材、炼废铁,甚至搞矿业买卖。康明耳濡目染,又有人提点,几年间就成了老蒋的左膀右臂。生意场上饭局不断,康明的酒量从二两变成一斤。没有应酬时,康明就跟工友们窝在住处,抽烟打牌,聊以消遣。

康明每年过年回一趟何家湾,小伙伴们都已长大,何家湾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逼仄、杂乱、毫无发展,被它从属的城市所遗忘。何家湾的少年长成了青年,他们白天去这城市的闹市区打工,黄昏时分回到湾子里,打麻将、打桌球、打游戏机,除了打工,他们打什么都要赌。他们说,不带点彩头的话,连娱乐消遣都没有劲儿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许媛大学毕业这年,康明去了白云鄂博。还是跟着工头老蒋,现在人们叫老蒋为蒋总。白云鄂博是矿区,在这里,矿上的领导自带江湖匪气,骂下属就像骂孙子。那些矿业学校毕业来的技术员,不愿受这样的委屈,来了又走,一拨又一拨,康明倒比他们呆的时间久。

他有什么办法呢?别人有选择的余地,康明没有。他常常坐在矿山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他离开何家湾,到外面的世界找机会,可在外转一圈回去,他总是觉得,在外面的生活与在何家湾的生活并无二致。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不过是他多受了些苦,多赚了几个钱。

我到底要去哪儿?康明不能闲下来,一旦闲着,这个问题就会涌上脑海,像升起一团迷雾,康明看不到答案。要过很久很久,迷雾消散,康明的脑子里渐渐现出一个女孩的模样儿。那是何家湾的女孩许媛,那个女孩跟他一样,已离开属于他们的湾子。

7

许媛和康明很久没见了。四年,还是五年?

有时她会想起康明,想到故乡俗气的市井生活。“我在南中国永远明媚的阳光下,想念四季分明的昨天。”想到这些,许媛脑子里就冒出这句话。

明信片早已泛黄。一张又一张,康明给许媛寄了十几张明信片。深圳,珠海,陕西,山西……康明像吉普赛人,最后一张明信片,他说他在内蒙古,在白云鄂博。

他过得好吗?不得而知。至少他走了很远的路,看过很多风景。

大学毕业第二年,有一天,许媛接到康明打来的电话。一番寒暄后,他说:“我今年过年回湾子,你呢?好久没见了。”

这几年春节,他俩像商量好了似的,许媛回何家湾时,康明没回,康明回去过年时,许媛恰好有事儿留在上海。

许媛已跟同事订了春节去泰国的机票、酒店,这是她第一次出国旅游,也是她第一次在国外过春节。

她结结巴巴解释着,康明就在电话那头笑起来。“嗯,知道了。看来,你以后也不打算回来了?”“爸妈在湾子里呢。”“谈恋爱了吗?”康明换个话题又问,像老大哥关心小妹妹。“哦,谈不谈恋爱都正常吧!”许媛挡回他,“你呢,有女朋友了吗?”

白云鄂博,蒙古语“富饶的神山”。康明跟人合伙在那里搞矿业买卖,那么,他都挖到了什么宝藏?电话那头传来轰隆响,那是白云鄂博的采矿爆炸声。隔着时空的距离,许媛对康明以及康明的一切只能依靠想象。“当然。嗯,在内蒙古认识了一个女孩……”

许媛的心脏猛然沉了一沉。她知道他们之间早已没有这方面的可能,竟然还会被这个消息扰乱心神,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弥漫在心头,久久不散。

两人沉默着,好像忽然就无话可说了,电话那头又传来隐约的爆炸声时,康明才再次开口:“那个女孩,跟你长得挺像。”

像是得到了某种莫可名状的安慰,许媛的感觉似乎好了一些。她故意提高嗓门叮嘱康明要对那女孩儿好一些,故意放声大笑,以示她为老朋友的恋情而高兴。她笑得如此大声,忘了她正在咖啡馆等人,坐她邻桌的一个男人忍不住抬头望向她,许媛摆摆手,稍微表示了一下歉意,还是没停住笑。

康明说,他的女朋友名叫杨魏玲花,跟正走红的凤凰传奇主唱一个名字,长得也一模一样。

他没有女朋友,只是跟许媛开个小玩笑。电话那头许媛的反应令他心潮起伏,康明听出了许媛对这个假消息的在意——对他的在意。

笑够了,真的就无话可说了。过了很久,挂电话之前,康明说:“凤凰传奇一出现,我就觉得很眼熟。许媛,那个女主唱,她跟你长得真像。”

她和杨魏玲花像吗?许媛从没同样的感觉。所以,当邻桌的男人过来搭讪时,许媛干脆把这个问题抛给他。

男人注视着许媛。点头。“有点媚,有点野。但你比她更好看。”

男人姓杨,四十岁,善解人意,会调情,单身。

8

寂寞是恋爱的理由。许媛开始跟老杨约会。

老杨有个儿子小杨,判给前妻抚养。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开始叛逆。老杨每个礼拜都叫儿子出来吃饭,请三五次才答应一次,当爹的就像中奖了一样。“下次让他见见你,早晚要见的。”

老杨很正式,没约会几次,就带许媛见了自己的朋友,隔了半年,话里话外已有谈婚论嫁的意思。

老杨会画画,给许媛画了不少速写,画的通常是她埋头看书的样子。英语、数学、专业课,许媛攒了点钱,想回学校继续念书,甚至想出国留学。“我画不出你的味道。”老杨的情话也与众不同,好像许媛是个谜,连他这样的男人都猜不透。

他把许媛面前的书本拨开,画纸上的许媛都是低头垂眼的样子,所以老杨要求她抬起头,离开那些书本,他要重新画幅画,画好许媛的眼睛,他就画出了许媛的味道。

他不要许媛这样辛苦,不管是职场还是学业。他说许媛,人年轻的时候总想走很远的路,可是归根结底,求的是一个安定。

安定。是的,人总归需要安定。老杨的话多么体贴啊!可是,这已不仅仅是情话,还是许媛与老杨之间隔了十几年的距离。

许媛终于没见老杨的儿子小杨。她要上班、出差、补习,几次约好的时间恰好她都在外地。也许老杨说得对,许媛是故意回避这件事。结婚,住进老杨宽敞的公寓,生一个宝宝,同时还要做一个十四岁少年的后妈。生活在给予你现成的安定时,必然要让你承受另一种起伏。许媛并不很清楚这个道理,很多时候,逃避,离开,只是出于本能。

假如离开一个地方,离开一群人,只是为了替自己找个现成的、舒适的窝,许媛不必用那么多年费那么多力气。有些心事注定只能一个人默默品尝,老杨不懂,谁也不会懂。

她在找什么?连她自己也未必懂。

9

母亲让许媛抽空回一趟何家湾。

在市政府新一轮城市改造中,何家湾所在的地块被征用。很快,它将在城市建设的进程中消失,变成一个历史符号,取而代之的,是类似“左岸花园”、“水岸帝景”这样的社区组成的城市一角。没错,何家湾“进化”了,从城中村变成城中新城。

一夜之间,所有何家湾人将因这场动迁成为有钱人。

而许媛,现在她可以用属于她的那一笔动迁款去读书,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火车朝故乡疾驰。许媛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收到短信的提示。“这些年我走了很多路,也赚了一点钱,但我不知自己要去哪里,找寻什么东西。所以那天我去了白云鄂博唯一一座教堂。我跟着大家做礼拜,唱赞美诗。诗里唱到:这条路是被人弃绝的路,因为这路又长又窄崎岖难走。有人看了看,有人走了个头,有人走了一半,有人走了十分之九。”

是康明发来的短信。时光有时会倒流,他们在十二年后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

马上就要靠站了,车厢里喧嚣起来。衣袋里,手机再次震动了一次。“世上有千百条路,回头路也是其中一条。我回来了,许媛,你还会走吗?”

何家湾,以它特有的方式召唤回曾离弃它的孩子,让自己成为游子靠岸的港湾。

但,总有一些人,从湾子出发,就不会回头,他们的路在远方,在路上,一直奔向广阔无垠的海洋。

许媛抬起头,看到车窗外站台上康明的身影。红衬衫,牛仔裤,皮肤黑了些,身板厚实了些。一如多年前,在何家湾28号厨房窗外的那个少年。

她下车,朝他微笑,招手,眼泪模糊了视线。康明,老朋友,岁月流转,城市变迁,请原谅我依然会离开。一条路你走了一半,但我会走十分之九,甚至会走完。

跟父母在一起的孩子都是有福的。

哪怕不是亲生父母。

养育之恩胜过给你生命的人。

河里青蛙从哪来

诺敏挽着母亲,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儿,谁也没提刚才的事。

几分钟前偶遇的女人,显然是母亲的老乡兼老友。女人表情惊诧,目光在诺敏和母亲脸上来回闪过,简短几句对话之后,素来礼貌客气的母亲忘了礼节,拽着诺敏就走。

春末夏初的天空瞬息万变,几分钟前还白亮亮的如同正午,此刻晚霞满天,远处的楼房、近处的街景,以及身边的母亲,都被这金霞罩着,虚蒙蒙的。

几年前就盘旋在诺敏心头的疑问,在这虚蒙蒙的黄昏里仿佛有了解答。“天热了,走,妈给你扯块布做新衣裳。”在一家布店门口,母亲忽然停住,从口袋里摸出钱和布票,也不问诺敏是不是喜欢,慌慌张张扯了一块绿底格子布,说要送到弄堂口金裁缝那儿给诺敏做件短袖衫。

母亲的眼光啊!这颜色,这料子,还有金裁缝的手艺,诺敏只觉得她将被打扮得像只绿青蛙。但她软弱无力地笑着,“谢谢妈!”

跟学校里那十几名穿花衬衫的印尼华侨学生相比,诺敏的绿衣裳绝不会显得刺眼。

下一个礼拜,班上来了一名新同学。梁慧美也是印尼华侨,姗姗迟来,却自作主张,不等老师安排,径直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诺敏边上坐下来。“河里青蛙从哪里来,是从那水田向河里游来。甜蜜爱情从哪里来,是从那眼睛里到心里来。哎哟妈妈,你不要对我生气……”同桌第一天,慧美看到诺敏咯咯乱笑,好不容易屏住笑,又唱起歌来。“你穿这件暗绿格子衣胡,我就想唱这支歌。”慧美说的普通话带广东腔,吐字不清,把衣服说成衣胡。诺敏想笑又想哭,瞪起眼睛,慧美却越发起劲,学她的表情又鼓起腮帮,就差发出青蛙的“呱呱”叫。

唉,诺敏投降。她怎能跟她生气?同样的17岁,一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一个愁肠百结忧心忡忡。诺敏的心事,慧美不懂。

没人能懂。

那一年有多少印尼华侨回国?是印尼政府排华,还是他们要回来报效祖国?诺敏不关心。她关心的是自己,假如让她选择,她会不会离开父母去往别的地方?

诺敏把绿衬衫塞进衣柜底下。母亲倒是仔细,吃饭时忍不住提起,有点惋惜地念叨用了多少布票,又怨父亲把这个月的肉票都用得精光。父亲摇头,夹一块肉放在母亲碗里,又夹一块给诺敏。“叫你扯件新衣裳过生日时穿,结果怎样?苛刻自己,人家又不领你的情。”父亲是玩笑的语气,诺敏却如芒刺在背,明明最不爱吃肥肉,这会儿也硬着头皮咽下去,不敢抬头看父亲。

他们在怪她不懂事么?那天正好是母亲五十虚岁的生日。父母很晚才养了她,当然,同学的父母也有比他们更年长的,但那些同学都是家里的老幺,不像诺敏,独苗一根。

他们待她那样好,从不曾打骂,说话也温和客气。父亲这样的调侃玩笑,偶尔也有,今天听起来却特别触动心境。

诺敏又想起那个黄昏。“琦华!”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奔过来叫着母亲的名字。“十二年没见了?做梦也想不到在大马路上碰见!”

女人说山东话,跟父母是老乡。

诺敏没看母亲的脸色,只觉得她的手被母亲挽得更紧。母亲解释着他们搬家的原因,仿佛早就演练过无数次台词,言简意赅,对答如流。

十二年前,诺敏五岁。五岁的儿童已有记忆,奇怪的是,诺敏父母的记忆,似乎也从那一年才开始。他们不记得诺敏五岁以前的事,要么用那时候你还小一言概之,要么三缄其口,答非所问。

诺敏早出晚归,跟呆在家里相比,她情愿呆在学校,情愿跟皮肤黧黑说话难懂的梁慧美混在一起。那远离父母亲人的女孩儿,刚好也需要诺敏的陪伴。

慧美除了爱唱歌、爱运动,其实算得上文静的女孩——甚至有点喜怒无常。有时她很高兴,转身就会陷入沉思中。

沉思之后,慧美有个习惯。吃。自己吃,也请同桌诺敏吃。“你说什么?”“吗噶纳西,就是吃饭的意思。我说,周诺敏同学,到我的宿舍,我们去吗噶纳西,好不好?”“就知道吃呀!古巴比!”其实诺敏想学慧美说印尼话鲁巴比,lubabi的意思是你是猪,一不小心,诺敏说成了古巴比,我是猪。慧美笑得趴在课桌上,直叫肚子痛。诺敏也忍不住扬起嘴角。

慧美有本事让诺敏知道自己还会笑。

诺敏从未见到像慧美这样爱吃的女生,课桌里常常变出一袋鱼干或一包果脯,上课吃,下课也吃。不知是1960年物质匮乏的缘故,还是受慧美影响,诺敏那段日子也变得极馋,嘴里咀嚼着带有异国风味的零食,空落落的心好像被安抚一般,有满足感。

夏季正午的天空白得耀眼,两个女孩奔过空旷的操场,跑进对面的教学楼。慧美和另五名印尼女侨生就住在四楼一间教室改成的宿舍里。

慧美进门就扑到一个最大的粗藤条箱子上,招招手,让诺敏跟她一块儿探身入箱,翻找几听最够味的肉罐头。

那只箱子,是一个比普通小商店更多储备的小仓库。慧美的父母,生怕女儿饿肚子。“你爸妈真细心!想他们吗?”“……想。”慧美眼睛红了,恼恨地捶了诺敏一拳,拉拉她的长袖衣,“天气这么热,为什么不穿你的青蛙衣胡?

天是越来越热了。暑假前学校组织政治学习,诺敏和慧美运气很好,被安排在学校对面宽敞阴凉的圣母院育婴堂学习讨论。

穿黑色长袍的修女们,在圣母院中悄无声息地走动。庄严、肃静。“我们去院子里转转?”午休时诺敏和慧美都想四处看看。

日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打在她们身上,也打在院子里的荒草上。

荒草丛生,尽是坟墓。典型的外国坟墓。坟前是花岗石墓碑和天使的雕像,埋葬着亡故的修女和夭折的孤儿。

仿佛被这里奇特的氛围给魇住了一般,她们都没说话,不约而同拉住了对方的手。

一样的冰凉。

如同一把钥匙,开启了诺敏的记忆之门。五岁以前,她看到了自己五岁前的记忆。北方寒冷的冬天,诺敏穿着破烂的鞋子,在一个冰窟般的灰色房子里奔跑呼喊。在她身边,一个比她更小的孩子躺在窄床上,再也不会醒来。

是的,五岁前,她在那样一个地方,如一株野草,自生自灭。记忆有自动删选功能,诺敏选择遗忘,但在育婴堂后院里,那些记忆蹦了出来,连同初夏黄昏与母亲故交在街头的偶遇,一幕幕,全都跃上脑海。诺敏不仅记起了自己的身世,还记起那个孤儿院院长送给她的代号:汉奸崽子。“诺敏——”

慧美的声音如同耳语,“我是一个弃儿。”“你?开玩笑!”诺敏惊骇得定在那里,心跳如鼓。“是。我是爸妈的养女。但他们待我跟亲生的一样。很多人回国了,我也吵着要回国。”

慧美扭过头望着诺敏,黑黑的眼睛里,是海水一样的懊悔。“我以为我不会想念他们。但我错了。”

慧美说,诺敏是有福的,所有跟父母在一起的孩子都是有福的。“哪怕不是亲生父母?”“养育之恩胜过给你生命的人。”

暗绿格子衬衫从衣柜底下翻出来。慧美继续取笑这衣裳是青蛙衣胡,诺敏一点儿也不恼,眉毛一扬,跟同桌一起唱:河里青蛙从哪里来……

诺敏与慧美在高中毕业后还保持着通信联系,不过,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她们忙着各自的生活,渐渐失去了彼此的消息。

很多年来,诺敏回忆起那个夏日中午在圣母院育婴堂发生的事,有时会有些恍惚,彷如一场梦境,辨不出真假。但有一件事她很清楚:她,周诺敏,不是周振威和王琦华的亲生女儿。

无论身材还是面貌,她与父母完全不像。很多年来,父母跟山东老家的亲友都断绝了来往,所有人际关系都在诺敏五岁那年从头建立。

一个弃儿,被养父母如此细心呵护,唯恐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尽管他们想隐瞒的秘密,早已瞒不过越来越成熟的诺敏。

诺敏问自己:何德何能,拥有这样的父母?

1974年,弥留之际的父亲,深深地望着女儿。诺敏对他说:爸,我会好好照顾妈。

2000年,活到九十高龄的母亲知道自己要去了,她说,女儿,妈有一件事瞒着你。

诺敏微笑着握住母亲的手。我知道。妈。下辈子我还要做你们的女儿。

在一起多年,因为习惯接受,因为懒于付出,渐渐忽略对方,无论是他喜欢吃的东西,还是一些细节流露出的变化。等到感情起了变化,又觉得无限委屈。懒人的爱情,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玉子烧

重新上班一个月了。

这天午休,我跟几个同事到五楼一家服装公司玩。那儿在搞内部特卖会,其实就是低价抛售库存,很多在这幢大厦上班的女士跟我一样,吃过午餐,抱着随便看看的心态跑过来,因此小小的特卖会场显得十分拥挤。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忘了身处的环境,忘了我的同伴。怎么说呢,好像有一道光照过来,照在一页书上,她的名字和样子,甚至她的籍贯、年龄、性格,上面都有显示。

我走近她,“这件小外套不错,可以搭在吊带衫外面,遮阳。”

她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不知是不是被我主动搭讪给震的。“你是康城人?”她看上去有些激动。

是了,我早就知道她和我是同乡。但我不知道,平日总自诩普通话标准的我,乡音这么重。

因为这层关系,加上我有意接近,从特卖会出来时,我跟溪已变得很熟络。

在电梯间,同事笑话我,盈盈,你现在变得很热情开朗嘛!逛个特卖会也能跟陌生人打得火热。

我很奇怪,难道以前我很冷漠内向吗?

同事们嘻嘻哈哈地把话题岔开,电梯“叮”一声,又该工作了。

办公桌上的台历已翻到六月。

三月我独自参团旅行时,旅行大巴出了车祸,我从昏迷中醒来,首先看到一双男人的眼睛,关切、惊喜。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握着我的手,温柔地叫着我的名字:盈盈!盈盈!

我记得自己是结了婚的,那么这男人该是我丈夫卢。于是我说:卢?

两颗硕大的泪珠从他眼里滚出来,落在我手背上,滚烫,灼人。

据说这次车祸有三人遇难,很多人受伤,我只是四肢受到皮外伤,脑部CT检查也很正常,奇怪的是,我却昏睡不醒。

卢守了我三天三夜,胡子拉渣面容疲倦。他对我这么好,我却觉得才认识卢。关于从前,我似乎全忘了。

医生说我可能受惊过度,像这种部分失忆的症状,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慢慢好转。

我没想到失忆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看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有时候,当我死活想不起从前,尤其是想不起卢和我恋爱、结婚的细节时,我还是很难过。

比失忆更让人困惑的是,我的脑子里平白多出一段记忆。中午在特卖会认识的溪,就是这段记忆的一部分。

我不仅知道她这个人,还知道她有一位高中时就相恋的男友。男友虽然没打算离开她,但已爱上名叫勤的女孩。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

因为,在这段记忆里,我就是勤。

这种事说出来,我会不会被送进精神病院?至少也会被当做高烧患者吧?

随着跟溪的交往频密,她的一切都跟那段记忆(姑且称之为勤的记忆吧)相符,我越来越担心,觉得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推动我和溪交往,而不是出自我本意。

出事后,卢一直守着我,对我悉心呵护,对我的种种不正常,比如不跟他同房,比如不记得他跟我之间的故事,卢都表示出最大的体谅和理解。所以,我决定冒个险跟他分享这段勤的记忆。“你记得勤的姓名,还有其他有用的信息吗?比方说,工作单位,哪个地方的人?”

我凝神想了想,有了!我在纸上画出一个图标,又写下几个英文字母。

卢拿着那张纸到电脑跟前忙了一会儿,又打了几个电话,再次面对我时,他脸上写满惊讶。“这是一家外企的名称缩写和企标,勤是这家公司的员工。”他看着我,仿佛在尽量克制自己的激动,“三月份勤请了年假到上海来玩,”他停顿了一下,“恰好我同学在那家公司,他听说了些八卦,好像是说勤最近跟一个有女朋友的上海男人关系亲密。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勤到上海后似乎并没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因为第二天她就踏上了一辆旅游大巴。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出了事,有三人丧命,勤是其中之一。”

我点点头,接下去说道:“勤和我是同一车的游客,在那次旅行中,出事的那一瞬,勤的一段记忆印在我脑子里。或许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记得过去的事情,因为被勤的记忆给挤掉了。”

卢沉思半晌,同意我的说法。

在一本搜集世界神奇事件的书里,记载过与我情况类似的事。一位黑人妇女在车祸中受到重伤,脑部没有受损,但在两个月后她伤愈出院时,却拥有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另一份记忆。这份记忆属于一千多公里外的一名少女。少女在两个月前死于一场流感。

对于我们无法解释的事情,也许,接受它,是最简单的方式。

办公桌上的台历翻到七月时,溪与我已成为很好的朋友。有时跟她在写字楼下的喷水池边站着聊天、微笑,我会忘记她是勤记忆中的人物,只当她是一个小我五岁的同乡小妹妹。

但这个礼拜五中午,当我们依然站在喷水池旁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时,我忽然提出一个冒昧的要求。“明天我去你家玩好吗?”

溪爽快地答应了,“我正愁明天怎么打发呢!你早上就来,中午我们去吃点东西,下午找个包间K歌怎样?”

晚上我告诉卢要去溪家做客。卢正在举哑铃,忽然就停了。“就是跟勤交往的男人的女朋友?”不如说是情敌嘛,卢咬文嚼字的,听上去有点可笑。

但我从他的眼神看出来了,他是担心我又在不知不觉中扮演了勤的角色,走进她的记忆里。

老实说,我正在这么干。而且不希望受到阻挠。

为了让卢安心,我把溪的地址和电话抄给卢,同意他在溪家附近等我出来。

溪的家如我所料,家俱家电都有,看上去也干净整洁,可是毫无温馨可人的家庭气息。“房子是他家早就买好给我们结婚用的。平时他是空中飞人,我跟爸妈住,他回来我就住过来。”溪介绍的情况,在我的,哦,不,在勤的记忆里都有。

我走进厨房,拉开冰箱看了看,冷冷地说:“你家厨房真干净。”

溪有些诧异,耐着性子告诉我,她不擅做饭,跟男友在一起时要么煮速冻水饺,泡方便面,要么出去吃。“那你男朋友最爱吃什么你知道吗?”

溪摇摇头,“你看上去好严厉!你怎么了嘛?”

我注视着溪,她的脸色从烦躁不安到严肃再到迷惘。“我从没考虑过这些。我们从念高中时就认识,谈了很多年恋爱,他什么都顺着我,我喜欢的他就喜欢。但你突然这么一问,我才发现,我从没想过他喜欢什么。”

就在溪沉默和说话的这几分钟里,我的脑袋疼得快要裂开了。按照勤的记忆,我将代替她跟溪进行一场谈判。然而溪的神情和语气又激发了我的同情心,提醒我,这也是一个限于爱情困境中的女孩。

冰箱里只有三个鸡蛋,正好可以做个厚蛋烧,也叫玉子烧,是一道日式菜。

在勤的记忆里,反复出现她和一个男人坐在餐桌前吃些番茄炒蛋、清蒸鱼、青椒肉丝这类家常菜的情境,也提到过男人最近喜欢上日本料理。这次她来上海,就是想跟情敌溪摊牌,就算溪最后跟男友结了婚,她也可怜溪,因为溪营造的家像间旅馆客房,勤什么都不会。

忽然之间我感到筋疲力尽。溪的家里连像样的茶具都没有,只有瓶装矿泉水和易拉罐汽水和啤酒。

我靠在水槽旁喝了几口水,拉开冰箱门,“我教你做个简单的菜,很多人都爱吃,也许你男友也喜欢。”

现在,我已从勤的记忆里跳出来。我就是我,盈盈。

真不容易,我所需要的调味品,溪的厨房里恰好有,而且都在保质期之内。

把三个鸡蛋敲进碗里,加一点点盐,少量浅色的生抽酱油,再加一大勺糖。加一点干贝素。用筷子使劲搅打到蛋液起泡。

开小火,平底锅内放少许油,将鸡蛋液的三分之一倒进锅内,轻轻摇动平底锅,让蛋液在锅内形成类似长方形的条状,稍微凝结后,用锅铲轻轻将它对折成蛋卷。贴着这块蛋卷的边缘倒第二次蛋液,也是三分之一的量,重复摇动平底锅的动作,将凝结的蛋液对折后再卷到第一次做成的蛋卷上。再倒第三次,重复以上动作。火开得小一点,蛋液看上去有点流动也没有关系,只要翻身翻得过来。

我一边做一边解释每道步骤,溪则像一个认真的学生。

现在,锅里出现一个粗粗的蛋卷。我把它盛到盘子里,用溪递过来的水果刀切成两公分长的段。“甜中带咸,要是绑上一根细海苔作装饰,就跟寿司店里卖的一模一样啊!”溪尝了一个,开了两罐啤酒。

佐酒、空吃、配白米饭都可以。玉子烧真是风情万种啊!

溪很快喝光一罐啤酒,想起什么,从冰箱冷冻室里取出一袋鱼豆腐、贡丸、鱼丸之类的东西,又翻出一袋写满日文的关东煮调味包。“这是他上个月买的。我以为他买给我加在泡面里吃。”溪“哼”了一声,“看来他是想吃关东煮了。可是,为什么他不明说呢?”

大概是醉意和内心深处的酸楚一起涌了上来,溪的眼里涌出泪水。

在一起多年,因为习惯接受,因为懒于付出,渐渐忽略对方,无论是他喜欢吃的东西,还是一些细节流露出的变化。等到感情起了变化,又觉得无限委屈。懒人的爱情,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清淡的蒸煮食物是我最拿手的。我给溪抄了几道菜谱,包括玉子烧、关东煮、清蒸鱼、排骨汤。她喝了太多啤酒,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正午的阳光照在她年轻光洁的脸上,真是美丽、简单的女孩。

真像年轻时的我。

走出门,远远就看见卢站在一棵树下。他一定等我很久了。

卢看见我,从树荫下走出来。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脸上、身上,像照在一本翻开的书上。

我仿佛看到他跟大学前女友的聊天记录,他们在QQ上回味过去的美好时光,回味学校周围的黑暗料理以及早点摊的油炸鸡冠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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