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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3 11:1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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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晓明 韩安庆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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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枪声

平原枪声试读:

文前插图

一 肖家镇上

老槐树上吊着一个人。

这老槐树长在肖家镇的南街口,谁也说不上有多少年代了,它那满是皱纹的干裂了的树皮,就像一个受尽折磨的老人的面孔。如今已经是深秋了,它那不多的树叶子也落尽了,光秃秃的,更显得干枯、凄凉、悲惨。

被吊着的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穿一身白色的符衣符帽,从这里可以断定他是城东吉祥镇白吉会的人。他的双手反缚着,腰勾下来,两条腿垂成一条线,一只露出脚趾头的破鞋挂在脚上,看样子已经不能支持了。他勉强把头抬起来,用那乞求的眼光望着众人道:“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们,你们行行好救我一命吧,我也是安分守己的庄户人家……”“不准嚷嚷,再嚷嚷我马上捅了你!”一个虎实实的小伙子拿苗子枪在他脸前一晃,厉声喝道,声如巨雷。这小伙子胸前戴一个红兜肚,穿一条红裤子,在这秋凉的天气,他却光着膀子,露出那古铜色的皮肤,脊梁上背一口五寸来宽的明晃晃的砍刀。他叫王二虎,是肖家镇红枪会里有名的一员战将,昨夜单刀独身闯进吉祥镇,生俘七个白吉会的人。

原来昨天不知为了什么,肖家镇的红枪会和吉祥镇的白吉会发生了一场恶战。白吉会勾结城里的民军,用机关枪扫死红枪会三十九个人,占了上风。红枪会吃了败仗,为了解气,决定拿这七个俘虏祭灵,一个村分一个,今天午时三刻开刀。一早,肖家镇的男女老少便来到老槐树下看究竟,霎时说长道短,议论纷纷。“他娘的,白吉会没有好人!”“哼!自作自受。”“才二十多岁,还是个孩子啊!”“唉!谁家不生儿养女,别残害这孩子了。谁去讲个情,留人家一条活命吧。”这是一位老大娘,说着拿衣襟捂在脸上。

那被吊着的人看见这情景,又用那乞求的眼光扫着大家道:“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们,替俺讲个情,俺一家老小五口人就托大家的福了……”“你再嚷嚷!……”王二虎又一喝,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忽然一阵马蹄声响,一辆木轮大马车在背后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一老一少。那老头是个瘦高挑个儿,一脸花白胡子,手里拿着长长的鞭杆,头前分开众人挤了进来。他忽然望着那被吊着的人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不成句子:“你,你……你不是小陈家店的陈……陈宝义吗?”

那被吊着的人眼睛慢慢闪亮起来,豆大的泪珠顺脸滚下:“老孟大爷,救救我……”

原来老孟赶车到过城东的小陈家店,认识陈宝义。这几天他给东家往城里倒腾东西,在城里住了两天,不了解乡里的情况。于是双手一摊,用他那颤抖着的声音向众人说道:“乡亲们,这是为了什么?这孩子是老实人!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啊!”

王二虎把眼一瞪:“他是种地的,别家的粮食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二虎子!”老孟吃了一惊,接着用长辈的口吻说:“你和你大爷耍什么野蛮?都是种地的庄户人家,这是为了什么?”

王二虎瞪着眼睛吼道:“为什么?为了给我们红枪会的三十九个人报仇!”

一提起红枪会,老孟的脸刷地变成一张白纸,不由倒退了两步。这红枪会的头子是谁呢?就是他侍候了一辈子的东家,就是在肖家镇一跺脚全县地皮要颤三颤的苏金荣!

王二虎上前一步,继续说道:“仇有源,树有根,我王二虎凭白杀过人没有?”

老孟被问得哑口无言,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这时在老孟身后突然闪出一个英俊的青年人,浓眉毛,大眼睛,他伸出左手把二虎一挡,用他洪钟般的声音喝道:“不对!你们仇的源在哪里?你们仇的根在哪里?难道就在他身上吗?”青年人把手向陈宝义一指,“他为什么要杀你们红枪会的人?是为了他脚上那一双破鞋吗?还是为了家里那两亩地呢?你说,他为什么?”

王二虎一开始还理直气壮地用眼睛瞪着那青年人,在青年人一连串的发问下,他慢慢把眼光避开了。那青年人用手向北一指,把脸转向大家说:“乡亲们,你们听!”

顷刻,全场又鸦雀无声,北边传来了轰轰的炮声。这炮声人们已经听了一个多月了,可是仿佛今天才听到似的,心又嗵嗵地跳起来。青年人接着讲道:“乡亲们,战火已经烧到我们家门口了!可是,我们在干什么呢?在互相残杀,杀我们自己的同胞,这不等于给日本鬼子帮忙吗?乡亲们,我们不要受坏人操纵,我们要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犹如一声霹雳,把人们闭塞的、沉闷的脑壳炸开了,霎时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看到了明朗的青天,一个个都用敬佩的、希望的眼光,望着那个青年人。

忽然人群外一声尖叫:“谁家的叫驴跑到戏台上啦,在这充数!”

人们闻声,急忙让开一条道,中间闪出一人,但见他贼眉鼠眼,一个干瘦的脑袋像是用筷子插在肩膀上。这就是肖家镇上有名的无赖杨百顺,仗着他老婆“红牡丹”和苏金荣睡觉,便狐假虎威,成了肖家镇上一霸,老百姓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杨大王八”。

杨百顺把脑袋一歪,冲着那年轻人奸笑了一声,说道:“我当是谁哩,认识认识,这不是马庄马老山的儿子吗?马英,听说你到南宫共产党那里留洋去了,怎么样,弄了个什么官?带回来多少人马?多少杆枪?”

马英用那两道深沉的眼光盯住杨百顺,严肃地说:“没有人,也没有枪,我带回来的是共产党抗日的主张,冀南人民和全中国人民抗日的意志!”“哈哈哈……”杨百顺一阵奸笑,“共产党这一套我早就领教过了,就是会卖膏药,糊弄老百姓还可以,东洋人可是不听这一套。”说到这里,他突然把脸一变,眉眼鼻子拧在一起:“我老实告诉你,这里没你的戏唱,少管闲事!”

马英用手朝杨百顺一指,喝道:“什么闲事!难道你们就可以拿着穷人的命开玩笑吗?这是大家的事,这是群众的事,你杨百顺当的什么家!”

在场的群众对杨百顺早已恨之入骨,只是敢怒而不敢言,这时见马英将他抢白了,心里暗暗高兴,都替马英助劲,用那不平的眼光瞪着杨百顺。

杨百顺见风头不对,顺势一把将马英的手腕抓住,喝道:“你不要在这里逞能,有本事去见苏会长!”

马英一听,怒火万丈,把胳膊一抡,吓得杨百顺倒退几步。刹那间,多年积压在这个年轻人心中的仇恨,就像要从他的胸腔里一齐爆发出来!

原来马英家是苏金荣的佃户,因为积年累月借下苏家的债还不清,就把马英的姐姐——十七岁的兰妮送到苏家去帮工,工钱虽说寥寥无几,可家里总算少了一口人吃饭。

一天,马英的父亲马老山给苏金荣到衡水拉洋货去了,家里就剩下马大娘和马英母子两个。一场巨大的暴风雨来了,风卷着雨在猛烈地冲击着这个村子,像要把这村子洗平似的,窗纸被打破了,雨点涮打在炕上,马大娘一手抱着马英,一手拿被单子就去堵。轰隆一声,一个巨雷在他们的院空响起,屋里照得通亮,马英吓得哇哇哭起来。俗话说:巨雷报信必有灾!马大娘心惊肉跳起来,莫非他爹在外出了什么事?……就在这一霎时,兰妮披散着头发,浑身湿淋淋地从雨水中跑进来,脸色惨白……。“娘,娘……”她一下扑到马大娘的身上便哭成泪人一样。“怎么啦,孩子?你又受委屈啦,你说啊!”马大娘紧紧抱住自己的两个孩子,马英也不哭了,瞪着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望着姐姐。“娘,娘,我……我叫他家的二……东家……”兰妮哭着说不出口,她把头埋在娘的怀里。“孩子,孩子,你……你叫他……”马大娘的声音颤抖着,嚎啕起来。“娘,”兰妮把头紧紧贴在娘的胸上,低声说,“我没脸见人了。你是我的亲娘,我才对你说,你不要对别人说,人活在世上,总要有脸,我虽说死了,一家大小还要活着……”

马大娘不哭了,女儿的每句话,都像是一根根的钢针刺在她的心上:“孩子,你说的是啥啊!”“娘,不要告诉我爹,就说我病死的,他老人家脾气倔,不要闹出乱子,只希望你们能过个平安日子就好了。等马英长大,他要有出头日子,再告诉他替我报仇!”兰妮说罢,抱住马英,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两下,就往外走;马大娘丢下怀中的马英,一把将女儿拉住:“孩子,你上哪去?你不能……”这时她才发觉女儿的手这样滚烫,再一摸她的额头,烧得要命。兰妮被母亲拉回来,一头栽到炕上,马大娘扑到女儿身上,摇着她问道:“孩子,你到底怎么啦?”“我……我吞了烟土啦。”“啊——”一声霹雳,马大娘摇着女儿哭!喊!叫!……雷鸣!闪电!暴雨!可怜十七岁的少女,在她对这世界还茫然的时候,便结束了她短短的一生。

仇恨!仇恨!暴风雨能把这世界洗平,可是也洗不清这仇恨啊!……第二天,马老山回来了,问女儿怎么死的。“病死的。”马大娘转过脸去说。“好好的怎么会病死,准是在他家折磨死的!”马老山瞪着那满布血丝的眼吼道,“你告诉我,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马大娘被逼不过,只得将实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马大爷头上的青筋立刻暴起来,拍着桌子骂道:“祖祖辈辈给他种地,到头落不了好死,不过啦!”

第二天,马老山请人写了一张状子,在县衙门告下了苏家的二东家苏金荣。那县官说没有真凭实据;苏金荣在大堂上还一口咬定自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说马老山败坏了他的名声。最后马老山被判了个“诬告好人”,在监狱里关了两个月。

马老山气得晕过去好几次。出狱那天,一直挨到天黑才回家。在月光下,他望着老婆孩子流下两滴泪,摸了一把菜刀,便又奔回城里来了。

马老山走到县商会门口,朝里望了望那辉煌的灯光,在一个角落里藏起来。苏金荣当时是县商务会长,正在里边打麻将,直到下一点钟才散伙。

马老山听得苏金荣在过道里讲话,浑身的血立刻沸腾起来,双手握紧了菜刀。忽然眼前一闪,走出一人,马老山赶上一步,用尽全身之力将菜刀劈将下去。那人忽觉脑后一阵风,急忙把头偏过,菜刀正劈在他的右肩,“啊呀!”一声,跌倒在地。此时走在后边的苏金荣掏出手枪照马老山叭的一声,击中马老山的胳膊,菜刀掉在地下。顷刻来了满街巡警,将马老山捆了。

这正是一九二七年的白色恐怖时期,反动派正在残酷地镇压革命。他们给马老山安上个“共产党暴动”的罪名,判处了死刑。马老山在就义前,一边在街上走着,一边昂然地诉说自己的冤屈,揭露苏家的罪恶,沿街的人听了,无不落泪。

那时马英刚刚八岁,一颗仇恨的种子便种在他那幼小的心灵上。马大娘为了母子活下去,为了给男人、女儿报仇,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马英的身上,她到处跑着给人家帮工,什么活儿都干,忍饥受冻,积下几个钱供马英上学。

马英好容易上了几年小学,可是再往上巴结,那是无论如何也上不起了。他说:“娘,咱上不起学不上了,我去当兵去!”

马大娘一听,气得浑身直哆嗦,拉住他的手说:“傻孩子,你说这话不怕你娘生气吗?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啊!”“娘,不当兵,咱怎么报仇?”“当了兵还不是在他苏家手心里握着。听娘的话,孩子,好好上学,将来当个大官,管住他苏家。”马大娘说到这里,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接着又愁苦地说:“后晌我到你姨父家看看。”

马英的姨父在肖家镇天主堂里当长老,也算一个富户,因为马英家里穷,两家很少往来,马大娘也是个有骨气的人,只有到这节骨眼上,才去求人。

天黑,马大娘高高兴兴地从镇上回来了,她说姨父答应帮助,还随身带来一块现大洋,说是给马英作进城考学的盘费。不过有个条件:如果考上了,这盘费就算奉送;考不上呢,必须照数偿还。她把这块现大洋交到马英手里,千嘱咐、万叮咛道:“孩子,你可要给咱娘俩争这口气啊!”

马英就是怀着这颗屈辱、复仇的心,走进了县立师范学校。就在这一年,爆发了轰轰烈烈的“一二九”学生运动,马英也被卷进这次大风暴里,从这里他才认清了斗争的方向,革命的道理,一次又一次地积极参加了学生运动,并且认识了这个学校学生运动的领导人、地下党员杜平老师。

抗日战争一开始,杜平便派马英到南宫八路军东进纵队里去受训,在那里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毕业回来,县委便派他到肖家区开辟工作。肖家镇在县城的正北,离城十八里地,是衡水通往县城的要道,这里的情况最复杂,苏金荣又十分刁猾,所以县委才把马英派到这里。他是本地人,熟悉情况,但县委也考虑到他和苏金荣的关系,当他临走时,县委副书记杜平对他交代完任务,特别强调说:“记住党的政策,千万不要感情冲动。”

马英懂得领导的意图,也知道这副担子的分量。苏金荣是全县最大的地主,是一个最阴险最狡猾的家伙,又是他最大的仇人!如果叫马英去跟他干仗,那是比较容易的,仇恨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勇气和力量;可是叫他去和他打交道,去争取团结他抗日,这首先在精神上要忍受巨大的痛苦。而苏金荣这个家伙将会怎样对付他呢?……

马英在回来的路上,坐在老孟的马车上就反复考虑着对策。如今听杨百顺提起苏金荣,不由怒火万丈,又一想,这正是和苏金荣谈判的好机会,就忿忿地说道:“我正要见他!”

老孟听了,慌忙凑上去拉了拉马英的衣角。马英一甩手,便大步朝前走去。杨百顺晃着个脑袋跟在后边。群众也随着拥进镇去,为马英助劲,可是又为他捏着一把汗。

肖家镇是县里头一个大镇子,足有五百户人家,一条南北大街贯穿市镇。大街的南段是些生意门面,以前十分兴隆,只是眼下萧条了;大街的北段住的都是财主,尽是些高门楼,苏家的大门最高,坐西朝东,门口还有两个旗杆墩子。杨百顺把马英领进大门,让他在客厅坐了,又命两个红枪会的人暗地监视着,便直奔后院去见苏金荣。

苏金荣正坐在太师椅上抽水烟。他四十多岁年纪,穿一件绸袍子,戴一顶缎子帽垫,脸瘦而黄,蓄着八字胡,故意表现得很气派、威严。他见杨百顺进来,微微欠了欠身子。杨百顺深深鞠了一躬,便挤眉弄眼地报告道:“苏会长,马英回来了。”“哪个马英?”苏金荣的眉毛动了动。“就是马老山的儿子。听说到南宫共产党那里留了几天洋,一回来就在镇口卖起膏药来,还想把白吉会的人放了哩……”

杨百顺一口气讲个不休,苏金荣一句话也没说,呼噜噜、呼噜噜地一股劲抽着水烟。如今时局发生了很大变化,八路军东进纵队开到冀南了,那些败退下来的中央军也老实了,有的被收编了,各县都在纷纷成立“民族革命战争战地总动员委员会”。昨天他收到八路军东进工作团的一封信,邀请他商讨成立“战委会”的事,他正在为这事打着算盘:不参加,这天下暂时是共产党的,那自己一点地位也没有;参加了,谁知道共产党安的什么心,还不是借着抗日的牌子弄他的钱!如今马英又回来了,他来干什么?我们是仇人……

杨百顺跟苏金荣在一起混了多年,知道凡是他一股劲抽水烟的时候,就是要下毒手了,所以便自作聪明地献计道:“会长,我看把这小子扣起来吧,你知道你们两家……”

苏金荣一挥手,打断了杨百顺的话,又狠狠地抽了两口水烟,啪的一声,把烟袋往桌子上一放,脸上露出一丝阴笑,接着在杨百顺耳边低声叽咕了几句什么。杨百顺连声称是,一溜烟朝镇北的龙王庙去了。

苏金荣整了整衣帽,朝前院客厅走去。马英正在客厅里不耐烦地来回踱着,忽听脚步声响,一转脸,见苏金荣已经走进客厅,二人的眼光碰在一起……仇人!仇人!仇人来到眼前,马英眼睛里冒出愤怒的火光,两只拳头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记住……党的政策……抗日统一战线……千万不要感情冲动。”

在苏金荣的印象里,马英只不过是一个笨头笨脑的穷孩子,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气宇轩昂的青年,特别是他那炯炯逼人的目光,使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他立刻镇静下来,堆起一脸假笑,客气地说:“马同志回来,有失远迎,请多多原谅。”

马英往太师椅上一坐,把一只握紧拳头的胳膊往八仙桌上一落,不客气地说:“不敢劳你的大驾。”

苏金荣接着让伙计沏茶拿烟,忙活了一阵,然后才落座,慢条斯理地说道:“苏某虽不才,也深明大义,当前国难临头,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中共提出联合抗日主张,我苏某举双手拥护……”

这些话要是出自别人之口,马英也许不会怎么介意;但出自苏金荣之口,他就有一种特有的敏感和警惕。他心里暗暗说道:“别他妈糊弄我,我早就看透了你!”

苏金荣只管空谈他的抗日道理,对于马英的来意,他十分明白,却故意避而不谈。这是因为如果把白吉会的人放了,他就不能以此来笼络和迷惑人心;而更主要的是,这是他和共产党走的第一步棋,这一步棋的输赢,关系着全局的胜败。要是这步棋走输了,共产党就会赢得人心,人们就会逐渐认清他的真面目,红枪会就有瓦解的危险,他的统治地位也就不巩固了。所以他想用这些进步道理来迷惑马英,转移马英的视线,从思想上解除这个青年人的武装。

马英对他这一套早已听得不耐烦了,便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地说道:“既然你深明大义,这就好说。当前我们共同的敌人是日本帝国主义,对自己人就不应该互相残杀,所以我要求你把白吉会的人放了,这也是广大群众的要求。”

苏金荣听罢,心里暗暗骂道:“好个不知厉害的东西,既然想见识见识,就给你点厉害看看!”他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仍堆着假笑说:“这事我不当家,仇也不是给我苏金荣报的,这还不是大家的仇?如果要放人,你得到龙王庙对会里的弟兄们讲讲,只要大家同意了,我万分欢迎。”

马英正想借此机会向群众作一次宣传,便追问道:“讲通了怎么办?”“我马上放人。”但他随即也反问道:“要是讲不通呢?”“任凭大家处理。”“好吧,一言为定。”

二人说罢,一齐走出大门,朝龙王庙走来。大门外的群众又一拥随在身后,都想去看个究竟。老远老远,就听到庙里红枪会的人乱叫唤,声音又直又硬,一高一低,听了叫人心里不舒服。马英暗想:这些反动家伙把农民愚弄成什么样了啊!

走上庙门口的大石桥,苏金荣转脸对马英说:“请稍等一等,我先到里边让大家安静一下。”径自朝庙里走去。

这时来看动静的群众一齐围在桥头,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也不知又耍的什么手段?”有的说:“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老孟三挤两挤,挤到人前,对马英说:“你,你回去吧,慢慢再争这口气,这伙人喝了符,六亲不认啊!”

马英笑着说:“老孟大爷,不要紧,都是自己的乡亲,怕什么?”

这时庙里安静下来,苏金荣走出庙门,把手一扬,说道:“请吧!”

马英没有答话,昂然走入庙内。

这是一座老古庙,宽大的院落,高高的围墙,四周有十多棵大杨树,插入云霄,把天空密封起来。红枪会的人个个赤膊卷腿,磨刀擦枪,横眉瞪眼地注视着马英。也分不清哪是泥像,哪是真人,阴森森的寒气逼人。马英不由打了个冷颤,可是他马上警惕起来:这是在和会道门进行斗争!全镇的人都在望着我,全区的人都在望着我,绝不能动摇;坚定,坚定,坚定就是胜利!

苏金荣倒背着手向大家介绍说:“现在有共产党的代表给大家讲话。”

马英上前跨进一步,用他那炯炯的目光把所有的人扫了一遍,严肃地说道:“乡亲们……”

一句话未了,平地跳出两个恶狠狠的家伙,用苗子枪逼住马英喝道:“哪里来的野猫子,我们会里的事情不要你管!”

马英一见,勃然大怒,圆睁着眼睛厉声喝道:“这是你们会长请我来的!”

人群中有人乱吼怪叫:“赶走他!赶走他!”“捆起来!捆起来!”那两个家伙听了,把枪一扔,从腰里解下绳子就来捆马英。

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人,把两只胳膊左右一伸,就像使着一根杠子,把那两个家伙拦得倒退了好几步。这人就是王二虎,他用雷一样的嗓门吼道:“不能不让人家讲话嘛!”

瘦高个儿赵振江也在后边挥着手说:“有话也得等人家讲完了再说。”“客气点,客气点。”“都是自己乡亲嘛!”人群中有人附和。

那两个家伙只好坐下了。苏金荣的阴谋破了产,没有吓唬住马英,只好装佯说:“都是自己人,不得无礼。”

马英把手一挥,精神焕发地讲道:“乡亲们,报告给你们一个好消息:八路军东进纵队开到我们冀南啦……”

这时杨百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上前一拱手,牛头不对马嘴地称呼道:“马先生,我请教。”接着摇头晃脑地假充圣人说:“什么东进纵队,西进纵队,我们没见过;可是正牌队伍我们看到不少,哪一个不糟害老百姓,我算是小舅子!”

杨百顺的话立刻博得不少人喝彩,乱附和着:“什么正牌军,都是土匪兵!”“都是牛皮大王!”“老子什么也不信,就信我手里的大刀片!”

马英暗想:必须先把杨百顺打下去。于是避开大家说:“杨百顺,你可不要跳到秤盘里——拿自己来量别人。八路军不但不抢人,也不偷不摸,就是借老百姓一针一线,也要原物归还。”

这一下揭了杨百顺的底,谁都知道他是善于偷鸡摸狗的,顷刻院子里响起一阵哗笑。杨百顺的黄脸皮上顿时泛起一块块的红斑,他恼羞成怒,正要出口还击,王二虎站起来说:“是听人家的,还是听你的,少说两句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杨百顺虽然能巴结苏金荣说几句话,但因名声太坏,苏金荣不重用他,根子不硬,碰到王二虎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草鸡了,只好溜到一边不说话。

马英接着说:“八路军是咱穷苦老百姓的子弟兵,你们说,自己人怎么会抢自己人呢?”

赵振江腾地站起来,对大家说:“昨日我进城看见两个八路军,人家就是不含糊,说话都和和气气,就像咱们亲哥们一样。”

这一来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个个惊喜非常。马英趁机把八路军大大介绍了一番,从八路军的组成一直讲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给他们讲了一个八路军英勇善战的故事。接着从这里讲到敌我力量,国际形势,又渐渐扯到统一战线,团结抗日,最后才引到放人的问题上。

红枪会的人从来没听过这些新鲜事儿,听得入了神,有的暗里叽咕道:“人家就是有两下子。”“说得头头是道。”苏金荣在一旁听得火辣辣的,又不好制止,气得直翻白眼珠子。

马英讲完话,赵振江首先站起来说道:“把人家放了算啦,反正杀了人家,我兄弟也不能起死还阳。”

王二虎说:“都是中国人,多留一条命打鬼子!”

一个老头说:“救人一命,多积一份德。”“放了算啦。”“放吧,放吧。”“……”人们嚷成一片。

苏金荣见大势已去,假笑着对马英说:“兄弟们没有意见,我更没说的,我苏某生平是主张行善的,放吧。”当他看着马英满怀胜利微笑走出大庙时,他的上眼皮往下磕,阴沉地嘟囔道:“让你这一步,走着瞧吧!”

二 毒手

在原来县政府的大门口,挂起了“战委会”的牌子。

苏金荣走出战委会,无限烦恼涌上他的心头:什么减租减息、公平合理负担,还不是尽敲老子的竹杠!…… 他仿佛看到成群结队的农民,走向他的粮仓,一布袋一布袋把他的粮食背走。那个年轻人马英,正站在他家的石头台阶上指挥着,兴致勃勃,满面笑容。马英越笑,他越恨,以至咬牙切齿,忽地咬住自己的舌头,这才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想到马英,他不禁想到龙王庙那次失败,从那次失败自然又想到白吉会的头子王金兰,不由暗暗咒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然想翻到我的头上,真是癞蛤蟆坐金銮殿——梦想!”他忽然又想起民军司令刘中正今天在“战委会”会议上递给他一张条子,说晚上请他去吃饭。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里面必有文章。他和刘中正几年前在天津就有过交情,可是这一次刘中正为什么帮助王金兰捣他的台子呢?今晚请他吃饭又是为了什么?这使他一时摸不透,脑子里乱纷纷的,没有个头绪……

苏金荣回到公馆,抽了两袋水烟,思谋了一阵。他少不得要到刘中正那里去一趟,目前县里没有八路军的正规队伍,这里主要的武装力量就是刘中正掌握的那六七百民军了。他要维持他在这个县的统治,就必须把刘中正笼络住;而刘中正要不依靠他的势力,在这个县里也很难站住脚。所以他决定很好地和刘中正谈判一下。当太阳的最后一条光线从院墙上抹去以后,他便朝民军司令部去了。

那刘中正原是黄埔军官学校的学生。据说有次蒋介石到学校训话,见刘中正在太阳底下站了四个钟头一动也不动,很赏识他,当场赞扬了他几句,就因为这样,刘中正一毕业便当上了营长。为了感谢他的主子蒋介石,他便学着蒋介石将自己的名字改作刘中正。抗战一爆发,日寇沿着平汉路长驱直入,国民党的队伍望风而逃,有的已经远远落在日寇的后面。刘中正所在的这个军跑到冀南已经垮了,他便纠集一部分散兵、土匪,依靠着苏金荣这些土豪劣绅的地方势力,在这里打起了“民军第二路”的旗号,自称司令。对于苏金荣的为人,刘中正是比较了解的,他暗暗给自己定了一条原则:决不能依附于苏金荣,屈膝人下,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只要有枪杆子,到哪里都有他的地位。他利用王金兰的白吉会和苏金荣的红枪会之间的矛盾,敲了一下苏金荣,就是有意给苏金荣一个信号。并且要继续利用这种矛盾,巩固他的地位。但他并不想打倒苏金荣,这不仅他打不倒,就是打得倒,也会使他自己在这里失掉了根子。

当下刘中正听说苏金荣来了,迎了出去,双手一拱说:“恭喜苏兄,荣任战委会的副主任。”

这话说不上是恭维还是讽刺,苏金荣只觉得听来刺耳,冷冷地答道:“何必拿愚兄开心,大权操在共产党手里,我不过是给人家跑跑龙套。”“怎么是跑龙套呢?依我看呀,倒是你的主戏。你说,要粮、要钱、要人,哪一点离了你也唱不成。”“这哪是让我唱戏啊,这是拆我的台子嘛!”苏金荣气愤地说道。

刘中正听了,心中暗喜。他说这话的用意就是要苏金荣把矛头转向共产党,减少对他的压力。而苏金荣要反对共产党,必须依靠他,这样他反过来就可以控制苏金荣,那他就可以大发横财了。他乘胜追击道:“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将来还要革你的命哩!”“去他妈的吧!”苏金荣猛然把桌子一拍,桌上的茶盘茶碗哗哗乱响,“我苏家的江山……”就在这一霎时,苏金荣的头脑清醒了,把话停住,暗道:“我中刘中正的计了!”这时他已经完全弄明白刘中正的用意,灵机一动,倒打一耙,突然哈哈一阵大笑,说道:“老弟,不瞒你说,如今我想开了。常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是共产党的天下,就得随共产党,我这家产豁出来不要了,破了财,落个开明士绅也不错。再说,天津汉口都有我的生意,大不了到外边住几年,共产党是红胡子出身,坐不了天下,到那时我回来,这房子地还不是我的?!”苏金荣越说越坦然、自在,渐渐有些得意。忽然他长叹一声说道:“老弟啊,我倒是替你担心。共产党为什么跟你讲统一战线,还不是看见你这几百条枪红了眼。统一战线,统一战线,我看统不了几天就把你这几百人统到共产党的裤裆里了。你说,共产党来到冀南收编了多少散兵,能把你这块肥肉漏掉了吗?”

这一下正触到刘中正的痛处,半晌说不出话来,用他那大皮靴喀喀在地下来回踱着。他想:如果苏金荣真像他说的那样做了,投靠了共产党,我岂不是完全孤立了吗?我的前途怎样,那将不堪设想!可是他转念又想道:不会,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是在吓唬我吧?他岂会做那样的傻事?不,也许,他说的那些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这老家伙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但他还是硬撑着劲说道:“苏兄,话好说,事难做,难道你真舍得了你这万贯家财,我却不信。”

苏金荣从刘中正不肯定的口气中仿佛看到了他内心的矛盾,于是,冷笑了一声道:“逼到了那一步,就是孩子老婆也得舍啊!”

刘中正停住了脚步,屋子里片刻沉静之后,苏金荣又哈哈一阵大笑,站起来拍了拍刘中正的肩膀说:“老弟,那是后话,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走那一步棋。眼下我们还是拧在一起,共同对付共产党。日本人没有把我们收拾了,叫共产党把我们收拾了,那像什么话?”

刘中正听到这里长出了一口气说:“苏兄高见。”

就这样,这个反动老练的军官,便不自觉地被苏金荣笼络住了。

这时护兵端来了丰盛的酒菜,刘中正向护兵低语了几句什么,便一面向苏金荣斟酒一面说道:“听说共产党派了一个年轻人到你镇里,名叫马英,曾舌战龙王庙,闹得会里不得不把七个白吉会的俘虏放了,可有此事?”

苏金荣一愣,立刻又装着满不在乎地笑着说:“这事不假,是我故意给他个甜头尝尝。我要真斗不过这个毛孩子,岂不把这万贯家财早断送了。”

刘中正又故意问道:“听说马英和你有世仇?”

苏金荣暗吃一惊,一时摸不透对方的用意,只好推说:“这年头也难说,共产党把穷人富人一划两半,没有仇也有仇啊!”

刘中正又说:“有仇也罢,无仇也罢,反正这个人必是你的后患……”

正说话间,屋里光线忽然一暗,门口走进一个高大的胖子,满脸络腮胡,只见他把双手一拱,说道:“苏刘二兄请了。”

苏金荣一见是白吉会的会长王金兰,脸立刻阴沉下来,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对刘中正说道:“这是为了什么?我要告辞了。”说着撩起长衫就走。刘中正上去一把拉住苏金荣说道:“苏兄,我是特地为你们两家讲和的。”

王金兰又一拱手说:“小弟实在得罪了,还望苏兄高抬贵手,不看金刚,也看佛面。”他说着向刘中正瞟了一眼。

苏金荣见王金兰在自己面前说了软话,又碍着刘中正的面子,只得坐下。但心想:你们占了我的便宜,挫了我的威风,却又来给我说好听的,捉我的大头,我岂能吃这一套!便说:“二位的盛情我领教。常言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岂能为这一点小误会就伤害自己人的面子,只是我实难向会里交代。”

王金兰忙道:“兄弟愿拿十头整猪,十只整羊,当众向你赔礼。”

这王金兰二十年前原是个破落户,因为学了一手拳脚,又不行正,就在苏金荣家里当了一名打手。他信佛信教,声言是金刚下界,会请神治病,不知怎么瞎猫碰上个死老鼠,治好了两个,于是名气就传开了,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来求神,王金兰就这样发了横财,离开苏家,搬到吉祥镇。八年前吉祥镇的白吉会和土匪杨胖子闹冲突,白吉会的头子被杨胖子的洋枪打死了,那年头很乱,吉祥镇的地主都不敢出头露面,王金兰便一跃当上了白吉会的头子。他在一天夜里,独身背着一把砍刀摸到土匪窝里,把杨胖子和他的六个徒弟杀了个精光,于是威名大震,成了县里的一霸了。只是比起苏金荣来,他还甘拜下风,王金兰终究是个“土鳖”,只在乡里有点势力;苏金荣走京下卫,路子宽,在外边结识了不少官僚士绅。拿他们个人比较,王金兰只是一匹夫、恶棍;苏金荣则阴险毒辣,计谋多端,所以他能压王金兰一头,实际上也经常压他,生怕他的势力再发展,超过自己。王金兰也深感到这种压力,不免有些小小的反抗,这次勾结刘中正和红枪会一战,就是其中的一次。但王金兰同样不想打倒苏金荣,他也知道这是他自己的能力达不到的,在某种程度上还必须依赖苏金荣,这也就是他向苏金荣赔礼的原因。按说拿十头猪十只羊当面赔礼,已经是会门之间械斗赔礼的最高礼节了,但苏金荣觉得王金兰本是自己手下之人,不能和自己平列,这样就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他说:“二十条牲畜只怕顶不了三十九条人命吧!”

刘中正笑着说:“苏兄,别那么认真了,三十几个穷棒子能值几个钱?还是你说的话:‘我们拧在一起,共同对付共产党。’老兄,现在你的对头是那个马英,这是你的心腹之患!”他说着向王金兰使了个眼色。

王金兰把胸脯一拍,说道:“苏兄,兄弟愿为你除患!”

此时苏金荣已经完全看出这是刘中正耍的手腕,他暗想:这小子这一着玩得不坏,一箭三雕:既敲了我,又在我面前落好人,还利用我们两家的纠纷巩固了他的地位。不过在总的方面,刘中正却输给了他,这就是刘中正不管怎样不能完全摆脱他的控制。他想如果能利用王金兰除掉马英,那真是一件美事,即使共产党查出来,与他的关系也不大,于是他故意挑逗着王金兰说:“老弟,你可别小看马英,有勇有谋,恐怕不在老弟之下!”

王金兰哈哈一阵狂笑,说道:“㞗毛!不要说一个毛孩子,就是三两排人我也可以给他一锅端了!我王金兰干别的不行,干这个,不含糊!”他说着哧地从腰里拔出一把一尺来长的尖刀,往那只盛大鲤鱼的盘子上一击,当的一声响,那磁盘齐刷刷地分成两半,尖刀穿过鲤鱼插在桌子上。王金兰接着挑起那条鲤鱼说:“苏刘二兄,如相信我,请吃我这一道菜。”

苏金荣、刘中正一人挟了一口,刘中正捧场道:“愿老弟马到成功。”

苏金荣说:“不知老弟何时动身?”

王金兰说:“明早拿马英的耳朵来见!”

苏金荣满斟一杯酒,递给王金兰,王金兰一饮而尽,接着发出一阵狂暴的笑声……

轰……轰……

夜深人静的时候,北边传来了时大时小、时长时短的清晰的炮声。但是人们的心已经安定下来了,昨天八路军东进纵队有一个团从这里北上,这是抗战以来人们看到的第一支由南向北开的队伍。

马英躺在炕上,半截身子露在被窝外面,双手背在脑后,瞪着眼睛出神。马大娘坐在儿子身旁,一针一针地在灯下纳着鞋底,她转脸看了儿子一眼,停住手中的活计说:“睡吧,天不早啦,还想啥呢?”“我想,咱们的队伍大概跟鬼子打上了吧!”“能把这些天杀的打走了就好。”

马大娘说着给儿子拉了拉被子。马英把两只胳膊缩在里边,可还是睡不着。他又想起刚才聚集在他家里的乡亲们,那些热忱而又淳朴的面孔,不管是老头还是小孩,不管是青年还是妇女,只要他们了解了党的抗日的方针路线,就对抗日充满了信心,在他们的身上仿佛潜藏着一种巨大的力量。马英今天觉得他更加爱他的乡亲们了,一股暖流通过他的全身。在这股暖流中有那么一小股是来自母亲那里的,善良勤劳的母亲坐在他的身边,他感到无限幸福,但又怜惜母亲千辛万苦,他翻过身说道:“娘,你也该睡了。”“别管娘,快睡吧,我把这点活做完。”

马大娘自从女儿和男人死后,全部生活的理想都集中到儿子身上了。儿子在她的心中燃起了一把火,使她有了战胜一切艰难困苦的力量。不过那时儿子还只是理想和希望,虽然马英经常挥着小拳头对她说:“要给姐姐和爹报仇!”可是他终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啊!而如今,儿子长大成人了,参加了共产党,“共产党”是什么?她说不清楚。大约总是了不起的人吧,要不儿子怎么懂得那么多道理,全村人都敬仰他呢!今天她能守着儿子做活,看着儿子安心地入睡,这是做母亲的一种最大的享受。但她忽然一阵烦愁,又替儿子担起心来:听说他在肖家镇和苏金荣斗了一场,他能斗得过这个老家伙吗?他太年轻啊!苏金荣的黑心谁不知道,要是……她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眼角里滚下了两行泪珠。

马英还没有睡,也想到这个问题:第一仗是把苏金荣打败了,他会甘心吗?他在准备干什么呢?红枪会的人在这个问题上是被说服了,可是在许多问题上他们还糊涂啊!下一步,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马大娘看了看儿子那安详的面孔,还以为他是睡了,长出了一口气,将麻绳缠在鞋底上,唿的把灯吹了。

啪啪啪!啪啪啪!突然一阵激烈的敲门声。

马大娘一惊,下炕就往门口跑。马英一翻身跳下炕,把母亲拉住说:“娘,我去。”“你……”马大娘拉儿子没有拉住,马英已抢先跑了出去。“谁?”“我……”一个姑娘喘吁的声音,既熟悉而又陌生。

马英开开门,星光下望见一个年轻的姑娘,正用那一双惊疑的黑眼睛望着他,他不由惊疑地叫了一声:“建梅……”“你快跑吧,白吉会的人马上来暗杀你了!”姑娘仍然喘着气说道。

马英略略沉思了一下说:“真的吗?”“我听杨百顺喝醉了酒说的。”

这时马大娘早已赶到门口,推着儿子说:“快跑,快跑……我的好孩子!”“娘,你?”马英抓住母亲的两只胳膊。马大娘推开儿子说:“别管我,别管我,快跑!”

马英和建梅一齐朝北街跑去,刚刚拐过丁字街口的关帝庙,就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仿佛是有人闯进他家了。马英转身就要往回跑,建梅一把拉住他说:“他们是专来害你的,不碍大娘事。”

二人顺着东街跑出村,一直向东跑了三里地,才在一块坟地里歇下来。这时正是更深夜静的时候,只有满天的星斗在闪耀着,二人相互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一霎时,许许多多的往事在这一对青年人的头脑里翻腾起来。

建梅是苏金荣的侄女。建梅虽然出生在财主家里,却没有财主小姐的气味;原来建梅生下来的第二年,她爹得罪下土匪杨胖子,杨胖子声言非要杀她爹不行,她爹吓得不敢待在家里,带着她娘和她哥哥建才跑到天津。建梅因为离不了奶,就寄养在陈妈家里。陈妈为了当奶母顶苏家的租子,把自己生下的儿子丢了,来养建梅。陈妈是个好心人,把建梅当亲闺女看待。建梅一天天长大了,地里和家里的活都能做,像陈妈一样勤快、朴实,只是性格比陈妈开朗些,不知底细的人都说这闺女是陈妈生的,建梅自己也这样认为。有时,邻居们的孩子逗着问她:“小梅子,你姓啥啊?”“俺姓陈。”建梅答道。“不,你姓苏。你是肖家镇大财主苏家的闺女。”孩子们纠正她道。有时玩恼了,还外加上一句:“你是财主黄脸婆生的!”

建梅每当受到这些嘲笑,就扑到陈妈怀里诉苦:“娘,他们……”

陈妈遇到这种情况,就无可奈何地搂着她哄她道:“乖孩子,别理他们,你就是我生的嘛。”

建梅十岁那年,晴空一声霹雳,她娘派人来接她回去了。原来这年她爹在天津死了,土匪杨胖子也被王金兰杀了,她娘带着她哥哥又回到了肖家镇。建梅从小生长在穷人家里,在她的眼睛里,除了勤劳善良的娘——陈妈,就是那矮矮的小土屋和那不到半亩的一块土地;可是现在她就要离开这一切,走进那高大的门楼,去见那黄脸婆,去和那些陌生的人一起生活!……她感到恐惧、厌恶,哭叫着不走。自然这都无济于事,还是被弄回去了。到了家里,她娘给她拿出从天津带回来的新衣裳,各色各样的点心,可是她什么也不要,一个劲地哭,还偷跑了一次,半路上被她娘捉回去打了一顿。为此她娘去请教苏金荣怎么办,苏金荣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自小生在穷人家,眼界小;来到这里好吃好喝,别说她才十来岁,就是八十岁的老头也不愁他的心转不过来。”

可是苏金荣的算盘并没有打对,建梅在苏家住了七八年,性格并没有改变,每天除了上学之外,回来还刷锅洗碗,做针线活,帮助老孟侍弄牲口。她娘常骂她:“贱骨头!”

建梅有时不理,有时顶撞两句,还是照样做她的活。在这个家里只有劳动才能给她一点安慰。在她回到家里的第二年,陈妈为她在家连气带病,死了,这一来深深地刺伤了她那幼小的心灵,使她对于苏家的一切都充满了厌恶和憎恨。

建梅和马英认识是在肖家镇小学校开始的。马英入校的第一天,一群财主少爷便将他包围起来,要给他个下马威。马英从他爹那里继承下来唯一的财产,就是这一身硬骨头,根本不吃这一套,于是他挥起小拳头便和这一群少爷公子干起来。正在打得难分难解的时候,一个小女孩跑过来瞪着小黑眼珠说:“你们欺负人家干啥!”

那些少爷公子认识她是苏金荣的侄女,便一哄而散。

不知是因为马英穷,还是因为他那坚强的反抗精神,在建梅这个小女孩纯洁的心上唤起了对他的深切同情,她走到马英跟前天真地安慰道:“不要怕他们。”

马英用怀疑的眼光瞅了建梅一阵,看她那黑红的脸膛、结实的身子,的确不像一个财主家的小姐时,才勇敢地对她说道:“我不怕他们。谁来,就叫他尝尝我这铁拳头的厉害!”

建梅看着他那股劲,越加喜欢了,便问:“你是哪庄的?叫什么?”“我是马庄的,叫马英。你呢?”“我是镇上的,叫苏建梅。”

马英心里一惊,急问道:“你和苏金荣是一家子吗?”“那是我二叔啊!”

马英听了,浑身一炸,狠狠地歪着头瞅了建梅一眼,说一声:“假装好人!”便大步走开了。

建梅连着叫了几声,马英头也不回。“假装好人!……”我是假装好人吗?他为什么这样看我?……想着想着,两串亮晶晶的泪珠便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这就是他们两个认识的开始,也就是他们决裂的开始。从此他们两个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每当碰到面,建梅就羞得低下头,而马英总是用一种戒备的眼光望着她。他们就这样同了六年学。马英对建梅这种特殊的态度,不仅没有使这个少女减少对他的同情心,反而使她由同情而变为对他敬爱。马英的勤劳、勇敢、聪明,特别是他那反抗精神,使她发现了在这个少年身上埋藏着一种巨大的潜力;他那奋发学习的精神,种种独到的见解,和他那与众不同的性格,又使她感到在他的头脑里有一种远大的理想。这一切燃烧着这个少女的心,使她往往情不自禁地要瞅机会偷看上马英一眼,而她得到的回答是除了对方的毫不理会之外,就是那冷冷的目光,不,是仇恨的目光。这时她的心里是多么难过啊!为了这个,她不知道曾偷偷哭过多少次。她总想,为什么他这样看不起我呢?为什么他这样仇视我呢?……但她渐渐终于明白了,在他们之间有一道高大的墙壁啊!

建梅高小毕业之后,她娘便不让她上学了,把她关在家里学绣花。马英也考进了县城里的师范学校,两个人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不过他常从苏家赶车的老孟那里听到有关建梅的一些消息。老孟原来和马英的父亲有些老交情,和马英也熟,马英从县城回家常搭老孟的马车。老孟这个人好唠叨,又喜爱建梅,便将建梅的好处、身世都讲给马英听了。马英这才渐渐了解了她,也同情她的遭遇,不过他常常警告自己:我和苏家是仇人啊!

这次马英回来,老孟在路上就告诉他:建梅还是以前那个老样子,谁也买不动她的心,而且非常关心当前的时局,愿意出来抗日。马英当时曾想把她弄出来做抗日工作,但不知是因为考虑到她的家庭关系,还是觉得她是个女孩子,怕引起什么不方便,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

马英回来的消息,建梅最先是从她叔父苏金荣那里听到的,并且知道马英在争取放人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她那被这个监狱似的家庭束缚着的心,忽然欢跃起来,她又哼起离开学校就不哼了的歌子,自己对着自己笑。……在她的生活中,又爆发出了新的生命的火花。

第二天,建梅在镇南口老槐树底下听到了马英的第一次抗日演说。马英那洪亮的声音,那新颖的抗日道理,那充满胜利的信念,抓住了这个姑娘的心。她的心在紧张地跳动,她的脸蛋兴奋红了,她再也不能待在家里,她要出去抗日。她想,我那个老顽固二叔都能抗日,我就不能抗日吗?但她忽然又仿佛看到她所熟悉的马英那冷淡和仇视的眼光。他会要我吗?他,他不会要我的,他又会说我“假装好人”的。她的心又冷下来了。

就在前一个小时,她忽然从杨百顺的口中听到白吉会要来暗杀马英的消息,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拚命朝马庄跑去。她想,不管怎么样,就是他说我“假装好人”也好,我得把他救出去。

现在她终于把马英救出来了,旷野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多好的机会啊!可不能错过,她要对他说,可是先说什么呢?是诉说她过去的身世,还是提出参加抗日的要求?……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马英那响亮而又坚定的声音:“建梅,你出来参加抗日工作吧,我们非常欢迎你。”

这话是建梅早就等待着的,这次她终于等到了,可是又仿佛等了好多年了。她不知是幸福、兴奋,还是心酸,她怎样回答呢?她想说:“马英同志,我早就想参加抗日的。”又想说:“马英同志,我一定把抗日工作做好。”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出口,两行晶亮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滚了出来……

三 决裂

鸡叫了好几遍了,天还是黑乌乌的。老孟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拍去身上的谷草,披上那件老羊皮袄,便朝马棚里走去。

老孟今年五十岁了,他叫什么名字谁也说不上来,人们只知道他叫老孟,是给人家赶马车的。在人们的印象里,仿佛他一生下来就叫老孟,一生下来就给人家赶马车似的。

对于老孟的历史,只有他自己和苏金荣两个人知道。老孟原来是衡水郊外的一家贫农,因他爹闹病,借了苏金荣父亲十两银子,苏金荣的父亲当时在衡水开钱庄,利上加利,番上加番,不上三年,便把老孟家里那三间破房、一亩半地全滚进去了。于是他爹领上全家到关东去逃荒,在关东他爹扛脚累死了,他娘又被恶霸逼死;两个哥哥,一个是煤窑崩塌压死的,一个是闹暴动被军阀杀害了。在他二十一岁那年,一个人披着一件老羊皮袄又回到了衡水。在衡水他见到了苏金荣,这时苏金荣的父亲已死了,他从他父亲那里知道了老孟家里的情况,见他年轻力壮,就把他留下来赶车,并讲好条件不计报酬。残酷的生活伤害了老孟的心灵,在强大的恶势力的压迫下,他把头低下了。

就这样,老孟给苏金荣整整赶了三十年马车。他的胡子由黑变白了,他那件老羊皮袄的毛也脱光了,他没有成家,也没有生儿养女,三十年他落下的唯一财产,就是那身干硬的骨头架子。按他自己常说的话是:“不求官,不求财,只求吃饱不生灾。”

他这三十年的生活,像一池塘水,是平静的、无味的,没有风暴冲击起来的浪花。他有仇,也有恨,可是他都咽到肚子里了。他有希望,也有理想,可是慢慢在记忆里都消磨完了。他像是失掉了笑容,忘记了欢乐。不过每当他碰到这两件事情时,他仿佛又恢复了青春,人们可以看到他愉快的表情和听到他欢乐的笑声:一是当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三国》、《水浒》的时候,——他是很喜欢唠叨这些典故的,不过当你一插问到他个人的历史,他便把嘴一闭,一句话也不说了;一是当他见到马英和建梅这两个青年人的时候。他认为马英是唯一看得起他的人,他认为建梅是唯一重视他的劳动的人。

晴天一声霹雳,共产党来了,冲击起他这一池塘水。马英在回来的路上,坐在他马车上告诉他许多穷人翻身和抗日的道理。这些道理像是一下子变成一个活的小动物在他肚子里乱蹦,他的心不能平静了。他忽然感觉到周围这一切的变化与他有着密切的关系,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做,而且是应该做的。于是他第一次用他那激动的声音对马英说:“打日本我老汉也算一分,豁出我这百十来斤都搁上它!”

马英笑道:“老孟大爷,别光门后耍大刀。平常见个黄鼠狼子都吓得跑,打日本你不害怕?”“孩子,你怎么也这样看你大爷!”老孟将鞭子在空中一摇,叭的一声响,壮着胆子说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我要不杀几个日本鬼子,把我的孟字抠了。”

马英忙说:“我和你开玩笑的,打日本这台戏少不了你这个角儿。”

老孟听罢,抖动着胡子笑了,因为马英终究是看得起他的啊!

昨天,马英让他从杜平那里带回来一封信,这信里写的什么他不知道,不过从杜平交信的严谨态度,和马英看信后那种愉快的心情,他知道这一定是一封不平常的信。当他又一次向马英提出要参加抗日的时候,马英说:“你这就是抗日工作啊!”这时,他的心是那么激动,那么甜蜜。三十年来,他赶着马车不知进了多少次城了,可是把它全加起来,也不顶这一次啊!这也就是他今天老早便醒了的原故。

老孟走到马棚里,拌好料。那马一见老孟,高兴地扬了扬脖子,叫了两声便把头滚到槽子里嚼起来。老孟心爱地抚摸着它那光滑的坚实的脊背说:“吃吧,吃饱,现在咱们干活可比从前有意思了啊!”“咯咯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建梅从老孟的身后一下子蹦到他脸前边,闪亮着眼睛说道:“老孟大爷,你真会给自己开心。”“看这闺女,把我吓了一跳,大早起来做啥啊?”“去讲演啊!”建梅把手中的讲稿在老孟脸前一晃,“马英同志派我到西河店去讲演,可是我心里怪害怕,老孟大爷,你跟我一块去吧。”“嘿!讲演我可不行,要叫我跑跑腿还差不多。”

建梅故意翻起眼睛说:“我就知道你光会吹。昨天你还对马英说:只要抗日,干啥都行。你看还不到一天就打退堂鼓。”

老孟被这一激,把大腿一拍,鼓起劲说:“好吧,我跟你去讲两段,讲错了可别怪我啊!”他说着做了个鬼脸,逗得建梅又咯咯地笑起来。

早晨,天气特别晴朗,那蔚蓝色的天空洁净而又明亮,就像刚刚被雨水冲刷过似的。一阵风吹过,公路旁的杨树哗哗直响,干黄的树叶子从树上落了下来。一队队排成人字形的雁群,从高空掠过,向南飞去。建梅像是出了鸟笼子的鸟一样,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又低着头专心背她那讲演稿子。老孟倒背着手,晃着他那高大的身躯,转过脸来对建梅说:“建梅,你大点声背,让俺也记两句。”

建梅背着忽然一顿,笑着说:“你别打岔好不好,又叫俺忘啦。”说着看了看讲稿,才高声地背起来。

这时迎面走来一人,扭着脖子,戴一顶小帽垫,一歪一歪地过来了,笑着对建梅说:“梅姑娘,上哪去啊?”“讲演去。”建梅只顾背讲稿,没有注意是谁,猛抬头一看,才发现是杨百顺。“讲演什么?”杨百顺又问道。“你不要管!”建梅生起气来。

杨百顺讨了个没趣,斜看了老孟一眼,扭着脖子走了。

老孟担心地说:“糟糕,你怎么告诉他呢?他回去非说坏话不行!”

  “我忘啦。”建梅接着又倔强地说:“随他去说吧,我不怕。”

西河店是肖家镇通往县城公路上的头一个村子,相隔只有六里地,一霎时便来到了。老孟把建梅领到村东的奶奶庙门口说:“你看这地方怎么样?”“行了。”建梅说罢便走上庙台,用她那清亮的声音唱起了抗日歌:

工农兵学商

一齐来救亡……

正在村边玩耍的小孩们,见庙台上有个大姑娘唱歌,都围拢来了,有的还跟着瞎唱。建梅见孩子们想唱歌,就一句句地教起来。跟着一些大人们也围拢来了。

这时,老孟趁势跑到村里吆喝道:“共产党讲道的来了,讲的是打日本鬼子,谁要听到村东头庙台上去啊!”

庙台底下的人越聚越多,建梅停止了教歌,用眼往台下一扫,黑压压一大片,心就不由扑扑地跳起来。忽然眼前浮起了马英在老槐树下讲演的那种激昂的表情,耳边响起了马英那充满胜利信念的声音,她鼓起勇气连珠炮似的讲道:“老乡们,你们都想知道眼下的情景,这世道要变成个什么样子,日本鬼子来得了来不了?……”她自己也弄不清开头这几句话是怎么讲出来的,声音有些颤抖,好像是从嗓子眼里冲出来的,但很快她便平静下来了,“老乡们,日本是个什么东西呢?它是个帝国主义,在我们中国的东边,有咱河北省的一半大……”她也不管群众听得懂听不懂,就从日本的地理、人口,直到侵略中国的目的,一鼓气讲起来。

这时村中的人听说奶奶庙门口有个女八路来讲道,都纷纷来看稀罕,庙台下的人越发多了。人群中一些老头和青壮年都被这些似懂非懂的新鲜道理吸引着;但占人群中绝大多数的老大娘小媳妇,多是来看热闹的,她们听不懂,就唧唧喳喳地在台下议论起来。建梅听到台下乱嘈嘈的,就不知该怎么讲好了,忽然她听到一个老太婆说:“这哪是女八路啊,这是肖家镇上大财主苏金荣的侄女嘛!”听到这里,她思想就开了小差,眼前浮起她二叔、她娘的影子,赶也赶不走,准备好的讲演词也忘完了,她翻起眼睛看着台前那棵大杨树上的叶子,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台下的人更乱了。

正在这时,杨百顺带着两个伙计分开众人,走上前来说道:“梅姑娘,你娘叫你回去哩!”

建梅一看,气得脸通红,也顾不着讲演了,愤愤地对他们说:“我不回去!”“这可是大太太的话,你不回去我们担待不起。”杨百顺说着就来拉她,她哪里肯走,杨百顺便指挥那两个伙计一齐动手,生拉硬拽地把她弄走了。

听讲的人们立刻呼呼啦啦走了一大半。老孟这时已经从村里吆喝回来,他见杨百顺来拉建梅,心中非常气愤,可是又没法近前,弄不好连自己也会被抓回去哩!他见建梅已被拉走,群众要散伙,心中一急,嚷道:“我来讲它两段。”说着一挥手走上庙台:“老乡们,日本是个小国,中国是个大国,小国不如大国,大国总比小国强!……”

老孟只顾仰着脸讲,颠来倒去总是这两句。低头一看,人早都走光了,不由便骂起来:“真是不开窍!”

窗下,马英又将昨天杜平给他的信打开,仔细阅读着。这在他已经养成习惯,杜平的每一封信他都要照例读上无数遍。杜平写的信总是那样简短、含蓄,那些深刻而又精辟的见解,好像都蕴藏在这些简短文字的后面,只有经过深思苦想,才能从其中取得。这仿佛又是杜平故意做的。就说“掌握形势”这四个字吧,当前这个县的形势怎样呢?日寇即将袭来,国民党退走了,地方上的反动势力不得不和我们合作,但他们怕共产党和广大群众甚于怕日寇,所以他们自然又纠合在一起,形成一条地下反动统一战线,来对付我们。那么为什么要提“掌握”二字呢?这就说明要注意形势的变化。为什么强调了“掌握”二字呢?这是说明当前处于动荡的时代,形势变化急骤无常,难以捉摸啊!……

马大娘看着儿子脸上一时愁一时喜的表情,想起前几天夜里那场风暴,叹了口气,又担心地说道:“孩子,你这样工作能行吗?没有枪,没有炮,赤手空拳,能打得过人家?……”“娘,”马英转过脸说道,“可是群众向着我们啊,你没看见来咱家开会的乡亲们那股劲头,只要能把群众发动起来,大家团结一条心,比什么力量都大!”“唉,千家万户怎么能一条心啊!从前也不知有人闹过多少次,开头说的好好的,一上阵都散了。”“那时没有共产党的领导,如今……”马英一时不知怎样向母亲解释,说到半路把话停住了。

马大娘望着儿子那激动倔强的样子,越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就越为儿子担心,不由近前抚摸着他说:“娘不是不愿意你工作,娘恨不得你把这些黑了心的都除掉,可你娘跟前就你这一个命根子啊!你要是有个好歹……苏金荣、王金兰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们要是再来……”“娘,不要紧。咱们共产党已经警告过他们了,他们也不是没长脑瓜子!这伙人总把自己的命看得比别人值钱些!”

马英虽然这样劝说母亲,可是心里对县委这样警告王金兰也有些不解,既然肯定这次毒手是他下的,为什么不将这家伙干掉呢?想着,他那双眼睛又落在杜平的信上:“统一战线是为了争取群众,争取进步力量,争取更多的人参加抗日,孤立顽固派。”“争取,争取……”为什么他这样强调“争取”呢?“争取”,这就是说要更多的人参加抗日,要有一个“争取”的过程,也就是要有一定的时间;那么反过来,要是现在把王金兰干掉,就没有这个“争取”的时间,群众还没有觉悟过来,就会混乱,地主们也就会惊慌、反抗;再反过来,我们要是暂时不杀王金兰,把大多数人争取过来,“孤立顽固派”,那顽固派岂不就自然孤立起来了吗?“对!对!”马英不由失声叫了出来。“对什么呀?”马大娘吃惊地问道。“我说县委警告王金兰警告得对!”马英说着又被信上下边那两行小字吸引住了:“要设法武装群众,只有握住枪杆,才能更广泛地吸引、发动、鼓舞群众,才能更有力地和敌人进行斗争!”他忽然又想道:刚才母亲说我“没有枪,没有炮,赤手空拳……”

啪啪!啪啪!叫门声打断了马英的沉思。“一听叫门我这心就跳。”马大娘说着朝大门走去。

马英在屋里听得母亲在门口说:“他大爷啊!”“在家吗?”“在。”

马英听出是老孟来了,急忙迎出去,只见老孟抖着胡子拍着手说:“糟啦,糟啦,清早我跟建梅到西河店去讲演,半路上碰见杨大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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