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评历史人物合集·汉宋卷:陶渊明传 王安石传(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3 13: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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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启超

出版社: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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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评历史人物合集·汉宋卷:陶渊明传 王安石传

梁启超评历史人物合集·汉宋卷:陶渊明传 王安石传试读:

出 版 说 明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饮冰子、哀时客、中国之新民、自由斋主人等。广东新会人。中国近代维新派代表人物,与康有为一起领导了著名的“戊戌变法”。 

1898年,“百日维新”失败后,梁启超逃亡日本,开始了长达14年的流亡生活。直到中华民国成立,1912年才得以回国。归国后的梁启超,深孚巨大的声望积极参政,组建政党,四处演讲,宣扬他的政治主张。然而,热情单纯的学者最终发现,不管如何辗转腾挪,终究难敌虚言救国的政客,也跳不出手段繁多的各大军阀的魔掌。从1918年开始,梁启超逐渐淡出政坛,转而从事文化教育和学术研究工作。1919年,梁启超游欧,亲历了西方社会弊病丛生的现实,回国后即宣扬西方文明破产,转而大力提倡传统文化。在梁启超不辞辛劳、专心教育和著述之时,其健康出现问题,后来被协和医院误诊,错摘功能正常的右肾。之后,他的健康便每况愈下,于1929年1月19日病逝于北京,享年57岁。

梁启超生活的清末民初,是中国历史上非常罕见的一个思想大解放、社会大变革时期。来自西方的各种廉价商品、科学技术、社会制度、思想文化,随着坚船利炮纷纷涌入国内。在此“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滚滚潮流之下,必然会诞生一批英雄人物。而本书作者梁启超,就是那个时代里最优秀,最杰出的弄潮儿。二

梁启超被公认为是清末以来最优秀的学者,中国历史上一位“百科全书式”人物;少有的退出政治舞台后仍在学术研究上取得巨大成就的人物。他在报纸上进行的与对手的论战中,发明了一种介乎文言文与白话文之间的新文体(报章体),使得知识阶层和普通百姓都乐于接受。他在史学、文学、目录学、图书馆学等方面成就斐然。梁启超一生勤奋,在将近36年里,各种著述达1400万字。涉及领域则涵盖了政治、经济、教育、哲学、宗教、法学、金融学、新闻学等等。其著作被编为《饮冰室合集》。

本丛书以作者生前好友林志钧先生于1936年主编的《饮冰室合集》为底本,收入由梁启超著古今中外人物传记44篇,共70余万字。传主的身份,上至帝王、将相,中则师友、名流,下则刺客、乞丐,无所不包,人数也有百五十余人。有生活在公元前7世纪的改革家管子,也有与作者同时代的政治家李鸿章,时间跨度2600余年;有古希腊时期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也有国内各时期的哲学家、文学家。传记的篇幅,长则十几万字的挥洒,短则百余字的“略传”。创作最早为1896年的《三先生传》,最晚为1924年的《朱君文伯小传》,长达29年。作者终生所想,无非国强民富;毕生所求,只是开启民智。翻开本书,不仅可领略作者那广袤的视野、深厚的学识和旺盛的创作力,窥见其一生之情怀,更能直面那厚重而沧桑的历史。

本书分4册,1-3册的传主为中国人,第4册传主为外国人。各分册大致按传主的生活年代归类及命名,再以创作时间为顺序编排。三

本册收入传记3篇,计20万字,按创作时间排列。传主分别为汉代的张骞与班超(均为外交家),东晋的陶渊明(文学家)及宋代的王安石(改革家、文学家),故合称为“汉宋卷”。

文字编校上,仅改正了原版中明显的错字;有国家标准的字词,按国家标准修改,未作规定的则不做改动,最大可能保持作品原貌。书中的人名、字号、官职、地名(尤其是国外的)等,不以今天的标准改正,书中个别字词的用法,亦保持原貌。任公著述繁多,本书收录虽尽量求全,但恐亦非全本。鉴于时间仓促,且限于编者水平,必然存在疏漏,敬请读者朋友们批评指正。

在本书编辑过程中,如下人员提供了帮助,在此谨表谢意(排名不分先后):刘三红 刘元旭 刘龙勇 刘佳 刘晓侠 刘铭 刘珺 陈文 陈云强 陈利红 陈凯 陈雪枚 陈瑛 陈辉 陈露 苏冬玲 张雨 张伟 张亮 李志恒 李明波 李明霞 吴丽芳

张博望、班定远合传

清光绪二十八年第一章世界史上之人物

欧美日本人常言,支那历史,不名誉之历史也。何以故?以其与异种人相遇辄败北故。呜呼!吾耻其言。虽然,吾历史其果如是而已乎?其亦有一二非常之人,非常之事,可以雪此言者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张博望、班定远之轶事,吾历史亦足以豪矣!

古今人物之与世界文明最有关系者何等乎?曰:开新地之豪杰是已。哥仑布士之开亚美利加也,伋顿曲之开澳大利亚也,立温斯敦之开阿非利加也。皆近世欧洲人种所以涨进之第一原因也。夫以文明国而统治野蛮国之土地,此天演上应享之权利也。以文明国而开通野蛮国之人民 ,又伦理上应尽之责任也。中国以文明鼻祖闻于天下,而数千年来,怀抱此思想者,仅有一二人,是中国之辱也。虽然,犹有一二人焉,斯亦中国之光也。

凡世界之进步,必自诸地之文明相交互相接触而生矣。彼欧洲所以有今日,实自上古时代安息文明、埃及文明、希腊文明所接构所和而成也。而支那、印度两文明,直至近三四百年,而始与欧西相遇,殆东方诸国所以发达停滞之总因哉!虽然,当二千年前,而我中国豪杰,有栉风沐雨,欲沟而通之者矣。惜乎继其志者之无人耳,苟其有之,则黄白两贵种之揖让于一堂,又岂俟今日也!

地势之于人事也,海所以为通,山所以为阻。上世埃及、希腊、安息之发达,全藉地中海为之媒介;近世五洲比邻,其造此大业者,亦自航海来也。而吾中国古代豪杰之通绝域也,乃不于海而于陆,是哥伦布、伋顿曲诸贤犹为其易,而博望、定远实为其难也。泰东发达之缓,实地理缺憾使然,而顾能以人事与天然争,以造震古铄今之大业,夫安得不使百世之下,闻其风而下拜也。嗟我爱国之同胞乎,盍载舞载蹈,以观我先民之远志大略何如矣?第二章西汉时代华族之实力及匈奴之强盛

我华族自四千年前,孳殖于黄河、扬子江两流域,各自发达,以趋于统一。至春秋战国间,而群力渐充实矣。交通频数,斯有冲突;冲突剧烈,斯有调和。至秦而大一统之形以成,汉承其业,复休养而生息之者数十载,以至孝武之世,实上古时代一大结束也。而当其时也,穹北之野,有并辔而兴者一蛮族焉,曰匈奴。匈奴之起,殆与我唐虞同时,山戎猃狁獯鬻,其与黄族小小冲突者,固已千余年来,屡见不一见矣。战国以还,我族日雄,彼亦日茁,冲突益剧。《史记》所谓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于是秦、燕皆筑长城以拒胡,赵武灵王变俗胡服,习骑射,延高阙为塞,凡以为匈奴备也。时则有两豪杰焉,曰赵将李牧,曰秦将蒙恬,终李牧之世,匈奴不敢入赵边。蒙恬却胡七百余里,单于头曼北徙者十有余年,泱泱哉中国之威,书契以来未曾有也。及秦之亡,海宇鼎沸,而匈奴亦有一大豪杰起,曰冒顿。东灭东胡,虏其民,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悉复蒙恬所夺故地,遂侵燕、代,而南与诸夏为敌国。华族全体对外之敌国,自兹始矣。

汉兴,以高帝之雄才大略,能指挥群豪,削平海内,而不能逞志于一冒顿,三十万众,困于平城,白登之围,七日不食。卒行暧昧反间之计,仅乃得免。及吕后时,乃至遗书嫚辱,谓两主不乐,无以自娱,愿以所有,易其所无,吕后以一国之代表,逊词卑礼以自解免,为中国羞甚矣。至孝文时,匈奴侵暴北边,候骑至雍甘泉,京师大骇,发三将军屯细柳、棘门、霸上以为备,连岁不能罢,事以金帛绵絮百物,屈节和亲,乃稍苏息。此实爱国之士,所茹痛、积愤、疾首而拊心者也。孝武不忍华胄之凌夷与祖宗之积耻,毅然欲一举而雪之,于是通西域制匈奴之议起,亚洲各民族之相接触,其机起于中国与匈奴,而实由我华族自强排外之一雄心来也。扬雄疏云:“夫前世岂乐倾无量之费,役无罪之人,快心于狼望之北哉?以为不一劳者不久佚,不暂费者不永宁,是以忍百万之师,以摧饿虎之喙;运府库之财,填庐山之壑,而不悔也。”伟哉此言,此实民族主义之真精神,而国家所恃以立于物竞天择之域者,而岂后世迂儒退守畏葸,疲软苟且,怀抱“无动为大”之劣根性者,所能梦也。知此大义,审此时势,则张博望、班定远之人物,与其在数千年历史上之价值,可以识矣。

西汉之所谓西域者,当今世伊犁、新疆、青海、西藏之地,直至葱领以西,越帕米尔高原,包土耳其斯坦、阿富汗斯坦、俾路芝斯坦、波斯、小亚细亚,迄地中海东岸古罗马属地之总名也。秦皇虽攘却戎狄,筑长城,界中国,而西不过临洮。冒顿时代,匈奴大强,西域诸国,皆被服属,凭藉深厚,为中国忧。故当时欲弱匈奴,不可不有事西域,而发此议而实行之者,自张博望始。第三章张博望之略传

张博望,名骞,汉中人也。建元中为郎,时匈奴降者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而怨匈奴,无与共击之。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欲通使道,然道经匈奴地乃能达。于是募能使者,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之奴名甘父者俱,出陇西,经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单于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留骞十余年,予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也,既而与其属亡向月氏,西走数十日,至大宛。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问欲何之?骞曰:为汉使月氏,而为匈奴所闭,道脱亡,惟王使人道送我,诚得至,返汉,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大宛以为然,遣骞为发译道,抵康居,传致大月氏,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太子为王,既臣大夏而君之,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汉,殊无报胡心,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留岁余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留岁余,单于死,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拜骞大中大夫,堂邑父为奉使君,自骞之出也,前徒凡三十年,跋涉于冰天雪碛之中,顿困于酷食毛衣之俗,往往数日十数日不得食,惟射禽兽以自给,初行时与偕者百余人,及归惟余二人耳。虽其所历艰险困苦之境,史不详言,要之视立温斯敦之开非洲,殆有过之无不及焉矣。史称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嗟夫!非坚忍磊落、不屈不挠之奇男子,其孰能排万难犯万险以卒达其所志者耶?第四章当时西域之形势

当战国之末(西历纪元前三百三十六年顷),马基顿名王亚历山大起,入亚细亚,灭波斯,征印度,建空前绝后一大帝国。未几死于巴比伦,其部将士流喀立为西里亚王,凡亚历山大所征服亚洲之地,悉归统辖。所谓条支国者是也。其后国威渐衰,其属地帕德利亚,复自立为一国,占阿谟河两岸之地,中国称为大夏国。实在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前四年,而帕其亚亦背条支自立,中国称为安息。及汉初,而安息破大夏,国势大张。未几大月氏东来,遂征大夏而王其地。

大月氏盖图伯特族,当汉秦之际,奄有河西地,其势强大,陵轹匈奴。及冒顿单于起,屡败之,于是月氏余众西走,占伊犁之大半,南攘塞种而据其地,当月氏之盛于河西也,其邻国乌孙,屡为所苦,至是乌孙王昆莫,借匈奴力,破月氏,复建乌孙国。月氏遂南移于妫水之旁,臣服大夏,建大月氏国,时汉武元朔元年也。月氏既见逐于乌孙,塞种复见逐于月氏,遂远徙于南,以略罽宾之地,罽宾即北印度之迦西米儿也。

要之,当时葱岭之西,大国凡四,条支在最西,其东为安息,更东为大月氏,大月氏之东南国为罽宾,大月氏之北为大宛,当今费尔干地,更北为康居,即今之西比利亚颉里颉思之荒原也。康居之东南,大宛之东,即乌孙国,为今伊犁。乌孙之东南,当匈奴之西边,小国棋布,凡三十余,其较大者为疏勒(喀什噶尔附近)、于阗(和阗)、温宿(阿克苏)、龟兹(库车附近)、焉耆(喀喇沙尔附近)、姑师(吐鲁番附近)、楼兰(罗卜淖尔附近)。诸国自张博望以前,皆服属于匈奴。匈奴置僮仆都尉以统监之。第五章张博望所通西域诸国

时中国人未知有印度也,博望既亲至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考其地形势及所有产物,归而报告之。且曰,臣在大夏时,见卭竹杖、蜀布,问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国,身毒国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其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西南,今身骞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俗,而兵弱,贵汉财物。其北则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四海,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既而骞从大将军卫青击匈奴,以熟谙地形,知水草所在处,军得以不乏,乃受封为博望侯,骞因献结乌孙断匈奴右臂之策,乃拜骞中郎将,使实行之,并西招大夏之属为外臣,乃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道可便遣之旁国。骞既至乌孙,致赐谕指,未能得其决。骞即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月氏、大夏,乌孙发译道送骞,与乌孙使数十人马数十匹报谢,因令窥汉,知其广大,骞还,拜为大行。岁余,骞卒。后岁余,其所遣副使通大夏之属,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诸国始通于汉矣。

然骞凿空,诸后使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外国,外国由是信之。

计骞所通西域诸图如下:第六章张博望功业之关系

博望通西域之役,其功在汉种者有三。(一)杀匈奴猾夏之势 自文景以来,匈奴役属西域,结党南羌,地广势强,蒸蒸南下,候骑每至甘泉,屯防及于细柳,非有以挫之。则小之为刘渊、石勒之横行河朔,大之为金源、蒙古之蹂躏神州,左衽之痛,岂俟数百年千年之后哉!其时汉欲制匈奴,则伐谋伐交之策,远交近攻之形,不可不注意于西域。张博望首倡通月氏结乌孙之议,卒以断匈奴右臂,隔绝南羌。斩其羽翼,及孝武末世,遂至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元成以后,卒俯首帖耳,称藩属于我大国。此数千年历史上最大之名誉也。而发之成之者,实自张博望,自今以往,如有能继博望之精神以对于外种者乎,则世界之历史,安见为阿利安种人所专有也。(二)开亚欧交通之机 秦汉之间,东西民族,皆已成熟涨进,务伸权力于域外。罗马帝国将兴,而阿利安族文明,将驰骤于地中海之东西岸,顾不能越葱岭以求通于我国。据近世史家所考据,西域人呼希腊人曰伊耶安,Iaon即耶宛Yavan之转音,故大宛国者,即大希腊国之一部也。盖此地早为帕德利亚之希腊人所蔓延,《史记》载其俗与泰西古代多相类,其葡萄、苜蓿等名物,即希腊语Botrus,Medikai等之译音,盖中国、希腊两文明种之相接实起于是,是黄种人于阿利安种交通之起源也。又史称乌孙本塞地也,大月氏西破走塞王,塞王南越悬度,大月氏居其地,塞种者,即今日西人所谓沁谟种,Semitic古代巴比伦人犹太人之所属也。是黄种人与沁谟人交通之起源也。而沟而通之者,实始博望,博望实世界史开幕一大伟人也。(三)完中国一统之业 当时滇黔诸国,皆未内属,汉武初虽尝从事西南夷,然以费多罢之,其后感博望蜀布卭杖之言,卒再兴作,使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十余辈,往求身毒国,遂开滇池,达交趾,卒使数千年为国屏藩。虽其事不专成于博望,而创始之功,实博望尸之,博望之有造于汉种者,何如也。第七章班定远之出现及其时势

班定远,名超,字仲升,扶风平陵人。生于后汉建武间,父彪,为徐令,兄固,以文学闻,超少有大志,轻细节,然居常执勤苦,不耻劳辱,有口辩而涉猎书传。幼随兄至洛阳,佣书于官以养母,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久之,被除为兰台令史,复坐事免官,永平十六年,奉车都尉窦固出击匈奴,以超为假司马,将兵别击伊吾(今哈密),战于蒲类海(今天山南路之巴尔库勒),多斩首虏而还。超之投身于军事界、外交界,实自兹始。

初,汉武既通西域,断匈奴右臂,虏势寖衰,元成间遂以五单于争立,南向稽颡于我,求为藩属以自庇,中国国威震于域外者,莫此为盛。既而新莽篡窃,轻侮远夷,匈奴大怨,东连乌桓、鲜卑,西诱西域诸国,频犯北塞,光武既定天下,厌干戈,不之讨也。匈奴益骄,往往侵山陕边鄙,为士民患苦,未几其国内乱,分为南北,南匈奴通款内附,如元成间故事。乃居之于黄河南,而北匈奴方极盛,反覆无常,渐臣服西域诸国,胁以寇河西郡县,边警岁至,城门昼闭,于时汉与西域绝既六十五年矣。其形势恰如武帝时,汉廷亦知西域不定,则匈奴之患终不可得弭。于是乎,一世之人杰班定远,始得所借手,以辉祖国名誉于天壤。第八章班定远所定西域诸国

古今东西之豪杰,其勋名烜赫,骇耀于历史上者,不一其人,不一其途。若以冒险无畏之精神,百折不挠之魄力,孤身去祖国数万里外,撄四面之敌而指挥若定以建大功者,吾于英吉利灭印度之役,得两人焉,曰克雷飞,曰哈士丁斯。克雷飞初为东印度公司之书记,后被举为将,统英兵九百,土兵千五百,乘敌不意,攻孟加拉,走其王,据其地,英之有力于印,实自兹役始。克雷飞死,哈士丁斯袭其任,专以机谋捭阖定大业,善抚纳印人,善摧离印人,嗾其相斗,因蹑其后以收其利。今英之有印度,皆此二杰之力为之也。吾读其传记,愕焉,眙焉,崇拜焉,歌舞焉,窃叹吾祖国安得有若而人者以为国史光也!吾读《后汉书》,吾乃知我二千年前之先民,有以一身而兼克、哈二杰之所长,且其地位更危,其凭藉更薄,而所成就竟与彼等相埒者。于戏,斯真千古之快男儿,斯真世界之大英雄,斯何人斯?则班侯是已。今请案侯一生所经历,以地为经,以年为纬,而略叙之。(一)鄯善 超之立功,始于鄯善。时所部仅三十六人耳,初超既从窦固击匈奴有功,遂命以假司马使西域,至鄯善,王广礼敬甚备,后忽更疏懈,超谓其官属曰:宁觉广礼意薄乎,此必有北虏使来,狐疑未知所从也。明者睹未萌,况已著耶!乃召侍胡诈之曰,匈奴使来数日,今安在?侍胡惶恐,具服其状,超乃闭侍胡,悉会其所谓三十六人者,与共酣饮,因激怒之曰:卿曹与我,俱在绝域。欲立大功以报国家,今虏使到裁数日,而王广礼敬即废,如令鄯善收吾属送匈奴,骸骨长为豺狼食矣,为之奈何?官属皆曰:死生从司马。超曰:不入虎穴,不得虎子。于是乃约以初夜,将吏士往袭虏营,顺风纵火,前后鼓噪,虏众惊乱,超手格杀三人,吏兵斩其使及从士三十余级,余众百许人悉烧死。翌晨,召王广,以虏使首示之,一国震怖,超晓告抚慰,遂纳子为质,鄯善定。(二)于阗 鄯善者,汉通西域第一孔道也。既定,则可以深入无狼顾忧。超报捷至京师,朝廷嘉其功,遂以为军司马,欲益其兵,超辞焉。独与本所从三十六人俱,时于阗王广德新攻破莎车,雄霸南道,而匈奴遣使监护其国,超既西,先至于阗,广德礼意甚疏,且其俗信巫,使巫请超所乘马以祠神,超佯许之,巫至,斩其首,以送广德。因辞让之,广德素闻超在鄯善诛灭虏使,大惶恐,即攻杀匈奴使者而降,超重赐其王以下,因镇抚焉。(三)疏勒 班定远之人格,可以为国民模范者,不徒在其活泼进取也,而尤在其坚忍沉毅,于疏勒一役见之矣。时疏勒王兜题,本龟兹人。龟兹倚匈奴威以凌疏勒,逐故王而王其地。超深察夫民族主义之关系,知疏勒人不甘为龟兹役也,十七年(永平)春,从间道至疏勒,遣吏往降兜题,敕之曰:兜题本非疏勒种,国人必不用命。若不即降,便可执之,吏如命行事。超乃悉召疏勒将吏,说以龟兹无道之状,因立其故王兄子忠为王,国人大悦。皆请杀兜题,超不听。欲示以威信,释而遣之,疏勒由是与龟兹结怨。十八年,明帝崩,焉耆以中国大丧,攻没都护陈睦。超孤立无援,而龟兹姑墨数发兵攻疏勒,超婴守孤城,士吏单少,赌万死以争国威,卒不少挫。章帝即位,恐超单危,不能自立,下诏征还,超发疏勒,举国忧恐,其都尉黎弇至自刎以乞留。超至于阗,王侯以下,皆号泣抱马脚不使东,超亦欲遂本志,乃更还疏勒。疏勒两城,自超去后,复降龟兹。超至,捕斩反者,而疏勒始复安。至是而超以三十六人,用区区疏勒,当数国之冲以婴守者,既五年矣。呜呼!自非天人,安得有此。

超之用疏勒也,以其居西域之中,立于四面大敌之冲,不定之而不足以示威信也。然疏勒初非欲为汉用也,慑于超之威与谋耳。非能为汉用,而超必用之,则其眼光之锐远,魄力之伟大,非寻常人所能及也。自兹役以后,而疏勒之反叛尚三次。其一,则建初四年,其都尉番辰,结莎车以叛,超与徐干击破之,斩首千余级也。其二,则元和元年,疏勒王忠为莎车所诱反,超乃更立其府丞成大为疏勒王,攻忠,积半岁不能下,后定康居。而忠始降也。其三,则章和元年,忠复说康居王借兵谋复国,诈降于超,超伪许而密勒兵缚斩之也。盖自超始至疏勒以至大定,中间凡十四年,超经营西城,其势力之根据地。皆在于是,而心力抑已瘁矣。日人诗所谓“每经一难一倍来”,吾于定远之在疏勒见之矣。(四)尉头 超被征还时,尉头与疏勒连兵叛汉,超复至,击破之,杀六百余人,尉头定。(五)姑墨 姑墨亦龟兹属国也,屡从龟兹攻疏勒。建初三年,超发疏勒康居于阗拘弥兵一万余,攻姑墨石城,破之,斩首七百级,姑墨大衰。

自此役以前,班定远所从汉兵,仍仅前此之三十六人耳。而手定者已五国,詟从者已十国。益以拘弥莎车、月氏、乌孙康居也,见建初三年超所上请兵疏中。超因此遂欲平诸戎,为国名誉,乃上疏陈“以夷狄攻夷狄之法”,以为若平龟兹,则西域未服者仅百之一耳。则匈奴右臂可复断,而中国边患可永弭。书奏,帝知其功可成,五年(建初)以徐干为假司马,将义勇千人就超,超由是益有所借以行其志。(六)乌孙 超欲进攻龟兹,以乌孙兵强,宜因其力,乃上言,乌孙大国,控弦十万,故武帝妻以公主,至孝宣卒得其用。今可遣使招慰,与共合力,帝纳之。八年(建初)拜超为将兵长史,假鼓吹幢麾,遂定乌孙。(七)莎车 元和元年,超发疏勒、于阗兵击莎车,莎车阴嗾疏勒王忠叛,未克。章和元年,超斩王忠,疏勒大定。二年,乃益发于阗诸国兵二万五千人,复击莎车,而龟兹王遣左将军发温宿、姑墨、尉头兵合五万人救之,超以众寡不敌,乃与于阗王佯遁,龟兹王以万骑,温宿王以八千骑邀之,超知二虏已出,密召诸部勒兵,鸡鸣,驰赴莎车营,胡大惊乱,追斩五千余级,大获其马畜财物,莎车遂降。龟兹等因各退散,自是威震西域。(八)月氏 初月氏尝助汉击车师有功,是岁,贡奉珍宝符拔狮子,因求汉公主,超拒还其使,由是怨恨。永元二年,月氏遣其副王谢将兵七万攻超,超众少,皆大恐。超誓军士曰:月氏兵虽多,然数千里逾葱岭来,非有运输,何足忧耶?但当收谷坚守,彼饥穷自降,不过数十日决矣。谢遂前攻超,不下,抄掠无所得,超度其粮将尽,必从龟兹求救,乃遣兵数百于东界要之。谢果遣骑赍金银珠玉以赂龟兹,超伏兵遮击,尽杀之。持其使首以示谢,谢大惊,遣使请罪。顾得生归,超纵遣之,月氏由是大震。(九)龟兹 当时西域诸国,最倔强者为龟兹。龟兹所以敢与汉为难者,一由倚匈奴之声援,二由恃诸小国之从属也。超既定诸国,龟兹通匈奴之路已绝,复无爪牙以相营卫,永元三年,龟兹遂率姑墨、温宿以降,乃以超为都护,徐干为长史。超胁龟兹废其王尤利多,而立汉廷侍子白霸为龟兹王。超自驻节龟兹它乾城,而使徐干别屯疏勒,至是西域诸国,唯焉耆危须尉犁,以前曾攻没都尉陈睦,永元十八年事。怀二心,其余悉定。(十)焉耆及危须尉犁 六年秋,超遂发龟兹、鄯善等八国兵,合七万人,及吏士贾客千四百人。讨焉耆,兵到尉犁界,遣使晓譬之曰:都护来者,为镇抚三国耳。即欲改过向善,宜遣大人来迎,当赏赐王侯以下,焉耆王广遣其左将北鞬支奉牛酒迎超,赐而遣之。焉耆国有苇桥之险,广乃绝桥,不欲令汉军入国,超更从他道厉渡,七月晦,至焉耆,去城二十里,正营大泽中,广出不意,大恐,乃欲悉驱其人,共入山保。焉耆左侯元孟先尝质京师,密遣使以事告超,超即斩之。示不信用,乃期大会诸国王,因扬言当重加赏赐,于是焉耆王广、犁尉王汛及北鞬支等三十人,相率诣超,而其国相及危须王等不至。坐定,超怒诘广,数其罪,遂叱吏士收广,汛等于陈睦故城斩之。传首京师,所以雪国耻,伸士愤也。更立元孟为焉耆王,超留焉耆半岁慰抚之。于是西域五十余国,悉皆纳贡内属。第九章班定远功业之结果

汉之通西域,凡以弱匈奴也。匈奴与汉不两盛,而皆以西域为重。前汉有然,后汉亦有然。自超既定西域,北匈奴之势顿衰,诸国乘之。南匈奴伐其前,丁零寇其后,鲜卑击其左,西域犄其右,北虏惫困。故和帝永元元年,汉遂率大军北伐,降其二十余万人。至燕然山泐石而还。三年,遂复再举大破之,单于率其余众,远遁于今里海之北岸,北匈奴之地遂空,其众之留故土者,皆臣服鲜卑。自是以往,匈奴不复能为吾患矣。晋之刘渊、刘曜不过受汉人卵育,乘机窃发,与民间起乱者相类耳,非复能用其国以与吾抗也。故扫除周秦以来千余年之剧患,一洒祖国之国耻,论者或以归功于卫青、霍去病、窦宪诸人,而不知其皆赖张、班之谋勇,以坐收其成者也。故黄族之威,震于域外者,以汉为最,而博望始之,定远成之,二杰者实我民族帝国主义绝好模范之人格也。

定远功业之成,专在以夷狄攻夷狄,此实治野蛮国之不二法门也。英之灭印度也,政府未尝动一旅之兵,议会未尝筹一铢之饷,惟赋印度之财,以养印度之兵,用印度之兵,以墟印度之国。定远之定西域,其先例也,定远建初三年上疏云:“臣见莎车、疏勒,田地肥广,草牧饶衍,不比敦煌、鄯善间也,兵可不费中国,而粮食自足。”至永元七年,封超为定远侯,诏书亦曰:“超安集于阗以西,逾葱岭、迄县度,出入二十二年,莫不宾从,改立其王而绥其人,不动中国,不烦戎士,得远夷之和,同异俗之心,而致天诛,蠲宿耻,以报将士之仇。”信哉!定远之能践其言,而汉廷亦能审其功矣。今日西国之东方政策,即以班定远前此之所以待西域者待我,而惜乎我国中若定远其人者,竟旷千载而不复一遇也。

是时罗马方强,用兵于西亚细亚,屡破安息,中国日扩而西,罗马日扩而东,上古世界两大文明,几相接触。《后汉书·西域传》所谓大秦,即罗马也,超既定西域,迨永元九年,西域全定后四年。又使部将甘英使大秦,抵条支,临大海,欲度,而安息西界船人谓英曰,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逢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人皆赍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英闻之乃止。按:泰西文明传播广速者,皆由海岸线多使然,此地理学者之公言也。古代希腊、罗马人,惯于航海冒险活泼,中国人则深险于陆地之豪杰,虽屡有其人而海上不少概见焉,此次甘英之不能通罗马,实由不习海性使然耳。惜哉!是时超年且七十矣,其妹曹大家上书,谓其“衰老被病,头发无黑,两手不仁,耳目不聪明,扶杖乃能行”,语见《本传》。盖去卒前仅五年耳,超以永元十四年八月迁洛阳,九月卒,年七十一,凡在西域者三十一年。使假以岁年,予以精力,吾恐超之所成就,当不止此,或竟能躬赴大秦之役,布我黄帝子孙之声明文物于欧土,为全世界留一更大之纪念,未可知也。呜呼!人杰矣哉。第十章结论

新史氏曰:今日阿利安民族所以殖民遍于大地,赫然为全世界之主人翁者。遵何道乎?亦曰其人有冒险进取之精神而已,若哥仑布,若麦哲伦,若伋顿廓,若立温斯敦,皆以匹夫而辟一洲之基,开千古之利,彼中人道其往事,馨香之、尸祝之,千数百岁不哀,一若今日之乐利,半出于彼诸贤之赐者。吁!诚哉其然矣。然吾窃尝求此等人物于我祖国,则如张博望、班定远者,亦何多让焉,何多让焉!而后世崇拜之、步趋之之人,何其稀也。抑吾焉张、班传,而忽有一最大之问题,横涌于吾脑,夫博望、定远诸先辈,其远识其毅力,不让于泰西诸贤,彰彰明甚也。即秦汉唐清诸君主,好边功,辟疆土,其兵力所及,威稜所播,亦不让于近世所谓帝国主义诸大邦,又彰彰明甚也。然而“全世界主人翁”之名誉,顾在彼而不在我。不宁惟是,彼得一地,而一地即永为其所有,我得一地,曾不足以保持之至于再世。不宁惟是,彼多得一地,而母国日以繁荣,我多得一地,而宗邦反日加骚累。若是者何也?彼之主动力在国民,我之主动力自君主,辟地同,而所以辟地之目的不同,夫是以毫厘差而千里谬也。吾闻地学家言拉丁、条顿两族性质之相异也曰:“拉丁民族之殖民地好装饰,条顿民族之殖民地贵营业;拉丁民族之殖民地,由政府派军队以开之,条顿民族之殖民地,由人民集公司以拓之;拉丁民族因得殖民地,而劳费以为国病;条顿民族因得殖民地,而丰富以为国荣。以故拉丁民族或放弃其殖民地而无所惜,条顿民族常保持其殖民地而不惮劳。”夫彼两族者,同为阿利安族,同事殖民之业,而因其所向之鹄所用之方略互异,其结果乃至大异若此。虽然,拉丁人之所以弱于条顿人者,彼则民之自殖,而此则政府之殖其民耳。而反诸为民辟地之本意,尚非有所大谬。若中国前事,则正与彼等所执之主义,成反比例者也。中国数千年来袭用之名词,只有所谓“属国”者,更无所谓“殖民地”者,夫辟地而以殖民,则虽劳费矣,而后此有倍蓰什伯之利益以为之偿。故国不病而事可以久,而不然者,民未有不劳,国未有不瘁者也。尔来欧美民族之各竞于帝国主义也,彼其内力充实,而膨胀于外,为生存竞争之公例所迫,有不得已者存也。中国不然,人主好大喜功,快一时之意气,以为名高耳,故往往不顾其民力之如何,动罄之以从事于外,即如汉武者,岂非不世之雄主哉,彼其愤于匈奴之嫚辱侵暴,赌全力以雪之。此民族排外之思想,固亦尝有不得已者存。及其末流,乃不啻绞内地居庶之脂膏,以奉事小夷,利害之颠倒甚矣。《汉书·张骞传》云:“骞之使乌孙也,天子使赍牛羊万数,金币直数千巨万,而后此求宛马者,相望于道,一辈大者数百人,小者百余人,所赍操大仿博望侯时。”云云。故汉武以开边之故,举文景数十年来官民之蓄积而尽空之,益以桑、孔心计,犹且不足,卒至元元愁叹,海内骚然。嘻!何其悖乎?吾闻群学家言曰:“凡两群之相交通相阋夺也,未有不起于争自存,盖我胜彼而可以吸彼之利为我有,故不惜一时之苦痛以易之。”云尔,未闻有自损而陷彼以利以为快者也。战败固损,而战胜亦损,是以自损为相争之究竟目的,如之何其可也,又汉武之通西域,其亦有类于是焉矣。然此犹可曰,以匈奴巨患之故,今欲制彼,不可不以小损易大害也。而后此匈奴既衰之后,边费且复不戢,则又何也?甘露以后,单于入朝,赏赐累巨万,发车骑万六千以送之,转仓储数万斛以给之。每单于朝一次,则北方之民,失业失食,转于沟壑者,不可胜数。永元间,司徒袁安上疏云:“汉故事,供给南单于费岁直一亿九十余万,西域岁七千四百八十余万。”时北匈奴请款,论者或谓宜以待南单于之礼待之,故袁安引此统计。呜呼!几何其不胥中国而空之也。不宁惟是,东汉之初,南单于内附,乃居之于河南,空吾民钓游耕凿之地,揖外族以使入,其后部族数十万,孳乳寖多,布满畿辅,桓帝时,又从迁许,及魏武始忧之,以其既在内地,人众猥多,惧必为寇,乃分其众为五部,居太原祁县太陵诸地,晋武时,塞外匈奴归化者踵至,悉授土居之,与吾民杂居,于是平阳、西河、太原、新兴、上党、乐平诸郡,悉杂腥羶矣。后此江统虽为《徙戎论》,终不见纳,卒至刘渊、石勒,起于肘腋,戎狄迭有中夏者数百年,尔后霸者,始终蹈其覆辙而不悟。虽以唐太宗之贤明,犹划神州以宅索虏,宠异胡将,卒召河朔之变,盖数千年来帝者对外之政略,莫不皆然。此诚古今万国之所未闻,千种万种不可思议之现象也。夫以古代亚历山大、该撤等之力征天下,虽非能如今日之民族帝国主义者专拓之以为民薮也,然要未尝有疲国力以供奉外酋,虚国土以容纳异族者矣。而中国胡乃若此,无他,霸者快一己自大之私意,骛一时皮相之虚荣耳,以彼一念故,而此最壮快、最名誉之美举,反被误用之以毒天下。不见夫乾隆间故事乎,数次大举攻缅甸,不下,乃不惜重赂其酋,使贡象数匹,以博“十全老人”之一头衔。要而论之,皆不惟其实惟其名耳。惟然,则虽属国遍天下,而于我国民曾无丝毫之益,而反蒙莫大之累,故历朝好勤远略之主,所以得地而不能守,开边而辄致乱者,皆此之由。夫拉丁民族所辟之地,固犹有殖民也,徒以重虚荣轻实益之故,其新地犹且为母国累,而况乎不殖一民于境外,而反自空其地徕敌国之民而殖之者耶?然则迂儒鄙生之龂龂焉以远征外竞为大戒者,盖亦有词矣。而此等议论,既习于人心,则如张博望、班定远其人者,遂益不为世所重,而国民进取冒险之精神,且日摧灭以至于尽。吾甚惜以博望、定远之人格之事业,可以为我黄族男儿之好模范者,乃竟为一二霸者倒行逆施之政略所玷污也。

虽然,我国民亦有罪焉矣,夫谁使汝不择地以自殖,而惟俯首帖耳,一任霸者之振箠以驱絷之也。吾闻数百年前,英人之不堪虐政者,相率渡航新世界,遂开今日之美国。夫彼岂必视其政府之方针而始进行也,论者谓今日五大洲,无复可以容我民族膨胀之余地,其然耶?岂其然耶?勿征诸远,即张、班二杰所留纪念之一大地,犹足以当欧洲一强国而有余也。抑吾又闻南洋新加坡、槟榔屿诸地,其刈蓬蒿战土蛮而奠定之者,实惟我黄帝子孙,然则张、班之芳躅,固未必遽绝于今日。而无自治之力以承其后,虽自得之,而终不免以饵条顿民族,而自为其奴隶,若是乎则虽有一二博望、定远其人者,又安足贵耶,又安足贵耶?王 安 石 传清光绪三十四年自序

自余初知学,即服膺王荆公,欲为作传也有年,牵于他业,未克。就顷修国史至宋代,欲考熙丰新法之真相,穷极其原因结果,鉴其利害得失,以为知来视往之资,而诇诸先史,则漏略芜杂,莫知其纪。重以入主出奴,谩辞溢恶,虚构事实,所在矛盾。于是发愤取《临川全集》再四究索,佐以宋人文集笔记数十种,以与《宋史》诸志诸传相参证;其数百年来哲人硕学之言论足资征信者,籀而读之,亦得十数家。钩稽甲乙,衡量是非,然后叹吾畴昔自谓能知荆公、能尊荆公者,无以异于酌潢潦之水而以为知海,睹瓮牖之明而以为知天也。而流俗之诋諆荆公、污蔑荆公者,益无以异于斥 之笑鹏、蚍蜉之撼树也。不揣寡陋,奋笔以成此编,非欲为过去历史翻一场公案。凡以示伟人之模范,庶几百世之下有闻而兴起者乎,则区区搜讨之勤为不虚也。新会梁启超。例言

一 本书以发挥荆公政术为第一义,故于其所创诸新法之内容及其得失,言之特详。而往往以今世欧美政治比较之,使读者于新旧知识咸得融会。

一 《宋史》记熙丰事实者,成于南渡以后史官之手,而元人因而袭之,皆反对党之言,不可征信。今于其污蔑荆公处皆一一详辩之,别为考异若干条。

一 荆公不仅为中国大政治家,亦为中国大文学家。故于其诗文采录颇多,其散见于前各章者,皆与政治有关系者也,其仅足为文章模范者亦撷十数首录入末二章,使读者得缘此以窥全豹。

一 属稿时所资之参考书不下百种,其取材最富者为金溪蔡元凤先生之《王荆公年谱》。先生名上翔,乾嘉间人,学问之博赡、文章之渊懿,皆为近世所罕见。所著《年谱》凡二十五卷,《杂录》二卷,成书时年已八十有八,盖毕生精力瘁于是矣。其书流传极少,而其人亦不见称于并世士大夫,殆不求闻达之君子耶?爰志数语,以念史官。

一 本书行文信笔而成,不复覆视,芜衍疏略,自知不免。尚希海内方闻之士有以教之。著者识第一章叙论

国史氏曰:甚矣,知人论世之不易易也。以余所见,宋太傅荆国王文公安石,其德量汪然若千顷之陂,其气节岳然若万仞之壁,其学术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八代之衰,其所设施之事功,适应于时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传诸今日莫之能废;其见废者,又大率皆有合于政治之原理。至今东西诸国行之而有效者也。呜呼!皋夔伊周,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悠悠千祀,间生伟人,此国史之光,而国民所当买丝以绣铸金以祀也。距公之后,垂千年矣。此千年中,国民之视公何如?吾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恸也。

以不世出之杰,而蒙天下之诟,易世而未之湔者,在泰西则有克林威尔,而在吾国则荆公。泰西乡原之史家,其论克林威尔也,曰乱臣、曰贼子、曰奸险、曰凶残、曰迷信、曰发狂、曰专制者、曰伪善者,万喙同声,牢不可破者殆百年,顾及今而是非大白矣。英国国会先哲画像数百通,其裒然首座者,则克林威尔也。而我国民之于荆公则何如?吠影吠声以丑诋之,举无以异于元祐、绍兴之时。其有誉之者,不过赏其文辞;稍进者,亦不过嘉其勇于任事。而于其事业之宏远而伟大,莫或见及;而其高尚之人格,则益如良璞之霾于深矿,永劫莫发其光晶也。呜呼!吾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恸也。

曾文正谓宋儒宽于责小人而严于责君子。呜呼!岂惟宋儒,盖此毒深中于社会,迄今而日加甚焉。孟子恶求全之毁,求全云者,于善之中必求其不善者云尔,然且恶之。从未有尽没其善,而虚构无何有之恶以相诬蔑者,其有之,则自宋儒之诋荆公始也。夫中国人民,以保守为天性,遵无动为大之教,其于荆公之赫然设施,相率惊骇而沮之,良不足为怪。顾政见自政见,而人格自人格也。独奈何以政见之不合,党同伐异,莫能相胜,乃架虚辞以蔑人私德,此村妪相谇之穷技,而不意其出于贤士大夫也!遂养成千年来不黑不白、不痛不痒之世界,使光明俊伟之人,无以自存于社会,而举世以学乡原相劝勉。呜呼!吾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长恸也。

吾今欲为荆公作传,而有最窘余者一事焉,曰:《宋史》之不足信是也。《宋史》之不足信,非吾一人私言,有先我言之者数君子焉。数君子者,其于荆公可谓空谷之足音,而其言宜若可以取信于天下,又孟子所谓污不至阿其所好者也,今首录之以志窃比之诚。

陆象山先生(九渊)《荆国王文公祠堂记》曰:(前略)昭陵之日,使还献书,指陈时事,剖悉弊端,枝叶扶疏,往往切当。公畴昔之学问,熙宁之事业,举不遁乎使还之书。而排公者或谓容悦,或谓迎合,或谓变其所守,或谓乖其所学,是尚得为知公者乎?英迈特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无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质也。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公之志也。不期人之知,而声光烨奕,一时钜公名贤,为之左次。公之得此,岂偶然哉?用逢其时,君不世出,学焉而后臣之,无愧成汤高宗,公之得君可谓专矣。新法之议,举朝 哗,行之未几,天下恟恟。公方秉执周礼,精白言之,自信所学确乎不疑。君子力争,继之以去;小人投机,密賛其决。忠朴屏伏,佥狡得志,曾不为悟,公之蔽也。熙宁排公者,大抵极诋訾之言,而不折之以至理,平者未一二,而激者居八九。上不足以取信于裕陵,下不足以解公之蔽,反以固其意成其事。新法之罪,诸君子固分之矣;元祐大臣,一切更张,岂所谓无偏无党者哉?所贵乎玉者,瑕瑜不相掩也。古之信史,直书其事,是非善恶,靡不毕见。劝惩鉴戒,后世所赖。抑扬损益,以附己好恶,用失情实,小人得以藉口而激怒,岂所望于君子哉?(中略)近世学者雷同一律,发言盈廷,又岂善学前辈者哉?公世居临川,罢政徙于金陵。宣和间故庐邱墟,乡人属县,立祠其上,绍兴初常加葺焉。逮今余四十年,隳圮已甚,过者咨叹。今怪力之祠绵绵不绝,而公以盖世之英,绝俗之操,山川炳灵,殆不世有,其庙貌不严,邦人无所致敬,无乃议论之不公,人心之畏疑,使至是耶!?(后略)

颜习斋先生(元)《宋史》评曰:

荆公廉洁高尚,浩然有古人正己以正天下之意。及既出也,慨然欲尧舜三代其君。所行法如农田、保甲、保马、雇役、方田、水利,更戌置弓箭手于两河,皆属良法,后多踵行。即当时至元祐间,范纯仁、李清臣、彭汝砺等,亦讼其法以为不可尽变,惟青苗、均输、市易,行之不善易滋弊窦。然人亦曾考当日之时势乎?太宗北征中流矢,二岁创发而卒,神宗言之,惓焉流涕。夏本宋叛臣而称帝,此皆臣子所不可与共戴天者也。宋岁输辽、夏金一百二十五万五千两,其他庆吊、聘问、赂遗、近幸又倍,宋何以为国?求其容我为君,宋何以为名?又臣子所不可一日安者也。而宋欲举兵则兵不足,欲足兵饷又不足,荆公为此岂得已哉?譬之仇雠,戕吾父兄,吾急与之讼,遂至数责家赀,而岂得已哉?宋人苟安已久,闻北风而战栗,于是墙堵而进与荆公为难,极诟之曰奸曰邪,并不与之商榷可否。或更有大计焉,惟务使其一事不行立见驱除而后已,而乃独责公以执拗可乎?且公之施为,亦彰彰有效矣:用薛向、张商英等治国用,用王韶、熊本等治兵,西灭吐蕃,南平洞蛮,夺夏人五十二寨,高丽来朝,宋几振矣。而韩琦、富弼等必欲沮坏之,毋乃荆公当念君父之仇,而韩、富、司马等皆当恝置也乎?矧琦之劾荆公也,其言更可怪笑,曰致敌疑者有七:一抬高丽朝贡,一取吐蕃之地建熙河,一植榆柳于西山以制蕃骑,一创团保甲,一筑河北城池,一置都作院颁弓矢新式大作战车,一置河北三十七将,皆宜罢之以释其疑。嗟乎!敌恶吾备则去备,若敌恶吾有首将去首乎?此韩节夫所以不保其元也。且此七事皆荆公大计,而史半削之,幸琦误以为罪状遂传耳,则其他削者何限?范祖禹、黄庭坚修《神宗实录》,务诋荆公,陆佃曰:此谤书矣。既而蔡卞重行刊定,元祐党起又行尽改,然则《宋史》尚可信邪?其指斥荆公者是邪非邪?虽然,一人是非何足辨,所恨诬此一人而遂君父之仇也。而天下后世,遂群以苟安颓靡为君子,而建功立业欲搘柱乾坤者为小人也。岂独荆公之不幸,宋之不幸也哉!?

至近世则有金溪蔡元凤先生(上翔)殚毕生之力,为《王荆公年谱考略》,其《自序》曰:(前略)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则凡善有可纪,恶有当褫,不出于生平事实;而后之论者,虽或意见各殊,褒贬互异,然事实固不可得而易也。惟世之论公者则不然,公之没去今七百余年,其始肆为诋毁者多出于私书,既而采私书为正史,此外事实愈增,欲辨尤难。(中略)忆公有《上韶州张殿丞书》,其言曰:“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德流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其然否,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慄,讪在后而不羞,苟以餍其忿好之心而止耳。况阴挟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昧之间耶?”呜呼!尽之矣。此书作于庆历、皇祐间,当是时公已见称于名贤巨公,而未尝有非毁及之者也。然每读是书,而不禁歔欷累叹,何其有似后世诋公者,而公已先言之也。自古前代有史,必由继世者修之,而其所考据则必有所自来。若为《宋史》者元人也,而元人尽采私书为正史。当熙宁新法初行,在朝议论蜂起,其事实在新法,犹为有可指数者。及夫元祐诸臣秉政,不惟新法尽变,而党祸蔓延,尤在范、吕诸人初修《神宗实录》。其时邵氏《闻见录》、司马温公《琐语涑水纪闻》、魏道辅《东轩笔录》,已纷纷尽出,则皆阴挟翰墨以餍其忿好之私者为之也。又继以范冲《朱墨史》,李仁甫《长编》,凡公所致慨于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若重为天下后世惜者,而不料公以一身当之,必使天下之恶皆归。至谓宋之亡由安石,岂不过甚哉!宋自南渡至元,中间二百余年,肆为诋毁者已不胜其繁矣。由元至明中叶,则有若周德恭,谓神宗合赧、亥、桓、灵为一人;有若杨用修,斥安石合伯鲧、商鞅、莽、操、懿、温为一人,抑又甚焉。又其前若苏子瞻作《温国行状》,至九千四百余言,而诋安石者居其半。无论古无此体,即子瞻安得有如是之文?后则明有唐应德者,著史纂左编,传安石至二万六千五百余言,而亦无一美言一善行,是尚可与言史事乎哉?(后略)

陆、颜两先生皆一代大儒,其言宜若可信。而蔡氏者又博极群书,积数十寒暑之日力网罗数千卷之资料以成年谱,而其持论若此。然则居今日以传荆公,欲求如克林威尔所谓“画我当画似我者”,不亦戛戛乎至难之业哉?虽然,以历史上不一二见之哲人,匪直盛德大业,黯没不章,抑且千夫所指,与禹鼎之不若同视,天下不复有真是非,则祸之申于世道人心者,将与洪水猛兽同烈。则夫辟邪说拒淫辞,扬潜德发幽光,上酬先民下奖来哲,为事虽难,乌可以已?是则兹编之所由作也。

附 《宋史》私评《宋史》在诸史中最称芜秽。《四库全书提要》云:“其大旨以表章道学为宗,余事不甚措意,故舛谬不能殚数。”檀氏(萃)曰:“《宋史》繁猥既甚,而是非亦未能尽出于大公。盖自洛蜀党分迄南渡而不息,其门户之见锢及人心者深,故比同者多为掩饰之言,而离异者未免指摘之过。”此可谓深中其病矣。其后柯维骐《宋史新编》,沈世泊著《宋史就正编》,皆纠正其谬。《四库提要》摘其《纪》《志》互异处、《传》前后互异处十余条。赵氏(翼)《陔余丛考》《廿二史札记》,摘其叙事错杂处、失检处、错谬处、遗漏处、牴牾处各十余条,其各《传》回护处、附会处、是非失当处、是非乖谬处共百余条,则是书之价值概可见矣。而其舛谬最甚,而数百年来未有人起而纠之者,莫如所记关于王荆公之事。《宋史》成于元人之手,元人非有所好恶于其间也,徒以无识不能别择史料之真伪耳。故欲辨《宋史》,当先辩其所据之资料。考宋时修《神宗实录》,聚讼最纷,几兴大狱。元祐初,范祖禹、黄庭坚、陆佃等同修之,佃数与祖禹、庭坚争辩。庭坚曰:“如公言,盖佞史也。”佃曰:“如君言,岂非谤书乎?”佃虽学于荆公,然不附和新法,今其言如此,则最初本之《神宗实录》,诬罔之辞已多可以见矣。是为第一次之《实录》。及绍圣改元,三省同进呈台谏前后章疏,言实录院前后所修先帝实录,类多附会奸言,诋熙丰以来政事。及国史院取范祖禹、赵彦若、黄庭坚所供文状,各称别无按据得之传闻事。上曰:“文字以尽见,史臣敢如此诞慢不恭!”章惇曰:“不惟多称得于传闻,虽有臣僚家取到文字,亦不可信。但其言以传闻修史,欺诞敢如此。”安焘曰:“自古史官未有如此者,亦朝廷不幸。”此虽出于反对元祐者之口,其言亦不无可信。前此蒋之奇劾欧阳修以帷薄事,修屡抗疏乞根究。及廷旨诘问之奇,亦仅以传闻了之,可知宋时台馆习气固如是也。于是有诏命蔡卞等重修《实录》。卞取荆公所著《熙宁日录》以进,将元祐本涂改甚多,以朱笔抹之,号“朱墨本”。是为第二次之《实录》。而元祐诸人又攻之不已。徽宗时有刘正夫者,言元祐、绍圣所修神宗史,互有得失,当折衷其说,传信万世。又有徐勋者,言神宗正史今更五闰,未能成书,盖由元祐、绍圣史臣好恶不同,范祖禹等专主司马光家藏记事,蔡京兄弟纯用王安石《日录》,各为之说,故论议纷然。当时辅相之家,家藏记录何得无之?臣谓宜尽取用参订是非,勒成大典。于是复有诏再修,未及成而靖康之难作。南渡后,绍圣四年,范冲再修成之以进,是为第三次之《实录》。《宋史》所据即此本也。自绍圣至绍兴、元祐党人,窜逐颠播者凡三十余年,深怨积愤,而范冲又为祖禹之子,继其父业,变本加厉以恣报复。而荆公自著之《日录》,与绍圣间朱墨本之《实录》,悉从毁灭,无可考见。《宋史》遂据一面之词以成信谳,而沉冤遂永世莫白矣。凡史中丑诋荆公之语,以他书证之,其诬蔑之迹确然可考见者十之六七。近儒李氏(绂)、蔡氏(上翔)辨证甚博,吾将摘其重要者,分载下方各章,兹不先赘。要之,欲考熙丰事实,则刘正夫、徐勋所谓元祐、绍圣好恶不同互有得失者,最为公平。吾非敢谓绍圣本之誉荆公者,遂为信史,然如元祐、绍兴本欲以一手掩尽天下目,则吾虽欲无言,又乌可得也?蔡氏所撰《荆公年谱》载靖康初杨时论蔡京疏,有南宋无名氏书其后云:

荆公之时国家全盛,熙河之捷扩地数千里,开国百年以来所未有者。南渡以后,元祐诸贤之子孙及苏、程之门人故吏,发愤于党禁之祸,以攻蔡京为未足,乃以败乱之由推原于荆公,皆妄说也。其实徽、钦之祸,由于蔡京;蔡京之用,由于温公;而龟山之进,又由于蔡京。波澜相推,全与荆公无涉。至于龟山在徽宗时不攻蔡京而攻荆公,则感京之恩,畏京之势,而欺荆公已死者为易与,故舍时政而追往事耳。(后略)

此其言最为洞中症结。荆公所以受诬千载而莫能白者,皆由元祐诸贤之子孙及苏程之门人故吏,造为已甚之词。及道学既为世所尊,而蜚语遂变铁案。《四库提要》推原《宋史》舛谬之故,由于专表章道学,而他事不措意,诚哉然矣。颜习斋又尝为韩侘胄辩怨,谓其能仗义复仇,为南宋第一名相。宋人诛之以谢金,实狗彘不如。而《宋史》以入之《奸臣传》,徒以其得罪于讲学诸君子之故耳云云。朱竹垞、王渔洋皆论张浚误国,其杀曲端与秦桧之杀岳飞无异,徒因浚有子讲学且为朱子所父事,遂崇之为名臣,而文致曲端有可杀之罪,实为曲笔云云。凡此皆足证《宋史》颠倒黑白变乱是非之处,不一而足,而其大原因则皆由学术门户主奴之见,有以蔽之。若荆公又不幸而受诬最烈者也。吾故先评之如此。吾言信否,以俟识者。第二章荆公之时代(上)

自有史以来,中国之不竞,未有甚于宋之时者也。宋之不竞其故安在?始焉起于太祖之猜忌,中焉成于真、仁之泄沓,终焉断送于朋党之挤排。而荆公则不幸而丁夫其间,致命遂志以与时势抗,而卒未能胜之者也。知此则可与语荆公矣。

宋艺祖之有天下,实创前史未有之局。何以言之?昔之有天下者,或起藩封,或起草泽,或以征诛,或以篡禅。周秦以前,其为天子者,大率与前代之主俱南面而治者数百年,不必论矣。乃若汉唐之兴,皆承大乱之余,百战以剪除群雄,其得之也甚艰,而用力也甚巨。次则曹操、刘裕之俦,先固尝有大功于天下,为民望所系;即等而下之,若萧道成、萧衍辈,亦久立乎人之本朝,处心积虑以谋此一席者有年,羽翼已就,始一举而获之。惟宋不然,以区区一殿前都检点,自始未尝有赫赫之功也,亦非敢蓄异志觊非常也。陈桥之变,醉卧未起,黄袍已加,夺国于孤儿寡妇手中,日未旰而事已毕。故其初誓诸将也,曰:“汝等贪富贵,立我为天子。我有号令,汝等能禀乎?”盖深惮之之词也。由此观之,前此之有天下者,其得之皆以自力,惟宋之得之以他力。夫能以他力取诸人以予我者,则亦将能以他力夺诸我以予人。艺祖终身所惴惴者惟此一事,而有宋积弱之大原,皆基于是矣。

以将士拥立天子,创于宋;以将士劫天子而拥立主帅,则不起于宋而起于唐。唐代诸藩镇之有留后也,皆陈桥之先声;而陈桥之役,不过因其所习行者加之厉而已。夫废置天子而出于将士之手,其可畏固莫甚焉。即不然,而将士常得有所拥以劫天子,则宋之为宋,固不能一日而以即安。宋祖有怵于此,故纂周以后他无所事,而惟以弱其兵、弱其将为事。夫藩镇之毒天下,垂二百年,摧陷而廓清之,孰云非当?然谊辟之所以处此,必将有道矣导之以节制,而使之为国家捍城。古今中外之有国者,未闻有以兵之强为患者也,宋则不然,汲汲焉务弱举国之民,以强君主之一身,曾不思举国皆弱而君主果何术以自强者。宋祖之言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不计寝门之外,大有人图侬焉!夫宋祖之所见,则限于“卧榻”而已。此宋之所以为宋也。

汉唐之创业也,其人主皆有统一宇内、澄清天下之远志,宋则何有焉?五季诸镇,其芟夷削平之功,强半在周世宗,宋祖乃晏坐而收其成。所余江南蜀粤,则其君臣弄文墨恣嬉游,甚者淫虐是逞,人心解体。兵之所至从风而靡,其亡也乃其自亡,而非宋能亡之也。而北有辽,西有夏,为宋室百年之患者,宋祖未尝一留意也。谓是其智不及欤?殆非然。彼方汲汲于弱中国,而安有余力以及此也?

自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以赂契丹,为国史前此未有之耻辱,及周世宗,几雪之矣。显德六年,三关之捷,契丹落胆。使天假世宗以期年之寿,则全燕之光复,意中事也。即陈桥之役,其发端固自北伐,其时将士相与谋者,固犹曰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出征也。使宋祖能乘契丹凋敝震恐之时,用周氏百战之兵以临之,刘裕、桓温之功不难就也。既不出此,厥后曹翰献取幽州之策,复以赵普一言而罢,夫岂谓幽州之不当取不可取,惧取之而唐代卢龙、魏博之故辙将复见也。王船山《宋论》之言如此,可谓知言。自是以后,辽遂得夜郎自大以奴畜宋人。太宗北伐,倾国大举而死伤过半,帝中流矢,二岁而创溃以崩。乃益务寝兵,惟戢首帖耳悉索敝赋以供岁币。真宗澶渊之役,王钦若请幸江南,陈尧叟请幸蜀,使非有寇莱公,则宋之南渡,岂俟绍兴哉!然虽有一莱公,而终不免于城下之盟。至仁宗时,而岁币增于前者又倍。辽之病宋也若此。

李氏自唐以来,世有银夏阻于一方,服食仰给中国,翘首而望内属之日久。及河东既下,李继捧遂来归,既受之使移镇彰德,苟乘此时易四州之帅,选虎臣以镇抚之,鼓厉其吏士而重用之,既可以断契丹之右臂,而久任之部曲,尚武之边民,各得效其材勇以图功名,宋自此无西顾忧矣。乃太宗、赵普袭艺祖之故智,誓不欲以马肥、士勇、盐池、沃壤付诸矫矫之臣,坐令继迁叛归,而复纵继捧以还故镇,徒长寇而示弱。故继捧北附于契丹,继迁且伪受降以缓敌。及元昊起,而帝制自雄,虔刘西土,不特掣中国而使之不得不屈于北狄,乃敢援例以索岁币。而宋莫之谁何,以大事小,为古今中外历史所未前闻。夏之病宋也若此。

夫当宋建国之始,辽已稍濒于弱,而夏尚未底于强,使宋之兵力稍足以自振,其于折箠以鞭笞之也,宜若非难。顾乃养痈数十年而卒以自敝者,则艺祖独有之心法。务弱其兵、弱其将以弱其民,传诸后昆,以为成法,士民习之,而巽懦无勇,遂为有宋一代之风气。迨真、仁以还,而含垢忍辱,视为固然者,盖已久矣。而神宗与荆公,即承此极敝之末流,荷无量之国仇、国耻于其仔肩,而蹶然以兴者也。

夫吾所谓宋祖之政策,在弱其兵、弱其将以弱其民者何也?募兵之恶法,虽滥觞于唐,而实确定于宋。宋制总天下之兵,集诸京师,而其籍兵也以募,盖收国中犷悍失职之民而畜之。每乘凶岁,则募饥民以增其额。史家颂之曰:此扰役强悍、销弭争乱之深意也。质而言之,实则欲使天子宿卫以外,举国中无一强有力之人,所谓弱其民者此也。其边防要郡,须兵防守,皆遣自京师。诸镇之兵,亦皆戍更;将帅之臣,入奉朝请;兵无常帅,帅无常师。史家美之曰:上下相维,内外相制,等级相轧,虽有暴戾恣睢,无所厝于其间。质而言之,则务使将与卒不相习,以防晚唐五代藩镇自有其兵之患,所谓弱其将者此也。夫弱其民、弱其将,宋祖之本意也;弱其兵,则非必宋祖之本意也。然以斯道行之,则其兵势固不得以不弱。夫聚数十万犷悍无赖之民,廪之于太官,终日佚游,而累岁不亲金革,则其必日即于偷惰而一无可用,事理之至易睹者也。况乎宋之为制,又沿朱梁盗贼之陋习,黔其兵使不得齿于齐民,致乡党自好有良,咸以执兵为耻。夫上既以不肖待之矣,而欲其致命遂志,以戮力于君国,庸可得邪?所谓弱其兵者此也。夫既尽举国之所谓强者而以萃诸兵矣,而兵之至弱而不足恃也固若是,其将之弱又加甚焉。以此而驱诸疆场,虽五尺之童犹知其无幸,而烽火一警,欲齐民之执干戈以卫社稷,更无望矣。积弱一至此极,而以摄乎二憾之间,其不能不.颜屈膝以求人之容我为君,亦固其所。而试问稍有血气之男子,其能坐视此而以一日安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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