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流云:乔伊斯短篇小说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3 13:3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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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乔伊斯,央金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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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流云:乔伊斯短篇小说集

一片流云:乔伊斯短篇小说集试读:

一片流云

:乔伊斯短篇小说集

作者:(爱尔兰)乔伊斯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出版时间:2015-01-01

ISBN:9787807698463

本书由北京新业文化艺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序

毛姆在《书与你》中曾提到:“养成阅读的习惯,使人受益无穷。很少有体育运动项目能适合盛年不再的你,让你不断从中获得满足,而游戏往往又需要我们找寻同伴共同完成,阅读则没有诸如此类的不便。书随时随地可以拿起来读,有要紧事必须立即处理时,又能随时放下,以后再接着读。如今的和乐时代,公共图书馆给予我们的娱乐就是阅读,何况普及本价钱又这么便宜,买一本来读没有什么难的。再者,养成阅读的习惯,就等于为自己筑起一个避难所,生命中任何灾难降临的时候,往书本里一钻,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古人也说:“开卷有益。”但面对浩如烟海的图书,如何选取有益的读本来启迪心智,这就需要有一定的鉴别能力。

对此,叔本华在《论读书》里说:“……对善于读书的人来说,决不滥读是很重要的。即使是时下享有盛名、大受欢迎的书,如一年内就数版的政治宗教小册子、小说、诗歌等,也切勿贸然拿来就读。要知道,为愚民而写作的人反而常会大受欢迎,不如把宝贵的时间用来专心阅读古今中外出类拔萃的名著,这些书才真正使人开卷有益。“坏书是灵魂的毒药,读得越少越好,而好书则是多多益善。因为一般人通常只读最新的出版物,而不读各个时代最杰出的作品,所以作家也就拘囿在流行思潮的小范围中,时代也就在自己的泥泞中越陷越深了。”

正如叔本华所言,“不读坏书”,因为人生短促,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

出版好书,让大家有好书读。基于这样一个目的和愿景,便有了这样一套“国内外大家经典作品丛书”,希望这些“古今中外出类拔萃的名著”,能令大家“开卷有益”。编者一片流云

几年前,在诺思华尔,他曾为朋友加拉赫送行,并祝他一路顺风。事实上,加拉赫也确实是一帆风顺。他脸上的那种走过许多地方、见过世面的神态,他穿着的那件剪裁得体的花呢西服,还有他那无所畏惧的口气,都充分说明他获得了成功。像他那样有才干的人实在太少了,像他那样在成功后仍能保持本色的人就更少了。心地淳朴的加拉赫获得成功,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确实应该成功。所以他觉得有加拉赫这样一个朋友,真值得庆幸。

吃过午饭后,小钱德勒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他将要与加拉赫见面的事情,加拉赫那么诚挚地邀请了他,当然,还有加拉赫居住的大城市伦敦。他之所以被人们称作“小钱德勒”,是因为他看起来很小巧,其实他的身材只比一般人稍微小一些,不过那种小巧并不过分。因此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精致的小人儿,他的骨架瘦小,他的手白皙小巧,说话轻声细语,举止也十分文雅。他对自己那漂亮的柔软光滑的头发和胡子十分在意,他还喜欢用洒过香水的手帕。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就像半月形那样完美;当他微笑的时候,还会露出他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它们细小整齐,就像幼儿的牙齿那样可爱。综上种种,他便得了“小钱德勒”的名字。

就职于王室法学会的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旁边,不禁心里感叹:这八年来发生的变化太大了。他认识的这位朋友当年穷得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如今却成了伦敦报界响当当的人物。想到这些,他就对手头那些文书工作感到厌烦,因此他不时地抬起头,注视着办公室窗外的情形。

时值晚秋,落日的余晖照耀着草坪和小路,在衣着随意的护士和长凳上昏昏欲睡的老人的身上,洒下了一层柔和的金粉。光影在所有移动的人们身上跳跃——在那些沿着石子路奔跑尖叫的孩子身上跳跃,在那些穿过花园的行人身上跳跃。他望着这景象,想到了人生(正如每当他想到人生时都会出现的那种模样),他情不自禁地感伤起来。一种淡淡的哀伤开始笼罩着他,他感到与命运抗争实在是毫无用处,这是岁月留给他的智慧的烦恼。

他想起家里书架上的那些诗集。那些诗集是他没结婚时买的。在许多夜晚,他坐在家里那小小的门厅里,都有一种想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为他的妻子念上几首诗的冲动。可最后,内心的羞怯还是阻止了他,因此那些书就只能一直待在书架上。有时候他会独自默默在心里念上几句诗,这样,可以给他带来一点安慰。

等到下班时间一到,他便站起身来,离开他的办公桌,和他的同事们打招呼告别。很快,在王室法学会那座带有封建色彩的拱门下,出现了他的身影。衣着整洁、态度谦和的他,正迈开步子,快速地沿着亨利埃塔大街走去。

落日渐渐淡去,天气也转凉了。一群脏兮兮的孩子霸占了街道,他们有的站在马路上,有的在马路上快速奔跑,有的在敞着门的门前台阶上爬来爬去,还有的像耗子似的蹲在门槛上。小钱德勒没有去注意这些孩子,他灵巧地找着路,穿过那群如虫蚁般聚集的生命,在荒凉诡异的大宅邸的阴影中前行,在这些大宅邸里,旧时的都柏林贵族们曾在里面寻欢作乐。这些过去的回忆并没有触动他,因为他的脑子被眼前的欢乐填得满满的。

他从来没去过考莱斯酒店,但他知道这家酒店有多高档。他知道人们在看完戏后,喜欢去那里品尝牡蛎,喝点儿烈性甜酒,他还听说那里的服务员都会讲法文和德文。在很多夜晚,他匆匆路过那里时,曾看见一些浓妆艳抹的女人从停在门口的出租车上下来,在男士的殷勤陪伴下走进酒店。她们穿着鲜艳闪亮的衣服,戴着各式各样的首饰。她们化着精致的妆容,脚刚一着地便提起曳地的长裙,那姿势就像受了惊吓的阿塔兰达公主。每次路过那里时,他经常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他总是急匆匆地走路,即便在白天也是如此;每当他发现自己深夜还在城里,更是又怕又兴奋,脚步也变得更加匆匆。不过,有时他的恐惧纯属自作自受。因为,他总是选那些最黑暗、最狭窄的街道,大着胆子往前走,脚步声衬托着周围的静寂,吓得他畏畏缩缩。游动的、不声不响的人影更是惹得他心惊肉跳,甚至一阵低沉远去的笑声都会吓得他浑身哆嗦,就像一片随风摇曳的树叶似的。

向右一转,他进入了凯普尔大街。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在伦敦报界引起了轰动!八年前谁能预料到会这样呢?不过,现在回想起以前的事来,小钱德勒仍能记起许多预示了他朋友未来的辉煌的迹象。人们总是说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是匹野马,确实,他那时喜欢和一群浪荡子鬼混,饮酒无度,还欠了一屁股债。最后,他卷入了一些不光彩的事件,好像是金钱上的什么交易——至少这是关于他逃跑的一种说法。但是,他的才干从来没有人否认过。在加拉赫身上,总是有一种……令你难以忘记的东西。即便在他穷困潦倒、一筹莫展之时,他也表现得无所畏惧。小钱德勒记得(这记忆使他脸上微微泛起一抹自豪的红晕)加拉赫身陷困境时常说的一句话:“还有一半时间呢,朋友们,”他总是一脸轻松地说道,“我总会想出办法来的!”

这就是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可说句混账的话你绝不能不佩服他。

这时,小钱德勒走得更快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比那些经过他身边的人优越。他也第一次觉得凯普尔大街沉闷庸俗得让人反感。他清楚地意识到:要想成功,你就得离开这儿,否则在都柏林你只能一事无成。

经过格兰顿桥时,他低下头,目光顺着河水流向低处的码头,满含怜悯地看着那些简陋矮小的棚屋。在他眼里,它们就像一群流浪汉,拥挤在河的两岸,破旧的外衣上沾满灰尘和煤屑,在落日的映照下显得死气沉沉。此时,那些小棚屋正等待着夜晚的第一股寒气叫它们站起来,迫使它们浑身颤抖地离去。他不知道他能否把这些想法写成一首诗,或许加拉赫还能帮他在伦敦的某家报纸上发表这首诗。他能写出新颖的东西吗?他说不清他心里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但诗兴一上来,写诗的念头就像初生的希望那样活跃起来。他感到自己浑身充满勇气,并大步大步地向前迈去。

每一步都让他更靠近伦敦,更远离他自己那毫无艺术情调的生活。在他心灵的地平线上,一缕跳跃着的光芒开始颤动。他还不算老——才三十二岁。他的性格可以说刚刚成熟起来。他的心中有那么多不同的情绪和感受,他希望在诗中表达它们。他感到它们就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他努力衡量着自己的灵魂,想看看它是不是一个诗人的灵魂。

他认为,他性格的主调是忧郁,但这是信念、屈从和单纯快乐的循环出现所形成的一种忧郁。如果他能出一部诗集来表达出这种忧郁,或许也会受到人们的喜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不了伟大的诗人,也不可能影响大批的人,但却可能引起一部分与他思想相近的人的共鸣。也许英国批评家会将他看作一个凯尔特派诗人,因为他的诗中满是忧郁的笔调,他还会运用不少的引喻。他甚至开始幻想他的诗集会得到什么样的评论:“钱德勒先生的诗总是轻快优雅。”“诗里总流露出一种幽思的哀伤。”“凯尔特派的情调。”……只可惜,他的名字不能更像爱尔兰人的名字。当然,也许可以在姓的前面加上他母亲的名字:托马斯·梅隆·钱德勒;或者写成T.梅隆·钱德勒。关于这一点,他觉得需要和加拉赫商量商量。

这种幻想让他陷入了沉迷,以致他走过了他要去的街道都不自知,等到发现时他不得不折回来。当他走近考莱斯酒店时,先前的那种不安又回来了,他停在酒店门前,犹豫不决。最终,他推开酒店的大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酒吧里的灯光和喧闹就刺激得他头晕目眩,因此他不得不在门厅里停了一会儿。他四处张望,可许多红红绿绿的酒杯闪来闪去,看得他眼花缭乱。他觉得酒吧里挤满了人,这些人都正在好奇地看着自己。他快速地往左看看,又往右看看(他的眉头略微皱起,脸上的表情很是庄重),当他稍微适应酒吧的环境,把里面的情况看得清楚一些时,却发现根本没人转过头来看他;而在吧台那边,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正背靠着吧台,叉开两条腿站着,不错,就是他。“嗨,汤米,我的老朋友,你可算是来了!你想来点什么?我在喝威士忌。这可比我们在国外喝的那些好多了。加不加苏打水?锂盐矿泉水?不要矿泉水?我也不喜欢掺东西,掺了味道就变得不纯正了……嗨,伙计,拿两份半杯的麦芽威士忌来,要纯的……哦,自从我们上次见过之后,你过得怎么样?天哪,我们都变老啦!你看我是不是也老了不少——你看我这脑袋上的头发越来越少了,白头发也越来越多了,是吧?”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着摘掉帽子,露出一个油光发亮的大脑袋,那上面真的快要光秃秃的了。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浮肿,面色也很苍白,脸上的胡须被刮得干干净净。在他那种苍白的脸色的映衬下,他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和脖子上那条鲜艳的橙色领带,就变得十分醒目了。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更加重了他五官上那种不协调的感觉。他低下头,用两根手指怜惜地摸着头顶上的那几根可怜兮兮的头发。小钱德勒摇摇头,表示不认同他的话。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便又把帽子扣回了他的大脑袋上。“办报这行真是会把人累垮的。”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每天都要东奔西跑地找新闻素材,而且新闻素材里还一定得有点儿新的东西,倒霉的时候连一点儿新闻素材也找不到。等到新闻找到了,该死的是我们还得干几天校对和印刷的活儿。告诉你吧,这次回老家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能给自己放几天假,真是大有益处,一回到这亲切而肮脏的都柏林,我的感觉就好多了。来,汤米,这杯是你的。要水吗?要什么你就说啊。”

小钱德勒让服务员给他的威士忌加了水,那样酒的味道会淡一些。“朋友,你真不懂喝酒。”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你应该像我一样喝纯酒,不掺一滴水才好呢。”“我很少喝酒,”小钱德勒一脸谦虚地说,“只有在遇到老朋友时我才喝一点儿,不过最多也就半杯。”“哦,是这样啊,”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高兴地说,“那好,为了我们,为了我们过去的时光,为了我们的友谊,干杯。”

两人碰了碰杯,举杯共饮。“今天我碰到了几个老伙计,”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奥哈拉好像过得不太顺心,他在做什么?”“什么也没做,”小钱德勒说,“他堕落了。”“霍根好像混得不错,是吗?”“嗯,他进了土地委员会。”“我在伦敦时,有一天晚上碰见他,他好像是发了一笔大财……可怜的奥哈拉!我想,他是喝酒太多了的缘故吧?”“不只是因为这个。”小钱德勒简短地说。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笑了笑。“汤米,”他说,“我发现你一点儿也没变,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严肃。还记得吗?以前每到星期六晚上我就会狂饮一番,搞得我星期天上午总是头痛得要命,舌头也腻乎乎的难受,那时,你就会板着脸,狠狠地训诫我一番。我记得那时你的梦想是漫游世界。可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可能连一次旅行也没有吧?”“我去过曼岛。”小钱德勒说。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又呵呵笑了起来。“曼岛!”他说,“要去就去伦敦或巴黎。最好能去一次巴黎,那会让你大大地长一番见识。”“你去过巴黎?”“可以这么说吧,我去过!我在那儿待过几天。”“巴黎真像人们说的那么漂亮吗?”小钱德勒问。

小钱德勒说完,抿了一口酒,而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却豪放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漂亮?”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他一边琢磨着这个词,一边回味着酒的醇香。“算不上特别漂亮,你懂的。当然,它还是很漂亮的……不过,最美妙的是巴黎的生活,那真是妙不可言。说到娱乐、运动和刺激,巴黎可以说是做得最出色的了。”

小钱德勒一点点抿完了他那杯威士忌,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叫过来服务员,让他照着之前的那样再给他来一杯加水的威士忌。“我去过红磨坊(巴黎的红灯区),”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在服务员拿开空酒杯时说,“我去过那里所有的波希米亚咖啡馆。说实在的,那里真是火辣极了!不过像汤米你这样的正人君子,可能不太适合去那儿。”

小钱德勒没有说话,直到服务员端来他们新点的两杯酒,他才举起杯子,轻轻碰了碰加拉赫的杯子,算是作为朋友回敬先前的祝酒。

此刻,他对这次会面的美好幻想已经开始破灭了,因为他发现加拉赫变得十分俗气了,他的声调和自我表现的方式也让他感到不快。不过他又想,或许加拉赫之所以变得俗气,是因为他生活在伦敦,是报界的繁忙和竞争迫使他变了。不过,在这种新的华而不实的风度之下,依稀还能看到他那种旧日的个人魅力。毕竟,加拉赫见过世面,有丰富的生活阅历了。想到这些,小钱德勒对他的朋友还是心存羡慕。“在巴黎做什么都让人愉快。”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继续说,“巴黎人喜欢享受生活——你能认为是他们错了吗?如果你要想真正享受人生,那么你最好的选择就是去巴黎。你记住,老伙计,他们对爱尔兰人非常热情。他们一听说我是从爱尔兰来的,热情得几乎要把我吞了。”

小钱德勒接连抿了四五口酒。“照你看,”小钱德勒说,“巴黎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放荡荒唐?”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用右臂做了个泛泛的表示。“每个地方都有放荡荒唐,”他说,“当然,在巴黎确实有一些特别刺激的东西。例如,你去参加一个学生舞会。当交际花们开始放荡时,那个模样可真够刺激的。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听说过一些。”小钱德勒说。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再次把他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摇了摇他的大脑袋。“啊,”他说,“不管怎么说。巴黎的女人都是最时髦最有风度的。”“看来它真是一个放荡荒唐的城市了?”小钱德勒说,他略显胆怯地坚持自己的看法,“我的意思是说,和伦敦或都柏林相比,它更放荡荒唐一些吗?”“伦敦!其实都一样,不信你问问霍根,”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他到伦敦时我曾带他逛过一些地方。我想他会让你开开眼的……我说,汤米,别再喝这种冲兑的甜酒了,来点地道的威士忌吧。”“不,真的不用……”“哦,来吧,再来一杯对你不会有什么伤害。要什么?我想还是刚才喝的那种吧?”“那……好吧。”“弗朗索瓦,同样的再来一杯……抽烟吗,汤米?”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了一盒雪茄,从中取了一支递给了他的朋友。两个人就默默地抽着雪茄,直到服务员端来他们的威士忌。“我可以同你说一下我的看法,”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着,喷出一大口烟雾,烟雾缭绕着散开,过了一会儿才显出他那张胖脸来,“这个世道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就说说道德败坏!我听到过一些真实的例子——我说什么来着?——我应该说知道一些,一些……道德败坏的真实事件……”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在短暂的沉思后,用一个平静的历史学家的语调,绘声绘色地描绘起国外流行的一些放荡荒唐的情形来。他讲述了许多首都的罪恶,听上去他似乎认为都柏林是最罪恶的城市。当然,有些事他是听朋友说的,所以不能保证它们完全属实,但其他许多事情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无论对方地位高,还是地位低,他都毫不留情地批判他们。他还揭露了欧洲大陆修道院里的许多秘密,描绘了上层社会流行的一些习惯,最后还详细讲述了一个英国女公爵的故事——一个他认为很真实的故事。这些消息让小钱德勒感到十分震惊。“啊,不过,”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都柏林一向因循守旧,那样的事压根不会发生。”“你去过很多地方,”小钱德勒说,“肯定会觉得都柏林太过沉闷乏味吧!”“不一定,”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这里是休息的好地方,你懂的。毕竟,就像人们常说的,这里是我们的根,对吧?你很自然地会对它有一种依恋。这是人之常情。……好了,还是谈谈你吧。我听霍根说,你已经……尝到幸福婚姻的滋味了。你是两年前结的婚吧?”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最后的提问,让小钱德勒白皙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他羞怯地笑了笑。“是的,”他说,“不过我是去年五月结的婚,还不到两年。”“那我可要恭喜你了,希望这恭喜还不算太晚。我的朋友,请你接受我晚到的祝福。”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我不知道你的地址,要不然我当时就会祝贺你的。”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完伸出手,小钱德勒一把握住。“好啦,汤米,”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老朋友,我祝福你和你的家人,生活愉快,祝你财源滚滚,只要我不杀你你永远都不会死。这是一个老朋友真诚的祝福。你知道吧?”“我知道。”小钱德勒说。“有孩子吗?”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问。

小钱德勒的脸再次泛起了红晕。“有一个孩子。”他说。“男孩还是女孩?”“小男孩。”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伸出手,使劲在他朋友的背上拍了一下。“你行啊,汤米。”他说,“我一点儿也不怀疑你的本事。”

小钱德勒笑笑,目光迷茫地望着酒杯,两颗雪白的孩子似的门牙咬住下唇。“在你回伦敦之前,”小钱德勒说,“我想请你在某个晚上去我家里聚一聚。我妻子会很高兴见到你的。我们可以听听音乐,并且——”“首先,我非常感谢你的邀请,老朋友,”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只可惜我们没有早一点儿见面,因为我明天晚上就得走了。”“也许今天晚上……”“真抱歉,老朋友。你看,我今天晚上约了另一个朋友,他是个年轻聪明的小伙子。我们要一起去参加一个牌局。只是为了……”“哦,如果是这样……”“可是,谁知道呢?”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无奈地说,“既然今年我回来了,明年说不定我还会回来。我们的聚会不过是推迟了一些时间而已。”“好吧,”小钱德勒说,“下次你回来,我们一定要找个晚上好好聚聚。现在就算说定了,怎么样?”“好,一言为定。”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如果我明年来,一定去你家里好好聚聚。”“为了这最后的决定,”小钱德勒说,“我们现在再来一杯。”

这时,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掏出一块挺大的金表,看了看时间。“老伙计,这可能是咱俩今晚的最后一杯了。”他说,“你知道,我待会儿还有个约会。”“那当然,肯定是最后一杯。”小钱德勒说。“很好,”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让我们再喝一杯,作为‘告别酒’——我记得有句本地话就是这么说的吧。”

小钱德勒叫来服务员点了酒。他的脸已经变得通红。他总是这样,只要喝一点儿酒脸就会发红。现在他开始觉得浑身发热,精神也极度兴奋。三小杯威士忌已经让他昏昏然了,加拉赫的烈性雪茄更加重了他的这个症状,因为他一向是个纤弱而不动烟酒的人。但八年后与加拉赫的这次会面,他在考莱斯酒店这个灯光耀眼和喧闹无比的酒吧里与加拉赫举杯对饮,听加拉赫讲那些放荡荒唐的故事,暂时分享加拉赫那些流浪而多彩的生活,这些大胆的举止无疑已经击碎了他敏感天性的平衡。他强烈感觉到了他和朋友生活间的巨大反差,心里开始愤愤不平。要知道,加拉赫的出身和教育都不如他,而他也确信只要有机会,他能比朋友做得更好,决不至于只是做一个俗气的记者。

是什么阻碍了他成功呢?是他不幸生来就有的怯懦啊!他渴望能用什么方式为自己辩白,证明自己也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他当然看出了加拉赫拒绝他邀请背后的含义。只是出于过去的老交情,加拉赫才和他一起喝酒,就像他是因为某些访问才来爱尔兰的一样。

等服务员端来他们的酒。小钱德勒把一杯推向他的朋友,然后豪爽地端起另一杯。“谁知道呢?”他端起酒杯大声地说,“也许明年你来的时候,我会有幸祝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先生和夫人健康幸福。”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正饮着酒,听了这话,意味深长地在酒杯上边闭起一只眼睛。喝完酒后,他咂了咂嘴,放下杯子,语气坚定地说道:“朋友,不必为这事担心。我要先尽情享受一番生活,游历游历世界,然后再套上婚姻的枷锁,当然,前提是如果我想套上那枷锁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套上的。”小钱德勒不动声色地说。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转转他那橙色的领带,睁大蓝灰色的眼睛,盯着他的朋友。“你真的这样认为吗?”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问道。“你会套上婚姻的枷锁的,”小钱德勒坚定地重复说,“和其他人一样,只要你找到那个合适的姑娘。”

小钱德勒稍微加强了一下语气,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显得过分激动;不过,尽管他的脸已经通红,他仍然没有在他朋友直视的目光中退避半分。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看了小钱德勒一会儿,然后说:“就算要结婚,你也应该了解,我绝对不会有什么花前月下的浪漫。我的意思是,我只会为了钱才结婚。她必须在银行有大笔的存款,否则我不会娶她。”

小钱德勒摇摇头。“怎么,你不相信?”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变得有些激动,“你压根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要我说句话,明天我就可以又有女人又有钱。你不相信?对于这个问题,我可是清楚得很。数百个——我说什么来着——应该说有数千个有钱的德国人和犹太人,钱多得数不清,她们巴不得……你等着瞧吧,我的朋友,看看我能不能玩赢我的牌。告诉你吧,我要是想干什么事,就一定能干成。你就瞧好吧!”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着,一下子把杯子举到嘴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前面,语气突然变得很平静,他说道:“可我一点儿也不着急。她们可以等着。我可不喜欢自己被一个女人拴住了,你懂的。”

之后,他咂巴了几下嘴,似乎在品尝什么味道,还做了个鬼脸。“真是那样,就太没意思了。”他说。

小钱德勒在大厅外的房间里坐着,怀里抱着孩子。为了省钱,他们没雇保姆,只是叫安妮的妹妹莫尼卡来帮忙,她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来帮一个小时左右的忙。现在差一刻就九点了,因此莫尼卡早就回家了。小钱德勒回家时已经很晚了,不只错过了喝茶的时间,还忘了给安妮从贝莱商店里带包咖啡回来。为此她很生气,都不怎么搭理他。她嘴里说着不喝茶也不会死,可当街角那家商店关门的时间快要到了时,她还是决定自己出门去买四分之一磅茶叶和两磅糖。她利索地把熟睡的孩子搁进小钱德勒的怀里,说:“抱好。别弄醒了。”

桌上摆放着一盏白瓷罩的小台灯,台灯下摆着一个牛角像框,灯光映照着镜框里的照片,照片中的人是安妮。小钱德勒望着照片,紧紧地盯着安妮那紧闭的薄嘴唇。照片中的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夏装上衣,那是他在一个星期六给她买的一件礼物。那件礼物花了他十镑十一个便士;但真正使他难受的还不是价钱,而是买衣服时那种紧张不安的情绪。

那天他真是吃尽了苦头,他先是在商店门口一直站着,等到商店里都没顾客了才敢进去,他竭尽所能地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站在柜台前看售货员给他一件件地介绍女式外衫,但在最后付款时还是出了点岔子——他忘了拿找回的零头,于是又被收款员叫了回去。最后他离开商店时,脸因为羞怯而变得通红,迫使他不得不低下头,紧紧地盯着手里包装好的衣物,装作是在看包装是否捆扎结实一般,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当他把外衣拿回家送给安妮时,安妮很高兴地亲吻了他,说那真是一件漂亮时髦的外衣,随后待她知道价钱后,就把外衣往桌子上一扔,说这么一件衣服居然要十个镑十一个便士,简直太坑人了。她本来想把衣服退掉,可她试穿后又很喜欢,尤其喜欢那做法别致的袖子,于是她又吻了他,说他这样想着她真是太好了。

哼!

他冷冷地盯着照片上的眼睛,那双眼睛也冷冷地盯着他。无疑,那双眼睛很漂亮,那张脸蛋也很漂亮。但他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一些让人不舒服的东西。为什么神情冷冰冰的就像个高傲的贵妇?眼睛的沉着冷静也让他恼火。它们好像在排斥他、蔑视他:那里面没有一丁点儿的激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欢愉。他想起加拉赫说起的那些富有的犹太女人。他想,那些东方面孔上的黑眼睛,应该是怎样地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性感迷人的渴望!……他怎么娶了照片上的这双眼睛呢?

这个不愉快的念头困扰着他,他心里一惊,不安地看了看房间四周。他发现那些漂亮的家具也变得不那么可爱了。这些家具是他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的,但这些都是安妮挑选的,因此这也被打上了她的印记。家具看起来也像安妮一样,庄严而漂亮。他突然对这一切感到厌恶。他难道不能从这里逃离吗?去像加拉赫那样豪放地生活,这样有点大胆地生活会不会太晚了?他可以去伦敦吗?家具的钱还没有还清。如果他能写一本书出版,或许生活就会打开新的局面。

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部拜伦的诗集。他小心地腾出左手,生怕把孩子吵醒,然后翻开它,开始读诗集的第一首诗:风声逝去,夜幕下一片静寂,树丛中也没有一丝微风穿过,我归来凭吊我的玛格丽特之墓,将鲜花撒向我所爱的泥土。

他停了下来。他感到诗的韵律围绕着他,在整个房间回荡。这诗多么哀伤啊!他是否也能写出这样哀伤的诗,来表达自己心灵的抑郁?他内心有好多东西想要表达,例如几个小时前,他站在格兰顿桥上的感受。如果他能重新回到那种情绪中……

这时孩子醒了,开始啼哭。他的眼睛离开书页,想要使他安静下来,但他还是哭个不停。于是他抱着孩子摇来摇去,可孩子却哭得越来越厉害。他不得不更快地摇晃,同时又读起第二个诗节:在这狭小的墓穴里躺着她的躯体,那躯体曾经……

一点用都没有。他读不下去了,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孩子的哭声刺疼了他的耳鼓。没办法,没办法!他已经被生活牢牢地禁锢住了。愤怒使得他双臂颤抖,他突然低下头,对着孩子大吼一声:“闭嘴!”

孩子被吓住了,停止了哭泣,随后却哭得更大声了。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抱着孩子在屋子里急匆匆地走来走去。孩子开始可怜地抽噎,四五秒钟才喘过气来,然后又哇哇大哭。房间的薄墙回响着哭声。他想尽办法安抚他,可孩子哭得一阵比一阵厉害,哭得全身不停地抽搐。他看着孩子抽紧颤动的小脸,内心被恐惧填满了。他数着孩子抽噎了七声都没有喘气,吓得他把孩子搂进怀里。要是他死了……

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怎么啦?这是怎么啦?”她嚷道。

听见妈妈的声音,孩子突然爆发出更大的哭声。“没什么,安妮……没什么……他刚才哭起来了……”

她丢下手里的东西扔到地上,一把从他怀里抢过孩子。“你这是对他做什么啦?”她喊道,怒气汹汹地瞪着他。小钱德勒任她瞪着,当他看到她眼中闪现出仇恨的光芒时,他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收紧了。

他开始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怎么他啊……他……他哭起来……我怎么哄都不管用……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怎么啦?”

她不再搭理他,紧紧把孩子搂在怀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喃喃地说:“我的乖宝贝!我的小宝贝儿!吓着你了吧,是不是?……好了好了,不哭了啊,宝贝儿!不哭了啊,不哭了……小羊儿咩咩!妈妈最乖的小羊儿!……不哭了啊!”

羞愧占据了小钱德勒的脑子,使得他满脸通红,他默默地站到灯光照不到的暗处,听着孩子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他流下了万分悔恨的泪水。

圣恩

当时在洗手间里,还有两个先生,他们试图扶起他来,可怎么也扶不起来。他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蜷伏在楼梯脚。他们费了很大一番力气把他翻过来。他的帽子滚到了几码远的地方,脸朝下伏在地上,衣服上沾满了地板上的脏东西,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大张着,喘着粗气。嘴角有一缕鲜血流下来。

这两位先生和一位服务员把他抬到楼上,把他安置在酒吧的地板上。不到两分钟,他身边就围了一圈人。酒吧的经理问有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是和谁一块儿来的。但没人知道他是谁,只有一个服务员说他记得这位先生,因为他为他上过一小杯朗姆酒。“他是一个人吗?”经理问。“不,经理。有两个先生和他一起。”“他们去哪儿了?”

人群中没人回答。

这时,有一个声音说道:“让他透透气吧,他晕过去了。”

于是那些看热闹的人向外散开,但片刻工夫马上又像有弹性似的围了起来。那人躺在镶嵌成棋盘似的地板上,脑袋附近有一滩已经凝固的黑血。他脸色白得吓人,酒店经理赶紧派人去叫警察。

这时有人解开了他的领扣,松开了他的领带。他睁开眼看了看,吐了一口气,又把眼睛闭上了。抬他上楼的一位先生手里拿着一顶弄脏了的旧丝帽。经理在酒店问了一圈,还是没人知道这个伤者是谁,也不知道他的朋友去哪儿了。没过多久,酒吧的门打开了,一个大个子警察走了进来。那些一路跟着他过来看热闹的人挤在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朝里面张望。

经理立刻把他知道的情况讲给那位警察听。警察是个年轻人,看起来敦厚稳重。这时,他站在一旁听着,一会儿向左看看,一会儿向右看看,从经理身上一直看到躺在地上的人,仿佛怕自己错过什么。然后他脱下手套,从腰上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和笔,他用舌尖舔了舔铅笔尖,准备记录。他开口了,带有很明显的乡下口音,充满怀疑地问道:“这个人是谁?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和住址吗?”

一个身穿骑车服的青年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进来。他立刻跪在伤者身边,叫人拿水来。警察也跪下身来帮忙。青年擦干净伤者嘴角上的血,然后又叫人拿点白兰地过来。警察口气严厉地重复了青年的这一要求,直到一个服务员端着一杯白兰地小跑过来。青年掰开伤者的嘴,把白兰地灌了进去。

不一会儿,伤者就睁开了眼睛,看上去似乎有些清醒了,他看了看四周。就在他看着四周的面孔时,好像明白了怎么回事,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你现在好点儿了没?”穿骑车服的青年问。“哈,没事儿。”伤者边说边试图站起身来。

有人扶起了他,那顶旧丝帽也回到了他的脑袋上。经理说他最好去医院看看,旁边的围观者也附和。

那警察问他:“你住哪儿?”

那伤者用手指捻着自己的胡子,没有答话。看上去,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伤。他含混不清地说道:“这不过是个小意外罢了。”“你住哪儿?”警察再次问道。

伤者还是没有回答,只说得找人给他叫辆出租马车。正当他们争论事情该怎么处理时,一位穿着黄色长大衣的先生从酒吧的另一头走来,他身材颀长,步伐稳健,气度不凡。他一看到伤者就喊道:“嗨,汤姆,老伙计!有什么麻烦啦?”“哈,没什么。”那人说。

新来的人看了看自己朋友那副惨兮兮的模样,然后转身对警察说:“没事了,警官。我来送他回家吧。”

警察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警帽,向对方行了个礼,答道:“好吧,鲍尔先生。”“来,汤姆,”鲍尔一边说,一边挽着他朋友的胳膊扶着他,“没伤着骨头吧?你现在能走吗?”

穿骑车服的青年则搀着他的另一条胳膊,两人一起扶着他穿过围观的人群,往门口走去。“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鲍尔先生问。“这位先生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青年说。“先生,非……非常……感谢……你。”被唤作汤姆的伤者口齿不清地对青年说。“不用客气。”“我们……要不要来一杯……”“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三个人离开了酒吧,围观的人也跟着走出门外,隐没在小巷之中。经理带领警察去到楼梯口,察看事故的现场。他们都认为,那位先生是自己没走稳才从楼梯上摔下来的。顾客们又回去喝自己的酒,一个服务员蹲在地上擦洗那些血迹。

三人走到克莱夫顿大街,鲍尔先生冲一个待在车外的人吹了声口哨。受伤的人努力想要口齿清楚地说道:“先生,非常……感激……你。我希望……我们……还会……再见面。我……叫……柯南。”受惊和逐渐明显的疼痛似乎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我说过了,不用客气。”青年礼貌地回答道。

他们握了握手,以示告别。然后鲍尔先生扶着柯南先生上了汽车,当鲍尔先生告诉司机开车路线时,柯南先生再次对青年人说出感谢的话,他对自己不能请这个青年喝一杯而深表遗憾。“下一次吧。”青年说。

汽车发动了,向威斯特摩兰大街驶去。路过鲍拉斯特办公大楼时,那里的大钟显示时间是九点半了。从河口吹来一阵寒冷的东风,扑打着他们。柯南先生冻得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他的朋友鲍尔先生询问他事故发生的原因。“我说……不……说了,”他回答说,“我……的……舌头……疼。”“我瞧瞧。”

鲍尔先生探过身来,朝柯南先生的嘴里张望,但什么也看不见。他划亮一根火柴,用手挡着风,柯南先生乖乖张大嘴,鲍尔先生再次朝他嘴里张望。车子颠簸着前行,火柴也跟着在张开的嘴上来回晃动。柯南先生的下牙和牙龈上都是凝固了的血块,舌头好像被咬掉了一小块。随后,一阵风吹来,火柴灭了。“真是糟糕。”鲍尔先生说。“哈,没什么。”柯南先生说着闭上了嘴,拉起脏兮兮外套的领子,围住脖子。

柯南先生是个老派的旅行推销员,对自己从事这个职业很是自豪。在这个城市里,他总是戴一顶相当体面的丝织礼帽,穿一双有绑腿的高统靴,出现在人们面前。他说,一个人要想体体面面的,就必须把这两样东西穿戴得体。他继承了伟大的布莱克怀特的传统——那可是他那一行的拿破仑——并时时通过传说和模仿唤起对他的回忆。但现代的商业方式使他的事业迅速没落,好在他还有一小间办公室,就在克柔街上,办公室的窗户上写着他的公司名称和地址——伦敦,中东区。在这间小办公室的壁炉上方,放着一排铅灰色的小茶叶罐,靠窗的桌子上放着四五个瓷碗,瓷碗里通常都盛着半碗黑色的液体。这些瓷碗是柯南先生品尝茶叶的工具。他总是喝一口茶水,含在嘴里,仔细感受一番,再吐进壁炉里。然后,他会对茶水的味道做出评价。

鲍尔先生比他年轻得多,在都柏林城堡中的皇家爱尔兰警察局工作。他的社会地位提高得很快,与此同时,他朋友的社会地位也衰落得很快。不过,一些在柯南先生的事业登峰造极时结识的朋友,仍然把他当作一个值得尊敬的人物,这多少减轻了他的衰落感。鲍尔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朋友。在他那个圈子里,他这些人情债都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因此同行们都笑话他:这个年轻人真是太殷勤了。

在格拉斯尼波路上的一座小房子前,汽车停了下来,鲍尔先生扶着柯南先生进了屋子。柯南先生的妻子接过他,扶着他上床休息去了,而鲍尔先生则坐在楼下的厨房里,询问孩子们上学和读书的情况。这些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知道父亲动弹不得,母亲又不在眼前,就开始跟鲍尔先生胡闹起来。看着孩子们的举止和口音,他有些吃惊,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柯南太太进来了,嘴里大声嚷道:“天啦,他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唉,总有一天他会因为这个送了命。自从星期五以来,他就一直喝个没完。”

鲍尔先生小心翼翼地给她讲明事件的经过,好让她明白此事与自己无关,他不过是碰巧遇到罢了。柯南太太想起每当她和丈夫吵得不可开交时,鲍尔先生都会好心地帮忙调解,并且好几次在他们需要钱时借给他们一点儿,所以她说:“哦,鲍尔先生,你不用向我解释。我知道你是他的朋友,和那些陪他鬼混的人不一样。只要他口袋里有钱,能撇下老婆孩子跟他们去鬼混,他们就跟他好。什么朋友啊!我倒想知道,今晚他是跟谁在一块儿?”

鲍尔先生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真是抱歉,”她继续说,“家里没什么招待你的东西。如果你不急着走,我马上让人到拐角的佛加第店里去买些回来。”

鲍尔先生站了起来。“我们在等他拿钱回来,可他好像忘了他还有个家。”“哦,听我说,柯南太太。”鲍尔先生说,“我们会帮助他改过自新的。我去跟马丁谈谈。他肯定能想点办法。这几天我们会找个晚上过来,好好谈谈这事。”

她把他送到门口。司机正在人行道上来回跺脚,挥舞着胳膊取暖。“你能送他回来,真是非常感谢。”她说。“不必客气。”鲍尔先生说。

他上了汽车。车子开动时,他举起帽子向她致意。“我们会塑造一个全新的他的。”他说,“再见,柯南太太。”

柯南太太盯着汽车渐渐远去,眼睛里充满疑惑。等汽车消失不见,她收回目光,走进屋里,掏空了她丈夫的口袋。

柯南太太是个精明务实的中年妇女。不久以前,在她的银婚纪念日,在鲍尔先生的伴奏下,她和丈夫还跳了一曲华尔兹,这让他俩的关系再次亲密起来。柯南先生当年追求她的时候,她认为他是个英俊潇洒的人:即便是在今天,只要听到有人举行婚礼的消息,她就会跑到教堂门口去,看着一对新人的俪影,脑海中浮现出她挽着一个阳光健康的男人从桑地蒙特的海星教堂走出来的情景。那男人真是潇洒漂亮,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礼服大衣,搭配着一条淡紫色的裤子,一只手拿着一顶丝质礼帽,优雅地端放在另一只胳膊上。三星期以后,她开始讨厌做妻子的生活,后来正当她觉得没法再忍受时,不想又做了母亲。做母亲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很难克服的困难,二十五年来,她一直为丈夫精打细算地操持着这个家。如今两个儿子已经独立了。他们一个在格拉斯哥的一家布店里工作,另一个在贝尔法斯特给一个茶商当秘书。他们都是孝顺的孩子,时不时给家里写信、寄钱。其他几个孩子仍在上学。

第二天,柯南先生仍然需要卧床休息,不过他给他的办公室发了封信,交代了一些工作事宜。柯南太太给他做了点儿牛肉茶,并狠狠地数落了他一番。对她来说,丈夫时不时发生的酗酒,就像这变化多端的天气一样,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当他醉了呕吐时,她还是会尽到一个妻子的职责,很好地照料他,尽量让他吃些早饭。她知道,比起一些丈夫更糟的人,她已经算好很多呢!自从孩子们长大以后,他从来没对她发过火;而且她知道,就算是为了一个很小的订单,他也会走遍整个托马斯大街。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柯南先生的朋友们来看他。柯南太太把他们带到楼上的卧室,那里弥散着一股病人的气味,她安排他们在炉子旁坐下。柯南先生舌头上的伤还没好,时不时地刺疼,因此他在白天总是很烦躁,不过到了晚上就平静多了。此时,他坐在床上,背后垫着个枕头,肥胖的双颊呈灰白色,看上去就像是尚有余温的灰烬。他向客人们道歉,说屋里太乱了;但同时又带着一点儿过来人的自豪感。

他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算计——他的朋友卡宁汉先生、麦考伊先生和鲍尔先生刚才在客厅时,已经告知了柯南太太他们的秘密计划。想出这个主意的是鲍尔先生,但具体实施人却是卡宁汉先生。柯南先生本来是一个新教徒,虽然结婚时改信了天主教,但二十年来从不恪守天主教的教条。而且,他还喜欢对天主教教义旁敲侧击地表示怀疑。

这件事由卡宁汉先生来做再合适不过了。他和鲍尔先生是同事,但他资格比他老。他自己的家庭生活也不太幸福。大家一向对他满怀同情,因为大家知道他娶的妻子很不像话,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醉鬼。因为她,他曾经重新布置过六次房间,可每次她都把家具用他的名义当个精光。

大家都尊敬可怜的马丁·卡宁汉。他人很聪明,又特别通情达理,因此在当地有着不小的影响力。因为工作,他需要大量接触治安法庭的案件,这使得他拥有了一种独特的敏锐性,再加上他喜欢阅读各种哲学著作,就使得这种敏锐性得到了很好的锤炼。他的消息十分灵通,因此他的朋友们都习惯听从他的意见,甚至还认为他的面貌长得像莎士比亚。

柯南太太在听完他们的秘密计划后,曾感激地对他说:“那我就拜托您了,卡宁汉先生。”

在经历了二十五年的婚姻生活后,柯南太太对生活已经不再心存幻想了。宗教对她来说是一种习惯,而且她觉得像她丈夫这样年龄的人,到死也不会有多大改变。她甚至还下意识地想,他的这次意外事件没准是一个报应的结果,要不是不想在人前显得自己太狠心,她真想告诉那些先生:柯南先生即使舌头短了一截,也不会难受。毕竟,卡宁汉先生是个很有本事的人,而且宗教毕竟是宗教,这个计划说不定有效呢,而且这也没什么害处。本来她并不抱多大希望,不过她相信圣心,而且十分坚定,她觉得圣心是天主教虔诚的信念中最有用的东西,所以她也赞成圣礼和圣事。她的信仰被局限在她的厨房里,但别无办法时,她也会相信班希(Banshee:爱尔兰传说中的女鬼。传说只要她出现,就会有人死掉。她总会在人们死亡前的一两个晚上出现,在窗户下一面梳头一面痛哭)和圣灵。

几位先生开始谈起柯南先生的这次事故。卡宁汉先生说见到过类似的情形。以前一个七十岁的老头,羊癫疯发作时,也把舌头咬掉了一小块,后来又长好了,而且一点儿咬过的痕迹也看不出来。“啊,我都没到七十岁呢。”柯南先生说。“但愿您的舌头没有被咬掉。”卡宁汉先生说。“现在还疼吗?”麦考伊先生问。

麦考伊先生曾是个很有名气的男高音,后来他娶了一个曾经做过女高音歌手的女人为妻,现在她的妻子在教孩子们学弹钢琴,但收入不多。说起来,他的经历也很坎坷,有些时候为了糊口甚至需要耍点小聪明。他在米德兰铁路公司工作过,也为《爱尔兰时报》和《自由人日报》做过广告兜销员,还为一家煤炭公司做过抽取佣金的推销员,他还曾经是一家私人咨询机构的代理,做过副行政司法长官办公室的秘书。最近,他又摇身一变,成了市验尸官的秘书。因为这份新工作,他对柯南先生的事件产生了一点儿兴趣。“疼?不怎么疼。”柯南先生回答,“但让人很难受,我感觉自己总想吐。”“你肯定是喝多了。”卡宁汉先生的语气十分肯定。“不。”柯南先生说,“我想我可能坐车时受了凉。我老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不是痰就是……”“黏液。”麦考伊先生说。“它老是往嗓子眼涌,真让人难受啊。”“对,没错,”麦考伊先生说,“那是胸部的问题。”

说完,他求证似的看看卡宁汉先生和鲍尔先生。卡宁汉先生很快地点了点头,而鲍尔先生则说:“好啦,只要结果好就行了。”“老弟,这次真是太谢谢你了。”柯南先生说。

鲍尔先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客气。“跟我在一起的那两个家伙……”“谁跟你在一起?”卡宁汉先生问。“一个小伙子。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真是该死,他叫什么来着?那个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小伙子……”“还有谁?”“哈福德。”

卡宁汉“哼”了一声。

伴随着这“哼”的一声,大家都沉默了。很明显,卡宁汉先生知道点儿内情。在这种情况下,他这个单音节的“哼”字带有一种道德的意向。

原来,这个哈福德经常会召集几个人,星期天中午一过他们就离开市区,尽快赶到市郊的某个酒馆,在那里,他们自诩是“真正的”旅行家。不过那些和他一起旅行的同伴从来没有忘记他的出身。他最早不过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小钱商,借一点小钱给工人,然后收取高额的利息。后来他结识了利菲信贷银行的戈德堡先生,并和这个又矮又胖的绅士结为了伙伴。虽然哈福德只是按犹太人的做法做生意,但每当他的天主教教友们和他们的朋友遭到他的催逼,痛苦就刺激了他们,他们就会跳起来恶狠狠地骂他说他是个爱尔兰犹太佬,是个无知的文盲,并认为他那个白痴儿子就是上天对他放高利贷的惩罚。然而在其他时候,他们倒是记得他的好处。“我真想知道他去哪儿了。”柯南先生说。

他在心里祈祷朋友们不要再追问这次事件的细节。他希望朋友们认为是哪里出了点儿差错,所以他才会和哈福德在酒店碰上。他的朋友们都见识过并深知哈福德喝酒时的样子。但此时他们都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鲍尔先生才说:“结果好就行。”

柯南先生马上把话题移开。“那年轻人真是个好人,他是做医生的。”他说,“要不是他……”“嘿,真是多亏了他,”鲍尔先生说,“要不然你就可能进警察局待上七天,想用罚款代替也不行。”“是啊,是啊。”柯南先生说着,努力回忆那天的情景。然后他继续说,“我记得那天还有个警察。他看上去很正派的样子。他怎么会在那儿?”“汤姆,你惹下麻烦了。”卡宁汉先生严肃地说。“确实是这样,还有传票呢。”柯南先生同样严肃地说。“我想你一定是用了点手段贿赂了那个警察,杰克。”麦考伊先生说。“杰克”是鲍尔先生的教名,但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别人用这个名字称呼他。这倒不是因为他古板,而是他忘不了麦考伊先生最近欺骗过他的事实:当时他看见他大量搜罗旅行包和旅行箱便问他作何用途,他谎称说是他太太要去乡下演出,而事实上,他是为了组织一个公益活动。要知道鲍尔先生一向讨厌欺骗的行为,更讨厌别人用这种低劣的花招骗他。因此他回答了问题,把这个问题当做是柯南先生提出来的,而对麦考伊先生,并不予以理睬。

很显然,这样的回答让柯南先生火冒三丈。他一直自诩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希望在这个城市里受人尊敬,因此当他得知那个被他视为土老帽的警察冒犯了他时,他内心的愤怒汹涌而出。“难道我们纳税就是为了这个?”他问道,“只是为了供这些无知的家伙们吃穿……他们可真不是东西。”

卡宁汉先生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在上班时,他才把自己看做是政府官员。“他们还能是什么呢,汤姆?”他问。

他故意用一种浓重的乡下口音,以命令的口吻说道:“六十五号,接住你的洋白菜!”

大家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麦考伊先生很想找机会插进谈话,就装出一副他没听过这个故事的样子。卡宁汉先生说:“据说——他们都这么说,你知道——这是发生在新兵站的事儿,在那里,他们把这些大个子的乡下蠢货集合起来,你知道的,就是对他们进行训练。队长会让他们靠墙站成一排,高举着自己的盘子。”

为了更形象地描绘这一事件,卡宁汉先生借助了一些夸张的手势,手舞足蹈地讲述开来。“开饭了,你知道。队长就端来一个盛满洋白菜的大盆子,放到桌上,盆子里放着大得吓人的像铁锹似的勺子。他用勺子舀起一些洋白菜,然后用力向远处的那些新兵一甩,嘴里喊着:‘六十五号,接住你的洋白菜。’那些可怜的家伙必须用手里的盘子接住那些洋白菜才行。”

大家再次被逗得哈哈大笑。只有柯南先生仍处在愤怒的情绪中。他说要向报社揭发这件事才行。“这些乡巴佬来到这里,”他说,“自以为高人一等,可以作威作福了。我想不用我说,马丁,你也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

卡宁汉先生有所保留地给予了赞同。“就像这个世界上其他事情一样,”他说,“有坏的也有好的。”“嗯,说得对,是有好的,这点我承认。”柯南先生满意地说。“所以,最好别理会他们,”麦考伊先生说,“这是我的观点!”

这时,柯南太太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把它放在桌上,说道:“先生们,随便吃点,别客气。”

鲍尔先生站起身,很绅士地要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她。但她推辞了,说她楼下还熨着衣服,然后她冲着鲍尔先生背后的卡宁汉先生点了点头,准备离开房间。这时,她的丈夫柯南先生却冲她喊道:“亲爱的,我怎么什么都没有?”“哼,你?我给你个巴掌!”柯南太太刻薄地说。

柯南先生在她背后继续喊道:“唉,我真是个可怜的小丈夫啊,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滑稽极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大家很快就分完了桌子上的那几瓶啤酒。

先生们个个开怀畅饮,喝完啤酒,他们又把杯子放回了桌上,歇息了一会儿。

过后,卡宁汉先生转向鲍尔先生,漫不经心地说:“你是说在星期四晚上,对吗,杰克?”“没错,就是星期四。”鲍尔先生说。“好啊!”卡宁汉先生立刻嚷道。“我们可以在马奥莱店里碰头。”麦考伊先生说,“那里最合适不过了。”“我们可得早点去,”鲍尔先生认真地说,“晚了就挤不进去了。”“那我们约在七点半在那里碰头吧。”麦考伊先生说。“好吧!”卡宁汉先生说。“马奥莱店里,七点半碰头,就这么说定了啊。”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柯南先生等了一会儿,心里想着看看朋友们会不会主动给他说明白。但他最终还是没忍住,于是开口问道:“你们要进行什么秘密的事吗?”“啊,没什么,”卡宁汉先生说,“不过是一点小事,我们打算在星期四解决它。”“是去听歌剧吗?”柯南先生问。“不,不是,”卡宁汉先生支支吾吾地说,“只是一件小事……关于心灵上的……”“哦。”柯南先生说。

大家又沉默下来。接着,鲍尔先生打断了大家的沉默,直接了当地说:“实话告诉你吧,汤姆,我们准备做一次宗教的静修。”“对,就是这样,”卡宁汉先生说,“杰克和我还有麦考伊——我们都准备把壶好好洗洗。”

这个比喻似乎让他备受鼓舞,因此他继续语气亲切地说道:“汤姆,你知道,我们都是一群臭味相投的恶棍,所有人都是,包括我在内。”他的口气中带着粗野的怜悯,并转向了鲍尔先生继续说道,“你坦白承认吧!”“是的,我坦白承认。”鲍尔先生说。“我也承认。”麦考伊先生说。“所以我们得一起把壶好好洗洗。”卡宁汉先生说。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向柯南先生说:“汤姆,你知道我刚才想到了什么?你可以参加进来,这样我们就是四人组了。”“好主意,”鲍尔先生说,“我们四个人一起去。”

柯南先生没有说话。他没有看出这个建议对他的思想有什么意义,但这却让他意识到,一些宗教的力量试图来关心并影响他。所以他认为,为了自己的尊严,他有必要在态度上强硬一些。接下来,朋友们开始谈论耶稣会,他一声不吭地听着,表情镇定,但还是能明显看出他神情中流露出的一丝敌意。“我倒不认为耶稣会有那么坏,”他终于忍不住插进来开口说道,“他们的成员都受过教育。而且我相信他们那样做是出于好意,这个出发点是好的。”“在众多教会团体中,他们是最了不起的一个,汤姆,”卡宁汉满腔热情地说,“耶稣会会长的地位仅次于教皇。”“一点没错,”麦考伊先生说,“假如你想把事情干得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你就去找耶稣会的教士。他们那些人影响力都不小。我跟你讲个真实案例……”“耶稣会的人品德都很高尚。”鲍尔先生说。“耶稣会有个地方还真让人费解,”卡宁汉先生说,“大家都知道,教会中其他团体到了一定阶段都会改组,可耶稣会从来没有改组过。”“是吗?”麦考伊先生问。“确实如此,”卡宁汉先生说,“历史就是这么记载的。”“再看看他们的教堂,”鲍尔先生说,“看看他们的会众。”“耶稣会真是符合上层阶级的口味。”麦考伊先生说。“那当然。”鲍尔先生说。“说得不错,”柯南先生说,“所以我才对他们还有一丝好感。倒是那些世俗的传教士,总是自以为是,愚昧得可怕……”“他们也不是坏人,”卡宁汉先生说,“只是每个人传教的方式不一样而已。爱尔兰教士在全世界都有不错的名声。”“啊,是这样。”鲍尔先生说。“他们和欧洲其他国家的传教士可不一样,”麦考伊先生说,“那些才是虚有其表的家伙呢。”“也许你说得对。”柯南先生放缓了语气。“当然我是对的,”卡宁汉先生说,“我走南闯北,见过好多人好多事,完全可以正确判断人们的品格。”

大家说到这里,又开始喝酒。柯南先生似乎受到了感染,若有所思。他对卡宁汉先生判断品格、解读表情的本事表示钦佩,于是他要求他说点儿具体的。“哦,只不过是静修而已,你知道,”卡宁汉先生说,“由珀顿神父主持。你知道的,专门针对商人的静修。”“他对我们不会太苛刻的,汤姆。”鲍尔先生劝诱说。“珀顿神父?珀顿神父?”柯南先生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哦,汤姆,我敢肯定你认识他。”卡宁汉先生果断地说,“他是个乐观的好人!对世俗的见解很透彻。”“啊……是的。我想我认识他。是不是个子很高,脸红红的?”“对,他就是那样。”“那么,告诉我,马丁……他是个好的布道者吗?”“嗯,怎么说呢……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布道,你知道的。不过是进行一场友好的交谈,你知道的。”

柯南先生再次陷入了沉思。

麦考伊先生说:“不,不对,那人其实是汤姆·勃克神父!”“哦,汤姆·勃克神父?”卡宁汉先生说,“那可真是个天生的演说家。你听他讲过吗,汤姆?”“我听他讲过吗?”柯南先生似乎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口气很冲地说,“我当然听过!我听他讲过……”“可是,许多人认为他实在不像个神学家。”卡宁汉先生说。“是吗?”麦考伊先生问。“确实如此,不过这也不算什么错,他不过是在某些时候,不太喜欢讲正统的东西罢了。”“嗨……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麦考伊先生说。“我听他讲过一次,”柯南先生继续说道,“但我不记得他讲的是什么了。只记得科洛夫顿和我坐在……大厅的后面,你知道……就是——”“中殿?”卡宁汉先生说。“对,在后面靠近门口的地方。我想不起他讲的是什么了……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他讲的是有关教皇的事,就是那位故去的教皇。我现在全想起来了。我敢说,他真是一个气度非凡的演说家,他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他把教皇叫做‘梵蒂冈的囚徒’,他就是那么叫他的。我记得当我出来时,科洛夫顿就对我说……”“科洛夫顿,他不是个‘橙色分子’(Orangerman:指爱尔兰在1975年成立的一个新教组织的成员,因该组织用橙色带做徽章而得名)吗?”“哦,是的,”柯南先生说,“他还是个挺正经的‘橙色分子’。我们走进莫尔街巴特勒的店里——说真的,那场演讲让我非常感动,那感觉太真实了——我清楚地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柯南’,他说,‘虽然我们在不同的祭坛参拜,但我们的信仰的本质是一样的。’这话说得真贴切。”“那话确实精辟,”鲍尔先生说,“每次汤姆神父布道时,都会发现教堂里的听众有很多是新教徒。”“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不同,”麦考伊先生说,“我们都有信仰……”

他迟疑了一会儿,接着说:“……相信救世主。只是他们不相信教皇和圣母。”“不过,毫无疑问,”卡宁汉先生平静而有力地说,“我们的宗教才是最正宗、最古老、最原始的信仰。”“那是当然。”柯南先生热情地说。

柯南太太来到卧室门口,通报说:“有客人要见你!”“谁?”“福加第先生。”“哦,快请他进来!”

灯光下,出现了一张苍白的椭圆形面孔。福加第先生进来了,他有着呈拱形的漂亮下垂的胡子,眼睛里闪烁着愉快而惊奇的光芒,眉毛的形状和他胡子的形状一样漂亮。福加第先生是个做杂货生意的小商人。他手头没有足够的资金,没办法在城里开一家专卖店,因此只能依附于二等酒厂和啤酒厂。他在格拉斯尼文路上开了一个小店,相信自己能够凭借优雅的举止风度,顺利赢得那片地区的家庭主妇们的好感。他为人温和,举止文雅,懂得夸赞孩子,说话口齿清晰。他可是个有文化的人。

福加第不是空手来的,他还带来一件礼物——半品脱特级威士忌。他先是礼貌地询问了一下柯南先生的病情,然后把礼物放到桌上,很随意地与大家坐在一起。柯南先生对这礼物格外赞赏,因为他心里清楚,他和福加第之间还有一小笔杂货账没有结清。他说:“我信得过你,老伙计。杰克,能麻烦你打开它吗?”

于是,鲍尔先生站起身来,又一次担当了主持人的角色。他简单地冲洗了一下酒杯,给五个杯子里倒上威士忌。酒使得现场的谈话活跃起来。福加第先生坐在椅子的边角上,看上去对大家的谈话格外有兴趣。“教皇利奥十三世,”卡宁汉先生说,“是这个时代最耀眼的光芒。你们知道,他的伟大的理想,就是要使罗马天主教和希腊正教合二为一。那是他一生的目标。”“我常听人说,他是欧洲最有智慧的人之一。”鲍尔先生说,“我的意思是,这与他教皇的身份无关。”“他确实很有智慧,”卡宁汉先生说,“但算不上最有智慧。你们知道,他做教皇时的座右铭是‘Lux upon Lux’——‘光上之光’。”“不,不对,”福加第先生急切地说,“我想你说错了。我觉得是‘Lux in Tenebris’——‘黑暗中的光明’。”“哦,是的,”麦考伊先生说,“就是‘Tenebrae’,这个词是‘黑暗’的意思。”“对不起,”卡宁汉先生一口咬定,“我认为是‘Lux uponLux’,就是‘光上之光’的意思。他的前任庇护九世的座右铭是‘Crux upon Crux’,就是‘十字架上的十字架’的意思。很显然——这很好地表明了两位教皇之间的区别。”

这一推论被大家认可后,卡宁汉先生又继续说道:“你们知道,利奥教皇是个伟大的学者和诗人。”“他的五官真是坚强刚毅。”柯南先生说。“是的,”卡宁汉先生说,“他还会写拉丁文诗呢。”“真的吗?”福加第问。

麦考伊先生心满意足地品着威士忌,意义双关地摇了摇头,说道:“我跟你说,这可不是玩笑话。”

鲍尔先生学着麦考伊先生的样子说:“我们可没有学到过,要知道我们当年上的可是一星期一便士学费的学校呢。”“好多人都是上那种一星期付一便士学费的学校啊,学生们都在腋下夹一片草垫,”柯南先生装出一副很庄重的样子,说,“旧制度最好了,完全是简朴诚实的教育。一点没有你们现在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太对了。”鲍尔先生说。“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福加第先生说。他口齿清楚地吐完这句话,又文雅地喝了一口酒。“我记得读过利奥教皇的一首诗。”卡宁汉先生说,“那首诗描写的是照片的发明——当然,那是首拉丁文诗。”“关于照片!”柯南先生大为惊讶。“是的。”卡宁汉先生说。他也喝了一口酒。“喔,你知道,”麦考伊先生说,“仔细想想,照片不是很奇妙吗?”“哦,那当然,”鲍尔先生说,“伟大的心灵总是能洞察一切。”“就像诗人说的那样:伟大的思想近乎于疯狂。”福加第先生说。

柯南先生似乎有点慌乱。他努力回想新教神学那些有争议的问题,最后他转向卡宁汉先生,说道:“告诉我,马丁,”他说,“有些教皇——当然不是我们现在这位,也不是他的前任,而是很久以前的一些——不是也不太……你知道……不太好吗?”

现场又陷入了沉默。最终卡宁汉先生开口了:“哦,是的,是有些坏家伙……不过让人惊奇的恰恰是这个。他们当中,即使最大的醉鬼,最……彻头彻尾的恶棍,也从来没有在教堂布道时讲过一句不符合教义的话。你们说,这难道不让人惊奇吗?”“哦,是啊。”柯南先生说。“是呀,因为教皇在教堂布道时,”福加第先生解释说,“他总是正确的。”“对。”卡宁汉先生说。“啊,关于这事,我想我知道点儿什么。我记得那时我还年轻……或者那是——”柯南先生不确定地说。福加第先生打断了他的话。他拿起酒瓶,开始帮别人添酒。麦考伊先生看到酒不够分了,就推说他还没喝完第一杯。其他人也谦让了一番,最终还是接受了。威士忌倒进酒杯时悦耳的声音,仿佛是谈话中一支愉快的插曲。“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汤姆?”麦考伊先生问。“‘教皇一贯正确’这个教条的出现,”卡宁汉先生说,“真是整个教会史上最伟大的一幕。”“为什么这么说呢?”鲍尔先生问。

卡宁汉先生竖起两根胖胖的手指,他说:“你们知道,在由红衣主教、大主教和主教组成的圣教团中,只有两个人不认同这点,其他所有人都赞成。除了这两个人之外,整个选举教皇的秘密会议完全一致。不!他们就是反对,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哈!”麦考伊先生嚷道。“那两个人一个是德国的红衣主教,名字叫杜林……或者道林……或者——”“道林不是德国名字,这我可以肯定。”鲍尔先生笑着说。“好啦,知道他是德国红衣主教就行,随便他叫什么,反正是其中的一个;另一个人就是约翰·麦克海尔。”“什么?”柯南先生叫道,“是图阿姆的约翰吗?”“你敢肯定吗?”福加第先生对此表示怀疑,“我认为更可能是一个意大利人或美国人。”“就是图阿姆的约翰,”卡宁汉先生重复说,“就是他。”

他喝了口酒,别的先生们也跟着喝了口。然后他接着说:“他们都在那里参加秘密会议,世界各地的红衣主教、主教、大主教都聚集在那里,其他人和这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教皇本人亲自站起来宣布:‘教皇一贯正确’是教会的信条。这时,刚才还在竭力反对这个提案的约翰·麦克海尔站了起来,像狮子吼叫似的喊道:‘相信!’”“我相信!”福加第先生说。“一句‘相信!’”卡宁汉先生说,“充分表明了他内心的信仰。只要教皇一发话他便服从。”“那道林呢?”麦考伊先生问。“那位德国红衣主教还是不愿屈从。于是他脱离了教会。”

听卡宁汉先生说完,人们觉得教会的形象在他们心中变得高大起来。当他说到“相信”这句话时,他那深沉粗犷的嗓音震动了他们所有人。这时柯南太太擦着手进来了,她发现屋里的气氛很严肃。她没有说话,只是把身子倚靠在床脚头的栏杆上。“我见过约翰·麦克海尔,”柯南先生说,“我永远忘不了那情景,这一辈子都不能忘。”

他转头望着妻子,似乎向她求证。“我跟你提过很多次吧?”

柯南太太点了点头。“那是在约翰·格雷爵士雕像的揭幕式上。埃德蒙·德怀尔·格雷正在讲台上说着一大堆废话,这位老人站在那里,满脸怒容,就这样透过眼睛从浓密的眉毛下直直地盯着他。”

柯南先生拧起眉头,低下脑袋,看起来就像一头愤怒的牛那样瞪眼望着他的妻子。“上帝啊!”他惊叹道,之后又恢复了他自然的面目,“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在说:‘我看透你了,我的孩子。’他的眼神像鹰眼一样犀利。”“格雷家族的人没一个像样的。”鲍尔先生说。

又是一阵沉默。鲍尔先生转向柯南太太,突然兴奋地说道:“哎,柯南太太,你丈夫快被我们变成一个善良、圣洁、虔诚而畏惧上帝的天主教教徒了。”

他像是得胜似的,向着所有在座的人挥了一下胳膊。“我们大家准备一起去做一次静修,彻彻底底地忏悔我们的罪过——上帝知道,我们是多么有必要这样做。”“我无所谓。”柯南先生说,脸上的微笑明显有点不自然。

柯南太太心里很高兴,但她知道她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她装出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说:“要听你们那些故事的神父,我真同情他,他太可怜了。”

柯南先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如果他不想听,”他生硬地说,“他可以……干点儿别的。我将只告诉他一件让我烦恼的小事。我可不是什么坏人——”

卡宁汉先生赶紧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一起抛弃那个魔鬼吧,”他说,“一起来识破魔鬼的那些花招和诱惑。”“撒旦,滚开吧!”福加第先生说,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望着众人。

鲍尔先生沉默不语。他觉得自己主持人的位置被抢了,但他丝毫没有不高兴,因为他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喜悦的表情。“我们要做的很简单,”卡宁汉先生说,“就是手持点燃的蜡烛,站在那里重申我们洗礼时的誓言。”“对了,别忘了蜡烛,汤姆,”麦考伊先生说,“不论你做什么,都别忘了蜡烛。”“什么?”柯南先生问,“我还要带上蜡烛?”“是的,汤姆。”卡宁汉先生回答。“蜡烛,还是不要了吧,”柯南先生激动地说,“这触及我的底线了。我会好好去做那件事。我会参加静修、忏悔,以及所有那种事。但是……不能拿蜡烛!不,绝对不能,见他的鬼去吧!”

他说完神色庄重地摇了摇头。“听听他说的那些话!”他妻子说。“我就是不拿蜡烛,”柯南先生说,他意识到他的话似乎对听众产生了某种效果,于是继续来回晃动他的脑袋,“我可不想举个像魔灯似的玩艺儿。”

大家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你们还真有了个守规矩的天主教徒!”他妻子说。“不要蜡烛!”柯南先生还在执拗地重复说道,“绝对不要!”

在加第纳大街的耶稣会教堂,人已经挤得满满当当的了,但还是有一些绅士时不时从侧门挤进来,在教友的引导下,踮着脚尖沿着侧廊走动,找到一个空隙坐下。这些绅士们个个穿着体面,举止文雅。在教堂里灯光的照耀下,人们可以看见一大片黑衣白领,以及穿插其间的一些花呢子衣服;人们还可以看见那些绿色大理石柱子上斑驳的暗点,还有墙上挂着的那些阴沉沉的油画。绅士们坐在长凳上,把长裤微微拉过膝盖,然后将帽子平稳地放在膝上。他们仰着身子靠后坐着,脸色十分庄重地望着远处悬在高祭坛前面的点点红灯。

卡宁汉先生和柯南先生坐在靠近讲坛的一条长凳上。在他们后面的凳子上,麦考伊先生一个人坐着。在麦考伊先生后面的凳子上坐着的,是鲍尔先生和福加第先生。麦考伊先生本来想和他们坐在一起,可惜没能如愿。后来当他们坐下,他发现他们几个人组成了一朵梅花的形状,他就此说了几句玩笑话,可惜没什么反响,只得作罢。

渐渐地,麦考伊先生也开始感觉到气氛的庄重,开始对宗教的激励有所反应。卡宁汉先生在柯南先生耳边低声说话,让他注意那几个人:坐在与他们有段距离位置上的哈福德先生,就是他们前面说起过的那位放债者;还有范宁先生,他是负责选举注册代理和决定市长人选的,此刻他就坐在讲坛下面;坐在范宁先生旁边的是一位该选区新选的议员;在他们的右边,坐着的是老麦克尔·格莱姆斯,他是三家当铺的老板;还有丹·霍根的侄子,最近他正在谋求市秘书处的位子;在更前面的前排,坐着亨德利克先生,他是《自由人报》的首席记者;还有柯南先生的老友、可怜的奥卡洛尔先生,他在商界也曾经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在这里,柯南先生看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这让他渐渐放松了一些了。他把那顶被妻子洗干净的丝织帽子端正地摆放在膝盖上。有那么几次,他用一只手拉下袖口,用另一只手轻轻地、但却牢牢地捏着帽檐儿。

人们看到,一个看上去分量十足的人物走上了讲台,他穿着一件白色法衣,费劲地登上讲坛。一看这个人出现,现场骚动起来,会众们都激动地掏出手绢,将膝盖小心翼翼地跪上去。柯南先生也不例外。这时这个担当神父角色的人在讲台上站直身子,身子的三分之二露在讲台桌的上面,身子顶端是一张硕大的红脸。

珀顿神父跪了下来,把脸转向红灯,双手捂脸开始祈祷。祈祷完后,他放下手,挣扎着站起身来。会众也跟着站起来,重新坐到凳子上。柯南先生也把帽子照原样放好,脸上的神情十分庄重,专注地望着台上的神父。神父用力地挥动胳膊,将宽大的法衣袖子甩到了后边,然后慢慢地审视着听众席上的一排排面孔,说道:“今世之子,在世事之上,较比光明之子更加聪明。我又告诉你们:要藉着那不义的钱财结交朋友,到了钱财无用的时候,他们可以接你们到永存的帐幕里去。”

珀顿神父大声地念着《圣经》中的这段最玄妙的经文之一,他那自信十足的态度很好地激起了听众心灵上的共鸣。他说,在整部《圣经》中,这是最难解释正确的一段经文。对一个不够用心的读者来说,这段经文看起来好像违背了耶稣基督在其他地方解释的高尚道德。但是,他告诉他的听众,他觉得这段经文特别适用于某些人,对他们有很好的指导作用,因为他们注定要过世俗生活,但又不想完全被世俗的名利掌控。这是一段适合商人和专业人员的经文。耶稣基督对人类本性有异常透彻的了解,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罅隙,因为他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要过宗教生活,绝大多数人都被迫生活在俗世中,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要为这个世界而生活;耶稣基督说这句话,用意在于给他们一个忠告,在他看来,认为那些无限崇拜财富的人其实是严守宗教生活的典范,尽管他们看起来对宗教一点儿也不关心。

他告诉听众,今天晚上他来到这里,并不是想去震慑谁,也不是想要说服某些人;他只是作为一个世俗的人来到这里,和朋友们聊聊天而已。他是来跟商界的人谈话的,因此他会用谈生意的方式跟他们交谈。他说,如果可以这样比喻,他觉得他就是他们灵魂上的会计师;他希望他的每一个听众都打开自己的账本,打开那本关于自己灵魂生活的账本,看看它们和良心上的账目是否完全一致。

作为灵魂的监工,耶稣基督并非不近人情。他体谅我们的小过失,理解我们那可怜的堕落了的天性中的弱点,也清楚生活中的种种诱惑。我们可能受过诱惑,我们所有的人都常常受到诱惑;我们可能有过失误,我们所有的人都有失误。但是只有一件事情,他说,他对大家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对上帝坦诚。如果他们的账目每一笔都清清楚楚,那就是说:“好了,我已经核对过我的账目。我发现一点儿差错都没有。”

当然,账目上也可能会有差错,这种事情也是时有发生的。这时,发现差错的人就要勇敢地承认事实,像个男子汉那样坦率地认错:“我己经核对过我的账目。我发现这儿出了差错,那儿也出了差错。但是,感谢天主的圣恩,我一定会改正所有的错误,整理清楚我的账目。”

伊芙琳

她临窗坐着,看着暮色渐渐吞噬了林荫道。她的头斜倚着窗帘,窗帘布上的灰尘一股脑儿地跑进她的鼻孔里。她感觉累了。

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一个男人从最后一幢房子里走出来,在她的窗前经过,然后踏上了归家的路。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路噼里啪啦响过混凝土的人行道,又踏上了那条新落成的红屋区前的小道。那条小道是煤渣铺就的,踩上去便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

曾几何时,那儿还是一片空地,每天晚上,他们姐弟几个和别人家的孩子就在那儿玩耍。后来,一个从贝尔法斯特来的人买下了那块地,在上面建起了房子,那是一栋和他们这儿的棕色小屋完全不一样的、有着明瓦的亮堂砖房。

从前,街坊邻里的孩子们常在那片空地上玩,迪万家的、邓恩家的,还有小瘸子基奥,当然,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也在其中。不过,厄尼斯特从来不玩,他少年老成,比其他孩子要显得成熟许多。她父亲常常提着一根刺梨木拐杖赶到这片空地上,把他们撵出野地。不过好在有小基奥负责望风,一见她爸爸来,便狂呼示警。总的来说,那时的她还是相当快活的:父亲脾气还没这么糟,而且,母亲也还健在。可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时间一晃而过,她和她的兄弟姐妹都已经长大,妈妈已经过世多年,蒂西·邓恩也已不在了。就连沃特一家,也搬回了英格兰。物换星移,眼下,她也要走上他们的那条路,离开家乡了。

这就是家呀!她环顾四周,屋中所有熟悉的器物历历在目,很多年来,她每周为它们拂拭一遍灰尘,很多时候她也纳闷,这么多灰尘到底从哪儿来的。也许,以后的日子里她再也见不着这些旧物了,她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一天。

房间里摆着一张信徒向圣女玛格丽特·玛丽·阿尔柯克许愿的彩色画片,旁边是一架早已破败不堪的风琴,风琴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一位神父的,在那么多年漫长的时间里,她竟然从未弄清过那位神父的名字。神父大概是父亲的一位校友,每每家里一来客人,父亲就会指着那张照片给人家看,往往还漫不经心地添上一句:“他现在在墨尔本。”

她已经决定要和他私奔了,她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可这样做明智吗?她努力从方方面面掂量这个问题。在家里,无论如何,她还不愁吃住,她还有亲戚朋友,大家相互知根知底也有照应。当然,她也得拼命劳作,家里、店里都一样。可如果被店里的人知道她跟个汉子私奔了,他们会怎么议论她?可能会说她是个傻瓜。至于她空出来的那个职位嘛,也许很快就会登出广告,招聘新人填补进来。这下,可遂了加万小姐的心意。平时,她总是爱跟她伊芙琳争上风,特别当旁边有人的时候:“喂!希尔小姐,难道你没看见女士们都在等着吗?”“打起精神来,希尔小姐,拜托啦!”

所以,离开这间店,她是不会伤心流泪的。

当然,在她即将要去的那个家,在那未知的远方,情形肯定就不同了。那时候她会结婚——她,伊芙琳。那样一来,人们就会尊重她,她绝不让自己有母亲那样的遭遇。哪怕是现在,她已经过了十九岁,还能时时感觉到来自那个暴力父亲的威胁。她明白,正是这种感觉让自己终日提心吊胆。在以前,父亲体罚哈里和厄尼斯特是常有的事情,但却从不招惹伊芙琳,因为她是女孩子。可是最近,父亲开始吓唬她,说什么要不是看在她死去母亲的分上,他一定要给她点厉害尝尝。现在,再也没有能够保护她的人了。厄尼斯特死了,而哈里在教堂装饰行里谋生,常常奔走于乡间,根本无暇照顾到她。

除了这些,每个星期六晚上,在钱的问题上,她和父亲总有一场雷打不动的争吵,她对此已经厌倦到难以言述的地步。她每月挣来的薪水有七个先令,她总会分文不少地交给父亲,哈里也尽可能地寄些钱来。但麻烦的是向父亲要钱的时候,他一贯说她乱花钱,又数落她没头脑,还说他不想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交给她,让她随随便便扔到大街上。除了这些,他还会叨唠些别的,总之一到星期六晚上,他脾气往往坏得不可理喻。不过到了最后,他还是会把钱给她的,然后再别有意味地问她是否有什么打算,诸如为星期天的晚餐准备点什么之类的。她只好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去,去市场采购。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手里紧紧攥住自己那只黑皮夹子,等到她背着沉甸甸的食品回到家时,却已是深夜。

说到底,她之所以这样拼命干活,是为了把这个家拢到一起,也为了照看母亲托付下来的两个年幼的弟妹,她得让他们按时上学、按时吃饭。这对她而言,真可谓是辛苦的营生,是一种极为艰难的生活,可是现在呢,在这即将临别的时候,那些生活中的许多不如意,她竟然觉察不出来了。

她要跟着弗兰克,一起去开辟另一种生活了。弗兰克人很好,善良开朗,又有男人味儿。他们已经约好了,她将乘夜班船和他一道私奔,去做他的妻子,然后一起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生活,他已经在那儿为她打理好了一个家,那个崭新的家正等着她。

她还记得,他们初次相逢的时刻,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啊!他那时租住在大街上一户人家里,那一带她经常去。大约是几星期以前,他站在大门口,倒戴着遮阳帽,头发乱蓬蓬的,耷拉在他古铜色的面孔上。没过多久,他们就认识了。那时,他每天晚上都要到店外去接她,然后送她回家。他还带她去看《波西米亚女郎》。和他一起坐在剧院里,她真是高兴极了,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坐雅座,她还有些不习惯。他酷爱音乐,还能哼上几句。大家都知道他俩在谈情说爱。每当他唱起那首少女爱上水手的歌,她就会意乱情迷。他常开玩笑,叫她“小宝贝”。刚开始的时候,身边有个男伴,她觉得很是新鲜,后来,时间一长,她也就喜欢上了他。他很健谈,知道许多遥远国度的故事。他曾在阿兰航运公司的一艘驶往加拿大的轮船上做过舱面水手,一个月能挣一英镑。他跟她说,他曾经在哪几艘船上待过,干过哪些活。他说他曾随船穿越麦哲伦海峡,还给她讲述那里可怕的巴塔哥尼亚人的故事。他说他后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交了好运,这次回国来,主要是度假来的。

对于他俩之间的事情,父亲自然是看出了端倪,警告她不许再搭理弗兰克了。“我知道这些水手都是什么东西。”父亲说。

有一天,父亲跟弗兰克吵了一架,从那以后,他们只能私下悄悄见面了。

夜色笼罩了林荫道。她放在膝上的两个白色信封逐渐模糊了字迹。一封是写给哈里的,另外一封是给父亲的。从前,她最偏爱厄尼斯特,但也喜欢哈里。她注意到父亲最近老得特别快,他会想她的。有时候父亲也显得非常好,对她也慈爱。不久以前,她身体不适,躺了一天,他给她念了一篇鬼故事,还为她在炉上烤面包片。另有一天,那时母亲还在世,他们全家到霍斯山去野餐,她还记得,父亲戴上了母亲的软帽,把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

时光流逝,离别的时刻马上就到了,但她仍然坐在窗前,将头轻抵着窗帘,嗅着窗帘布上的粉尘味。大街深处传来一阵路边风琴手演奏的乐声,她熟悉这旋律,纳闷它怎么偏选择今天晚上出现。突来的音乐让她想起自己对母亲的承诺:答应要尽力维护这个家。她还记得母亲临终的那一夜,也是在过道那边紧闭的黑屋子里,像今晚一样,那晚她也听到过外面传来的曲子,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一支哀怨的意大利乐曲。当时,风琴手被勒令走开,父亲为此给了他六个便士。她记得当父亲昂首阔步地走回病房时,嘴里骂着:“该死的意大利佬,竟然跑这儿来了!”

思绪中,母亲凄惨的一生在她眼前浮现,那一幕幕,令她感到触目惊心。就这样,母亲的生命在疯病中宣告结束,她作为平凡生活的牺牲品的一生,就此完结了。此时此刻,伊芙琳浑身打战,仿佛又听见母亲疯疯癫癫的凌乱话语,她说:“我亲爱的小心肝!小心肝!”

她一个激灵,一跃而起。逃吧!她必须逃离!弗兰克会要她的,他会保护她,给她新的生活,也许,还有爱情。是的,她要享受人生,人生不就是用来享受的吗?为什么就不可以开开心心的呢?她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她坚信,弗兰克会拥她入怀,把她搂得紧紧的。他会救她的,一定会。

她来到北墙码头,站在来回涌动的人群中。他拉着她的手,她知道他在跟她说话,一遍又一遍地絮叨着跟这次行程有关的一些事。

码头上到处都是士兵,他们背着棕色行囊。透过几扇有遮檐的宽门,她一眼瞥见轮船乌黑的船身,亮着舷窗的轮船正停靠在码头墙边。她一句话也没说,只觉得面颊既苍白又冰冷,一缕迷乱的哀愁在她心中泛起。她祈祷,希望上帝会佑护她,并为她指点迷津。轮船在雾霭中发出一声绵长而凄凉的笛响。这一走,明天这个时候,她就已经和弗兰克一起,待在驶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海途中了。他连旅行的船票都已订好了。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她怎么能反悔呢?痛苦带给她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眩晕。她嚅动着嘴唇,默默又热烈地向上帝祷告。

突然,起航的铃声叮当响了起来,听得叫人惊心动魄。她发觉他正抓着自己的手。“来吧!”

一时间,仿佛全世界的海浪都涌上了她的心头。他这是要把她拉下海去;他会淹死她的。她两只手拼命抓住船上的铁栏杆。“来呀!”

不!不!不!这绝不可能。狂乱中,她的双手把栏杆抓得更紧了。她凄厉地尖叫一声,声音划过海面,然后消散。“伊芙琳!伊薇!”

她看到弗兰克穿过障碍冲过来,他向她呼唤,让她跟上。一旁的人嚷嚷着让他快走,可他不管,还在朝她呼唤,而她面向着他,留给他的却是一张苍白的脸,懈怠得像一只无助的动物。他看着她,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一丝爱意,半点别情也没有,就好像他们本来就是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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