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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3 16: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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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澳)贝弗利•法默(Beverley Farmer)

出版社:四川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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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屋

骨屋试读:

法默作品翻译总序

进入21世纪,全球化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各国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四川省国别与区域重点研究基地“澳大利亚研究中心(西华大学)”、外国语学院澳大利亚文学文化研究团队开始筹划把部分有建树的澳大利亚女作家介绍给中国读者。在完成了《澳大利亚妇女小说史》的撰写之后,我们又借助翻译,为我国读者了解澳大利亚文学架起桥梁。

提起澳大利亚文学,大家耳能熟详的就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特里克·怀特,或考琳·麦考洛。其实,在澳大利亚这个和西方文明有着深刻联系却又在地理上孤悬漂浮的巨大岛国上,仍有不少作家潜心耕耘,为澳大利亚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筛选、交流和联系,我们选定了女作家贝弗利·法默(Beverley Farmer,1941—)的作品作为译介的对象。

法默是在西方妇女解放运动中成长起来的作家,她独特的女性主体视角和对细节的敏锐把握,以及娴熟的后现代主义叙事方法,在展现一个主观(作者冷静甚至冷酷的思考)却又客观(对大自然与人的细腻描写)的世界方面独树一帜,更凭借一系列获奖(入围)作品成为近年来澳大利亚备受关注的女性(而非女权主义)作家。她的小说曾获得或是入围众多奖项,如帕特里克·怀特奖,新南威尔士州长文学奖、小说奖,堪培拉时代国家短篇故事竞赛奖,北土文学奖-阿拉弗拉短篇故事奖,FAW Caltex/本迪哥广告人奖,太阳-先驱短篇故事竞赛奖等。法默从女性的角度展现了女性的内心世界、女性的挣扎、女性受到的压迫及女性的渴求。她的故事似乎没有开始、没有高潮,也没有结局,只不过是在流动的生活中截取的一个个片段,开始是从前的延续,结局是未来的开启。她的小说充满了细腻的探索、迷人的语言,塑造了鲜明的形象和画面,清晰地再现了多元文化的碰撞与融合。

选定法默的作品进行翻译,主要目的有二:一是促进中国与澳大利亚之间的文化交流。在全球化进程中,国内外学术交流的氛围越来越浓厚,目前已经译介到国内的英语文学作品大都是英国和美国的,相比之下,澳大利亚作家的作品的译本是少之又少。译介澳大利亚文学作品会使国人更加了解这个国度的社会和文化,为两国人民进一步友好交流增进基础。二是有针对性地将澳大利亚女作家介绍给国内读者。前些年里,已经有部分学者翻译了少量澳大利亚作家的作品,但是对女性作家的作品译介较少。贝弗利·法默、海伦·加纳等当代著名女作家的名字对国内读者来说还很生疏。我们衷心希望通过翻译出版法默的作品,满足文学研究者的阅读需求,让国内读者有机会了解澳大利亚女性作家眼中的社会,拓宽英语语言文学研究的视野,促进中澳两国的文化交流。

该作品的翻译及出版受到四川省国别与区域重点研究基地“澳大利亚研究中心”主任卓武扬教授的大力支持,特此感谢。总指导、总译审:向晓红、陈达2014年1月

《骨屋》译者序

贝弗利·法默(Beverley Farmer,1941—),又名贝·克里斯托。从墨尔本大学毕业后,法默本打算和朋友一起依靠到餐馆打工游走澳大利亚,然而她在所到的第一个地方便遇到了一名希腊移民,并与其结婚。婚后法默努力学习希腊语,并随丈夫回到他家乡的小村庄生活了三年多,直至他们的儿子出生前才又回到澳大利亚。回到澳大利亚后,法默和丈夫一起依靠经营餐馆为生,艰辛的生活和过度的劳累让法默多次经历流产的痛苦,因无法从流产失去孩子的痛楚中恢复,法默最终选择了和丈夫分道扬镳。法默与希腊丈夫的婚姻,尤其是丈夫的母亲在家庭中女性家长的地位,以及丧失孩子的痛苦经历等,成为法默日后思想萦绕的焦点,也成为她创作的灵感之源。

法默的创作正式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此时正值澳大利亚多元文化身份形成的时期。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少数族群的文化、由文化冲突带来的代际冲突等,在澳大利亚开始得到审视,澳大利亚生活方式也开始从族裔差异性的角度得到修正。而且,80年代也是包括女性在内的各种之前受到压抑的声音要求发声的时期。法默对希腊/澳大利亚跨文化题材的反映,不仅与她的多元文化身份契合,作为一名嫁给希腊移民的白人女性,她既是希腊人与澳大利亚人之间互动的参与者,也是一位冷静的旁观者。她在小说中塑造的一系列体现文化差异、界定文化边界的女性主人公形象,使她本人也成为一位具有鲜明特点和诉求的女性作家。

在澳大利亚当代作家中,法默虽算不上一位高产的作家,迄今为止,她发表的作品仅有短篇小说集三部、长篇小说三部,和另外一些非小说作品。然而,法默不仅是帕特里克·怀特文学奖的获得者,还被列入澳大利亚最高文学奖——迈尔斯·富兰克林奖的“决选名单”。可见,法默在澳大利亚当代文坛的重要地位不可小觑。

在本书中,我们翻译了法默重要的非小说作品《骨屋》。《骨屋》凝聚了法默对肉体生命和灵魂进行的冥想,于2005年出版,作者历经十年写作而成。该著作由三个分别题为“

金口

”(“Mouths of Gold”)、“

黑暗中所见

”(“Seeingin the Dark”)、“

石器时代

”(“Stone Age”)的独立长篇散文组成,交织了作者对土、水、火、血、光、黑暗等生命元素所进行的意识流式的思考。在这三篇散文中,作者阅读过的书籍、做过的事情、和朋友之间的互动以及她的思考过程,均透过她的意识之窗展示给读者,时而深远、广博,时而细腻、亲切,牵引着读者同她一起云游在一场对生命的冥思之中。

在小说阅读中,读者一旦进入作者编织的故事世界,便受其统辖,必须沿着作者安排的故事线索阅读下去,而在法默的这部散文集中,她让读者享受到真正意义上的阅读自由。我们可以从该书的任何一部分开始阅读,也可以在任何地方放下,在合适的时候再取出来读。在这本书中,作者记录了一个个她的思绪曾经闪过的火花,这些火花又如一粒粒散落在海滩的珍珠,细腻、晶莹,我们甚至可以近距离地看到它们晶莹的光泽,看到它们的纹理,而作者却并不想用一条线将它们穿起来。正如作者所言,她在这本书中拒绝沿着故事线索进行讲述,而是“缺乏叙事的紧张度,如同水的表面张力一般平缓”。这一叙述风格再现了与钦定版《圣经》、莎士比亚戏剧并称为现代英语三大基石的《公祷书》(The Book of Common Prayer,1549)的写作风格,兼具口头叙述和书面记录的特点。以此,作者向我们敞开思想,唤起共鸣,引起思考。因而,进入《骨屋》的读者,不是获得某种知识、阅读一段故事,而是进入一场人与书之间的思想对话。

十年一作,与其说是作者创作而成,毋宁说是作者十年灵魂生命的结晶。文思自由,不受语言的羁绊,是这部作品的又一特点。在对有形生命和无形生命的冥思中,作者引用了大量英语、希腊语、法语、梵语的名人、名谈和经典著作,跨越了语言和意识形态的藩篱,可谓纵横古今、横贯东西,足见法默对此用情、用心、用神之深。然而,对于译者来说,法默精通多种语言(polyglot)的素养和旁征博引的写作风格,则每每让我们苦不堪言。翻译法默的这部哲思作品,不仅要有好的语言功底、好的哲学背景,还要有足够的耐力。希腊语、梵语等部分往往是谷歌搜索也解决不了的问题,让译者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严复先生所谓“一名之立,旬月踟蹰”的艰难。

此书的翻译,《金口》一篇由郭志军和李贵和翻译,《黑暗中所见》和《石器时代》分别由龚静和陈达翻译。整部作品的译审工作由郭志军和龚静承担,向晓红教授和陈达教授指导和总译审。虽然我们几位译者原本豪气满怀,希望能够一鼓作气,结果却用去了将近三年时光才最后定稿。但愿我们用去三年时光完成的拙译,保留了法默女士十年一作的原貌和风姿。不妥之处,敬请读者批评指正。译审:龚静、郭志军2014年1月金口

流水无忆。——爱利恩·尼·丘利安娜

整个冬天,在任何一个晴朗的早上,当太阳升起半小时后,一缕阳光便透过百叶窗的边缘,照射在我的衣柜门上。随着太阳的升起,阳光在百叶窗上就会扩散成一团高高的火焰,像教堂里的蜡烛一样。然后,整个窗帘交织浮现着火焰和窗外的树影,像一幅画,像一张狮子的脸。

一片血色的橙子就像是一个火轮。橙皮包裹着污迹斑斑的瓤皮,十道白色的瓤皮纹路被浸染成了深红色。十块红金色的果肉像蜻蜓的翅膀一样,晶莹剔透,夹杂着如梳理过的头发般的细丝。一片血橙就是两片红金色的嘴唇紧紧压在一起,像石榴一样苦涩。两手拿着血橙,仿若血从指缝中滴下来一般。

落潮和一大群的海蜇像是融化的冰块,比海水还透明,甚至海底的沙子都透明可见。

整装待发的轮船吐出的烟雾笼罩在这个房子的花园上空。海边浅滩处的一些老房子旁有一个寡妇塔。在塔上,女人们可以望着出海的男人们的船进进出出穿梭于瑞普港。瑞普港是世界上沉船最多的海湾之一。为了防暑,这些老房子都是锡制的屋顶,窄窄的窗户嵌在木头墙体上。屋子里都有高高的用绳索操控的窗户,盒状的窗格玻璃薄而且有裂痕,像水面的波纹一样涟漪起伏。所有的窗框都高六英尺,宽三英尺,和一张单人床一样大。格兰尼亚把它看作一个棺材。整条街仿佛都是带着玻璃盖的棺材。一天天透过的光线就像溪水一样浅显、褐黄、冰冷。

无花果树的树叶像喜鹊衔来的杂物一样堆积着。丝线,须脉,呈现出光亮的高脚杯状。

正要成型的这个故事,越发自我消除,隐约在自身之中,像水中的阴影。故事情节不是沿着故事线索而是呈环绕状展开,因而缺乏叙事的紧张度,如同水的表面张力一般平缓。这个故事围绕格兰尼亚和她的女儿在移居希腊时所经受的那个日夜展开。虽然她们现在已回到了澳大利亚,但仍然对那场死亡事件心有余悸。为了忠实于这个故事的原貌,对于任何叙事的紧张气氛,我们只能在逝去的潮水和湍流中滚石的回荡声中体味了。

我们需要关注的是真相。因为无论一个人的思维中增加了什么样的意象,世界的意象也会随之增加。当然,这种增加并不是永恒的。空中的一个小火苗有什么永恒可讲?

我们宁愿相信任何东西,都不愿接受蛋壳似的头脑里刻画的那种终将灭亡的世界。我们肯定不只是构成有限生命的原子物质的一点点火花。我们把自己绑锁在具有三维空间的自我世界里。灵魂般的绸缎、光线、空虚的自我的挤压,我们停留或闲荡的意图之网都穿梭于这个世界。这种对灵魂的祈望具有顽固性,这种祈望是我们在骨子里天生具有的。

白色的翅膀,碎片。飞蛾挥舞着翅膀飞过花园中的鸢尾花。很多年来第一次,在初春之际,一小丛冬季鸢尾花自我播撒的种子在一大片深蓝色迷迭香中开出了花朵。

黎明时分,在地球引力作用下的潮汐声中,他从梦魇中醒来,蹒跚着走过一块废墟,来到一个有顶棚的火车站,心中充满了悔恨的折磨和一种对他现在没有也从未有过的生活方式的愧疚。太阳的利刃刺痛着他。天空乌云压顶。在巨石堆砌的建筑物正门之间,他看到了尘埃纷纷掉落在地上。

褐黄的秋日在傍晚慢慢地燃尽。花园一天天变得越发潮湿繁茂。格兰尼亚的头发在经过的时候被一棵树的树枝挂到,她的丝丝长发在阳光中飞扬起来。她拿着耙,蹲在枇杷树下,用力挖掘着野草、缠绕成一团的旧鸡腿骨、像白蕨叶一样的鱼骨。这些东西同石头、树根夹杂在一起被海水带上岸,又被潮汐带来的土壤和雨水所掩埋。这个地方就像一堆垃圾,年复一年被掩埋,又慢慢地重见天日。夏去冬来,沿着这个海滩的任何一处沙丘都能刨出一些东西,散布开来的护根堆肥、一些正在萌芽的黑土豆、鳄梨的果核和外壳、灰尘、关节骨、蛋壳、墨鱼骨头、带有喙和眼洞的海鸟头骨、牡蛎和贝壳、某代人在匆匆脚步中留下的古物、所有在凄冷中死去的东西留下的骨头、血和缕缕头发,等等。

在睡梦中,女人站在屋子里,面对着两个男人,她甩掉手上的水,水却变成了血点滴在地板上,黑色的血,糟糕的血。

在她背后,胀鼓鼓的床单整个下午都挂在晾衣线上,在风和阳光中摇摆。四张方形船帆般的家用床单中,两张双人床单是父母的,两张单人床单是儿子的。是时候把床单拽下来带进屋内了,阳光透过金绿色无花果树叶洒在女人身上。陌生人看着她,这时她的一缕头发被树枝挂住。一只穿着黑袖衣衫的手臂像施魔法般伸展开来,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腰部,并把她身后的落地窗关上。四张床单需要抚平并折叠好,又薄又旧的棉质床单已经暖和了,褶皱泛着黄,就像病床上的床单一样。但是,当床单抚平后,黄色就消失了,仅仅是午后阳光照射的颜色而已。这一次没有圆的星形图样出现在床单织物上。她双臂伸展着并举着手,慢慢整理着床单的四角,使床单的边缘对齐。这个动作就像母亲们还是姑娘时常常跳的舞蹈似的。她们的手和舞伴的手就像拍打蛋糕一样同时呼应着,上前一步,退后一步。床单的一角落在地上,如果被我踩到,沙土沾在上面,就脏了。就算我不是母亲那样贤惠的家庭主妇又怎样?我的床单塞满房间,到处是夏季干草和咸盐的味道。

拾起最后几个西红柿,掸掉树叶和蜘蛛网,她发现几根头发掉在灌木丛中。她没有发现西红柿流出白色的模糊汁液。掉落在胳膊上的水珠放大着她的皮肤组织。在碗里,一块凹陷成小坑的西红柿,散发着一股月经液体的味道。

一片红色的记忆,一个被咬过的无花果和一只被啃咬过的老鼠的脊椎骨。

条件合适的话,一幅储存的图像可以通过文字、墨水、绘彩、电影、黏土、石头等形式传播。图像是种子,具有潜伏力和忍耐力。它们就像是瞬间在胶片上拷制的储存阴影。突然发现了几十年前遗忘在家庭用《圣经》里的负片,年迈的我第一次看到负片里那个眼睛里映照着阳光,裙子和皮肤均是黑色的小孩。她坐在童车里,眯着眼睛。她的眼睛镶嵌在蛋白似的肉嘟嘟的脸上,像两道月牙,像是从内部点燃的蜡烛。哦,别让我失明,别失明。

保罗·艾露尔德说:“主宰这个世界的又是怎样的世界?”(是死神吗?)

炉架上的铜灯没有灯罩,这个圆球的灯光把黄色映射到了格兰尼亚靠着的墙上的两幅照片上。这两幅照片已经泛黄了。第一幅照片里,阳光穿过凹凸不平的废墟的黑暗,照在一支跟人一样高的铜蜡烛上,把它晒融化了;两边站着格兰尼亚的女儿和孙子,每个人都站在半暗半明的光线里。这是依兰娜和麦基在希腊时所拍的。在另一张照片里,两个敦实的男人微笑着走出浓雾,其中一个伴着阳光,满面尘土,头发油亮,那是托莫。托莫年长于他身旁的那个阴影中的人,而且更敦实些。他们是托莫和他的兄弟西奥。他们从澳大利亚回家探亲。两人虽不是一模一样,却很相似,相似得甚至像一对孪生兄弟。格兰尼亚的女儿在画的背面用蓝黑色笔迹签着他们有着高贵含义的名字。被誉为金口的克里斯索斯托莫斯,他的语言也被认为是金科玉律。塞奥佐罗斯,天赐的才华。

在铜灯下,从希腊带来的粗糙的猫头鹰陶瓷制品被灰尘覆盖着,它的脸上突然长出了像针刺一样的绒毛——毛发!——它身上长出了白色的绒毛,丝线,花蕊,两眼之间还长出了一个白色的类似花粉囊的东西。

我们知道那时有人在我们的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正盯着我们。我们能感觉到这眼光,我们转身去看。但是我们是怎么感觉到的?是第几感官?像豌豆大小的球形蜘蛛在网中头朝下直盯着我:它对我的印象是什么?和我对它的印象有什么区别呢?那从我的手上衔走苹果、嘴上的胡须触到我的马儿,还有那对着自己的玻璃牢笼愤怒地扭动如火一般身体的章鱼,一定都能够感知到我——可它们是通过什么方式来感知我的呢?

我们头上的眼睛长在一个他们看不到的身体里,或多或少不在视野内的身体上。什么驱使近乎失明的我们穿梭于这个隐形的世界?我们怎样才能找到我们的道路?旅行者在道路上需要注意,观察,通过符号导航,记忆,并经历。

蜘蛛的本身即自我的感知,它们编织、贮藏、打猎,是些在湍流上用力摆动试图逃跑的毛茸茸的家伙。还有更厉害的蜘蛛,它们晃动着,并把自己吊在几何般规则的丝网上,十分的脆弱,网上粘连着黑色的水珠子。它们多么了解它们身体的方式啊。

你一定是产生了幻觉。俗话说,那里什么都没有。(那么是在哪儿呢?)

我们从经验得知,所有的经历都有它们的事后意义,一种永远逐渐展示和随之增长的意义。这个过程总是不完整的。意义会一直在黑暗中增长,像欲望,像记忆。意义的诠释只有通过其重要性和替换能力才会被人所知。这种普遍的意义立刻变得熟悉起来,为我们所专门拥有,就像月球黑暗的一面或人的大脑一开始不为人所知一样。

这是1991年。他们每次坐着游轮,卸下行李后,就会去拜访一个在附近度假的希腊朋友。被留下来的格兰尼亚和麦基走过茶叶树到沙滩边上划船。他们本来无人打扰,直到遇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同格兰尼亚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带着两条狗去浅滩玩耍。陌生人正在捡着浮木,怀里满满抱着缠绕着海草的灰色木头和树枝。空气中有一种冬天的感觉,模糊的阳光照射下来,蓝色的阴影已经映洒在潮湿的沙滩上。感觉这一年比以往的年份过得快。在白天,光线重重地照射下来,苔藓、黏土、地衣的根须和蜘蛛网上都是湿漉漉的。两条狗冲着海鸥扑过去,摇摆着他们的链子和尾巴,甩掉全身一缕缕毛发中的水珠。“我希望——祖母?——祖母,我希望我们有一条狗。”麦基在没过大腿的石流水中说道。

没有叙述,没有时间的流动,更不必说涌动了。时间停止了,就像是在照相的一刹那,分开了,打乱了,串起来了——如念珠上的一粒粒珠子。

古老的时光轮回流逝,如月亮般清晰可见。地球时光和天体时光互绕着关联在一起,一种宇宙的和谐。所有的时光都存在于卷轴上。

或者故事自然而然地产生,顺畅、广阔地延展,几乎不可感知,因为故事本来需要被看得透彻,而不是只看其表面。

晚秋的一天,我们沿着曲折的道路去米卡尼斯。在阴冷笼罩的屋檐下,我们穿过了里屋的门槛;外面漫山遍野石凿的坟墓,在阳光下炙烤着。国王们和皇后们住在城堡里。这是如通红的手一般的米卡尼斯。我们被警告过有蛇,但是即使有的话它们一定在潜伏着。在一个长形的神庙里,我,盲目地抱着——刚进入梦乡的——一个小孩。我们身处其中的石头,空洞、轻薄,似蛋壳,又像是一个蜂窝鹅卵石,或是一个茧蛹。

一个故事是被它的听众或读者通过透镜看到的。这个透镜就是叙述的秘密。在每一个故事里这个透镜被重新打磨,在瞬间和永久之间打磨成型。——约翰·伯杰

是的,假设唯一的那个透镜是有瑕疵的,波纹状的,并且可以从中看到真相。

有人在停车场聚集在一起大叫:“你是你自己吗?”——这个语句暴露了双重怪异性。通过推理,我知道在我体内的确有另一个自我的存在,这个另一自我与我并存,就如骨骼一样,并不是不能感知。正是这一自我让我的生命保持火焰般的活力,形成新的血肉,一种思维之外的空间,默默无闻,准确无误,一种平滑的动物。我和我的灵魂是一对隐身的孪生兄弟:对于彼此来说,它们是干枯土地上的阴凉和水。

一个身影伴随着他,跟着他的脚步,他走到哪里就去哪里,反映着他的所有动作,却不是他的兄弟。他的身体在光照下被缩小,只剩他自己,透明可见,即所有在骨骼上编织出的血肉构造,使他愈加恐惧的形象。那个形象看起来像他的兄弟,根本不是他自己,也不是被扭曲震惊后的灵魂。一个似乎带着自己生命的化身。这是一个自我形象。他看到的是他不能被否认的被光折射和浸浴过的自我形象。

下午又是低潮,有一种成功的充实感,现在那礁——这是在南大陆的一个石礁,而不是珊瑚——在太阳下暴晒着,我们可以尽情地在海床上散步。海床的边缘嵌满了帽贝,悬挂着一捆捆的海草,这些海草呈现出蓝黑色、棕色、淡金色,边缘湿漉漉的,通常隐藏着,现在却裸露出来了。海浪在很远的地方起伏,发出闷响声。一股热的偏北风在逐渐袭来。阳光充足,沙子平铺着,褶皱般地堆积在岩石的缝隙下面,像一张又薄又黄、半透明的旧床单,被石头压着,结成了沙块,变得干巴巴的,像羽毛一样。

焦灼的太阳像一只千年的红蝎子,夹紧尾巴准备攻击,又像一个红辣椒。

即使是大家都坐在桌子边上的时候,说话也并不容易。西奥打开并开始倒一瓶酒,格兰尼亚烤好了一托盘的柠檬蒜香土豆和一托盘丰盛的鱼肉,鱼皮的红丝全都起了泡,包裹着白色的鱼肉。她可以坐下来,然后让女儿接替她的活。和以往一样,麦基用叉子把他的鱼拨开,取出里面长长的鱼骨头,敲打着盘子。西奥从鱼头骨中取出鱼的脸颊肉。“好吃,”他一边说,一边举着一块骨头朝向格兰尼亚。格兰尼亚微笑着摇摇头。现在她的头感觉非常的沉,不是酸痛,而是迷迷糊糊的,像蜂窝似的嗡嗡作响。她实在是力不从心。西奥和埃莉诺不是没有礼貌,他们谈话时会走神,用一种他们自己的混合语言——希腊语加上一些英语。麦基大概能听懂,虽然格兰尼亚从来都知道西奥自己会用混合语言。今晚麦基什么都没有说。幸运的话格兰尼亚能听懂十个字中的一个。探望的次数很少而且间隔很久才有一次。对谈话中这里那里可能存在的恶意的猜测,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奔流。

那酒是黄色的,冰冷的,结成霜的晶体依稀可辨,像酒精钻石:黄色的酒,带着柑橘的余味,装在一个深黄色的酒瓶里。酒瓶的底部凹陷,内部有个小土丘似的突起,表面有项链珠子般的装饰,他们将其称为平底瓶。瓶是空的,有余晖照耀下的岩石水塘那如丝般的光泽。她的手指向上,紧握着杯子,这些手指如白肚皮的鱼儿,肢体游弋在海水中,发出云母的点点星光。

我们对任何事物的了解都是心灵的感触。拿死亡来说,我们口头上支持即将到来的事实。至于我们依赖的身体智慧而言,它有着自己的判断力。这个判断力大致是不相信死亡。让心灵知道自己所知道的,肉眼凡胎的做梦人会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屋子里闪烁着黄色的灯光,一只飞蛾像雨点般拍打着灯罩,翅膀留下了长长的影子。麦基准备在客房睡觉。他们已经吃完晚饭;在喝完第二瓶酒后,接着吃奶酪和苹果。这瓶是黑色的希腊酒,埃莉诺把苹果片放进每个杯子,直到这些薄片溢出血,这些薄片被麦基称为“血苹果”。格兰尼亚则在谈话的最后打起盹来,这时电话把她惊醒了,这是一个从希腊打来的电话——找谁?西多洛?西奥,找你的。这是很多电话中的第一个。出车祸了。发生在山上。他的兄弟托莫在医院里。还有孩子们呢?有伤口或淤青,都吓坏了。母亲在昏迷中,托莫已经死了。是的,他已经死了,死在他儿子米加里的怀里,当时就死了——只是没有人直接说出来罢了。西奥和埃莉诺当时就嚎哭起来,格兰尼亚看出来了,他们接到第一个电话就全明白了。按照习俗,葬礼就在明天。西奥回了电话,心痛如绞,要求等待,推迟葬礼,直到他能赶上航班。现在该由其儿子作为唯一的亲属来决定,他说不,就定在明天。在哪里?在狄萨洛尼基。不,西奥厉声叫道,那是他出生的小村庄!米加里说,我的父亲生活在狄萨洛尼基,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很挂念他。一场争吵点燃了,持续了一整夜,响彻了全世界,家庭都分了派别:格兰尼亚的女儿告诉她,争斗就像一群狗抢一块骨头一样。

这时候,西奥已经回到了前厅。格兰尼亚穿好了外衣。威士忌?她咕哝着,拿出瓶子和酒杯。伊利诺惊讶地点点头,脑子一片空白。来,亲爱的,把酒喝下去。还有这个,她拔掉电话线,滑落在女儿的胳膊上。把电话线插好,谁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现在你去尽量休息一会儿——我要出去走走。然后,她们拥抱亲吻,互道晚安。

对希腊人来说,Пoɪησs是“做”的意思,不是“做诗歌”,而直接就是做的动作。如同在蜂蜜中,在蛛网中——对于任何通过自我都可以产生的形式,所有暗喻都是“做”。一个人被放逐,带到远处。哪里?所有的神都是暗喻,包括所有的宗教。我们试图把握意义,作为真理的不牢靠的立足点。梦是暗喻的、变形的。访客、精灵、神秘力量、死前的经历、天使、魔鬼等,都是头骨洞穴里摇曳不定的光芒,是大脑的思维活动。它们是真实的,如同热情形象的相反颜色——反色——眼睛是真实的。感知自身浓缩成了暗喻。

在荷马时期,躁动不安似乎笼罩着地中海盆地。因此,古代各种族开始划船,就像种子撒落在海上。——D.H.劳伦斯

我的父亲,米加里不停地对每个人反复讲到。我的父亲,他并不出生于城市,但是他在这里谋生,在这里成家。妻子要看好她男人的墓。寡妇,你是说。是的,寡妇,我的母亲,如果她继续活下去的话。哈!如果她要继续活下去!她!——托莫是不会再活下去的!她已经把他活活吃掉了!听我讲。我母亲,如果她活着,她会点亮他的蜡烛,在死亡中照料他,就像在他活着的时候。

有故事说,当圣·克利索斯图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圣女帕纳吉娅让他吻她的嘴,他便大着胆子吻了。从此以后,他满嘴全是黄金般的语言。他让圣母玛利亚做他的缪斯。

你明白了吗?

没有。没有人回答。

西奥,听着,这里的土地是相同的,完全相同的。

那么,你认为这里——莉诺拉的土地也是相同的吗?

听我说!

你就知道这么多。无知。你什么都不知道!

烧烤架上全是他撕碎的纸片,有一节蜡烛头,一丝蜡烛的火焰,来自修道院的壁炉上的照片。伊利诺正要弯腰把照片碎片捡起来,这时他在她背后发出嘶哑的叫声,挥舞着空酒瓶。酒瓶砸在壁炉石上——她往后一跳,刚好躲过,但恐惧侵袭着她。她仍然全身颤动,看着他的脸朝着地面扑了下去。他胳膊上黑乎乎的毛上血迹斑斑,血滴在了壁炉上。不,不,只是红色的赭石和杯子里的酒。格兰尼亚已经出去散步去了。如果麦基醒了,走进来问出什么事了。——她会说,没事,只是一盏灯掉下来,摔碎了,你回去睡觉吧。之后,房子就变得寂静无声。

遗迹、纪念物、潮水的退去和我们人类的离去,这一切显得很渺小。贝壳和螃蟹在沙滩上所到之处的涂鸦留下了一道道痕迹,最终成了螺壳,从头到尾用绳头穿成了一串。高耸的石头、古老的石头、十字架、贝丘、废墟、碎瓷,如梦境般杂乱的碎片和裂痕。

它开始施加魔法,能使死人复活的魔法,于是便有了神灵。死神是上帝的秘密称谓。死神是世界的破坏者。宗教、科学、艺术和爱作为一个整体赋予人永恒的生命。如果不是古老的梦想,那究竟是什么造就了我们现代的人类?对死亡的反抗——这就是我们现代的人类吗?如果是这样,我认为是的。那是怎样的一种智慧啊?一种既愚蠢又矛盾的智慧。

诗歌存在于谬误之中,正如画像不真实一样。必须要有足够的谬误,不多也不少。最忠实的反映与其说产生在结尾,还不如说总是在接近的瞬间,处于不断地突然停止、倒退、缠绕、活跃之中。

所有希腊人的祭祀中,根据神的形象用未加工过的石头来表示。——鲍赛尼尔斯

寺庙里白色大理石的神像,发出云母般的光芒,与其说是艺术品的形象,还不如说更贴近人类的样子。神像是碎的,有裂痕的,不成形状的巨大岩石是我们祖先崇拜的自然母亲。越破旧,越褪色得不可辨认,越让人感觉到神像的力量。难道它来自遥远的过去,一种没有形状的潜在影像——无形——隐隐约约呈现出的血肉之躯吗?为了亲爱的生命,我们用嘴巴和双手捍卫的血肉之躯吗?

古老的意识认为,事情、物质或实在的东西都是上帝。一潭水也是上帝。为什么不是呢?我们活得越长,我们就越可能回归到最古老的幻想之中。一块巨石是上帝。我能触摸到它。这是不可否认的。它是上帝。——D.H.劳伦斯

岩石的深处是生命的起源,一些物理学家说到。岩石是地球生命的子宫。它是生命的小世界,蕴含了生命的诞生和生命的聚集。

追溯到确定的过去,“母亲”和“泥土”是一体的,具有同样的根源——母亲是柔软的物质,黏土,树荫。工作的时候,我们使用如母亲般的醋和面包来生存,就像金色的蝶蛹孕育出新的生命形式一样。珍珠母亲,葡萄母亲,麝香草母亲,难以驯服的时间在英语里被称为……时间母亲。井泉,是水的母亲。

既然物理学家已经知道罪恶和空虚,为什么他们现在却要留意石头的含义呢?

被子宫中死亡的双胞胎萦绕一生的那些人,面貌极相似的人,踏走在水的世界里,漂浮在梦想中。我们知道许多双胞胎未出生前就有了灵犀的通感——完全相同的或不相同的双胞胎,镜像双胞胎(外貌相同却性格各异的双胞胎),可以分开的或不能分开的连体双胞胎。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情况呢?他们留下了什么痕迹?而其他人又失去了什么呢?有人认为,天生左撇子的独生子是幸存下来的镜像双胞胎。是这样的吗?

在晴朗的日子冲浪,一卷卷的浪花从长长的海平面倾泻而下,晶莹剔透,像一堵蓝绿色的冰墙。然而,海水没有动,没有涨起来,只看见波浪在动。水的脉搏、呼吸和灵魂——难道不像穿梭于世间的人类的起起落落吗?一卷卷的水花把我们举起,溶化,并塑造。

她把水捧在手心,水滴在刺痛的脸颊上,发出嘶嘶的疼痛声。有只眼睛在跳动。每捧冰冷的水经过手指变得暖和,流到脸盆里。她平常的脸照在镜子上,但是浮肿着,颤抖着,她费力地呼吸着,突然默默地哭出声来。如果他打她的头的话,以上的情景算得上是对得起她的了。玻璃堆了一地,银盘乱飞。她抓挠着脸,手捧着发肿的脸,屏住呼吸聆听,在亮光下显得瘦小。

刺耳的声音把麦基惊醒了。风声时而狂暴,时而温顺,或不只是风声,而是海浪夹杂着风声。当然,麦基睡在祖母漆黑的客房里。他双手放在腋窝里,躺着,不敢伸手去拉床头的电线,让黄色的光照射在墙上。没事的话,他是不会睁开眼睛,把手伸出被窝,在黑暗中摸索电线的。

他的头脑中还萦绕着梦的痕迹。他们每个人,甚至是从没到过希腊的祖母都回到了修道院。修道院古老破旧,像一大块压碎的红色外壳的面包,里面与其说是教堂,还不如说是一个洞穴。一个圣人的骨骸安置在那里,但并不是所有的骨头。人们排队轻吻玻璃盒子,双手交叉,老妇们戴着黑色的僧人头巾,和其他祖母们一样,看起来如同见了鬼魂一样。轮到他时,他只看见自己,在水下漂浮的自己。水面上,银色头盔里有一个猴脑大小的头骨。看到它的眼睛在动,这时的他喘着粗气,眼睛又变得模糊了。

突然的死亡,如同雷电。这是理解事情的关键。那是在一个周日的早晨,当雪线升到半山腰的时候,在十七岁的那个晚冬,米加里坐在车的前排,没有注意到一辆卡车朝他们驶过来,碾碎了汽车的挡风玻璃。然后是长时间自由飞翔的感觉。在他和父亲能活动手脚之前,他们费力地爬出嘎吱作响而且随时可能爆炸的汽车废墟。靠在肩膀上的头被压扁了。他想说话,紧紧靠着,却说不出来。他扭曲的嘴唇颤抖着。他抬起头,下颌都裂开了,脸上一片血污。空中传来一声尖叫,他的弟弟还活着,蜷曲着,发出叫喊声。但是他太冷了,无法回应。在冰冷的厚雪里,手臂如巨石般沉重,抬不起来。然后,他漂浮在湿冷的空气中。寒冷,阴暗。一头红色的头发,印在白色的衬衣上。

这些都是高大的百合花,白色或金色。它们有精巧的结构:外部是六片长长的花瓣,其中三片笔直向上,另外的三片间隔着折向下,底部的花瓣有芒的突起,从顶端到颈部呈淡黄色。三只蝴蝶的头部埋进三个芒囊中,吮吸着香草的糖分。芒里的光线像瓷器中荡漾的酒光一样。六片朝外的花瓣从花颈部的荚中升起,有斑点,鲭鱼色,慢慢变得宽大,上面覆盖了一层玻璃般透明的叶脉。里面的花瓣呈纯白色,中间有裂缝,隆起,很厚,朝向末端。花瓣末端分裂成两只触须。里面的花瓣突起沿着裂缝分成两片,在触须状的末端边缘重叠,好像两片厚厚的皮肤合在一起。花帽形成了一个遮盖物,从最底部长出来的须条呈现出蛋黄的金色。在外面花瓣延伸的地方,触须褪色成接近白色的苍白柠檬色。花帽被称为“帽状体”,在希腊语里,这个词是面罩的意思。它罩着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你捏碎一两片帽状的花瓣,它看起来似乎是暴龙的下颌:小小的针状,有眼睛和毛茸茸的皮肤,那颤抖的短须是雄蕊,掩盖在一大簇白色中,看不真切。外面一层是透明的,被银色的釉覆盖着,泛着潮湿的点点光芒,如大理石上的云母片,不是露珠或雨水,而是自身的湿润。阴影穿过透明的花瓣,投射下来。

花梗上有一两片花瓣从透明的绿荚中长出来。另一片花瓣掉落在孪生花瓣的褶层里,包裹着一个紧紧的花蕾,褶皱着,但已经发白了。然而,那些已经掉落的仍然呈靛蓝色,像睡过头后的眼圈旁的皮肤那种颜色。两三天内,这些孪生花瓣像鸟蛤壳一样裂开,张开,而那些更低的更小的相继跟随。当这些花瓣枯萎时,便变成蜘蛛网那样,缩小成绿色拳头大小的球体。

面对死亡时,闭上眼,合拢嘴,这是为了掩饰。“揭开”和“显露”这两个词语具有相同的词根。

一艘轮船同灯塔擦身而过,汽笛声响彻港湾,好像从水底发出了回音。祖母说,水底下是岩石,海床底下也是岩石,周围的洞穴和隧道里也是石灰石和骨头化石等。同样,城市的地下是空气和水的洞穴和隧道,没有人知道进出的道路。瑞普港的地下可能有秘密通道。她知道陆岬上的古老城堡和瑞普港旁的那个城堡都有地下通道。在通电前能用油灯点亮,有堵石墙隔开着,使它免受战火的洗礼。谈起呈几何形状迷宫似的石墙,在奶油般昏暗的灯光中,她的思想闪烁着光芒。

仔细看,这是一个海洋生物。肥大的舌头上长着一绺短须,白色的窟窿,还有帽子和披风,像若隐若现的薄膜。水底是一个裸体的女人,背朝上趴着,一缕软发埋在污泥里,那是她头的位置。在阴影中她的肩膀和胸部半露着,看得见腰部及以上的部分。白色的裙子褶皱着像舞者的扇子,海蜇样的披风。或者这是她的上半身,下半身在阴影中。她弯曲着身体,像船头雕饰,臀部有鱼鳞纹的美人鱼:融合在一起的大腿,打开的扇状的尾巴。她穿着白色的披肩,有分叉的白色火舌,白鲸的鼻子。苍白的躯体漂浮在水面,像是在熟睡一样。它们看起来像深海海床的裂缝附近在黑暗中出生的海洋生物,这是火山喷发的地方——血牙魔王,北海巨妖,古老的预言者——白色的、盲目的、聚集在海床的火焰。

孩子的哭喊使我苏醒。我听着,静悄悄的。我正在做梦。不是。风中的呜咽,啜泣,一个孩子——谁的?我的,我的,未出世的孩子。

除了从语法上来讲,不可知论对我来说似乎不是个否定词。αYvωσɪα的概念假设为一种缺乏,一种限制,而不一定是空无一物的意思。和希腊词根相同的ignorance则不一样,它是一种立场。一种审慎的暂不作出的判断是有暗示含义的,是未被证实的裁决。对限制的欣然接受肯定有反抗的元素。就像所谓的“原始”艺术不用透视画法一样。不用透视画法,不是少了某样东西以后简单的缺乏。美丽存在于没有阴影或似乎没有接触地面的单调图画中出现的扭曲,不成比例;在于永恒的、非自然的、流逝的、非静止的态度;在于即将苏醒的运动幻觉中。

就像透视法和比例的缺少一样,颜色的缺少——颜色的拒绝和反抗——是一种更深程度的自由。单色画法是一种剔除血肉后的露骨之美。这种构架是纯粹的形式。希腊语中的美丽来源于形式的美,和英语不一样。

希腊语中的“美丽”一词改掉一个字母,便变成了“无形式的”“丑陋”的意思,两者具有同样的含义。只是“形式”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呢?

在防波堤上的格兰尼亚看见如火炬般的两处亮光,一处靠近海岸,一处在礁石的突起边缘。亮光摇曳不定地燃烧,在苍白浪花的冲洗下,把海水都照亮了。海底的每一束光线在沙子和海水的阴影中折射开来,沿着同样的路径闪烁。白色的月亮高高挂着,已呈半圆形了,像灯塔上忽明忽暗的灯光。

低潮、平坦的海水沿着东西海岸线泛起层层涟漪。她的披肩像翅膀包裹着她,朝着家的方向,在峭壁下往东走,穿过把阴影投射到沙滩和水池的石灰岩石,费力地走了过来。银藤木颜色的房子被占用了。灯光、噪音和骚动、死亡的震惊、临近的危险,像闪电般从世界的尽头向她袭来,穿过银藤木,在她身上爆炸开来。她战栗着,回到了家。他们是她的亲人,是她在世界上仅有的一切,是她最珍视的。总是希望他们离开,去任何地方,只要不是这里。格兰尼亚扫视着波光闪烁的黑漆漆的海湾。锁骨,肩胛骨,头盖骨,麦基以口形默念着走进暗处。枕骨,上颌骨。他的手心放在肋骨上,感觉到热乎乎的心跳。

一开始,像珊瑚礁一样,古老的城市在自己古老的废墟上成长。任何遗失的古城都是一个时间胶囊。无论何时根基被破坏,任何现存的古城将会继续发现其祖先和更早的自我。

不久以前,在被埋葬的萨洛尼卡城的中心地带,人们发现一座寺庙埋藏在地底,寺庙里有艾瑟斯女神(司农业及受胎之女神)的大理石雕塑,现存于博物馆。雕塑里,作为母亲的她正抱着小孩郝瑞思。艾瑟斯是埃及的女神,是天堂的女王,是世界上圣洁的神灵——在世界的某些地方,她是最古老的神灵,掌管进出于尘世的死亡之门。在人类有居所以前,更不必说寺庙了,女神的神殿大多在洞穴、农舍、墓地、十字路口,就像帕纳吉雅·玛利亚如今被供奉在路边的小教堂一样。蓝色的神龛就像隔着玻璃门的蜂箱一样,有圣像、蜡烛、火柴、一杯水,灯芯像玩具飞盘一样浮在黑色的油面上。平原上遍地坟墓,埋葬着一些女神、圣母,以及不知名的或人类尚未对其命名的女人。这些矗立着的巨大的黑色的、灰色的、黄棕色的、金色的石头,便是母亲石。她们的皮肤风化褪色,被涂抹上油和酒、牛奶、蜂蜜和血。大量的小石头和如婴儿般肥沃的黏土,碎的或整块的,变成坚硬的石块堆砌在坟墓里,某一天被犁出,重见天日。沟槽的红土上有一只褐色的鸡蛋,像玩具的头,透明的小脸微笑着,头发扎成花环状,像是小孙女的可爱小玩偶。犁田者把马停下,弯腰俯视土壤。阴影在他的脚边如水般安静地滑走,手心里热乎乎的,像夏天烤炉的箱壳。

土地!在这个被神灵抛弃的宏大寺庙里,我所有的神灵偶像都有一双黏土泥做的脚。——阿尔巴特·卡蒙斯

夜间柔和的叫声,像白色的铅垂线,海浪般伸展开来,然后消失。一只猫头鹰,抓取着猎物,在黑暗中迅速移动。它便是卡瑞斯神之鸟。

灯光下,西奥在地板上抖动着,呻吟着。他脸上闪着亮光,全身发冷,满身威士忌酒的味道。一只手臂上沾有血迹。艾莉娜把手臂抬起来,有种不祥的预感。只有一个浅浅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她用海绵擦着他尚在呼吸的脸庞,尽量不叫醒他,避免把眼睑上的汗渍弄到眼睛里。接着,她把海绵挤到一个越来越黑的水盆里,把他擦洗干净,保持干燥。她说,过来,躺下。他支撑起来,翻滚到床垫上,裹在毯子里。她用希腊语对他说,我的孩子,我的儿子。她收拾好了水盆和毛巾、破碎的玻璃和撕碎的照片,让他好好睡一觉。

死者总是受到人们信奉的女神的庇佑。坟墓上种着玉米,死者是收获的谷物。直到今天,秋收的节日仍会以圣教徒德米特里厄斯的名义在斯沙罗里克举行。晒干的谷物在市场上交易,斯沙罗里克以北的平坦流域是干燥岩石之地少见的粮仓。这里类似于安提卡和杜米特,适合耕种,盛产玉米、小麦和芝麻。她赋予人类犁头和平原,给那些虔诚供奉她的人们提供果园,甚至是永恒的生命。

仪式是具体化的象征。仪式的手段打破了常规,就像敲碎鸡蛋壳一样,倒出了黑色的白酒。

子宫的血抚育了玉米地;仪式及溅洒的血使它们免受伤害。女性是神秘的。神秘就是打开神性之门的仪式和圣礼:宗教洗礼,如上帝的晚餐就是古老的洗礼。最早的起源就是如此。当他们走到杜米特神殿的时候,带着用柳条编织的装谷子的篮子,装着土产的水果,一支点亮的蜡烛。朝圣者在丰收的季节在大海中通过发出长而尖的叫声来洗礼自己的肉体,赶着一只小猪到伊卢瑟斯,用自己的肉体去祭祀女神,就像老母猪吃掉自己的幼仔一样。一旦忘记,受害者就是人类。在寒冷的北方,如丹麦和爱尔兰,他们会用圣餐喂养一个人,然后使其窒息,割开他的喉管,把他扔到山坳的泥潭,作为祭祀的贡品。在伊卢瑟斯,猪被扔进蛇窖,最后剩下的腐尸、骨头和污物与玉米种子混合在一起,被供奉在圣坛上。土地是有魔力的;诞生也是神秘的。

在中午的阳光下,克拉女神会在神殿像在复活节苏醒的基督耶稣一样获得重生吗?

收庄稼的篮子、马槽、摇篮、绣花边、簸谷扇。μυσтηs这个用来指眼睛或嘴巴的开合的希腊词语,也可以指牡蛎或珠蚌、伤口、夜晚或枯萎时候的花朵的开合。

在全世界,流逝的时光在夜晚行走,而在希腊,大白天里时光也在匆匆地流逝。

在希腊语里,蜜蜂是阴性的,就像蜂巢的另外一个意思是蜂糕;蜂糕的另外一个意思是给死人用的灵魂糕。集体的蜂巢和单个的蜂巢写法都不一样。法语是larucbe;拉丁文里的拼写为al-vus,用的很广泛但有点粗俗,都是阴性的。

alvus……腹腔,胃,内脏……II.A.子宫……B.胃,消化器官…… C.蜂巢…… D.犹太人寺庙中融化的盆地……

蛇住在黑暗的地方,贴着地面扭曲着身体,是地球母亲的虔诚信徒。蛇的叮咬是致命的,是死亡的执行者。它像蜜蜂和蝴蝶一样,不止一次地蜕去银光闪闪的旧皮而获得新生,留下如卷状蜂巢般另一个苍白的自我。而且,从其分叉的蛇芯子到生殖器官,它都再生了一个自我,就像土壤和种子一样,交配后的母体在几个月里,有时几年里生产出受精卵。如果人们庇护蛇并喂其牛奶的话,蛇也会成为人们的庇护神。

蜜蜂也是女神的虔诚信徒。像蛇一样,蜜蜂在地底下的裂缝、洞穴和通道中做巢。蜜蜂是等待重生的有翼生灵。女神享受着蜂蜜的甜美。新娘、死人和新生儿都属于他们来自的土地。只有完全成人后,且嘴巴上涂抹了蜂蜜,才不易被暴露或杀死。石榴树、无花果树包含着血红色种子的果实,果皮包裹着的花朵像子宫一样,它们都属于女神所有。果实饱满,熟透,滴下汁液。无花果树很坚强,根扎在岩石和古老的碎石墙上,把泥土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变成了红色的蜂蜜和汁液。

无花果的花高高的,金色的舌状,像晚冬盛开的紫色的鸢尾花。

但是同时,像孩子和城市的成长一样,新的神灵在年老事物的支撑下得到成长。女神回归大地,年复一年,等待时机。

夜行的巫师,酒神女祭司,纵酒狂欢者都发端于神秘之中。——赫拉克里特斯·弗拉克门斯

梦游症者患在安全地行走时,他们的眼睛在哪儿呢?

更重要的是,鸢尾花像不同世界间的神灵之桥,即彩虹一样,高高的呈喇叭形展开的花束映入每个人的眼帘——鸢尾花代表莉娜尔多;彩虹是黑色和亮色合二为一的颜色,代表劳伦斯。

寡妇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希腊裔女子,高高的,牛奶白的皮肤,一头黑色的头发垂到腰间。他们是通过她的堂弟认识的,她的堂弟是托莫的同船水手。那时的她18岁,男人30岁。她把所有的少女时光都奉献了出来。托莫对婚姻非常满意——从头到尾——他让女方的家人违背自己的意愿安排婚礼。他的绰号让她引以为豪,有点轻微的嘲弄或是自我嘲弄:白软干酪。他期望用一生把她塑造成符合自己品位的类型。然而,她不管他的束缚,自然而然地变得成熟、坚强起来:坚强深植于带有愠怒的反抗。她家乡的村庄不在帕欧利亚平原的内陆地区,而在托沙罗里奇的正东方向靠近山顶的地方,能鸟瞰与霍克迪克半岛接壤的呈叉形的大海。村庄里到处是山羊和石头,干燥的石墙和泥泞的街道,冰柱,还有在烟雾中炉火闪烁的铁匠铺。在访问村庄的途中,托莫停在古老的修道院旁,木结构的房屋不断接受岁月的洗礼——乌黑的圆屋顶和被太阳直射熏烤过的巨大的椽木。香客们成群结队走进修道院,把点燃的蜡烛插入沙盘里。银色的玻璃棺材被展示出来。圣·阿纳斯塔西娅的小小头骨放在有花边装饰的罩子里,如正在融化的浑浊的冰块,在君士坦丁堡覆灭后被带至此处。这是神圣的复活节日。

冬天。在一本出版物里,一位过世的名为崔偌绮思的现代派大师制作的一套银色丝幕图案中有四个人物:两个少年,一个少女和一个严肃的妇女。泰然处之于圣像和平民之间,他们是四季里带翼的精灵和恶魔:银翼代表春天,蓝翼代表夏天,黄金色的翼代表秋天,夹杂着白色的光亮的黑色的翼像天鹅的翅膀,代表冬天。这个女人就是冬天,死亡母亲的化身。女人身后,有霜的玻璃上留有一个模糊的名字Χεɪμωv。她戴着头巾,穿着黄袍,衣衫褴褛,两根辫子垂下来,目光朝里。她双手摊在琥珀脸盆上,盆里的水发生折射,映射出白色的灰和炭,身后是深红色的网子或篮子,一把衬垫的椅子和炉火。她可能在进行一种仪式,或是在念念有词,或是在做家庭琐事,或是在洗手,或是在暖手。边缘是覆盖着霜的黑色大树枝,像石器时代洞穴中跳跃的鹿角。冬天总是包含着暴风雨、混乱、疯狂、困苦和毁灭。不管怎么样,她是冬天的家庭主妇。她是真正的核心。

整个冬天,顽强的石榴树藤蔓长在一个盆里,红色树干在日晒雨淋下像颜料一样褪色,但是没有色斑,没有黑点,完好无损。春季的某天,我懒散地把它捡起来,感觉像空壳一样轻。切成两半,到处是鲜艳的红色,只有三粒种子掉在地上,这些种子柔软,有辛辣味,呈棕色,大小如绵羊的粪便,像淡绿色的霉菌颗粒。

神秘的内部仪式在火焰覆盖的地底举行。新加入的人们宣誓保密。入口是一帘隐藏的瀑布。我们只能通过一两道裂缝进入。

我接近死亡之门,踏进女阎罗普洛塞尔皮娜的门槛,获得了重生。在午夜,我看见如中午时分的阳光:见到了天堂和地狱的上帝,近距离站着,向他们表示虔诚。——阿普列尤斯

在空间里,现在总是午夜。空间是由纯粹的光线和神赐的火焰组成的一张无形的巨网,直到开始凋零瓦解,我们才看见里面存在的东西。

彩虹女神爱莉丝是濒临死亡的神奥斯瑞斯的妻子。在奥斯瑞斯被谋杀后,爱莉丝把他的遗体除了生殖器外都收集起来,在黏土里重塑身体,使其复活。骨头、腐肉和黏土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男人。爱莉丝用男人自己的生命种子孕育了他,像母亲一样使其重返世界,成为一个男婴,给他洗浴并剪去脐带。她用手指张开他的嘴,如同使濒临溺死的人脱离深渊,让其恢复呼吸一样,然后给他喂奶。

艾莉娜敲门,然后把门推开,进入黑屋。床上是空的。她脱下衣服,钻进她父亲一边的被窝里。但是母亲那边是空的,冷冰冰的。母亲去哪了?一个寡妇和一张双人床。一个熟睡的寡妇不知道卡洛斯与谁扭打在一起,醒来后被告知她的男人死了,躺在坟墓里。在希腊,人们不会对这种事情说三道四。男孩子们呢?她会大声叫喊,经历着丧失亲人的痛苦。她怎么能忍受呢?像村子里的女人一样,继续整天守着房子,种植,犁田,挤牛奶,周六去拜祭祖坟。她们弯着腰干活,头上盖着一块白布,汗流浃背,脸上呈现出虚弱的苍白,在干燥的土地反射的阳光里呈透明状,好像是烛光的颜色。虚弱的甚至是最年老的、皮肤褐色或完全黑色的寡妇们都会展示她们赤裸裸的力量。一种乳白色身体里黑色的力量。她们是丧失亲人的姐妹群体。

映衬着黄铜色的光,全日蚀的光斑和清晰的光泽,像满目的阳光照在伸开的手心上,安静地、朦胧地在血色的红晕中行走于星星之间。

死者的弟弟躺在床上,身形懒散,层层夹杂着蓝色的红色灯影在他眼皮下晃动。床上散发出干草的味道,又像刺鼻而又甜蜜的某种东西,像地窖里的酒。两个女人在处理床上的一大团柔软的东西,黑暗中的一个女人是他的母亲,另一个女人的衣服上有一抹黄色。一个人用两手托起瘦小的灰白的头,另一个人在下巴下面拴了一条绷带,并在颈背处打了一个结。她们抬起他柔软无力的胳膊,接下来是另一只,然后是一条腿,然后是另一条。当她们抬起他的时候,他听到了药棉轻微的吸水声。一连串滴下的液体像挤出的油一样,闪闪发光。他像海水一样冰冷。药棉的一次次擦拭留下水般的光泽,像黑发涂抹过的痕迹。

海湾和木墙中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然后是柔和的汽笛响声,一艘船要出海远行,发出阵阵回声。尽管没有睡着,我也一个人躺着。她是一个仇恨大海的寡妇。她总是拒绝进入大海。假日里,她每天都会穿上她的新浴衣。无论天怎么热,我们怎么挑逗她,她从不把浴衣打湿。她想做的只是躺在松树下,身上盖条毛巾,避开黄蜂。然而,在乏味平静的一天,她改变了主意。她站着,盘好了长头发,拉着我的手,一步步往前走。膝盖,然后是大腿,然后是腹部都没入水中。照顾我,弟妹,她说。但是一艘驶过的船带来的小海浪,拍打着我们的胸部,突然让我们辨不出方向。一声尖叫,她压在我的身上,我们一起沉了下去。她白色的躯干把我猛撞在砂岩上,我一片茫然,突然窒息的感觉,胡乱踢打。这时她站起来,大发雷霆。在绿色的水下世界,物质、密度和闪亮的绿色的金子都在晃动。我把血洗掉,抑制住愤怒。

寡妇名叫柔依,生命之意。

成批的飞蛾正在死去。这些棕色的蛾子蜂拥着飞出群山的洞穴和悬崖,来到房屋的灯前,灰扑扑的翅膀拍打着灯罩,在角落里堆积起来。越是把它们放到屋外,它们就越是聚集在一起。一个飞蛾低垂着头慢慢爬到了灯罩下的书页上。一根弯曲的黄褐色触角,绚丽的颈部细毛,头上的纤细毛发像黑色花朵的雄蕊。它的翅膀是黑色和棕色,再加一点白色涂料的图案,有纵褶,包裹着一层绒毛,翅膀则像干枯的树皮。它在书页上的影子是翘曲的,好像是在水下的折射样子。

如果太阳不是裹在黑影里,我走路的时候会有投下的影子随我一起走吗?如果黑夜不是在光的拥抱中,鱼在海里能发出磷光吗?光会从壁炉的黑煤中迸发出来吗?电会自己闪光,突然宣示一个相反的存在吗?——D.H.劳伦斯

寓言里,有个傻子卖他像自己的黑皮肤一样的影子。他剥下来并交给别人的影子是他的灵魂吗?——我们是不是有一个灵魂,如同我们“有”一个影子?我和我的影子像又不像。我那缺乏实体的意象是纯洁的,如空气和黑影的形状,一个闪烁的不稳定的另一个自我。是不是我们的影子给了我们一个灵魂,给了我们一种脱壳的灵魂的观念?但是每个事物都有影子,难道不是吗?当蜡烛开始为死者点亮的时候,难道是要在火焰中召唤他们,就像是火焰召唤影子一般?飞蛾呢?火焰就是灵魂吗?还是一个随行的影子?或是羽翼美丽,充满热情的飞蛾?或者它们全都是?

如果躯体中的灵魂和骨骼暂时熔在一起,那就让骨骼和灵魂成为死亡的庇护吧。

必须告诉麦基什么时候醒来。这工作得由格兰尼亚来做。这工作对她似乎不是时候。自从他们把他——一个新生儿——带回家以来,她就把自己的床让给了他们三人。在清晨的阳光中,她看着她的女儿把他从浴室抱出来,在阳光中举起。她使他朝向阳光,一道像乳白色玻璃的光线围绕着他。他像一个大的软壳蛋,还有他月亮般的脸,摇摇摆摆的姿态——在那儿,看见了吗?——他纤尘不染。

谁必须去告诉这个寡妇?儿子。母亲。

学校有一张海报,海报上有一个球形蜘蛛,亮红色,背着一个白色的卵。他们都认为是它自己的卵,直到最后他们发现那是一个马蜂的卵。这个卵被孵化后,幼虫就会把蜘蛛活活吃掉。蜘蛛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现在它无法不去管这个卵。

德米特丢失的孩子叫柯莉,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希腊姓名前都有冠词,例如the Maria, the Thessaloniki,和普通名词一样。Koрη是个日常用语,表示女儿,还表示眼睛里形成影像的瞳孔,即眼珠。这个词过去的含义还包括女儿、处女、少女、洋娃娃。说到名字,柯莉就是“女儿”的意思,指任何女儿。柯莉在月圆的时候子宫会流血,而在她复活的时候,她变成冥王的王后佩塞芬尼,这时她的血已经变得冰冷了。

一天,处在清纯的少女时代的柯莉在瀑布美丽的水雾中采摘番红花和百合花,这时脚下的大地裂开了,黑色的马在嘶叫,跺着马蹄,阳光使人眩目:一声凄厉的尖叫,她不见了。没有人活着告诉母亲她的柯莉去哪儿了。母亲打扮成老寡妇的模样,穿着黑衣服,迅速地四处搜索,高高举着茴香木的火把,连续找了九天九夜,直到她来到依吕瑟斯,基督降临的地方,因此香客也都斋戒,带着燃烧的火把来到神庙。德米特的女祭司扮演两个角色——柯莉和德米特——被死亡之神凌辱的女儿和忧郁的母亲。更准确地讲,是三个角色,因为柯莉还是小姑娘时就从洒满阳光的田野里被分离,不同于她以后的化身:冥王的王后佩塞芬尼。作为母体劈开的两半,两个躯壳,柯莉和佩塞芬尼站立着。塑造的母亲德米特的形象——一个石膏模型,双胞胎,如同黑夜中的白天和白天中的黑夜,一个白得像牛奶一样,另一个白得像骨头一样,围着红色的泥土神像:生命之神。或者——因为佩塞芬尼已经取代了柯莉,她们绝不可能同时出现——她是天宫入口的分界,先是在一边,然后是另一边,紧紧抱着如黑色圆球般的月亮。就母亲的形象而言,相对于一道亮光,她就是光芒万丈;相对于阴影旁边的半明半暗,她就是全部的暗和明。三个全部同属于一个女神,如同一个满月和两个半月也是一个月亮,三个中的每一个都是月亮,像水中的火焰融合并分开一样。

月亮,时间的母亲。最早的人在石头上通过月亮的运行来记录时间的流逝,如同他们的女人在肉体上记录一样,女人们随着月亮的时间轮回流逝而流血,彼此融合在一起。

具有时间意识意味着什么呢?没有时间意识,又意味着什么呢?从根本上讲时间是一种意识吗?如同视觉是一种意识,听觉和其他三个也是?(或者四个,一些传统认为心灵也是一种意识)我们的种种意识把我们和这个世界捆绑起来,而这个世界是从幻觉中产生的心灵所构建的,这些幻觉通过感官给心灵打下印记。时间自身是幻觉吗?——或者只是我们对时间的意识?心灵呢?心灵无法意识到自身。它存在于时间舱中,生活在我们的生命之中,是一种意识,是针孔中的自我。

我悄悄溜下床,把黑色的梦留在被褥里。

只要崇拜者活着,他们就会层层成长,通过涌入、嫁接、融合和再生,不断地成长。古老欧洲和地中海盆地(没有潮汐,或只有人的潮汐)的神灵崇拜,首先是女神,然后是传播战争的诸神。所有的神灵们迁移、分化和融合,在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中不断改变他们的模样。在口头文化中,他们像呼吸般普遍存在,完整地存在于现场的仪式里、祭祀里、神谕里和老太太在炉火边讲述的故事里。只要有呼吸,他们就存活在世界上。迟早,艺术会把它们变成石头。书写记录预示着他们的死亡。

相反,我们说:世界一开始便存在!并且否定物质世界有真正的存在。我们只是生活在世界上,世界被敲打成薄片,来覆盖、修饰和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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