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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4 12:1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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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菲利帕·格里高利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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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王者的女儿

拥王者的女儿试读:

1465年5月 伦敦塔

母亲大人总是走在最前头,因为她本人就是一位伟大的继承人,同时也是王国最伟大臣子的妻子。接着是长女伊莎贝尔。然后才轮到我:我是最小的,总是走在最后。正因为如此,当我们步入伦敦塔的觐见室时,我没能看见什么。母亲领着姐姐向王座屈膝行礼,然后退到了一旁。伊莎贝尔屈膝屈得格外低,正如我们所学的那样——因为国王就是国王,尽管他很年轻,尽管他是被我的父亲捧上宝座的。他的妻子将被加冕为王后,不管我们对她有什么想法。我步上前去,屈膝行礼,第一次看清了我们前来宫廷觐见的这个女人。

她美得令人窒息,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女人。我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国王会在第一眼见到她的瞬间,就停止进军,并在数周内就娶了她。她笑起来会先微微地提起嘴角,闪耀出动人的光芒,像天使一般。雕像在她身旁都会被比下去,绘画中的圣母与她淡雅迷人的美貌比起来,也会显得粗俗。我直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看着一尊精美的雕塑。在我的注视下,她脸红了,露出了温暖的微笑。我不由自主地回应她,眉开眼笑。她大笑了起来,像是觉得我那公然的钦慕很好玩似的。我猛然注意到母亲投来的愤怒眼神和伊莎贝尔皱起的眉头,于是仓促地走到了她们身边。“你像个白痴一样盯着她,”伊莎贝尔嘶声说道,“丢了我们大家的脸。看父亲会怎么说!”

国王走上前,友好地亲了亲母亲的双颊,问道:“夫人,我亲爱的朋友还好吗?”“他正全力为您效劳。”她立刻回答道。父亲错过了今晚的宴请和庆祝,因为他正与法国国王及勃艮第公爵进行和平会谈。他与这些[1]基督教世界的强大君王平起平坐,因为我们已经打败了“沉睡王”,成为了英格兰的新统治者。我的父亲是位伟人,他现在代表着新王与整个英格兰。

这位国王,这位新王——我们的国王——向着伊莎贝尔滑稽地鞠躬,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在我们非常年幼——年幼到还不能参加此类宴席的时候,他就已经认识我们了。那时,他还在我父亲的监护中。于此同时,我们的母亲正看着王后,就好像我们是在加莱城堡的家中,而她正看着我们的仆人想要挑点错。我知道,她希望能看到这位美丽王后无法胜任王位的证据,好报告给父亲听。但母亲一脸失望,我猜她大概没看出些什么。

没人喜欢王后,我也不应该仰慕她。她对伊莎贝尔和我笑得十分友好,还从王座上站起身走向母亲与她握手,但我们都已决定不去喜欢她。父亲原本为国王安排了一场非常好的婚姻,一位非常相配的新娘:法国的公主。父亲为此而努力,准备婚礼地点,起草婚约,劝服那些憎恶法国的人——这件事全是为了国家的利益,这场婚姻可以确保加莱的安全,甚至可能重新取得波尔多的统治权。但是,爱德华,这位新王,这位极为英俊迷人的新王,我们亲爱的爱德华——父亲待他如亲兄弟,我们也视他为叔叔——轻描淡写地宣布已经结婚,而且毫无转圜的余地,就好像只是在点份晚餐。结婚了?是的,同她结婚了。

所有人都明白,他做错了,错在没有听从我父亲的建议。约克家[2]族曾经必须祈求“沉睡王”与“坏王后”的饶恕,而把他们从这样的屈辱中解救出来,并将他们送上英格兰王座的正是我父亲。这是爱德华第一次没有听父亲的话。父亲总是在爱德华身边,辅佐他,引导他,指导他的每一步行动。父亲总是替他判断什么对他最好。这位国王,虽然他现在是国王,但也是一个对我父亲亏欠良多的年轻人。要不是父亲支持他的继承权,教他怎样领导军队,为他打仗,他根本无法成为国王。我的父亲先后为爱德华的父亲和爱德华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于是,“沉睡王”与“坏王后”逃跑了,爱德华加冕为王。在这个应该完美的时刻,他却擅自秘密地娶了她。

她带领我们进入餐厅,女士们都小心翼翼在她之后就座。就座的顺序很重要,必须确保你在正确的位置上。我快九岁了,已经明白了这些事,还是个小女孩时,我就已经从课堂上学到了这种排序法。因为她明天就将被加冕,当然坐在首席。从此以后,在整个英格兰,她将永远排在第一位,她的余生都将走在我母亲的前面——我母亲也不怎么喜欢这一点。排在下一位的应该是国王的母亲,但她不在这儿。她已经公开宣布了自己对这位美丽的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的绝对敌意,并发誓绝不会出席给平民的加冕仪式,所有人都知道这道皇室内部的裂痕。国王的姐妹们在缺少母亲监督的情况之下陆续就座,但没有美丽的赛西莉公爵夫人的领导,公主们显得有点迷茫。当国王看见那个本该属于他母亲的空位时,也一时失去了自信的笑容。我不知道他怎么有这个胆量去反抗公爵夫人。她是父亲的姑姑,就像我母亲一样吓人。没人敢不服从这两个女人。我猜,国王一定非常爱这位新王后,才反抗了他的母亲。他一定非常,非常爱她。

王后的母亲倒是在场,她绝不会错过这样的胜利时刻。她步入自己的位置,身后是儿女组成的大军,身侧是她英俊的丈夫,理查德·伍德维尔爵士。他是里弗斯男爵,所有人都在偷偷开玩笑:河水涨上

[3]来啦。说实话,他们真是有不少人。伊丽莎白是长女,而她母亲的身后还跟着七位她的妹妹和五位弟弟。我死死盯着那位年轻英俊的约翰·伍德维尔以及他的新婚妻子,他们看上去像是一个男孩护送着自己的祖母。他被胡乱塞进了这桩婚姻,娶了继承亡夫爵位的诺福克公爵夫人,我的姑婆凯瑟琳·内维尔。骇人听闻——父亲是这样说的。我的姑婆凯瑟琳大人已经是个无用的老古董了,将近七十岁,没几个人见过这么老还活着的女人。而约翰·伍德维尔才二十岁。母亲说,这种邪恶的事情从今往后不会稀奇了。这就是一个巫婆的女儿坐上英格兰后位的后果。如果你加冕了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她就会疯狂地篡夺所有东西。

我把目光从满脸皱纹的姑婆脸上移开,专注于自己的任务:确保自己好好地站在伊莎贝尔旁边,好好地站着母亲后面,不要踩到她的裙裾,绝对不能踩到她的裙裾。我只有八岁,但我必须保证做好这一点。十三岁的伊莎贝尔叹了口气,看着我注视着地面,拖着步子,让脚趾藏在奢华的织锦中,小心翼翼不犯错的样子。而王后的母亲,这只塘鹅的母亲雅格塔则透过身后自己的孩子们偷偷地看我,看我是不是在正确的位置,看我是不是犯了错。她四下张望,好像关心着我,而当她在我母亲身后、伊莎贝尔的身边看见我时,就对我露出了微笑,如她女儿一般美丽,那是仅仅对我一个人的微笑。她转回身,勾住了英俊的丈夫的手臂,跟随女儿迈向了她绝对的胜利时刻。

我们沿着大厅的中心走过,两边有数百人,他们都在为美丽的准王后的出现而欢呼。等每个人都就座后,我终于又能从高桌旁看见那些大人们了。盯着未来王后看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她吸引了每个人的目光,弯弯的灰色眼睛明艳不可方物,微笑时,她会垂下眼,就好像在为一些精彩的秘密独自偷笑似的。爱德华国王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右手边,当他对着她耳语时,她向他靠得如此的近,就好像他们要接吻一般。这种行为粗鄙不当,但我看见未来王后的母亲却对着自己的女儿微笑,好像她在为这两个坠入爱河的年轻人而喜悦,完全看不出一点点的羞耻之态。

他们真是美丽的一家。没人能否认,他们是那样的美丽,就好像血管中流淌着最高贵的血液。而且人还这么多!六个里弗斯家的孩子再加上未来王后上一段婚姻中的两个儿子与我们坐在同一桌,就好像他们真的出身高贵,有权能与我们——伯爵夫人的女儿们——同坐似的。我注意到,伊莎贝尔正酸酸地打量着那四位里弗斯家的漂亮女孩儿,从最年幼的只有七岁的凯瑟琳·伍德维尔到我们这桌最年长的十五岁的玛莎。这些女孩,这四个女孩,将被赠与丈夫、嫁妆和财富,而如今的英格兰却并没有太多可以拥有的丈夫、嫁妆和财富——这场兰开斯特和约克家族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十年,夺去了太多男人的性命。人们将把这些女孩与我们作比较,她们会成为我们的竞争对手。感觉上,宫廷里正充斥着新鲜面孔、如新铸硬币般闪亮的皮肤、欢声笑语和优雅的举止。这就好像我们被某种由年轻美丽的陌生人组成的部落入侵了;就好像雕塑们都有了生命,在我们身边翩翩起舞,如从天空俯冲歌唱的鸟儿,又如从海中一跃而出的鱼儿。我看了看母亲,她正因愤怒而满脸通红,就好像一名面包师的老婆。在她身边,王后光彩夺目,如同一位顽皮的天使,向着她那年轻的丈夫轻轻点头,嘴唇微微张开,就好似她要将他当作冰冷的空气般吸进自己的身体。

对我来说,这盛大的宴会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因为国王的弟弟乔治坐在我们桌的一头,而他年幼的弟弟理查德坐在桌尾另一头。王后的母亲雅格塔向整桌年轻人露出了热情的微笑。我猜,这样坐是她一手安排的。她一定是觉得,我们这群孩子在一起会开心,还会因为乔治坐在桌首而感到荣幸。因为有两位王室公爵坐在身侧,伊莎贝尔就跟只剪了毛的羊一样别扭,她急于表现自己,却不知道该看向哪一边。更糟糕的是,两位最年长的里弗斯女孩玛莎和埃莉诺,轻松地就把她给比下去了。她们拥有这美丽家族的精致样貌,而且沉着自信,笑容满面。伊莎贝尔努力过头了,而我在母亲挑剔的注视下一如往常地焦虑不安,但里弗斯的女孩们却毫不紧张,落落大方,就好像她们在这里是来享受和庆祝,而不是来被评头论足的。她们是自信的女孩,讨人喜爱。两位王室公爵当然会比较喜欢她们。乔治认识我们很久了,对他来说,我们比不上陌生的美人。而理查德依然在我父亲的监护之下,当我们待在英格兰时,他就是一起同住的那几个男孩之一,一天里会见到我们三次。他当然会去看盛装打扮的宫廷新人玛莎·伍德维尔,一个像她姐姐——那位新王后——那么漂亮的美人。不过,他完全无视我这件事还是有些气人。

十五岁的乔治像他的国王兄长一样英俊,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和高高的个子。他说:“这一定是你第一次在伦敦塔中用餐,对吧,安妮?”他竟然注意到了我,这让我又兴奋又害怕,脸都红了。但我还是清楚地回答道:“是的。”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理查德,比伊莎贝尔小一岁,也比她矮,但现在他的兄弟成为了英格兰国王,他看上去就高多了,也英俊多了。他总是有着最欢乐的微笑、最和善的眼睛,但在王嫂的宴会上,他表现得规规矩矩,礼貌而安静。伊莎贝尔正试图和他交谈,把话题转到了骑马上,问他是不是还记得我们在米德尔赫姆城堡的小马驹。她微笑着说起“胡椒”脱缰害他摔倒的事情,还问他是不是也觉得很有趣。一旦涉及他的自尊,理查德向来像只斗鸡一样麻烦,他转向玛莎·伍德维尔,说自己不记得了。伊莎贝尔试图假装我们是朋友,最要好的朋友,但事实上,他只是父亲那堆养子中的一个,以前还没打仗的时候在英格兰和我们一起打猎用餐而已。伊莎贝尔想要让那些里弗斯女孩相信,我们是一个幸福的家庭,而她们则是不受欢迎的打扰者,但事实上,我们是母亲照料下的沃里克女孩,而约克男孩们则与父亲一同骑马征战。

就算伊莎贝尔随意扭曲事实,我也不会因此难堪。我们比任何人都有权利坐在这张桌子上,比那些美丽的里弗斯女孩有权利多了。我们是英格兰最富有的嗣女,我的父亲则控制着从加莱港到英格兰海岸线的海峡。我们属于伟大的内维尔家族,英格兰北部的守护者。我们的血管里流着王室的血统。父亲是理查德的监护人,更是国王本人的顾问和精神导师。与这大厅里的任何人相比,我们都同样高贵,更加富有;我们甚至比国王还富有,比王后更高贵得多。我可以与任何约克家族的公爵平等对话,因为若是没有我的父亲,他们早已战败,统治者仍会是兰开斯特家族;而乔治,就算他如此英俊高贵,现在也只不过是无名者的兄弟,叛徒的儿子。

宴会持续了很长时间,当然明天的加冕盛宴将会更长。今晚的宴会有三十二道菜肴,王后还给我们这桌添加了几道特别的餐点,以示对我们的关注。乔治起身向她鞠躬,表示答谢,然后就从银食盘中为我们分发食物。他注意到我的视线,便朝我眨了眨眼,多给了我一勺调味酱。母亲时不时瞥我一眼,就像是黑暗大海中一闪一闪的瞭望塔灯火。每一次我察觉到她挑剔的眼光,就抬起头朝她微笑。我很确定,她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我手中握着崭新的叉子,袖中放着餐巾,就如同法国淑女一般深谙最新的时髦。我已在右手边的杯中倒上了酒,也正按照教导优雅地用餐,不紧不慢。如果乔治——一位王室公爵——对我特别用心,那是理所当然的,任何人也不应该对此感到惊讶。至少,我绝不惊讶。

王后加冕的前一天晚上,我和伊莎贝尔作为国王的客人住进了塔里。我们睡同一张床,跟在加莱的家里一样,跟我出生以来的每一晚一样。我比她早一个小时被送去睡觉,但兴奋得睡不着。我祈祷完,躺在床上,听着楼下大厅飘来的音乐。他们还在跳舞;国王和他的妻子很爱跳舞。当他牵起了她的手时,看上去恨不得能把她拉得更近。她会朝下瞥一眼,然后抬头,迎上他炙热的注视,朝他露出鼓励的小小微笑。

我忍不住想到了“沉睡王”:在北英格兰的某处蛮荒之地,他今晚是不是醒着?想想有些可怕:是否在熟睡中的每一个梦里,他都会知道这些舞蹈,知道有一位新国王在他的宫殿里加冕为王,知道明日就会有一位新王后戴上他妻子的王冠?父亲说我不用害怕,坏王后已经逃去了法国,也得不到任何法国朋友的帮助。父亲正会见法国国王本人,以确保他成为我们的朋友,而不是帮助坏王后。她是我们的敌人,是英格兰和平的敌人,父亲会确保她在法国没有安身之所,在英格兰没有权力之冠。同时,没有他的妻子和儿子,沉睡王将在苏格兰附近的某座小城堡里,像一只被困在窗帘里整个冬天的蜜蜂一般,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打着瞌睡度过一生。父亲说,他会沉睡,而她会怒火冲天,直到两人老去,逝去。而我不需要害怕这些。是我的父亲,勇敢地把沉睡王赶下王座,并把他的王冠戴上了爱德华国王的脑袋,所以他说的一定是对的。是我的父亲,直面了恐怖的坏王后——比法国狼还要凶恶的母狼——并打败了她。但我还是不愿想起老王亨利,不愿想起月光笼罩下他那紧闭的眼帘,尤其是在赶走他的人们正在曾经属于他的厅堂中跳舞的时候。我不愿想起远在法国的坏王后,她或许正对天发誓要报复我们,诅咒我们的幸福,说着她会回来——回到这个属于她的地方。

伊莎贝尔终于回来的时候,我正跪在窄窗前,看着月光洒向河流,想着在月光照耀下做着梦的国王。“你早该睡觉了。”她专横地说。“她找不到我们的,对吧?”“坏王后?”伊莎贝尔立刻明白了我的恐惧。从童年起,安茹的玛格丽特王后就是我们俩的噩梦,“对,她被打败了,在陶顿,被父亲彻底打败了。她逃跑了,回不来了。”“你确定吗?”

伊莎贝尔环抱住了我单薄的肩膀:“我很确定,我们也很安全,你知道的。疯王睡着了,而坏王后被打败了。这只是你不想按时睡觉的借口。”

我顺从地转过身,躺上了床,把被子拉到了下巴。“我就睡。舞会是不是很棒?”“还行吧。”“你不觉得她好美吗?”“谁?”伊莎贝尔问道,就好像她真的不知道这显而易见的事实,真的不知道今晚英格兰最美的女人是谁。“新王后,伊丽莎白王后。”“好吧,我觉得她不怎么像位王后,”她说,试图学母亲那种最轻蔑的语气,“我不知道她会在加冕典礼和比武竞赛上怎么表现。她之前不过就是个乡绅的老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她懂什么规矩?”“为什么?那你会怎么表现?”我问,想要让这个对话继续。比我大五岁的伊莎贝尔总是比我懂得多。她是父母的最爱,将会有一个超棒的婚姻,在我还不过是个小孩的时候就已经几乎是个女人了。她甚至看不起王后!“我会表现得比她端庄得多。我不会像她那样跟国王耳语,自贬身价;不会像她那样送出餐点,向人们挥手;不会像她那样让所有的兄弟姐妹跟着进入宫廷。我会更加矜持冷淡,不向任何人微笑或鞠躬。我会做一位真正的王后,冰雪王后,没有家庭也没有朋友。”

我被伊莎贝尔描绘的场景所吸引,从床上半坐起来,拉下床上毛茸茸的床罩,举起递给她。“像什么样?你会是什么样的?做给我看[4]看,伊茜!”[5]

她将床罩当做披风披在肩头,头向后一甩,挺直了六英尺的身体,大步地在寝室里绕着圈,头抬得非常高,冷淡地向想象中的朝臣[6]们点头。“像这样,”她说,“就像这样,优雅而冷漠。”

我跳下了床,一把抓起条披肩,披在自己头上,跟在她后面,学着伊莎贝尔的样子向左右点头,像她一样雍容华贵。“您好。”我对着一张空椅子说,又停顿了一下,就好像是在听一个请求。“不,一点也不。我不能帮助您,非常抱歉。我已经将那个位置给了我的妹妹。”“给了我的父亲,里弗斯爵士。”伊茜补充道。“给了我的弟弟安东尼——他太英俊了。”“给了我的弟弟约翰,也给了我的妹妹们一笔财富。完全没有剩下的可以给您了。我的家庭成员很多。”伊莎贝尔调皮地拖着长音,装作是新王后,“他们全都得被照顾到,很好地照顾到。”“他们所有人,”我补充道,“许多人。你看见那么多跟在我后面进入大厅的人了吗?我该上哪儿去找那么多爵位和土地给他们所有人啊?”

我们绕着大圈,在经过彼此的时候,以完全漠不关心的方式点头示意。“你又是谁?”我冷冰冰地问道。“我是英格兰王后。”伊莎贝尔说道,毫无提示地换了游戏,“我是英格兰和法兰西的伊莎贝尔王后,爱德华国王的新婚妻子。他为我的美貌而坠入爱河,为我疯狂。为了我,他已经完全疯了,忘记了他的朋友和责任。我们秘密结婚了,而现在我将被加冕为后。”“不,不,我才是英格兰王后。”我扔下披肩,冲着她说,“我是英格兰的安妮王后。我是英格兰王后。爱德华国王选了我。”“他才不会选你呢,你是最小的。”“他选了!他选了!”我感到怒火冲天,知道自己会毁了这游戏,但还是受不了再次让她领先,即使这只是我们自己寝室里的一场游戏。“我们不能都是英格兰王后,”她说得挺合理,“你当法国王后,你可以是法国王后。法国也够好了。”“英格兰!我是英格兰王后。我恨法国!”“你不能,”她直截了当地说,“我最大,可以先选。我是英格兰王后,爱德华爱上的是我。”

她突然摆出了年长者的姿态,霸占了所有东西,我们开心的游戏也突然变成了一场对抗,我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跺着脚,因为怒气而满脸发烫,而且还感觉到了自己眼眶里热热的泪水:“英格兰!我是王后!”“你总会弄砸所有事情,你太幼稚了。”她如此宣布道,转开了身。正在这时,我们身后的门被推开了,玛格丽特走进了房间:“这个时间你们都该睡觉了,小姐们。天哪!你们把床罩怎么了?”“伊莎贝尔不让我……”我回答,“她很小气……”“别管了,”玛格丽特快速地说道,“上床。有什么事要分享,就留到明天吧。”“她就是不肯分享!”我吞下咸咸的泪水,“她从来不分享。我们在玩,但是后来……”

伊莎贝尔不耐烦地笑了一声,就好像我的悲伤很滑稽,她又和玛格丽特交换了个眼神,就好像是在说,这小娃娃又突然开始闹脾气了。这太过分了。我大哭了起来,干脆扑在了床上。没人在乎我,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在一起玩,作为平等的人,作为两姐妹,直到伊莎贝尔将不属于她的东西抢走。她应该懂得分享。最后才轮到我,总是最后才轮到我,这不对。“这不对!”我断断续续地说,“这对我不公平!”

伊莎贝尔转身背对玛格丽特,让她解开自己礼服上的系带并将礼服拉低。她倨傲地跨出礼服,正如她所假扮的王后。玛格丽特将礼服散开放在一把椅子上,以备明天可以撒粉和刷理。然后,伊莎贝尔套上了一件睡袍,让玛格丽特为她梳头盘发。

我从枕头里抬起通红的脸,看着她俩。伊莎贝尔扫过我伤心的大眼睛,不耐烦地说:“不管怎么样,你早该睡觉了。你一累就哭,真是个小娃娃。不应该允许你参加晚宴的。”她看着二十岁的成年女子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告诉她。”“睡吧,安妮小姐。”玛格丽特温柔地说,“没什么好吵的。”我翻身转向一侧,面对着墙壁。玛格丽特不应该这么对我讲话的,她是我母亲的侍女,我们同父异母的姐姐,她应该对我更好一点的。没人尊重我,而我的亲姐姐恨我。伊莎贝尔睡到了我旁边,床上的皮绳嘎吱作响。没人强迫她念睡前祷词,她一定会下地狱的。玛格丽特说:“晚安,好好睡吧,上帝保佑。”然后,她吹熄了蜡烛,离开了房间。

炉火的光芒下,我们又单独在一起了。我感觉到,伊莎贝尔将被子拉到了她那边,但我躺着没动。她尖刻恶毒地低语:“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哭上一整晚,但我还是会成为英格兰王后,而你不会。”“我也姓内维尔!”我说。“玛格丽特还不是姓内维尔。”伊莎贝尔强调说,“但是是私生子,父亲承认的杂种。所以她是我们的侍女并会嫁给个体面的男人。而同时,我最起码会嫁给一位富有的公爵。现在想想,你说不定也是私生子,也必须成为我的侍女。”

我感到喉咙口涌起一阵哽咽,用双手捂住了嘴。我才不会哭,让她得意呢。我要忍住眼泪。如果能停止自己的呼吸,我会的。他们会写信给我的父亲,告诉他我冰冷地死去了。姐姐会感到内疚,因为她的刻薄,我才闷死的。然后父亲——现在身处远方的父亲,就会因为他最喜爱的小女儿的死怪罪伊莎贝尔。无论如何,他应该是最喜爱我的。至少,我希望他如此。[1]指患有精神疾病的亨利六世。[2]指安茹的玛格丽特·亨利六世之妻。[3]原文Baron Rivers。男爵是英国爵位最低的贵族;而里弗斯英文原意为“河水”。[4]原文Izzy,是伊莎贝尔的昵称。[5]四英寸约等于1.37米。[6]原文为法文。

1465年7月 伦敦厄贝尔府邸

我知道父亲身上要发生大事了。他回到了我们在伦敦的府邸,于庭院中召集了护卫和旗手。而他手下的先生们则从马厩里牵出了马,排起了队。我们家守卫森严,就像任何的王室宫殿一样。父亲治下有超过三百名的士兵,除国王以外,我们手下也有着最多的仆人。很多人都说,我们的人比国王的更加训练有素;当然,我们吃得更好,也装备得更好。

我在通往院子的门旁等着,因为父亲会从这里经过,也许他会看见我,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伊莎贝尔在楼上上课,我不会上去找她的。这次,她可要错过刺激的大事了。听见父亲的马靴踏在石阶上的声音响起,我转过身,向他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却看见了一幅让我非常气恼的景象。母亲与父亲在一起,身后还跟着她的女伴们和——伊莎贝尔。她朝我吐了吐舌头,咧嘴笑了起来。“我的小女儿在这儿呢。是不是等着看我骑马呀?”父亲温柔地将手放在我的头上,给我祝福,然后弯下腰看着我的脸。他同往常一样,总是那么宽厚壮硕。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总觉得他的胸膛是用金属做成的,因为我看见他时,他总是身穿盔甲。现在,他冲我笑着,擦得闪亮的头盔,炯炯有神的深棕色眼睛,精心修剪过的浓密棕色胡子,正如一位英雄、一位战神。“是的,父亲大人。”我回答道,“您又要出门了吗?”“今天我有大事要做,”他郑重地说,“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我摇摇头。“谁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这问题简单。“坏王后。”“没错,我希望她在我的掌握之中。那谁又是我们第二位的敌人、她的丈夫呢?”“沉睡王。”我说。

他笑了。“你就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坏王后和沉睡王?真不错。你真是个聪明的小淑女!”我瞥了眼老叫我蠢货的伊莎贝尔,哼,看她这下怎么说。父亲继续说道,“那你觉得,是谁被出卖了,被我们抓住了——正如我预言的那样——被作为囚犯带来伦敦了呢?”“是沉睡王吗?”“就是他。”父亲说,“我正要带着我的人去押送他,通过伦敦的街道一路送进伦敦塔。他会被关押在那里,永远成为我们的囚徒。”

我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父亲,不敢开口。“怎么了?”父亲问。“我能去吗?”

他大笑起来:“真是个勇敢的小侍卫,你该是个男孩的。不,你不能去。但等我把他关在塔里以后,你可以站在门外看看,然后你就会明白,再也不必害怕他了。我已经掌握了国王,没了他,他的王后什么都做不了。”“但这样,伦敦就会有两位国王了。”伊莎贝尔走上前,摆出一副聪明脸孔想要引起父亲的注意力。

他摇了摇头:“不,就一位。就只有爱德华。就只有我捧上王座的那一位。他有真正合法的王位继承权,不管怎么样,我们赢得了胜利。”“你会怎么押送他呢?”母亲问,“将会有许多人等着看他的。”“绑着。”父亲立刻答道,“坐在他的马上,但两只脚的脚踝在马肚子底下绑起来。他是反抗英格兰新王、反抗我的罪犯。人们会看到一个罪犯。”

这待遇太过不敬,母亲略有点吃惊。而她的这种举动却让父亲笑了起来:“他之前都在北边的山里睡觉,不可能看上去还像位国王。生活得不像是位贵族,倒像是个亡命之徒,他的耻辱现在才结束。”“然后,人们将会看见,你——就像一位国王一样伟大——押送着他。”母亲说。

父亲再次笑了,看向了庭院。在那里,他的手下像王家护卫一样,衣着光鲜,装备精良;他那绘着熊与权杖的旗帜迎风飘扬。他点头赞赏着这一切。我抬头看他,为他的伟岸和无与伦比的力量而头晕目眩。“是的,就是我,将英格兰国王打入牢狱。”他承认道。他拍了拍我的脸颊,朝母亲笑了笑,便大步走入了院子。他的马夫正牵着他最喜欢的马——因为漆黑油亮的侧腹而得名的“午夜”——站在垫脚台旁。父亲跨上马鞍,转身看向属下们,抬起手,准备下达出发的命令。“午夜”刨着地,好似已经很急切了。父亲勒紧缰绳,用一只手抚摸着它的脖子。“好马儿,”他说,“我们今天要做一件大事,完成我们在陶顿做了一半的事情。这对你我来说,都毫无疑问是一个伟大的日子啊。”

然后他大声下令:“出发!”带领着手下从石拱门下步出了院子,进入了伦敦的街道,向着伊斯灵顿驰去。他们将去会见监禁中的沉睡王的看守,而沉睡王的噩梦将再也不会给这个国家造成麻烦了。

1465年秋 巴纳德城堡达勒姆郡

我和伊莎贝尔都被召唤到了父亲的私人房间,房间位于我们北方的一处住所内:巴纳德城堡。巴纳德城堡是我最喜欢的家之一,坐落于蒂斯河旁的悬崖上。从我卧室的窗口扔一颗石头到下面冒着泡泡的水里,石头会下落好一会儿。这是一座筑有高墙的城堡,被一条护城河围绕,在河的外围是一圈灰色石头的外墙,而在墙外,便是巴纳德城堡小镇。在那里,每逢我们骑着马经过,人们就会跪下行礼。母亲说,我们家族——内维尔家族——对北方的人们来说就像神一样。这可以追溯到时间之始,那个有着恶魔、海蛇和巨大虫怪的时代,而我们家族自彼时起就立下誓言,要从这些东西和苏格兰人的手中保护北方的人民。

我的父亲就坐在这里的大厅中主持公道,调解争吵,倾听请愿,而我、伊莎贝尔和他的养子们——包括国王的弟弟理查德——就获准每天下午出去骑马。巨大的荒野延绵数英里,直至苏格兰,我们带着猎鹰在其上打猎野鸡和松鸡。每天早晨,理查德和其他男孩必须和老师一起学习,但午餐后,他们就可以与我们一起玩了。这些男孩都出身显赫,比如弗朗西斯·洛弗尔。其中一些是北方权贵的儿子,他们很乐意在父亲的家中有一席之地;还有一些是我们的表亲和同族,他们会与我们同住一到两年,来学习统治和领导的方法。我们的邻居罗伯特·布拉肯伯里是理查德的固定玩伴,就像是骑士的小侍卫。我当然最喜欢理查德了,他现在可是英格兰国王的弟弟。他不比伊莎贝尔高,却非常勇敢,我其实悄悄地钦佩着他。他瘦瘦的个子,一头深色的头发,十足坚定地要成为一位伟大的骑士。他知道所有关于卡米

[1]洛特和骑士精神的故事,有时他会读给我听,就好像这些故事讲述的是真人真事。

他对我说:“安妮小姐,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骑士的荣誉。我宁愿死,也不愿失去荣誉。”他说得这么认真,我没法不信他。

他骑着他的山地小马驹,像是要去骑兵冲锋似的,极度渴望像两位兄长那么成熟强壮,极度渴望成为我父亲最出色的养子。我明白这点,因为我知道在一个好胜的家族里排在最末位是什么感觉。但我从不说出来。他有种暴躁易怒的北方式骄傲,如果我说我懂他,他一定会恨我的。同样,如果他因为我比伊莎贝尔小、因为我没有伊莎贝尔那么漂亮、因为我是个女孩,而所有人都需要一个儿子和继承人这些事情来同情我的话,我也一定会恨他的。有些事,不说出来比较好。理查德和我都志存高远,但也明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这些伟大的梦想。

玛格丽特进来传话时,我们正在教室听男孩们上希腊语课。伊莎贝尔和我都有点被吓到了,因为父亲从来不会传唤我们去见他。“没叫我吗?”理查德问玛格丽特。“没叫您,殿下。”她回答道。

理查德冲伊莎贝尔咧嘴笑了笑。“那就只有你们了。”他说着,估计和我们猜的一样——我们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被发现了,“也许你们会被鞭打。”

一般来说,在北方,没人来管我们,我们只有在晚餐时才能见到父母。父亲有太多事情要忙了。直到一年前,他还在为了仍旧被沉睡王所控制的几个北方城堡而战斗。而母亲回到自己在北方的家时,总是下决心要把那些因为她的离开而乱套的事情拉回正轨。如果父亲大人想要见我们,那我们多半是惹麻烦了。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到底做错了什么。

父亲正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那把椅子就像个王座那么大。他的书记官正一张接一张地把纸放在他的面前,而父亲则持笔在每一张纸上签一个“W”——代表他最显赫的头衔沃里克。他身旁的另一名书记官俯身向前,一手持蜡烛,一手持封蜡,将封蜡在文件上滴成平滑的一摊,而父亲就会按上他的戒指来完成印章。这就像魔法一样,将他的愿望变成现实。我们等在门口,等着他注意到我们。我觉得这件事情太棒了——一个男人在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并立刻知道,这条命令搞妥了。就为了这种快乐,我可以整天都下达命令。

书记官拿开纸,父亲抬起头,看见了我们,他做了个召唤的小手势。我们走上前,遵照礼数向他屈膝行礼。父亲抬手示意我们起身,向后推开了自己的椅子,好让我们绕过桌子,站在他的面前。他向我伸出了手,我走近了一些。他轻拍着我的头,就像轻拍他的马“午夜”一样。他的手很重,我又戴了顶硬硬的金制网帽,网帽随着他的手掌一下下压在头上,让我很不好受。但父亲并没有召唤伊莎贝尔近前,她不得不尴尬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俩。虽然我被父亲这些宠爱的举动给吓到了,但我还是转头向伊莎贝尔微笑,靠在父亲椅子扶手上,一副自在的样子。因为父亲的手是在我的头上。“你们表现好吗?学习跟得上吗?”他突然问道。

我们都点头。毋庸置疑,我们表现很好,每天早晨都和私人教师一起学习。周一学习逻辑,周二学习语法,周三学习修辞,周四学习法文和拉丁文,周五学习音乐和舞蹈。当然,周五是一周中最棒的。男孩们有他们的希腊语老师,还有一位武器师傅教他们在竞赛打斗中如何使用阔剑。理查德是位好学生,在武术训练上非常努力。伊莎贝尔在学习上领先了我许多,她还有一年就15岁,不用再上课了。她说,小女孩的脑袋接受不了修辞,但当她离开教室之后,我会被留在那里,直到念完整本课本。我预想了一下,没了伊莎贝尔的教室会有多无聊。这个念头如此强烈,让我都想向父亲请求和伊莎贝尔一起毕业了。尤其此时,他的手正重重地放在我的肩上,看上去对我特别好。我观察着他那严肃的脸,心想:最好别说。“我叫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王后要求你们两人都去她那里生活。”他说。

伊莎贝尔兴奋地吐了口气,涨红了圆脸,就像颗成熟的木莓似的。“我们?”我惊讶地问。“这是项荣誉,因为你们的地位——我的女儿,但也因为王后在宫廷中看过了你们的举止,她说你——安妮——在她的加冕典礼上表现得尤其迷人。”

我听见了“迷人”二字,一瞬间,除了这个词外,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英格兰的王后认为我迷人,而且,她还将此告诉了我的父亲。尽管这位伊丽莎白王后,只不过是伊丽莎白·伍德维尔,只不过比无名之辈稍稍高贵一点点。我的心中充满了自豪,向我那气势惊人的父亲露出了我希望是迷人的微笑。“她认为,你可以成为她房间中的一道装饰。”他说。

我全神贯注于“装饰”一词,不明白王后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可以装扮她的房间,用织锦遮盖那些严重褪色的墙壁,让房间看上去漂亮点?我们是不是必须整日站在同一个地方,一动不动?我是不是得成为某种花瓶?父亲冲着一脸困惑的我大笑,朝伊莎贝尔点点头:“告诉你妹妹,她该做什么?”“王后的意思是,一名侍女。”她对我发出嘘声。“哦。”“你怎么想?”父亲问。

他看得出伊莎贝尔是怎么想的,因为她已经兴奋得喘不过气来,蓝色的双眼放着光。“我会很乐意的。”她口不择言地说,“这是项荣誉,一项我不曾期望的荣誉……我接受。”

他看向我:“那你呢,小不点?我的小老鼠?你也像你姐姐一样那么激动吗?你也等不及要去服侍新王后,绕着那新星跳舞了吗?”

他说话的语气警告我“是”是错误的答案,虽然我印象中的王后,就像个侍僧眼中炫目的盛餐日标志一般。我想不出比作为侍女服侍这位美人更美妙的事了,而且她喜欢我。她的母亲向我微笑,她本人认为我迷人。她喜欢我,而且单独挑出了我,我简直要因为骄傲和快乐而爆炸了,但我很谨慎。“只看您怎么想,父亲。”我说,向下看着自己的脚,然后抬头看向他深色的眼睛,“我们现在喜欢她吗?”

他立刻笑了起来:“上帝保佑!你都听了些什么流言蜚语啊?我们当然爱她尊敬她,她是我们的王后,国王的妻子。想象一下,他有全世界所有的公主可选,但挑选了她!他可以和基督教国家中任何一个贵族女子结婚,但他却选了她!”他的语气带着严厉和嘲讽。他口中明明说着忠心耿耿的语句,但我却听出了别的意味,就像伊莎贝尔欺负我时的意味。“会问这样的问题,你真是个傻孩子。”他说,“我们都向她宣誓过忠诚。在她的加冕典礼上,你自己就宣誓过。”

伊莎贝尔冲我点点头,就像是在肯定父亲的责怪:“她太小了,还不懂。”她越过我的头顶向父亲确认道,“她什么都不懂。”

我一下子发怒了:“我懂的,国王没有照父亲的建议行事!在父亲将他放上王座之后!在父亲为了爱德华冒着生命危险与坏王后和沉睡王战斗之后!”

这番话又让他笑了起来。“真是个小孩子说出来的话!”他耸了耸肩,“不管怎样,你们不会去的。你们两个都不会去宫廷服侍王后,而会和你们的母亲一起去沃里克城堡,从她那里学习掌管一座伟大宫殿的所有方法。我认为,王后殿下也教不了那些你们母亲从小就知道的事情。王后还在格鲁比厅的果园里摘苹果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王亲贵族了。你们的母亲出身比彻姆家族,嫁入了内维尔家族,所以就如何做一位英格兰贵妇这点,我想她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学的了——自然不需要向伊丽莎白·伍德维尔学。”他小声地补充。“但父亲——”伊莎贝尔太难过了,无法自已地大胆说道,“王后要求我们去服侍,难道我们不去吗?或者至少让我去?安妮太小了,但我难道不该去宫廷吗?”

父亲看着她,目露轻视。她渴望成为万物的中心,去王后的宫廷,去王国的心脏,每日见到国王,住在皇宫里,穿着漂亮衣服。在这个新兴得势的宫廷里,满室乐音,墙饰绣帏,人们整日游戏,庆祝着他们的胜利。“安妮可能年纪小,但她的判断力比你强。”他冷淡地说,“你是在质疑我吗?”

她立刻屈膝行礼,低下了头:“不。父亲大人。绝不是的。当然不是。”“你们可以退下了。”父亲说,就好像对我们两个都感到厌烦了。我们急急忙忙地跑出了房间,就像两只感觉到了自己毛茸茸的背后有猫在呼气的耗子。我们安全地走出了他的接见厅,门在背后关上。我对伊莎贝尔点头道:“看到了吗!我是对的。我们不喜欢王后。”[1]传说中亚瑟王宫殿所在地。

1468年春 沃里克城堡

我们不喜欢王后。刚结婚,她就鼓励丈夫对我的父亲——他资格最老也是最好的朋友,让他成为国王、给了他一个王国的男人——采取敌对的态度。他们把地产所有权印章从我叔叔乔治那里拿走,又解除了他大法官的职务。他们让父亲作为使者去法国,却欺骗了他,背着他与对头勃艮第签下了秘密条约。父亲勃然大怒,指责王后和她的家族对国王吹枕边风,并不是为了国王的真正利益考虑,而是为她的勃艮第族人牟利。最糟糕的是,爱德华国王将自己的妹妹玛格丽特送去嫁给勃艮第公爵。因为这种对敌人示好的行为,父亲与强大法国合作的努力毁于一旦。爱德华将成为法国的敌人,而父亲对法国的友善举动将付诸东流。

还有那些婚姻,王后利用它们硬生生地让自己的家族变得高贵显赫。从戴上王冠的那一刻起,她就为自己无数的姐妹们捕获了英格兰几乎每一位有钱的年轻贵族男子。年轻的白金汉公爵亨利·斯塔福德,本来是我父母为我挑选的未来丈夫,却被她胡乱塞给了她的妹妹凯瑟琳——在加冕盛宴那日坐在我们这桌的小女孩。这个在格拉夫顿的乡下宅子里出生长大的孩子成为了一位公爵夫人。尽管他们这两人才跟我差不多年纪,王后还是不管不顾地让他们结婚了,更将他们安置在了自己身边,成为了他们的监护人,将斯塔福德的财富收入了自己囊中。我的母亲说,骄傲的斯塔福德家族绝不会在这件事上原谅王后,我们也不会。小亨利看上去病恹恹的,就像被下了毒。他出身王室,却娶了凯瑟琳·伍德维尔,让一个乡绅级别的男人成为了自己的岳父。

只要是有财富和头衔的人,她就让自己的弟弟们去娶。她英俊的弟弟安东尼就通过他的新婚妻子成为了斯格勒斯男爵。但是,王后并没有给我们安排婚姻,就好像父亲说我们不会去她的宫廷的那一刻起,我们对她来说就不存在了。她没有向伊莎贝尔和我提出任何婚姻安排。母亲对父亲说,我们绝不会屈尊嫁给里弗斯家的人,不管他们爬得有多高。但这就意味着我今年六月就要十二岁,却还没有任何的婚姻安排。对伊莎贝尔来说,这就更糟了,她已经十六岁了,却还是困在母亲身边做一名侍女,无人可嫁。母亲很小就订婚,十四岁就结婚,这让伊莎贝尔感到越来越焦躁,就好像她在通往圣坛的路上被落下了。当伊丽莎白王后将英格兰每一个富有的年轻贵族配给她的姐妹和表姐妹时,我们就这么消失了,像是童话里被下了咒语的女孩们。“也许你会嫁给一位外国王子。”我试图安慰伊莎贝尔,“等我们回加莱了,父亲会帮你找一位法国王子。他们一定给我们安排了像样的婚事。”

我们正在沃里克城堡的仕女房中绘画,伊莎贝尔画了幅不错的素描,画的正是她面前窗户望出去的风景。我画了一幅涂鸦,画的本该是从埃文河畔新摘下的一串报春花和理查德的鲁特琴。“你真是个傻瓜。”她夸张地说,“法国王子对我们有什么用?我们需要的是与英格兰王位的联系。现在王位上有了位新王,而他的妻子只为他生下了女儿。我们必须获得继承权,需要更接近王位。你简直蠢得像个放鹅女。”

我都没有因为她的侮辱而生气,只问道:“为什么我们需要与英格兰王位的联系?”“我们的父亲可不是为了施恩而将约克家族捧上英格兰王位的,”她解释道,“而是为了控制他们。父亲将会是英格兰的无冕之王。爱德华就像是父亲的小弟弟,而父亲则是爱德华的老师。每个人都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以前以为父亲为约克家族打仗是因为他们是正统的继承人,是因为安茹的玛格丽特是个坏女人,是因为国王睡着了。“但现在,爱德华国王只听从他妻子和她家族的意见,那我们就必须加入那个家族来控制他。”她说,“你和我将会嫁给他的弟弟,皇室公爵们,如果母亲能帮我们得到他们的话。”

我感到自己脸红了:“你是说,我会嫁给理查德?”“你不会是喜欢他吧!”她大笑出声,“他的头发那么深,皮肤那么黑,而且还很奇怪……”“他很强壮。”我胡乱说着,“他什么都能骑。他很勇敢,而且他……”“如果你想嫁给个骑手的话,干吗不去嫁给马夫约翰?”“但你真的可以肯定吗,他们会这样安排?我们什么时候会出嫁?”“父亲已经决定这么做了。”她放低了声音悄声说,“但她一定会阻止的。除了自己的家人或者朋友,她不想让国王的弟弟们娶任何人。她不希望我们全都出现在宫廷,向所有人展示一个真正高贵的英格兰家族是什么样的,这令她难堪。她全力想要国王和父亲疏远,因为她知道,父亲总是对国王说实话,给他忠告;因为她知道父亲会劝国王反对她。”“父亲请求国王的允许了吗?我们的婚事。”“他在宫廷的话,就会去问的。”她说,“他可能现在就在问他,此时此刻。然后我们就会和英格兰国王的弟弟们订婚,我们俩一起!我们将会成为皇室公爵夫人。我们的地位会比王后的母亲雅格塔高,会比国王的母亲赛西莉公爵夫人还高。除了王后之外,我们将成为英格兰最高贵的女人。”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然怎么样?”她问道,“想想我们的父亲是谁!我们当然应该成为英格兰最高贵的女人!”“而且如果爱德华国王没有儿子的话,”我慢慢地说着,边想边说,“那他死了以后,他的弟弟乔治就会成为国王。”

伊莎贝尔高兴地抱住我,“是的!没错!克拉伦斯公爵乔治!”她开心地大笑,“他会成为英格兰国王,而我会成为王后!”

我愣了一下,对自己的姐姐成为王后这件事惊奇不已。“伊莎贝尔王后。”我说。

她点了点头:“我一直觉得这听上去不错。”“伊茜,你会很伟大的!”“我知道,”她说,“而你会成为一位公爵夫人,常伴我左右。你会成为我宫中最重要的夫人。我们会有那么多那么漂亮的衣服!”“但如果你活得够长,也没有儿子,那等到乔治死了以后,理查德就会成为继承人,我就会成为下一位王后:安妮王后。”

她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不,那根本不可能。”

父亲一言不发地从宫里回来了。数百名我们的属下在沃里克城堡的大厅中用餐,刀叉起落,觥筹交错,热闹的碰擦声充斥着整个大厅。但父亲所在的主桌却一片死寂。母亲坐在他的右手边,注视着侍女们的桌子,注意着一切不当的举止。理查德警惕而安静地坐在父亲的左边。伊莎贝尔坐在母亲旁边,被吓得一言不发。我如往常一样,坐在最下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得找个人告诉我。

我逮着了同父异母的姐姐玛格丽特。她也许是个私生子,但父亲已经承认了她的血统,而母亲也出钱培养她,让她做自己的侍女和闺中密友。她现在嫁给了一位父亲的心腹佃户——理查德·赫德尔斯通。玛格丽特虽然是个二十三岁的成年女人,而且通常消息灵通,但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她总会把事情告诉我的。“玛格丽特,发生什么事了?”

我在我们的卧室里截住了她,她正监督着女仆在冰冷的床上滑动暖床器,而为了我们的安全,寝室男仆则正往床垫间塞一把剑。“国王拒绝了我们的父亲。”她阴郁地说,“真可耻。他已经忘记了他拥有的这些都是怎么来的,他是从哪里来的,谁帮他坐上王位的了。他们说,国王当面告诉父亲,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弟弟娶你们俩。”“为什么?父亲会很生气的。”“国王说,他想给他们安排别的婚事,也许是与法国或者那些低地国家联姻,佛兰德斯或者德国。谁知道呢?他想让他们娶公主。但是王后想让他们娶她的勃艮第亲戚,她毫无疑问会这么建议。而我们的父亲则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我们受到侮辱了。”我斩钉截铁地说,但随后又有点犹豫了,“是吗?”

她断然点头,挥手让仆人们退下。“是的。他们再也找不到更加漂亮的两个女孩去嫁给王室公爵们了,除非他们去耶路撒冷。国王——上帝保佑他——有欠考虑,居然没有选择内维尔家的女孩,居然怠慢了让他今日能坐在王座上的我们的父亲。”“谁让他不选我们的?”我问,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谁给了他错误的建议?”

玛格丽特转过头,向火里吐了口唾沫:“是她。”而我们都知道“她”是谁。

我走回大厅时,见到了国王的弟弟理查德。他正与自己的家庭教师密切地交谈,我猜他是在打探消息,就像我去问玛格丽特一样。他扫了我一眼,我很确定他们是在谈论我,而他的教师一定已经说了我们不会订婚这件事。王后,她自己虽然嫁给了自己选择的男人,但会为我们其他人安排没有爱情的婚姻。理查德将会娶一位公主或者是外国女公爵。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难过,我却有点激动。不用娶一位深发、矮小、平胸,又瘦得像把刀似的小女孩,他看起来似乎对这件事一点儿也不在意。我甩过头,装作我也不在乎的样子。我才不会嫁给他呢,就算他们全都求我。如果我突然长成了个美人,他一定会后悔的。“你听说了吗?”他带着羞怯的微笑,向我走来,“我的国王哥哥说我们不会结婚,他对我有别的安排。”“我从来都没想要嫁给你,”我立刻觉得被冒犯了,“别以为我愿意。”“你父亲自己提议的。”他回答。“好吧,国王心里会有合适你的对象的。”我愠恼道,“毫无疑问,王后的一位妹妹或者是表姐妹,又或者是她的一位姑婆,一位长着鹰钩鼻,没牙的老妇人。她让自己的弟弟约翰娶了我的姑婆,你最好小心她把你配给某位干瘪的贵族老太婆。他们管这叫恶魔的婚姻。你大概也会有一个。”

他摇了摇头,“我哥哥会为我挑一位公主。”他自信地说,“他是个好哥哥,他知道我对他一直很忠心。再说了,我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但你还只是个小女孩。”“我十一岁了,”我骄傲地说,“你们这些约克家的男孩子总是自以为是。你们总觉得自己一生下来就是成年人,就和领主们一般高。你最好记得,没我父亲,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当然记得。”他说着,将自己的手放在心口,就像是童话里的骑士,然后朝我行了个怪怪的礼,就好像我是位成年淑女一般,“我很遗憾我们不会结婚,小安妮,你肯定会是位很出色的公爵夫人。我愿你能嫁给一位伟大的王子,或者别的地方的国王。”“好吧,”我突然有点尴尬,“那我也祝你不用娶个老太婆。”

那天晚上,伊莎贝尔兴奋地颤抖着来到了寝室。我听见了她跪在床边的祈祷:“让它发生吧,上帝。哦,上帝,让它成真吧!”我安静地等她脱下外袍,爬进被子,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发生什么事了?”我小声问。“我就要嫁给他了。”“不!”“是的。父亲大人告诉我的。我们会去加莱,而公爵会悄悄地在那里和我们会合。”“国王改主意了吗?”“国王根本不会知道。”

我倒吸了口冷气:“你要违反国王的意愿嫁给他的弟弟?”

她咯咯笑了笑。然后我们不发一声地躺着。“我要有那些礼服了,”她说,“还有皮草,还有珠宝。”“理查德也会来吗?”我非常小声地问,“他觉得他会娶别人。”

黑暗中,她环住了我的肩膀,将我抱紧。“不。”她说,“他不来。他们会为你找到其他人,但不是理查德。”“我并没有特别喜欢他……”“我明白。你只是期望嫁给他,这是我的错,我给了你这种想法。我不应该告诉你的。”“但你要嫁给乔治……”“我知道,”她体贴地说,“我们应该一起嫁给一对兄弟的。但我不会离开你的。等我成为了公爵夫人,我会请求父亲让你和我们一起住到宫里去的。你可以做我的侍女。”“只是,我想自己做公爵夫人。”“是啊,但是你做不到。”她说。

1469年7月11日 加莱城堡

伊莎贝尔穿着一条有着金丝袖子的亮白色丝绸礼服,我穿着白色绣银的衣服走在她身后,捧着她的白貂皮斗篷。她戴着一个高高的头饰,从那上面披下了极其珍贵的蕾丝所制成的白色面纱。这头饰让她[1]看起来有6英尺高,像是一位女神,一个女巨人。新郎乔治穿着深紫色的天鹅绒,那是帝王的颜色。英格兰宫廷的每一个人都来了。如果国王还不知道这场秘密婚礼,那他大概会在今天早晨一觉醒来时意识到这件事,因为他宫中的一半人都不见了。在桑威奇,他自己的母亲,赛西莉公爵夫人挥送着人们来参加这场婚礼,祝福着她最爱的儿子乔治,而不是她不孝的儿子爱德华。

理查德和他的家庭教师及朋友们一起,被留在了沃里克城堡。父亲没有告诉他我们去哪里,他甚至不知道我们是去庆祝一场盛大的婚礼。我想知道,他会不会因为被排除在外而感到遗憾。我很希望他会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伊莎贝尔也许是最年长最漂亮的内维尔女孩,她也许是所有人口中的优雅淑女,但我和伊莎贝尔有着同样出色的遗传,我也很可能会长成个美人。那时候,理查德就会错过一位美丽富有的妻子了。某个低劣的西班牙公主决不会有我一半那么珍贵。我有点愉快地想着,当我变丰满,拥有王后那般美丽的头发时,我也会有她那种神秘的微笑;而理查德则会充满悔恨地看着我身披皮草嫁给一位富有的王子,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我,就像亚瑟失去了格温娜维尔。

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礼,这是一次我父亲权势的庆典。整个宫廷受我父亲的邀请聚集在此,当父亲在加莱城堡——这个他为英格兰守护了多年的要塞——的美丽走廊中穿行时,向他深深地行礼,就好像他是位国王。任何见此情景的人都决不会怀疑,他有着相当于英格兰国王的权势,甚至超越了国王。如果爱德华决定不理睬我父亲的建议,那他就得好好考虑一下了,因为我父亲更受人们的爱戴,更有钱,还有一支更强大的军队。此时此地,就算被国王所禁止,但他的弟弟还是自由地执起了我姐姐的手,带着他那一头金发和无穷魅力朝着她微笑,许下了誓言。

婚礼的盛宴持续了整个下午,直至夜晚。在乐师的伴奏中,一盘盘的菜肴从厨房端出,肉、水果、面包、糖果、浓稠的英格兰布丁和法国珍馐。这完全把王后的加冕盛宴给比了下去。父亲通过展示他的财富和权力,完全压过了英格兰国王。爱德华和他的平民妻子在这个对手面前相形见绌。我父亲就像富有的勃艮第公爵那么伟大,比法国国王更伟大。伊莎贝尔坐在主桌的正中,挥手将一盘接一盘菜肴送去需要得到尊重的那几桌。王子般英俊的乔治,将切成小块的肉食放在伊莎贝尔的盘子里,靠近了她,在她耳边低语,也朝我微笑,就好像我也归他管似的。我忍不住微笑回应。穿着结婚礼服的乔治身上有某些特别令人兴奋的地方,他就如一位国王那般英俊自信。“别担心,小家伙,你也会有一场盛大的婚礼。”我坐在首席侍女的位子上,而父亲则走到我的桌子后面附耳耳语。“我以为——”“我知道,”他打断了我,“但是理查德对他的国王哥哥太忠诚了,绝不会做任何违背爱德华意志的事。我根本连问都不用问他。但是这里的乔治,”他看向主桌,乔治正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上又一杯马姆齐甜酒,“乔治最爱的是自己,会为自己选择最好的路,而且我对他有个很伟大的安排。”

我等他继续说下去,但他只是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该带你姐去卧室,帮她准备了,”他说,“你母亲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正盯着大厅,评判着仆人,照看着客人。她朝我点了点头,我站起身,伊莎贝尔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她意识到婚宴已经结束,她必须上床去了。

人们欢笑嬉闹着将乔治送去我姐姐崭新的大卧室,出于对母亲的尊重,这些人才不至于太下流。守备队的男人们大吼着起哄,所有婚礼的宾客则将花瓣撒在伊莎贝尔的脚下,大声地说着祝福的话语。在数位神父点燃的焚香烟雾中,一位主教、二十位侍女和五位嘉德骑士将我的姐姐和她的新婚丈夫送上了床。父亲也声音洪亮地高喊着美好的祝愿。母亲和我最后离开房间,我回头扫了眼伊茜,她坐在床上,脸色苍白,看上去很惊恐。乔治靠在她身边的枕头上,裸着上半身,他的金发在胸前闪闪发亮,脸上带着满满的自信微笑。

我犹豫了。这是我们这辈子第一次分开睡。我不想一个人睡,身边少了姐姐安心的暖意,我想我是睡不着的;我怀疑伊茜也不想要乔治那么吵闹,金发又醉醺醺的床伴。伊茜看着我,欲言又止。母亲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交流,将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把我往房间外面引。“安妮,别走。”伊茜轻轻地说。我转身,看见她正害怕得瑟瑟发抖。她向我伸出一只手,就好像是想把我再多留下一会儿。“安妮。”她喃喃低语。她语气中的惊恐,让我无法拒绝。我想转身走回房间,但母亲却强硬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关上了我们身后的卧室门。

那晚,我一个人睡,拒绝了一位侍女的陪伴。如果不能和姐姐一起睡,那我就不要任何其他的床伴。我躺在冰冷的被窝里,没人和我小声地聊天,没人来戏弄、折磨我。就算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有伊茜能和我争吵也是件令人安心的事情。就像这加莱城堡的墙一样,伊茜是我人生风景的一部分。从出生起,我就被当作是第二个伊茜——象征着家庭的女性——抚养长大。我总是跟在一位野心勃勃、意志坚定、畅所欲言的长姐身后。而现在,我突然独身一人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清醒地躺着,凝望着一片黑暗,想着——现在已经没有一个姐姐来告诉我该做什么了,我的人生会怎么样呢?我想,到了早晨,一切都会完全不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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