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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4 22:5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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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劳瑞斯·安妮·怀特,黄钰婷(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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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诱惑

黑暗诱惑试读:

第一章

周三  感恩节前五天

东区的图书馆一片静谧。还只是下午四点,外面几乎已经是一片漆黑了。低压的乌云和来自太平洋西北方的细雨笼罩着这座城市,雨水在窗上流下蜿蜒的水痕,将整个城市模糊成一个氤氲的剪影。中午的时候,他刚刚持芳邻卡经由和平拱门从加拿大入境美国。

而现在,他已经坐在了这个长条形房间后面的电脑区,把棒球帽的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眉眼。他的穿着看起来平淡无奇,丹宁材质的夹克,牛仔裤,工作靴——刻意伪装过的不显眼。他选择东区的原因很简单,这里是工人和短期居留者聚集地: 颓废派,流浪汉,还有那些被社会淘汰的人们。在这里他能毫不费力混入其中,就像一头雄鹿轻松地将自己融入干草丛的背景之中。

他打开了一个社会媒体网站,浏览最新的报道。

没什么新鲜的。至少,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他的内容。

他点开了另一个网页,然后又一个。两天前在波兰的时候发出的消息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每退出一个社交网页之前,他都留下了一则消息: 

还在找我的亲生父母。我十一岁,女孩,七月十七日出生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怀特湖旁边……

在自己的社交网站个人信息的地方,他上传了一张从某位母亲的脸书上复制过来的深色头发孩子的照片,这张照片他同样用在所有的收养寻亲网站上——自从一个月前被亚利桑那州教养院释放出来之后,他就一直在这些网站上撒网。

怎样熟练操作电脑是他在过失杀人罪服刑期间掌握的。在监狱里,一个狱友告诉了他近年来网络媒体上这类领养儿童搜索和寻亲网站的兴起。虽然在监狱里接触不到网络,但是一被释放,他就立即找到网络,用最传统的方式搜索了“萨拉·贝克”。然而网上没有一丁点儿有关萨拉·贝克这八年的信息。没错,是能搜索到一些也叫这个名字的人,但都不是他想要找寻的那个萨拉。无论是数不清的存档中的新闻报道,还是专栏文章,有关于她的消息似乎都在八年前静止,好像这个人的经历已经被抹去了。

就像是萨拉·贝克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一样。

或者是,她已经改了名字,替换了新的身份,试图藏起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有了一种预感,然后打开了领养网站。

在这些公众网页上,各个年龄被领养的孩子,以及那些收养儿童的父母,在这里没有遗漏,也没有任何限制地公开信息,不遗余力地寻找着他们疏远的血缘亲情。他曾经读过一位教授有关这种现象的评论,指责这种全新的寻亲现象会导致家庭信息和关系变得更加透明化,同时会引起各种各样的新问题,以及这个领域的官方还没有办法解决的陷阱。

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个对于猎人充满刺激的梦。

他抓紧了每一个能够接近边境线的机会停驻在图书馆和开放网络的咖啡馆,就像一个最出色的垂钓者一样,牢牢攥住抛出的线,温柔地扯着,让放出的诱饵如味美的飞虫一般在钩上轻轻颤动。而在网络信息巨大的潮汐之下,以及一切他的捕猎对象可能上钩的漩涡之中,是他拿着线冷静地和水流相博,静静等待的身影。

要找到一个……当一则信息跃入眼帘的时候,他突然顿住了。

一位母亲在找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他立即点进了这个链接,可惜信息不符合,出生日期和体型都对不上。他挠了挠下巴上的络腮胡——对染发剂有点过敏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赌博。也许她早就和孩子重新联系上了,也有可能她并不想知道她孩子的近况,抑或是她已经拥有了幸福的婚姻,不再回首过去了。或者,她已经死了。

但是作为一个猎人,一个好猎人,耐心是基本的准则。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且他是如此的了解他的狩猎对象的习惯和想法,这种了解足够让他否定其他的可能性。他是那么的了解萨拉·贝克。

他曾经拥有过萨拉·贝克。

他曾在设陷捉住她之前仔细地研究过她足有九个月。

在那之后她又完全地被他占有了五个半月,直到他不小心犯了狂妄自大的毛病,一个愚蠢的失误。

他童年时被教导的话语此时就像一阵轻烟一样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你在最后一抹天光散去之前如果想要开枪,孩子,那一定得是胸有成竹,一枪致命,不然就只能选择在黑夜中追踪你的猎物,孤身奋战。无论这个任务是什么,无论要花去你多少个日夜,无论你有多累,多饿,你都得完成它。你听到我说的了吗,孩子?

上一次,他过于沉浸在春季狩猎的愉悦中,直到最后一丝天色变暗的时候才给出致命的一击,所以他失手了。不仅被她反击回来弄伤了自己,还让她逃进了黑漆漆的森林中。

但是他确信无比,一旦萨拉·贝克舔舐好自己的伤口,她就会回来的——母性是个难以抗拒的诱饵。怜悯的天性、好奇心,还有愚蠢的坦率,这些全都是她的软肋,也是他第一次捉住她的切入点。

他打开了另一个网页,上面有更多各种各样的信息。妈妈,爸爸,阿姨,哥哥,表亲,孩子,都在寻找着他们被抛弃的血亲。有些寻人信息是代别人发布的,而有些是发布的人自己在寻找亲人。这种在人们血液中根深蒂固的有关家庭的观念以及归属感着实令他困惑。血缘,家庭,被需要的感觉,还有费尽全力想要找到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人抛弃的原因的执念,都让他十分费解。

就在他正要关掉最后一个页面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提示音。有人回复了他最新的留言。

他的心一颤。

我女儿出生在怀特湖社区医院,明年夏天应该就十二岁了。她是深色头发,绿色的眼睛,左边膝盖的后面有一个心形的胎记。你会是我要找的人吗?

这条回复来自一个名为渔女的用户。他很快点进了这个渔女的信息简介,里面没有照片,只有一张一条鲑鱼被一根鱼线拉着跃出水面,溅出的水花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图片。没有她的个人经历或者其他信息。但是这就是她了,活生生的,就在网络的另一头,就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水下传来的轻轻地拖拽,有东西在轻咬他放下的饵了。

他妈的,来吧。

这就说得通了,这他妈的就说得通了。他初次遇见萨拉·贝克是在怀特湖旁一个体育用品商店的柜台后面,那是她的丈夫开的小店。萨拉是个老练的钓鱼者和猎人,擅长诱捕猎物——无论是动物还是男人。真正令他兴奋起来的是她拥有着大量的荒野求生技巧,在之前的数次狩猎之后,他迫不及待的想要一个真正的挑战,加大赌注放手一搏,然后感受战栗的快感。后来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还有其他。

Gamos,他轻声对自己说。他的母亲曾经告诉过他,在狩猎相关的语言中,“游戏”这个词是从古希腊词语“gamos”演变而来的,意思是猎人和被捕食的猎物间的婚姻或是结合。所以相应的,在狩猎的时候,其实他所渴求的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和他的猎物之间的感情关联,一种私人的、无法变更的结合。

这还不能被称为是一场游戏,除非猎人和猎物都知道了他们参与其中……

血液中的肾上腺素让他的脸微微有点泛红,他的小弟弟也骚动了起来,紧顶着拉链,微微颤动,还有点生疼。

冷静,深呼吸,不要越线,别急着尝试和下钩。这不是一条匆忙跃过的野生大马哈鱼,而是一条美味的、难以捉摸的、冷水栖息的鳟鱼,以其他鱼为食,远比别的鱼更有攻击性。但你想让她跑掉,游到更深的地方,让她以为自己已经自由了……

他几乎能真切地感受到潮湿的鱼线飞快地从他手指间滑过,线轴飞速转动的呼呼声仿佛就在耳边。他和那个充满野性的生物之间已经建立起了联系,一场对话已经展开。她必将成为他的——只要他不出错。

他回复了那则消息: 

没错!我就是一头深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左边的膝盖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胎记……

他静静等待着。图书馆里的寂静使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如此清晰,充斥着他的耳朵。一个男人在咳嗽,图书馆外的波拉德湾雾气缭绕,浓雾中传来雾号的哀鸣声。

然后突然,对方回复了: 

你能用FisherGirl@gmail.com这个邮箱单独联系我吗?

他舔了舔变干的嘴唇,很快打开了自己的匿名邮箱,发了一封邮件过去: 

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我的妈妈?你能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吗?你还住在怀特湖吗?你的名字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抛下你的孩子?我的爸爸是谁?我实在是太激动了。

几乎是发出去的同时他就收到了回复。

因为发生了不可控的意外状况,我不得不通过中介把我的孩子交给一个全封闭式私人福利院。我不知道我的宝贝女儿去了哪里,但是很希望能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我现在的名字是奥莉薇亚·韦斯特,在卡里布的老栅栏牧场担任牧场经理和渔业顾问。后面有这个牧场的网页,员工版面里面可以找到我的照片。你的养父母知道你在找你的亲生父母吗?

他立即点进了邮件里附上的网页链接。

老栅栏牧场的网页填满了整个屏幕。他点开了“关于我们”的链接,员工照片跳了出来。

他慢慢地向下翻动页面,最终停在了一张照片上,把照片放大仔细看。他屏住了呼吸,心脏不可抑制的在肋骨下砰砰地跳动着。

是她!

毫无疑问。

该死。他感到一阵眩晕。纯净、甜美、火热的肾上腺素的突然注入几乎让他陷入短暂的迷乱,他努力咽了一下口水。没错,她变了,变得更加成熟了。她的五官变得更加鲜明,脸颊比之前更有棱角,眼神中也透露出一种几乎称得上是正直的冷静。但是那熟悉的浓密的栗色秀发和不变的鹅蛋脸都没有错。丰满的嘴唇,浑圆的透出森林中苔藓绿色的大眼睛,无一不显示出这就是她。他的皮肤微微发热。

他用指尖轻轻触碰着屏幕上她的脸。萨拉·贝克,他受伤的小鹿,现在管自己叫奥莉薇亚·韦斯特。他感受着这个名字从唇齿间吐出的感觉,奥莉薇亚……“不好意思?”

他的皮肤怪异地跳动了一下,目光落在这声打扰的来源身上: 一位年轻的蓝眼睛姑娘。“你还要在这台电脑面前呆很久吗?”她问,“我之前预定过的。”

他盯着她的眼睛,心跳得像打鼓一样,然后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再给我两分钟把这些网页关了,好吗?”

一抹红晕从她的脖子悄悄染上了脸颊。于是他知道,即使他也已经改变了,即使牢狱生活让他不再年轻,变得精瘦,把他的线条打磨的更加锋利,他依旧没有失去魅力。有磁性的声线和这种吸引力,以及目光中潜藏的诱惑因子依旧是他狩猎的资本。“没关系,”她说,“麻烦你了。我……我就在那边等。”然后在离他身后不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能感受到她所散发出来的存在感,以及她身上那种被狩猎的可能性,可惜他现在已经有了目标,正在酝酿着一个计划。

转了转身子挡住了那个姑娘的视线,他又打开了老栅栏牧场官网的常见问题解答的页面,匆匆把牧场的方位记在了一张纸片上,那大约是在向北五六个小时车程的内陆高原上。从常见问题解答来看,老栅栏牧场在加拿大感恩节的周末前会一直开业,之后的冬天都将停业休整。他的时间所剩无几。卡里布一带很快就会迎来第一场大雪和冰冻,他不能确定奥莉薇亚到那时是否还会留在牧场。

这个事实有点打击他——这对定制时间的极致完美要求像是一个讽刺。似乎之前就有过预兆——十二年前,同样是一年当中的这个时间,差不多就是这几天,就是感恩节前的那个周日中午,就在第一场真正的大雪将下未下的时候,他抓住了她。如同一只挪动脚步要去冬眠的熊,他总是能灵敏地嗅到空气中第一片雪花的味道。他能从树叶发出的飒飒声响中听到,从斜斜射下的阳光中瞥见,从微风中轻微的金属气息中嗅出大雪来临的脚步。而且他就像一头正在给自己建造巢穴的熊一般心知肚明,只要沿着第一场风暴的边缘行动,紧接着降下的大雪会掩埋身后的一切踪迹。然后接下来的冬天他都会十分安全,躲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行踪的地方。

他又看了一遍她发来的邮件,准备写一封回信,但是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又犹豫了。要再深入一点吗?不,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还是不要让她起疑心比较好。就让她以为这个“孩子”惊慌失措地跑了吧。

退出了自己的账户,关掉网页,清除了浏览痕迹,把位子让给了在一旁等候的女子。把地址塞进内兜,拎起外套的领子,他推开了图书馆的大门,走进清冷的空气中。细雨依旧笼罩着整个黑斯廷斯,他低下头,把双手插到口袋里,混入了从建筑物中涌出的行色匆匆赶回家的人群之中。

仿佛接受到新目标的动力,他大步走向自己停在两个街区外的卡车。是时候回家了——无论如何都是要回去的。是时候结束这场狩猎了。在这么多年被囚禁在那个狭小的监狱牢房之后他又久违地尝到了自由的滋味,山脉、森林和山间干净凌冽的空气正在召唤着他。

一个画面突然爬进他的脑海中,将他拉回了那段回忆中。

那年他七岁,刚从一场狩猎中精疲力竭地回来,坐在他妈妈的腿上。她坐在一堆书中间,用手梳了梳他的长长的不听话翘起来的头发。他的爸爸坐在噼啪作响的炉火的另一端吸着烟斗,用冰冷的目光眯眼看着他们。妈妈的声音轻轻地飘进他的意识中……

人和动物是不一样的,尤金,我的宝贝。对人来说,狩猎有时候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多的是狩猎本身,这才是对猎人最大的诱惑。一场感官上的盛筵——预测,警觉,紧张,行动,独一无二的结合……妈妈的手慢慢沿着他的身体滑到了他的大腿,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温暖,在他耳边嘤嘤细语……狩猎的兴奋是神秘的,甜美的……

她的手指轻轻掠过他的大腿内侧,他的下身起了反应。

他的爸爸却咕哝着,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用烟斗指着自己的妻子……

还不停下你的屁话,他让那只动物逃走了,这他妈的才没有什么快感!

他的父亲把凶狠的目光转向他……

这是你的责任,小子,你的责任就是抓住一头已经被射伤的鹿而已。你永远也不能停,你给我听着……你他妈一秒也不能停下来,直到你把自己想要的猎物装进袋子里,直到你完全掌控了你的猎物,直到你有了完全的支配权。你再也不能让猎物跑掉了,听到了没?如果你不能一枪毙命,那昨晚他妈的就别扣下扳机。

雾号响起,把尤金的思绪又拉回了现实。从波拉德湾的灰色河水中升起的薄雾在厚重而褴褛的草地上旋转,沿着这个老街区长长的砖头和卵石铺成的路向前翻腾。他把肩膀又往衣服里面缩了缩。

这是你他妈的责任,你给我听着……

要完成这次猎杀。

盯着电脑屏幕等待回复的时候,盖奇·波顿感到血液都涌入了脑袋,在耳旁嗡嗡作响。

会是他吗?这么多年之后,他终于出击了吗?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已经过去好几分钟了。

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但是他能感觉得到,曾经有什么轻轻咬过他放下去的饵,后来又走了。他发出去的邮件没有新的回复。

他又写了一封邮件,手微微颤抖。

如果你想再谈一谈的话,请务必再用邮件联系我。当然这不是逼迫你,我只是迫切地想知道我的孩子是不是找到了一个温暖有爱的家。

他点下了“发送”,等着。又是很多分钟过去了。

依然没有回复。

波顿用手抹了一把有点秃的头顶,嘴边冒出了汗珠。他凝视着桌上散落的纸片——这些都是从怀特湖公报上剪下来的这十二年间的文章和新闻报道。泛黄的犯罪现场照片上是被挖掘出的残骸,被侵犯过的尸体,腐烂的头骨,以及尸体上消失不见的舌头和空洞的眼眶。这些照片里还有一些铁制的挂肉钩子。怀特湖杀手就是在一个被他当成是储肉库房的棚屋里将受害人一个一个地吊起来,开膛破肚,取出内脏,剥皮,然后等她们的血流干——就像在随意地屠宰一只只鹿一样。用来屠杀的棚屋和电动制冷机的照片都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冰冷和恐怖。照片上棚屋旁边还有一间小屋,他会把还活着的受害人用枷锁和绳子绑在里面,在那里对她们进行性虐待,给她们吃的让她们活过冬天,然后在春天再把她们放出去,来一场春季“狩猎”。

波顿把怀特湖杀手的最后一位受害者的照片拉近了一点。

萨拉·简·贝克。

照片上的她只有二十五岁,是伊桑·贝克年轻的妻子,怀特湖最负盛名的牧师吉姆·万洛恩之女。和其他人一样,就在第一场风暴来临前的几个小时萨拉·贝克也被怀特湖杀手抓走,被枷锁拴了整个冬天。在那之后,就在南归的大雁的叫声中,他给了她武器,将她放归了山林。

因为再也没有比狩猎一个全副武装的人更激动人心的了……

这些话,是萨拉·贝克在后期的调查中对警方讲的,这也正是当时那个杀手在她耳边轻声耳语的内容。他曾向她多次引用过梭罗、海明威和布莱克伍德的作品。

是一个受过教育,博览群书的男人。

虽然塞巴斯蒂安·乔治被当做湖区连环杀手抓住、指控、审理、宣判,但他却大字不识。

尽管有这么多的铁证,波顿还是难以置信他们竟然放过了真正的凶手。从那时起,他就私下在空闲时间整夜追查凶手,这是他的一个隐秘的心结。只因多年前就发下的要坚持公正的誓言。

正因如此,他一直以来都暗中监视着萨拉·贝克,他坚信怀特湖杀手总有一天会回来找她的。

波顿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刚刚发出去的邮件还是没有任何的回音。他又打开了他注册的其他账户,看看发布的消息有没有新的点击。

停。

他把手放在嘴上,疑惑、恐惧和隐约的兴奋交织在一起,他能感觉到他就在那里,就在电脑的另一端。那个杀手,就在那一头听着,等着。

门突然被推开了。“爸爸?”

他跳了起来,肾上腺素的分泌骤然增多。咒骂了一句,他很快地起身,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子上散乱的剪报、犯罪现场照片和笔记。“托莉,该死。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了,要敲门!”

他女儿的目光在他手上抓着的文件和电脑之间游移,最后停在了他的脸上。“你在做什么?”“你有什么事,托莉?”

她沉默地瞪了他一会儿。“是露易丝阿姨,”她突然说,“她来电话了,你难道没听到电话响吗?”

谴责。愤怒。自从美乐蒂死后,托莉失去了她的母亲,而他失去了妻子、挚友、支撑,还有生活的意义,这个家就充斥着这种负面情绪。“谢谢。”他看着她的眼睛说,等着她离开房间。

她猛地甩上了门出去了。走廊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上帝啊,他竟然连电话声都没有听到……敏锐一点,集中注意力。他拿起了电话,清了清嗓子。“嗨,露。最近怎么样?”“我不重要,关键是你怎么样?”他姐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例行公事,“波顿,你和有医生预约的,看过了吗?我还以为你上周就会告诉我结果的。怎么样了?可以手术了吗?”

不可能。早在美乐蒂出事之前他和美乐蒂就都知道了这个结果。

他注视着窗外,夜色早已降临,在这个时节似乎早得有些不寻常。雨水在窗上黑色倒影的映衬下留下蜿蜒的痕迹。“我没去看。”他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很忙,露。”“胡说,”她轻轻地说道。然后又用一种像是为了悄悄擦鼻子而用手蒙住了话筒的低沉声音说:“你对托莉还有责任,你知道的,一切都要建立在这个基础上。”“我还有很多时间——”“究竟有多少时间?事情随时都有可能会出问题,你都不会知道它到底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展现出来。你已经被迫提前退休了,只是因为……”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尽量避免提起他在工作时的失忆。

他在对一个关键的杀人犯调查期间所犯的错误让他的职业生涯亮了红灯。他会失去一段记忆,等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异地,然而却不能想起来是怎么来的;他上周在审讯室和一个狗娘养的毒贩起了肢体冲突,却不记得是什么激怒了他,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了什么。似乎上一秒他还在好好地审问,下一秒就已经冲过去猛地拉扯那个混蛋。他的健康问题被正式提出来,随之而来的就是有关他是该提前退休还是休个长期的伤假的争论。这个该死的病症在他还能走得动的时候就夺走了他的正常生活。“听着,我的意思只是你需要适应这一切,因为万一托莉——”“我会的。我只是还有些必须提前解决的事情。”“比如什么?”“还没了结的事。”

他的姐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托莉怎么样?你已经告诉她了是吗?”“还没有。”“波顿——”“够了,我才是她的父亲,我知道她还没准备好知道真相。尤其是在学校又发生了那种意外——”“什么意外?”“她和同学发生了点小口角,在学校的咖啡厅把那个孩子的书点着了。”“我立刻就收拾行李。我现在就去机场搭最近的一班飞机。本和孩子们没我也可以照顾好自己一段时间。我至少可以照顾托莉,当你真的告诉托莉一切的时候。”“不。”“她也需要时间来接受过来和我们一起住的事实。我不认为——”“露易丝,别这样。我知道你是好心的,我知道事情发生的时候你想来待在托莉身边。但是现在我和一头热血的公牛一样强壮有力,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很好。后天晚上大家会为我举办个退休仪式,我得参加。而且我已经把托莉从学校接出来了,我们会去——”“你已经退了?”

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捏了捏鼻梁。“否则还能怎样。不然就只能冒着更大的风险,然后面临着开除。除此之外,我也想多花点时间陪陪她。我想感恩节的时候出去散散心,和她制造点好的、最后的回忆,一些特别的回忆。”他的声音变得柔软起来。“她一直以来都为美乐蒂的死深深自责着,我们需要先帮她走出这种困境,再告诉她我发生了什么。就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吧,好吗?”

这次他清楚地听到他的姐姐在电话那头吸着和擤着鼻子,这声音几乎在凌迟他的心。露,他那无所不能,女强人一样的姐姐,正在哭泣。“我也不能理解生活,露,”他静静地说,“我不知道生活为什么发给我们这样的一手牌。托莉手气不好,有张血腥的王牌。但是这就是托莉拿到的牌,所以我只能尽力弥补一些事情,在我走之前把没有了结的事情处理好。”

沉默——漫长,漫长的沉默。

波顿在黑暗中审视着自己混蛋可怜的姿态,雨水在玻璃上留下曲折的痕迹。对外他依旧是强壮的,在体育场上花费的时光让他的肌肉看起来十分强壮,长跑也让他保持着健康的体型。这幢在基斯兰奴海滩旁的漂亮房子正对着绝佳的海景,别人都认为他是个人生赢家。懂事的孩子,体面地工作,爱情,尊重。只是这一切其实都只是一个完美精致的玻璃球。

现在,这个玻璃球破碎了。

他拿到了医生的诊断书。美乐蒂曾经让事情看起来都还在控制之中,她还会和他一起走完接下来的每一步。等到一切结束后,托莉依旧会有一个母亲,他们的女儿不必孤单一人。

但是就在春天最后一场大的降雪之后,他们一家去赛普里斯山滑雪,美乐蒂就那么直直地冲向了一棵树,整个人倒插栽在了一片令人窒息的白色雪堆里,托莉只能无力地挣扎着,想要拉着妈妈的滑雪板把她解救出来。美乐蒂去世的同时也带走了他们生命中所有的光和热,像是抽走了他们所有的力气。失去了美乐蒂……他们就像是被拔掉了电池的机器,再也不会动了。带着对这种不公正的怒火,他和托莉都在失序的生活以及巨大的失落感面前迅速地崩溃了。“给我们感恩节前的这点时间吧。”他平静地说。

他的姐姐颤抖着吸了一口气。“那你们是要去哪里旅行?”“不是很远。只需要向着内陆再开几小时的车程。”“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知道了吗?”“知道了。”他道了别。但是他刚要放下听筒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响声,似乎是房子里的另一个电话听筒被小心翼翼放回话机的声音。

波顿猛地拉开他办公室的门,冲向走廊。“托莉!”他打开她卧室的门,她不在房间里。“托莉?你在哪儿?”

他听到浴室传来一阵水声,电话的听筒好好地放在话机上。他长松了一口气,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托莉听到了他们的通话。

尤金爬上了自己的卡车,一堆华盛顿区的车牌散落在副驾驶室的地上。把这些车牌留着比把它们随便丢在某个很有可能被人找到的地方要安全得多。

他发动了车子,打开雨刮,驶入了车流之中。雨刮器吱吱响着,把车子驶向拥挤的狮门大桥,挤在一辆辆车子中间。一通过大桥,他就向通往北边山脉的高速路开去。

有砰砰砰的声音从车厢后面传来。他的血压陡然升高,一阵兴奋感爬上了他的皮肤。他给她用的药失效得一次比一次更早,现在她都产生了抗药性了。

他注视着车上的后视镜,后视镜里他可以透过卡车的后窗,再经由另一个小窗口瞥见后车厢的情况。但是天色很暗,车厢里漆黑一片,雨水也从窗口的玻璃上曲折流下,反折射着来自车外的灯光。他保证她是被好好捆着的,不过她一定是找到了什么方法在用脚跟踢着车厢。

砰,砰,砰……车厢后面又传来了响声。这真他妈是他载过的最执着的一个货物了。

一块新鲜的肉要腐烂总是会需要点时间的。她原本就不新鲜,一定不能再处理得太着急。他这次一定要做好,他需要传递一个特殊的信息……

这还不能被称为是一场游戏,除非猎人和猎物都知道了他们参与其中……

当他想到他将要怎么做,如何一步一步地让萨拉·贝克回忆起她作为一个猎物被狩猎的过去时,一抹微笑悄悄爬上了他的嘴角。他舔了舔嘴唇,回味着萨拉·贝克皮肤上那种最真实的恐惧所产生的汗液中酸甜中夹带着一丝咸的滋味。

第二章

周四  感恩节前四天

奥莉薇亚挥鞭把马儿赶上山脊,她的头发在身后飞扬,山风吹得她有种流泪的冲动。她应该把手套带来的——手指都要冻僵了。但是她十分享受深秋凛冽的空气接触皮肤的感觉。艾斯,她的德国牧羊犬朋友,跟着灵逸踢踏的马蹄声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登上了山脊的顶峰,奥莉薇亚及时勒住了胯下小母马脖子上的缰绳。

西方的天空被倒挂金钟和藏红花形状的阴影深深地刻出了条纹,整齐排列的黑色云杉一直雄赳赳的长到了西边蛇形丘的脊背上,被落日的余晖勾勒出挺拔的形状,看起来像是在太阳中燃烧。她看着那个发光的火球慢慢沉下地平线后,风向突然就变了,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小狼开始低嚎,它们的合唱在远处的大理石山谷中回荡。太阳彻底落下去了,整个世界变成了有着珍珠般光泽的灰色调。狼嚎声突然静了下来,一股寒意像水波一样荡了过来,如同水面点起涟漪,拂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激得她汗毛竖起。

她永远不会停止关于森林里类似的夜间剧目的遐想——如同仪式一般,光亮每日遵循时间渐渐消散,林间黯淡下来,有野性的声响四起。巨大的苍穹倒扣着,茂密的森林和被光滑的冰川覆盖着的山脉一直绵延出数百里。这个地方,这个美丽的牧场,终于让她能感受到久违的宁静。是家的感觉。

在她看来,这个山脊正是老栅栏牧场观赏落日的最佳地点。从这里望去,金色的牧场上错落间布着许多小路,最终都延伸到如一块美丽的绿松石一般镶嵌在草甸上的湖泊那里。牧群通常是在这里吃草的,但是最近就连最后一批牲畜也被出售了,大部分的马也被卖掉了——空留这一片失去了生机的牧场。

她能够依稀分辨出湖面上还有三只小船。湖水慢慢变成青灰色,所以三只船都准备返回了,正缓慢地靠向西岸的营地。延伸向西方的大理石山脉染上了第一抹雪色,山杨树的叶子已然变得金黄。感恩节就要来了。这将是最后一个还能出船捕鱼的周末——总有些不在乎夜间的湖面上能把人冻僵的温度的顽固分子,他们会尽力延长这一年仅剩的一点钓鱼的时间。冬天很快就会从山上来到这里,冰封荒野。不出一个星期,甚至过不了几天,森林就会染上一片白色,树梢上挂满冰霜。到那时,老栅栏牧场将不再对外接待,与世隔绝。

如果这是她的牧场,她会在冬天依然开放接待一些打算在这儿过冬游客,提供雪橇以供通行,开放各个小村落之间的滑雪通道,准备雪鞋和雪上汽车让人们能够深入数百里的林间小道,并且在结冰的湖面上举行溜冰和曲棍球比赛,到了夜晚还会燃起巨大的篝火。她会提供乡村牛仔式的圣诞晚餐以及农场自己饲养的火鸡烹调而成的美味,配菜是从厨房后的花园里摘来的新鲜蔬果,每夜都将从灶台冲出咆哮的火焰。她会用星点闪烁着的彩灯装饰门前那棵哨兵一样守卫着这幢老旅馆的云杉,整个老栅栏牧场一定会美得像一幅画一样。过去的有关圣诞节和感恩节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让奥莉薇亚心里一痛,她强烈渴望着大家庭欢聚的温暖,渴望回到以前的生活。但是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永远也回不去了。她已经无可避免地成为了过去这一系列事情的受害者。

但以后绝不再是。

过去受害者的身份几乎害死了她,然而现在她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

曾经每年的这个时节,这个秋季和冬天交替的令人战栗的当口,对她来说都是一场考验。无论是秋天渐渐消散的气味,还是野鹅南迁的叫声,抑或是山野中秋猎的第一声枪响都让她颤抖不已,被难以名状的恐惧层层包裹,只能因为无法忘记的害怕而胡乱呓语。她依旧在每年的这个时间感觉到巨大而尖锐的失落感,丧子之痛萦绕不散,心中的疑问也久久盘旋。

你到底在哪里,我的宝贝女儿?你过得幸福吗?安全吗?

她的情绪平静下来,注意力转向远处的老旅馆烟囱中悠然升起的炊烟。哈利迪医生的黑色SUV还停在旅馆外面。

这个牧场的主人是老迈伦·麦克唐纳先生。从十九世纪中期开始,自从他的祖先在卡里布的土地上定居繁衍,这片土地就一直属于他的家族。据世代以来的管家阿黛尔·卡里克所说,老栅栏一直是个兴旺繁荣的牧场,畜牧业和旅游业十分昌盛,这一派盛况一直持续到二十三年前,一场意外夺走了迈伦的妻子格蕾丝和他们最小的儿子吉米的生命。从那以后迈伦就对身边的一切漠不关心,变得固执,暴躁易怒,而老栅栏牧场的经营状况也每况愈下。他剩下的两个孩子都离开了他,甚至从未回来探望过。

如今迈伦病了,他在着手清理牧场和鱼塘生意还剩下来的东西。从去年冬天确诊之后,剩余的牲畜和大部分的马都被陆续卖掉了,旅馆也不再接待要住得更久的游客,只有林间小屋和营地在春天到秋天的时候可以租借。骑马观光的线路在夏天就关闭了,牧马人和马夫也基本都被解雇了,只留下一个人来照顾仅剩的几匹马。现在留下的员工就只有一位管家,一位厨子和一位厨房帮工,几名旅游季才来的服务生、酒保、兼职的清洁工,一位应季来的农场工人,一位马夫,还有她。办公室和商店经理在得到了明年夏天依旧会给她提供工作的许诺之后上周已经离开了,不过问题是迈伦能不能撑到明年夏天。

一阵风吹过奥莉薇亚的脸颊。她几乎能在夜晚的空气中尝到雪的味道——一种带着一点微妙的金属气味的味道。而且,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她打算在医生离开之前截住他。就在她刚要吹口哨把追着家畜飞奔出去的艾斯呼唤回来的时候,突然从湖面上传来了某种巨大的机械发出的轰鸣声。她斜斜地向远处望去,湖对岸的树林上空像浪花一般腾起了一片烟雾。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柴油发动机的拖车,而且听声音正在向营地驶去。

她一般会把来老栅栏牧场的人都安排在营地,如果他们当晚没有自己到办公室来核对信息,她也会在第二天早上第一时间去营地登记。但是现在她可不想错过哈利迪医生,他的SUV已经要从旅馆的停车场开出来了。

用一声清亮的口哨唤回了艾斯,奥莉薇亚让灵逸小跑起来,离开了山顶。在她到达土路边的时候,哈利迪的车已经快开出牧场的边缘了,车后腾起一朵灰云。她快马加鞭想在出口的拱门前拦下他,马蹄声在干燥的路面上踢踏直响。哈利迪注意到她的时候降下了车速,在挂着一个褪色的公麋角的拱门下停了下来。她勒住了马,灵逸在路旁停下,在傍晚凉爽的空气中打着响鼻。

医生打开车门,下了车。“奥莉。”

她跳下马,牵着灵逸向他走去。“真高兴我拦到了你,”她微微喘息着说,“他的情况如何?”

医生走过来牵起灵逸的缰绳。他轻轻搔了搔灵逸的前额,然后叹息了一声,望向远方。有风轻轻拂过。他盯着跑来跑去嗅着汽车轮胎的艾斯看了一会儿,然后视线才转回来对上了奥莉薇亚的眼睛。看到他的目光时,奥莉薇亚的心猛然下沉了。“我今天早上和一位肿瘤医生谈过——他的CT扫描结果出来了,癌细胞已经逐渐扩散开。他的肺部有大片阴影,顺着脊椎一直到肝脏都有。他肯定饱受折磨,奥莉。他需要接受二十四小时的纾缓治疗,还有些事情需要决定。”

她深吸了一口气。“什么时候接受治疗?”“越快越好。”他犹豫了一下,“迈伦现在的情况每一秒都可能恶化,也有可能还会再拖久一点。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自己还想坚持多久,还想和病痛抗争多长时间。他的儿女应该知道这些状况,但是我们都知道迈伦绝不会自己去通知他们的。”“我觉得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因为格蕾丝和吉米的死而责怪柯尔。”她平静地说。

医生点了点头。“我认识这一家子有些年头了,那场意外改变了一切。迈伦对他儿子的刻薄是他现在的性格所致。但是谁又能知道老天其实也没有给迈伦留下任何一点爱呢?再者说,如果是我的父亲病重,我也会想知道,然后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来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的,更不想失去道别的机会。”他迟疑了一下,“如果是你来通知他的孩子们的话迈伦可能更容易接受。”“我?”“你是他的朋友。”“可是你和他认识更早啊,医生。”“我确实和他相识多年,但是我想现在最好不要和他产生隔阂。在他的治疗进入到下一个阶段的时候我还需要他信任我才行。你知道他不配合治疗的话会怎样的。”

奥莉薇亚轻轻呼了一口气,一想到迈伦有可能会离开他们,她有可能会被迫离开牧场——她现在的家,她的胸口就感到一阵压力。冷风吹来,她又嗅到了一阵阴冷靠近的气息。万物周而复始。

她的思绪飘到了迈伦的图书室里挂着的那张被相框好好地框起来的照片上。那张照片被挂在那里,一定是因为迈伦对他剩下的孩子还有感情。“我不认识他的儿子,”她轻轻地说。“我从来没和他们说过话。”“奥莉,总要有人得去通知他们。”

马棚的房梁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火光跳跃发出灼热的光,奥莉薇亚在灯下给灵逸清洗顺毛时显得心事重重。把灵逸牵到过夜的畜栏里之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去给艾斯喂食。在去旅馆见迈伦之前,她先冲了个澡,在水流下理了理自己的思绪。艾斯跟在她后面,从小屋到旅馆要经过一片飒飒作响的茂密的白杨林,林间的小道上落满了落叶,在脚下发出嘎吱的响声。

门廊和房间里洒落出黄色的灯光,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温暖。她走上木质的台阶,在门垫上蹭了蹭牛仔靴,然后推开了厚重的木门。她穿过铺满石头的门厅时,阿黛尔正托着一个满满当当的托盘匆忙地跑过。看到她,阿黛尔在楼梯间的前面一个急停站住了。“哦,是你,”她看起来特别不安地说。“我……我正要把麦克唐纳先生的晚餐送上去,他今晚要在图书室用餐。”“今晚旅馆里没人订晚餐吗?”奥莉薇亚把她的外套挂在门旁的挂钩上。门厅拱顶上虬曲的树枝形状的灯在墙上投射下小片的灯光,她的右手边是一个开放式的客厅,客人平时会围坐在炉火边看电视,也可以在这里使用电脑或者是台球桌。客厅旁还有一个会在开饭时间开放的小小的吧台,吧台后面则是厨房和用餐区域。“今晚没有。”女管家说,“不过周五和周末都有人预订了。”

即使已经没有客人住在旅馆里了,旅馆的餐厅也会根据棚屋和营地的客人的需求提供餐点。不过哈利迪医生说过,厨房也许明年夏天不会重新开放了,这很可能是老栅栏牧场的客人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周末,这种预想令人沮丧。“我来吧,”奥莉薇亚说着走了过去,“让我替你把这个送上去。反正我也要找他谈话。”

女管家把托盘递到她手上。“他怎么样?”“充满了活力,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的话。”

奥莉薇亚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这可是个好兆头呢。你也可以先回家了,我会看着他吃饭,然后把厨房打扫干净的。”

阿黛尔看了她片刻,眼中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她反手解下身后的围裙,“如果你想这样的话,那么,我马上就收拾好走了。”

尽管阿黛尔性格暴躁,却对这个地方和麦克唐纳先生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奥莉薇亚很好奇麦克唐纳先生去世之后这个女人会做什么。

图书室的门轻轻虚掩着,她用托盘边缘把门抵开了。

木柴在壁炉里燃烧发出哔剥的响声,迈伦背对着门坐在轮椅里望着窗外。艾斯径直奔向炉边。“嘿,老伙计。”

他转过身来,铁灰色头发下崎岖不平的脸皱起来挤出一个笑容。“奥莉!”他摇着轮椅迎上来。

在生病之前,他曾是一个强硬的、坏脾气的大男人,至今还能时常让她脑海中浮现出留着浓密的络腮胡的肖恩·康纳利和哈里森·福特的结合体的形象。“饿了吗?”她举起手中的托盘。

他把轮椅摇到壁炉旁。“把它拿到炉子边上的桌子上吧,再倒杯酒。要一起喝一杯吗?”“乐意至极。”

把托盘放在火炉旁的小桌子上,奥莉薇亚去酒柜给他们俩各倒了一杯威士忌。她把杯子放在迈伦伸手能够得到的桌子上,然后在火炉对面的一个大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小口抿着手中的苏格兰威士忌,看着他把汤勺送进自己的嘴里。他的手颤抖得比以前更厉害了,汤勺里的汤洒了出来。他的肤色变成了不健康的苍白的灰黄色,胡须之下的双颊深深凹陷,眼球也变成了浑浊的黄色。她感觉腹中像被人掏空了一般的空洞。“你怎么了,奥莉薇亚?”

她回头看向迈伦的儿子的巨幅摄影作品,它被骄傲地挂在石头砌成的壁炉上方。照片里的柯尔·麦克唐纳似乎在以同样深沉的目光俯视着她,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灰色瞳孔中透露出几分探究,同时彰显着他的喜怒无常。只不过迈伦的头发已经斑白,而柯尔的头发还是富有生命力的黑色,皮肤也呈现出日晒后的健康光泽。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照片还是在南迦帕尔巴特峰拍摄的,照片中的他散发出一种粗野而无所畏惧的气场。而这张照片多年前曾被《户外》杂志作为封面图片。柯尔曾向这本杂志投稿过有关一篇对南迦帕尔巴特峰的登山者发起的惨无人道的塔利班袭击的第一手报道,后来还把这件事写进过书里,这一事件随后还被拍摄成了电影,其中有一部就是由他执导的。

柯尔曾经是一位军事心理学和哲学学者,后来转行做了战地通讯记者,最后成为了一位描写自己冒险经历的叙事散文作者,一个对寻找文学灵感上瘾而过着行走在刀尖上的生活的人,并且热衷于从心理上解构那些和他做着同样行当的人。这基本上是他所有作品的潜在主题——为什么男男女女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举动,为什么有些人命运多舛,却能幸存下来,而有些人就此生命终止。她曾看过迈伦书架上他的书的封面。

他的书全都出于自恋情节,奥莉薇亚很久之前就认定了这一点。她厌恶他的每一个观点——也许是出于对他的自由,以及对他这种充满欲望、满腔热血地生活的能力的嫉妒。

迈伦随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那幅肖像,举着勺子的手顿住了。“怎么了?”他问道。

奥莉薇亚清了清嗓子。“他现在在哪里?”“柯尔?”“对。还有简。简还和她的丈夫孩子一起生活在伦敦吗?”

迈伦缓慢地把他的勺子放下,伸手抬起了威士忌酒杯。他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闭上了眼睛。“你和哈利迪谈过了?”“是的。”

他一言不发。木柴哔剥作响,有火星在空气中爆裂。艾斯在他身后打滚,舌头长长地伸出嘴外面,就像一只小奶狗一样安逸。“他什么都告诉我了。”她说。

迈伦抬起了眼皮。“具体说了什么?”“他说你需要决定是否接受纾缓治疗。还有得有人通知柯尔和简,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浓密的灰色眉毛垂了下来,眼神变得极为强硬,一字一顿地说:“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从你的尸体上跨过去又能做什么,迈伦?”她同样平静地说,“接受纾缓治疗?去养老院?还是有人打电话给你的孩子们?”“都不怎么样。”他一口吞下剩下的威士忌,伸手去拿身旁的酒瓶,然后把其他的三个指头伸到瓶子里去搅动。她知道他现在正在接受许多药物治疗,像这样豪饮也许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是如果这个人就快要死了,这或许也不失为一种纾解?“我才不管那个装好人的医生说了什么屁话。如果我要死了,我一定是会死在这里,以我的方式,在我的牧场,还有在我自己该死的家里。我他妈就是在这里过完了我的一生,在这里娶了我老婆,在这里有了我们的孩子……”他的声音哽咽了,留下没有说完的语句支吾在空气中。

这也是我的妻子死去的地方,我失去我的小儿子的地方……我的家支离破碎的地方。

火光印在他的眼中跳跃。

奥莉薇亚把杯子放下,身体前倾,双手撑在了膝盖上。“迈伦,如果你不想搬去他们能照顾到你的地方去,那么你就需要家庭护理——”

他的手蓦地伸出来打断了她:“别说了,连想都别想。只有我死的那天才会需要护士来给我给我刷牙擦屁股洗便盆。尊严,我他妈是有尊严的。这要求过分吗?”“你的孩子应该知道你的情况。他们有权力——”“够了!”他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摔,脸变得通红。“门都没有。我才不会让那两个人为了遗产无休止地争吵,然后把这座牧场从我的手中夺走。他们肯定会这么做的,记住我的话。”“你不能这么肯定他们——”“我当然能。柯尔对老栅栏牧场和他的老爹发生了什么根本半毛钱都不会关心,我也不需要他呆在这里来和我撕破脸。他们可以得到我的牧场,不过要在我死了之后,在我的骨灰散去,墓碑被安放在格蕾丝和吉米的墓碑旁边之后。这样,我的鬼魂就能时刻陪伴着他们。”他停顿了一下,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但是那股子坚持劲儿却不减丝毫。“就由你来做。为我扬起骨灰,为我立起墓碑。”

她揉了揉眉心,又偷偷看了一眼壁炉上方的肖像。“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她转头看向迈伦。他脸上的表情被一种古怪的神情所取代,肩膀向内缩起来,似乎要把自己整个陷在椅子里。她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悔恨。

奥莉薇亚感到一阵揪心。

如果发生这样的事的是我父亲的话,我会想要知道的。我想要一个能够说再见的机会……

真的能有机会弥补吗?当愤怒、辛酸、懊悔和责难互相深深纠缠在一起,在一个人的灵魂中根深蒂固难以去除的时候,这样的努力是不是只是有勇无谋?“他在哈瓦那,”他最终还是开口了。“依然沉浸在他自己的悲伤中。”

她有些惊讶。“哈瓦那,古巴?你怎么知道的。”

他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视线移向了火堆,布满青筋的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他知道柯尔在哪里,这说明他还在乎他们,哪怕只有一点点。奥莉薇亚被一种愈发确信迈伦需要和他的儿女和解的认知包围了。

或许是奥莉薇亚对自己疏远家庭的隐隐的罪恶感在作祟,让她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她吞咽了一下口水,努力不让自己坠入回忆之中。每次她触碰到记忆深处的事情时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什么悲伤?”她小声地问。

依然不肯正眼看奥莉薇亚,他说:“柯尔的工作好像从他的妻子和孩子离开之后就一直停滞不前。”“我……我都不知道他有妻儿。他结婚了吗?”“普通的合法夫妻。荷莉,带着她和前夫生的儿子泰嫁给了他。有一次在苏丹,柯尔发生了可怕的意外,危及了她儿子的性命,之后她就带着孩子回到前夫的身边了。那个孩子现在应该八岁了吧。”“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我在他投稿的那本杂志上读到的。他一向在这方面有特殊技巧,你知道的——把日子过得如此极端,永远生活在风暴的边缘,以他周围的一切做代价。柯尔甚至从来没有带荷莉和泰回过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迈伦轻蔑地哼了一声。“话又说回来,柯尔很久很久以前就不把老栅栏称作是‘家’了。”“他们在苏丹发生了什么?”

迈伦摆摆手,像是挥开难闻的气味一样。“我不想谈这个。”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吉米那年也是八岁,就是柯尔开车带他去河边的那年。”

一股寒意袭向奥莉薇亚。她有种可怕的感觉,仿佛时间在身边像DNA的双螺旋结构一样扭曲、折叠、盘旋,周而复始。

迈伦又沉默了。他的思绪看起来漂向了某片由于酒精和止痛片而浮现的悲伤的海洋。

她又悄悄瞥了一眼壁炉上柯尔的样子。“万物都有它的时令,奥莉。”迈伦说,语句已经有些含混不清。“每个人的命运有轮回。每个人都做出自己的决定,忍受着相应的处罚。就连这个牧场也是……也许是时限到了。一个地区的结束,麦克唐纳家族继承的尽头。”他抬起酒杯,用颤抖的手摇晃着剩下的酒,看着杯子里的液体折射着壁炉的火光。“期待着我的后代能把家族继承下去一点都不切实际。”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即使是谁还想要重新开始养殖牲畜,这部分开销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但是旅馆和旅游的生意——这些是可以全年运营的,旅馆还可以重新全部开放接待旅客。不用费太多功夫就可以把小木屋翻新一下,装修得高级一点,给每位顾客提供更好的设施。现在有专门卖这些的超市。德国游客,亚洲人,英国人。这片原野能给他们一些在家里找不到的东西。”

她注视着面前的这位老人。刚刚不过是在疲倦还有酒精和止痛片作用下的胡言乱语。不过这些话依旧为她打开了一扇可以窥见他内心的窗户,这是她所没有预见到的。“我没想到你还想过这些事情——冬天也继续运营老栅栏牧场。”“因为这是永远也做不到的。”“不,可以做到的。如果有这个信念的话。”她忍不住说,这是她一直以来都在幻想的事情。她甚至做过电子表格来分析预计的员工工资,四处打电话询问报价和请人评估,因为……好吧,因为她没有自己的生活,这就是原因,这个地方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因为她有一个傻傻的幻想,幻想有一天她能交给迈伦一份计划书,正式地提出什么建议。但是他的诊断书先一步来了。“我能预想到给客户提供更高端的服务,”她说:“扩充旅游线路,甚至可以开设骑马来回塔克纳河垂钓虹鳟的路线;给行政客房的客人提供水上飞机出行;提供顶级烹调的牧场种植的有机食品,还有湖里新鲜的鲑鱼和森林里打来的野味。这些加上专注于圣诞节的冬日体验,我相信一定可以成功的。我知道它会成功的。”

迈伦打量了她很长一会儿,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弥漫上他的眼睛。他摇了摇头。“忘了这个念头吧。”他放下杯子,吃力地摇着轮椅穿过地毯,面部因为用力而微微扭曲。“我今晚要早点睡。现在能请你离开,顺便帮我锁上门吗?”

她站起来,接过他轮椅的把手。“放手,我自己能行。”

但是这一次她驳回了他的要求。“别这么固执了,老伙计。我希望你多活几天呢。”她推着他走向了图书室的门。“为什么我得让你这样管着我?”“因为我人很好,”她轻笑着说。“而且雇我的佣金不高。”她推着他的轮椅走到图书室外的走廊上,向着去年春天新安装的小电梯走去。她俯身按下了电梯按钮。“奥莉,你以前有在牧场的经验是吗?”

她紧张起来。“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过去。”“但是你确实对这些很在行——打猎,捕鱼,照料马匹。这些肯定是从哪里学到的。你的家乡是哪里,奥莉薇亚?你是在不列颠哥伦比亚长大的吗?还是其他省?”

电梯门在两人面前打开了。

她犹豫了,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为她做了那么多,而她却欠他一个合理的解释。迈伦让她在老栅栏牧场的生活如鱼得水,让她在这里得以疗伤,让她终于找到了一丝平静。这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他在看过她最初被招进来时的简历之外,从未过问过她的来历。他见过她手腕上的伤疤,但却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是一个理解别人留有秘密的男人。“是的。”她推着他走进电梯,按下了第三层的按钮。电梯门合上,缓缓上升。“一个牧场,在更北边一些。”

他没有出声。谢天谢地,她推着他走出电梯,顺着长长的回廊走到他的房间。迈伦的房间是一间拐角处的套房,从房间望出去可以看到湖泊和南侧的山脉,以及西面被摇摆的白杨树星点点缀的山峰。“谢了,”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他说。“从这儿我自己能行了。”“你确定吗?”“一点问题都没有。就像我和你说的,只有我死的那天才会需要别人来给我刷牙擦屁股,给我穿上尿布抱到床上。”

她扑哧一笑。然而当她看到这个老伙计眼中的坚定和野性时,一阵不安席卷了她的肠胃——她突然害怕他会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大限来临之前用各种药片了结自己。“好吧……”她踌躇了一下,不情愿留他独自一人。“那晚安。”她转身准备走下楼梯。

他突然出声叫住她,吓了她一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奥莉薇亚?”

她转过身来。“做什么?”“照顾和取悦一个将死的老家伙。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这话像一股钝痛捶进了她心里。“别这样,迈伦,”她静静地说。“别想把我从你身边推走。我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他瞪着她,搭在轮椅的扶手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你觉得是我把我自己的孩子逼走的?你觉得是我疏远了自己的儿子——这就是你的想法?”“不是这样吗?”

他把轮椅调了个头,用力摇着轮椅穿过房间的门。“滚吧,奥莉。”他猛地甩上了门。“你就待在里边吧,”她不甘示弱地吼回去。“就这么完蛋吧!”

没有回应。

这个该死的老混蛋。“我知道你的把戏,迈伦!”她在门外喊。“你他妈的太懦弱,根本不敢像个爷们似的面对自己的心,就是这么回事!妥协需要勇气,也很费劲,所以你就干脆把我们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还是没有回应。只有门厅里一座爷爷级别的挂钟发出滴答的响声。

奥莉薇亚低咒了一声,转身跺着脚下了楼。历经三代洗礼的楼梯在她的脚下咯吱咯吱地呻吟,过往的记忆突然涌入了她的脑海。她也离开了她的家庭,她的前夫,还有她过去所接触的生活。现在她只剩下一个她关切至极的垂死的老人,还有艾斯和灵逸,这就是她现在家的全部了。家就是湖边小树林里的那个小小的棚屋,没有电,没有电脑可以和外界联系,甚至就连这座棚屋都不属于她。它迟早会回到柯尔或是简的名下。

到那时她又该何去何从?

打起精神来,你已经挺过了最坏的时候。你也不能为这个将死的老伙计做更多的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她拖着脚步走出图书室。还可以为迈伦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她可以打电话给他的孩子们,给他们一个回家的借口,一个告别的机会,一种弥补这些空缺的时光中产生的隔阂的方式。她可以给他们一个她曾经梦寐以求机会。

她可以给迈伦一个释怀的机会。

奥莉薇亚从图书室出来,大步走向屋子后面一个迈伦工作用的侧室。柴火快要燃尽了,只剩下灰烬中微微发出的红光,艾斯静静地卧在火堆面前睡得很沉。走进侧室,迈伦的深色木质办公桌上一片狼藉,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放在乱七八糟的文件最上面。文件袋上潦草的写着“最后的遗嘱”,又一个赤裸裸提醒着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的东西。

她拉开桌子左边最上方的抽屉。她曾经有一次见过迈伦从这个抽屉里拿出他的名片盒。名片盒的旁边有一本硬壳的精装书,书页中间还夹着一个书签。她震惊不已,这居然是柯尔·麦克唐纳最新出版的一本书——一本直白地起名为《生存的叙事散文》。

她翻开封皮看第一页。

为什么那些一心等待别人来拯救的人都死了,但有那么一个人却可以经历种种的磨难还可以奇迹般地生还?在这个有关生存心理的实验中,柯尔·麦克唐纳将会剖析他真实的、令人胆寒的与死亡邂逅的经历,以此来揭露人类一系列令人吃惊的特质,并解释为什么一个特定的个体可以抵抗命中注定的恐惧,从受害者变成一个幸存者……

奥莉薇亚的心中充斥着复杂的情绪。她倾向于把自己归类于幸存者——她从怀特湖杀手的手上逃了出来,活得比他更久。但是她真的逃掉了吗?他带来的恐怖依然在她内心深处盘旋。在某些层面上来说,她清楚自己一直以来都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挣扎着逃脱出有关他的记忆,逃开她以前的身份。也许奥莉薇亚是一名幸存者,但是萨拉·贝克一定不是。因为他已经杀死了萨拉,而她自己也难逃其咎。

奥莉薇亚决定把这本书借回去,她相信迈伦不会介意的。

她轻轻打开他的名片盒,找到了简和柯尔的条目,把他们的联系方式抄在一张纸上,她很快就会知道这两个电话号码是否还在使用了。把名片盒归回原处,她关上了抽屉,却不小心碰倒了一个铜制的小雕像,雕像掉在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她咒骂了一声,快速地把它捡起来放回去,然后听到图书室外传来一阵响动。她的脉搏加快了。“嘿?”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图书室。“谁在那儿?”

有轻轻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艾斯不在垫子上,奥莉薇亚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像一只猫一样轻手轻脚地跑过去,利落地抽出一直以来习惯别在腰后的猎刀。

她来到走廊,一个身影绕过墙角跑下了楼梯。奥莉薇亚瞥见了一抹淡蓝色的裙角。“阿黛尔?是你吗?”

女管家在楼梯下面站定,艾斯跟在她身后。只见她慌乱地理了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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