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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5 16:2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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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芥川龙之介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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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

罗生门试读:

罗生门

作者:芥川龙之介排版:昷一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5-01ISBN:9787540485757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罗生门

某日傍晚,一名家丁在罗生门下面避雨。

宽大的门下,除他以外别无他人,唯有一只蟋蟀趴在朱漆斑驳的大圆柱子下。罗生门正对着朱雀大街,本该有三两戴女笠或软纱帽的行人来此避雨,可现在确实只他一人。

此话从何说起?其实这几年来,京城不是地震、台风,就是火灾、饥荒的,灾连祸接,此起彼伏。洛中一带之凄凉,约略可见一斑。据古书记载,时有人打碎佛像、供品,将涂有朱漆、金箔的木头,堆在路旁,当柴火卖。洛中尚且如此,像修缮罗生门等事,更是无人过问了。可这片荒芜,却也另有一番光景,方便了狐狸、小偷在此栖息,就此安居。末了,连无主尸体也纷纷扔到这里,丢在一旁,习以为常。于是,日落时分,这一带便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再没人敢在附近转悠了。

反过来,倒是乌鸦成群结队,总是集结于此。白天,一群一群地在高高翘起的门楼顶上啼叫盘旋。尤其当夕阳染红门楼上空的时候,黑黢黢的乌鸦更是如同散落一地的芝麻,历历可见。不用说,鸦群来门楼上面,是想啄死人肉来美餐一顿。——然而今天,不知是否因天色已晚,却一只也看不到。只在石缝里已长出长长杂草的坍塌的石阶上,尚可看见白色的乌鸦屎,斑斑点点,牢牢扒在上面。家丁用洗褪了色的藏青夹衣后襟垫着,坐在七级台阶的最高一级上,一边摸着右脸上又红又大的脓疮,一边茫然望着外面飘落的雨丝。

此处说到的家丁,是来此避雨的。可雨停之后,他并无可去之处。若在平时,自然是回主人家了。然而,就在四五天前,他被东家辞退了。正如前文所说,当时京城内外一片萧条,连这样一个服侍主人有年的家丁都遭辞退,不能不说是大萧条下小小的余波。那么,与其说是家丁在避雨,不如更确切地说成“家丁被雨浇得浑身湿淋淋的,徘徊街头,走投无路”。而且今天的天气,更加重了这个平安朝家丁的sentimentalism(忧郁的心情)。申时下起的雨,到现在还没点要停的意思。家丁反复寻思明天的日子怎么过——其实怎么说也都是没法子。该做点什么呢?思来想去,总是围着这问题绕圈子。他就这么似听非听地听着朱雀大街上的雨声。

雨丝包围着罗生门,由远及近,尽是哗哗的雨声。黄昏的到来,更压低了天空。抬头望去,门柱顶端斜出的飞檐上,挑着一片浓重的乌云。

本就没辙的事,非要想个办法,也就顾不得什么手段了。要是再挑三拣四,那只有饿倒在路边,像野狗一样,给扔在罗生门下。可倘若不择手段呢——家丁左思右想,不觉走到这一步。不管怎么想,结果终归还是绕来绕去跳不出这个框框。虽说决意不择手段,加上这么一个“倘若”,结果自然就是“除当强盗,别无生路”。可勇气,又从哪儿来?

家丁大大地打了个喷嚏,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京都夜凉,该围着火钵烤烤火才好。冷风穿行在门柱间,毫不客气地同暗夜一起侵潜进来。朱漆柱边的蟋蟀,已经不知去向。

家丁身穿藏青袄,内衬杏黄衫,缩脖耸肩,门里门外,四处张望。要是能找到那么一处,既能避风躲雨,又能遮人耳目,可以舒舒坦坦睡上一觉,那就挨到次日清晨也不妨。恰巧目光落在了通往门楼的那宽大的朱漆楼梯上。楼上就算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于是乎,家丁一面留意着别让腰刀滑出鞘来,一面抬起穿着草鞋的脚,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过了一会儿,罗生门的门楼上,在宽楼梯的半中间,有一个男人猫着腰,屏息静气地窥探着上面的动静。楼上透出的火光,隐约照见男人的右颊,短短的胡楂里,可巧看见那个红肿的疖子。起初,家丁估摸着上头也就是些死人,可上了两三级台阶,发觉上面不知谁点着火,而且火光还在到处游移。浑浊的火光,摇曳在布满蜘蛛网的顶棚上。如此雨夜,能在罗生门上把火点着,定是不凡之辈。

家丁像壁虎一样,高抬腿轻迈步,好不容易爬上陡急的楼梯,上到最上一级。他尽量保持身体平稳,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往门楼内窥视。

一看之下,果如耳闻,楼内尸骸遍地,但因火光所及范围有限,到底有多少倒是不详,只依稀分辨出有的赤身裸体,有的穿有衣物,其中当然有男有女。这些尸体看上去,真难以想象他们曾是有血有肉的人,简直就如同用黏土捏出的泥人,有的张大着嘴巴,有的伸长着胳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凡肩膀、胸脯突出的地方,有昏黄的火光照去;凹下去处,则黑漆漆一片,宛如哑巴一样只有永远的沉默。

强烈的腐尸味,让家丁一下捂住了

鼻子

。可紧接着,另一种更强的冲击漫过了他的嗅觉,连捂鼻子都忘了。

家丁注意到,尸骸中蹲着一个小老太。她一身树皮色的衣服,又矮又瘦,满脑袋白毛儿,简直就像只猴子。她右手擎着松明,死死地盯着一具尸体的脸。看那一头的长发,死者分明是个女的。

家丁带着七分恐惧三分好奇,正如老话说的,感到“毛骨悚然”,一时倒忘了呼吸,老婆子把松明插在地板缝里,两手扶着尸体的脑袋,像母猴给小猴子抓虱子一样,开始一根根地去拔长长的头发。发丝好像随手就拔掉了。

长发一根根拔下来,家丁的恐惧也一点点减去,相反,对老婆子的憎恶倒跟着强烈起来。——其实也不然。对老婆子的憎恶一说,或许是语病,倒不如说,对一切罪恶的反感越来越强烈。此时,要是谁重新提起他刚才在门楼下委决不下的问题——饿死还是做强盗,恐怕他会毫不含糊地选择饿死。他那愤愤不平之心,也正如老婆子地上插的松明一样,正熊熊燃烧起来。

家丁不明白老婆子为何要拔死人的头发,自然也不能明断此事的是非。但趁这样的雨夜,在门楼上拔死人的头发,凭这一点,就已然不可饶恕。可他似乎已忘了刚才自己还打算去做强盗呢。

这时,家丁脚下使劲,一跃而上楼梯,手握刀柄,直冲到老婆子面前。老婆子吃那一惊,自然不在话下。

看到面前出现的家丁,她像弹弓一样跳了起来。“老东西,往哪儿走?”

老婆子在尸骸中慌慌张张想寻去路,家丁一声呵斥,便挡在她面前。小老太还想把家丁扒开,家丁怎能容她逃脱,一把把她拽了回来,两人在死尸堆里只顾揪打,一言不发。但胜负早成定局,家丁抓住老婆子的手腕,将她扭倒在地,那手腕简直如同鸡爪,瘦骨嶙峋。“干什么?说,不说就宰了你。”

家丁一把摔开老婆子,抽出刀来,明晃晃地晃了一晃。可老婆子闭口不言,两手直哆嗦,气喘吁吁地耸耸肩膀。她瞪着眼一眨不眨,眼珠子瞪得快要蹦出来了。可就这样,依旧固执如哑巴,一声不吭。看这架势,家丁明白,老婆子的生死全攥在自己手里,怒火也不知不觉平息了下来,感觉就像事成之后的一种满足。于是,他低头看着老婆子,放缓了声音:“我不是捕厅差役,只是刚巧路过这里,别怕,不会捉你到官府去的。只消告诉我,这么晚了,你在这门楼上干什么。”

老婆子眼睛瞪得更大了。红红的眼睑,鸷鸟一般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家丁的脸。而后,就像嚼什么东西似的,嚅动着几乎和鼻子皱在一起的嘴巴,尖声尖气,把老鸹似的老腔老调送进了家丁的耳朵。“这些头发拔下来后,去做假发。”

回答竟如此简单,让家丁大失所望。失望之余,刚才的怒气和冷冷的轻蔑,又油然而生。老婆子看他的神情,手里捏着刚从死人头上拽下的长发,用鬼魅似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当然,拔死人头发也许不对,可这些死人,在世的时候也没少干这档事。这个女人,我现在拔她头发,她生前就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晒干后拿到兵营当鱼干儿卖。要不是得瘟疫死了,现在说不定还在干这营生呢。听说她卖的鱼干儿,味道不错,兵营里的厨师还少不了拿来做作料呢。她这么做,我不觉得就有什么不好。不这么干,还不得饿死,这也是穷得没办法呀。而我现在干这事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干,就得饿死,没办法。既然都没办法,我想她也就能体谅了。”

老婆子把这意思大概讲了讲。

家丁把刀插回刀鞘,左手握着刀柄,冷冷地听她说话,右手又去抚弄脸上长的脓疮。听着听着,家丁渐渐鼓起了勇气,那种刚才在门楼下所缺的勇气。此豪勇,完全不同于片刻前上来逮老婆子的果决。饿死还是当强盗,对这个问题,家丁已不再犹疑,甚至根本不去考量还有饿死这一说。“说得也对。”

老婆子话音一落,家丁嘲讽似的说了一声,似乎主意已定。他跨前一步,右手从脸部的脓疮上挪开,揪住老婆子的脖领,狠巴巴地说道:“这么说来,我扒你的衣服,你也不会怪我吧。此实乃不得已,不然就得饿死。”

家丁麻利地扒下老婆子的衣服,一脚把抱住他腿的小老太婆踹倒在地。

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楼梯口。他把那身树皮色的衣服夹在腋下,一闪身下了楼梯,消失在夜色里。

过了一会儿,缓过神来的老婆子,从死人堆里赤身裸体地爬了起来,嘴里哼唧着,借着松明的光,爬到楼梯口。她披散着一头蓬乱的白发,往门楼下张望。外面唯见黑洞洞的夜色。

家丁的下落,更无人知晓。大正四年(1915年)九月鼻子

说起禅智内供的鼻子,池尾一带谁个不知,哪个不晓。那鼻子足有五六寸长,从上唇一直垂到下巴。上下一般粗,像根细细长长的香肠,悬在脸当中。

内供年过半百,打做小沙弥起,直到如今升为内道场的供奉,心里始终为这鼻子苦恼不已。当然,表面上看似没事儿一样,倒不是因为作为一心修来世的出家人,不该老为鼻子犯嘀咕,而是他不愿意别人知道,鼻子乃他心病。平日言谈之中,也顶忌讳提“鼻子”这个词儿。

内供为鼻子伤脑筋,原因有二。其一,鼻子过长,极其不便。首先,连饭都不能自己吃。要不然,鼻尖儿就会杵到铁碗里的饭上去。内供只好叫徒弟坐在食案对面,吃饭时,用根一寸宽两尺长的板条替自己掀着鼻子。可一顿饭下来,对无论是掀鼻子的徒弟,还是鼻子给掀起来的内供来说,都不是件轻省事儿。有一回,一个中童子来替那个徒弟,正巧打个喷嚏,手一抖,鼻子便杵进粥里。当时,这事儿都传到了京城。不过,这还不是内供为鼻子发愁的主要原因。实话说,内供苦恼的是,这鼻子甚伤他的自尊。

池尾一带的人倒都挺体谅禅智内供的,说他幸好不是俗家人,要不然,单凭那只鼻子,谁家闺女肯嫁给他呢。其中也有人议论说,八成是因这鼻子才出家的吧。可内供不认为当了和尚,鼻子的烦恼就能少多少。娶得上娶不上媳妇,这事儿足以影响他的自尊,所以他变得格外敏感。于是,内供从积极与消极两面,来竭力恢复受伤的自尊心。

内供先是想,这长鼻子怎么才能显得短一些。他趁周围没人时,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细心琢磨。有时,脸变个角度还觉不够,时而手扶腮帮,时而手托下巴,对镜揣摩,不厌其烦。即使鼻子看上去显得短了,他还是没一次感到满意的。有时越是殚精竭虑,鼻子反越显得长。每逢这时,内供便叹口气,把镜子收入匣里,怏怏回到经台前,继续诵他的《观音经》。

此外,内供还不断留意别人的鼻子。池尾寺里,常有僧供讲经说法。寺内僧房一间挨一间,浴室每日都烧水洗澡。所以,这里进进出出的僧俗人众,为数最多。内供耐着性儿端详他们的面孔。老想找到鼻子跟自己相仿佛的人,哪怕有一个也好,聊可自慰。因此,蓝绸衫或白单褂之流,压根儿不在他眼里。更不消说那些橘黄的帽子和赭黑的僧袍,平日司空见惯,早已视若无睹。内供不看人,只看鼻子。——要说呢,鹰钩鼻倒是有,可是鼻长像他那样的,却绝无仅有。找来找去,总也找不到,心中不免郁闷。哪怕和别人说话的工夫,也会禁不住去捏捏垂下来的鼻头儿,不顾自家已是这个年岁,也会臊得脸红耳赤,这一切都要怪心中的隐痛作祟。

最后,内供竟想从佛教内典外籍中,寻得一个和自己鼻子一样的人物,以期得到些许宽慰。然而,不论目犍连还是舍利弗,哪本经里都没有关于他们鼻子长得长的记载。就连龙树和马鸣这两位菩萨,鼻子也都与常人无异。内供听人讲震旦的事,说是蜀汉的刘玄德耳大超长,不禁喟叹:那若是鼻子,自己不知该多宽心呢。

内供一方面消极地苦寻自遣良策,另一方面还积极地遍试缩鼻灵方,恕不一一赘述。总之是千方百计,尽其所能。熬土瓜汤喝,往鼻子上抹老鼠尿,等等。可是,不管用什么办法,鼻子照旧五六寸长,晃晃悠悠,垂在嘴上。

一年秋天,内供的徒弟进京办事,有位相熟的大夫教他一个偏方,能让长鼻子缩短。那大夫乃震旦人士,在长乐寺为僧。

内供照旧摆出一副对鼻子毫不在意之态,故意不提马上就试这偏方。可另一方面,却又说轻巧话:顿顿饭都要麻烦徒弟,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啦。其实他心里,正巴不得徒弟来劝自己试试。内供的心思,徒弟并非不明白。不过,也没多大反感。非但如此,内供耍的这点小心眼儿,反倒引起徒弟的同情。于是,苦口婆心,极力劝说,结果正中内供下怀——顺水推舟,听从了徒弟的劝告。

这偏方说来也十分简单,只是先将鼻子泡在热水里,然后让别人踩。

寺里的澡堂每天都烧水,水烫得连指头都伸不进去。徒弟当即去澡堂打回一桶。然而,要是马上把鼻子伸进去,怕叫热气嘘着,烫伤面皮。于是就在桶上盖个方盘儿,盘上开一孔,鼻子从孔中伸进桶内。单把鼻子泡进热水,丝毫不觉得烫。少顷,徒弟问:“烫好了吗?”

内供不禁苦笑,心想:单听这话,恐怕谁都想不到,说的竟是鼻子。经热水这么一烫,鼻官痒痒的,像叫跳蚤叮了似的。

等内供把鼻官从孔中一抽出来,徒弟马上脚下用力,使劲去踩还在冒着热气的鼻子。内供侧身而卧,把鼻子搁在地板上,看着徒弟的双脚在眼前一上一下地踩。徒弟脸上不时露出歉意,低头望着内供的秃头,问道:“疼不疼呀?大夫说得使劲儿踩。挺疼的吧?”

内供本打算摇摇头,以示不疼,无奈鼻子叫人踩着,脑袋哪儿动弹得了。只能翻翻眼皮,瞅着徒弟皴裂的脚,气哼哼地说:“不疼。”其实,鼻官痒痒的,正踩到痒处,别说疼了,舒服还来不及呢。

踩了一会儿,鼻官里开始溢出小米粒儿似的东西,形状宛如拔了毛的烤全鸟儿。徒弟见状停下脚,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说是得用镊子镊出来。”

内供似意犹未尽,鼓起腮帮子,一声不吭,听凭徒弟摆布。当然,徒弟的一番好意,他不是不明白,只是眼见自己的鼻子,给人当个物件儿似的摆弄来摆弄去,实在觉得很不爽。那神情就像让一个信不过的医生来做手术,不情愿地瞧着徒弟用镊子从鼻官的汗毛孔里镊出脂肪来。脂肪的形状如同鸟毛的根,拔出来竟有四分长。

镊了一通,徒弟长舒一口气说:“再烫一次就行了。”

内供依旧紧皱眉头,心有不甘,任由徒弟去摆布。

第二次烫过,再一端详,果不其然,鼻子比先前短了许多,跟一般的鹰钩鼻没大两样。内供摸着变短的鼻子,腼腆地接过徒弟递上的镜子,怯生生地往里瞧去。

鼻子——原先那根从上唇一直垂到下颌的鼻子,就像变戏法儿似的萎缩收敛了,如今蔫蔫儿地待在上唇上面。鼻上那些点点红斑,怕是刚才脚踩过的痕迹吧。这样一来,看他们谁还敢乐!——镜中的内供得意扬扬地瞧着镜外的内供,眨巴着眼睛,可谓心满意足。

可是那一整天,他没少担心,生怕鼻子又长长。于是,无论是诵经还是吃饭,只要得便,就会伸出手,轻轻摸摸鼻尖儿。而鼻子仍好端端地待在嘴唇上面,没有一点要耷拉下来的迹象。睡了一宿,第二天早晨一睁开眼,头一件事就是摸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依然是短的。内供就像抄毕《法华经》,功德圆满一般,心里有年头没那么畅快了。

然而,过了两三天,内供发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有个武士来池尾办事儿,两只眼睛活里活络,一个劲儿地在内供的鼻子上转悠,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脸上的神情似乎表明内供比从前更加可笑。不光如此,那个曾经把内供的鼻子掉进粥碗里的中童子,在经堂外碰到上人时,开始还低着头强忍住笑,后来大概实在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连给僧役们派活儿时,当着他面,僧役们一个个都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一旦内供背过身去,他们立马就哧哧地笑开了,这事儿已不止一次两次了。

起先内供以为是自己面相改变的缘故,可又好像说不通——无疑,中童子和僧役们是为此而窃笑。虽说同样是笑,跟当初鼻长时的笑法毕竟不大一样。要说呢,短鼻子没看惯,比看惯了的长鼻子更可笑,那倒也罢了,但是,其中似乎还有点别的缘故。

以前笑得可没这么放肆呀。

内供常常刚开始念经,便停了下来,歪着秃头,心里嘀咕着。每逢这种时候,这位可敬的内供,准是呆呆地望着旁边挂着的普贤菩萨像,回想起四五天前尚是长鼻子的光景,不禁心中郁闷,颇有“好一似今朝沦落人,且回首往昔荣华日”之慨。——可惜,内供缺乏睿智,参不透其中道理。

人的心中,自具两种矛盾的感情。见人不幸,无人不会不同情。然而,此不幸者,一旦摆脱困境,不知怎的,反让人觉得怅然若失。说得过分点,心里巴不得他重陷不幸中去。虽非有意,不知不觉中竟生出一种敌意来。

内供尽管不明其中缘由,却总感怏怏不乐,无非因为从池尾僧众的态度中,隐约察觉出这种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这样,内供的心情越来越糟。不论对谁,说不上两句话,便会恶声恶气,横加训斥。最后,就连帮他治鼻子的徒弟也在背后说:“内供犯这嗔恚,是要遭报应的。”那个小淘气中童子,尤其叫内供恼火。一日,内供听见狗叫连连,无心地出去看看,只见中童子手里挥舞着一根二尺来长的木条,追赶一只瘦骨嶙峋的长毛狮子狗。仅只追,倒也罢了,还边追边嚷:“看我不抽你鼻子!嘿,看我不抽你鼻子!”内供从中童子手中一把夺过木条,朝他脸上狠抽了过去。原来是当初用来托鼻子的那根木条。

内供悔不该长鼻变短,因此愤恨不已。

然而,就在一天晚上,暮色渐浓之时,突然风起,直吹枕旁,塔上的风铃,令人心烦。加之寒气袭人,让年迈的内供欲睡不得。正当辗转反侧之际,忽觉鼻官奇痒难耐。用手摸摸,好似肿了起来,还有点发烫。

该不会硬是弄短,落下了什么病吧?

内供按着鼻子,手势就像奉佛烧香供花般虔诚,自言自语道。

次日清晨,内供照旧老早就醒了,睁眼一看,寺内的银杏和七叶树,一夜之间便落叶满庭,金黄一片,光灿耀人。兴许是塔顶挂了霜的缘故,熹微的晨曦中,九轮熠熠生辉。窗板已经挂起,禅智内供站在廊下,深深吸了口气。

恰在此时,那种几乎忘却的感觉,在内供身上重又复苏。

内供慌忙用手去摸鼻子。摸到的已非昨日的短物,分明是昔日那条五六寸长、从上唇一直垂到下颌的长鼻子。内供明白了,鼻子一夜之间又恢复原样了。与此同时,如同鼻子缩短时一样,他那舒畅的心情不觉重又来复。

这样一来,看他们谁还敢笑话我!

内供心里这么喃喃自语,长鼻子径自颤悠在黎明的秋风中。大正五年(1916年)一月

山药粥

八成是元庆末年仁和初年的事吧。不管哪朝哪代,好歹跟这个故事无甚关系。看官只当是很久以前平安朝的事就成。话说当时藤原基经摄政,手下侍卫中,有某位五品。

在下本不愿写成“某位”,蛮想弄清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偏巧那名儿竟没能流传下来。想必是个凡夫俗子,没资格留名青史吧。看来终究是史书作者,对凡人凡事,没甚兴趣使然。这一点倒同日本的自然派作家大相径庭。须知,王朝时代的小说家,并非有闲之人。总而言之,藤原摄政王的侍卫中,有某位五品的武士,是这故事中的主人公。

且说这位五品,实在其貌不扬。首先,身材矮小。其次,红鼻头,八字眼。嘴上的胡须,不必说,稀稀拉拉。瘦瘦的两颊,显得下巴格外尖。嘴唇嘛……要一一细数起来,真个是说也说不尽的。我们的这位五品,天生就如此邋遢,不同凡响。

五品是何时以来侍奉基经的呢?这谁也不晓得。反正,很久以来,他总是穿着同一件褪了色的短褂子,戴着同一顶瘪塌塌的京式乌帽,天天尽同一职守而不厌其烦,这倒是确凿无疑的。结果呢,谁见了也不会想到,这家伙居然也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光。相反,甚至觉得,凭他这寒碜通红的鼻子,徒有其名的几根胡子,生来就该在朱雀大街上让风吹雨打。上起主人基经,下至放牛娃儿,不知不觉,谁都这么认为,无人怀疑。

一个人有了这样一副尊容,所受到的待遇,恐怕无须在下多费笔墨。在班房里,五品甚至不如一只苍蝇,一干武士对他也爱搭不理。连那些有品无品的下属侍卫,总共二十来号人,对他的进出也冷淡得出奇。五品吩咐什么事的当口,一伙人绝不会停止闲聊。对他们来说,五品的存在,好比空气一样无影无形,眼里就没有他这个人。底下人尚且如此,更不消说上面的头脑了,压根儿不把他当回事,说来也是他命该如此。他们对待五品,冷冷的表情背后,藏着类似小孩子家无聊的恶意,要想说什么,就打个手势。人之有语言实非偶然,手势也常有不足以达意之时。可是,他们却认为是五品悟性不高。手势一旦行不通,他们便从五品头上那顶瘪塌塌走了样的京式乌帽,一直到脚下那双快要磨破的草屐,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然后嗤鼻一笑,陡地转过身去。尽管如此,五品却从不动气。那些不平事儿,他全然不往心里去,为人窝囊怯懦竟到如斯地步。

可是,那些武士同僚,倒要来寻他开心。年长的拿他的丑相取笑,总说些老掉牙的打趣话;年轻的学样儿,也借机耍嘴皮子逗哏取乐。他们当着五品的面,对他的鼻子、胡子、纱帽、短褂,大肆品评而不知底止。不仅如此,他,以及他那个五六年前就分了手的地包天婆娘,连同跟那婆娘相好的酒鬼和尚,也都常常成为他们插科打诨的笑料。更有甚者,他们还不时弄些恶作剧,多得无法一一列举。譬如,将他竹筒中的酒给喝了,而将尿灌将进去。这里仅举此一端,其余则概可想见。

然而,五品对这些嘲弄,全然无动于衷。至少别人看来如此。不论人家说他什么,五品连脸色都不变一下。一声不吭,捋着那几根胡子,做他该做的事。只是他们的恶作剧,诸如把纸条别在他顶髻上,或把草屐插在刀鞘上,让他过于难堪时,他才脸上堆着笑——是哭还是笑也分不清,说道:“莫如此呀,各位仁兄!”凡是看见他这表情、听见他这声音的人,一时之间,竟会油然生出怜悯之情。(人生中受欺侮的,何止是红鼻五品一人。还有许许多多不相识的人,都会借五品的表情和声音,谴责嘲弄者的无情无义。)这份体恤虽然淡薄,刹那间却浸透他们的心田。只是这种心情,始终能保持住的人,却是微乎其微。就在这微乎其微的人中,话说有个五品的侍卫,乃丹波国人氏,一个嘴上茸毛刚刚长成胡子的年轻后生。当然,这后生起初也和众人一样,没来由地轻蔑红鼻五品。可是有一日,凑巧听见“莫如此呀,各位仁兄!”这央告声,竟在脑中盘旋不去。此后,唯有在这后生眼里,五品才变成一个人。因为,从五品那张营养不良、面带菜色、木讷迟钝的脸上,透露出这是一个饱受尘世逼迫的“人”。这位五品侍卫,每每想起红鼻五品的遭遇,便不能不感到人世间的一切,赫然显露出本性卑劣的一面。而与此同时,那只冻红的鼻子,可数的几茎胡须,仿佛是一丝安慰,直透心底……

不过,也仅限于这位后生一人而已。除此以外,五品依旧像狗一般生活在周围的轻蔑之中。首先,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有一件海昌蓝的短褂和一条同样颜色的裙裤,现在已经旧得泛白,变成蓝不蓝青不青的。短褂还凑合,就肩膀处略微瘪塌,圆纽带和菊花襻褪些色而已,至于裙裤的裤脚管却是破得不成样子。里面没有衬裤,露出两条细腿,真好比瘦牛拉瘦官,一步一颤悠。同僚即使嘴上不损他,见了也都觉得寒碜不过。再说,身上的佩刀也很不济,刀柄上的贴金已经变色,刀鞘上的黑漆也斑驳剥落。他却照旧腆着红鼻子,踢踢踏踏拖着双草屐,本来就驼背,数九寒天下,腰越发猫了起来。他迈着细碎的步子,眼馋地东张张西望望,难怪连街上的商贩都要欺他一下。眼下就有这样一桩事。

一日,五品去神泉苑,经过三条城门,见六七个孩子聚在路边,不知在做什么。心想,是在玩“陀螺”吗?便凑到背后去瞧了瞧。原来在抽打一条跑丢的狮子狗,颈上还拴着绳子。胆小怕事的五品,虽有同情心,却因为怕事,从来不敢挺身而出。唯独这一次,见对方是几个毛头孩子,便鼓起几分勇气来。于是,脸上堆着笑,对一个像是孩子头儿的,拍拍他肩说:“就饶了它吧。狗挨打也痛呀。”那孩子转过身来,翻起白眼,藐视地盯着五品。那神情就跟班房里,侍卫长见他没领会自己的意思,瞧他时的那副表情一模一样。“你甭多管闲事!”那孩子退后一步,撇着嘴说,“你个酒糟鼻子!算个什么东西!”五品听了这话,宛似脸上挨了一记耳光。倒不是因为遭人辱骂,才生气光火,而是自家多嘴,自讨没趣,觉得实在窝囊。只好用苦笑遮掩难堪,继续朝神泉苑默默走去。身后,那六七个孩子挤作一堆,有的做鬼脸,有的伸舌头。五品当然不知道。即使知道,这对不争气的五品来说,又能如何?

且说这故事中的主人公,倘若生来就专给人作践,活着没一点盼头,那倒也不尽然。自打五六年前,五品就对山药粥特嗜起来。说起这粥,乃是将山药切碎,用甜葛汁煮熬而成。当时,作为无上的珍馐美味,其身价之高,甚至摆到万乘之君的御膳里。因此,像我们五品这种人,只有一年一度,贵客临门时,才能沾光尝尝。即使那时,能喝到嘴的,也少得仅够润喉而已。于是,很久以来,将山药粥饱餐一顿,便成了他唯一的愿望。当然,此事他从未告诉过人。不但如此,甚至连他自己都还不清楚,此乃他平生之宏愿。也不妨说,他事实上就是为这盼头而活着。为一个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人有时会豁出一辈子的。笑别人愚蠢的人,并不高明,毕竟谁不只是人生中的过客而已?

不料,五品“将山药粥饱餐一顿”的梦想,居然轻而易举变成了现实。道出个中始末,正是在下写本篇的旨归。

话说有一年,正月初二,正是基经府贵客临门之日,与皇后和太子的两宫之宴乃在同日;而摄政关白府宴请王公大臣方面,比起两宫之宴毫不逊色。五品也挤在侍卫之间,面对满桌的残羹剩肴。那时尚无弃剩肴予饥民的做法,而是聚家臣于一堂,共而食之。虽说可同两宫之宴媲美,终究是在古时,品类纵多,美味鲜有。无非煮年糕、炸年糕、炸大虾、蒸鲍鱼、烤章鱼、鲷鱼干、风干鸡、近江鲫鱼、宇治小香鱼、鲑鱼镶鱼子、大酸橙、小酸橙、柑橘、柿饼之类,其中便有话说的山药粥。五品年年盼着这山药粥。可是,人杂嘴多,每次自己能吃到的却不多。今年的粥又格外少。这么一来,兴许是五品心里作怪,觉得那粥,较往昔尤胜。于是,他盯着一只喝光的空碗,将稀稀拉拉的胡子上沾的粥星儿,用巴掌抹了一把,自言自语地说道:“几时才能称心喝个够哟!”

话音未落,便有人戏谑地问:“大夫您连山药粥竟也没有称心如意地吃过个够?”

俨然一介武夫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五品从驼背上抬起头,怯生生地朝那人看过去。声音的主人是民部卿时长的公子藤原利仁,那时也在基经府内当差,是个膀阔腰圆、身量超群的伟男子,一面嚼着烤栗子,一面一杯复一杯地喝黑酒。人已喝得半酣。“好可怜哟。”利仁见五品抬起头,声音半轻蔑半怜悯的,接着说道,“愿意的话,我利仁可让阁下称心如意吃个够。”

即便一条狗,终日受虐待,偶尔给块肉,也不会轻易凑上去的。五品照例挤出那副不知是笑还是哭的笑脸,看看利仁的面孔,又看看手上的空碗。“不愿意?”“怎么样?”

……

这时,五品感到众人的目光都猬集在自己身上。一言之差,不是又要招来一通嘲弄?他甚而觉得,回答什么都照旧会受人戏耍。真是左右为难。这时,要不是对方声音不耐烦起来:“不愿意,也不强求。”五品说不定会把空碗和利仁,一直比来比去,看个没完。

听见这话,五品慌不迭地答道:“岂敢……不胜感谢。”

凡听见两人对话的人,一时都失声笑了出来。“岂敢,不胜感谢。”——甚至还有人这样学舌。在盛着黄橙绿橘的槲叶盘和高脚漆盘之上,众多软筒硬筒京式乌帽,便一齐随着笑声,如同波浪般摇晃起来。其中笑得最响、最为开心的,当数利仁。“那就改日奉请尊驾。”说话间,贵公子蹙起眉头来,是涌上来的笑声和酒气一起噎在喉咙里的缘故,“……不知意下如何?”“不胜感谢。”

五品红着脸,把方才的话结结巴巴又重复了一遍。不用说,这回又引起哄堂大笑。至于利仁本人,正是要叫五品再说一遍,才故意叮问一句,所以,觉得比方才还可乐,更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来自朔北的粗汉,生活里向来只知两事,一是豪饮,一是狂笑。

幸而话题不久即离开他俩。哪怕是打趣逗笑,一味盯着这位红鼻五品,也会令人厌烦。总之,话题一个接一个,直到酒菜将尽,一个见习侍卫讲笑话,说有个人骑马,两脚却套在同一只皮护腿里,才又引动一座人的兴头。可是,唯独五品,浑然充耳不闻。想必“山药粥”这三字,已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即令面前摆着烤山鸡,筷子都不去碰一碰;尽管杯里有黑酒,嘴唇也不去沾一沾。两手自管放在膝上,宛如大闺女相亲,憨厚地红着脸,连花白的两鬓都红了起来,始终盯着空空如也的黑漆碗,傻乎乎地笑着……

过了四五天,一个上午,有两个骑马人,沿着加茂川畔,径朝粟田口,缓辔而行。其中一人,上穿深蓝色猎衣,下着同色裙裤,佩了一把镶金包银的大刀,是个“须黑鬓美”的男子。另一人则在海昌蓝的短褂上加了一件薄薄的棉衣,是个四十来岁的武士,看他那情景,无论是马马虎虎系着的腰带,还是沾满鼻涕的红鼻头,浑身上下,无处不显得寒酸破落。至于坐骑,倒都是骏马,前面一匹是桃花马,后面一匹是菊花青,三岁的牙口,气势神骏得连路上的小贩和武士都要回头来看。他们后面,还有两人拼命紧跟马后,自然是持弓背矢的亲随和牵马执镫的马夫。——这一行人,毋庸赘言,正是利仁和五品。

虽说尚在隆冬,倒恰逢天气晴和,没有一丝风,白花花的河石间,清潺潺的溪水中,蓬草枯立,纹丝不动。临河低垂的柳树间,落叶飘尽的树枝上,洒满柔滑如饴的阳光。蹲在枝头的鸟儿,尾巴动一动,影子都会鲜明地投射在街面上。东山一片暗绿,上方露出圆坨坨的山头,犹如霜打的天鹅绒,想必是比睿山吧。鞍鞯上的螺钿在阳光下晶光闪亮,两人不着一鞭,径朝粟田口徐徐前进。“大公子,要带在下出去,究竟去哪里呢?”五品两手生分地拉着缰绳问道。“就在前面。不像阁下担心的那么远。”“这么说,是粟田口那里吗?”“暂且先这样想吧。”

今早,利仁来邀五品,说东山附近有处温泉,想去一趟,两人便出了门。红鼻五品信以为真,恰值久未洗澡,这一向身上刺痒难熬。若美餐过山药粥,再洗个温泉澡,真是天假其便。这样一盘算,便跨上利仁事先牵来的菊花青。不料,并辔来到此处,利仁的目的地,似乎不在这附近。现在,不知不觉已过了粟田口。“原来不是去粟田口啊?”“不错,再往前走一点。”

利仁面带笑容,故意不看五品,静静地策马前行。两旁的人家渐渐稀少,此刻,冬日广漠的田野上,只见觅食的乌鸦;山阴的残雪,也隐隐地笼上一层青烟。虽然天晴日朗,但野漆树的树梢头,尖棱棱地指向天空,看来刺眼,不禁生寒。“那么,是在山科一带啦?”“山科,这儿就是。还要往前哩。”

果然,说话间已过了山科。何止如此,不大会儿工夫,关山也已掠在身后。终于,晌午将过时,他们来到三井寺。三井寺内,有个僧人与利仁交情颇厚。两人前去拜访,叨扰了一顿午饭,饭后又骑马赶路。一路上,较方才的来路,人烟更加稀少。尤其当年,盗贼四处横行,世道甚不太平。——五品把个背驼得越发低,弓了起来,仰面看着利仁的面孔,问道:“还在前面吧?”

利仁不觉微笑起来。仿佛小孩子家的勾当被人察觉,冲着大人微笑的样子。鼻尖上的皱纹,眼角旁的鱼尾纹,像是在犹豫,要不要笑将出来。于是,忍不住这样说道:“其实呢,是要请阁下前往敦贺。”利仁一面笑着,一面举鞭遥指天际。鞭子下,一片银光闪烁,湖水正辉映着夕阳。

五品惊慌起来。“敦贺?敢问是越前那个敦贺吗?越前那个……”

利仁自从成为藤原有仁的女婿之后,多半住在敦贺,这事五品平素不是没听说过。可是,直到此刻五品都没有想到,利仁居然要把自己带到大老远的敦贺去。别的不说,跑到山重水隔的越前国去,仅仅带这么两个随从,怎么能保得路上平安呢?何况这一向传言四起,说有过往行人为强盗所杀。五品望着利仁,哀叹道:“您又戏言了。原以为是东山,岂知是山科。以为是山科,谁料是三井寺。结果,是越前,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倘使开头便直说,哪怕是下人呢,也该多带几个。去敦贺,这如何使得!”

五品几乎带着哭腔,嗫嚅着。若是没有“饱餐一顿山药粥”这念头鼓起他的勇气,恐怕他当即便会作别而去,独自回京都了。“尽管想开,有我利仁在,足可一以当千。路上无须担心。”

见五品如此惊慌,利仁不禁皱了皱眉头,嘲笑地说。然后叫过随从,将带来的箭筒背在身上,又接过一张黑漆弯弓,横放在鞍上,旋即一马当先,向前奔去。事已至此,怯懦的五品,唯以利仁的意志是从。他胆战心惊,东张西望,环顾周遭荒凉的原野,口中喃喃祷告,念诵依稀记得的几句《观音经》。那只红鼻子几乎蹭到马鞍的前鞒上,依旧有气无力地催动着快慢不匀的马步。

原野上,嘚嘚的马蹄声喧。遍地黄茅,茫茫一片。一处处水洼,冷冰冰地映着蓝天,不由得令人暗想,这冬日的午后,怕是终究会给凝住吧?原野的尽头,是一带连山,光景是背阴的缘故,本该熠熠生辉的残雪,竟没有一丝光芒,唯见长长一道,浓暗中略带紫苍。就连这些也为几丛萧瑟的枯茅遮断。许多横亘的景物,是两个步行随从所无法看到的。这时,利仁蓦然回过头,向五品开口道:“请看!来了好一个使者。可给敦贺报信去。”五品不大明白利仁的意思,战战兢兢顺着弓的方向望去。那儿本是望不到人影的所在。唯见一只狐狸,于落日下,披一身暖融融的皮毛,慢吞吞地走在不知是野葡萄藤还是什么攀缠的植物丛中。霎时,狐狸慌忙纵身奔逃。利仁猛挥一鞭,急忙纵马追去。五品也忘却自身,紧随其后。不用说,两个随从也不落后。马蹄踢石的嘚嘚声,冲破旷野的寂静,响了好一阵儿。俄顷,见利仁勒马停住,狐狸不知何时已被捉住,于鞍侧倒提着两只后腿。想必是逼得狐狸走投无路,将其制服于马下,才手到擒来的。红鼻五品连连揩去胡须上的汗水,好不容易才赶到跟前。“喂,狐狸,好生听着!”利仁将狐狸高高提至眼前,像煞有介事地说,“去告诉他们,敦贺的利仁,今夜将打道回府。就说‘利仁陪同一位稀客,正在途中。明日巳时时分,派人来高岛迎候,同时再备上两匹好马。’明白了吗?切不可忘记!”

说毕,一挥手,将狐狸远远抛进草丛。“哎呀,跑啦!跑啦!”

刚刚赶上来的两名随从,望着狐狸逃跑的身影,拍掌嚷道。夕阳下,不辨树根与石块,狐狸脊背毛色似落叶,一溜烟没命逃去。一行人从所立处望去,尽收眼底。在追逐狐狸的当儿,不知什么工夫,他们已来到旷野的高处,那里是一面缓坡,低处与干涸的河床相连。“好个宽宏大量的使主!”

仿佛刚认识一般,五品肃然起敬,衷心赞叹,仰视着这位连狐狸都使唤得了的草莽英雄。而自己同利仁之间,究竟有何差别,却顾不得去思量了。他感铭良深,只觉得利仁势力有多大,自己跟着也能沾溉得多大。低处境下,恐怕最容易去阿谀奉承。然而,列位看官,此后倘从红鼻五品的态度中,看出有什么逢迎拍马之举,切不可对他的人格妄加怀疑。

狐狸给抛了出去,骨碌碌跑下斜坡,从干河床的石头间,轻捷地蹦蹿过去,又一鼓作气,斜着跑上对面的斜坡。一面跑,一面回头望,捕获自己的武士一行,犹自并辔鹄立在远远的斜坡上,看起来只有巴掌大小。尤其是桃花马和菊花青,沐浴着落日余晖,衬托在寒霜凝露的空气中,真比画的还鲜明。

狐狸一扭头,又在枯茅丛中,如疾风一般飞驰而去。

一行人照准于翌日巳时时分来到高岛。这是个小小的村落,地处琵琶湖畔,与昨日大异其趣。阴霾的天空下,只有疏疏落落的几间茅屋。岸边的松林间,呈露出一泓湖水,意态清寒,水面上灰蒙蒙的涟漪,仿佛是忘了打磨的一面镜子。到了这里,利仁方回头望着五品道:“请看!众人已前来迎候。”

果不其然,只见湖畔松林间,二三十人,有的骑马,有的走路,牵着两匹备好鞍鞯的马,短褂上宽大的袖子在寒风中翻飞,正朝他们急急赶来。转眼间,便到了跟前,骑马的慌忙滚鞍下马,走路的赶紧跪在路旁,一个个敬候利仁的到来。“看来那狐狸果真报了信呢。”“畜类天生变化多端。这点区区小事,何足道哉。”

利仁和五品说话的工夫,已来到众家臣迎候之处。利仁道了声:“辛苦了。”一干跪着的人,才连忙站起,接过两人的马。顿时人人轻松起来。“昨夜,有件稀奇之事。”

两人下马之后,刚要在皮褥子上落座,有个白发苍苍的家臣,穿了件红褐色短褂,走到利仁面前禀告。“什么事?”利仁一面将家臣随从等端来的酒馔给五品斟上,一面大模大样地问。“是这样一回事。昨晚刚刚戌时,夫人忽然失去神志,开言道:‘吾乃阪本之狐是也。今日特来传达主公命令。请仔细听令!’于是我等走上前去,但听夫人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主公陪同一位稀客,此刻正在途中。明日巳时时分,派人前往高岛迎候,同时再备上两匹好马。’”“这事确是稀奇。”五品着意瞧瞧利仁又瞧瞧家臣,评断一句,讨得两方都满意。“这样说还不算。还战战兢兢,浑身发抖:‘万万不得迟误。如有迟误,吾将被主公赶出家门矣。’说着大哭不止。”“那么,现在如何了?”“后来便一下子昏睡过去。我们出来时,似乎还没醒。”“如何?”听完家臣禀报,利仁得意地瞧着五品说,“连畜类都听命于我利仁!”“真叫人不胜惊讶。”五品搔着红鼻子,低了低头,然后,张口结舌,故意显出吃惊的样子。胡子上还沾了一滴方才喝的酒。

当天夜里,五品在利仁府的一间屋内,茫然瞧着方角座灯,竟难以入睡。漫漫长夜,眼睁睁直挨到天明。傍晚到达此地之前,一路上,同利仁及其随从谈笑风生,经过松山、岩石、小溪、枯野,以及荒草、落叶、野火、青烟——这些景物,一件件又在五品的心头浮现出来。尤当黄昏时分,暮霭沉沉之际,终于来到这府邸,看见长钵里炭火熊熊,不觉长长松了一口气。此刻,躺在此处,回想起来,仿佛是遥远的往事。棉花有四五寸厚的被下,五品惬意地伸直了腿,情不自禁地呆呆看起了自家的睡姿。

被下穿了两件浅黄色的厚棉衣,是利仁借与的,足以让他暖得出汗。加之晚饭时,几杯老酒下肚,醉意更使他身上热烘烘的。枕畔,格子板窗外面,就是寒霜委地的大院子。他是这样的陶陶然,没有一丝苦寒之感。这一切,与自己在京都的衙房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尽管如此,我们的五品,心里七上八下,总有那么一抹不安。首先,时间慢得令人望眼欲穿。但同时又希望,天亮——也就是说,喝山药粥的时刻,不要来得太快。这两种矛盾的心情,之所以相生相克,盖因境况变化之剧,就如今日的天气一样,陡然变得冷飕飕的。凡此种种都是迷障,难得暖和如斯,竟也不能安然入睡。

这时,听见外面院子里,有人高声说话。听声音,像是白天中途接他们的那个白发家臣,似乎在吩咐什么事情。声音干涩,许是满地霜华上传过来的缘故,凛然如同寒风,甚至觉得句句穿透他的骨髓。“这边的下人听着!奉主公之命:明晨卯时前,每人须各交长五尺、粗三寸的山药一根。万万不可忘记,务必于卯时前交来。”

这话反复叮嘱了两三遍。俄顷,人声寂然,周遭随即一如方才,恢复冬夜的宁静。静寂中,只有灯油嗞嗞作响。火苗像条红丝绵,摇曳不定。五品把个哈欠硬是忍了回去,旋即又沉入胡思乱想。既然提到山药,准是要做山药粥才叫拿来的。这么一想,刚才只顾注意听外面而暂时忘却的不安,不知什么工夫,竟又潜入心头。而且,比方才尤为强烈的,是他不愿过早就把山药粥吃个够。这念头偏生跟他作对,总在脑中盘旋不去。“饱尝山药粥”的夙愿,要是这样轻而易举就能兑现,几年来好不容易忍到今天,盼到今天,岂不枉费力气了吗?倘办得到,但愿事情能这样:突然来个什么意外,山药粥暂时喝不成,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麻烦尽除,再喝他个够。五品的心思,就像“陀螺”一样,滴溜溜总围着一处转。想着想着,因鞍马劳顿,不知不觉酣然睡去。

翌日清晨,五品一睁开眼,便惦记起昨夜嘱交山药一事,所以什么都不顾,只管先打开格子板窗。这才发觉自己睡得人事不知,怕是已过了卯时吧。院子里摊着四五张长席子,上面堆了两三千根圆木似的东西,像座小山,竟有那斜伸出去的桧皮房檐一般高。定睛一瞧,五尺长三寸粗,齐刷刷的尽是大得出奇的山药。

五品揉着惺忪的睡眼,四下看过来,简直目瞪口呆。偌大的院子里,好似新打的桩子上,接连安了五六口能盛五石米的大锅;穿白布褂子的年轻使女,不下几十人,围着大锅忙乎。烧火的,掏灰的,将白木桶中的“甜葛汁”舀到锅里去的,人人为熬山药粥,忙得不可开交。锅下冒出的青烟,锅内升腾的热气,同尚未消尽的晓霭融成一片,开阔的庭院整个儿笼罩在灰蒙蒙的氛围之中,甚至辨不清物象,唯有锅下熊熊燃烧的烈焰,发出红彤彤的亮光。所见所闻,乱乱哄哄,就像着了火开了战似的。五品这时才想到,熬粥竟用这样大个儿的山药,在这样大家伙的锅里煮!而自己,就为喝这口粥,才巴巴儿地从京都跋涉到越前的敦贺来。这一切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我们五品那值得同情的胃口,其实,这时早已倒掉了一半。

一小时之后,五品同利仁,同利仁的岳丈有仁,共进早膳。面前一个带梁的大银锅里,漫然如同海水般装了满满一锅的,就是那可怕的山药粥。五品方才已看见几十个年轻后生,灵巧地使着薄刃刀,将堆得房檐高的山药,从一头麻利地切碎。然后,众使女跑东跑西,你来我往,把切好的山药拾掇起来,放进一口口大锅里,再拾掇起来,再放进锅去。最后,等到长席上的山药一根不剩,便见几团热气,混合着山药味、甜葛味,从锅中冉冉升腾到晴朗的晨空。目睹这一切的五品,此刻面对着银锅里的山药粥,不等品尝,就已觉得腹满肚胀,这么说恐怕一点也不夸张。五品面对银锅,情何以堪,唯揩着额上的汗水。“这山药粥,您一生从未喝个够。现在不用客气,尽管喝吧。”岳丈有仁吩咐童儿们,在桌上又摆了几口银锅。每锅的山药粥,都满得几乎溢出来。五品本来就红通通的鼻子,现在越发红了。童儿们将锅里的粥盛出一半,倒入大土钵,五品闭着眼睛,硬着头皮喝了下去。“家父也说,请务必不要客气。”

利仁一脸坏笑,劝他再喝一锅。吃不消的,只有五品。说得不客气,这山药粥,打一开始就一碗都不想喝。如今,他捏着鼻子,勉勉强强才喝掉半锅。若再多喝一口,恐怕不等咽下去就会吐出来。话又说回来,倘若不喝,岂不辜负利仁和有仁的一片厚意。于是,他又闭上眼睛,把余下的半锅喝掉了三成。最后,连一口都难以下咽了。“实在感谢不尽。足矣足矣。——哎呀呀,实在感谢不尽。”

五品说得语无伦次,显然已十分尴尬。胡子上,鼻尖下,淌着豆大的汗珠子,简直不像在寒冬腊月。“吃得太少啦,客人显然客气哩。喂喂!你们在干什么呢?”

童儿们随着有仁的吩咐,又要从银锅往土钵里盛粥。五品拼命挥动双手,像赶苍蝇一样,表示坚辞之意。“不能要了,够了够了……太失礼了,足矣足矣。”

若不是利仁这时指着对面屋檐说:“瞧那边!”有仁说不定还会劝个不停。幸好,利仁一语,把众人的注意力引到那座房子上。朝阳正洒在桧皮葺的屋檐上。炫目耀眼的阳光下,老老实实坐着一只毛色润泽的畜类。一看,正是前日利仁在荒郊枯野的路上捉住的那只阪本野狐。“狐狸也要吃山药粥哩。来人哪!赏些吃的下去!”

利仁的吩咐,当即照办。狐狸从屋檐上跳将下来,直奔院子去吃山药粥了。

五品瞧着狐狸吃山药粥,回想起此前的自己,心中充满依依之情。那是受许多武士愚弄的他,是挨京都娃儿辱骂“你个酒糟鼻子!算什么东西”的他,是穿着褪了色的短褂和裙裤、像丧家之犬、彷徨在朱雀大街上、可怜而孤独的他。但同时又是将饱餐一顿山药粥的夙愿,独自珍藏在心底的幸福的他。他放心了,可以不必再喝山药粥了,同时觉出,满头的大汗渐渐从鼻尖上干了起来。虽说天气晴朗,敦贺的早晨依然寒风刺骨。五品忙不迭刚捂住鼻子,便冲着银锅,打了好大一个喷嚏。大正五年(1916年)八月

黄粱梦

卢生自忖已经死去。眼前一片漆黑,子孙的啜泣声也渐远渐逝。脚上仿佛拴着圆形的秤砣,身子越发觉得下沉。蓦地,矍然而惊,睁开眼来。

道士吕翁依然坐于枕畔,店家蒸的黄米饭亦尚未熟。卢生揉揉眼睛,大大打个哈欠,离开青瓷枕。太阳照在树叶尽脱的枝条上,邯郸的秋日傍晚,毕竟有些凉意。“醒啦?”吕翁咬着胡须,忍笑问道。“嗯。”“可得好梦?”“得了一梦。”“梦中何所见?”“甚多,梦甚长。先是娶清河崔氏女为妇。似乎是个姿容端庄的小姐。翌年,举进士,任渭南尉。而后,历经监察御史、起居舍人、知制诰,步步高升,直至中书门下平章事。因遭谗言,险些被杀,仅留得一命,放逐至骥州。此后蹭蹬五六年。不久洗冤昭雪,应召还京,官拜中书令,爵封燕国公。不过,那时已迈入老境,子孙满堂。”“后来如何?”“下世了。仿佛已八十有余。”

吕翁得意地捋了捋胡须。“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个中滋味,可说遍尝殆尽。妙哉。人生与子之所梦,并无二致。据此,子对人生之执着与热情,该可减却几分吧?既知得失之理,死生之情,人生诚无意义耳。然否?”

听吕翁话,卢生颇不耐,在其谆谆叮嘱之际,卢生扬起年轻的面庞,目光炯炯,朗朗答道:“唯因虚梦,尤需真活。彼梦会醒,此梦亦终有醒来之时。人生在世,活到回首往事之际,能无愧于说:此生确曾活出个名堂来。先生以为然乎?”

吕翁一脸无奈,却也道不出一个“不”字来。大正六年(1917年)十月

英雄之器

“项羽其人,终究非英雄之器。”

汉大将军吕马通,将一张马脸拉得越发之长,捋着几茎稀疏的胡须说道。他身旁有十余人,中间一盏灯火,映红一张张面孔,衬托在夜晚的营帐上。每张脸上,都浮现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想必是今日一仗,战西楚霸王而取其首级,得胜的喜悦尚未消失之故吧。“是吗?”

其中一张面孔,鼻梁笔挺,目光锐利,唇角浮出不屑的笑容,盯着吕马通的眉心应了一声。不知何故,吕马通似有些狼狈。“当然,项羽力大盖世。听说连涂山禹王庙的石鼎都能折弯。今日一仗,也是如此。一时之间,在下以为要性命不保。李佐被杀,王恒被杀,那气势,真个无敌。确实力大盖世。”“呵呵。”

对方脸上依然不屑地笑着,威武地点了点头。营帐外,阒然无声。远处,响起两三声号角,此外就连马的鼻息都听不到一丝。这时,不知何处飘来枯叶气味。“然而,”吕马通环视所有面孔,像煞有介事地眨了一下眼,“然而,确非英雄之器。证据,便是今日之战。楚军败退至乌江畔,仅剩二十八骑。面对敌军如林,虽战,亦无济于事。据闻乌江亭长曾驾舟前去接应,本可退至江东。倘项羽确为英雄之器,当忍辱渡江,待他日卷土重来。岂可因小失大,为区区面子而耿耿于怀!”“照此说来,英雄之器者,乃工于算计之谓乎?”

众人随即同声笑将起来。然而,吕马通毫不气馁。顺手松开胡须,略挺一挺胸脯,不时睃一眼那张鼻高眼利的面孔,指手画脚,振振有词。“非也。非此意也。曾闻项羽其人,于今日战前,对二十八名部将说过:‘此天之亡我,非人力之不足也。以现有兵力,必三胜汉军,当令诸君知之。’诚然,岂止三胜,实为九战九胜。但依在下之见,此乃怯懦之言。将自家之败,归咎于天——老天岂不困惑至极!项羽此话,倘系渡过乌江,纠集江东健儿,再度逐鹿中原之后说,则又当别论。然而,事情恰恰相反。本可活得轰轰烈烈,却自蹈死路。在下谓项羽非英雄之器者,非唯因其不工于算计。将成败委诸天命,以为搪塞,则万万不可。萧丞相等饱学之士如何评说,在下虽然不知,但窃以为,英雄者,绝非此等人物。”

吕马通面带得色,环顾左右,一时缄口。众人也许认为言之有理,彼此轻轻点了点头,默然不语。不料,唯有那张隆鼻面孔,眼中突然现出感动的神情。黑眸子灼热地闪闪发亮。“当真?项羽说过此话?”“据闻说过。”

吕马通将一张马脸,上上下下,重重点了两下。“岂非怯懦?至少,非大丈夫之所为。窃以为,英雄者,乃敢于与天斗之人也。”“不错。”“知天命,犹与天斗,方为英雄。”“不错。”“如此说来,项羽……”

刘邦抬起锐利的目光,凝神望着秋风中闪烁不定的灯火。隔了一会儿,自语似的徐徐道出:“真乃一世之雄也!”

戏作三昧

天保二年(1831年)九月的一天上午,神田同朋町的松汤澡堂,照例从一清早,浴客便熙熙攘攘。式亭三马几年前出版的滑稽本里曾写道:“那浮世澡堂,简直便是神、释、色与无常的大杂烩。”如今这澡堂中的光景,实与那时毫无二致。但见澡堂里热气蒸腾,透过窗户射进来的日光,影影绰绰能瞧见一个个湿淋淋、光溜溜的身子,晃来晃去,挤在狭窄的冲澡处。一个梳老婆髻的,泡在池子里哼俗曲;有个梳本多髻的,站在穿衣处拧手巾;还有个奔儿头上绾个大银杏髻的,正让人搓他那刺青的后脊梁;另一个梳由兵卫髻的家伙,从方才起就一个劲儿地洗脸;有个秃子坐在水槽前,不停地冲澡;再就是留着娃娃头的小小子,一心在玩小竹桶和瓷金鱼。真个是热闹非凡。先是哗哗的浇水声和木桶的碰撞声,其次便是侃大山哼小调的,最后,从账房那边还不时传来木铎声。总之,澡堂的入口处,人称石榴口,里里外外一片嘈杂,就跟打仗一样。且不说商贩乞丐之流会随时掀开帘子闯进来,洗澡客进进出出,更是不在话下。

就在这片喧闹之中,有个年过六旬的老者,斯斯文文地挨在一角,静静地搓着身上的污垢。两鬓的头发黄得挺寒碜,眼睛好像也有些毛病。人虽瘦,身子骨倒还结实,可以说挺硬朗。手上脚上的皮肤已经松了,不过,却透着股不服老的劲头。脸盘也如此,宽宽的腮帮子,略显大的嘴巴周围,显得精力旺盛,有股子野劲儿,几乎不减当年。

老人仔仔细细洗完上身,也不用存放在澡堂里的自留桶冲一冲,便洗起下身来。黑色的搓澡巾不论搓多少遍,他那又干又皱的皮肤上也没搓出什么污垢来。八成是勾起了迟暮之感,老人只洗了一条腿,忽然泄气似的,拿澡巾的那只手竟停了下来。望着桶中混浊的水面,分明映出窗外的天空:红红的柿子稀稀拉拉挂在枝头上,下面露出瓦屋顶的一角。

这时,老人的心头投下一道“死亡”的阴影,倒也不是那种要过他命、令人忌讳的死亡。说起来,不过像这桶中的天空一样宁静可人,是一种解脱烦恼、安然寂灭之感罢了。要是能摆脱一切尘劳,长眠不起——像个无知无识的孩童,梦都不做一个,就那样睡过去,该是何等快意!想我非但得为谋生疲于奔命,劳瘁于写作,几十年不辍,弄得身心疲惫不堪……

老人不禁怃然。抬起眼睛,周遭的谈笑依旧好不热闹。与此同时,一个个浴客赤条条的,在水蒸气里动来动去,令人眼花缭乱。石榴口那儿的俗曲声中,这会儿又夹杂着别的小调。他心头的疑惑,如艺事长存之类的问题,此时此刻当然丝毫见不到踪影。“哎哟,先生!想不到会在此地遇上您老。曲亭先生一清早就来洗澡,在下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老人冷不防给人一招呼,这才回过神来。一看,身旁有个人红光满面,中等个儿,梳着细银杏髻,面前摆着自留桶,肩上搭块湿手巾,笑得甚是开心。看样子是刚从池子出来,正要用干净水冲身。“你照旧好兴致,好得很嘛。”

马琴泷泽琐吉微微笑着,略带挖苦地答道。二“哪儿的话,好兴致谈不上。要说好,先生的《八犬传》,才越写越出彩,越发有奇趣,写得棒极了!”

细银杏髻说着,把肩上的手巾放到桶里,提高嗓门,高谈阔论起来。“想那船虫装成盲女,要杀小文吾。小文吾给抓起来,遭到严刑拷打,幸给庄介救了出来。这一安排,实在妙不可言。于是乎庄介与小文吾才有重逢的机缘。不才我,近江屋平吉,虽说是区区小杂货店主,但对小说,自信还懂行。而先生的《八犬传》,就连在下也无可挑剔。令人佩服之至。”

马琴一声不响,又洗起脚来。当然,对爱看他小说的读者,一向颇有好感。不过,也不会因有好感就改变对那人的看法。像他这种聪明人,这么做,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反过来说,即使对某人有看法,也从不会影响他对其人的好感,这确也有点怪。所以,有的场合,对同一个人,他既瞧不起,又抱有好感。像这位近江屋平吉,便是这样一位读者。“能写出那样的杰作,花的心血,想必也非同寻常。在当今,先生可谓日本的罗贯中哩——哎呀,这话说得冒失啦,得罪,得罪。”

平吉放开嗓门大笑起来。八成让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旁边有个矮个子正在冲澡,皮肤黑黢黢的,绾个小银杏髻,长了一对斜眼,回头瞅瞅马琴和平吉,做了个怪相,朝地上唾了一口痰。“你还热衷于写俳句吗?”马琴巧妙地换了个话题,并不是在乎斜眼的表情。以他衰退的视力哪能看得清,这倒是他不幸中的大幸。“承先生垂询,惶恐之至。在下虽好此道,笔下却不听话。尽管觍着脸到处现眼,今儿参加个诗会,明儿又去赴个诗社,却不知为什么,总不见长进。先生如何?对写和歌、俳句,是不是也饶有兴趣?”“不,不大擅长此道。原先倒也写过。”“您这是说笑话。”“哪里,看来是与性情不合,至今都没入门儿呢。”

马琴说到“与性情不合”,格外加重了语气。他并不认为自己作不来和歌、俳句。当然,在这些事上,也自认并不缺少才气。只不过这类艺术,他一向都瞧不起。因为,和歌也罢,俳句也罢,形制实在过于微小,容纳不下他的全部构思。一首和歌,一句俳句,无论叙景抒情有多精彩,所表现的内容,较之他汪洋恣肆的作品,充其量只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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