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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5 20:3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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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川端康成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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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

雪国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雪国作者:【日】川端康成译者:叶渭渠;唐月梅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出版日期:2020-03ISBN:9787544293136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提供授权版权所有·侵权必究雪国叶渭渠 译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一位姑娘从对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岛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开。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姑娘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的喊道:“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把围巾缠到鼻子上、帽耳耷拉在耳朵边的男子,手拎提灯,踏着雪缓步走过来。

岛村心想,已经这么冷了吗?他向窗外望去,只见铁路人员当作临时宿舍的木板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脚下,给人一种冷寂的感觉。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站长先生,是我。您好啊。”“哟,这不是叶子姑娘嘛!回家呀?又是大冷天了。”“听说我弟弟到这里来工作了,我要谢谢您的照顾。”“在这种地方,早晚会寂寞得难受的。年纪轻轻,怪可怜的。”“他还是个孩子,请站长先生常指点他,拜托您了。”“行啊。他干得很带劲,往后会忙起来的。去年也下了大雪,常常闹雪崩,火车一抛锚,村里人就忙着给旅客送水送饭。”“站长先生好像穿得很多,我弟弟来信说,他还没穿西服背心呢。”“我都穿四件啦!小伙子们遇上大冷天就一个劲儿地喝酒,现在一个个都得了感冒,东歪西倒地躺在那儿啦。”

站长向宿舍那边晃了晃手上的提灯。“我弟弟也喝酒了吗?”“这倒没有。”“站长先生这就回家了?”“我受了伤,每天都去看医生。”“啊,这可太糟糕了。”

和服上罩着外套的站长,在大冷天里,仿佛想赶快结束闲谈似的转过身来说:“好吧,路上请多保重。”“站长先生,我弟弟没来吗?”叶子用目光在雪地上搜索,“请您多多照顾我弟弟,拜托啦。”

她的话音优美而又近乎悲凄。那嘹亮的声音久久在雪夜里回荡。

火车开动了,她还没把上身从窗口缩回来。一直等到火车追上走在铁路边上的站长,她又喊道:“站长先生,请您告诉我弟弟,叫他下次休假时回家一趟!”“行啊!”站长大声答应。

叶子关上车窗,用双手捂住冻红了的脸颊。

这是县界的山,山下备有三辆扫雪车,供下雪天使用。隧道南北,架设了电力控制的雪崩报警线。布置了五千名扫雪工和两千名消防队的青年队员。

这个叶子姑娘的弟弟,从今冬起就在这个将要被大雪覆盖的铁路信号所工作。岛村知道这一情况以后,对她越发感兴趣了。

但是,这里说的“姑娘”,只是岛村这么认为罢了。她身边那个男人究竟是她的什么人,岛村自然不晓得。两人的举动很像夫妻,男的显然有病。陪伴病人,无形中就容易忽略男女间的界限,侍候得越殷勤,看起来就越像夫妻。一个女人像慈母般地照拂比自己岁数大的男子,老远看去,免不了会被人看作夫妻。

岛村是把她作为单独的一个人来看的,凭她那种举止就推断她可能是个姑娘。也许是他用过分好奇的目光盯住这个姑娘,自己增添了不少的感伤。

已经是三个钟头以前的事了。岛村感到百无聊赖,发呆地凝望着不停活动的左手食指。因为只有这个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会见的那个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把她清楚地回忆起来,印象就越模糊。在这扑朔迷离的记忆中,也只有这手指所留下的几许感触,把他带到远方的女人身边。他想着想着,不由得把手指送到鼻子边闻了闻。当他无意识地用这个手指在窗玻璃上画道道时,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大概是他的心飞向了远方的缘故。他定神看时,什么也没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对座那个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来,车厢里的灯亮了。这样,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然而,由于放了暖气,玻璃上蒙了一层水蒸气,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镜子其实并不存在。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只眼睛,她反而显得更加美了。

岛村把脸贴近车窗,装出一副带着旅愁观赏黄昏景色的模样,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

姑娘上身微倾,全神贯注地俯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一眨也不眨的严肃目光,都表现出她的真挚感情。男人头靠窗边躺着,把弯着的腿搁在姑娘身边。这是三等车厢。他们的座位不是在岛村的正对面,而是在斜对面,所以在窗玻璃上只映出那个侧身躺着的男人的半边脸。

姑娘正好坐在斜对面,岛村本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可是他们刚上车时,她那种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惊,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就在这一瞬间,岛村看见那个男人蜡黄的手紧紧攥住姑娘的手,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对面望去了。

镜中的男人,只有望着姑娘胸脯的时候,脸上才显得安详而平静。瘦弱的身体,尽管很衰弱,却带着一种安乐的和谐气氛。男人把围巾枕在头下,绕过鼻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嘴巴,然后再往上包住脸颊。这像是一种保护脸部的方法。但围巾有时会松落下来,有时又会盖住鼻子。就在男人眼睛要动而未动的瞬间,姑娘就用温柔的动作,把围巾重新围好。两人天真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使岛村看着都有些焦灼。另外,裹着男人双脚的外套下摆,不时松开耷拉下来。姑娘也马上发现,立即给他重新裹好。这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那种姿态,几乎使人认为他俩就这样忘记了所谓距离,走向了漫无边际的远方。正因为这样,岛村看见这种悲愁,没有觉得辛酸,就像是在梦中看见了幻影一样。大概这些都是在虚幻的镜中幻化出来的缘故吧。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在晃动,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象,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却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尽管火车继续往前奔驰,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显得更加平凡。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这自然是由于镜中浮现出姑娘的脸的缘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细看,却又扑朔迷离。

车厢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镜子那样清晰。没有反光。这使岛村看得入了神,他渐渐地忘却了镜子的存在,只觉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这当儿,姑娘的脸上闪现着灯光。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夜光虫,妖艳而美丽。

叶子自然没留意别人这样观察她。她的心全用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脸转向岛村那边,她也不会看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会去注意那个眺望着窗外的男人。

岛村长时间地偷看叶子,却没有想到这样做会对她有什么不礼貌,他大概是被镜中暮景那种虚幻的力量吸引住了。也许岛村看到她呼唤站长时表现得有点过分严肃,从那时候起就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兴趣。

火车通过信号所时,窗外已经变得黑沉沉。在窗玻璃上流动的景色一消失,镜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尽管叶子那张美丽的脸依然映在窗上,而且表情还是那么温柔,但岛村在她身上却发现她对别人似乎特别冷漠,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变得模糊不清的镜子了。

约莫过了半小时,没想到叶子他们也和岛村在同一个车站下了车,这使他觉得好像还会发生什么同自己有关的事似的,所以他把头转过去。从站台上迎面扑来一阵寒气,他立即对自己在火车上那种非礼行为感到羞愧,就头也不回地从火车头前面走了过去。

男人攥住叶子的肩膀,正要下到路轨上的时候,站务员从对面扬手加以制止。

转眼间从黑暗中出现一列长长的货车,挡住了他俩的身影。

前来招徕顾客的客栈掌柜,穿上一身严严实实的冬装,包住两只耳朵,蹬着长统胶靴,活像火场上的消防队员。一个女子站在候车室窗旁,眺望着路轨那边,她披着蓝色斗篷,蒙上了头巾。

车上带下来的暖气尚未完全从岛村身上消散,岛村还没有感受到外面真正的寒冷。他是第一次遇上这雪国的冬天,一上来就被当地人的打扮吓住了。“真冷得要穿这身衣服吗?”“嗯,已经完全是过冬的装束了。雪后放晴的头一晚特别冷。今天晚上可能降到零下哩。”“已经到零下了吗?”

岛村望着屋檐前招人喜欢的冰柱,同客栈掌柜一起上了汽车。在雪天夜色的笼罩下,家家户户低矮的屋顶显得越发低矮,仿佛整个村子都静悄悄地沉浸在无底的深渊之中。“难怪啰,手无论触到什么东西,都觉得特别的冷啊。”“去年最冷是零下二十多度呢。”“雪呢?”“雪嘛,平时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一丈二三尺吧。”“大雪还在后头啰?”“是啊,是在后头呢。这场雪是前几天下的,只有尺把厚,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能融化掉吗?”“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一场大的呢。”

已经是十二月上旬了。

岛村感冒总不见好,这会儿让冷空气从不通气的鼻孔一下子冲到了脑门心,清鼻涕簌簌地流个不停,好像把脏东西都给冲了出来。“老师傅家的姑娘还在吗?”“嗯,还在,还在。在车站上您没看见?披着深蓝色斗篷的就是。”“就是她?……回头可以请她来吗?”“今天晚上?”“是今天晚上。”“说是老师傅的少爷坐末班车回来,她接车去了。”

在暮景的镜中看到叶子照拂的那个病人,原来就是岛村来会晤的这个女子的师傅的儿子。

一了解这点,岛村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自己的心头。但他对这种奇妙的因缘,并不觉得怎么奇怪,倒是对自己不觉得奇怪感到奇怪。

岛村不知怎的,内心在想:凭着指头触感记住的女人,与眼睛里灯火闪映的女人,她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这大概是他还没有从暮景的镜中清醒过来的缘故吧。他无端地喃喃自语:那些暮景的流逝,难道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

对温泉客栈来说,滑雪季节前是顾客最少的时候,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已是万籁俱寂了。他在破旧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震得玻璃门沙沙作响。在长廊尽头账房的拐角处,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衣服下摆铺展在乌亮的地板上,使人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看到衣服下摆,岛村不由得一惊:她到底还是当艺伎了么?!可是,她没有向这边走来,也没有动动身子作出迎客的娇态。他从远处看她那亭亭玉立的姿势,感受到她有一种真挚的感情。他连忙走过去,默默地站在女子身边。女子也想绽开她那浓施粉黛的脸,结果适得其反,变成了一副哭丧的脸。两人就那么默然无言地向房间走去。

虽然发生过那种事情,但他没有来信,也没有赴约,更没有信守诺言送来舞蹈造型的书。在女子看来,准以为他是一笑了之,把自己忘了。按理说,岛村是应该首先向她赔礼道歉或解释一番的,但她连瞧也没瞧岛村一眼,就一直往前走。他觉察到她不仅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反而在一心倾慕自己。这就使他越发觉得此时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认为是不真挚的。他被她慑服了,沉浸在美妙的喜悦之中,走到了楼梯口,他才突然把左拳伸到女子的眼前,竖起食指说:“它最记得你呢。”“是吗?”

女子一把攥住他的指头,没有松开,手牵手地登上楼去。在被炉[1]前,她把他的手松开时,一下子连脖根都涨红了。为了掩饰这点,她慌里慌张地又抓住了他的手说:“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他从女子的掌心里抽出右手,伸进被炉里,然后再伸出左拳说:“不是右手,是这个啊。”“嗯,我知道。”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抿着嘴笑起来,一边掰开他的拳头,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噢,真冷啊!我头一回摸到这么冰凉的头发。”“东京还没下雪吗?”“虽然那时候你是那样说了,但我总觉得那是违心的话。要不然,年终岁末,谁还会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

那个时候——已经过了雪崩危险期,到处一片嫩绿,是登山的季节了。

过不多久,饭桌上就将看不见通草的新芽了。

岛村无所事事,要唤回对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挚感情,最好是爬山。于是他常常独自去爬山。他在县界的山上待了七天。那天晚上他一到温泉浴场,就让人去叫艺伎。但是,女佣回话说:那天刚好庆祝新铁路落成,村里的茧房和戏棚都用作了宴会场地,异常热闹,十二三个艺伎人手已经不够,怎么可能叫来呢?不过,老师傅家的姑娘即便去宴会上帮忙,顶多表演两三个节目就可以回来,也许她会应召前来吧。岛村再仔细地问了问,女佣作了这样简短的说明:三弦琴和舞蹈师傅家里的那位姑娘虽不是艺伎,可有时也应召参加一些大型宴会什么的。这里没有年轻的,中年的倒很多,却不愿跳舞。这么一来,姑娘就更显得可贵了。虽然她不常一个人去客栈旅客的房间,但也不能说是个无瑕的良家闺秀了。

岛村认为这话不可靠,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女佣把女子领来,岛村不禁一愣,正了正坐姿。女子拉住站起来就要走的女佣的袖子,让她依旧坐下。

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岛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群山的缘故。

她的衣着虽带几分艺伎的打扮,可是衣服下摆并没有拖在地上,而且只穿一件合身的柔软的单衣。唯有腰带很不相称,显得很昂贵。这副样子,看起来反而使人觉得有点可怜。

女佣趁他们俩谈起山里的事,站起来就走了。然而就连从这个村子也可以望见的几座山的名字,那女子也说不齐全。岛村提不起酒兴,女子却意外坦率地谈起自己也是生长在这个雪国,在东京当舞伎时被人赎身出来,本打算将来做个日本舞师傅维持生计,可是刚刚过了一年半,她的恩主就与世长辞了。也许从那人死后到今天的这段经历,才是她真正的身世吧。这些她是不想马上坦白出来。她说是十九岁。果真如此的话,这十九岁的人看来倒像有二十一二岁了。岛村这才得到一点宽慰,开始谈起歌舞伎之类的事来。她比他更了解演员的艺术风格和逸事。也许她正渴望着有这样一个话伴,所以津津乐道。谈着谈着,露出了烟花巷出身的女人的坦率天性。她似乎很能掌握男人的心理。尽管如此,岛村一开头就把她看作是良家闺秀。加上他快一个星期没跟别人好好闲谈了,内心自然热情洋溢,首先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类似友情的东西。他从山上带来的感伤也浸染到了女子身上。

翌日下午,女子把浴具放在过道,顺便跑到他的房间里。

她正要坐下,岛村突然叫她帮忙找个艺伎来。“你说是帮忙?”“还用问吗?”“真讨厌!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托我干这种事!”

她愤然地站在窗前,眺望着县界上的重山叠峦,不觉脸颊绯红了。“这里可没有那种人。”“说谎。”“这是真的嘛!”说着,她突然转过身子,坐在窗台上,“这可绝对不能强迫命令啊。一切得听随艺伎的方便。说真的,我们这个客栈一概不帮这种忙。你不信,找人直接问问就知道了。”“你替我找找看嘛。”“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干这种事呢?”“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嘛。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欢。”“这就叫作朋友?”女子终于被激出这句带稚气的话来,接着又冒了一句,“你真了不起,居然托我办这种事。”“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山上身体是好起来了。可脑子还是迷迷糊糊,就是现在同你说话吧,心情也还不是那么痛快。”

女子垂下眼睛,默不作声。这么一来,岛村干脆露出男人那副无耻相来。她通情达理、百依百顺,大概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她睫眉深黛,那双垂下的眼睛,显得更加温顺,更加娇艳了。岛村望着望着,女子的脸微微左右晃了晃,又泛起了一抹红晕。“就叫个你喜欢的嘛。”“我不是在问你吗?我初来乍到的,哪里知道谁漂亮。”“你是说要漂亮的?”“年轻就可以。年轻姑娘嘛,各方面都会少出差错。不要唠叨得令人讨厌就行。迷糊一点也不要紧,洁净就行了。等我想聊天的时候,就去找你。”“我不再来了。”“胡说。”“真的,不来了。干吗要来呢?”“我想跟你交个朋友,清清白白地,才不向你求欢呢。”“你这种人真少见啊。”“要是发生那种事,明天也许就不想再见到你了。也不会有兴致跟你聊天了。我从山上来到这个村子,难得见人就感到亲热,所以不向你求欢。要知道我是个游客啊。”“嗯,这倒是真的。”“是啊,就说你吧,假如我物色的,是你讨厌的女人,以后你见到我也会感到心里不痛快的。若是你给我挑选,总会好些吧?”“我才不管呢!”她使劲地说了一句,掉转脸又说,“这倒也是。”“要是同女人过夜,那才扫兴呢。感情也不会持久的吧。”“是啊。的确是那么一回事。我出生在港市,可这里是温泉浴场。”姑娘出乎意外地用坦率的口吻说,“客人大多是游客,虽然我还是个孩子,听听形形色色的人的话也会知道,那些人心里十分喜欢你,当面又不说,总使你依依不舍,流连忘返。即使分别之后,也还是那个样子。对方有时想起你,给你写信的,大体都是属于这类人。”

女子从窗台上站起来,又轻柔地坐在窗前的榻榻米上。她那副样子,好像是在回顾遥远的往昔,才忽然坐到岛村身边似的。

女子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反倒使岛村觉得这样轻易地欺骗了她,心里有点内疚。

但是,他并不是想要说谎。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子总是个良家闺秀。即使他想女人,也不致有求于这个女子。这种事,他满可以毫不作孽地轻易了结它。她过于洁净了。初见之下,他就把这种事同她区分了开来。

而且,当时他还没决定夏季到哪儿去避暑,才想起是否要把家属带到这个温泉浴场来。幸好她是个良家女子,如果她能来,可以给夫人做个好导游,说不定还可以向她学点舞蹈,借以消愁解闷。他确实这样认真考虑过。尽管他感到对女子存在着一种友情,他还是渡过了这友情的浅滩。

当然,这里或许也有一面岛村观看暮景的镜子。他不仅忌讳同眼前这个身世不明的女人纠缠不清,更重要的也许是他抱有一种非现实的看法,如同傍晚看到映在车窗玻璃上的女子的脸一样。

他对西方舞蹈的兴趣也是如此。岛村生长在东京闹市区,从小熟悉歌舞伎,学生时代偏爱传统舞蹈和舞剧。他天性固执,只要摸上哪一门,就非要彻底学到手不可。所以他广泛涉猎古代的记载,走访各流派的师傅,后来还结识了日本舞蹈的新秀,甚至还写起研究和评论文章来。而且对传统日本舞蹈的停滞状态,以及对自以为是的新尝试,自然也感到强烈的不满。一种急切的心情促使他思考:事态已经如此,自己除了投身到实际运动中去,别无他途。当受到年轻的日本舞蹈家的吸引时,他突然改行搞西方舞蹈,根本不去看日本舞蹈了。相反,他收集有关西方舞蹈的书籍和图片,甚至煞费苦心地从外国搞来海报和节目单之类的东西。这绝非仅仅出于对异国和未知境界的好奇。在这里,岛村新发现的喜悦,就在于他没能亲眼看到西方人的舞蹈这一点,可以从他向来不看日本人跳西方舞得以佐证。可以说,没有什么比凭借西方印刷品来写有关西方舞蹈的文章更轻松的了。描写没有看过的舞蹈,实属无稽之谈,是地地道道的“纸上谈兵”。可是,那是天堂的诗。虽美其名曰研究,其实是任意想象,不是欣赏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体舞蹈艺术,而是欣赏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这种空想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图片产生的,仿佛憧憬那不曾见过的爱情一样。因为他不时写些介绍西方舞蹈的文章,也勉强算是个文人墨客吧。虽以此自嘲,但没有职业的他有时也会得到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他这一番关心日本舞蹈的谈话,有助于促使她去亲近他。应该说这是他的这些知识在事隔多年之后,又在现实中起了作用。说不定岛村也在不知不觉中把她当作了西方舞蹈呢。

因此,他觉得自己在旅途中这番淡淡哀愁的谈话,仿佛触动了她生活中的创伤,不免后悔不已,就好像自己欺骗了她似的。“要是这样说定了,下次我就是带家属来,也能同你尽情玩的啊。”“嗯。这件事我已经非常明白了。”女子压低了声音,嫣然一笑,然后带着几分艺伎的风采打闹着说,“我也很喜欢那样,平平淡淡才可以持久啊。”“所以你就帮我叫一个来嘛。”“现在?”“嗯。”“真叫人吃惊啊!这样大白天,怎么好意思开口呢?”“我不愿意要人家挑剩下的。”“瞧你说的!你想错了,你以为这个温泉浴场是淘金的地方?光瞧村里的情况,你还不明白吗?”

女子以一种遗憾而严肃的口吻,反复强调这里没有干那种行当的女人。岛村表示怀疑。女子认真起来,但她退让一步说:“想怎么干,全看艺伎自己,只是预先没向主家打招呼就外宿,得由艺伎本人负责。后果如何,主家可就不管了。但是,如果事先向主家打过招呼,那就是主家的责任,他得管你一辈子,就是这点不同。”“所谓责任是指什么?”“就是说有了孩子,或是搞坏了身子呗。”

岛村对自己这种傻里傻气的提问,不禁苦笑起来。他又想,也许在这个山村里还真有那种事呢。

他无所事事,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要去寻找保护色吧,所以他对途中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都有一种本能的敏感,打山上下来,从这个乡村十分朴实的景致中,马上领略到一种悠闲宁静的气氛。他在客栈里一打听,果然,这里是雪国生活最舒适的村庄之一。据说几年前还没通铁路的时候,这里主要是农民的温泉疗养地。有艺伎的家,都挂着印有饭馆或红豆汤馆字号的褪了色的门帘。人们看到那扇被煤烟熏黑的旧式拉门,一定怀疑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客上门。日用杂货铺或粗点心铺也大多只雇用一个人,这些雇主除了经营店铺外,似乎还兼干庄稼活。大约她是师傅家的姑娘——一个没有执照的女子,偶尔到宴会上帮帮忙,不会有哪个艺伎挑眼吧。“那么,究竟有几个呢?”“你问艺伎吗?大约有十二三个。”“哪个比较好?”岛村说着,站起来去揿电铃。“让我回去吧?”“你可不能回去。”“我不愿意。”女子仿佛要摆脱屈辱似的说,“我回去了。没关系,我不计较这些。以后还会再来的。”

但是,当看见女佣时,她又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好。女佣问了好几遍要找谁,她也不指名。

过了片刻,一个十七八岁的艺伎走了进来。岛村一见到她,下山进村时那种思念女人的情趣就很快消失,顿觉索然寡欢了。艺伎那两只黝黑的胳膊,瘦嶙嶙的,看上去还带几分稚气。人倒老实。岛村也就尽量不露出扫兴的神色,朝艺伎那边望去。其实是她背后窗外那片嫩绿的群山在吸引着他。他连话也懒得说了。这女子实在像山村艺伎。女子看见岛村绷着脸不说话,就默默地站起身来有意出去。这样就显得更加扫兴了。这样约莫过了个把钟头。岛村在想:有什么法子把艺伎打发走呢?他忽然想起有张电汇单已经送到,于是就借口赶钟点上邮局,便同艺伎一起走出了房间。

然而,岛村来到客栈门口,抬眼一望散发出浓烈嫩叶气息的后山,就被吸引住了,随即冒冒失失地,只顾自己登山去了。

有什么值得好笑呢?他却独自笑个不停。

这时,他觉得倦乏,便转身撩起浴衣后襟,一溜烟跑下山去。从他脚下飞起两只黄蝴蝶。

蝶儿翩翩飞舞,一忽儿飞得比县界的山还高,随着黄色渐渐变白,就越飞越远了。“你怎么啦?”女子站在杉树林荫下,“你笑得真欢呀。”“不要了呀。”岛村无端地又笑起来,“不要了!”“是吗?”

女子突然转过身子,慢步走进杉树丛中。他默默地跟在后头。

那边是神社。女子在布满青苔的石狮子狗旁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下来。“这里最凉快啦。即使是三伏天,也是凉风习习的。”“这里的艺伎都是那个样子吗?”“都差不多吧。在中年人里倒有一个长得挺标致的。”她低下头冷淡地说了这样一句。

她的脖颈,淡淡地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绿。

岛村抬头望着杉树的枝梢。“这就够啦!体力一下子消耗尽了,真奇怪啊。”

杉树亭亭如盖,不把双手撑着背后的岩石,向后仰着身子,是望不见树梢的。而且树干挺拔,暗绿的叶子遮蔽了苍穹,四周显得深沉而静谧。岛村靠着的这株树干,是其中最古老的。不知为什么,只是北面的枝丫一直枯到了顶,光秃秃的树枝,像是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桩,有些似凶神的兵器。“也许是我想错了。从山上下来第一个看到你,无意中以为这里的艺伎都很漂亮。”岛村带笑地说。

岛村如今才发觉自己忽然想一洗七天来在山里获得的精力,实际上是由于一开始遇见了这样一个隽秀婀娜的女子。

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夕晖晚照的河流。闲极无聊,觉着有些别扭了。“哟,差点忘了,是您的香烟吧。”女子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方才我折回房间,看见您已经不在,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就看到您独自兴冲冲地登山去了。我是从窗口看见的。真好笑啊。您忘记带烟了吧,我给送来啦。”

于是她从衣袖兜里掏出他的香烟,给他点上了火。“我很对不起那个孩子。”“那有什么呢。什么时候让她走,还不随客人的方便嘛。”

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声,给人以甜美圆润的感觉。从杉树透缝的地方,可以望见对面山上的皱襞已经阴沉下来。“除非找个与你不相上下的,要不,日后见到你,是会遗憾的。”“这与我不相干。你真逞能呀。”

女子不高兴地嘲讽了一句。不过,他俩之间已经交融着一种与未唤艺伎时迥然不同的情感。

岛村明白,自己从一开头就是想找这个女子,可偏偏和平常一样拐弯抹角,不免讨厌起自己来。与此同时,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格外的美。从刚才她站在杉树背后喊自己开始,他就感到这个女子的倩影是多么袅娜多姿啊。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但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紧闭的柔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中也有一种动的感觉。如果嘴唇起了皱纹,或者色泽不好,就会显得不洁净。她的嘴唇却不是这样,而是滋润光泽的。两只眼睛,眼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虽逗人发笑,却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浓密的短眉毛下。颧骨稍耸的圆脸,轮廓一般,但肤色恰似在白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脖颈底下的肌肉尚未丰满。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但比谁都要显得洁净。

对一个当过舞伎的女子来说,她的胸脯算是有点挺的。“瞧,不知什么时候飞来这么些蚋子。”女子抖了抖衣裳下摆,站起身来。

就这样在寂静中待下去,两人的表情会变得更加不自在,以致扫兴的。

当天夜里十点光景,女子从走廊上大声呼喊着岛村的名字,吧嗒一声便栽进他的房间里。她猛然趴到桌面上,醉醺醺地用手乱抓桌上的东西,然后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据她说,今冬在滑雪场上,结识了一帮子男人,他们傍晚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彼此相遇。他们邀她上了客栈,还叫来艺伎,狂欢一场,她被他们灌醉了。

她摇头晃脑,不着边际地独白了一通。“这样不好,我还是走吧。他们还以为我怎么样啦,正在找我呢。回头我再来。”她说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长廊上又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像是一路上跌跌撞撞走过来的。“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女子尖声喊道,“啊,不见了,岛村先生!”

这纯粹是女子纯洁的心灵在呼唤自己男人的声音。岛村出乎意外。可是她的尖声无疑已响彻整个客栈。岛村有点迷惑,刚想站起身来,女子就用指头戳进纸拉门,抓住格棂,顺势倒在他怀里了。“啊,你在呀!”

女子缠着他坐下,偎依着他。“没醉嘛。嗯,谁醉啦?难受,我只觉得难受。脑子清醒着呢。啊,想喝水。坏在掺威士忌喝。那玩意儿喝了上脑,头痛得厉害。那帮人买的是廉价酒,我不知道……”

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然后不停地用掌心抚揉着脸儿。

外面的雨声骤然大了起来。

他稍松开手,女子就瘫下来。他搂着她的脖子,她的发髻差点被他的脸颊压散了。他顺势将手探入她的怀里。

女子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两臂交叉压在他所要求的东西上,像上了门闩似的。也许因为酩酊大醉,她已经使不上劲儿了。“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她说着突然咬住了自己的胳膊肘。

他大吃一惊,连忙拨开她的胳膊肘,只见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牙痕。

但是,她已经听任他的摆布了。她自己只顾乱写起来。说是要写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于是一连写了二三十个戏剧演员和电影演员的名字,然后把“岛村”二字连续写了无数遍。

岛村掌心里那难得的丰满的东西,渐渐地热起来了。“啊,放心了。我这就放心了。”他温存地说,甚至有一种母性的感觉。

女子忽然觉得难受,拼命地挣扎着站起来,伏倒在房间另一个角落里。“不行,不行。我要回去,我回去啦!”“走得了吗?下着大雨呢。”“光脚回去,爬着也要回去!”“危险呀!你要回去,我来送你。”

客栈在小山冈上,有一段陡坡。“松松腰带稍躺一会儿,醒醒酒好吗?”“那样不好,这样就行了,我习惯了。”她说着端端正正地坐起来,挺着胸脯,只觉得憋得慌。推开窗扇,想吐又吐不出来。她本想扭动身子翻滚几下,可是最后咬紧牙关强忍住了。这样持续了好一阵子。有时又振作起精神,连连嚷着要回去。不知不觉间已过深夜两点。“你睡吧。喂,叫你睡嘛。”“那你怎么办?”“我就这样,等醒醒酒就走,得趁天亮以前赶回去。”女子膝行过去拉住岛村,“不要管我,叫你睡嘛。”

岛村钻进被窝,女子便趴在桌上喝了几口水。“起来。喏,叫你起来嘛。”“你到底要我做什么?”“还是躺下吧。”“你这是什么话!”

岛村爬了起来,一把将女子拖了过去。

于是,女子左右闪躲着脸,倏地伸出了嘴唇。

之后,她又梦呓般地倾诉着苦衷:“不行,不行呀!你不是说只交个朋友吗?”

不知道她把这句话重复了多少遍。

岛村被她那真挚的声音所打动。他锁紧双眉,哭丧着脸,强压住自己那股强烈的冲动,已经感到索然寡味了。他甚至在想是否还要遵守向她许过的诺言。“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绝对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你自己不是说过一定不能持久吗?”

她醉得几乎麻木了。“不能怪我不好呀。是你不好嘛。你输了。是你懦弱,不是我。”她说漏了嘴,为了拂除心头的爱欲,连忙咬住了衣袖。

她好像掉了魂,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又想起来似的尖声说道:“你在笑呢。在笑我是不是?”“我没笑啊。”“在偷笑我吧。现在就是不笑,以后也一定会笑的。”女子说着伏下身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但是,她很快停止抽泣,紧贴着他,温柔和蔼地细说起自己的身世来。她似乎完全忘掉了醉后的痛苦,只字不提刚才的事。“哎哟,只顾说话,把时间都给忘了。”这回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潮,微微地笑了。

她说过,得在天亮之前赶回去。“天还很黑。附近的人都起得早。”她说着,好几次站起来,推开窗扇看了看。“还不见行人呢。今早下雨,谁也没下地。”

在迷濛的雨中,对面的层峦和山麓的屋顶浮现了出来。女子仍然依依难舍,不忍离去。但她还是赶在客栈的人起床之前梳理好头发,生怕岛村送到大门口会被人发现,便慌慌张张跑也似的独自溜走了。当天,岛村也回了东京。“那时候你虽是那么说,但毕竟不是真心话,要不然谁会在年终岁暮跑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后来我也没笑嘛。”

女子陡地抬起头来。她那贴在岛村掌心的眼睑和颧骨上飞起的红潮,透过浓浓的白粉显现出来。这固然令人想到雪国之夜的寒峭,但是她那浓密的黑发却给人带来一股暖流。

她脸上泛起了一丝迷人的浅笑。她想起“那时候”了吗?好像岛村的话逐渐把她的身体浸染红了。女子懊恼地低下头,和服后领敞开,可以望到她的脊背也变得红殷殷的,宛如袒露着水灵灵的裸体。也许是发色的衬托,更使人有这种感觉吧。额发不太细密,发丝有男人头发粗,没有一根茸发,像黑色金属矿一样乌亮发光。

岛村头一次触到这么冰凉的头发,不觉吃了一惊。他觉得也许这不是由于天气寒冷,而是这类头发本身就是这样的缘故,所以不由得定睛细细打量一番。女子却在被炉支架上屈指数起数来,数个没完没了。“你在数什么?”

他问过之后,女子仍旧默默地屈指数了好一阵子。“那是五月二十三日。”“是吗,你是在数日子呢?七月八月连着都是大月嘛。”“哦,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你怎能记得那么清楚是五月二十三日呢?”“只要翻翻日记就知道了。”“日记?你记日记?”“嗯。翻阅旧日记是我的乐趣啊。不论什么都不加隐瞒地如实记下来,连自己读起来都觉得难为情呢。”“什么时候开始的?”“去东京当舞伎前不久。那阵子手头钱不富裕,自己买不起日记本,只好花两三分钱买来一本杂记本,然后用规尺画上细格,也许是铅笔削得很尖,画出来的线整齐美观极了。所以从本子上角到下角,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等到自己买得起日记本,反而不行了,用起来很浪费。就说练字吧,本来常在旧报纸上写,现在就直接在成卷的信纸上写啰。”“没有间断过吗?”“嗯。十六岁记的和今年记的最有意思。每次赴宴回来,换上睡衣就记。不是回来得很晚嘛,每每写到一半就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还看得出来。”“是吗?”“不过,不是天天都记,也有间歇的时候。在这山沟沟里,所谓出席宴会,还不是老一套。今年只买到那种每页都带年月日的,不合适。因为有时一下笔就写得很长。”

比起日记来,岛村格外感动的是,她从十六岁起就把读过的小说一一做了笔记,因此杂记本已经有十册之多。“把感想都写下来了吗?”“我写不了什么感想,只是记记标题、作者和书中人物,以及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光记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没法子呀。”“完全是一种徒劳嘛。”“是啊。”女子满不在乎地朗声回答,然后直勾勾地望着岛村。

岛村不知为什么,很想再强调一声“完全是一种徒劳嘛”,就在此时,雪夜的宁静沁人心脾,那是因为被女子吸引住了。

他明知对于这女子来说不会是徒劳的,却劈头给她一句“徒劳”。这样说过之后,反而觉得她的存在变得更加纯真了。

这个女子谈到小说的事,听起来仿佛同日常所用的“文学”两字毫不相关。看来这村庄人们之间的情谊,也只是交换着看看妇女杂志而已,除此之外,就完全是孤孤单单地各看各的书了。没有选择,也不求甚解,只要在客栈的客厅等处发现小说或杂志,借来就翻阅。她凭记忆所列举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是岛村所不知道的。听她的口气,像是在谈论遥远的外国文学,带着一种凄凉的调子,同毫无贪欲的叫花子一样。岛村心想,这恐怕同自己凭借洋书上的图片和文字,幻想出遥远的西方舞蹈的情况差不多吧。

她好像几个月才盼来了这样的话伴,又饶有兴味地谈起不曾看过的电影和戏剧。一百九十九天以前,她也热衷过这类谈话。难道她忘记了曾情不自禁地投到岛村怀里的那股劲头了吗?此时此刻她仿佛又想起自己所描述的事物,连身体都变得热乎起来了。

但是,看上去她那种对城市事物的憧憬,现在已隐藏在淳朴的绝望之中,变成一种天真的梦想。他强烈地感到:她这种情感与其说带有城市败北者那种傲慢的不满,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徒劳。她自己没有显露出落寞的样子,然而在岛村的眼里,却成了难以想象的哀愁。如果一味沉溺在这种思绪里,连岛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缥缈的感伤之中,以为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但是,山中的冷空气,把眼前这个女子脸上的红晕浸染得更加艳丽了。

不管怎样,岛村总算是重新评价了她。然而今天对方已当了艺伎,他反倒难以启齿了。

那时她酩酊大醉,懊悔自己的胳臂麻木,下死劲地咬住胳膊肘,嚷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

她脚跟站不稳,摇晃两下便栽倒在地上。“绝对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岛村想起这句话,踟蹰不前了。女子敏感地觉察到,条件反射似的站立起来。这时正好传来了汽笛声,她说了声“是零点的上行车”,然后猛一下拉开纸窗,推开玻璃窗,一屁股坐在窗台上,身体倚着窗栏。

一股冷空气飕地卷进室内。火车渐渐远去,听来像是夜晚的风声。“喂,不冷吗?傻瓜。”

岛村也站起来,走过去,倒是没有风。

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女子发现岛村走近,就把胸脯伏在窗栏上。这种姿态,不是怯懦,相反的,在这种夜色映衬下,显得无比坚强。岛村暗自思忖:又来了。

然而,尽管山峦是黑压压的,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却像茫茫的白色。这样一来,令人感到山峦仿佛是透明而冰凉的。天空和山峦的色调并不协调。

岛村捏着女子的喉结,一边说“天这么冷,要感冒的”,一边使劲把她往后拽。女子一把抱住窗栏,哑着嗓子说:“我要回去啦!”“你就走吧。”“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那么我洗澡去。”“不,你留在这儿。”“把窗关上吧。”“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村庄半隐在有守护神的杉林后边。乘汽车不用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火车站。那里的灯火在寒峭中闪烁着,好像在啪啪作响,快要迸裂似的。

女子的脸颊,窗上的玻璃,自己的棉袍袖子,凡是手触到的东西,都使岛村头一回感到是那样冰冷。

连脚下的榻榻米也是冷冰冰的。他正要独自去洗澡时,女子这回却温顺地起来,说:“请等一下,我也去。”

女子正要把他脱下的散乱的衣裳收拾到篮子里去,一个投宿的男客走了进来,发现女子畏缩地把脸藏在岛村怀里,就说:“啊,对不起。”“没什么,请进。我们要到那边去。”

岛村连忙说了一句。然后就那么光着膀子,抱起篮子走进了旁边的女澡堂。女子当然是装成夫妻的样子跟了上去。岛村默默地头也不回就跳进了温泉。他放心了,正要放声大笑,又急忙把嘴凑到泉口,胡乱地漱了漱口。

回到房间,横躺着的女子轻轻抬起头,用小拇指把鬓发撩了撩,只说了一声:“多悲伤啊。”

女子像是半睁着黑眸子。可是,凑近一看,原来那是她的睫毛。

这个神经质的女子彻夜未眠。

她系腰带的窸窣声把岛村惊醒了。“那么早把你吵醒,真对不起。天还没亮呢。我说,请你看看我好吗?”女子关上了电灯,“能看见我的脸吗?看不见?”“看不见,天还没亮嘛。”“胡说。你好好看看,怎么样?”女子说着,把窗子全推开了,“看见了吧?不行啊,我回去啦。”

黎明时分这么寒峭,岛村有点意外。他从枕边抬起头,望见天空仍是一片夜色,可是山峦已经微微发白了。“对了,没关系,现在是农闲,一早不会有行人的。不过,会不会有人上山呢?”女子喃喃自语,拖着系了半截的腰带来回走动。“刚才五点钟的那趟下行车好像没有下来客人。客栈里的人起床还早呢。”

女子系好腰带,还是时而站起,时而坐下,然后又踱来踱去。这种坐立不安的样子,像是夜间动物害怕黎明,焦灼地来回转悠似的。这种奇异的野性使她兴奋起来。

这时间,可能室内已经明亮,女子绯红的脸颊也看得很清楚了。岛村对这醉人的鲜艳的红色,看得出了神。“瞧你这脸蛋,都冻得通红啦。”“不是冻的,是卸去了白粉。我一钻进被窝,马上就感到一股暖流直蹿脚尖。”说着,她面对着枕旁的梳妆台照了照镜子。“天到底亮了。我要回去了。”

岛村朝她望去,突然缩了缩脖子。镜子里白花花闪烁着的原来是雪。在镜中的雪里现出了女子通红的脸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

也许是旭日东升了,镜中的雪愈发耀眼,活像燃烧的火焰。浮现在雪上的女子的头发,也闪烁着紫色的光,更增添了乌亮的色泽。

大概为了避免积雪,顺着客栈的墙临时挖了一条小沟,将浴池溢出的热水引到大门口,汇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潭。一条壮硕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门口晾晒着成排客用滑雪板,那是从库房里刚搬出来的,还发出轻微的霉味。这种霉味也被蒸汽冲淡了。就连从杉树枝头掉落下来的雪,在公共浴池房顶上遇到热气,也融化变形了。

女子从山上客栈的窗口俯视黎明前的坡道。过些时候,从年底到[2]正月这段日子,这条坡道将会被暴风雪埋没。那时赴宴就得穿雪裤、长统胶靴,还得披斗篷,戴头巾呢。到了那时节,积雪会有丈把厚。岛村现在正下这条坡道。不过,他从路旁高高地晾晒着的尿布下面,倒是可以望见县境的山峦,上面的积雪熠熠生辉,显得格外晴朗。绿色的葱还没被雪埋掉。

村里的孩子正在田间滑雪。

一走进村里的街道,就听到从屋檐滴落下来的轻轻的滴水声。檐前的小冰柱闪着可爱的亮光。

一个从浴池回来的女人,仰头望着在屋顶扫雪的汉子说:“喂,请你顺便扫一扫我们的屋顶好吗?”

女人感到有点晃眼,用湿手巾揩了揩额头。她大概是个女侍,趁着滑雪季节早早赶来的。隔壁是一家茶馆,玻璃窗上的彩色画已经陈旧不堪,屋顶也倾斜了。

一般人家的屋顶都葺上细木板,铺上石子。那些圆圆的石子,只有阳光照到的一面,在雪中露出黑糊糊的表层。那不是潮湿的颜色,而是久经风雪剥蚀,像墨一般黑,一排排低矮的房子静静地伏卧在大地上,给人这样的感觉:家家户户好像那些石子一样。真是一派北国的风光。

一群孩子将小沟里的冰块抱起来扔在路上,嬉戏打闹。大概是冰块碎裂飞溅起来的时候发出闪光非常有趣吧。站在阳光底下,觉得那些冰块厚得令人难以置信。岛村看了好一阵子。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独自靠在石墙上打毛线。她穿着雪裤,还穿着高齿木屐,却没有穿袜子,可以看得见在冻红的赤脚板上长着冻疮。旁边的柴堆上坐着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心不在焉地拿着毛线团。一根从小女孩这边牵到大女孩那边的灰色旧毛线,发出柔和的光。

从相隔七八家的一所滑雪板工厂传来刨木的声音。另一边的屋檐下,有五六个艺伎站着聊天。那个女子可能也站在那里。直到今晨,岛村才从客栈女侍那里打听到她的艺名叫驹子。果然,女子一本正经地瞧着他走过来。女子必定满脸通红,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岛村还没这么想,驹子已经连脖子都涨红了。她本可以背过脸去,却窘得垂下了视线,而且,当他走近时,她慢慢地把脸移向他那边去。

岛村感到自己的脸颊好像也在发烧,正要疾步走过去,驹子却立刻追赶上来。“到这种地方,真难为情啊!”“要说难为情,我才难为情呢!你们那么一大堆人,吓得我不敢走过去。你们经常这样吗?”“是啊,吃过了午饭常常是这样。”“你这样红着脸,嘎达嘎达地追上来,不是更难为情吗?”“那倒无所谓。”

驹子断然说过之后,脸颊又飞红起来,就地停下脚步,攀住路旁的柿子树。“想请你到我家来坐坐,才跑过来的啊。”“你家就在这里吗?”“嗯。”“要是让我看看日记,去坐坐也不妨。”“我要把那些东西烧掉再死。”“可是,你家里不是有病人吗?”“哦?你了解得这么详细呀。”“昨晚你不也到车站去接了吗,是不是披着一件深蓝色斗篷?我也是乘那趟火车来的,就坐在病人的附近。那位姑娘侍候病人真认真,真亲切啊。是他的妻子吧?是从这里去接,还是从东京来的?简直像慈母一样,我看了很受感动啊。”“这件事你昨晚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说一声?”

驹子变了脸色。“是他的妻子吧?”

但是,驹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又问道:“为什么昨晚不告诉我?你这个人真奇怪!”

岛村不喜欢女人家这样厉害。但是使她这么厉害的,倒不是岛村或驹子本人有什么道理,这也许可以看作是驹子性格的一种表现吧。总之,在她这样反复追问之下,他好像觉得被击中了要害。今晨看见映着山上积雪的镜中的驹子时,岛村自然想起映在暮霭中的火车玻璃窗上的姑娘,但他为什么没把这件事告诉驹子呢?“有病人也没关系,不会有人到我房间里来的。”

驹子说着,走进了低矮的石墙后面。

右边是覆盖着白雪的田野,左边沿着邻居的墙根种满了柿子树。房前像个花坛。正中央有个小荷花池,池中的冰块已经被捞到池边,红鲤在池里游来游去。房子也像柿子树干一样,枯朽不堪了。积雪斑斑的屋顶,木板已经陈腐,屋檐也歪七扭八了。[3]

一进土间,觉得静悄悄,冷飕飕的,什么也看不见,岛村就被领着登上了梯子。这是名副其实的梯子。上面的房子也是名副其实的顶楼。“这里本来是放蚕的房间,你吓了一跳吧?”“醉醺醺地回来,爬这种梯子,多亏你没摔下来。”“摔过呢。不过,这种时候多半一钻进楼下的被炉里就睡着了。”

驹子说着,把手伸进盖在被炉支架上的被子里试了试,然后站起来取火去了。

岛村把这间奇特的房子扫视了一圈。只有南面开了一个低矮的窗,但细格的纸门却是新糊的,光线很充足。墙壁也精心地贴上了毛边纸,使人觉得恍如钻进了一个旧纸箱。不过头上的屋顶全露出来,连接着窗子,房子显得很矮,黑压压的,笼罩着一种冷冷清清的气氛。一想起墙壁那边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感到这房子仿佛悬在半空中,心里总是不安稳。墙壁和榻榻米虽旧,却非常干净。

他想,驹子大概也像蚕蛹那样,让透明的身躯栖居在这里吧。

被炉支架上盖着一床同雪裤一样的条纹棉被。衣柜虽旧,却是上等直纹桐木造的,这是驹子在东京生活过的痕迹吧。梳妆台非常粗糙,同衣柜很不相称。朱漆的针线盒闪闪发亮,显得十分奢华。钉在墙壁上的一层层木板,也许是书架吧,上面垂挂着一块薄薄的毛织帘子。

昨晚赴宴的衣裳还挂在墙上,露出了衬衫的红里子。

驹子拿着火铲轻巧地登上了梯子。“虽是从病人房间里拿来的,但据说火是干净的。”

驹子说着,俯下刚梳理好的头,去拨弄被炉里的炭火。她还告诉岛村,病人患肠结核,是回家乡等死的。

说是“家乡”,其实他并不是在这个地方出生。这里是他母亲的老家。母亲不在港市当艺伎之后,留在那里当了舞蹈师傅。她不到五十岁得了中风症,就回到这个温泉来疗养。他则自幼爱摆弄机器,特意留在港市,进了一家钟表店。不久,好像到了东京上夜校去。也许是积劳成疾吧,今年才二十六岁。

驹子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但是陪他回来的那位姑娘是谁?她为什么住在这人家里?对于这些,驹子却依然只字未提。在这间像是悬在半空中的房子里,驹子即使只说了这些,她的声音也会在每个角落里旋荡。岛村有点不安了。

正要走出房门,他眼里闪现一件微微发白的东西,回头看去,原来是一个桐木造的三弦琴盒,看起来要比实际的三弦琴盒大而长,简直无法令人相信,她竟背着这个赴宴。这么想着的时候,被烟熏黑了的隔扇门开了。“驹姐,可以从它上面跨过去吗?”

这是清澈得近乎悲凄的优美的声音,像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种回响。

岛村曾听过这种声音。这是那位在雪夜中探出窗外呼喊站长的叶子的声音。“行啊。”驹子答应了一声,叶子穿着雪裤轻盈地跨过了三弦琴盒。她手里提着一个夜壶。

无论从她昨晚同站长谈话时那种亲昵的口气,还是从她身上穿的雪裤来看,叶子显然是这附近地方的姑娘。那条花哨的腰带在雪裤上露出了一半,所以雪裤红黄色和黑色相间的宽条纹非常显眼,毛料和服的长袖子也显得更加鲜艳。裤腿膝头稍上的地方开了叉,看起来有点臃肿,然而却特别硬挺,十分服帖,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

但是,叶子只尖利地瞅了岛村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走过了土间。

岛村走到外面,可是叶子的眼神依然在他的眼睛里闪耀,宛如远处的灯光,冷凄凄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大概是回忆起了昨晚的印象吧。昨晚岛村望着叶子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山野的灯火在她的脸上闪过,灯火同她的眼睛重叠,微微闪亮,美得无法形容,岛村的心也被牵动了。想起这些,不禁又浮现出驹子映在镜中的在茫茫白雪衬托下的红脸来。

于是,岛村加快了脚步。尽管是白皙微胖的腿脚,可是爱好登山的岛村,一边走着一边欣赏山景,心情不由得变得茫然若失,不知不觉间脚步也就加快了。经常容易忽然迷离恍惚的他,不能相信那面映着黄昏景致和早晨雪景的镜子是人工制造的。那是属于自然的东西。而且是属于遥远的世界。

就连刚刚离开的驹子的房间,也好像已经属于很遥远的世界。对于这种茫然的状态,连岛村也觉得愕然。他爬到山坡上,一个按摩女就走了过来。岛村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似的喊道:“按摩姐,可以给我按摩吗?”“嗯。现在几点钟啦?”按摩女胳肢窝里夹着一根竹杖,用右手从腰带里取出一块带盖的怀表,用左手指尖摸了摸字盘,说:“两点三十五分了。三点半还得上车站去,不过晚一点也没关系。”“你还能知道表上的钟点啊?”“嗯,我把玻璃表面取下来了。”“一摸就摸出表盘上的字?”“虽然摸不出来,但是……”说着,她再次拿出那只女人使用嫌大了点的银表,打开盖子,用手指按着让岛村看:这里是十二点,这里是六点,它们中间是三点。“然后推算,虽然不能一分钟不差,但也错不了两分钟。”“是吗。你走这样的坡道,不会滑倒吗?”“要是下雨,女儿来接。晚上给村里人按摩,不会上这里来。客栈女侍常揶揄说,我老头子不让我出来,真没法子啊!”“孩子都大了?”“是啊。大女儿十三。”她说着走进屋里,默默地按摩了一阵子,然后偏着头倾听远处宴会上传来的三弦琴声。“是谁在弹呀?”“凭三弦琴声,你能判断出是哪个艺伎来?”“有的能判断出来,有的也判断不出来。先生,您的生活环境一定很好,身体很柔软啊。”“没有发硬吧?”“发硬了,脖子有点发硬了。您长得真匀称。不喝酒吧?”“你知道得很清楚嘛。”“我认识三位客人,体形跟先生一模一样。”“这是很一般的体形嘛。”“怎么说呢,不喝酒就没有真正的乐趣,喝酒能解愁啊。”“你那位先生喝吗?”“喝得厉害,简直拿他没法子。”“是谁弹的三弦琴,这么拙劣。”“嗯。”“你也弹吗?”“也弹。从九岁学到二十岁。有了老头子以后,已经十五年没弹了。”

岛村觉得盲女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些,说:“真的在小时候练过?”“我的手虽净给人按摩,可是耳朵还灵。艺伎的三弦琴弹成这个样子,听起来叫人焦急。是啊,或许就像自己当年所弹的那样。”

她说罢又侧耳倾听。“好像是井筒屋的阿文弹的。弹得最好的和弹得最差的,最容易听出来啦。”“也有弹得好的?”“那个叫驹子的姑娘,虽然年轻,近来弹得可熟练啦。”“噢?”“唉,虽说弹得好,也是就这个山村来说。先生也认识她?”“不,不认识。不过,昨晚她师傅的儿子回来,我们同车。”“哦?养好病才回来的吧?”“看样子还不大好。”“啊?听说那位少爷长期在东京养病,这个夏天驹子姑娘只好出来当艺伎,赚钱为他支付医院的医疗费。不知是怎么回事。”“你是说那位驹子?”“是啊。看在订了婚这情分上,能尽点力还是要尽的,只是长此下去……”“你说订了婚,当真吗?”“是真的。听说他们已经订婚了。我是不太了解,不过人家都是这么说的。”

在温泉客栈听按摩女谈艺伎的身世,那是太平常的事。唯其平常,反而出乎意料。驹子为了未婚夫出来当艺伎,本也是平凡无奇的事,但岛村总觉得难以相信。那也许是与道德观念互相抵触的缘故吧。

他本想进一步深入探听这件事,可是按摩女却不言语了。

驹子是她师傅儿子的未婚妻,叶子是他的新情人,而他又快要病故,于是岛村的脑海里又泛出“徒劳”这两个字来。驹子恪守婚约也罢,甚至卖身让他疗养也罢,这一切不是徒劳又是什么呢?

岛村心想:要是见到驹子,就劈头给她一句“徒劳”。然而,对岛村来说,恰恰相反,他总觉得她的存在非常纯真。

岛村默默寻思:这种虚伪的麻木不仁是危险的,是一种寡廉鲜耻的表现。在按摩女回去以后,他就随便躺了下来。他觉得一股凉意悄悄地爬上了心头,这才发现窗户仍旧开着。

山沟天黑得早,黄昏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暮色苍茫,从夕晖晚照下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方群山那边,悄悄地迅速迫近过来。

转眼间,由于各山远近高低不同,加深了山峦皱襞不同层次的影子。只有山巅还残留着淡淡的余晖,在顶峰的积雪上抹上一片霞光。

点缀在村子的河边、滑雪场、神社各处的杉林,黑压压地浮现了出来。

岛村正陷在虚无缥缈之中,驹子走了进来,就像带来了热和光。

据驹子说,迎接滑雪客人的筹备会将在这家客栈里举行,她是应召在会后举行的宴会上陪客的。她把脚伸进被炉,冷不防地来回抚摸岛村的脸颊。“奇怪,今晚你的脸真白啊。”

然后,她一把抓住了岛村松软的肌肉,仿佛要揉碎它似的,又说:“你真傻啊!”

她已经有点醉意。散席后,她一进来就嚷道:“不管了,再也不管了。头痛,头痛!啊,苦恼,苦恼!”

在梳妆台前一倒下,她脸上立即露出一副令人觉得可笑的醉态。“我想喝水,给我一杯水!”

驹子双手捂住脸,也顾不得把发髻散开,仰脸就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又坐起来,用冷霜除去了白粉,脸颊便露出两片绯红,连自己也高兴得笑个不停。说也奇怪,这次酒醒得很快。她感到有点冷似的颤抖着肩膀。

然后,她轻声谈起八月份因为神经衰弱,已经赋闲了整整一个月的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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